------------ 第一章 杨柳依依 王家成的小名叫大成子,他至今依然记得,老家村庄的旁边是生产队的打谷场。 他的人生中第一场有记忆的露天电影,就是在那儿看的。 《两个小八路》和《洪湖赤卫队》,战争题材的彩色故事片。 那一年是1978年,改革春风刚刚吹起的时候。 一些过去被称为“毒草”的中外电影,也纷纷解禁了。 随着公社流动放映员的自行车、驴车、或是木板车,定期在辖区内的各个大队、生产队循环放映。 给这一时期文化饥渴的乡村夜晚,带去了太多的快乐。 农民的日子也好过多了,家家户户都有了自留地,饲养鸡鸭猪羊,也不再有人来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了。 刚满五岁的大成子还能依稀记得,年轻勤劳的父亲和妈妈,每天从队里出工归来,都会一头扎进在自留地里。 直到暮霭沉沉的黄昏时分,才会拾锄归来。 山芋、花生、苞米、绿豆四季轮作,生产队的工分保住口粮,自留地里的副业,赚点喂牲口的粗粮和零花钱。 三口之家温饱有余,在那个少欲知足、没有攀比的年代里,这已经是很幸福的日子了。 妈妈派给成子的任务是,家里的五头山羊归他管理。 每个没有下雨的早晨,拉到岗坡上去放牧,傍晚再牵回来。 初夏的晌午,妈妈还会准备半瓷盆的米汤,让成子端去给山羊补水。 那时的天空很蓝,站在没有遮挡的土坡上眺望远方,能看到一百里外的大别山脉。 连绵起伏,如梦如黛。 成子有时会问妈妈,那是什么。 妈妈回答,那是山。 成子又问,山是什么,怎么才能走到那儿。 文盲的妈妈已经答不上来了,就说山很远,山上有毛猴子,小孩子不能去。 几十年后每次回到老家,王家成都有一个习惯,站在童年放羊的地方远眺四野。 除了密密麻麻的村庄屋顶,远方的大别山再也看不见了。 那个时候无论城市还是农村,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有一种革命和军人的情结。 所以娃娃们平日里的游戏,大多与打仗有关。 看完《两个小八路》的第二天,王家大庄十几个还没上学的野娃们,就在庄后的杨树林里,展开了一场攻打“鬼子据点”的鏖战。 一捆杨树枝背在身后,充当行军背包。 头戴柳枝扎成的军帽,人手一根打狗棍,便是三八大盖或是汉阳造的步枪了。 一帮小屁孩们群情激昂,谁也不愿当鬼子,结果只能相互妥协,轮番攻守。 抢夺的据点是树林深处一条夯土堆积的灌渠,所有小孩按照平时玩耍的远近亲疏分为两队。 成子与刚子、毛丫、兵子、狗蛋分在一组,这几位也是和他从小玩到大的死党。 江淮丘陵地带的乡村灌渠,大多与机灌站相连,在每年的插秧季节才会有水。 所以干涸的沟渠也就成了天然的战壕,木棍架在埂上,嘴里不停的“哒哒哒”,模仿机关枪扫射的声音。 这帮娃们都是换牙的年纪,一通折腾下来,个个鼻涕口水横流,也是毫不在意。 仅存两个纽扣的外衣,又被树枝扯下了一颗也顾不上了,小娃们完全沉醉在打击侵略者的狂欢之中。 一通扫射一个“敌人”也没有打死,原来的攻防战变成了近身搏杀的“白刃战”。 所有孩子当中,大成子的年龄最小,大伙基本忽略了他的存在。 所以平日里的“攻坚战”、“游击战”、“丛林穿梭战”,孩子王的堂姐毛丫愿意带上大成子,完全是为了应付长辈们交下的差事,今天也不例外。 随着战线的扩大画风突转,小娃们已由先前的游戏变成了群架。 狗蛋把栓子的脸抓破了,刚子和石头摔打在一起。 张三褂子上最后一扣纽扣不见了踪影,李家小娃的门牙掉了。 一时之间树林里鸡飞狗跳,哭喊声一片。 这般孩童之间的恩怨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最后都是各回各家,等着自家大人们最后的裁决。 扣子掉得一颗不剩的张家三子,晚上回家挨他老娘一顿棍棒伺候是跑不掉的。 那个年代的故乡,隔三差五总会谁家的小娃,光着屁股鬼哭狼嚎,被怒气冲天的妈妈或爸爸,从村前追到了村后。 就像一道古老的乡村风情线,永远镌刻在了一代人的内心深处。 成子一直跟在大孩们的身后凑着热闹,神使鬼差之中,离开了灌渠的堤坝,来到了机灌站旁边的取水口附近。 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水坑,与外边的新河相连。 机灌站的功能是利用抽水机,把低处的河水通过灌渠,输送到高处的岗地上。 五六岁的孩子是没有多少风险意识的,成子一边举着木棍比划着“点射”一边后退,结果一脚落空,便咕咚咚的从灌渠土堤上滚了了下去,直接栽进了浑浊的水坑里。 两队小娃的鏖战正酣,谁也没有注意到成子的离开。 一连呛了好几口泥水之后,可怜的大成子如同掉进粪坑的老鼠一般,围绕着光滑的水坑四壁,一沉一浮的转起了圈圈。 坑口离水面有一尺多远,成子不会凫水,任凭如何挣扎也爬不上岸来。 只能断断续续的嚎哭着 ,呼喊着救命。 但每次张口的瞬间,就会有温热的、略带柴油味道的泥水灌进了他的肚子里,又增加了一分下沉的危险。 好在是盛夏时节,成子身上除了一件红布肚兜,没有其他的衣服,水坑的直径也不过一丈见方。 后来听大人们讲,成子在水坑里足足呆了一个多小时,尽然一直浮在水面上。 没有被淹死也算是少有的奇迹了,定是得到了水神、祖先神灵的佑护。 只有妈妈认为,是那件外婆亲手缝制的肚兜,救了成子的小命。 因为士林红布的布料透水性差,平铺在水面上会形成一定的浮力。 不会凫水的小成子,正是借助这点浮力,从死神的嘴边逃过了一劫。 两队小孩的干仗终于结束,堂姐毛丫这才发现堂弟丢了,慌忙组织所有的娃们满树林、满山坡的寻找。 但谁也没有想到,灌渠下面那口被茅草灌木覆盖的水坑。 幸亏有傍晚出来放鹅的李家阿婆,赶着一群白鹅从林中经过,听到了成子微弱的呼救声。 才拖着细长的竹竿,迈着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跌跌撞撞的奔上前来,把已经奄奄一息的大成子,从水坑里捞了上来。 那个年代的农村,庄前屋后的池塘是小娃们面临的最大敌人,差不多每个村庄都有过儿童溺水死亡的悲剧。 所以无数代的经验积累,如何救助溺水者也有了一些独特的土法子。 李家阿婆一番倒腾后,濒死的成子一通豪呕,把满肚子的泥水全吐了出来,人也终于活了过来。 “卫兰,你家大成子今个掉水里了!幸亏我看见的早!就在大队的灌渠那边!” 阿婆放鹅晚归,顺路把成子带回了村子。 生产队早就收工,爸爸已经出门下笼子捂黄鳝去了,妈妈正挑着粪桶在菜园里浇水。 “你个作死鬼!没事对灌渠那边跑干啥?你个作死鬼!” 听到阿婆呼喊后,妈妈失魂落魄的放下担子,跑到成子跟前抓着他的双手愣愣的看了半天。 然后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劈头劈脸的就给了儿子两巴掌。 还惊魂未定的大成子,挨了妈妈这番教训,又委屈的干嚎了起来。 “卫兰,孩子知道错了,别打他了。晚上给他做点好吃的,熬点姜糖水,给他暖暖胃。” 李家阿婆赶紧护住成子,如慈祥的奶奶一般,也很是体谅成子妈妈的那种苦心。 “二婶,你是我家成子的救命恩人!等他长大后让他好好孝敬你!” 妈妈已经是涕泪满面了,一个劲的给阿婆鞠躬道谢。 “乡里乡亲的,小孩没事比啥都强,卫兰你再道谢就见外啦!哎呀!老鹅吃秧了!” 两个人正在讲话,阿婆家的十几个白鹅已经钻进了路旁生产队的中稻田里。 筷子长的肥嫩的秧苗,最合老鹅们的胃口,一眨眼的功夫,田角已被啃出了明显的豁口。 阿婆慌忙停下了谈心,挥着竹竿跑上前去,把这群贪吃的大胃王们赶上了田埂。 “二婶!这是园子里头一茬的南瓜!你和二爷回去尝尝鲜!” 阿婆救了自己的儿子,一时还不知如何答谢的妈妈,就连藤摘来了两个青里泛黄的磨盘南瓜。 “卫兰!整个村庄的年轻媳妇,就属你最能干了!看这菜园子拾掇的,要啥有啥!南瓜是好东西啊!你二爷牙口不好,最喜欢吃山芋糊糊、南瓜糊糊!明早我就给他做南瓜糊糊!” 李家阿婆开心的提着南瓜,赶着鹅群回家去了。 黄昏的雾霭升了起来,四下里蛙声一片,漫天飞舞着数不清的蝙蝠和蜻蜓。 妈妈的菜园也浇完了,这才俯身背起还在伤心的大成子,朝着不远处的草屋院落缓缓而去。 “下回再去灌渠那边,回来给你腿打断!” 妈妈的全身粘乎乎的,整日劳累流下的汗水已结出了盐霜。 “知道了。”成子昏昏欲睡的答道。 “儿子,晚上想吃啥?妈妈给你做。” 妈妈轻轻颠簸着背上的成子,又问了一句。 “我要喝水,要吃糖水鸡蛋。” “好嘞。” 王家成还清楚的记得,那时的妈妈刚刚二十出头,消瘦挺拔、风风火火。 一天到晚家里家外,总是有忙不完的活计。 对于他这个长子,家中的第一个孩子,平日里的管束也多是棍棒加吼的教育。 直到几十年后,身为人父的大成子,才慢慢理解慈母严厉的言行中,有浓的化不开的深情。 那时的乡村,邻里之间相处的亲人一般。 一家有难十家帮忙,绝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成子溺水的消息一夜之间全村人都知道了,第二天早上,男女老少、生产队长全都挤进了成子家不大的院落里。 嘘寒问暖、出谋划策。 现场教育自家小孩禁止在水边玩耍,成子也成了活生生的样板。 堂姐毛丫因为照看堂弟失职,被成子大娘村头村尾来来回回追打了好几遍。 但都是做给村民和成子父母看的,大娘手上的竹棍,一次也没有真正落到她的爱女身上。 ------------ 第二章 瓜前李下 田爷年过六十,无儿无女孤寡一人,是六代以上的贫农出生。 生产队为了照顾他,让他做了队里的牛倌,主要的任务是照看队上的五头耕牛。 满地青草的春夏时节,每天午后,牛倌田爷总会赶着牛群去新河对面的山上,那边是全大队各个生产队共同的牧场。 江淮丘陵地区耕田的水牛,从来都是在鼻孔处穿个洞,再用麻绳拴着的。 所以放牧的时候,一般的小放牛最多只能看管两头老牛。 而田爷一人要同时照看五头,并且能够看管的服服帖帖膘肥体壮,其中的窍门没有十年以上的放牛经历,是学不来的。 由于长期和老牛打交道的缘故,田爷的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稻草、青草、牛粪相混合的怪味。 再加上满脸的天花麻子,整个老头看上去凶横而又腌臜,一般的小孩都不愿靠近他。 田爷的家在乱坟岗的边上,两间低矮的茅屋,屋前有一棵年代久远的李子树。 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枝繁叶茂,葱茏的树冠如撑开的巨伞一般,留下了一方清凉开阔的浓荫。 每天上午没有上山放牛之前,田爷总会摇着蒲扇,在这李子树下闭目养神。 盛夏的午后,社员们打尖歇息,也会选择这片阴凉地儿。 抽袋旱烟,喝上几碗山楂和老茶叶混合泡成的浊茶,扯上几句狂野荤腥的乡村段子,这一天的出工也就混过去了。 听大人们说这棵李子树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也是58年大炼钢铁之后整个公社唯一幸存下来的古树。 当年工作组来到田爷家,鼓励他锯倒老树,为三面红旗做出贡献。 田爷死活不依,他说在万恶的旧社会,老田家世代贫农。遇到饥荒年月,就是靠着这棵果树才活了下来。砍倒李子树,就是在掘他家的祖坟。 面对这个油盐不进、根红苗正、无儿无女的老贫农,工作组也拿他没有法子。 这棵百年的老树,也就此侥幸存活了下来。 田爷平时看似凶横,确是个菩萨心肠的老头。 每年麦收李子成熟的时节,田爷总会挎着竹篮,挨家挨户的送上三斤五斤尝尝鲜头。 可庄上那些馋猫一般的贼娃们,却是等不到这个时候了。 春分之后李花飘落,枝头的果子才刚刚泛青,娃们便开始打起了这棵老树的注意。 田爷也不含糊,每天上午都如门神一般,守在李子树下。 下午出门放牛,他会叫来同村的哑巴代为看守。 哑巴按辈分算,还是大成子的远方族叔。 不会说话,脑袋还一根筋,田爷交代的差事他比自家的还上心。 娃们都不太怕田爷,每次偷李子挨这老头逮到,顶多就是认个错。 田爷还会笑呵呵的来上一句,下次把你兔崽子的小腿折了,塞P眼里当球踢!看你可能做贼了! 哑巴就不一样,落到他的手里那是不知轻重的一顿狂扁啊! 揍得娃们一佛落地二佛升天,今后很长一段时间看到田爷家的茅屋,都会摸着脑壳绕着道走。 又是一个无聊的上午,大成子、刚子、狗蛋三位开裆裤的小娃,在村口的榆树下摔了半天的泥炮。 砰砰啪啪泥花四溅,连每个娃的小鸡上都沾满了黄泥。 艳阳挂在枝头,四下里蝉声一片,泥炮终于玩腻歪了,三人终于从黄泥灰里站了起来。 “老牛倌家的李子快熟了!” 大人们还没有下工,奶奶的午饭还没做好,刚子嫌没有玩够,贼溜溜的看着村外突然来了一句。 “昨天跟奶奶放鹅经过那儿,树上的李子都泛黄了!”狗蛋附和道。 “李子好吃!比枣子好吃!” 说话之间,大成子的口水都快流了出来,不知道是馋的,还是被没有到嘴的李子酸的。 三个小娃一拍即合,溜出了村庄,沿着满是麦香的田埂,朝着田爷家的村口悄悄而去。 快到老树下的时候,他们离开了田埂,钻进了一人多高的麦田中。 麦子快要收割了,锋利的麦芒扎着娃们的光腚和胳膊痒痛难忍。 酸溜溜的李子近在眼前,任凭前方马蜂恶狗,他们也会勇往直前,区区麦芒又岂在话下! 尽管很多时候冒险采来的果子都没成熟,苦涩难咽,大多最后都丢弃糟蹋了。 但这个过程对于娃们来说,却是比过年穿新衣还要开心刺激的事情。 刚子上前,狗蛋居中,成子殿后。 如鬼子进村一般,高一脚低一脚的穿过一条条麦垄,朝着李子树的方向慢慢靠近。 田爷滚雷一般的鼾声隐隐传来,机不可失,他们来的正是时候。 “成子,你上树摘李子,扔进麦地里!狗蛋,你负责把扔下的果子捡回来!我来给你俩打掩护!” 刚子低声示意成子和狗蛋俯下身来,给他们分派了具体的任务。 他的年龄最大,也最是刁滑,平时偷瓜摸枣炸牛粪、捣马蜂窝这样的差事,总是会怂恿大成子、狗蛋他们去做。 这俩小娃混沌好奇、不知世间凶险,都是不计后果不怕事大的主儿。 任何新鲜的事物,都想去触碰一把,不管是烧红的煤球,还是锋利的刀口。 甚至还会把烂糊一般的废弃电池,当作糖果塞进自己的肚子里。 王家成有时会想,在那个缺少大人看护的岁月里,他能健健康康的快乐长大,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所以刚子分派的任务,两个小娃没有任何的异议。 成子猫腰来到了李子树下,踩着粗糙凸起的树皮疙瘩,三两下就爬到了老树的顶上。 在枝杈的中间稳稳坐下,首先要犒劳一下自个。 大成子随手摘下两个青中泛红的果子,在光肚皮上擦了几下,就迫不及待的塞进了嘴里。 一口咬下去,差点没把他仅存的乳牙全酸倒了。 不能吃那就摘吧,成子开始如摔泥炮一般,把半熟的果子朝树下麦田中扔去。 眼看好事快完的时候,田爷从梦中醒来了。 三两下奔入田中,把狗蛋逮个正着,如同麦捆一般提溜了出来,扔在了老树下面。 负责掩护的刚子滑的像条泥鳅,早已不见了踪影。 而还在树上的大成子,已经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了,下来不行,不下来也不是。 “小兔子崽子!快给我下来!” 田爷手持木棍,恶狠狠的朝成子吼道。 “田爷,你不打我我就下来!” 大成子绝望了,悲戚戚的哀求田爷放他一马。 “小兔崽子!下来非把你的腿劈断!” “呜呜呜!我不要插屁屁!嗷嗷嗷!妈妈!” 全生产队的小娃都知道田爷吓唬小孩的那句专用语,成子嚎啕的大哭了起来。 “小兔崽子!知道害怕啦!快下来!今个田爷就饶了你!快下来!” 田爷担心再吓唬下去会出事情,于是就放下了木棍,声音也柔和了一些。 听老牛倌说放他一条生路,成子猕猴一般从树上滑了下来。 狗蛋平时在家早被他的爹妈揍皮实了,对于大人们的威胁水米不进。 这会正孬哄哄的坐在地上,冷观着田爷和大成子的交锋。 “你俩败家的小兔崽子!这五成熟的李子能酸掉牙,猪都不吃!全挨你们糟蹋了!” 田爷又举起了木棍,指着满地的青果,心疼的狂吼道。 两个小娃也不争辩,只是习惯性的双手抱住了脑袋。 正是狗都嫌的年纪,说教对于他们是没有用的。 今天田爷放他俩一马,明日如果没有看管,他们照样还会过来翻墙摘果。 这些娃们其实并不是为了一口鲜果的味道,而是为了享受这样的过程。 每天不搞点破坏,对于这帮没有幼儿园可上的农家小娃们来说,日子就没法过了。 “下午就跟你俩爹妈讲,让他们收拾你们!小兔崽子!” 大成子和狗蛋每人挨田爷罚吃了五颗青李子,酸的他俩五脏六腑都快吐了出来。 灰溜溜的离开了田爷家的稻场,身后传来了老头狰狞的笑声。 这最后一句临别赠言,才是最有威胁力的。 小娃们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别人给爸妈带话。 特别是这些偷瓜摸枣的勾当,最怕传到父母的耳朵里。 农村爹妈没有文化,传授子女最朴素的做人之道就是不偷人不抢人。 所以在所有的体罚中,这样处罚向来是最重的。 而且通常都由手重的父亲来执行家法,往往能揍得娃们满地找牙。 回村的路上,大成子又呜呜的嚎哭了起来。 狗蛋满不在乎,就说是刚子叫我们干的。 撂下了这句安慰词之后,这个操蛋孩不再等成子,自个小跑着回家去了。 田爷孤寡老人一个,吓唬娃们其实也为了取乐,他当然不会把小孩偷摘果子的事,告诉他们的父母。 况且这一树的果子,最终还是为全生产队的娃们准备的,他只是暂时的守护人而已。 晚间父亲的体罚没有如预想中那样,疾风暴雨般的到来。 两天之后,几个娃们已好了伤疤忘了痛,又开始惦记起老牛倌家的李子树了。 而且这回,他们有了更多的同盟军。 田野上的麦儿金黄,李子也日渐透熟。 无数条麦垄中间,四里八乡的娃们都在待机而动,深情守望着田爷家这棵百年的老树。 ------------ 第三章 左右芼之 没有手机、电视、网络游戏的年代,乡村里的车马邮车都慢。 农家的日子就像是三D打印出来的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没有一丝的波澜。 偶尔有戴手表、骑洋车的公家人或下放学生从机耕路上经过,社员们都会如看大戏一般的围上前去。 向过客打听时间,是上午的十点还是下午三点了。 其实他们在意的不是钟点,而是想看看手表这种稀罕的玩意儿。 但对于那时没有上学的娃们来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们无穷无尽的精力,对于周边世界的好奇心,一点也不逊于今天的小孩。 偷李子事件刚刚告一段落,大成子、刚子、狗蛋这三捣蛋鬼,又开始琢磨起下放学生的番茄秧子了。 油坊生产队一共有四个下放知青,全是女的,住在打谷场牛棚旁边的仓库里。 在住处的房后,她们打理了一方很精致的小菜园。 菜园的下面,是一块荒芜的坡地,长满了巴根草、铁丝草、鸡爪爪和各种不知名的猪菜。 加之与远处的稻田隔了一条灌渠,牲口不会糟蹋田里的庄稼,所以也就成了放鹅的好去处。 刚子和毛丫在家的主业是早晚放鹅,大成子和狗蛋从来都是他俩不二的跟班。 放鹅场上,队里的女娃通常会聚在一起玩跳绳或抓子的游戏。 这类游戏向来是男娃们的弱项,所以参与过一两回后,刚子、成子他们就没兴趣了。 正好狗蛋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两颗臭蛋(樟脑丸),并带来了一种圈蚂蚁的新鲜玩法。 在蚂蚁搬家的路上,用樟脑丸画一个小圈,圈中的蚂蚁如同碰到了一堵高墙,就再也出不来了。 这个好玩,就像《地道战》中二狗子说的那样,高!实在是高! 三个小屁孩趴在草地上,忘情的欣赏着被囚的蚂蚁,尽然没有一点的怜悯心。 刚子首先动手,扳去蚂蚁夹人的大牙,狗蛋又扯去了蚂蚁的四肢,大成子干脆给大黑蚁来了个五马分尸。 玩死了一只,再挪个地方重新画地为牢。 整个漫长的夏日黄昏,不知有多少只可怜的蚂蚁,在三个无知孩童的手里丢掉了性命。 蚂蚁玩腻歪了,他们又盯上了知青姐姐的菜园。 收工晚归,知青姐姐们和妈妈一样,开始给园中的蔬菜施肥浇水了。 都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她们园里的蔬菜品种,比妈妈的菜园丰富多了。 “姐姐!这是什个?” “姐姐!哪是什个?” 几个小娃或蹲或站,围在没有栅栏的菜园四周,满眼的好奇和羡慕。 女娃羡慕知青姐姐身上好看的花衣裳,男娃们更多是对园中一些不认识的蔬果感兴趣。 那个时代的小孩对于食物的欲望,就如今天娃们的网瘾那般,简直是不可救药。 大成子天生呆萌,却有着无穷无尽的好奇心。 “这是洋葱!这是秋葵!那是洋柿子!西红柿!” 漂亮的知青姐姐提着水桶,挨个给菜苗浇水,一边不厌其烦的回答着娃们的提问。 尽是一些那时农家的饭桌上,没有见过的蔬菜。 秋葵、洋葱、芫荽之类,大成子他们全不感兴趣,唯独记下了土名“洋柿子”的番茄。 在这些顽劣小娃的思维中,他们把番茄与又红又大又甜的秋柿子混为一谈了。 每天晚上,大成子他们都会过来给番茄秧子行注目礼。 眼见着由小苗变成大棵,知青姐姐们挨个支上竹片架子,最后又开满了紫色的花儿。 不久残花落尽,花蕊处终于结出了青青的果实。 下手的时候到了! 一天下午,乘着生产队还没有收工,放鹅的老奶奶们还没有出门,刚子、大成子、狗蛋这三个贼娃终于按捺不住,冒着滚滚的热浪窜入了知青姐姐的菜园里。 如孙猴子摘蟠桃那般,挨个品尝了洋柿子未熟的青果,留下了一地狼藉。 晚上回来,看到菜园被糟蹋成这般模样,其中年龄最小的知青姐姐,坐到菜地上就一通呼天抢地的嚎哭了起来。 不远千里从繁华的都市来到艰苦的农村,支援祖国建设,父母都不在身边,尽然受到了这样的欺负,命运何其不公也! 她把无知小娃们干下的蠢事,算在了社员的头上。 看到这个名叫王招娣的姐姐哭得如此伤心,刚满五周岁的大成子第一次有了深深的负罪感。 另外三位年龄稍大的知青,没有如王招娣那般的激动。 她们稍加现场调查之后,就把这桩坏事的嫌疑落到了刚子、成子、狗蛋、栓子四个小娃身上。 栓子刚从家中出来,由李奶奶作证。 刚子、大成子、狗蛋也算是人赃俱获了,但还在百般狡辩,不是他们干的。 是张三干的,李四干的、老鹅啄的,就差没说是生产队老母猪拱的了。 娃们的说辞前言不搭后语,前一句是某某干的,有一句又换成其他的小娃。 再加上闪烁的眼神、发怂的熊样,知识青年的姐姐们已经确定,菜园劫难的幕后的黑手,非他们三莫属了。 “刚子,你年龄最大,老实交代!这番茄是不是你们几个干的!为啥要这么做!” 知青姐姐拿出当年对付“牛鬼蛇神们”的高压架势,开始提审刚子了。 刚子死鸭子嘴硬,耷拉着脑袋死活不说话也不认账。 “大成子,你最乖了,阿姨最喜欢你了。告诉阿姨,这些番茄是不是刚子他们叫你摘的。告诉阿姨,阿姨给你糖豆吃。” 见硬的不行,名叫唐铮的知青姐姐改变了策略,把最小的成子叫到了跟前,和颜悦色的问他。 大成子对于知青姐姐们最初的关注,是她们肩上的药箱。 每年麦收、秋种、“双抢”等酷暑大忙的时节,知青姐姐们总是赤着脚、背着红十字的药箱奔走在田间地头。 药箱装有治疗中暑、蛔虫、痢疾等一些常见病的药丸,但在那时农家小娃们的眼里,这些药丸都是令人垂涎欲滴的糖豆子。 “洋柿子,柿子。” 大成子用胳膊抹了把沾满鼻涕的嘴唇,终于禁不住诱惑,把自个和刚子、狗蛋两个同党全供了出来。 也供出了他们此番扫荡的初衷,是为了尝尝洋柿子的味道。 周围的社员越来越多,都想看看这三个捣蛋鬼的洋相。 平时戳鸡摸狗的小操蛋们,真是太讨人嫌了,是该好好的教训一顿。 生产队长罗爷爷也过来了,四下里没找到棍子,就用手上连着哨子的软绳,在每个娃的屁股上狠狠的抽了一下。 这把哨子也是油坊生产队每天上工的集结号,是队长同志的权威所在。 “你个小土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们爸妈呢?都给我出来!” 罗爷爷愤怒的喊道,下放知青虽然也是社员,但在油坊生产队,她们都是远地而来的贵客。 身为一队之主,在每天派活的时候,总会把赶鸟、放水、喂猪、看场之类的闲差分给她们。 更不许本队的社员,对于这些知青女娃们有丝毫的不敬。 胆敢糟蹋知青们的菜园子,真是反了天了! 原本藏在人群中不愿露头的父母,包括大成子的爸妈,听到了队长的召唤,只好颤巍巍的走上前来。 一个劲的对女知青们赔着不是,承诺好好教训各家小孩,并且愿意用口粮或其他的物件进行补偿。 “罗队长!刘大哥!卫兰嫂子!怎么把你们都惊动来了!算了算了!不就是一点小菜子嘛!没啥大不了的,哈哈哈!我就是想教育一下这几个孩子要知道珍惜庄稼!自个做错的事要敢于承担!哈哈哈!算了算了!都回去吧!” 唐铮姐姐是四个知青中的头人,见各家小娃的家长都过来了,事情也弄清楚了,就赶紧打着哈哈,接受了几家父母们的道歉。 平时油坊生产队的父老乡亲待她们不薄,这点番茄小菜确实不算个啥。 回到家后,脾气暴躁爱惜脸面的妈妈,又把大成子按倒在床沿上,用布鞋底子结结实实收拾了一顿。 第二天,爸爸几天夜间下笼子捕下的的十几斤黄鳝,妈妈一条条处理干净,送到了队里的知青点。 给知青姐姐们打打牙祭,也算是为自家的小儿,弥补了这次无心之过。 但这样的纰漏,对于幼年少年时代的王家成来说,就是家常便饭。 每一次在外边犯下错,都是勤劳的妈妈放下尊严,去给他填漏子赔不是的。 家里有个狗都嫌的淘气包,做父母的真是不容易啊! ------------ 第四章 五月折桑 整个王家大庄,只有狗蛋一家养蚕。 在生产队没有分配自留地、农村副业还没有放开之前,他家是偷偷的养。 庄前屋后还有十几棵老桑树,可为春蚕提供食物的来源。 这个阶段他家养蚕,主要是为了收获蚕蛹,为全家没有油水的荒春饭桌,增加点蛋白质、脂肪之类的营养。 据说狗蛋的奶奶是山东人,在她的老家,祖祖辈辈都有养蚕吃蚕蛹的习俗。 所以每个青黄不接的春天,肚皮空虚的王家庄的小娃们,又多了一种消磨时光的新游戏,便是做一回养蚕抽丝的蚕农。 从黑色的蚕籽到灰白色的蚕虫,再到软绵绵的蚕蛹和蚕茧,不同的阶段玩法也各不相同。 狗蛋妈妈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平时节约的一分硬币要掰两半用,家里的一草一木都像命一样的金贵。 可惜家贼难防啊,她出了狗蛋这个败家的小儿。 从春蚕下籽开始,狗蛋每天都会想方设法弄一点出来,与他的同伴们分享。 败儿慷慨如斯,要是被他的妈妈逮着,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大成子养蚕的蚕床是两个火柴盒,把狗蛋送给的黑籽撒在盒里,再盖上两片桑叶,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结果可想而知,一条蚕虫也没有孵化出来。 狗蛋接着送蚕虫,照样一命呜呼,最后就只能坐等别人家的蚕蛹、蚕茧的问世了。 刚子和栓子的结局也差不多,只有毛丫家的硕果仅存。 男娃们在养蚕、手工这块,向来缺少点灵气。 让他们规规矩矩的干成一桩事情比登天还难,可搞起破坏来却是一顶一的好手,做些递砖递瓦跑腿的差事,也是不在话下。 用江淮地区的土话来形容这帮娃们,全是戳死蛤蟆闹死猴的年纪。 破坏好动是他们的天性,太温良恭顺的男娃,反而更令人担心了。 毛丫选择的蚕床是家里的筛子,竹篾编成,通风透气。 一场春雨下过,蚕床上沙沙一片,那是春蚕觅食的声音。 毛丫喊来手下的喽啰们,共同分享胜利的成果。 阴暗的农具间里,看着筛子里隐隐蠕动的白色蚕虫,大成子首先想到的是茅坑里的粪蛆,不由得一阵恶心。 “这些小蚕每天都要采桑叶喂它们,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们都要帮我!” 毛丫帮主看着托下巴流着口水的小伙伴们,开始下命令了。 筛子里的春蚕幼虫在拼命觅食,也让这几个小娃馋的不行,恨不能也取一片桑叶放嘴里,尝尝其中的味道。 “狗蛋家的大黄狗咬人,我前些天就挨咬了!” 刚子第一个推卸责任,采桑养蚕他不感兴趣。 树上的桑葚都还是青的,他已经尝过了,一点也不好吃。 “狗蛋老爹每天都在围子边上纳凉,看见我们偷他家的桑叶,非锤死我们。”栓子补充道。 狗蛋的祖上从前是地主,他家的祖屋当地人称为“田家围子”。 三面水塘,只有一个出口与外边相连。 狗蛋老爹因为富农地主的成分,挨整了半辈子,大队、公社每一次批斗会都有他的份儿。 围子里的房产,也被其他几户贫下中农共享了。 但这个老头骨子里剥削阶级的基因,似乎一点也没有改变。 勤劳吝啬,视钱如命。 尤其是这两年国家的政策开始放宽,老头的腰板也愈加挺直了起来。 成天杵着木棍在庄前屋后溜达,围子里的一草一木,未经他的容许,别人也休想拿出去。 栓子的脑壳,肯定挨过狗蛋老爹的招呼,所以一讲到去田家围子偷桑叶,这小娃就胆寒了起来。 可整个油坊生产队,只有田家围子有几棵老桑,眼看娃们养蚕的大业就坚持不下去了。 “狗蛋,你每天出来捎带一点不就行了!这么点蚕虫,也要不掉多少叶子!”毛丫建议说。 筛子里白色的幼虫,无聊的娃们刚刚清数了一遍,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二十条。 目前每天只要十几片桑叶,就够吃了。 “不照不照!昨天我妈揍我了,往后我一根针都带不出来了!” 狗蛋的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前额上还有一颗蚕豆大的乌包,肯定是他妈妈的杰作。 这家伙只穿了一条红布短裤,光赤着上身,晒的像个黑驴蛋儿。 就算他能摘下桑叶,也没有地方放了,总不能光着腚用裤衩做提篮吧。 况且还有他老虎一般的老爹,一天到晚在围子边上坐镇呢! “成子,你去吧!狗蛋妈是你表姨娘,她肯定不会捶你!” 几个小娃一时之间没了注意,刚子瞅着大成子,鬼点子又出来了。 “好!” 无知无畏的大成子到是爽快,挺着肚子慨然领命。 为了博取大孩们的欢心,刷一下自己在皮娃中间的存在感,基本上每次毛丫、刚子交代的差事,成子都会抢着去做的。 尽管他笨手笨脚,更多时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成子去一两次还行,天天去我家老爹肯定会烦他!,不行!” 狗蛋最了解他守财奴的老爹,儿媳娘家的亲戚来家里蹭饭蹭物,会滴他一鼻子醋,更不要说天天去了。 成子老是往田家围子跑,最终会殃及他这条可怜的池鱼。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不养了!狗蛋!你把这些蚕虫拿回家吧!” 毛丫是个恶丫头,见几个娃们拿不定注意,就撂挑子了。 怕黄狗咬、怕老娘捶,怕翻身地主老头的拐棍。 这几个向来搞破坏不知啥叫怕的操皮,突然之间多出了这么多怕来,是身为孩子王的毛丫头没有想到的。 可养蚕大业关系到他们一个美好的夏天,岂能半途而废。 没有蚕蛹和蚕茧,六月天里阳光灿烂的日子,就会失去了许多的色彩。 大别山区70后的娃们,每年夏天都会自己制作一件很特别的玩具。 一根五尺长的竹竿,砍去头部的竹节,插入一弯椭圆形的竹篾,就变成了长柄网球拍的形状。 然后找一个硕大的蛛网,伸上去胡缠一气,一件捕虫的利器就做成了。 用它来网蜻蜓、捉知了、逮蝴蝶、捕蚂蚱,总是会无往而不胜。 那个时候乡间的午后或是黄昏,当你看到一群光腚赤膊的农家小娃们,挥舞着竹竿在林间或野地上跑来跑去,十有八九都是在做这样的勾当。 再用这些战利品去钓鱼钓虾,用钓来的鱼虾喂猫喂狗,其中的乐趣无穷无尽也! 但蛛网有个缺点,就是太细太不结实了,遇到大一点的知了或蜻蜓就会穿网而过。 漫长的夏天,不知会有多少张可怜的蛛网,惨遭顽童们的毒手。 在油坊生产队的王家大庄,谁家小娃想出了独创的点子,用没有去胶的蚕丝结网。 这样的捕虫神器经久耐用,十天半月都不会损坏。 但肯定不是狗蛋想出来的,以他的智商,还做不出这样的新鲜玩意。 而蚕蛹的料理,也早已从田家围子传遍了整个油坊生产队,小娃们还做了很多的创新。 稻田埂放水的缺口作为锅灶,蚕蛹、知了、蜻蜓、河蟹用竹枝串联,下面燃起一堆野火。 几缕黑烟过后,没有油盐、半生半熟的野味大餐就造好了。 成子、刚子、狗蛋、栓子,个个吃的满头满脸的黑灰,其中的味道,定是胜过了任何的山珍。 所以听毛丫说不养蚕了,有着美好憧憬的小娃们一时茫然,个个生无可恋的看着他们的统领。 没有头领带队,接下来的日子就没法混了。 “要不我来打信号,你们从码头那边凫水过来,我老爹看不见!” 每天上午和下午,田家围子的大人们出工之后,只剩狗蛋老爹和另外两个老头,在围子边上的老柳树下纳凉。 只要能绕开他们,就万事大吉了。 在众位玩伴的白眼和威胁声中,狗蛋终于想出了一个可行的方略。 “什个信号?”毛丫又来了精神。 “我学狗叫,家里有大人,你们不能过来!我学猫叫,是大人们都上工去了!” 狗蛋的主意逗得大伙前仰后合,大成子干脆乐得在满是鸡粪的地上打起滚来。 这个主意不错,很合娃们的胃口。 田家围子的池塘也就三丈来宽,会狗刨的刚子和毛丫,在上面游个来回不在话下。 大成子与栓子不会凫水,可在边上接应。 五人还约好以生产队长老罗头的出工哨子为信号,哨声过后,便是毛丫、大成子他们出发的时间。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个诸葛亮。 几个不懂世事的小娃凑到一块,有时也会做出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来。 就如今天的大人与家中沉迷网游的娃们斗智斗勇一样,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出的。 “好臭!成子,你身上哪来的鸡屎啊!” 大事商量完毕,大家才注意到成子身上的臭味。 毛丫捏着鼻子,在堂弟的光脑袋上狠狠来了一巴掌。 刚子、狗蛋他们一哄而散冲出了房门,生怕成子满身的臭鸡屎,擦到了他们身上。 大成子这下可来了劲,拼命追逐着每个躲他的小娃,也乐翻了天儿。 曾几何时,往小伙伴们身上擦牛粪鸡粪,也成了一种猫捉老鼠的游戏。 童年的快乐无处不在,纯真无忌的笑声洒满了故乡的每一个角落。 而这种欢乐已经越来越远了,变成了一缕无法遣怀的乡愁,洒在我们早生的华发上。 接下来的日子里,成子他们的养蚕大业进展顺利。 毛丫家的蚕床由筛子变成了更大的竹席,每天从田家围子涉水采桑的盛器,也由小篓变成了竹篮。 一个月后,稻草做成的蚕山上终于结满了白花花的茧子。 春蚕化蛹成蝶,乌赤酸甜的桑葚引来了满树的黄鹂。 也让刚子、大成子这些馋嘴的猫儿,又有了新的追求和希望。 坐在田家围子的老桑树下,大把的桑果塞进嘴里,吃的满嘴流墨,那就是过年了吧。 就像古诗里说的那样:黄鹂啄紫葚,五月鸣桑枝。我行不记日,误作阳春时。 ------------ 第六章 六月天里(二) 对于刚子来说,又是青头紫脸的一天。 生产队的上工哨子刚刚吹过,几个皮娃已经聚集在村口的老榆树下了。 “今个我们盖房子!每人盖一间!以后都不要回家了!” 昨晚刚子肯定挨爸妈揍得不轻,额头的瘀伤还在,一个左眼全是红的。 所以一众小伙伴碰头之后,他的第一个提议就是造房子。 娃们说干就干,揣黄泥做土屋的墙体。 砍来竹竿木枝,当作梁上的杺条。 收集树叶和稻草,作为屋顶的草瓦。 五个小娃干的汗流浃背一身泥垢,从上午一直盖到了黄昏,土屋总算垒好了。 但只有两尺多高,一条黄狗都钻不进去,更不要说人在里面住了。 造房大业也就此终止,临回家前,失望的刚子还不忘飞起一脚,踹倒了他们一天的战果。 大成子、狗蛋、栓子三娃,又嘻嘻哈哈的往泥堆里撒尿,希望它能变成一坨臭烘烘的狗屎。 哪个倒霉蛋儿,再在上面踩上一脚。 这种造狗粪的游戏,很快就变成了顽劣的比赛。 比谁尿的更高、谁尿的更远,谁能把自个的小便射到别人的身上。 直到收工归来的大人们从旁边经过,用武力相威胁,才把这几个不知廉耻的小娃赶回了各家。 那个时代的农家小孩们,特别喜欢玩过家家、盖房子之类的游戏。 用当代心理学的眼光去看,很可能是一种掩蔽的叛逆。 希望离开父母,希望长大,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那个时候,各家各户的茅舍都不宽敞,房间也不充裕,爸妈打孩子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在整个王家大庄,刚子家兄妹最多,也是最穷。 冬天里几个半大的男娃挤一张破床,伙盖一床被子,根本没法翻身。 做个美梦的空间都被挤去了,只剩下连绵不绝的噩梦。 每天吃饭的时候,更是一桌的筷子。 父母不定量分配,身为老小的刚子根本就抢不到饭吃。 三餐不易举步维艰的日子,使刚子的爸妈在外边老实巴交,回到家后却充满了戾气。 稍有不顺,就会拿孩子们出气。 哥姐们打不动了,刚子便成了代罪的羔羊。 在刚子的记忆中,就没有不挨捶的艳阳天。 不分场合、没有理由,逮着就揍。 哪怕是一个眼神不对路子,妈妈的烧火棍都会招呼过来。 如此恶劣的原生家庭,让大刚子打小就养成了善于见风使舵、刁钻滑头的个性。 也让他在后来的商业大潮中如鱼得水,成为全村的第一个土豪,算是对他不幸童年的一种补偿了吧。 狗蛋隔三差五的,也会被他的爹妈暴扁一顿。 但他的境遇比刚子要好了很多,家有勤俭吝啬、过日子有计划的爹妈和祖辈,一日三餐没有问题。 狗蛋挨揍除了他的顽劣之外,与他富农地主的家庭成分有很大的关系。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有这样一顶高帽戴在头上,整个家庭的所有成员都会沦为九等的贱民,在外边是抬不起头的。 幸亏整个油坊生产队,一半以上的社员都姓田,不是同宗同族就是沾亲带故。 所以每次运动不到节骨点上,没有人去为难他家。 要是放在别的地方,依他老爹那种吝啬苛刻的地主禀性,不被人家整死才是怪事。 但就算这样,在外边低声下气也是免不了的,回家之后一口恶气自然会撒在娃们身上。 与刚子和狗蛋相比,大成子的处境就好过多了。 家中的第一个娃娃,弟妹都还没有出世,父母又正处年轻力壮的时候,队里上工、副业、自留地都经营的有声有色。 肚子饱了,没有生存的压力,怨气会少了很多,也就不会随便往娃们身上撒气了。 大成子每次挨捶,纯粹都是咎由自取。 堂姐毛丫最幸福了,上面有三个哥哥,她这唯一的毛丫头也就成了全家人的长上明珠。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物质上给不了多少。 但平时无论多么的忙碌和憋屈,成子的大爷大娘,也不会动女儿一个指头。 栓子父母早逝,与唯一的老爹相依为命,吃百家饭长大。 没有爸妈揍他,但也是个没人疼的可怜蛋儿。 所以70后这代人,尤其是农村娃们,如果回忆童年,几乎都有挨爹妈捶揍的血泪史。 那个时候的娃们似乎还特别的扛揍,父母的体罚可不是小敲小打,而是对待阶级敌人一般的大刑伺候啊! 放鹅竹竿、烧火棍、铁锹把子都会用上,有些虎妈连洗衣的棒槌都能不分轻重的落在犯错小娃的身上。 弹脑门、甩巴掌、扯耳朵,简直就不算个事了。 如果放到今天,可就是虐待了,要负刑事责任的。 如今的校园里,老师用书本扇学生一下都不行,甚至会引来开除公职的处罚。 不知道是孩子们的承受力变弱了,还是整个社会的教育导向出现了偏差。 但总体上来说,应该是一种进步吧。 父权是封建集权时代的产物,人性化和平等的理念,才是未来的趋势。 那段日子每天下午,都会有大批的战机从头顶飞过。 “轰轰隆隆”,如暴雨天的滚雷一般。 飞机过后,还会在蔚蓝的天际间流下一道云彩一样的白烟。 二十世纪70年代,对于大别山区的孩子们来说,飞机是不陌生的。 机场是三线建设时候的产物,最多的时候驻扎过一个空军飞行师。 修机场的时候,周边的公社和大队,每家每户都出过工。 刚子的爸爸就曾经在那里做过一年多的伙夫,专门负责给本大队派去的民工烧水做饭。 这也是他们家,唯一的光荣史了。 “你们想不想看飞机?” 刚子瘫坐在泥地上,斜眼看着他的小伙伴们。 “想啊!不过听我爸讲,飞机场在山里头,要几天几夜才能走到那儿!”毛丫说。 “我、我们做飞机回来!”大成子的想法很是超前,他的鼻涕已经挂到嘴唇边上了。 “山里有毛栗子,毛栗子好吃!” 狗蛋所说的毛栗子娃们都吃过,每年秋天走村串户的货郎挑子,都会带来炒熟的野板栗,一个牙膏袋就可换上一小把。 “不远!我爸走过好多趟了!沿着门口的机耕路往南走,再沿着柏油路往西走,半天就能走到了!” 刚子最有发言权,他犟着脖子纠正了毛丫路远的说法。 土房子盖不下去了,摔泥炮引来满身的苍蝇,知了蜻蜓也捕腻歪了,娃们正为没有新的游戏犯愁呢! 所以刚子这个建议,马上引来了娃们齐声的附和。 他们约好明早就出发,去飞机场看飞机。 怎么走到那儿、会不会迷路、家里的大人们担心怎么办,都不是他们操心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的乡村不通公交车、自行车都很少,娃们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大多是外婆家。 所以一百里外的远方,对于小娃们来说,已经是远在天边了。 刚子讲的路线都对,先机耕路再柏油路,然后跟着运输油料的军用油罐车队,便是前去机场的方向了。 距离王家大庄,也就七十多里的路程。 渴了喝路边的塘水,饿了路旁全是农家的菜园和苞谷地。 填饱肚子对于这群平时在家土匪一样的娃们来说,确实没有太大的难处。 但走到中午的时候,大成子、狗蛋这俩小娃就走不动了,一路嚎哭了起来。 他们出门的时候都没穿鞋,光着脚丫走在石子路上,这样的滋味不好受啊! 刚子、毛丫比大成子他们大两岁,也懂事了一些。 去附近的农家找来了几根木棍,给伙伴们作为拐杖。 “大头孩!走姥姥家啦!你们老娘家在哪个庄子啊?” 路旁正在给秋粮除草的社员们,把他们四个娃当成了一家的兄妹,正在去外婆家的路上。 前方的大山越来越近了,刚子憋着气一声不吭的走在了前面。 看飞机的主意是他出的,再难再累也不能回头。 而对于大成子和狗蛋来说,早就想回家了。 但刚子和毛丫两个孩子王不同意,他们也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跟在了后面。 现在自己回家,既不认得路,又怕途中的野狗。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这个时候才想到了家和爹妈的好处。 功夫不负有心人,当天傍晚转过一段盘山的公路之后,西南山坳中间飞机场的跑道尽收眼底。 几架歼七轰炸机在空中盘旋,然后如归巢的燕子一般,稳稳降落在机场的跑道上。 再往前去,就是军事禁区了,路卡上的哨兵拦住了他们。 “小孩!你们找谁?” 看到几个小娃邋里邋遢、缩头缩脑的模样,一位背着冲锋枪的哨兵叔叔走上前来,和蔼的问他们。 他可能把这四个小娃,当成是机场里某位军人的家属了。 “看、看飞机!” 问了半天,哨兵才搞清楚,这些小孩是过来看飞机的。 “这是军事重地,不准随便进的!都回家吧!” 哨兵叔叔向他们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又回到了自己的哨位上。 走了一天的路,几个小娃又累又饿,连家在哪个方向都记不清了,也不知道能去哪儿,都呆呆的站在了原地。 “小朋友,你们哪个大队的?家离这儿有多远?” 见大成子他们没有离开的意思,哨兵奔到远处的岗亭汇报之后,又跑了回来,附身问他们。 “油坊生产队的,我们早上就出来了,到现在才走到这儿。” 关键时刻,毛丫要比其他三个男娃机灵。 但毕竟都是学年前儿童,她也不知道自己家所属哪个区、哪个公社、哪个大队。 “这样吧,告诉叔叔你们来的地方,一些标志性的东西,房子、桥啊树啊都行!” 解放军战士已经搞清楚这四个小娃是离家出走的儿童了,在这夜晚的山间如没有人照看会很危险。 “有树!李子树!” “还有大塘!” “有一条新河!河上有桥!我们就是从那儿来的!” 娃们七嘴八舌,还是毛丫说到了点子上。 “好吧,等一会机场派辆汽车送你们回去!就送到新河的大桥那儿!以后不许再瞒着大人随便出来啦!听到没有!” 哨兵叔叔挺直了身子,严厉的命令道。 得到的回声了了,几个小娃已经有点迷糊了。 一个小时后,军车在新河大桥的边上,把他们放了下来。 就地联系了一户农家安置好后,才乘着夜色原路离去。 第二天上午,王家大庄呼天抢地的爹妈们,终于用队里的手扶拖拉机,接回了夜不归宿的娃们。 而对于成子、刚子、毛丫、狗蛋这四个胆大包天的小娃来说,人生中的第一次远行,就像是两万五千里的长征路一样。 很多天之后,他们才缓过了劲来。 ------------ 第七章 六月天里(三) 如今的江淮农村,种双季稻的地方很少了。 每年六月的“双抢”季和两年三熟的农耕文化,在很多地方已经成为历史。 但对于70、60后的农村娃们来说,能热死老牛的阴历六月,抢收早稻、抢栽晚稻的“双抢”,却是一个让人后背发凉的词汇。 沤水田里割稻、挑稻把子、打场、晒场、犁田、拔秧、插秧。 所有这些农活,全在每年六月最热的那十来天里一气完成。 一担两百来斤湿漉漉的稻穗挑子,从一两里外的水田,赤脚挑到村口的打谷场上。 汗如雨下气喘如牛,中间还不能撂挑子歇息片刻。 一停下来,麻绳捆着的稻穗就如泥鳅一般四散滑开了。 赤日炎炎下,一切再推倒重来,简直就不是人干的活儿。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用来形容没有机械化作业、一切全靠农民手工的“双抢”季,是再贴切不过了。 油坊生产队离新河近,整个小队百分之八十的耕地都属于旱涝保收的水冲田,所以每年也是“双抢”的大户。 在老雇农出生的罗队长的带领下,大部分的年景甚至是一年三熟。 一茬春麦或油菜,一茬早稻,再一茬晚稻。 地力是得到了充分的利用,但可就辛苦了五十多个老少社员们,一年到头从来都半刻空闲的日子。 夏天有夏天的活,冬天有冬天的活。 就算是冰天雪地的隆冬时节,社员们每天还得捡上一簸箕的牛粪、狗粪交到队上去。 每家每户每年都有上交粪肥的任务,包括平时在野外捡来的动物粪肥、家中茅房里的粪便、还包括各家猪圈粪池中常年浸泡的青肥,统统计算在内。 超过任务的没有多少奖励,但完不成任务,是要扣工分和口粮的。 尽管在那个大集体“大呼隆”的年代里,干多干少一个样,有些事情甚至是没有任何效率的瞎折腾。 但对于油坊生产队的社员们来说,这般辛劳多少还是能捞点实惠的。 比如每年各家可以多分一点烧火的麦秸、油菜秸、晚稻草,还有一些扬场之后剩下的瘪稻子。 这也不算是私分集体财产,因为烧火之后的草灰、瘪稻喂鸡喂鹅之后产生的粪便,都是上好的农家肥,还是要交队里去的。 劳动人民的智慧无穷无尽,但有可操作的空间,就会有人想出利用的办法来。 成子后来听他爸爸王世川说起过,生产队的打场和扬场有很大的水分。 打场脱粒的时候不脱干净,扬场时把实成的稻粒掺进瘪稻中。 这样在分配柴草和鸡鹅饲料后,各家都会偷偷的进行二次脱粒和二次扬场。 据说每次的所获,差不多够一个小孩半年的口粮了。 这种打政策擦边球的事情,在特殊的年代里还是很危险的。 好在那时已是改革开放的前夜,民间早已暗流涌动。 要是放在人民公社化的早几年,拿队上一根稻草都是犯法,社员家里养一只下蛋的母鸡都会被割资本主义尾巴。 这样的擦边球,是没有哪个社员敢干的。 一顶“破坏分子”的大帽扣到头上,几代人都翻不了身。 成子爸爸去队里上工的时候,应该到了20世纪70年代的中后期,农村的自留地和家庭副业都已放开了。 生产队长罗老头,也是从“浮夸风”、“三年困难”时期过来的老队长,深知粮食对于农民来说意味着什么。 作为一队之长,他的为政之道从来都是,既要完成国家的公粮、生猪等上交任务,又要让社员们吃饱肚子, 所以对于这样没啥风险、社员全体参与的分配,他每次都会睁只眼闭只眼。 从这个角度上讲,老罗队长也算是有良心的基层父母官了,尤其在那个生产队长便是土皇帝的年代里。 “成子!成子!快起来!给你爸送饭去!” 天刚透亮,妈妈卫兰就把大成子从床上提溜了起来。 昨天队里的早稻刚刚割完,连夜打完场,爸爸他们这些年轻力壮的男社员们,就马不停蹄的犁田平田去了。 抢收抢种的季节,暴雨又多,一刻也不能耽搁。 这几天,大成子多了一项额外的任务,就是给夜里犁田的爸爸送早饭。 “中午去你大娘家吃饭知道吧!出去门要锁好!” 妈妈风风火火的交代着,就戴上草帽上工去了。 整个生产队将近两百亩的晚稻,要在未来十天里全部栽完。 这是在和节气赛跑,大成子已有好几个晚上没见到妈妈了。 等他醒来时,妈妈早已起床,把所有的家务都做好了。 搪瓷缸里装的是送给爸爸的犁田饭,妈妈用毛巾扎着,放在了提篮里。 闻着味道便知是鸡蛋猪油炒饭,大成子肚里的食虫一下给勾了起来。 家里平时的早饭不是白水稀饭就是南瓜糊糊,只有这几天大忙的日子才会加餐。 每次给爸爸做送饭时,妈妈都会给成子留一份。 而她自己吃的,还是凉茶泡饭,再就着一块蒸馍半碟泡菜。 这样吃可以节省烧饭的时间,队里的出工哨子已经响过好几遍了。 爸爸犁田的地方离成子家不远,中间相隔了几条田埂。 立秋已过,清晨的草田埂上结满了冰凉的露水。 夜间平好的大冲田里,妈妈她们几十个社员,已经一字排开弯着身腰,开始插秧了。 爸爸停下耕牛,把鞭杆插进田泥里,清洗下沾满泥糊的双手,笑眯眯的上了田埂。 “你吃过了吧?” 爸爸慈爱的摸了下成子的脑袋,接过瓷缸,在田埂上坐了下来。 “妈妈留给我了!” “你妈早上吃的啥?” “泡饭馍馍!” “这个女人!真会省!” 爸爸笑眯眯的嘀咕了一句,便狼吞虎咽了起来。 大成子还记得,那个时候父亲至多二十三、四岁的年纪。 他们那一代农民,能够娶上老婆的,大多都是早婚。 年轻的父亲劳累了一夜,吃个鸡蛋炒饭还会想着自己的娃和女人。 老一代中国农民的无私和勤劳,世所罕见。 他们是农耕文明时代,我们这个民族的根和脊梁。 如今这代人都已老迈了,农村、农业将往何处去,农耕文明的精神该如何传承? 对于农村走出来的王家成来说,总会经常不自觉的考虑这个问题。 “这鱼叫你大娘收拾一下,中午煮鱼汤喝!” 爸爸吃完了,从埂边取来两条柳枝串着的肥鱼对成子说。 他平日里就是打鱼捕虾捞黄鳝的好手,犁田的时候也不闲着。 有这几条鱼去大娘家蹭中饭,就不用看毛丫堂姐的脸色了。 成子大爷家劳动力多,所以每年“双抢”这几天,他大娘就不上工了,专门在家准备两家人的饭食。 “好吃孩又来了!好吃孩!好哭孩!” 顽皮的堂姐毛丫看到大成子,尽然唱歌一般的奚落起他来。 “毛丫头!不许这样对你老兄(江淮土话,弟弟的意思)!大成子,来啦!吆!这鱼哪来的?毛丫二爷就是能干!” 大娘慈爱的迎上前来,接过成子手上的肥鱼,一边责备自家的丫头。 “大娘!我要吃大公鸡馍馍!我还要吃小狗馍馍!” 成子不喜欢吃鱼,每次吃鱼他都会卡住嗓子。 正是麦面上市的时节,成子大娘特别会蒸花馍。 所以每次来堂姐家吃饭,他都会要求大娘给他捏动物形状的花馍。 对于小孩来说,这种馍蒸出来后,味道好像都和普通馍不一样了。 “好!中午就给我家大成子捏个大公鸡馍!毛丫,带你老兄出去玩吧,你俩不许玩水啊!” 大娘笑呵呵的去池塘码头杀鱼去了,大人们忙的天昏地暗,大成子、毛丫这些小娃一天中的自由时光,也到来了。 “好哭孩来好吃孩!鼻涕虫来好哭孩!” 毛丫在前边一边跳绳走路,一边唱着奚落大成子的歌谣,是“二五六来二五七,马兰开花二十一”的改编版。 大成子孬哄哄的跟在堂姐后面,一声也不敢吭。 没有大人们在场,厉害的毛丫头最喜欢揍她这个堂弟。 但毛丫堂姐有一个好处,就是只容许她自己欺负大成子。 如果是刚子、狗蛋、栓子,或者庄上其他的捣蛋鬼,她还是愿意为自家的小堂弟出头护犊子的。 ------------ 第八章 七月流火(一) “双抢”之后,已过立秋,天也慢慢凉了起来。 就像《诗经.国风》里说的那样,七月流火,八月剥枣,九月授衣、十月获稻。 大火星已经偏西,暑气慢慢褪去,一年当中收获丰收、裁染寒衣的金色秋天,就快回来了。 不知从啥时开始,妈妈卫兰的肚皮一天天鼓隆了起来。 大成子家中独子的好日子,眼看就要到头啦,他快要有弟弟或妹妹了。 参照周边小娃们的命运,刚子、狗蛋、毛丫、栓子这些家中老小或孤儿,除了经常挨揍外,闲暇的日子还是挺快活的,怎么野匪都没有拖累。 但那些有弟妹需要看护的小哥哥小姐姐们就不一样了,大人们上工之后,照顾毛孩的任务就落在了他们身上。 自己还是个娃娃,却身后背了一个,甚至旁边还牵了一个两三岁的奶孩。 可怜巴巴的看着其他小娃玩耍却腾不出手来,苦大仇深的就像是杨白劳、白毛女一样。 王家成有时在想,小时候堂姐毛丫那么爱揍自己,很可能在他只会地上爬的时候,是这个小堂姐照看他的。 结果揍来揍去,就变成了习惯。 问过爸妈后还真是这么回事,不会走路之前他们每次出工,都会把成子放在大娘家,由毛丫头带他玩。 从此王家成对于毛丫堂姐的印象大有改观,也由原来的怨恨变成了深深的感恩。 不过那个时候,大成子对家里再多个弟弟或妹妹是没有怨言的,反而觉得是一件很值得期待的事情。 在六岁的他看来,就像是多了个玩具或是新的游戏。 自从妈妈有了身孕之后,上工的时间比以前短了,和大成子说话的声音,也比以前温和了许多,去哪都会带上他。 初秋的上午还是很热,妈妈在门口叫做月巴塘的青石码头上捶洗衣裳。 大成子光着屁股,趴在不远的水里玩着狗刨。 自从上一次的溺水之后,他已很久没有在池塘里戏耍了。 这口四周长满泡桐树的池塘,刚子说从他老爹的老爹记事时起,就已经在那儿了。 半弧形状,从更高的远处看去,真像一弯上弦的月牙,这也是人们叫它月巴塘的缘故吧。 很多年后,这口古塘已被改造成当家塘了。 原来的塘埂不复存在,青石码头不见了,面积也比以前扩大了好几倍。 每次回老家,看见月巴塘现在的模样,王家成都会有莫名的伤感。 那里曾留驻过自己的童年,还有父母年轻时的样子,如今都没有了。 大成子舒服的泡在水里,不时抬头看妈妈。 妈妈总会慈爱的笑着:“快上来,别受凉了!” 如今想来,那时的妈妈真年轻啊,梳着两个短辫。 耳边还时常会响起,妈妈在青石板上捣衣的声音。 今天小叔从老庄子过来,在成子家吃中饭。 大成子有两个叔叔、一个姑姑。 毛丫的爸爸王世春排行老大,成子爸家中老二、小叔王世忠,还有一个正在上初中的姑姑。 大成子的小叔、姑姑,和他的奶奶、老爹,都住在老庄子上。 老庄子在江淮土话中,就是老家的意思,祖辈和父母居住生活的村庄。 老庄子与油坊生产队相距十几里路,大爷和爸爸隔三差五就会回去。 晚上队里收工后出发,有时上半夜就赶回来了,也不会影响第二天的上工。 山芋熟了带点山芋,绿豆收获了带点绿豆,生产队分菜籽油了,也会捎上一两斤。 都不是啥金贵的东西,只为帮衬一下老庄子的亲人们。 大成子的老爹在老家生产队里喂猪,奶奶操持家务,还有两个没成家的小叔和姑姑,他们的日子过得艰难而又心酸。 对于老庄子来说,年幼的大成子是陌生的。 小娃们走不了远路,年头年尾至多回去一两趟。 姑姑会带他和毛丫玩一些大孩子的游戏,奶奶给他们包粽子,像招待贵客一样欢迎自己的孙儿们。 大成子一直弄不明白,别人家都和老爹老奶住一块,为啥他们与奶奶家离的这么远,就像是互不相干的两家人一样。 直到长大以后,这段家族的往事才慢慢了解了一些。 “大成子!你啥时才能长高啊!哈哈哈!” 每次见到小叔,他总会把侄儿高高的举起来,一通嬉笑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他的口袋里,从来不会出现糖果、泥娃之类小孩们喜欢的玩意儿。 小叔身材高大,乐天豪放,是爸爸兄弟三人中长的最帅的一个。 据说他力大无穷,三百斤的化肥挑子,从区供销站一直担到十多里外生产队的库房,肩膀都不要换一下。 他这个人还特别的机灵勤快,无师自通学会了杀猪宰羊。 谁家有难事喊他去帮一把,也从来都不会推辞。 就这么个四里八乡都有名的好后生,却被老爹“四类分子”的大帽子给害苦了。 连续三年参军,啥都够格,只有家庭成分这一栏不过关,也把他永远卡在了部队大门的外边。 明明是贱民子弟,却又心高气傲。 一般的姑娘他全看不上,只找自个喜欢的,婚姻大事也就此耽误了下来。 成子爸爸后来经常说:“老三要是还活着,土地到户那年肯定去镇上做屠夫了。如今老弟兄当中肯定他最有钱、最有出息。”,讲的就是这位小叔。 “大哥二哥!我要结婚啦!” 一个鸡蛋一两的土酒下肚之后,小叔给哥嫂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那家的姑娘啊?今个怎么不带过来?嫂子们也好给你长长眼!” 大娘很为这个小叔子高兴,开心的问他。 而成子妈妈的脸色却有点难看,她已能猜出成子小叔今天过来的目的了。 每次来王家大庄,从来都没有其他事情,就是为了借钱。 大爷大娘家娃多,日子过的紧巴。 只有成子家刚刚宽裕点,所以每次能够接济这个小叔叔的,就剩他家了。 毛丫崇拜的看着小叔,她身上漂亮的花衫,就是小叔买给她的,是只有镇上女娃才穿的时新夏装。 作为整个家族第三代当中唯一的丫头,不仅父母宠她,老庄子的亲人们也把她当成了宝贝。 “是老尤家的二闺女吧?” 成子爸爸欣慰的问弟弟,十几岁时才来到油坊生产队,老家那边的人事他都还记得。 “是的,嘿嘿!”小叔笑道。 “那你可把全大队最俊的女子娶回来啦!你小子能养得住人家吗?” 大爷想的长远一点,有点儿担心。 “放心吧大哥,二丫头跟定我了!她父母让媒婆带话,只要我能出得起两百块的彩礼,下个月就能够办事!” 小叔信心满满,他和尤家二丫头打小青梅竹马,全村人都知道他俩的事情。 “这是家里的大事,都对一块凑凑吧。大哥大嫂,你们能出多少?” 小叔婚事目前最大的障碍就是彩礼,也只有哥哥嫂嫂们能帮衬他了。 亲兄弟之间无需寒暄,成子爸爸直接进入了正题。 “我家最多只能出五十块,还是上个月卖猪剩下的钱。再不行的话老三结婚那天我让军子他们送一百斤米过去。” 成子的堂哥军子、兵子,眼看就要到了讨老婆的年纪。 这大热天的,他俩都跟着一位木匠的亲戚,去山里扛木材去了。 据说一根盖房用的杉木,从五十里外的内山扛到山外的镇上,能够赚取两块钱的差价。 每趟扛一根,两天一个来回。 这比在队里挣工分,赚得的多多了。 大爷王世春虽是家族中的长子,如今看来确实有他的难处。 能咬牙出五十块钱给兄弟娶媳妇,已是很不容易了。 大娘没有说话,眼睛眨巴两下似乎红了起来。 “好吧,我家还有一百块现金,圈里的黑猪也有百十来斤了。老三你下午拉到供销社去卖了,这样你那彩礼钱也就凑得差不多了。” 大爷出钱出米,已超出了成子爸爸的意料。 他各自也不含糊,把全部的家底都抖索了出来。 “你把我们娘三也卖了吧!这日子不过啦!” 成子妈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点家当可是她一滴血一滴汗攒下来的,况且家里的二孩很快就要出生了,都需要用钱。 如今全借给小叔子结婚用,不知他猴年马月才能还上。 对于勤劳持家的成子妈来说,真是比剜心还要难受啊。 “卫兰!你哭个啥?不就是一点钱嘛,我再去挣就是!你能忍心看老三打一辈子光棍?” 爸爸王世川也叫了起来,拿出了家主的气概。 “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老三多谢啦!哈哈哈!你们放心,这点钱我一个子也不会少你们的!如今这政策也快放开了,老三我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有一身的力气!我不相信,就凭咱这双手,老天爷能让我穷一辈子!” 见哥哥嫂子们因为自己借钱吵架,小叔赶紧站起身赔着笑脸。 他那振聋发聩的豪言,成子和毛丫永远也忘不了。 但谁也没有想到,这是他们亲三叔王世忠最后的绝唱,他那么义无反顾的倒在了黎明前的路上。 ------------ 第九章 七月流火(二) 见成子爸发火,向来夫唱妇随的成子妈妈也就不再撒泼了。 抽泣着回到里屋,取出了一个头巾包扎的包裹。 打开之后,里面全是五元、十元、五毛、两毛之类的零钞。 大成子惊讶的瞪大了双眼,他从未想到家里有这么多的钞票。 平时货郎挑子到庄上,问妈妈要一分钱买个糖豆,都要嚎哭上老半天才能得逞。 如今全让小叔拿走了,大成子一下嫉妒了起来。 “他小叔,你也知道,前几年都苦死了。你们老王家欠外边的陈年烂账,一半都是你二哥还上的。这两年我们累死累活,日子才稍微好过了些。这点钱将来你就是摔锅卖铁也要还给我们,都是留着给你侄子们娶媳妇上学用的。” 妈妈把零钞一张一张点数后重新包好,郑重的交到小叔手里。 “放心吧二嫂!一定还一定还!要不我给你立个字据!” 小叔欣喜万分的接过包裹,一个劲的给成子妈道谢。 “立字据就不需要了!我们都是睁眼瞎子,也看不懂!你们王家老的小的都在场,将来还不还钱就看你王世忠的良心了!” 妈妈卫兰又恢复了常态,在婆家叔伯面前,她给足了成子爸爸面子。 大成子还记得,那天夜晚爸爸和妈妈整整争吵了一夜。 这也是从他记事以来,父母争吵最厉害的一次。 爸爸一早就出门了,妈妈红肿着双眼挺着大肚子,起来给全家人准备早饭。 那天妈妈看大成子,也是一百个不顺眼。 一点小事都能惹她勃然大怒,死孩子、孬孩子的骂他。 晚上大爷大娘过来,大娘声泪俱下的劝慰妈妈,声讨了老王家一百个不是。 妈妈卫兰的这口恶气,才算暂时消停了下来。 十天以后,爸爸满面风尘的从外边归来了,交给了妈妈一沓子纸币。 这沓沾满汗水的钞票,终于扫去了妈妈满脸的阴霾。 她原谅了爸爸,恢复了往日的勤劳和笑容,全家人又能快快乐乐的过日子了。 后来毛丫告诉大成子,爸爸王世川那段日子不在家,是和军子堂哥他们到内山扛树去了。 别人两天一趟,每次扛一棵杉树,成子爸爸却是一天一趟不分昼夜,而且每次扛两棵杺条。 如此不要命的苦干,半个月的回报是五十元的血汗钱。 把借给小叔的那笔积蓄,补回了一小半。 也许让妻儿吃苦受累,舍小家为大家,成子爸爸自己也不好受吧。 所以他要用这种舍命挣快钱的方式,把损失补回来,也算是对妈妈卫兰的一种赎罪了。 那时候山区的木材、毛竹交易都是有计划的,一般人很难搞到指标。 社员私自进大别山腹地扛树、扛毛竹,属于投机倒把,是一种不能公开的违法行为。 扛树人所走的路线,都是没有人烟的山间小路,乘着夜间悄悄的出山。 而木材的买家也会事先联系好,到了约定的地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自留地、家庭副业半放开的那几年,农家的生活日渐宽裕,对于内山优质木材的需求也越发多了起来。 谁家儿子结婚、姑娘出嫁,需要盖房子做家具,都会联系本地的老木匠。 价钱谈好之后,木匠才会找可靠的熟人进山扛树。 这样的交易,不管是卖树的山民,扛树人,还是山外的买家,都是各取所需。 已经形成了一条不能见光的产业链,很早的时候就在计划经济的外围悄悄进行了。 有点像后来边境贸易中的走私,“价格双轨制”时代的倒买倒卖,又像严格外汇管制时期的“黑市交易”。 在那个时候,不出工劳动,一门心思做副业,是不务正业的“二流子”们才干的事情。 像成子爸爸王世川这样出身不好的本分农民,一个家庭的主心骨,没有被逼到绝路上,一般都不敢从事这样的营生。 尽管扛树很挣钱,只要肯吃苦,一个月的收入就能超过在生产队全年的工分。 所以回家的第二天,王世川就老老实实的出工去了。 而妈妈卫兰,则回了趟姥姥家,买回了两头黑猪崽。 她现在想得最多的,是如何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接济成子小叔的损失,全部的再挣回来。 妈妈每次上工,都会带上一个大竹篮子。 傍晚收工的途中一路打着猪草,等走到家,三头崽猪一天所需的草食就全都准备好了。 妈妈年轻时候的那种勤劳,就像虔诚的清教徒一样,勇敢、无私、而又执着。 简直就是一位不屈的女斗士,为了家的信仰。 那是一个娃娃亲盛行的年代,刚子和狗蛋都有摇篮亲的对象。 那时候的农村男多女少,讨不到老婆的老寡汉小寡汉成堆。 如果不在男娃们小时候就把亲事订好,等长到十七八岁,本就不多的资源早已分配殆尽。 这个时候再想讨一房中意的媳妇,可就比登天还难了。 所以指腹为婚、枕头亲、摇篮亲、娃娃亲这类乡村文化,不能一概以落后封建的乡俗下定论。 它们既是时代的产物,又具有时代的合理性。 大成子的娃娃亲,妈妈卫兰也一直在筹划当中。 她已请了本地的媒婆,连成子的生辰八字都给了人家。 卫兰夫妻的勤劳和厚道名声在外,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所以大成子的娃娃亲,很快就有了眉目。 “儿子,李妈家的小妮将来给你做媳妇,你中意吧?” “成子,大舅家的邻居,那个小花长的好看,讲给你做媳妇你可喜欢?” “槽坊队的六姨捎口信来了,她家小丫头愿意和我们结亲。” 每次有妈妈相中的小女娃,她总会开心的逗儿子,或者和爸爸王世川商量。 那个时候,农村人的社交圈子很窄。 这些愿意联姻的对象,不是本队、姥姥、奶奶家的邻居,就是隔壁生产队的远亲,很少有超出公社范围的。 所以妈妈所说的这些小女娃,大成子都认识,都在一起玩耍过。 听妈妈说这些丫头将来要做自己的媳妇,大成子每次都会嚎啕哭闹一番。 “嗷嗷嗷!小花咬我!还推我!” “呜呜呜!小丫抓我!小妮打我了!我不要她们做媳妇!” 竟是些被小女娃们欺负的可怕经历,就像堂姐毛丫那样。 大成子小时候不知道是长得丑,还是呆萌腌臜、弱不禁风,和他一起游戏的毛丫们都会欺负他。 也使他从小就对女人有恐惧感,甚至影响到长大以后与女性们的正常交往。 “哭!就知道哭!再哭给你讲个勺丫头做媳妇!别再鬼嚎了!” 老娘生气了,狠狠在大成子的屁股上扇了两下。 “嗷嗷嗷!我不要勺丫头当媳妇!我要糖豆子!我不要媳妇!” 大成子又鬼哭狼嚎了起来,在他眼里,货郎挑子里红红绿绿的水果糖,比媳妇还要金贵。 “我的孬儿子哎!你像哪个呀!老王家的男人都钢性,怎么出了你这个怂包啊!” 每到这时,总是妈妈卫兰举手投降,慈爱的抱起小儿,抚慰他那受到伤害的心灵。 “卫兰,你不要瞎折腾了!大成子将来是要读书考学校的,现在这么早订亲就是瞎花钱!” 爸爸的眼光比妈妈要长远,他可不愿儿子像自己一样,永远就窝在了庄户院里。 “王世川,你别忘了咱俩从小要不是娃娃亲,你个“右派”羔子这辈子能娶到媳妇?” 妈妈卫兰的娘家是富农成分,属于被打倒的阶级。 在那个什么都讲究出身的年代里,富农家的女儿和“四类分子”的羔子本就是天生的一对。 娃娃亲是家族之间的约定,虽然不受法律保护,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婚约的牢固性,丝毫不逊于今天的自由恋爱。 如果不是从小与妈妈结成的娃娃亲,父亲王世川如今有九成的概率在打光棍。 “时代不是在变化嘛。” 妈妈的质问父亲无从反驳,便打了时代的幌子。 “再怎么变化,我们娘婆二家头上的帽子是去不掉的。不趁着这几年稍微宽松的机会,给儿子相门媳妇,等他长大了打光棍你负责!” 那个时候农村母亲的理想很简单,从结婚过门那一天开始,她们今生的事业就是生儿子、抚养儿子长大,给儿子娶房媳妇,然后抱孙子。 在她们的人生规划中,从来就没有自我的存在。 大成子的妈妈卫兰也不例外,自己才刚刚二十来岁的桃李之年,已经在操心订媳妇了。 “我不管了!” 父亲见说服不了妈妈,就撂起了挑子。 “你本来就不该管,也不是啥坏事!你只管挣钱就行啦!” 妈妈胜利了,不久之后就给大成子结好了一门娃娃亲。 是远门表舅的小女儿,一个胖嘟嘟的小毛丫头。 可惜不久之后就改革开放了,读书打工、经商升学、居所搬迁,人生的际遇发生了太多变化。 大成子和这个远门表妹之间娃娃亲的缘分,也就不了了之。 上大学那年春节,随父母回了趟王家大庄,原来油坊生产队的老人和后辈们,王家成几乎都认不出了。 途中遇到了一对老年夫妇,爸妈热情的上前打招呼,还让王家成喊他们舅舅舅妈。 旁边有一位领着两个小娃的漂亮少妇,不知是他们的女儿还是儿媳妇。 “成子,你猜刚才那老两口是谁?” 寒暄之后,爸爸王世川回头开心的问王家成。 “姥姥家的亲戚吧?” “小兔崽子,他们差点就成你丈母娘老丈人了!嘿嘿!” 父亲感叹的抽了口烟,王家成的内心不禁悸动了一下。 “旁边那位姑娘小名霞子,就是原来和你订亲的丫头。人家都两个小孩了,你还在念书!这书啥时才能念到头啊!” 妈妈卫兰叹道,为这桩原本大好的姻缘感到深深的惋惜。 坐在爸爸货车的副驾驶上,王家成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 ------------ 第十章 伤逝记忆 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爸爸的大舅从老庄子赶来,也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三叔王世忠早上自杀了,喝了半斤的敌敌畏,当场就不行了。 爸爸端在手里的饭碗,一下就掉在了地上。 “大舅,你不会来骗我们的吧?世忠怎么会喝药?” 爸爸王世川僵笑着问报丧的舅老爷,他不相信那么生龙活虎就要结婚的老三,会突然间没了。 “二子啊!你大舅我还没老糊涂,怎会开这样的玩笑!我可怜的三外甥啊!世忠啊!” 舅老爷还没说完,已经坐在门槛上老泪纵横了起来。 大成子还能记得,爸爸脸色铁青,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了出来,昂头就向板凳后面摔了下去。 一旁的妈妈想伸手扶他,都没有扶住。 当年怎么走回老庄子,王家成已经想不起来了。 整个家族的亲人们呼天喊地的悲怆,成了他一生的阴影。 初秋的下午天色阴沉,奶奶的头发全白了,还在悲泣短命的小儿子,但已没有了眼泪。 老爹捧着旱烟,麻木的坐在角落里,悲哀的成了哑巴。 看到躺在杨木板上的三叔,还没换衣服,也没有入殓。 妈妈、大娘、毛丫堂姐和正在烧纸的姑姑,撕心裂肺的哭在了一起。 悲痛至极的大爷用头撞墙,血流的满脸都是,两个堂哥怎么阻拦都不行。 无权无势的农家,又是“右派”贱民的子弟,有冤屈无处申诉,又不能揭竿而起。 除了以头抢地,还有什么法子啊! 只有爸爸冷静了下来,招呼着前来吊唁的乡邻们。 整个生产队的父老乡亲都没有出工,前来送三叔王世忠最后一程。 他们没有那么多的阶级意识,只知道老王家的三儿子是个好后生。 勤劳忠厚,为人热情,又是一表人才满身的本事,就这样死去真是太可惜了。 撕毁婚约嫌贫爱富的尤家父母,才是不折不扣的混蛋。 原来尤家二姑娘虽然中意成子三叔,但她的父母嫌王家成分不好,私下里已把她许配给大队干部的儿子了。 要三叔王世忠拿出两百块的彩礼钱,其实是在框他。 他们不相信一贫如洗的王家,能够在短时间里凑出这样一笔巨款。 尤家二姑娘的立场也不坚定,最后时刻听从了父母的安排,把可怜的三叔晾在了半道上。 三叔一时急火攻心转不过弯来,就选择这种残酷的不归路了。 长大之后的王家成,经常会追思三叔悲剧的人生。 他觉得真正害死小叔王世忠的,是一个时代的阶级固化。 而尤家二姑娘的悔婚,只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个时候,如果不是后来改革开放这样根本性的制度变革,“地富反坏右”人家的子弟们是没有未来的。 无论多么的勤劳勤奋、聪明能干、与人为善,但家庭出身的原罪,都会令他们永无出头之日,被厄运之神永远的踩在脚下。 在大时代面前,每个个体都是一粒尘埃。 与整个体制对抗,最后的结局无不是遍体鳞伤,以悲剧收场。 所以尤家人的选择,本无过错,他们也是为了追求一辈子的幸福。 而成子三叔看似乐天豪放,其实很可能是个极度悲观的人,他在时代面前早已屈服了。 把全部的人生,都压在了与尤家二姑娘的爱情和婚姻上。 如果这根弦也断了,他会觉得人生再无意义,死亡才是最好的选择。 如今阶级固化这个词语,再一次被人们提起。 整个社会的现有资源,都被分配的差不多了,底层平民、农民家庭子弟的人生之路越来越窄。 这是一个非常值得警惕的社会现象。 历朝历代的王朝更迭、社会G命,无不是对原有阶级固化的一种残酷修正。 一天之后,生龙活虎的三叔王世忠没有了,他变成了山坡乱葬岗上的一堆孤坟。 回到油坊生产队之后,日子还要继续。 爸爸妈妈白天还会去生产队里正常上工,只有在夜晚的时候,可怜的爸爸才会像孤魂野鬼一样,去村外的田野上流荡。 无边的夜幕下,一个大男人肝肠寸断的哭嚎,又不愿让人看见听见,这样的悲哀真是使日月无光啊! 每每这个时候,能够安慰他的只有妈妈卫兰了。 她用农家女子特有的柔情和勇敢,去安慰和鼓励绝望悲伤的丈夫。 “世川,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你还有这个家,还有我么娘三。将来不管逃荒要饭,是死是活,我们都跟着你。” 这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农家妇女,对于丈夫最朴素、最深情的承诺。 意思是不管将来贫贱还是富贵,苟活还是死亡,都会牵着彼此之手,一起去面对,一起走下去。 很像基督教婚礼中,妻子对于丈夫的誓词:诚实遵照上帝的旨命和他在一起,无论在什么环境都愿顺服他、爱惜她、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直到离开世界。 东西方文明各有不同,但都把婚姻当成是一种责任、一种生死相守的承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而物质至上的今天,婚姻的神秘感和神圣感,婚姻中所包含的牺牲精神,都已被淡化了。 这不知道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退化。 但其所带来的后果,是独身主义、丁克主义的盛行。 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太愿意结婚了,结婚后都不怎么想要孩子了。 芸芸众生中,99.99%的都是平凡人,包括你我在内。 人们穷其一生所有的努力和奋斗,到头来发现最大的意义,不是拯救了银河系、不是拯救和改造了世界,很可能是生儿育女、繁衍生息。 就像森林里的猴子和大猩猩一样,这是人类基因中的原始属性。 除了爸爸和大爷之外,如今最爱哭的就数堂姐毛丫了。 她哭三叔送给的花衣裳,哭那个每次见面都喊她胖丫头的亲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成子还没开窍,还不知人世间的疾苦,但他也有苦恼。 家里没有了笑声,爸妈脸上没有了欢颜,令他感到万分的压抑。 他开始像老是挨揍的刚子、狗蛋那样,每天出门就不想归家了。 每次都是挺着大肚子的妈妈,来到村口嘶哑的喊他,才把这个不懂事的孬孩召唤了出来。 一个月后,妈妈给大成子生了个弟弟,小名旺子,后来的学名叫王家旺。 都是老爹给起的,与哥哥王家成合起来,就是事业有成、家业兴旺的意思。 寄托了一个农家,对于未来生活的美好追求。 爸爸王世川说,小旺子和他三叔王世忠很有缘分。 三叔的前脚刚走,这个小娃就来到了他们老王家。 于是爸爸向老爹、奶奶提议,把小旺子过继给去世的三叔。 让可怜的老三,将来也有个能在坟前烧纸的后人。 这个提议得到了全家人赞同,弟弟旺子的降生,也给整个家族带来了久违的欢乐。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还得往前走,这不就是人生嘛! 后来听姑姑英子讲,整个那年冬天,每个晴朗的下午,总会有一只彩色的蝴蝶,在奶奶家的院子里驻足和盘旋。 江淮农村里有一个古老的传说,逝者在死后托生之前,都会幻化为蝴蝶。 彩色的蝴蝶是年轻人,黑色的蝴蝶为逝去的老者。 这个传说,与中国民间经典爱情故事中的《梁祝》,有点异曲同工。 幻化为蝶、比翼双飞,该是何等的凄美和浪漫啊! 思儿成痴的奶奶,每次看见彩蝶,都相信是她的三儿子回家来了。 “可是死鬼世忠啊?是的话就在娘的肩膀上停一会吧。” 有一次,奶奶问在屋檐下飞舞的蝴蝶。 这只彩蝶如听得懂人话一般,真在奶奶的肩膀上停了下来,奶奶伸手去抚摸它都不愿意飞走。 从此以后,可怜的奶奶终于释怀。 相信她死去的儿子已经投胎转世,去了一个好人家,再也不受今世的罪了。 而那只谜一般的彩蝶,从此也消失了,没有再回来过。 ------------ 第十一章 儿童放学 又是一年的开学季,毛丫和刚子都到了入学的年龄。 背着妈妈们缝制的蓝布、花布书包,两位王家大庄的孩子王,就跟着本队的民办教师田维海,到大队小学报道去了。 油坊生产队所在的东方红大队,小学的校址是一处地主家的围子。 土坯垒建的四合大院,掩映在茂盛葱茏的古槐林中。 虽然经历了新旧两个社会,但仍然是本地最好、最高大的民居房舍。 那个时候,大部分乡村小学的校舍,好像都是解放前遗留下来的地主庄园。 后来随着经济的发展,这些土坯房校舍慢慢都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红砖黑瓦的新校区。 这种颇具农耕文明时代特征的土围子,目前基本上已经绝迹了,也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孩子王不是随便当的,要有领导力和创造力才行。 毛丫和刚子一走,大成子、狗蛋、和栓子,就成了庄子里年龄最大的孩子王了。 可这三个娃,跟在毛丫他们后面久了,学会了顺从和追随,但却扼杀了领导力,连创造力也缺少了想象。 领导一群五岁以下的小娃来一场丛林阻击战、丢沙包、捉迷藏,都会组织的稀里哗啦。 他们领头的游戏也缺乏创新,都是其他小娃玩臭掉的游戏。 最关键的,久受毛丫和刚子欺负的大成子他们终于解放了,别的本事没有学到,欺负比他们更小的娃们,却是很有一套。 一来二去,小娃们全投奔其他的“老大”去了,他们三都成了无人追随的光杆司令。 没人领导的日子是很无聊的,这三孬孩又开始怀念起他们的“大哥”来。 每个放学的中午或傍晚,他们都会不约而同的来到村口,等待毛丫、刚子他们放学归来。 毛丫如今已像骄傲的公主一样,生怕过去的跟班们弄脏了她的花衣裳。 每次从村口经过,都会紧跟在两个高年级学姐学长的身后,如躲瘟神一般的躲着他们三。 只有刚子还没有忘记过去的情谊,书包一扔,外衣一脱就和他们玩在了一起。 摔泥炮、捕蜻蜓、跳方、撞杏核这样的老手艺,都还没有丢掉。 后来听毛丫讲,刚子在东方红小学的境遇没有改变多少。 他太淘了,上课爱做小动作根本坐不住,成了老师每次惩罚的对象。 小学也是个小社会,老师班主任不喜欢的学生,就会受到其他同学的孤立和排挤。 刚子在校园里混得灰溜溜的,课间、午后或放学,学校操场上所有的游戏别人都不带他玩。 只好酸酸的穿行在不同的游戏摊前,就像一个乞讨玩伴的小乞丐一样。 看的毛丫都不忍心了,毕竟他俩是一个庄子出来的死党。 这些境遇也使刚子很快就对上学失去了兴趣,逃学开始成了家常便饭。 没有结交到新朋友,当然也就不会忘记大成子、狗蛋、栓子这些故人了。 尽管这样,刚子还是在学校接触了一些新的游戏,更学会了做老师的乐趣。 一有机会,就会把大成子他们邀到一起,教授他们做广播体操。 教他们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毛主席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另外这个学渣尽然做起了先生,教大成子他们认字算数了。 “大小多少来去,人口手,山石土田,日月水火”之内,还能教的有模有样。 大成子和狗蛋都属于开窍迟的男娃,笨拙迟钝,手把手的教了半天,一个“人”都写不出来。 气得刚子暴跳如雷,也像学校的老师那样,拿起柳条就在成子的手掌上狠狠的打了起来。 大成子毕竟在小娃堆里当过两天“老大”,这样的欺负已经不愿忍受,关键是柳条抽到掌心太疼了。 所以这个妈妈嘴里的“小怂包”第一次有了钢性,哭嚎着与刚子对干了起来。 正巧毛丫堂姐从旁边经过,见有人欺负自家小堂弟。 那还得了,撸起胳膊就加入了两人的战端之中。 原来部下和兄弟的反叛,真是比仇人相见还要眼红啊! 拽头发、扯耳朵、嘴咬手抓的功夫全都用上了,只杀得刚子“老师”没有了半点斯文。 好不容易摆脱了姐弟俩的纠缠,灰头土脸的逃回家了。 鏖战之后并没有胜利的喜悦,毛丫发现自己花上衣的扣子掉了两个,沾上了一层的泥垢和鼻涕。 毛丫头心疼衣服,也咧嘴嚎哭了起来,把一口怨气全出在了大成子身上。 “好哭孩!死孩子!叫你没本事还杠祸!叫你还杠祸!”,劈头盖脸的对堂弟又是一顿狂扁。 皖西大别山区历史上战乱频繁,是兵家必争之地。 这里的原住民,自明末以来,都换好几茬了,也经历过几次大的移民。 所以这一代的江淮方言,似乎掺杂了不同地方的语系。 比如这杠祸,就是闯祸、小孩打架的意思,带有明显的川味。 喊爷爷“老爹”,有点河南、山东话的影子在里面。 喊姑姑、妈妈,很多地方叫“大大”,有很重的西北腔 大伯父、二伯父,从来的称呼都是“大爷、二爷”,似乎还有淡淡的京片儿味。 刚刚赶走了敌人,如今又遭盟军痛击,真是里外难做人啊! 除了回家寻求妈妈的庇护,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大成子袒露着胸脯和肚皮,带着满腔的委屈,一路嚎哭着回家找妈妈了。 狗蛋和栓子算是机灵了一回,没有站队,刚子和大成子都没有帮。 否则他们这个小团伙积怨就深了,非得散伙不可。 小娃之间的矛盾是理不清的,就像夫妻没有隔夜仇一样。 大人们还在为自家的小娃受欺负生气,这些娃们就已经又玩在一块了。 最近刚子从学校带回一种新的游戏,叫做扇纸卡。 用报纸,作业本、课本纸张叠成的方块放在地上,轮流用自己的纸卡去拍别人的纸卡。 能够拍翻过来,旁人的纸卡方块就变成自己的了。 有点像弹珠游戏,或者抓子游戏,带点赌博的成分。 而赌资便是那时候对于农村娃来说,还挺金贵的纸张。 这个游戏是需要技巧的,比如把外褂的最后两个扣子揭开。 打纸卡的时候,借助于大褂襟的余风,把对方的纸卡扇过来。 或者是利用地势,利用自然的风向等等。 完全靠蛮力砸,就算把自己的胳膊扔脱臼了,对方的纸卡可能还纹丝不动,或者连翻几个跟头还在原来的面上。 这个游戏不太排外,首先要有纸卡。 刚子因为受到排挤一直有厌学情绪,但这个游戏一下把他上学的积极性又提了上来。 他的书包开始变得鼓胀了起来,装的全是纸卡方块。 不知道是赢来的,还是怎么来的。 这个游戏可把大成子、狗蛋、栓子馋死了,愿意拿所有的宝贝去和刚子交换。 结果在每次散场前,肯定会把手里的纸卡输的精光,又还给了刚子。 后来没有东西可换了,三个憨娃又打起了家里鸡窝的主意。 每天从鸡窝里偷出一两个鸡蛋,结伴去大队供销社换作业本,再用这作业本的纸张叠方块。 鸡蛋换东西的业务娃们已经很熟了,给妈妈换煤油、打酱油、买灯芯,给爸爸换白酒,买几根香烟等等。 这些跑腿的差事,那时农村五六岁的小娃们都曾做过。 每次如有结余,换颗水果糖犒劳一下自己,就是过大年了。 那时候家里有几只下蛋的母鸡太重要了,鸡窝就是妈妈们的零钱包,家里平时的油盐酱醋全都靠它。 但无一例外,鸡蛋换成的纸卡方块,最后全输给了上学的刚子。 他在大成子这些小弟的眼里,已经是纸卡王国里所向披靡的战神了。 那鼓鼓囊囊的破书包,也成了小弟们膜拜和仰望的目标。 直到有一天,东方红小学的两位老师来家家访,刚子战无不胜的神话才被打破。 原来他只是个搬运工,从大成子他们这儿获取的战果,连同他自己所有的课本,全都奉献给其他的学生了。 念书把书念丢了,在油坊生产队的娃娃当中,刚子做出了一个前无古人的先例。 但还有后来者,便是他的难兄难弟王家成同学了。 ------------ 第十二章 去外婆家(一) 学校老师的来访,把刚子的老底全揭了出来,也陷他于万劫不复之中。 这回是他的爸爸,拿了一把割麦子用的镰刀,村前村后的追他。 说要砍死这个不争气的逆子,然后与他同归于尽。 幸亏一大帮村里的大爷大娘拦住了失去理性的父亲,苦口婆心的劝他,否则真不知道会出啥样的事情来。 原来在学校的时候,刚子把教科书全撕下来叠纸卡了。 由于扇纸卡的技术不行,加之中毒太深,这么一撕就停不下手来。 语文书的纸用光了,就撕数学教材。 进入东方红小学两个月后,教室的板凳还没有坐热,他那鼓囊囊的蓝布包里,只剩下几十个还未输完的纸卡了。 上课没有课本,对于刚入学的儿童来说,学习就是扯淡了。 据说那年期中考试,油坊生产队的田大刚同学,光荣的吃了两个鸭蛋,语文和数学的成绩全为零分。 而这期间,这个“鸭蛋”先生还私下做了成子他们半个多月的启蒙老师。 真不知道他拿啥来教他们的,估计所教的“大小多少”之类,不是错字就是别字,或者干脆就是鬼画符,不是文字。 也难怪成子他们学不会了,吃“鸭蛋”的小老师原来是个南郭先生。 老师上门家访的目的是发现了孩子的问题,要求家长多督导督导,另外要解决孩子教材的事情。 那时候可没有淘宝、当当,教材丢失就没法补了。 但这些老师不了解刚子家的状况,和他那已被生活压迫的心理变态的父母。 书念没了还念啥书啊,干脆收拾收拾滚回来吧。 生产队牛倌田爷那儿,正好缺个接他班的小放牛。 所以刚子的小学生活暂时告一段落,真的去了生产队的牛棚,干起了收拾牛粪的放牛营生。 而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作的。 由此看来,任何时候的娃们都会痴迷于各种游戏。 刚子、大成子他们那个阶段对于纸卡的迷恋,就像如今的网瘾儿童一样。 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大号叫田大刚的刚子,从小就有那种脑袋一热不计后果的禀性。 撕课本叠纸卡,和今天偷用父母的银行卡给网游充值异曲同工,不是一般的顽劣小娃能做出来的。 得有强大的心理素质才行,明知后果严重,也能一意孤行。 这类小娃如果不是在游戏的道路上偏得太远,长大之后或许是个能干大事的主儿。 狗蛋偷鸡蛋的行为也暴露了,被他的妈妈差点捶死。 只有同党大成子侥幸逃脱,没有被父母追究。 弟弟旺子满月酒后,妈妈卫兰准备在恢复出工之前回一趟娘家。 爸爸接奶奶来家临时照应,妈妈才有了几天难得清闲的日子。 放在平时一大摊的家务,猪羊鸡鹅、菜园自留地、出工干活、还有大成子这个小娃。 妈妈全年忙活的陀罗一样,没有片刻休息的时间,只会在正月间抽出一天的空来,走娘家拜新年。 所以大成子的印象中,去卫庄的外婆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王家大庄距离卫庄有十五里路,沿着新河的大堤,一直走到与青山相连的地方就到了。 在那个没有自行车、汽车的年代,全靠两只脚走路。 这条漫长的河堤,不止一次出现在大成子童年的噩梦里。 经过一条条冲畈,一个个村落,怎么也走不到头。 也许正是有了这样每年一次长途远行的历练,那回前往飞机场的苦难行军,大成子才能最终坚持了下来。 妈妈难得一身的新衣,用竹篓背着小儿旺子,手里提了一个装着土产礼物的竹篮,大成子跟在她的身后。 娘三踏着晚秋的晨辉,走在了波光粼粼的河岸边上。 “卫兰嫂子!今天打扮这么俊,回娘家那!” “卫兰!世川怎么没跟你一道?一个人提那么多的东西走远路能行吗?” “大成子!你那大肚皮,别把你老娘家吃穷啦!哈哈哈!” 沿途田地里的社员都认识妈妈,不时有熟人和他们打着招呼。 “去姥姥家!成子叔!看女人眼馋就赶紧找房媳妇吧!黄花大闺女打扮起来,那才叫俊呢!哈哈哈!” “世川不上工我们娘三吃啥啊?三婶!我们走了!你忙吧!” “成子姥姥家吃不穷!庄后面有一座大青山呢!” 妈妈卫兰很少有这样轻松的日子,跟路边的叔婶大娘们开心的搭讪着,玩笑着。 全是善意的祝福,其中还有一些酸楚的羡慕。 那个年代的艳阳天里,对于已经出嫁的妇女们来说,走娘家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没想到平日老黄牛一般忙活的妈妈,原来也是个爱说笑的年轻人。 如果按照现在的标准,那个时候妈妈卫兰刚过二十四岁,可能还是个正在上大学享受生活的标准青年。 可勤劳的妈妈,已是有着十年出工经历的老社员了。 她们那代人生活的艰辛,是今天的青少年们无法想象的。 妈妈身板挺直,尽管背上手上都有负重,仍然行走如风步履轻盈,一点不像坐月子的病人。 在大成子的眼里,那时的妈妈英姿勃发,很像露天电影里的女民兵或是女游击队长。 “儿子!快点跟上!看见大青山了!” 她不时回头,招呼跟在身后的大儿,还会腾出手来拉着长子走上一程。 大青山的卫庄就是成子的姥姥家,也是妈妈卫兰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她在那儿摘过满身是刺的板栗,捡过松塔、蘑菇,打过烧饭的柴草。 大青山的旁边,在5、60年代有过一个省文教系统的劳教农场。 大成子老爹,“右派”分子王守仁,57至61年间,在那儿劳教过五年。 据老爹回忆,“三年困难”时期,劳改农场的日子比外边好过多了。 他们每个月有8元的生活补贴,农场里年年丰收,并没有外边的自然灾害,所以填饱肚子不是难事。 卫庄离农场不远,大成子的姥爷经常去农场拉零工,找点粗糠山芋之内的口粮,得到过成子老爹的接济,一来二去就成了患难知己。 后来奶奶带着童年时候的爸爸王世川来农场探监,住在妈妈的家里,两家的娃娃亲就这样订下了。 爸爸每次回忆这段往事,都充满了苦涩的甜蜜。 他说没有结婚前的每个春天,他都会来大青山的卫庄,进山去采割一种编草鞋的呼啦草。 据说这种草柔软结实、耐潮耐磨,是编制草鞋的上好原料。 每次都是妈妈领他上山的,还带他去附近的部队驻地看露天电影,去看驻军医院的女兵们打篮球。 如果爸爸和妈妈没有成婚之前也有爱情的话,那就是爱情了吧。 纯纯的、艳艳的,就像春天里满山盛开的映山红一样。 “妈!我走不动了!歇一会吧!” 去外婆家的路程才走了一半,大成子就已到了强弩之末,两个胯骨酸疼的蚂蚁叮咬一样。 那个时候的农村娃们是没有补钙这个概念的,生长痛最常见的表现就是胯骨疼痛,王家成至今想来都会龇牙。 都说生孩子、痛风是十级痛,娃时的生长痛简直就是童年的一次次噩梦。 也许去外婆家路程太远的缘故,每次到了姥姥家后都会犯上一次,呼天喊地也是无济于事。 那个时候农村小娃们的生长痛,有一个治疗的土法子,就是找个属虎的老人来帮助按摩一下。 大成子姥爷正好属虎,所以每次生长痛发作,都是由他老人家来主治的。 说来也奇怪,经过姥爷一通推拉捏压之后,疼痛感还真是减轻了许多。 不知道是老爷的属相把疼魔治住了,还是按摩起的作用。 “走不动也要走!过来!快点!” 妈妈的暴脾气又回来了,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厉声的吆喝大成子。 那个时候真是不知道体谅妈妈啊! 背后背着弟弟,右手提着几十斤的篮子,左手还得拖着走不动的懒娃。 “妈!我真走不动了!我腿疼!” 大成子拉着妈妈,整个身体都压在了她的左手上。 “看到了吧!走到前面那个大树荫下,我们歇会,妈给你挖鸡爪爪吃!” 当小娃去外婆家走不动路的时候,那时的妈妈们都有一个办法,就是把余下的路途分成若干个小段。 大树荫下、小桥边上、某某村庄,分段歇息。 这样有了明确的目标,就能激起娃们的兴趣和勇气,一眼望不到头的前方也就不再那么可怕了。 如果再以鸡蛋或者零食鼓励,效果会更好。 妈妈的话果然起了作用,大成子感觉腿也不怎么疼了,丢下妈妈的手就独个向前跑去。 卫兰妈妈没有食言,大树荫下给小旺换好尿片,喂了口奶,又拖着大成子在河边清洗了一下。 然后她从篮子里拿出了平时打猪草的铁铲,满河沿寻找起大儿所要的鸡爪爪来。 鸡爪爪是一种木薯类的野菜,也是过去江淮乡村儿童春夏时节最常见的零食。 田埂地头山包上,到处都是。 鸡爪爪的茎块长在地下,挖出来后剥去外皮,会露出奶白色的果肉,味道像刚出土的红芋。 《白鹿原》中鹿子霖临死之前在草丛中掏挖的羊奶奶,估计就是这种野味,只在叫法上有所不同。 陕西关中的黄土塬上,它叫羊奶奶。 而三千里外的江淮乡村,它又叫鸡爪爪。 曾几何时,这种野薯或许是大地母亲赐给穷苦人家度过荒春的口粮吧,所以它才会那么无边无际的生长。 如今的人们早已衣食无忧,家乡的田野上,这种叫做鸡爪爪的野菜,却如功成身退一般,已经很难寻着了。 ------------ 第十三章 去外婆家(二) 离姥姥家还有两三里地的时候,老舅卫华挑着两个盛谷子的箩筐来接他们了。 “姐!大成子!” 看见了他们娘仨,老舅开心的呼喊了起来。 “华子!你怎么才来啊!哎呀!累死我了!” 直到这时候,妈妈原来紧绷的弦才一下子松开了,整个人也疲软了下来,半步路都不想走了。 “成子,舅舅来接我们了,快喊老舅!” 妈妈卫兰舒心的放下提篮,卸下盛着小儿的背篓,嘻嘻的和大儿低语道。 在娘家的弟弟面前,她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说话间老舅已到了跟前,放下挑子,亲热的抱起了他的大外甥。 “大成子,走累了吧?瞧这小细腿大肚子!姐,你家如今能吃饱饭了吧?小孩怎么喂成这样啊?” 老舅还在读高中,小旺的满月酒没能来王大庄子。 他们舅甥、姐弟上次相聚还在正月,已经过去大半年的时间了。 “现如今哪家还缺一口吃食啊!小孩都这样,长长就好了!” 妈妈毫不在意,把装有小旺的背篓交给了弟弟。 那个时候的农村小娃,很多都是细腿大肚子,像个成年的蛤蟆一样,不知道是啥缘故。 后来看到非洲儿童的电视片,王家成才恍然大悟。 儿童们这种情况一般有两种原因,营养不良症或者肚子里有蛔虫。 有爸妈这对劳动能手,在大成子童年的记忆里,从来都没有饿肚子的概念。 大鱼大肉没有,粗茶淡饭已能管够了。 尽管那时的农村,常年吃不饱饭还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 “成子肚里可能长蛔虫了,你最好入冬前给他打打虫。” 老舅卫华毕竟是个高中生文化人,比妈妈有见识。 “好吧,回去我来问问唐铮,看她那边有没有打虫药!” 唐铮就是油坊生产队下放知青的头儿,兼职本队的赤脚医生。 自从那次菜园事件之后,如今已和妈妈卫兰相处成好姐妹了,三天两头都会来家里串门。 两个箩筐,大成子和襁褓中的弟弟小旺一人一边。 坐在里面的感觉,就像是进入了货郎老头那百宝箱一般的货筐之中。 晃晃悠悠,真是舒服极了。 “老舅!我要吃红榴子(野山楂)!我还要吃毛栗子!” 外婆家最吸引大成子的地方,是那边一年四季无处不在的野瓜野果。 深秋时节,山上的各种野果都成熟了。 毛栗子、野山楂、棠梨子、红山莓,漫山遍野都飘着果香的味道。 “姥爷姥姥早就给你备好啦!就怕你那小肚皮没地方装咯!” 老舅卫华换了个肩膀,开心的逗着外甥。 “这小臭孩子,上辈子肯定是个饿死鬼!老娘的脸都挨你丢尽了!”妈妈嗔怪的笑骂成子。 “姐,你真有福气!两个胖头小子!” “都是花钱的祖宗!你姐我这辈子非得累死!旺孩是个丫头就好了!” “男孩只愁生不愁养!一个娃头上一个露水珠!你和姐夫也不要太累了!” 久别的姐弟俩一路寒暄,有着说不完的家常话。 而大成子在箩筐的晃悠和河风的吹拂下,已经迷迷瞪瞪的睡着了。 外婆家的卫庄在山坳里,西淠河的一条支流从村前流过。 四周连绵起伏的丘山统称为“大青山”,属于大别山东南边缘的一条余脉。 那个时候的山区还很闭塞,人烟稀少,整个卫庄连姥姥家在内也就四五户人家。 60年代中后期备战备荒、三线建设的时候,有个兵工厂在大青山的腹地落户。 后来物资仓库、部队和野战医院也常驻了进来,还兴修了一条通往山外的战备公路。 这个山区乡村从此热闹了起来,妈妈、舅舅他们小时候的眼界,也比蛮荒山野人家的小娃们开阔了许多。 姥姥姥爷已经在站在村口迎接了,虽然才见面没几天,姥姥仍然把大成子揽在怀中,“大外孙、大外外”的亲个不停。 “兰子,家里安排好了吧?你们娘三这次在家多住几天。” 姥爷抱起小旺,接过了妈妈手中的竹篮,一边喊着她的乳名,爱女之情溢于言表。 “哪能啊爸!婆婆老庄还有成子姑姑和老爹要照顾,不能在我家待久了!” 大成子发现,只有在外婆姥爷身边,妈妈才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 与平时不苟言笑、风风火火的成子妈,简直就判若两人。 “哎!我家姑娘是个劳碌命!” “可不是!早知道不嫁岗上了,在山里找户人家,回娘家也方便!嘿嘿!” 姥姥家的院子里有一个很大的石磨,焦香的毛栗子早已炒好,放在了磨盘边的竹篮里。 连毛栗坚硬的外壳,姥姥也全已剥开,就专等着她的宝贝外外回来享用了。 大成子豪不客气,进到院子就直奔磨盘而来。 左右开弓,狼吞虎咽,很快被噎的直翻白眼。 “臭孩子!你可能吃慢点!饿死鬼托生的!” 妈妈没有把自己当作客人,放下行礼就帮着外婆摆起了碗筷。 见成子噎住了,赶紧上前来给儿子搓揉着后背。 “大成,毛栗这东西吃多了割气伤胃,别吃了!再吃姥姥烧的噶肉你就吃不动了!” 姥爷笑呵呵的把竹篮收了起来,而老舅卫华正抱着小旺孩在外边四处转悠,带他提前熟悉一下这块妈妈卫兰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今日他才是主角,第一次来外婆家。 不多的功夫,香气四溢的外婆家常菜就摆上了桌面。 烟熏腊肉、河鱼豆腐,板栗仔鸡、山菇肉汤、油焖粉丝,都是最地道的山珍农家菜。 姥爷说的没错,十几个毛栗下肚,这满桌的噶肉,嘴馋的大成子真是吃不下了。 尤其是那陈年的烟熏腊猪肉,就着香脆的锅巴下肚,向来都是他的最爱。 皖西大别山一带的民风和菜肴,直到今天,还能找到明清年间大移民的影子,其中以这烟熏腊肉为最。 老辈人谈起祖先的来处,都会提起一个共同的地名,江西鄱阳湖边上的瓦窑坝。 据史书记载,明末张献忠农民大起义,入川途中曾经过皖西,义军走后当地原住民十不存一。还有一次就是太平天国年间,这里也是主战场,江淮土著再一次横遭劫难。 所以从清朝初年开始,来自江西、湖南等地的移民在瓦窑坝会合,穿越整个古徽州,沿江北上,来到了今天的皖西江淮一带。 也把湘赣诸省的民风和饮食,带到了这里。 比如这烟熏腊肉,和湘西、赣南一带的老腊肉,就很是相像。 还有地名,皖西乡村,王郢子、张郢子、铁冲、刘冲、王冲等等,到处都是。 而以“冲”和“郢”为地名,也是湘楚文化中的一个特色。 当年楚国的始都江陵就称为“郢”,毛主席的家乡是“韶山冲”。 大成子家在油坊生产队,周边还有槽坊、农坊、粉坊、孵坊、糟坊生产队。 据说这些地名,都是由清朝年间的田氏地主庄园演化而来的。 咸丰六年,雇农出生的田家兄弟从瓦窑坝来到这儿,插草为标屯圈土地,不几年的时间就成为当地的一代豪强,建下了十几座农庄。 而且每个庄园也各有分工,比如专司榨油的油坊、专门磨制米粉、麦面的粉坊、专门养猪牧马的槽坊,专门酿酒的糟坊等等。 这些田氏农庄,也就是如今油坊、槽坊生产队的前身。 大青山里除了满山的毛竹、板栗树外,还有数不清的橡树参杂其中,如今正是一年当中捡橡果的黄金季节。 吃过午饭妈妈也不歇息,小儿旺子交给姥姥照看,便拉上老舅卫华和大成子,进山拾橡果去了。 姥爷如今是队里竹器副业组的社员,另外他还有一门制作橡果粉丝的祖传老手艺。 这几年家庭副业政府不怎么管了,每到秋冬时节,姥爷就把这门手艺又重新拾了起来。 虽然嫁到了油坊这个产粮大队,但精于计算的妈妈也还没有忘记这个老营生。 每次回娘家,她都会自己拾果、亲手磨粉,做上百十斤的橡果粉丝带回去,让爸爸王世川挑到集市上出售。 这样一趟娘家,年中买两个猪仔的花费就赚进腰包里了。 姥爷会经常笑话她:“兰子,你这辈子过不上好日子天理难容啊!太会算计了!” “不是穷怕了嘛!如今也不割资本主义尾巴了,你姑娘再不辛苦一点,怎么养活这一大家子啊!” 妈妈答道,她骨子里的勤劳和算计,也是跟姥爷学来的。 成子爸爸真是有福人啊,娶到了成子妈这样的好媳妇。 橡果的外形像毛栗,也是一层刺壳包裹着。 不过橡果外层的刺不怎么扎手,而板栗的外壳才是真正的刺猬。 外行人去山里摘板栗,都会有一种狗咬刺猬无处下牙的感觉。 老舅爬到橡树上一通震荡,橡果的刺壳便如冰雹一样砸了下来。 妈妈打小就是采拾橡果的高手,如摘棉花一般上下其手,不一会的功夫就装满了一大篮子。 大成子提着竹篮跟在妈妈的身后,不时偷偷拣出一两个来,剥开第二层的硬壳,把最里层毛栗状的果肉放进嘴里。 这种啥都要尝一下的习惯,都五六岁了还没有改掉。 一口咬下去,涩得他不禁连打了几个寒颤。 “孬儿子,好吃吧?” 成子的这些动作,逃不过妈妈的眼睛,她幸灾乐祸的笑问道。 “不好吃!苦死了!” 成子接连吐了好几口吐沫,才把嘴里的苦涩味清理干净。 ------------ 第十四章 澄心和尚 那个时候,山里人制作橡子粉丝的流程非常复杂。 妈妈、老舅、大成子三人一天多的时间,捡回一大堆的橡果。 过了星期天,老舅卫华回学校了。 妈妈像在青石板上洗衣服那样,抡着宽大的棒槌,坐在地上一通捶打之后,橡果身上的刺壳外衣就全给剥了下来。 然后又换了口石槽,进行轮番舂捣,褪去橡果身上的第二层硬壳。 最里面的果核部分,碾磨成粉后,便是制作粉丝的原料了。 姥爷拿来一把大竹筛子,与妈妈合力筛选,去壳后的橡子果泥,漏满了半口水缸。 去河边淘洗果泥,过滤掉飘拂的碎壳,进入制作粉丝的第四步,泡料的环节。 妈妈给水缸加满泉水,捣烂的橡子果泥在里边浸泡一夜,第二天就可以上磨取粉了。 姥爷衔着旱烟袋,双手搭在磨架上,如老牛推磨一样来回绕着圈儿。 妈妈坐在磨台上,拿着一个葫芦水瓢,不时往磨盘中间的进料口,添加着和水的果泥。 大别山里的泉水碱性大,当地人称为“剐水”。 用泉水浸泡橡子果泥,不仅起到软化的作用,还能除去橡子果肉中苦涩的味道,这可能就是一种化学上的中和反应吧。 在没有添加剂的年代里,成子姥爷他们那代粉丝匠人,用的都是这样的古法。 一袋烟的功夫,奶黄色的浆液从石磨的四周哗啦啦的淋了下来,在周边的石槽缝里汇聚成流,最后如母牛下奶一般,淌入了下边承接的大木桶里。 大成子与邻居家的妞妞小花,还有她的哥哥虎子,专心致志的看着石磨下奶,恨不能凑上前舔上一口。 这种明知味道苦涩还想尝试一把的心态,也许是儿童的好奇心在作怪吧。 一个上午,这样的粉浆涓涓不息,盛满了姥姥家所有的木桶。 接下来又如磨豆腐那般,一遍遍的过滤、沉淀、暴晒,提取其中的淀粉。 两三天后,橡果淀粉、明矾、适量的泉水混合打成糊状,就进入到最复杂的漏粉环节。 姥爷手持水舀状的竹编漏网,姥姥烧火,妈妈不停的向漏网中续着粉团。 粉线便如北方的压面一样,呼呼啦啦的淋入了下面沸腾的开水锅里。 等沸水中的粉线成型,像煮熟的面条浮出水面,就可以出锅了。 妈妈放下面团,麻利的舀起烫好的粉丝,倒进了冷水缸中,然后又拿起缸里的木棍不停的搅动起来。 “妈!我也要搅!” 大成子和几个娃娃正在一边看的出神,见妈妈游戏一般上下搅动着木棍,也想上前尝试一把。 贪玩的操皮还不知道,这一步也是粉丝制作很关键的一环。 不把冷却中的粉线分开,就会变成一团面坨坨,前面所有的劳作都前功尽弃了。 “滚一边去!小死孩子!面坨掉了捶死你!” 妈妈卫兰已经累得大汗淋漓了,关键时刻成子又不合事宜的凑了进来,打乱了原来的节奏。 虎妈毫不留情的给了大成子一脚,把他踹到了姥姥身边。 “死丫头!我成子哪里惹你啦?你这么踢他!” 姥姥心疼自己的外甥,从火塘边站了起来,骂了句自己的女儿。 有了姥姥护短,原本不疼的大成子尽然嚎啕了起来。 堂姐毛丫骂他是好哭孩,真是没有冤枉他。 “面要坨啦!”妈妈卫兰不耐烦的大声吼着。 可能是一次出锅太多的缘故,冷水缸里的水已温汤了起来。 或者是有一段时间没做粉丝,妈妈的手艺已经生疏了。 但见她风风火火的取来半桶凉水倒进缸里,再用尽洪荒之力搅和了一番,才把这场危机应付了过去。 整整一天下来,姥姥家的场院里,已经摆满了晾晒粉丝的木架。 粉丝的颜色也由最初的半透明状,变成了淡淡的金色。 山里的晚风徐来,满场院都是果粉的香味。 这段日子,围绕着粉丝制作的全过程,大成子肚里的馋虫也解的差不多了。 刚从橡树上摘下的橡子,到后来磨出的粉浆,再到最后晾晒的粉线,挨个品尝了一遍。 其中的滋味也由最初的苦涩、百般滋味、再到最后的没有味道,但始终没有尝到大成子想要的那种甜味。 人类味觉上的体验和追求,最早是妈妈乳汁的味道。 稍稍长大后,会变成甜味,全天下的娃娃们几乎没有不喜欢甜食的。 再后来烟、酒、茶的味道,咖啡的味道,女人香水的味道。 伴随着成长的过程,味觉上的偏好,每个阶段好像都会发生细微的变化。 就像一个人生老病死的全部历程,喜怒哀乐、酸甜苦辣都曾有过,才是完整的人生。 生活中甜的成分多了,自然会有意识的去寻找一些苦的滋味。 我们通常所说的“作”或自找罪受的反常行为,可能就是这种潜意识的具体体现。 幸福有时不一定是甜味,它也可以是苦的、是涩的,甚至是酸的。 一天不劳作浑身难受的妈妈卫兰,终于消停了下来,有了回娘家的样子。 抱着小儿旺孩在满场院的战果中徜徉,不时给晾晒的粉丝翻个身子,脸上满是轻松的笑意。 或者陪姥姥去菜园摘菜,去姥爷的竹器社和一些叔伯前辈们招呼一声,去左邻右舍那儿拉拉家常。 成子也不消停,今天的目标是大青山的主峰黑石寨。 虎子说山顶有座庙,在寺庙的石墙上有一个很大的蜂巢,里面有比红糖还甜的蜂蜜。 成子对于蜜蜂印象深刻,他有无数次被马蜂追赶叮咬的记忆,也把马蜂和蜜蜂混为一谈了。 但还是禁不住蜜糖的诱惑,上了虎子兄妹的贼船,如今正走在上山的路上。 没有石头台阶,一条荒芜的野径蜿蜒在山脊和山谷之间。 头顶不时传来山泉叮咚的声音,蔚蓝的天空里,除了几片白云之外,还有两只老鹰在或远或近的盘旋着。 听妈妈说过,山里的老鹰能衔走小孩,大成子顿时害怕了起来,赶紧上前拉住了小花的衣袖。 “成子,你怕啥?” 小花妞妞正在换牙,两个门牙的豁口可爱的露在了外边,她笑嘻嘻的问成子。 “老鹰!我妈说老鹰叼小孩!会吃掉小孩的眼睛!” 成子惊恐的指着天上的飞鹰,对小花说。 “老鹰才不吃小孩!它们吃鸡,吃兔子!你妈逗你的!” “大成子!妞妞!我们快点!大人们讲这条路上有红毛野人!” 虎子比成子他们大两三岁,正扛着一根捣蜂窝的竹竿走在了前面。 两边的视野慢慢开阔了起来,三个小娃已经来到黑石寨的山脊上了。 “红毛野人长的啥样?”大成子明明听说过野人的故事,也最怕红毛野人,但还是忍不住的问虎子。 “他们一身红色的毛发,血盆大口,有点像猴子!”虎子在前面答道。 “成子快看!红毛野人在你的屁股后面!哇呜!” 顽皮的小花见成子胆小,连老鹰都怕,就故意吓他。 双手翻着下眼皮,回头做出魔鬼的模样,然后就嘻嘻的跑远了。 “啊!” 大成子真是被吓着了,嚎叫了一声,追上了妞妞,满脑子里全是红毛野人臆想中的身影。 三个小娃就这样一路吵闹着走上山来,石墙黑瓦的古庙已在眼前,一老一少两个和尚正在旁边的田地里打理着秋粮。 那个时候黑石寨还没有开发,平时上山的香客很少,山顶庙上只有两位出家人,他们平时的日子也是自给自足为主。 “小施主!你们到哪去?” 小和尚显然出家没有多久,在山顶太过寂寞,见到大成子他们,一下来了兴致,扶着锄把站在地头笑吟吟的问道。 “采蜜,采点蜂蜜!” 虎子有点惶恐的盯着小和尚,吞吞吐吐的说。 这蜂巢毕竟长在人家的墙上,小和尚如果阻止,他们这趟就白跑了。 小和尚听后放下锄头,去了不远处他的师傅那儿,手执佛礼嘀咕了几句又跑了回来。 “都跟我来吧!你这一杆子捣下去蜂巢就废了,你们也跑不掉!深秋时节的蜜蜂能叮死人!” 小和尚开心的走到了前面,与虎子并肩而行。 离开了师傅的视线,小和尚再无出家人的做派,就像邻居家的大哥哥那般。 “我来给你们割,小僧我如今就靠这点野蜜解解馋咯!” 小和尚回庙里取来镰刀和竹梯,带着三个馋娃来到了寺庙的后墙。 但见一个筛子大小的蜂巢盘踞在青石墙体上,金黄的颜色。 经年累月的野蜜不堪重负,顺着墙面向下流淌,留下了一条漆黑色的油腻腻的印迹。 小和尚示意三人躲得远一点,他自己沿着竹梯悄悄的爬到蜂巢附近。 手起刀落,一块碗口大小的巢蜜已稳稳落在了他的手里。 而蜂巢上密密麻麻的的蜂群,尽然没有一点的动静。 以大成子捣马蜂窝的经历,这个时候蜂窝应该早就炸开了,他也紧抱着脑袋做出了躲避的样子。 “蜂蜜来啰!快吃吧!这东西比蜜枣还要解馋!” 小和尚童心未泯,用镰刀把巢蜜切成四份,他和三个小孩一人一块。 不要任何的容器,坐在庙前的树荫下面就一通狼吞虎咽了起来。 大成子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甜的零食,他简直醉了,这趟外婆家看来没有白来啊! 巢蜜吃完后,成子还伸出舌头,把沾着蜜糖的脏手里里外外全舔了一遍,才心满意足的坐了下来。 “以后经常上来玩,我采蜜给你们吃!” 小和尚回头看了眼远处劳作的师傅,悄悄的对成子他们说。 “小和尚,你喜欢啥?我们上山来带给你!” 妞妞奶声奶气的问,小和尚采蜜的技法已令他们折服了。 “我喜欢书,《红日》、《复活》、《穆斯林的葬礼》,你们肯定弄不到!” 三个小娃沉静了下来,书本、小说这些概念,还没有出现在他们人生的字典里。 “澄心!澄心!” 那边的老和尚以为小和尚在偷懒,已在不耐烦的呼喊他了。 “就这么说定了,常来玩!” 小和尚慌忙答应着从石头上站了起来,向着竹林旁边的田地跑了过去。 后来王家成从别人那儿得知,黑石寨上这位法号释澄心的小和尚,原名陈欣,他的父母在那场运动中死于非命。 街坊邻居见陈欣可怜,就送他上山来做了出家人。 改革开放后,有海外的亲戚回来,把他接走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 第十五章 石窟探幽 黑石寨上的巢蜜诱惑力太大,第二天太阳刚晒屁股,大成子就匆匆吃完早饭,与小花和虎子结伴上山去了。 那个时候的农村小娃都是放养的,父母不会担心有人贩子拐走自家的孩子,也没有交通事故的概念。 平时嘱咐最多的就是不要玩水,不要捣马蜂窝,饭点要回来、天黑前要归家之类。 山顶上的秋粮看来耕种的差不多了,麦子、豌豆、蚕豆等等,都是一些明春的夏粮和蔬菜。 大成子他们到达黑石寨时,澄心小和尚正在山门前的石台上打坐。 见小娃们如约前来,澄心很是高兴,赶紧回庙里向师傅禀报。 少顷功夫,小和尚开心的跑了出来,他的师傅跟在身后,对着几个小娃施主单手执礼,慈祥而又谦恭。 这位老和尚看来也是一位心怀慈悲的出家人,对于徒弟澄心的管束很是宽松。 既然农活忙的差不多了,徒儿想去山间散心,与几个小娃嬉戏,也不算是违反佛家的戒律,那就由他去吧。 王家成记得,那时候的乡野和山里,还有许多偏远的寺庙在“破四旧”年代存活了下来。 每个大队、公社,都会有那么一两处供奉香火的地方。 这样的小庙大多年代久远,甚至可追溯至隋唐年间,当地的地名也是因寺庙而生,比如裴公庙、黄梅庵、高峰寺等等。 大多佛堂破败,殿内供奉的诸佛也没有金身,只有三两位出家人居住其中。 平时来往的施主,多是常年吃斋的乡土居士,就像澄心小和尚师徒所在的这座青山寺一样。 远没有今日佛门的高端大气、金碧辉煌、香客如云。 但两相比较起来,那时的出家人似乎更清净虔诚了一些。 “走!今天小僧带你们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澄心身着僧衣绑腿,手里拿了一把柴刀,开心的向着三个小娃挥了挥手。 “巢蜜呢?我要吃蜂蜜!” 大成子哼哧哼哧的爬上山,就是为了一口蜜糖。 见小和尚没有割蜜的意思,很是失望的问他。 “巢蜜下午回来才有的吃!你们每人要给我背一捆柴火回来,才有蜜吃!” 澄心小和尚大概十来岁的年纪,比大成子他们会算计多了。 “小和尚,我们去哪玩?”妞妞小花好奇的问澄心。 “毛猴洞!那边可好玩了!那里边的飞老鼠有猫那么大!还有你们没见过的瀑布!还有黑石寨的古碉楼!” 说到玩,澄心小孩子的天性露了出来,似乎忘记了自己出家人的身份。 “毛猴洞不能去!那是毛猴子呆的地方!我们不要命啦!” 大青山周边的人家都知道毛猴洞,虎子惊恐的瞪大了眼睛。 皖西农村大人们吓唬小孩最常见的手法,就是毛猴子来了,毛猴子来背小娃了。 这种威慑往往都会马上见效,原本哭闹的娃们也不敢哭了,吓得钻进了妈妈的怀里。 传说这毛猴子、或者猫猴子,也或是红毛野人,爱背小孩、吃小娃的心肝,来去神出鬼没,是几代人童年记忆中的一大阴影。 所以毛猴洞尽管就在卫庄附近,虎子他们是从来都不敢光顾的。 如今听澄心小和尚说去参观毛猴洞,虎子的胆都吓了出来。 “那里面没有妖怪!我都去过好多回了!碉楼那边还有人住家,在里面炼硫磺!” 看着被莫须有的毛猴子吓孬掉的三个娃们,澄心幸灾乐祸的嬉笑了起来。 “让毛猴子背走就回不了家了,我们换个地方玩吧,小和尚!”小花哀求澄心。 “你们要么回家,要么跟我一道,悉听尊便!” 澄心和尚合掌施了个佛礼,就走到前面去了。 成子、虎子、小花妞妞三个小娃对视了一下,都不自觉的跟在了澄心的身后。 他们知道,今天得罪了这个小和尚,往后就没得巢蜜吃了。 另外人多胆壮,娃们的潜意识里似乎还想看看可怕的毛猴子长的啥样。 转过青山寺的石头围墙,山下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竹林对面那座凸起的石山,就是“毛猴洞”的入口了。 这个石洞其实就是两山之间的一道缝隙,好像有个学术上的名字,称为“裂谷”。 里面漆黑一片,最窄的地方只能容下一人通过,抬头只能看到一线天空。 刚刚进洞后,大成子就后悔了。 踩着光滑潮湿的石壁向上攀爬,他连续好几次一脚落空整个人夹在了缝隙之中动弹不得。 但如今已上了贼船,后撤回姥姥家又怕途中遇见背人的毛猴子,还是跟着大部队吧。 澄心很是热心,每走一步都会提醒后面的娃们该如何踩点,如何落脚。 遇见失足的,还会后撤把他们拽上来。 几个小娃都是爬树的高手,经过一段最难的适应期之后,他们终于缓过了劲来,可以跟上澄心小和尚的节奏了,眼睛也适应了洞内阴暗的环境。 正如澄心所言,石洞潮湿的四壁上,挂满了黝黑肥大的飞老鼠。 不时有飞鼠如竹箭一般从眼前穿过,发出了叽叽的怪音。 这个毛猴洞所住的毛猴子,也许就是这些会飞的蝙蝠吧。 江淮农村通常把蝙蝠叫做飞老鼠,形象而又生动,也是令娃们胆寒的一种生物。 攀爬了半个小时后,四人终于来到了一处开阔地带。 两座石山之间的距离被拉开了许多,留下了一处世外桃源般的洞天福地。 阳光照了进来,能够看到蔚蓝的天空了,合抱粗的野生楠木生长其中,还有一线垂泉从山顶落下,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哗哗声。 垂泉的下方是一个几丈见方的天然水池,清澈见底,能看到一些筷子长的野鱼在水底游弋。 “太热了!我们洗一澡吧!” 澄心已累得满头大汗,开心的建议道。 自顾自的脱去全部衣衫,扑通一声跳入了水中,没有一点点的避讳。 这个小和尚在没有出家之前,肯定是个会玩的主儿,就像王家大庄的刚子那样。 虎子也剥下裤头,蹑手蹑脚的下到了池边。 浑身晒得泥鳅一样,就剩下屁股那一块是白的了。 尽管赤日当空,池中的泉水仍然冰凉。 “啊!” 虎子用尽全身的勇气高吼一声,一个猛子扎进了水潭中。 半分钟的挣扎噗通之后,肌肤的体温终于适应了潭水的温度,两人开心的在水中戏耍了起来。 仰泳、潜泳、狗刨、喷水,追逐水底的池鱼,享受这秋冬之前最后的戏水时光。 “成子!你也下来啊!” 虎子抹了一把满头满脸的水滴,向着大成子遥遥招手。 “我不敢!你们玩吧!” 大成子和妞妞坐在池边阴凉处的大石头上,羡慕的看着他们。 初夏那一次溺水,已在他的心里留下了阴影,一时半会都转不过劲来。 “胆小鬼!哇呜!” 妞妞小花很是不屑,又翻起眼皮学起吓人的毛猴子来。 女娃崇拜英雄讨厌狗熊,可能是有生而来的天性。 敢想敢玩的澄心已是妞妞崇拜的对象了,而连戏水都不敢的成子,这个女娃已经失去了和他玩耍的兴趣。 不过这一回,大成子没有再被吓倒,他从大石上滑了下来,搬起一块卵石噗通一声摔进了池中。 他的本意是砸池中的游鱼,结果激起了一滩的水花。 澄心小和尚今天带他们来这儿,可能就是为了玩水的吧。 这样的野外游戏,如果一个娃耍是没有多大意思的,很多小孩在一块玩才能尽兴。 成子在想,如果刚子、狗蛋、栓子在这儿就好了。 他们会顺着瀑布一直爬到山顶,在那儿向下面的水池中撒尿,淋得虎子和小和尚满脸都是。 想到这儿,这个还没开窍的皮娃自己先乐呵了起来。 秋水太凉,不能久待,扑通了十来分钟“”,澄心和虎子抱着肩膀,抖抖索索的从池中爬了上来。 穿好衣服后,三个娃们跟在小和尚的身后继续上路。 前方出现了几块零星的菜地,一条顺势开凿的石阶沿着风化的崖壁,延伸到前方巨大的崖洞里。 “澄心!又来玩啦!清汤寡水的斋饭吃腻歪了吧!哈哈哈!” “小和尚!你过来的正是时候!今天我们刚杀了只老公鸡!这三个小孩哪来的?老和尚又收徒弟啦?” 人影未现声音已经从上面传来,他们就是澄心所说在此地炼制硫磺的山民,看来与小和尚已很是相熟了。 “李妈好!李叔好!杨叔好!” 澄心仰头一一问好,顺着石阶蹬蹬蹬的跑了上去。 他闯荡“毛猴洞”的目的终于得解,是背着师傅到山民这边解馋打秋风来了。 出家本非所愿,还流连红尘中的美食和风景,澄心小和尚也是可怜人啊! ------------ 第十六章 山野轶事 大成子和虎子兄妹跟在澄心的身后,满心好奇的爬上山民栖身的崖洞。 一股凉风袭来,夹杂着臭鸡蛋的怪味,应该就是硫磺的味道吧。 整个崖洞高悬于石壁上面,有一条年代久远的土墙与外界隔开。 地面平坦、开阔通风,是个居家避暑的好地方。 当年黑石寨寨主占山为王,这个崖洞肯定是他的司令部了。 澄心小和尚呼喊的李妈、李叔和杨哥,满手满身的黑灰,正在准备中饭。 看到这四个不速之客,都满心欢喜的站在石阶的尽头等着他们。 “青山寺小庙,师傅养我一个都费劲了,那还能再收徒弟!他们三是山下卫庄的!” 澄心拉住李妈伸来的援手,开心的介绍成子他们的来处。 “卫庄的?你们爸妈叫啥名啊?” 李叔在一块大石上坐下,往铜烟嘴里装着烟叶,查户口一样的询问三个小娃。 那位叫杨哥的伙计,在本已摆好饭食的石台上,又添加了几副碗筷。 初来乍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成子他们拘谨的小学生一样,乖乖站在李叔跟前接受他的训话。 小花妞妞不怕生人,对山洞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正在四处不停的溜达呢。 “我爸叫卫传山。” “我姥爷叫卫.....,我姥爷家做粉丝!” 大成子记不起姥爷叫啥名了,只好报出了他的营生。 “卫老大的儿子!前几年放排我和你爸每回都在一个班组!哈哈哈!” “粉丝老卫家的外甥啊!你妈叫卫兰吧!当年可是我们大青山这边的一枝花啊!” 李叔他们都是附近生产队的山民,与虎子爸和成子姥爷平时就熟识。 所以听他俩自报家门之后,都开怀的大笑了起来。 “卫兰儿子都这么大了,日子过的真快!快吃饭吧,早知你们来我多准备几个菜了!” 李妈慈祥的笑着,为每个小娃盛好米饭,招呼着他们自个去夹菜。 这就是山里人劳动间隙的一次便饭,一切因陋就简。 粗陶碗、竹枝折成的筷子,一口装满菜食的铁锅吊在旁边的火塘上面。 鸡肉、鸡血、蘑菇、板栗,还有几样叫不出名字的野菜,全都一锅炖了。 皖西大别山区的这种家常菜肴,后来经过几代大厨的改良和设计,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很有名气的饮食品牌。 不知道是玩累了玩饿了,还是换了新奇的就餐环境,那天几个小娃的胃口奇好,每人都扛了几大碗的糙米饭,把李妈准备的全天饭食,吃了个底朝天。 那个时候的乡村家家都没有余粮,人生的主要目标是吃饱肚子,但确是一个很单纯的年代。 李妈今天好不容易杀了只鸡改善生活,却被几位突然光顾的山下小娃扫荡的干干净净,他们尽然还很开心,就像是自家的儿女一样。 没有客套,围坐而食,整个崖洞里只听到食物入口啪啪的声音。 “李叔,硫磺是做炸药用的,你们这样大火熬煮,万一爆炸了怎么办啊?” 终于满足了口腹之欲,澄心小和尚放下碗筷,担心的问旁边剔牙的李叔。 杨哥肯定是他们的徒弟,见大伙全已吃完,便起身收拾锅碗,前往崖洞下的泉池边上洗刷去了。 “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古法,几千年前做炮仗的硫磺就是这么提炼的!小和尚,想不想转行啊?像你杨哥那样!我一般不收徒弟,你小和尚要是愿意,李叔我可以破例!哈哈哈!” 李叔是炼丹世家出生,天然硫磺的分解技艺门槛很高,一般人很难入行。 加之硫磺本身在那个时候又是紧缺资源,所以李叔成了抢手的人才。 其他社员在酷热的田野上挥汗如雨,他们夫妇却能躲在这深山老林之中避暑纳凉,如古代炼丹的道家一样,靠得就是这门家传的老手艺。 上中学之后,王家成慢慢了解到,姥姥家的大青山一带多裂谷、温泉、石窟,属于地震、地壳运动较为活跃的地区。 而天然硫磺向来与温泉汤池是一对孪生兄弟,所以也就不难理解这黑石寨的岩石当中为啥含有硫磺了。 “澄心,不要听你李叔的!一女不嫁二夫,一男不修二技!跟永德师傅好好修习佛法,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 李妈在旁边嗔怪自己的丈夫,不教小和尚学好。 “阿弥陀佛,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李叔李妈!我们走啦!” 澄心似乎不太想听“投胎好人家”这些字眼,起身合掌行礼,拉起成子他们就和李叔夫妇告辞了。 “澄心!后天我们吃鱼,你还过来啊!” 李妈送四个小娃下了崖洞,还不忘在后面叮嘱着小和尚。 “不啦!师傅要乘农闲时节带我去九华山闻法!”澄心回头应道。 “这个澄心,长大肯定是个花和尚!”李叔往石槽里倒着矿粉,一边呵呵的自言道。 辞别了李妈一家,小和尚带着成子他们继续朝前山攀爬。 越过崖洞所在的那座山头之后,眼前豁然开朗了起来。 这是一块山顶平地,有两亩田的面积。 虽然年代久远,但黑石地面上斧锤雕琢的痕迹仍很清晰。 靠近断崖的山体旁边,屹立着一座石材垒砌的碉楼,墙面上长满了斑驳的青苔。 宽阔的淠河从山下缓缓流过,风平浪静波光粼粼。 从内山过来的竹排拖着孤独的身影,顺水而下,向着陆安州的方向逶迤而去。 河的对岸,就是河口古镇了。 听老辈人讲,民国年间这条皖西北黄金水道的鼎盛时期,河口镇有着“小南京”的美誉。 很显然,这方山顶平地就是当年黑石寨的山大王们平时操练的地方了。 站在碉楼上,山下河面上来往的船只尽收眼底。 哪只商船有油水,官船或是私船,船上有无押镖的武师,有经验的山匪从这儿一望便知。 碰到月黑风高的夜晚,带领一帮兄弟下山,去河面的船家打点秋风,劫些过路的钱财倒也方便。 小娃们的眼里没有所谓的风景,能够入他们法眼的只有两样,好吃的或是好玩的。 来到平台上后,澄心小和尚面向着河口古镇盘腿静坐了下来。 而大成子、虎子和小花,只对碉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上上下下跑了好多趟。 在成子看来,这个碉楼就是黑白电影里小鬼子的碉堡。 可惜刚子、毛丫他们不在这儿,否则来一场炸碉堡的游戏肯定很过瘾。 “不要再跑啦!这碉楼几十年没人修过,小心把你们埋里面了!” 三个小娃的吵闹似乎打扰了澄心的午后清修,他回头向着成子他们大声的警告道。 碉楼的墙壁上裂纹纵横,上下的台阶歪歪斜斜,只有成子这样不知危险为何物的萌娃才敢上来。 所以听了澄心的吆喝之后,小娃们赶紧撤退,蹑手蹑脚的下了碉楼,围着小和尚坐了下来。 “你们看!河对岸有水塔的青砖房子是淠西中学!我家原来就住在那儿!” 澄心指着山下河对岸的那个集镇,对小伙伴们说,没人注意到他满眼的忧伤。 “你爸妈呢?你怎么出家当和尚了?” 女娃比男娃们开窍的早,小花妞妞似乎看出了澄心的心事,很关切的问他。 “鬼子跑反的时候,这黑石寨做过一段时间淠西中学的校址!后来我爷爷又带着全校师生从这里撤到了鲜花坪!” 澄心小和尚站起身来,并没有回答小花的提问,却向三个学年前儿童说起了一段家国往事。 大成子当然不知道小和尚在说啥,他如今一门心思又在惦记着青山寺石壁上的大蜂巢了。 “后来呢?”小花妞妞不会看人脸色,似乎想做一个忠实的听众安慰小和尚。 “后来我老爹去了台湾,奶奶带我爸爸留在老家。爸爸大学毕业后又回到了淠西中学,前些年偷听敌台被举报为台湾特务,劳改去了。我妈疯了,关在医院里。” 小和尚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直到那时候他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已经离开人世了。 父亲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 母亲疯癫成魔,淹死在淠河里。 时代的尘埃落在一个人身上便是一座大山,没有几人能够抗的过去。 三个小娃都不做声了,对于小和尚可怜的身世深表同情,大成子也不敢再提巢蜜的事了。 “都看着我干嘛?走啊!请你们吃噶肉、吃巢蜜,现在轮到你们给我干活了!” 成子他们满含同情的眼神,让小和尚浑身不自在,便吆喝了一声,径自下山去了。 下山的路是一条在石壁上凿出的野径,没有扶梯,差不多六十度的陡坡,悬挂于绝壁之上。 在不通公路的年代里,这条石径也是淠河方向前往黑石寨的必由之路,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难怪大青山一代过去匪患横行,老辈人谈到李老末这样的悍匪至今都会胆寒。 据说民国初年这个江洋大盗从遥远的南方流窜而来,火并黑石寨后占山为王,荼毒河口古镇、淠河水道和周边乡村五年之久。 在他的势力范围内,街面上行乞的叫花子,每月都要缴纳一个现大洋的保护费。 出不起钱的,当街用乱石砸死,或者浇一身的洋油烧死。 后来北伐的桂军来到大别山区,以乡党之名把这伙巨匪招至麾下,匪首李老末斩首示众,才解除了这个阎罗般的祸害。 小花年龄小不知啥为恐高,跟着澄心很是轻松的走下了山崖。 虎子本身就是山里娃,啥样的峭壁都曾爬过。 只有大成子吓坏了,百米高的危崖,没有防护的石阶,往两边看一眼都会晕旋。 还没走两步,这个小娃就差点吓出了尿来,坐在台阶上一通嚎哭,怎么也不往下走了。 小花妞妞用毛猴子吓唬他没有用,虎子找来竹竿牵着他走也不行。 澄心小和尚只好折返回头,把大成子背下了山来。 ------------ 第十七章 山寺黄昏 一条流向淠河的小溪从山间穿过,深秋时节溪水退去,满河床大大小小的卵石,灰白中带有点点的金色,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冷光。 小溪两边全是高低错落的野生灌木,60年代集体补种的松树交错分布。 都还没有成材,树干细小针叶泛黄,三五个褐色的松塔挂在枝头。 个头稍高的山间樵夫,伸手就可采摘。 而在解放前,据说这片山谷百岁、千岁树龄的古松比比皆是,常有虎狼出没其中。 黑石寨上外出打劫的土匪一旦钻进了山谷,身后的官兵镖头们就不敢再追赶了。 原始茂林中的陷阱黑枪防不胜防,几百人的队伍撒入进去,就像沙粒掉入了米缸里,起不了一点的作用。 淠河也是一条大沙河,千年万载季节性泛滥积累下来的黄沙,有一丈多厚,在河堤两岸形成了半里多宽的沙漠带。 河沙中富含铁矿,放一块磁铁到沙堆里,便能够吸出一大坨来。 黑色的铁砂直愣愣的布满全身,宛如浑身长着黑刺的刺猬,也成了这一带的娃们经常玩耍的一种游戏。 成子听姥爷说过,当年大炼钢铁的时候,大青山周边的河沙滩上,聚集了几百座炼铁炉。 这里打捞铁砂方便,又靠近原始山林,是土窑烧炭炼铁的最好区位。 所以附近各家单位、各个学校、生产队、大队,都把炼铁炉建在了这儿。 土法冶炼、工艺落后、又缺乏专业技术人员的现场指导,结果可想而知。 合格的钢铁没有冶炼出来,差点把整个大青山砍伐成大秃山了。 用成子姥爷的话说,那时候的人都有点作,别人瞎叼干,自个也跟着瞎叼干。 庄院里有几棵祖传的古树,别人不来砍,自个半夜不睡觉也要把它们放倒。 否则就会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对不起大Y进,对不起人民公社了。 历史的烟云慢慢散去,世界正在进入伟大的中国时代。 社会主义工业化的实践,尽管历经劫波,但终于迎来了收获的季节。 忽然想起老人家的那首诗来: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 四个娃们已经来到了黑石寨的背面,从这儿向前返回青山寺,他们正好在山间转了个圈儿。 澄心小和尚不再言语,拔出腰间的柴刀开始干正事了。 大成子、虎子、小花也是心领神会,跟在小和尚的身后,帮他收拾砍下的枯柴。 住在山间的人家,最不犯愁的就是做饭的柴火。 半个小时的功夫,松枝枯竹之类的干柴,娃们连砍带捡,就收拾了几大堆。 小和尚已是熟练的樵夫了,但见他砍来一串藤蔓,按照成子、小花他们三人的力气大小,每人背一个柴捆。 “三位施主辛苦啦!阿弥陀佛!我们回家吧!” 澄心自己砍下一根木棍作为扁担,挑起了两捆干柴,对着成子他们单手施礼,唱了句佛号,惹得成子和小花一阵哄笑了起来。 他俩背着柴捆,屁颠屁颠的跟在澄心和虎子身后,不时“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相互作揖。 山路崎岖,夕阳为伴,几个娃们一路欢声笑语着回到了青山寺。 山门前面,永德师傅正在推着石磨碾磨着晒干的苞谷。 旁边一双布条和粗麻混合编织的小码草鞋,也快成型了。 九华山地藏菩萨道场路途遥远,他们师徒二人步行前去闻法,途中的干粮和草鞋都需要多准备一些。 那时候山下的大队部,已经有稻米和面粉加工的柴油机了。 这青山寺的永德和尚,似乎还在沿用古人的生活习惯。 石磨磨粉、石槽舂米。 再用每年收获的菜籽芝麻去山下的小磨油坊换点素油,间或下山募化换取盐巴和僧衣的布匹。 僧家佛门青灯无欲的生活所需,也就足了。 “师傅,我回来了!”澄心堆好干柴回头向师傅禀报。 永德和尚没有说话,只是单手执礼满脸含笑,向三位小施主表达谢意。 他是一位虔诚的修者,或许在这位师傅的眼里,并无施主大小的区分吧。 一粥一饭皆是慈悲,一草一木的布施皆为恩德。 澄心没有食言,稍稍歇息之后就前去割下巢蜜,过来分给大成子他们。 这回小和尚自己没有享用,只是静静的坐在一边,看着三个娃们狼吞虎咽。 “小和尚,你怎么不吃啊?” 小花妞妞心肠软,见澄心干巴巴的看着,很是不好意思。 “佛家有过午不食的戒律,阿弥陀佛。” 澄心看了眼劳作的师傅,低声唱了句佛偈。 “和尚不吃肉,你吃鸡肉,就不是和尚了!”小花童言无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吓得澄心脸色瞬间涨红了起来,指着磨台的方向眼神警告小花不要在乱讲下去了。 文德师傅如果知道他破戒吃荤,肯定会赶他下山的。 对于无家可归的小和尚来说,可就惨也! 妞妞虽然人小却很机灵,已经知道澄心是啥意思了,赶紧捂着嘴巴抱歉的嬉笑起来。 大成子和虎子可不在意这些,小和尚不吃巢蜜正合他俩的心意。 两娃吃蜜时的神情投入而又庄重,就像是在完成一件很严肃的仪式。 老和尚磨完面,收拾干净石磨,敲了几下山门前的铜钟。 澄心站起身来,朝着三个娃们合掌行礼,恋恋不舍的跟在师傅的身后回庙去了。 夕阳快要西下,晚风吹来有了深深的凉意。 一老一少两位僧者念经祷告的声音隐隐传来,悠扬而又古老,小和尚在随着师傅做晚课了。 不知不觉之间已在这山上混了一天,连中饭都没回去吃,卫庄的大人们这时肯定已经急翻天了。 望着炊烟缭绕的山下村落,虎子一下跳了起来。 “成子!我们赶快回家!今晚我妈肯定要捶死我!” 他牵着妹妹小花的手,一边急切的催促馋嘴的大成子。 这个孬娃却是满不在乎,他已养成了每天傍晚妈妈卫兰在村口喊他回家的习惯了。 却没有想到这是在山里,就算妈妈喊破喉咙,他也是听不见的。 青山寺的山门已经关上了,虎子兄妹急冲冲的向山下跑去。 大成子突然想起了红毛野人、背小孩的毛猴子,这才魂不守舍的从石台上爬起身,嗷嗷的追上虎子他们。 “虎子哥!明天我们还上来!” 惊魂稍定后,就有了明天的规划,他已经开始迷恋起这山里的日子了。 假如澄心小和尚的师傅愿意收他为徒,他将会义无反顾的皈依佛门。 在这个不懂事的小娃看来,做小和尚有巢蜜吃、有噶肉吃,每天还能在山中猎奇玩耍,比王大庄那些娃们的游戏好玩多了。 他哪里知道出家人的身后,有多少的心酸和无奈啊! “你明天就要回家了!二奶讲的!” 虎子也姓卫,是成子姥爷的族孙,他俩应是远门表兄弟的关系。 妈妈卫兰提起过给成子讲娃娃亲的事情,其中的一个女娃就是这个小花妞妞。 “成子,你跟姑姥说,在卫庄多玩几天!小和尚好可怜!没有父母,他师傅像毛猴子!我们每天上山多陪陪他!” 听说大成子就要回家了,小花有点不舍了起来。 女娃家可能比男孩感性,她小小年纪已能感受到澄心小和尚的孤独和悲哀了。 在她的眼里,慈悲的文德和尚尽然像背小孩的毛猴妖怪。 或许久居山野,少与人间接触,这些隐世高僧的身上都会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令小娃们感到害怕。 虽然信仰唯物,但真要独个人在僻远的荒山野寺住宿一晚,没有其他的居士相陪,心里还是会打鼓发毛的。 这种感觉与小花妞妞对于文德师傅的敬畏,应该是相同的心理反应。 “好!我不回家!明天还上来玩!” 大成子很坚决的答道,以前每次离开外婆家都是妈妈生拉硬拽着上路的,这一回肯定更加难舍难分了。 说话之间,三个小娃走进了茂密的竹林。 四周顿时阴暗了起来,大成子感到有无数双妖怪的眼睛正在盯着他,浑身的寒毛全都竖了起来。 他紧紧拽着虎子的衣襟,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口。 直到走出竹林,卫庄就在前方了,村里鸡鸣狗叫的声音隐隐传来,成子心惊肉跳的胆怯才快速平复了下来。 大人们都说,狗是避鬼祛邪的动物,只要有狗在旁边,任何的鬼怪都没法近身了。 这些话听过百遍之后,对于孩童时期的王家成来说,已变成了一种执着的信仰。 所以现在人养宠物狗,除了它们的忠诚之外,或许真有这种排遣寂寞恐惧的情结在里面。 从风水学的角度来看,阴气重的房子,喂养两只家犬会是很不错的选择。 ------------ 第十八章 牛棚印象(一) 大成子和妈妈从大青山的外婆家返回油坊生产队,已是阴历的九月底了。 年中的霜降已过,田野上没有了往日的生机,变得枯黄而又萧瑟。 呼啸的北风早早的来了,像是季节性流浪的怪兽,卷夹着尖锐的啸音,在乡村原野的上空日夜盘旋。 带走了谁家草屋的房顶,吹落了杨树枝头的雀巢,也把无数个雁群送回了南方。 关于童年故乡的记忆,初冬时节的颜色是灰黄色的、慵懒的。 也有夕阳西下,也有雁过回声。 有穿着红袄的新娘,飘着纸幡的土坟,蓝天下孤独的炊烟。 还有纺棉车的奶奶,晒红芋干的妈妈,唱乡土小戏的男旦,算尽前生后事的瞎子。 乡愁里的颜色、声音和味道,都是贫瘠的人生中开出的花儿。 尽管早已凋零,但却永难忘怀。 最先迎接成子归来的,是狗蛋和栓子这俩死党。 一人一边坐在成子家的门槛上,棉衣口袋里塞满了妈妈卫兰送给的毛栗和姜糖。 都是些大青山里的特产,走一趟娘家总得给村里的娃们带点盼头回来,这已是王家大庄约定俗成的规矩了。 “妈!我们出去玩啦!” 大成子早就按捺不住,他有太多的奇遇和经历要向两位小伙伴炫耀了。 “去吧!记得饭点要回来!” 妈妈卫兰已经脱下了走亲戚的新衣,套上土布夹袄,里里外外忙活了起来。 奶奶早几天就回老庄子了,家里乱的逃荒一般。 爸爸王世川在外边是一把好手,但家务事这一块还是个学年前儿童的水平,比大成子好不了多少。 妈妈风风火火的收拾完屋里卫生,连推带赶的把三个娃们撵到了场院里,自个抱着小儿旺孩向猪圈奔去。 她如今最关心的就是不在家的半个月里,圈中的三个猪仔长得怎么样了。 “知道了!” 小娃们就等着这句话了,一溜烟全不见了踪影。 “刚子不念书啦!在牛棚里干活!” 刚子是这群小娃的主心骨,他不在的这段日子,三个憨娃谁也领导不了谁,玩得游戏没有任何新意,无聊的日子闲的蛋疼。 所以刚出成子家的场院,狗蛋一边歪嘴斜眼的咬着毛栗,就忙不迭的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 “刚子现在可快活了!住在牛棚里!他爸他妈再也捶不到他了!” 栓子缩着头补充道,受凉的清鼻涕挂在嘴边。 他的破棉袄已经穿上了,只有两个扣子,胸口袖口上陈年的油垢黑漆腻歪。 整个冬天就这么一件御寒的衣服,也没有谁来给他收拾一下,没有爹娘的孩子真可怜啊! 大成子还没来得及显摆他在外婆家的经历,两个伙伴先向他说起刚子的事情来,令他老大的不痛快。 就像一个臭屁闷在了肚子里,憋得他只喘粗气。 但当听说刚子每晚住在牛棚的时候,这个孬孩一下又来了精神,出气也顺畅了。 那时的农家很少有多余的房间和床铺,冬天来亲戚在家过夜,通常是一床铺盖,一堆稻草,睡在锅台的下面。 不太冷的时候,直接在场院的草堆旁边搭铺凑合一夜。 这种新奇的睡法对于成子来说,诱惑力太大了,每次都会死缠烂打与亲戚大人们挤在一块。 因此刚子睡牛棚,一下让他产生了太多的遐想,也把外婆家的这摊旧事抛在了脑后。 “走!我们去找刚子!” 大成子的新衣还没有脱去,在狗蛋和栓子面前也自信了许多。 三个小娃不再啰嗦,直奔生产队的打谷场而去。 土墙草顶的牛棚在猪圈的旁边,对面是队里的仓库和知青姐姐们的集体宿舍。 他们来到牛棚的时候,刚子和田爷正在清理着屋里的牛粪。 冬天野草枯萎,已经不需要每天外出放牧了,也不再有叮死人的牛蝇和蚊子。 所以每年这个季节,都是生产队的牛倌们最清闲的时候。 每天早晚拉着耕牛去池塘边补充饮水,牛桩边上的稻草要日夜管够,最繁重的劳动就是清理牛粪了。 一大坨一大坨屙在牛棚的泥土地上,需要用铁锹推车清理出去。 好在牛粪不像其他牲口的粪便,没有恶臭的异味,还有点草料的清香,晒干之后还是热点很高的燃料。 内蒙、西藏等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的牧民,平日在野外煮酥油茶、炖牛羊肉,大多都是就地取材,用牛粪饼当作做饭的柴火。 “小兔崽子们!不好好上学念书,都想来戳牛屁股!快点!瞧你那熊样,早上没吃饭啊!” 田爷推着运粪的独轮车站在那儿,见三个熊娃缩头缩脑的来到牛棚,就指桑骂槐的叫了起来。 刚子正弯腰使出吃奶的劲儿,用铁锹铲牛粪呢! 可怜的大刚子个头比锹把高不了多少,平时拿起大铁锹都费劲,要他铲牛粪就是在揣稀泥了。 铲来铲去牛粪滑的泥鳅一般,就是上不了刚子的铁锹。 “滚一边去!就你这德行,不回去念书认字,将来牛屁股都没得戳!我老牛倌不收你这样的徒弟!” 牛倌田爷看来在跟刚子清算偷李子的旧账了,把他骂的孙子一般,这熊娃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只能可怜兮兮的站在一边,把铁锹交给了田爷。 姜还是老的辣啊!但见老牛倌三下五除二,两锹一摊,五头耕牛一夜拉下的粪便,他半袋烟的功夫全清理完了。 然后雄赳赳的推起装满牛屎的独轮车,去了屋后的化粪池。 “你们在外边等一会!老牛倌马上就走了!” 刚子终于缓过了劲来,对三个手下挤眉弄眼的轻声招呼道。 但见他拖着一双破布鞋,灰布裤腿上沾满了点点的牛粪。 薄袄的扣子全掉完了,用一条草绳的腰带捆扎着,以此抵挡初冬的寒意。 从外观上看,操蛋孩大刚子如今已是正儿八经的小放牛了,似乎还得到了老牛倌田爷的真传,他俩的造型气质越来越相像了。 牛棚里的老耕牛们都欺生,大成子没注意离旁边的牯牛太近,被它的尖角一下顶趴在地上。 本来就怕老牛,突然挨了这一下,大成子都吓傻了,连滚带爬的逃出了牛棚。 从外婆家归来带回的自信,也随着满身的粪灰一扫而光。 田爷送完牛粪回来,把独轮车靠在了土墙上晾晒,一边抽扫着沾满粪粒草屑的棉衣,一边给刚子交待接下来的差事。 “中午、晚上两遍水别忘了!记得按时续草料!老牛要是渴死了你家房子卖了都赔不起!” “我知道了。”刚子孬哄哄的答道。 身为小放牛,牛粪铲不动,这些续水、续料的闲差,刚子应该不在话下了。 “一个个操蛋皮!不好好念书,长大都要戳牛屁股!哈哈哈!” 田爷这才露出了慈祥的笑意,在每个娃们的“鸡窝头”上搓了一把,乐呵呵的回家去了。 刚子这才活泛了过来,搜出三个小鬼口袋里的毛栗姜糖,一通狼吞虎咽了起来。 “刚子,你睡哪?” 恐惧过后,大成子想起此趟前来的目的,便连声的问他。 而狗蛋和栓子则耷拉着嘴角,一副满腹委屈的傻样。 好不容易从成子家打来的秋风,一下被头儿瓜分去一半,他俩却敢怒不敢言,做人真是难啊! “都跟我来!让你们见识见识!” 老牛倌不在,刚子就是牛魔王了,他趾高气扬的把三个跟班重新带进了牛棚。 这回长记性了,大成子顺着土墙走,离老牛们有一丈多远。 他的下意识里却希望狗蛋和栓子靠近牛桩,让他俩也尝尝牛角的滋味。 整个牛棚是三间贯通的土坯房,一边拴着五头耕牛,另一边堆满了干稻草,也是牛们过冬的饲料。 顺着木梯爬上草垛,就来到了刚子每晚睡觉的地方。 一床破被子,平铺的草料散发着浓郁的清香,足足有一间房的面积。 这样的地方睡觉,冬天又没有蚊子,夜间在上面打滚都够了。 三个小娃也不含糊,直接在上面打起了滚来,接着又玩起了跳蹦床的游戏。 等到玩累之后,才老老实实的在刚子的身边坐了下来。 “这里睡觉真快活!我晚上也过来!” 这是大成子掏心窝的话,从见到这个“牛魔王”寝宫的第一眼开始,他就羡慕死了。 以前毛丫、刚子他们还没上学的时候,大伙曾玩过一个游戏。 在村口的老榆树上造房子,准备晚上都住在里面,像枝头的喜鹊那样。 没想到这个美好的愿望,大刚子尽然最先实现了,看来做小放牛也是一件很快活的事情。 如今的大成子已把出家做小和尚的愿望抛在了脑后,迷恋起这座臭烘烘的老牛棚来。 “我也过来!” “我们都过来!晚上给你作伴!” 狗蛋和栓子尽释前嫌,争相向刚子献媚。 对于那时的大刚子来说,每个冬天和哥哥们捣腿,都把他挤屁得了。 这牛棚草垛上的窝是他小放牛生涯里唯一的乐趣,在这里常住下去,一个冬天说不定能多长几公分的个子。 ------------ 第十九章 牛棚印象(二) “晚上每天都有大人,成子,再过几晚就轮到你爸了!” 刚子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原来这牛魔王的寝宫还不是他一个人的。 那个时候,耕牛可是一个生产队最重要的生产资料。 冬天长夜漫漫,万一老耕牛被那些偷牛贼们盯上了,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老牛倌田爷的脾气有点怪,他说眼看七老八十,说不定哪天腿一蹬就见阎王爷了。 虽然无儿无女,但临死的时候一定要死在自个的窝里。 所以在牛棚值夜的活儿,他就撂了挑子。 生产队长老罗头对田爷深表同情,这个原本有职业牛倌负责的差事,也就落到了其他社员的身上。 其实也不是啥大事,就是每天夜晚各家轮流派人,去老牛棚那儿睡一觉。 “我也要来!这么大的地方能睡十个人!” 大成子心意已决,刚子如不答应这个孬孩会和他决斗的。 “晚上满道跑,你妈不锤死你!” 听说有大人过来,狗蛋先退缩了。 栓子正躺在稻草上嘎咕嘎咕的嚼着姜糖,他担心剩下的这点再给刚子瓜分了。 他和爷爷住的茅屋与牛棚没有分别,晚上在哪过夜也没人管他,夹床破被絮就过来了,所以比成子他俩要坦然了许多。 “我就过来!锤死我都过来!” 大刚子别看平时怂,认准的事儿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的。 “随便你,那些大人们也不想来,昨晚李春子过来半夜就跑走了!他肯定想老马子了!”刚子嘿嘿淫笑了起来。 江淮土话中,老马子就是老婆、媳妇的意思。 大人们白天上工,晚间都想老婆孩子热炕头,没有几个人愿意来牛棚滚草堆的。 只有大成子他们没事干的萌娃们,才会有这般的兴趣。 那个叫李春的小伙刚刚新婚大喜,放着如花的老马子在屋里自个跑来滚牛棚,简直就是要他的命了,半夜不跑走才是怪事。 那天晚上,栓子如约前来。 狗蛋父母的家法和刚子家一样厉害,只能中途歇菜了。 只有大成子威武不能屈,一路哭嚎着来到了牛棚。 他的虎妈卫兰跟在身后,胳肢窝夹着被子被褥,一边竹棍教训着自己的傻儿子。 临走前更不忘叮嘱值夜班的大人,看好几个小孩,别让他们从草垛滚掉地上了。 慈母之心几十年后才能明白,那是多么深沉的爱啊! 一盏昏黄的马灯挂在屋顶杺条的铁钉上,值夜的田家阿叔早就鼾声如雷了。 三个小娃头挨头睡在一起,兴奋的过年一样,怎么也睡不着。 “我现在有工分啦!每天五个工分!” 刚子趴在被褥上,向两个小伙伴低声的炫耀了起来。 “五个工分能买多少颗糖?” 大成子好奇的问,他还没有钱的概念,但也有了最原始的物物交换的意识。 两个鸡蛋一两煤油,五个鸡蛋一斤粗盐之类。 给妈妈跑腿去大队部供销社买东西,干的多是这样的交易。 “两分钱一个工分,我一天的工分能买十颗糖!”刚子骄傲的答道。 大成子和栓子都羡慕的张大了嘴巴,成子羡慕小放牛每天都有糖吃,而栓子则是满心的妒忌。 生产队长老罗头每天让自己和老爹给队里捡狗粪,凭啥刚子记工分,他却没有。 其实在油坊生产队,栓子和他年迈的爷爷都不能出工劳动。 让他们爷孙俩象征性的拣点粪肥,保住每年的口粮,已经是人民公社制度优越性的充分体现了。 漫长冬天来临的时候,老爹还会带他出门找点副业,挨家挨户的行乞。 老弱病残、破衣烂衫,乞丐的行头齐备,连改头换面都不需要了。 不过每次出行,爷孙俩都会去没人认识的外乡外区,才开始营业。 所以直到今天,队里也没有几个人知道田栓子爷孙俩要饭的事情,否则可就把油坊生产队老少爷们的脸给丢光了。 冬月里总有个把月的时间看不到栓子的身影,但娃们毫不在意。 王家大庄的小娃群中,他本来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况且十冬腊月,正是天寒地冻睡懒觉的好时光,他说不定正躲在哪个角落里晒太阳睡懒觉呢! “把马灯灭了!” 酣睡中的阿叔突然停了呼噜,高声的嘟噜道。 刚子赶紧光着屁股从被窝里爬起来,吹灭了萤火一般的马灯。 整个牛棚瞬间黑暗了下来,老牛咀嚼喘息的声音被空前放大,被褥下的稻草受到挤压哗哗啦啦,就像屋外铺天盖地的暴雨一般。 栓子身上的跳蚤开始活动了,大成子能感到无数条小虫在身上隐隐的蠕动,所过之后奇痒难忍。 深深的恐惧感向他袭来,大成子觉得无边的黑暗里,正有无数个妖魔鬼怪在向他眨巴着眼睛。 “刚子,你每晚在这里可害怕?”大成子嘘嘘的问。 刚子和栓子都没睡着,也没有任何睡意,因为有一个阿叔在旁边他们才不敢放肆。 “有啥好怕的?怕地震?” “你不怕鬼来吓你?” “人怕鬼,鬼怕老牛!有这么多老牛在,我怕个屁啊!” 刚子的逻辑和大成子一模一样,人怕鬼,鬼怕狗。 只要有狗在场,或听到狗的叫声,无论多么黑的夜晚,大成子都不会害怕。 虽然是一种小娃们的精神胜利法,但也算是信仰的力量吧。 没有信仰、不懂敬畏、无知无畏,才是最可怕的。 老辈农民经常会提起生产队时候的往事,据说当年队里收入的分配是这样的。 每年收获的庄稼,首先要交足国家的公粮。 第二步是分配队里社员的口粮,按人头分,充分体现了大锅饭的公平精神,但也有定量上的差异。 比如每天出工参加生产的社员,每个月30斤稻谷的口粮;失去劳动能力不能出工的老弱病残,每月25斤的定量;十岁以下的儿童,每月20斤的口粮等等。 都是最低线的定量,仅靠这点口粮是吃不饱肚子的。 队里的工分通常都是折现为货币,每个工分多少钱,取决于生产队每年卖余粮和生猪养殖等副业上的收入。 人少地多、副业搞得不错的生产队,工分的收入就会多一些,比如每个工分5分钱、6分钱的地方也有。 一个壮劳力每天出工,最高可拿10个工分,以每分五分钱计算,一个月满出勤就会有15元的工分收入,而且还是在口粮之外。 每年队里还发粮票、布票,以那个年代的工资价格水平计算,四口之家两个壮劳力,这样的收入日子也够过了。 但这样的地区毛麟风角,人多地少才是是最大的国情。 又没有如今的种子、化肥、农药,农村的地力尽管已得到最大化的利用,也打不出多少粮食来。 据说江淮乡村的很多地方,72年之后就私分自留地了,年头年尾养两头生猪也不再有人来管,大成子家所在的油坊生产队就是这样。 但这里有两个前提条件:一是生产队每年的公粮、余粮任务必须按量完成;另一条全队各家社员多为本族同宗,没人打小报告。 公粮余粮的任务完不成,还私分自留地,可就把天给捅破了。 一个队里宗族关系复杂矛盾重重,利益的分配又无法做到面面俱到,一人告密全队人遭殃。 《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安所在的那个双水村,就是这种情况。 大河对岸的山西,家庭副业已经搞得轰轰烈烈了,这边的黄土塬上,还是一片苦荒。 老一辈农民谈到大集体生产队的时候都会感叹,如果有今天的杂交种子高效化肥,集体副业能不能搞成华西村那样不敢说,吃饱肚子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他们说农民日子最苦的时候有两个阶段,一个“三年困难”时期,另一个就是“四Q”之后。 老农民们至今仍然想不明白,“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清财务”,明明是整顿基层官僚浮夸腐败作风的好政策,怎么到了农民社员那儿,就变成“清存粮、清牲口、清副业、清浮财”了。 连最后一只下蛋的母鸡、最后一坛泡菜都被清走,清的个山穷水尽、吊蛋精光。 实事求是、求真务实的作风真是太重要了,否则再惠民的政策、真理,也会有歪嘴和尚把经给念歪了。 ------------ 第二十章 下放学生 值夜的阿叔天蒙蒙亮就走了,化肥袋遮着的牛棚窗户泛出了微微的红光。 刚子赶紧摇醒大成子和栓子,催促他俩起床了。 老牛倌田爷每早日出前后都会过来,与刚子一道,拉着耕牛去打谷场周边的稻茬田、机耕路上放放风。 耕牛与人一样,农闲时节也不能一天到晚在牛棚里呆着,每天得出门溜达溜达才行。 劳碌命的牲口,清闲太久了会出毛病的。 怎么推俩懒虫都不愿离开被窝,刚子只好大吼一声:“老牛倌来啦!” 这一喊果然见效,两个屁孩慌忙起身,三两下蹬上棉裤,套上薄袄就从草垛上爬了下来。 在油坊生产队,牛倌田爷就是牛魔王,娃们见到他都会发怂。 夜宿牛棚这件事,要是让这个老头看到了,说不定又是一通训斥。 屋外已经上冻了,田野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三个娃们抖抖索索来到了老牛棚的后边,对着初升的太阳,发出了憋了一夜的水炮。 正准备各回各家,喝碗山芋干的稀饭。 忽然看到对面知青宿舍的门前,唐铮和王招娣两位姐姐正端着搪瓷缸,蹲在廊檐边上刷牙。 下放学生已经开始大规模返城了,大成子还记得秋天的时候,整个东方红大队的男女老少敲锣打鼓,欢送知青回城时的场景。 人们站在通往区里的机耕路两旁,一台冒着黑烟的拖拉机轰轰驶过,后拖上坐满了回城的知青们。 他们将在区国道旁边搭乘班车前往省城,再从那儿坐火车返回各自的故乡。 油坊生产队的许英子和刘霞姐姐,也在回城下放学生的行列当中。 据说她们的父母落实政策了,准备回城复习文化课,参加来年的高考。 恢复高考,“四类分子”平反落实政策,还有这年年底的十一届三中全会。 1978年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大事,改变了社会发展的进程,也改变了一代人的命运。 虽然还是娃们,似乎也能感觉到那个寒冬与以前不太一样了。 大队的文艺宣传队解散了,生产队长老罗头每天吹哨子催上工也不太积极了,连爸爸妈妈平时的唠叨也少了很多。 整个大地一片静寂,只等着一声破晓的春雷。 “走!过去看她们刷牙!” 刚子好像发现了好玩的游戏,怂恿大成子和栓子。 又逢这俩孬孩对啥新鲜事物都很狂热,三个娃们一拍即合,高一脚低一脚的拐到了知青宿舍的廊檐边上,就像《人生》里一众土老帽庄稼汉稀罕巧珍刷牙一样。 不过没有人身攻击,都很好奇从知青姐姐嘴里冒出来的白泡沫是啥,能不能吃。 “臭小孩!刷牙没有看见过啊!一个个小脏鬼!” 见到娃们这个架势,王招娣慌了起来,赶紧漱口结束,笑骂起这帮小鬼来。 初夏时节这几个屁孩也是因为好奇,最后把一垄的番茄给祸害了。 现在他们对刷牙感兴趣,指不定又会出啥幺蛾子来。 说不定会偷偷进屋,把牙膏当作糖浆吃了。 “成子!栓子!你俩别走!都过来!” 唐铮姐姐一直是雷厉风行的女侠气概,喊住了准备开溜的两个孬孩。 “看看你俩的鬼爪子都脏成啥样了!啧啧!” 她一边皱眉啧啧,又回屋端来一盆热水,把两个小娃的脏手泡进了水里,打了一遍肥皂,使劲的搓揉了起来。 虽然刚入冬天,栓子手上的冻伤好像已经复发了。 一道道鲜红的裂口,外边是一层结着黑垢的糙皮,真是像狗熊的黑爪子一样。 从来没有冬天早晨洗脸的习惯,加上热水皂沫渗入裂口带来的剧痛,栓子嗷嗷的嚎叫了起来。 “忍一下!你这爪子再不处理,一个冬天下来就废掉啦!” 唐铮姐姐估计有强迫症,看不得如此不堪的脏手,也不顾大成子了,专攻起栓子的黑爪子来。 清洗完毕,又拿来蚌壳油,里里外外涂了一层。 “这盒蚌油送给你啦!以后每天早晨洗脸洗手,再涂一遍这种油脂!要是我弟弟非捶死你!又脏又懒,没个孩子形了!” 唐铮姐姐的江淮土话已经说的很溜了,满脸鄙夷的看着娃们,把脸盆里泛黑的脏水远远泼了出去。 终于挣脱了知青姐姐的魔爪,成子和栓子腿打屁股般的向家奔去。 只有小放牛刚子很是妒忌,唐铮姐姐偏心,为啥不帮他洗手。 或许在唐铮看来,他已经是小大人了,看着漂亮姐姐的眼神估计和娃们都不一样了。 王家成还清楚的记得,直到上初中之前,他都没有刷牙的习惯。 那时候江淮农村的冬天,似乎比现在要冷很多,池塘里的冰有时能结半尺多厚。 大人们一早就上工去了,由着娃们自个邋遢。 冬天的早晨冷的伸不开手,家里没有热水,又没大人监管,懒娃们没有几个主动洗脸的。 鸡窝头、黑爪子,几乎成了大冬天里农村娃们标志性的招牌。 好在娃们正值幼年,满脸的胶原蛋白,晚间睡觉被角上一擦,就等于干洗脸了。 像大成子这般婴儿肥的脸蛋,即使十天半月不洗脸,也看不出太多的埋汰来。 知识青年的上山下乡运动,对于还是萌娃的大成子他们来说,能够记下的就是那么几个断断续续的元素了。 赤脚医生药箱里的糖豆子,栽有洋柿子的小菜园,她们身上特有的香皂和花露水的香味,还有这次洗手的经历。 他很难相像唐铮姐姐当年还是中学生的时候,离开大都市,来到千里之外的江淮乡村,一呆便是十年,是一种怎样的经历。 也许就像但丁《神曲》中所说的炼狱吧,或者升华或者沉沦。 如此热爱卫生、热爱生活的唐铮姐姐,肯定是属于前者了。 这年腊月的一个黄昏,唐铮和王招娣忽然登门拜访,每人提了一个大帆布袋子。 “卫兰嫂子!” 唐铮亲热的喊着成子妈妈,王招娣已把摇篮中的小旺孩抱了起来,逗着他玩。 “你俩来的正好!我这下着汤圆呢!晚上就在这吃吧!” 妈妈正在做汤圆,双手沾满了糯米粉,开心的迎接两位贵客。 “嫂子!我们要走了!顺路过来跟你和大哥辞个行!” “回家过年啊?明早走吧,天都快黑了,到区上还有两个小时的路呢!” 妈妈有点不解,两个姑娘家为啥天黑前才上路。 “我爸妈平反啦!今年回家过个团圆年,明春不再回来了!” “我回城复习参加明年的高考,也不回来了!” 两位姐姐一前一后的答道,言语中充满了久违的幸福。 “就这么都走啦?” 妈妈卫兰一时愕然,爸爸王世川也从锅台下站了起来。 “走啦!嫂子你和大哥娃都有两个了,我们再在这边待下去,就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啦,嘿嘿!” 王招娣姐姐顽皮的吐了下舌头。 “罗队长可知道?让队里拖拉机送你们去区上啊!”爸爸王世川有点不满老罗头的安排。 “罗叔那边几天前就跟他说了,公社的介绍信还是他帮开的。”招娣答道。 “是我叫罗叔不要通知其他人的,在这里转眼生活十来年了!想安静的离开,用自己的脚掌最后丈量一遍这块接纳我们的土地!” 唐铮动情的叹道,像在吟诗一样。 “你们文化人讲话都文绉绉的,两姑娘家走这夜路也让人不放心啊!一会让我家世川送你们吧!” 妈妈卫兰最是重情,听说两位下放学生不再回来了,一下眼眶都红了起来。 “没事!这条机耕路都走过千百遍了!以前每次去区里邮局寄信,都是收工后开路又连夜返回的!我们去那边住招待所,明天再出发!”王招娣开心的已快跃跃欲飞了。 “嫂子!汤圆好了吧?吃一碗嫂子的汤圆上路,平平安安、团团圆圆!好兆头啊!嘿嘿嘿!” 唐铮姐姐不客气的抱着小旺来到灶台前,掀开了冒着热气的锅盖。 “好唻!你俩先歇着,一会就好!” 妈妈这才欣慰的干起活来,先前是白汤圆,现在换成了猪油红糖馅儿,还煎了十来个鸡蛋。 一时之间,这个温煦的农家小院满是煎蛋的香味。 大成子一声不吭的站在角落里啃着手指头,他如今已经有点怕唐铮了。 “成子,过来!”唐铮如姐姐一般向成子威严的招手,王招娣在一旁嬉笑了起来。 大成子这才孬哄哄的走上前去,他从未见过两位知青姐姐如此漂亮的装扮,这会已经有点心动了。 “姐姐们的小花书、小说书都留给你了,明天叫你爸取回来。不许叠纸卡知道吧!要好好念书,长大读大学了来姐姐家做客!” 唐铮摸着大成子硬的戳手的脏手爪,差点爱卫生的强迫症又上来了。 “嗯嗯!”成子使劲点点头。 那会他还不知道上大学是啥概念,或许隐隐有了娶城里漂亮姐姐做老婆的想法吧。 夕阳西下,大成子一家站在路边,目送下放学生唐铮和王招娣慢慢远去,那一刻妈妈卫兰忽然泪流满面了起来。 差不多的年纪,这两女知青尽管历经艰辛,还有辉煌美好的前途在等着她们。 而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大成子的妈妈了。 ------------ 第二十一章 读书郎 寒冬之后,1979年的春天早早的来了。 大成子这个萌娃,犹如长期冬眠之后骤然苏醒的小乌龟一样,忽然发现了一个五彩的世界。 篱笆墙上的木槿花开了,在成子的眼里有了别样的美感。 屋檐下的春燕归来了,他会冒出无数个疑问。 它们从哪里来?还是去年的那窝燕子吗? 午后的暖阳下,静静趴在牧羊的草坡上,翻看唐铮姐姐她们留下的小人书。 尽管一个字也不认识,也能从连环画连续的场景和人物中,悟出别样的故事来。 这个娃们的世界观里,不再只有吃和玩了。 第一次有了美和远方,有了对于过往的思念和对未来的憧憬。 “我家的孬孩总算开窍啦!” 妈妈卫兰正在晾晒衣裳,瞅见大儿望着远方出神的模样,满心欣慰的笑了起来。 娃们既然混沌初开,会思考人生了,也就到了入学的年龄。 二叔王世川交给堂姐毛丫一个艰巨的任务,教大成子数数,从一数到一百。 那个时候农村小学的入学条件,对于娃们通常有两个要求。 虚岁要满九岁,另一个指标就是要会数数,从一数到一百。 毛丫刚开始还挺开心,她与刚子一样,都有好为人师的毛病。 漫长的暑假天里,村口的老榆树下,成了毛丫授学的讲坛。 除了大成子这个学生外,还有狗蛋和栓子两个旁听生,有时刚子也会过来作为后备的助教。 教学的道具是一百根小木棍,或者一百个杏核。 古木为盖黄土为坛,颇有点孔老夫子当年有教无类的架势。 怎奈自家的小堂弟是榆木疙瘩的脑袋,几天之后狗蛋和栓子都学的差不多了,只有大成子对于数字还如天书一般。 好不容易数到五十个杏核,忽然又连下三级或两级从三十、二十重新数起。 有时又会犯跳跃性的毛病,从三十直接窜到八十。 这可把毛丫老师气坏了,拽耳朵、打手掌没有效果,与学生一起坐在泥地上气急败坏的嚎哭也没有作用。 毛丫堂姐终于无计可施,自个去二叔二婶那儿辞教不干了,让他们另请高明。 二叔王世川讥笑侄女在学校游混,连个数数都教不好。 二婶善解人意,上街的时候还特地给毛丫扯了一块做裙子的花布,作为教弟弟的酬劳。 妈妈最了解自家的儿子,大成子平时就怕毛丫,堂姐两下一咋呼,他就孬掉了。 一百以内的数数,应该是难不倒他的,让娃们自个去琢磨,效果可能会更好些。 果不其然,与狗蛋、栓子这两学龄前儿童互帮互学,又有刚子这打酱油的从旁纠正,娃们对于数字的领悟进展神速。 开学之前的半个月里,一百以内的数数,大成子已能倒背如流了。 那年开学季,大成子虚岁还没到九周岁,才是妈妈卫兰的一块心病。 临上学前她还不忘对儿子提耳嘱咐了一番:“成子!去学堂报名的时候报九岁知道吧!九岁!不然你就没有书念了!” 爸爸王世川对于儿子最舍得花钱了,开学那天给大成子置办了一身的新衣。 新汗衫、新短裤、新凉鞋、新书包,装扮的就像地主家的阔少爷一般。 在那个阶级斗争的观念还未消除,还以破旧为光荣的年代里,这身行头差点断了儿子念书的前途。 与大成子一起去东方红小学报名的,还有狗蛋和栓子。 不知是爸妈不忍小儿子当一辈子小放牛,还是老师家访起的作用,刚子又重新背起书包了。 这一次他该痛改前非了吧?就像民歌《读书郎》里唱得那样。 小嘛小儿郎,背起那书包进学堂。 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 只怕先生骂我懒咯,没有学问啰,无脸见爹娘.....。 这首诞生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湘南民歌,大成子他们读小学的时候还在广为传唱。 但不知从啥时开始,已经躲进历史的角落里了。 当王家成重新想起这首歌时,满是乡土气息的童年早已远去。 只留下一些斑驳的影子,在记忆的长河中时时泛起金色的波纹。 那个时候督促适龄儿童上学读书,应该是各个乡村小学的一项政治任务。 每年暑假都会有挨村家访的老师,上门登记适龄儿童的入学情况。 也正是这样一种制度,改变了小放牛田大刚一辈子的命运,使他重新走入学堂,开启了新的人生。 东方红小学的教师办公室里,挤满了前来报名领书的老生和新生。 堂姐毛丫颤巍巍的拉着大成子的手,来到了一年级班主任的桌前。 “老师,我弟弟要报名。”堂姐平时骄傲跋扈的气概没有了,怯怯看着老师说。 “哪个生产队的?学名叫啥?家里啥成分?” 班主任黄老师列行公事,很是温和的问毛丫。 “油坊生产队的,我弟学名叫王家成,社员成分。” 毛丫老实的回答,但答到社员成分时还是犹豫了一下。 那个时候读书报名,好像对于成分这一栏已经不再有强制性的要求了,所以本村的田维海老师特地嘱咐毛丫,报家庭成分时,只要报社员就行了,不要报富农地主、或是“四类分子”。 不会撒谎本是娃们的天性,毛丫尽管比大成子老练,有过报名的经历。 但向黄老师汇报家庭成分时,还是犹犹豫豫的露出了马脚。 那位黄老师或许是当年的“红卫兵、红小兵”出身,有很高的阶级觉悟,并没有随着改革的春风马上转变。 看着毛丫头闪烁的眼神,黄老师已猜出了其中的猫腻,脸色也变得严峻了起来。 再瞅瞅大成子这身地主羔的打扮,便不耐烦的把做记录的钢笔扔在了书桌上。 “几岁了?你不要讲话!让王家成自己回答!” 黄老师制止住毛丫,犀利的看着大成子,已经有点在找茬了。 “八岁。” 可能是受到了老师的威慑,大成子这个孬孩尽然老老实实的报出了实际年龄。 “明年再来吧!下一位同学!” 黄老师如释重负般的打发了毛丫姐弟,对下一个新生重新恢复了慈祥的笑容。 “死孩子!叫你报九岁、九岁!还报八岁!你难道是孬子啊!” 毛丫堂姐欲哭无泪,狠狠掐了大成子一下,低声的骂着堂弟,又牵着他去找田老师了。 “四叔,我弟没报上名,你帮帮他吧!” 田老师是高年级班主任,正在开班会,见他们姐弟俩可怜兮兮的站在门前,赶紧走出了教室。 “小事小事,别难过了,呵呵。那个黄老师人历来有点轴!你俩在这等一会,班会开完我带大成子去报名领书!” 姐弟俩喊四叔的田维海老师,赶紧安慰毛丫,又回头走进了教室。 而大成子这时候脑袋已经嗡嗡的了,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小孩在一个院子里玩耍。 在田老师的帮助下,王家大庄的四个娃们顺利报名,领来了新书。 如果进入学堂读书是人生中一个重要起点的话,大成子和他的死党们,快乐的幼年已经过去了。 就像远洋航行的货轮,人生之舟开始停靠在童年的港湾里。 随着时间流逝又会慢慢的四散开去,驶向不同的红尘之海,遇见不同的过客,最终停泊在不同的彼岸。 看似偶然,更像是早就注定的宿命一样。 九月的田野上一片丰收繁忙的景象,五个学童欢天喜地的走过潺潺流水的灌渠长桥,穿过满是松林的红石山坡,回到了油坊生产队的这片岗上。 队里的水田全是晚稻,还未到收获的时候。 所以如今这秋收大忙的季节,全队的社员们却是难得的轻松。 这会正在岗坡的旱地里,给山芋剪枝呢,也算是给各家的猪仔打猪草了。 藤蔓长的太旺盛了,不利于地下红薯山芋的生长。 每年八九月份,在挖芋头之前的个把月里,剪除多余的藤蔓,给芋头垄子松土通风,都是保证山芋丰收的重要流程。 毕竟在油坊生产队,芋头的收成早就是全队老小半年的口粮了,一点也马虎不得。 妈妈卫兰每年晾晒的芋头干,早晚熬煮稀饭,能从头年的立冬一直吃到第二年的麦收前后,吃得大成子见到芋头就犯恶心。 娃们平时都喜欢偷瓜摸枣,但那个时候,王家大庄成子、刚子这些小鬼却从来没偷挖过队里的芋头,由此可见对于红薯的怨恨有多深了。 每天的主食早餐水煮芋头、中餐芋头干饭,晚餐芋头稀饭。 这样的日子不出十天,是个娃都会对芋头发怂的。 “回来啦!新书呢?” 见到娃们归来,忙碌的大人纷纷围上前来,打听着学堂里的事情。 妈妈卫兰掏出大成子的课本,欣喜的摩挲了起来。 他们这代农民大多没有进过学堂,对于知识和文化的渴望也成了他们一辈子的遗憾。 “这些个操蛋皮!今后终于有人能治他们了!” 生产队长老罗头和几个老社员正在垄边抽旱烟打尖,看着娃们欣慰的笑道。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学师之惰。学堂先生的本分就是管束学子,呵呵。” 生产队喂猪的猪倌田伯生于私塾世家,解放前读了一辈子的儒书,说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这时正挑着茶水担子来到地头,听见老队长慨叹,也就接下了话茬。 看来混沌未开的这些年里,刚子、大成子、狗蛋、栓子这一众小娃,已成油坊生产队的公害了。 他们能进学堂接受老师的教诲和约束,也是队里的一大喜事。 ------------ 第二十二章 土地到户 这段时间是队里的农闲时节,爸爸王世川又隔三差五的干起了进山贩树的营生。 一天晚间,爸爸兴冲冲的从外边回来了,手里还提溜了几斤猪肉。 “卫兰!快收拾点饭菜!成子!去喊你大爷他们过来!” 进屋之后,他就开心的嚷嚷了起来。 “看把你穷烧的,这不年不节的吃啥肉啊?成子别去!” 妈妈卫兰嗔怪的接过爸爸手上的肉条,一边制止着儿子。 “山民家里买的,三毛钱一斤,嘿嘿。快点去吧,我家的大学生!叫你大娘过来帮你妈搭把手!” 爸爸慈爱的摩挲了一把儿子的脑袋,大成子这才屁颠屁颠的向大爷家跑去。 妈妈卫兰还是不太情愿,那时候的农家基本没有在外边买鱼买肉的习惯,所有的荤菜都是家里养的,或是野外打捞的。 大爷这边只有他和大娘、毛丫头三人在家,听说晚上开荤聚餐,赶紧锁了房门乐呵呵的直奔老二家而来。 大娘和妈妈卫兰都是手脚利索的农家妇女,说笑之间板栗、粉丝炖猪肉的吊锅就上桌了。 爸爸从进屋后开始,就一直把小儿旺孩抱在了怀里,老弟兄俩喝酒时也舍不得放下。 大成子和堂姐毛丫晚间两碗芋头稀饭已经下肚了,但都是见不得肉食的小馋猫。 尽管再吃堵得慌,还是不管不顾的闷头咪西了起来。 “卫兰!今晚怎这么舍得?家里有啥好事?” 大爷怕看弟媳卫兰的脸色,没能放开了吃喝,有点好奇的问成子妈。 “你兄弟在外边捡到狗头金子了!呵呵。” 妈妈卫兰自己省吃俭用,可待人接物从来都是慷慨敞亮。 见成子大爷有点拘谨,就站起身来笑着给他夹了好几块老肥肉。 那个时候农民伯伯的肚皮里普遍缺少油水,给客人敬菜的最高礼仪就是往人家的碗里夹肥肉,这种乡俗如今已经失传很多年了。 “给你们讲个事情。” 爸爸世川突然压低了嗓音,把旺孩交给了妈妈卫兰。 “昨天我碰到了肥西过来的几个木匠,听说他们县里搞借田到户、包产到户都快一年多了,今年各家的粮食多的吃不完!那边的副业也全都放开了!” 说话的时候,爸爸的脸上满是欣喜。 大成子却搞不清楚这有啥可开心的,与今晚的大餐有啥关系。 “我听军子他们回来说过了。去年大旱,各地都在偷偷搞借田到户,今年才没有闹春荒。我们大队离新河近灾星小,几个大队干部都是怂人怕担责任,还在按老牌摸!” 看来这个信息大爷王世春早就知道了,他不以为然的给成子爸续满烧酒。 “听讲县上正在开会,我们这边秋种之前就能分田到户了!” 爸爸王世川按捺不住满心的喜悦,和大哥满满干了一杯。 “世春世川,这种事情千万不能出去乱讲!老王家这些年全家老少遭这么多的罪,全都坏在毛丫老爹那张嘴上!当年要不是他乱讲话,也不会被打成右派,到现在还是小学校长,吃商品粮!成子、毛丫他们上学也不用看老师的脸色了!” 大娘的危机意识很强,见老哥俩在聊政策便赶紧制止道,两个老弟兄也瞬间沉默了下来。 何止是成子、毛丫这些小字辈受影响啊,要不是当年那场运动,他们王氏兄弟如今肯定都是地方上响当当的知识分子,也会是刚刚恢复的高考第一批受益者。 结果一顶“右派分子”的大帽压下来,老爹的公职没了,被劳改了五年。 大爷王世春勉强小学毕业就辍学了,成子爸爸王世川和死去的三叔王世忠干脆成了睁眼瞎子,一天学堂都没进过。 因为成子老爹劳改归来后变成了“反智主义者”,他把所有苦难全归结为自身所接受的教育,也由此剥夺了王氏兄弟上学读书的机会。 “成子爸,真要是分田到户了,咱家能分多少田地啊?” 妈妈卫兰毕竟年轻,对于未来还有更多的憧憬。听丈夫说马上就要包产到户了,满心欢喜的询问丈夫。 “我们队社员少,水田加上旱地我家至少能分到十亩。”爸爸世川答道。 “那一年能收多少粮食啊!难怪肥西那边粮食吃不完唻!” 有着十年以上出工经历的老社员,妈妈卫兰太知道十亩田地一年有多大的收获了。 凭着她的勤劳和算计,只要能够自己做主,再贫瘠的黄土地,也能捣腾出金疙瘩来。 “还有个更好的消息,我都现在不敢说了。呵呵。” 挨了大嫂的教训,爸爸世川自己喝了一口闷酒,呵呵笑道。 “还有啥好消息说出来啊!一家人你怕个啥?大嫂,下放学生唐铮父母都是走Z派,去年就平反了,看来这政策真要变了!” 妈妈卫兰安慰丈夫,她太需要好消息了,这样未来的日子才有盼头。 所以成子大娘的太过谨慎,让她觉得不以为然。 “我们队的唐铮?”大爷抬头问成子妈。 “就是她,还有那个王招娣,她们两家原来的成分都不好,都是去年底平反的。所有下放学生当中,她俩最后回城就是这个原因。” 唐铮和王招娣在油坊生产队时,与成子妈妈走的最近。所以对她们的了解,也比别人多了一些。 “我说呢,去年秋天欢送东方红大队的下放学生回城,怎么就她俩留下来了。” 大爷王世春这才恍然大悟,舒心的和弟弟干了一杯,看来这世道真得要变了。 “我想讲的就是这个事情,我们老父亲右派的帽子快要摘啦!听讲还会恢复公职补发工资!” 成子老爹王元初“四类分子”的大帽,是压在他们老王家头上的三座大山。 爸爸王世川在说出这些话时,就如压抑已久的火山就要迸发了一般。 同为娃们,毛丫堂姐懂事的太多,她已停下了吃喝,满脸庄重的听着父辈们谈话。 而好吃孩大成子,已经埋在了自己迷恋的噶肉里,世道的变迁似乎和他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真的假的?”大爷世春热切的问。 “真的,都等着瞧吧!明年毛丫头和我家成子就会转到他们老爹的学堂里念书了!” 爸爸王世川不容置疑的答道,一口闷下了满杯的老白干儿。 “今晚的事情你俩在学校一句也不能对外人说,乱说我们家就要遭殃了!你俩的书也念不成了!” 那一晚的家宴吃了很久,临回家前,大爷王世春郑重嘱咐女儿毛丫和侄儿大成子。 要他俩管住自己的嘴,公开场合不信谣不传谣。 毛丫严肃的点点头,而成子这会已经有些迷糊了。 “大爷,不能乱说啥?不能跟人讲我家今晚吃噶肉啦?” “我家的傻儿子又孬掉了,哈哈!没事,你赶紧洗脸洗脚去睡觉吧!明早还要上学!” 妈妈卫兰慈爱的摩挲着大儿的脑壳,催促他去整理内务。 已经是小学生了,可不能再像以前那么邋遢。 爸爸和大爷那次夜谈的半个月后,东方红大队召开了一次全体社员大会,改变时代的“大包干”运动,正式在皖西大别山区这片红色的土地上轰轰烈烈的展开了。 王家成至今都还记得,那段日子每个白天,爸爸和大爷王世春,还有队里的各家户主,都会聚集在刚子家后边的平岗头上,眺望着油坊生产队的整个原野。 或站或蹲,或者三五聚堆,或者在地上比划着什么,并没有出现影视作品里那种拖着卷尺丈量土地的热闹场景。 队里每块水田、旱地的面积都有历史档案,都是几十年的老社员了,队里每块田地的收成如何早已了然于胸。 分田的过程,社员们争论最多的可能就是好田孬田的搭配、离家远近的协调问题。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四里八乡忽然响起了噼噼啪啪鞭炮的声音,“包产到户”的时代正式到来啦! “世川,我们家分了哪几块田?” 爸爸平生第一次自斟自饮,妈妈卫兰宰了只大公鸡庆贺这个喜庆的好日子。 “田家大塘下面的八斗田,月巴塘边上的四斗半,还有我家菜园边上的两块膀子田,旱地全在黄泥岗那边。” 田地分完了,爸爸王世川开心的向妈妈叙述队里最后的分配方案。 “八斗田浇水方便,到时候挑稻把要人命,离我家门口太远了!我还是喜欢月巴塘下边的大冲田,你也不争取一下。” 妈妈卫兰一边给小儿旺孩喂饭,一边笑意盈盈的埋怨丈夫。 “又想浇水方便,又想离家近,妇道人家就是贪心!哈哈哈!李老四家的几块小田全在我家后边,你拿八斗田和他换人家快活死了!” 爸爸王世川开心的奚落着妈妈,把酒杯举到小儿旺孩的嘴边,呛得小家伙一个趔趄。 “我是勺子?拿大冲田和人家换小田!黄泥岗那片地不适合种芋头,每年一茬麦子一茬青麻。八斗田太远了,一季油菜一季中稻吧。四斗半离家近一年可种三茬!门口膀子田也是三茬!” 这田地刚分到手,每块田每年种啥农作物妈妈卫兰就已经算计好了。 “妈,我家以后每年能打多少粮食?早上可要吃芋头了?” “以后啊!我家每年的粮食能多到吃不完!每天早上上学,妈给你摊油饼吃!炒鸡蛋饭吃!让我儿子想吃啥就吃啥!”妈妈卫兰慈爱的把鸡腿夹到了大儿的碗里。 能让全家人吃饱肚皮,能让娃们想吃啥就吃啥,也是那个时代的农民们对于“大包干”政策的最初的期待。 殊不知这种基础性的制度变革,带来的不仅仅是吃饱穿暖,还有人身的自由、人性的解放、工商业的全面繁荣、物质文化生活的全面提升、一个时代的伟大进步。 就像个人住房按揭贷款业务,虽然只是商业银行资产业务的一种微小创新,但如果没有这个业务的引入和推广,就不会有今天中国的房地产业。 又如蒸汽机带来工业革命,计算机的发明标志着信息化时代的到来。 还有目前的5G、人工智能、新零售、区块链、大数据,等等。 任何基础性的制度和技术变革,对于社会发展的影响都是革命性、颠覆性的。 不管我们主动或是被动性的接受,所有的改变都会到来。 用经济学的思维来理解,就是“瓶颈”效应。 不管是制度,还是技术、产业、物种、乃至生命,发展到一定阶段都会遇到天花板,也就是所谓的“瓶颈”。 而突破“瓶颈”的有效路径,从来都只有三条:进化、G命、或是变革。 这是大自然的生存规律,也正是改革的意义所在。 ------------ 第二十三章 成子老爹 大成子的老爹“四类分子”王元初,57年大鸣大放后被打为“右派”,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四类分子”,而应该属于“黑五类”的范畴。 但老家人都喊他“老四类”,这个名头叫的人多了,他也就变成“四类分子”了。 其实二者都一样,都是那个时代的贱民阶层。 区别在于“右派”基本上是文化人和革命干部,思想上出了问题,是可以改造好的对象,并不属于纯粹意义上的阶J敌人。 据王元初老先生后来自己回忆,当年响应国家大鸣大放的号召,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他反对新《婚姻法》废除童养媳制度,认为这会破坏原生家庭。 因为那个时候刚刚解放没多久,很多农民家庭都是童养媳婚姻。家里娃娃都有几个了,一旦婚姻作废,原来好好的家庭也就散了。 这个主张放到今天看,也是不合理的,更没有大局意识。 新《婚姻法》关系到千千万万劳动妇女的解放,是多么伟大的立法啊! 已经既成事实婚姻的童养媳家庭,真正闹离婚的还是极少数,只能说是个案,基本不会受到新法律的影响。 王元初当年提出这条议案时,应该还没搞清楚新《婚姻法》的全部内容,尤其是其中关于保护婚姻家庭的相关条款。 或者他本不想站出来提啥建议,结果被主管领导所迫,为了完成摊派的任务,才捡了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来凑数。 就像普通人平时针砭时弊的发牢骚,尽管既不合于时也不合于势,但关心人民疾苦的公心,还是可昭日月的。 只是那个年代说真话的代价太大了,简单的几句发言就失去了公职和五年自由,成了“老四类”,在人生中最宝贵的青壮之年,做了二十年生产队的猪倌,历史和王老先生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那个时候好像有一首文G歌曲,歌词是这样的:什么藤结什么瓜,什么树开什么花,什么时代唱什么歌,什么阶级说什么话。 如果翻开成子老爹王元初的历史旧账,会发现“右派”分子的身份对他来说实至名归。 从学生时代开始,王元初就是一个东张西望、摇摆不定的革M机会主义者。 解放前的王家只有几亩薄田,属于贫农、中农的阶级范畴。 王元初在族人的帮助下念完五年私塾,后来又转入新式学堂,一直是个念书的好苗子。 十几岁的时候就考上了当地的国立师范,也算是鲤鱼跳龙门了,但政Z立场不坚定已为他这辈子的命道埋下了伏笔。 在县城读书的时候,一腔热血的王元初稀里糊涂加入了学校的三青团,毕业前对着“三M主义”的党章宣誓,成了一名国M党员。 48年从国立师范毕业后,王元初和几位同窗一道,来到了长江边上的省城,希望能够一展平生抱负。 结果工作没有找到,却神使鬼差的考入了远在苏南的锡城宪兵学院。 这是王元初人生中第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据说这所学校的所有学生兵,还没有进入战场,就全部转去台湾了,后来在那边的警界都混得风生水起。 这所国民D的警官学校,教官打骂学员是家常便饭,学兵食堂的伙食太差,老是吃不饱肚子。 而且还像监狱一样,三百六十五天日夜全封闭管理。 熬了几个月后实在受不了了,王元初和几位大别山过来的同学,就冒险掰开了宿舍窗户的铁栅栏,逃出了这个高级魔窟。 后来做了生产队的猪倌之后,王元初还经常和老社员们吹嘘:“48年的时候我就知道国M党要完蛋了!宪兵学校的伙食费都有人敢贪污,预备军官都吃不饱饭,更不要说那些抓壮丁抓来的兵夫了,谁会管他们的死活!这样的部队能打胜仗才是怪事!” 幸亏老社员们政治觉悟不高,加之王元初在骂国民党反动派,没有人去告密。 否则宪兵特务这顶大帽再压到老猪倌的头上,可就永世不能翻身了,被当作反革命镇压了都不一定。 爱乱说话似乎是读书人的通病,尽管他们最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 就像一位哲人说的那样,用一年的时间学会说话,却要用一生的时光去学会闭嘴。 从苏南归来后,家乡已经解放了。 王元初义无反顾的投入了人民政府的怀抱,完全忘记了自己国M党员的身份。 这种选择是无比正确的,也算是弃暗投明吧。 对于当时的王元初来说,真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到一份可以糊口又不失体面的工作。 据说他是当地人民政权建立后,第一位主动上门找工作的知识青年,又正值地方上紧缺干部,幸运的王元初被委以重任。 作为本县最年轻的土改工作组组长,成为那个时代的光荣见证者。 这是王元初人生中的第二个机遇,事关一生的荣辱、全家的福祉,他似乎已经抓住了。 后来就是百万雄师过大江了,王元初因工作能力突出,被提拔为全县支前大队的大队长,率领一千多解放区支前民工跟随大军一起南下。 等把对口支援的英雄部队送过长江,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然后有两条开满鲜花的阳关大道摆在王元初的面前:进入南下大军的军官教导团学习,成为一名光荣的革命军人。或者持部队开的介绍信返回原籍,至少会是县里的中层干部。 书呆子王元初尽然两条路都没有选,肯定是哪根筋搭错了。 听说老家在筹建小学,他放弃了原本大好的仕途前程回到乡里,做了村里小学的第一任校长。用王元初老先生自己的话讲,回乡当老师并不是啥高尚的觉悟,只是觉得外边的世道很乱,还是做教书先生安全。 大成子听奶奶说过,老爹当年回乡教书是受了两个人的影响。 一位是他在师范学堂时的先生,告诉他过两年国军就会回到大陆,在人民政府做官任事有很大风险。 另一位就是大成子的曾祖、王元初的父亲了,他列举了一大批在民国十八年“闹红军”的年代里死去的长辈和亲朋们。 有被返乡团用开水灌死的、有被铡刀铡死的,有家破人亡、妻儿老小被卖到外乡去的。 总之G产D的官不能当,做的都是杀头的买卖。 那个时候全国解放已经指日可待了,但凡有点文化有点头脑的人都在拼命的挤进革命队伍。 王老先生却受他人蛊惑看不清形势,这政治上的敏感性也太差了。 王元初年轻时候稀里糊涂看来不假,但说他是G命投机分子那是在抬举他了,没有这么做投机的。 作为僻远山区的教育启蒙者,就算在今天看来,也是个很高尚、受人尊敬的职业,也正是师范科班出身的王元初本来就应该去做的事情。 他一生中的好运气,虽然因为57年“反右”暂时逆转,但幸运之神并没有完全抛弃他,还为他留下了一道缝隙。 1963年的时候有过一次“拨乱反正”,对于王元初这样中农家庭出身,解放前参加革命工作,仅仅说了几句错话的“右派”分子,国家给了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当年县里的文教工作组来村里找王元初,让他写一篇对于“三面红旗”看法的检讨书。 如果书面检讨通过,他就可以恢复公职、补发工资了。 那个时候王元初才32岁,成子爸爸、三叔他们正是上小学的年龄,一切都还可以从头再来。 但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成子老爹没能把握住,他被大鸣大放搞怕了。 当年不也是政府让他们畅所欲言的吗?结果却是一顶“大帽”落到了头上。 如今这关于“三面红旗”的检讨再写错了,又不知是何样的处罚。 反正已经回乡当农民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1979年的春节前夕,王元初坐在行署办公室的走廊里,当得知自己16年前就可以被平反的时候,不禁嚎啕大哭了起来。 一时胆怯一念之差,不仅让自己蹉跎半生,娃们本该美好的人生也一道被他毁了。 如此肝肠寸断的悔恨,一场恸哭又如何能够排解啊! 还有当年与他下乡搞土改的工作组老同事,如今已是行署组织部门的领导同志了。 王元初能够这么快落实政策,这位昔日的同仁帮了大忙。 同为热血青年、同一年参加革命工作,几十年后却是天壤之别,命运的造化就是这么的残酷而又神奇。 诗人柳青曾说过,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关键的往往只有几步。 “老四类”王元初的一生,完全验证了诗人的逻辑。 本该充满辉煌的激情岁月,被他几次错误的选择变成了一地鸡毛。 ------------ 第二十四章 苦逼年代 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乡村学堂这一方小社会里,除了几个日夜奋战准备参加来年高考的民办教师,似乎还一切如常。 大成子的班主任,正是先前那位以未达年龄为由拒绝他报名入学的黄老师,这下算是冤家遇到对头了。 王家成同学又不是那种天资聪慧、一点就透的类型,学习上的悟性太差,正好落在了这位先生的砧板上。 每天语文课罚站,土坯讲台前面耷拉着脑袋背诵课文的孬娃,必有大成子这位可怜虫儿。 背不掉“bpmfdtl”这样的拼音字母表,黄老师竹根做成的教鞭会疾风暴雨一般,招呼到他们头上。 而且这位黄老师还有个特点,每次揍学生的时候都会面带微笑,就像瘆人的笑面阎罗一般。 都说那个时代的老师怕学生,经常挨学生批斗,这肯定是文G初年的事情了。 王家成的亲身经历告诉人们,所有的谣传都是扯淡。 那个时候乡村学校的先生不但敢体罚学生,通常还是往死里捶的那种。 一个学期黄老师的竹节教鞭,都能用断好几根。 黄老师至多初中毕业,他自个的汉语拼音也就幼儿园的水平。 每次领着全班同学朗诵的时候,他能把平、扬、弯、降的拼音音调,念唱出乡村花鼓戏的味道来。 滑稽而又晦涩,经常会引得全班爆笑。 老黄同志每次都会恼羞成怒,手持教鞭奔下讲台,一路横扫过去。 几次这样的集体体罚之后,没有几个娃们敢公然嘲笑老师的发音了。 可我们的王家成同学是个憨娃,老是憋不住笑。 尽管被捶的鼻青脸肿,但只要听见黄老师教读拼音字母时的阳腔怪调,就算是流着眼泪,他也会“嘿嘿”的笑出声来。 “王家成!你给我出来!你在笑啥?有什么好笑的!” 黄老师气急败坏的停下了领读,把后排的大成子,招到了讲台边上。 “老师,我、我.....。” 王家成恐惧的看着老师手里的竹鞭,不自觉的双手护住了脑袋,他当然说不出任何的理由来。 “敢笑老师教的不好!还是你王家成锅劲(厉害的意思)!那好吧!今天给你一个机会,由你来带领大家朗读!我到要看看你有多锅劲!” 黄老师觉得体罚对于大成子这样一根筋的学渣来说,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 于是就别出心裁的想出了另一种惩罚方式,把教鞭扔给了王家成,由他领着全班同学一起朗读。 而在平时,只有得到班主任宠爱的班长,才有这种领读的权力。 王家成毕竟是黄老师的弟子,多多少少得到了老师汉语拼音的真传,又加了点自己的独创,其中的味道就更绵长了。 他不敢违忤黄老师的命令,颤颤巍巍来到讲台前面,手举教鞭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演讲。 “ū ú ǔ ù! ǖ ǘ ǚ ǜ !” 还没有读完,下面的同学已经笑翻天了。 黄老师也在一边爆笑的老泪纵横,捂着肚子示意王家成不要再念下去了。 破天荒头一次,没有再用手里的教鞭招呼可怜的王家成同学。 大成子孬哄哄的回到座位上,见其他人在乐呵,他也咧着嘴一通傻笑了起来。 放学回家的路上,同在一班的刚子、栓子、狗蛋他们还在模仿着家成同学独创的拼音发声法。 几个娃们苦中作乐,在金黄色的原野上无拘无束的嬉笑着,追打着。 把在学校教室里所受的憋屈,全都宣泄了出来。 毛丫的学名叫王家媛,向几位小伙伴传授了一套隔音大法,上课的时候能够屏蔽黄老师的声音。 扯两团棉絮塞耳朵里,两颗黄豆也行。 听不见声音就不会在课间发笑,也就再不会招来老师体罚的竹鞭了。 大成子向来奉堂姐毛丫的话为圣旨,又被黄老师折磨的无处可逃,回家向爸妈诉苦也讨不到任何好处。 每次上语文课的时候,这个皮娃就原封不动的照搬起这套歪招来。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王家成同学显得格外的安静,黄老师拼音课的时候,再也听不到他那压抑的“嘿嘿”声了。 念过书的娃们都知道,但凡和班主任对上眼,在学校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课间一点点的伎俩,都逃不过老师那双火眼金星般的法眼。 老黄同志注意王家成有段日子了,很是纳闷这位最爱笑的憨娃,怎么不和自己的教学法产生共鸣了。 一番侦查之后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猫腻,可把这位半吊子先生给气坏了,老鹰捉小鸡一般提溜着王家成,把他扔到了教室的外边。 学生对于先生最大的不敬,就是课堂上的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既然这么不愿意听课,那就在操场上喝西北风吧。 那天上午,王家成整整在教室的外边罚站了三节课,下午上学把妈妈带到学校向黄老师认错道歉,这件事才算了结。 认真听课忍不住乐呵要挨揍,假装听课又要受罚。 敬爱的黄老师,你可把我们王家成同学给为难死啦! 那个时候乡村小学的教师队伍里,基本上找不到几个科班出身的。 像黄老师这样半路出家的先生,才是义务教育阶段的主干力量。 如果遇到几位文G前老三届毕业的先生,就已经算是小学老师中的高学历了。 但正是这些半工半农的民办教师,却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撑起了中国乡村教育那一片蔚蓝的天空。 黄老师似乎有点阶J洁癖,特别看不惯班里那些穿新衣服的学生。 深秋时节天气已经很凉了,遇到下雨天,娃们穿个防水防滑的胶鞋上学,应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这位严厉的先生却看不惯,班上所有穿胶鞋的同学,课间一律要在讲台前面罚站。 那时候大队供销社一双长筒胶鞋的售价,估计要四五块钱,不是一般农家舍得买的。 所以每次罚站,也只有三五个娃们走上前来。 个个羞愧难当,如同干了啥见不得人的勾当,正在接受劳动人民的批斗和监督。 而这其中的小娃们,也会包括王家成同学。 罚站就要罚背书,罚黑板默写,背不掉课文、默写错误就要挨捶。 一两次之后,大成子再也不敢穿雨鞋了。 凄风苦雨的晚秋早晨,与刚子、狗蛋他们一起赤脚卷着裤腿,一身泥水的来到教室。 尽管冻得鼻涕横流、两脚发麻,也比在讲台上示众好过了千倍万倍。 而黄老师自己,每次都会秋衣胶鞋一样不落,从未见过他赤着脚来教室上课。 他自家的小娃只有一两岁,抱着来课堂检查学生们早自习的时候,从来都穿着的光鲜可爱。 自己做不到,却要一年级的小学生们去保持艰苦朴素的优良作风,秋冬季节的下雨天不给大家穿雨鞋。 这就有点变相体罚了,甚至还带有一种官本位的思想。 文G年代工农兵干部身上的阶级优越感和特权意识,这位黄老师好像都沾上了。 那时候农家的父母大多数都是文盲,百分百的敬畏和相信学校的先生。 即使在班上遇到老师不公正的对待,也认为是孩子的错,很少有去学校为自家娃们争取公道的。 好在黄老师教学态度严谨负责,批改订正学生的作业从不拖拉。 他的拼音字母虽然一塌糊涂,但粉笔字板书却是特别的漂亮,宋体小楷就像印刷出来的一样。 而且大成子、刚子、狗蛋这些娃们,没上学堂前在村里都是狗都嫌的操蛋孩。 管理他们不来点无产阶级专政的手腕,加点棍棒教育,还真是降不住他们。 从这一点上说,老黄同志不算是误人子弟的庸师,只是在思维上有点跟不上时代了。 ------------ 第二十五章 春风化雨(一) 大成子的爸爸王世川,这辈子置办的第一辆运输工具,是架双轮的架子车。 土地到户的这年秋天,他和两个侄子王家军、王家兵兄弟,放开手脚做起了木材贩运的生意。 原来两天一趟的扛树买卖,太苦太累也挣不了几个辛苦钱。 王世川索性举全家之力,去县里买回轮胎轱辘,请老木匠量身定做了一架宽大的木板车。 这种造价三百元左右的运输工具,在1979年的农村,也算是把全部身家都压进去的大件了。 当年的农民创业者们,很多都是从拉板车做起,走上了发家致富的金色大道。 《平凡世界》里的孙少安,正是靠骡子板车,赚取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有了架子车之后,王家叔侄的木材生意从此鸟枪换炮,每趟几十根杺条、十几方杉木的运力,挣钱的速度也快的流水一般。 所以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最大的历史意义,是解放了生产力。 王世川这样的农民伯伯不用再每天上工,去从事低效率的农田劳作了。 农闲时节出门务工经商,在家搞特色养殖,或者重拾各种祖传的老手艺,都有了充足的时间和人身自由。 各显其能发家致富,开始成为这一时期乡村生活的主旋律。 一个农家如果没有出门打工的子弟,也不搞点副业,仅靠着几亩田过日子,在那个农业税很重的年代里,生存依然艰难。 而且随着社会的全面开放,乡村生活中的日常开销也越来越多。 婚丧喜嫁、人情往来、物质文化生活方面的更多追求,都需要一定的收入基础作为保证。 据一些老农民回忆,土地到户两三年后,农村的贫富差距就开始出现了。 有些农家的日子,还不如在大呼隆、自留地的年代。 一桩生意能否成功,往往取决于三个要素:资本、货源和买家。 有广阔的市场需求而缺少货源和资本投入的现象,即为经济学上所定义的卖方市场和资本短缺。 货源供给严重不足,买家凭票、拼关系、凭计划才能买到商品,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这样的市场就是卖方市场。 百分之几十、几百的资本收益率,人们只要有积蓄、能够筹集到资金、搞到银行贷款,敢于投资创业,摆个地摊都能暴富的年代,就是资本短缺的年代。 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社会,卖方市场的大环境和资本短缺兼而有之。 那个时候的草根创业者,成功率可以达到99%,王世川这样目不识丁的农民,发财致富的例子比比皆是。 那个时候虽然还很穷,但市场上几乎啥玩意都缺。 化肥农药、钢材水泥、家用电器、外汇图书,都是紧俏货。 当时的生产厂家,基本没有市场营销的概念,企业管理的核心是如何组织生产、扩大生产能力,生产多少都能买的出去,根本就不愁销路。 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资本短缺的烟云早已散去,我国已进入了全面资本过剩的时代。 资本收益率跑不过银行理财,个人创业投资的风险空前增加。 有钱阶层买房产大白菜一样,都不愿投资实体经济了。 有些行业的投资收益率,甚至干不过通货膨胀。 所有这些,都是资本过剩的具体表现。 一个社会太有钱了没地方花也会出乱子,房地产泡沫、股市泡沫、大宗商品泡沫、货币的空转等等,都会白白消耗几代人艰苦创业积攒下来的宝贵财富。 所以才有了伟大的“一带一路”战略,为民间资本的输出保驾护航,把我国过剩的资本和生产能力引到其他发展中国家,实现合作共赢。 通过“供给侧”改革,大力培育发展5G、人工智能、新能源等新的基础经济,来创造出新的社会需求,突破买方市场的瓶颈,保住我们社会就业和发展的基本盘。 1979年的那个冬天,王世川叔侄的木材生意顺风顺水,正是因为资本、货源、买家三要素,他们都具备了。 筹三百元的巨资,投资运货的架子车,其他村民没有这个实力和胆量,他们做到了。 前几年偷偷进山扛树的年代,与山民们结下的深厚交情,使他们的木材货源有充分保障。 与他们有过交易的木匠不下百十位,木材杺条市场的交易日渐兴隆,也使他们运回的杉木不愁销路。 所以当油坊生产队其他的老少爷们,还沉醉在土地到户的自由狂欢之中,隆冬里睡懒觉,成日成夜的追看乡村小戏,或者无所事事访亲走友的时候,王世川叔侄已经完成了他们的原始积累。 年底分红,叔侄三每人分得了两千元的红利。 生产队挣工分的年代,一个壮劳力十五年的工分折现,也没有这么多啊! 妈妈卫兰手捧着这笔巨款,一时惊慌失措了起来。 “世川!这些钱都是正路上来的吧?” “每分钱都是汗水砸来的,你就放心的花吧!嘿嘿!” 王世川开心的脱下硬邦邦的棉袄,抱起了摇篮里的旺孩。 大别山腹地的柳冲连接山外的那条五十里崎岖山路,人力拖拉的载货板车在上面走过一趟,也是脱层皮啊! 他这御寒的棉袄,早已被汗水浸湿过无数次了。 “一个月一千块,一年一万二,这么多钱怎么花啊?世川,不会再有运动了吧?” 卫兰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也还没有银行信用社存钱的概念,只能反复数着这一摞钞票,绞尽脑汁的计划着这笔巨款该如何使用,该藏在什么地方。枕头下面还是木柜底层,或者是缝进被褥里面。 已经是寒假了,王家成同学这时正在突击寒假作业。 隔壁的槽坊生产队小年后会唱三天三夜的《河神》,他与刚子、狗蛋他们早已约好,到时一道过去戏耍。 花鼓戏《河神》的台词这些娃们一句也听不懂,他们感兴趣的是那种人山人海的热闹,以及戏台周边的各种小吃。 甘蔗、瓜子、花生糖,爆米团子、红糖烧饼,这些多年未见的乡村零食,与绝迹许久的花鼓戏一样,如同春雨过后破土而出的新芽一般,再次以喜庆的面目呈现在人们的视线里。 戏台上六十多岁的男旦十月红正在歪歪唧唧的哀怨不休,妈妈卫兰和王家庄子的阿婆阿婶们听的如醉如痴。 大成子他们总会馋猫一般蹲在刘麻子的烧饼摊前,看着一锅锅焦香四溢的烧饼从下锅到出锅、再到售罄的全部过程。 五分钱一个,没有人计算过刘麻子和他的闺女一天一夜卖出去多少块烧饼,应该是个很惊人的数字吧。 他这赶戏场的烧饼摊,尽管毫不起眼,但不出两年的时间,或许就可以挣出个“万元户”来。 “妇道人家的见识,呵呵。这点钱买辆拖拉机就全没了!把咱家这土坯房推倒,翻盖四间砖墙瓦顶带院墙的大屋,我至少还要挣三年才够!” 王世川接过媳妇递给的新棉袄套在身上,乐呵呵的转到大儿身后看他做作业,一边计划着这笔款子的用途。 经他这么一算计,钱还真是禁不住花了。 “如今盖公家那样的瓦房不违反政策吧?”卫兰满心欢喜的问丈夫,还是有点疑虑。 女人天生就爱数钱,说话间的功夫,这两千块十元、五元、两元面值的钞票,她已来来回回数过三四遍了。 “不违反,我们国家今后的政策就是让老百姓发家致富过好日子!肥西那边今年到处都在翻新房,前几天我们放回的一百根杉树杺条,全被官亭的一户人家买走了!” “看来这世道真的变了!我们家今年双喜临门,日子终于有盼头啦!” 妈妈卫兰泪水婆娑的叹道,她说的另一件喜事,就是成子老爹“右派”平反这件家族的大事。 “成子,期末考了多少分?” 王世川不再和卫兰寒暄,关心起儿子的期末成绩。 “语文85,数学80,都及格了!” 大成子信心满满的把成绩单递给了爸爸,两门课全考及格,全班中上游的水平,已经远远超过这个小学渣的自我预期了。 “不错不错!我家儿子开窍了!哈哈哈!” 听了儿子的成绩之后,王世川真是比挣了两千块的巨款还要高兴。 他深深的知道,没有文化的自己这辈子已走不了太远的路了。 农家子弟只有好好读书,才能最终改变自己的命运。 “爸!你讲过的,两门都及格有奖励!” 大成子直勾勾的盯着妈妈卫兰的钱袋子,错过了今天居功求赏的好机会,再问妈妈要钞票可就难了。 “有赏,当然有赏!十块钱够不够?” 爸爸王世川笑呵呵的腾出手来,从妈妈的钱堆里捡了两张五元的大钞,扔给了大儿。 “世川你勺吧?给小孩这么多钱?成子快拿来!给你换两张一块的!” 卫兰惊愕看着丈夫,没想到他对儿子的奖励这么慷慨。 爸爸的奖赏已经到手了,岂能再收回去! 大成子不顾妈妈的怒喝,抱着钞票夺门而出。 两天后槽坊生产队的大戏开场,刘麻子的烧饼摊,十元巨款能买两百个烧饼,那可是真正的解馋了! ------------ 第二十六章 春风化雨(二) 对于70年后这代农村娃们来说,每年腊月之后家家户户杀年猪、吃杀猪饭的场景,可能是所有童年生活的记忆中,最为丰满的回忆了。 隆冬的艳阳天里,请来了杀猪的老汉,整个庄子的男女老少都会过来帮忙。 在场院里垒起灶台,大锅烧着开水。 姑婶妯娌们摘洗着青菜萝卜,一边喜气洋洋的家长里短。 小娃们正在切磋放鞭炮、烟花的技艺,池塘里的浮冰还没有融化,哪个操蛋孩把一颗点燃的大炮竹扔在了码头边的冰面上。 伴随着一声巨响,四周的浮冰纷纷裂开,也把正在洗菜的成子妈妈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栽进了水里。 几位老人坐在廊檐下喝着陈茶晒着太阳,叙说着一些陈年旧事。 谁家过去有多少亩田、哪家出过举人秀才、还有“闹红军”、抓壮丁、鬼子跑反,“停火”(三年自然灾害在江淮农村的说法)的时候怎么饿肚子等等。 都是些古老的话题,都是这块厚重的乡土上发生过的往事,像狗蛋老爹的山羊胡子那般的悠长。 几个力气壮的大人与屠夫老汉合力,把喂养了一年的土猪摁在了台板上。 老汉手起刀落,冒着热气的血沫咕噜噜的喷薄而出。 猪儿没有多少的呻吟和挣扎,就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等一块块殷虹的血豆腐成型出锅之后,杀猪饭就开场了。 大别山特色的一锅炖换成了天字号的大铁锅,猪肉猪血、萝卜青菜、粉丝豆皮,在农家巧妇们精湛的厨艺下天然糅合,鲜辣的浓香弥漫了整个庄院。 还有满桌的腊鹅、熏肉、咸鸡、咸鱼,各色的菜肴比过大年还要丰盛。 村庄外行走的路人,也会笑着嘀咕谁家又杀猪了。 如果是熟识的过客,还会循香前来,打打牙祭。 主人家当然会敞开了胸怀热情招待,让他们吃好喝好。 几十年来受委屈的肚皮,终于在改革的春风里得到了解放。 大块吃肉、小盅喝酒,各家轮流做东,酒足饭饱之后再去赶场乡村大戏。 这小日子过的,解放前万恶的地主老财家奢靡的生活,也不过如此吧。 民间调查发现,“包产到户”给中国乡村带来的巨大变化,农民幸福感、获得感最强的年代,应该是在80年代初期的两三年里。 后来随着商业化的兴起,物质和精神层面的诱惑越来越多,乡村亲朋邻里之间的贫富分化日益加剧,这种翻身解放的幸福和喜悦感也就慢慢的淡漠下去了。 昔日热火朝天的杀猪饭也由最初全村老少的共同狂欢,变成了家族内的聚会,再到后来的悄无声息。 古道热肠的乡风早已远去,市场化的时代找个邻居割稻割麦都要付工钱。 即使是在僻远的乡村,人们也在攀比谁家在城里买房了、谁家子女开回的车子高档、谁家的儿子当老板了。 那些十年寒窗考上大学的学子们,回到故乡也不再有昔日的荣耀了。 很多时候都会灰溜溜的,大有混得不好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感觉。 厚道不再是一种美德,成了勺子孬子的代名词。 市侩、匪气也不再是一种道德上的污点,而是乡村成功人士的身份标签。 人们在追求幸福的过程中,似乎忘却了一些最本真的东西。 这或许是整个社会在追求物质丰富的过程中,必须经历的一个阶段吧。 也就是经济学上著名的“边际效益递减规律”,社会学家又把这种现象定义为“幸福度递减规律”。 物质和财富从贫乏到富足的过程,给人所带来的幸福感是递减的。 到达临界点的时候,甚至会变成一种恶和负担。 当然这个临界点因人而异,对于虔诚的僧者来说,粗茶淡饭足矣。 他们视物质上的幸福为恶,追求的是无相无我的大自在。 而对于首富们来说,一个亿只是个小目标。 芸芸众生中的大多凡人,物质给予我们的幸福,往往不是取决于它们的效用,而是来自于外界的参照物们。 他人拥有什么、拥有多少。 大家都穷的时候,吃饱肚子就是最幸福的事情。 周围的人们都比自己富裕,住着豪宅大屋也是痛苦万分。 所以有哲人说过,人类痛苦的根源,是把幸福等同于物质。 所有关于幸福的悖论,都是无穷无尽的物欲深渊所酿出的苦酒。 小年送完灶神,王世川、卫兰夫妇就开始准备回老庄子过年的事情了。 在江淮农村的乡俗中,老辈人居住的村庄是整个家族的香火所在,关系着全家老小的福祉和运道。 逢年过节的时候,除非父母高堂忙不动了,很少有老辈人去晚辈家的,都是分散各地的儿女孙辈回老庄子过年。 今年的新春佳节,对于大别山腹地的晏冲王家来说,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成子老爹王元初“右派”摘帽,压在整个家族头上的阶级枷锁终于去掉了。 那种翻身解放的自由和幸福啊,让木讷龙钟的老猪倌一下子活泛了起来,差不多年轻了十岁。 脱下猪倌的烂衣衫,里里外外梳洗一番,换上中山装的外衣,再戴上老花镜,一位饱读诗书老先生的气质就回来了。 恢复公职补发工资,让原本贫寒苦楚、需要儿子们贴补才能度日的农家,一下变得富庶了起来。 寒假期间姑姑王世英来王家大庄,就带了奶奶的捎话。 今年回老庄子过年,啥都不要买了,人回去就好。 奶奶还特意嘱咐,回去多住几天,这边水火门窗要安顿好。 可两户人家一大堆的鸡鸭牲口需要照看,小家的香火也需要照顾,两地相隔十几里路,都回晏冲肯定是不行的。 王世川和大哥王世忠商量后决定,今年由大成子一家去老庄陪爹爹奶奶过春节,成子大爷家毛丫作为代表。 来年再进行替换,这样两边就都照顾上了。 尽管老父亲老母亲不缺啥了,但儿女的孝心还是要敬的,送给奶奶家过年的礼物,装满了整个架子车。 半扇猪肉,两竹筐内山运回的木炭,还有卫庄姥姥家送给的粉丝山货等等。 老庄子的年味比家里隆重多了,推开老屋的院门,满场院喜庆的红对联迎面而来。 老爹王元初身为地方上唯一的老先生,给四周乡邻们写写春联,也是则无旁贷的事情。 往年写的是酸楚和卑微,今年却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连笔墨纸张都不要乡邻们备了。 小年之后,王老先生就在自家的院子里裁纸研墨,把所有的感恩和幸福,都写在了一张张喜庆的红纸对联上。 做“老四类”的这些年里,乡亲们善待他。 无以为报,就用这些满含祝福的春联略表寸心吧。 老屋的房间早已收拾的喜庆敞亮,满面春风的奶奶抱起幺孙旺孩亲了又亲,大成子、毛丫已经顾不过来了,一个劲的催促着他俩品吃各种刚买的零食。恨不能把所有的慈爱,都在这一刻倾注到每个儿孙的身上。 刚刚安顿好,姑姑王世英就抓“壮丁”来了,把裁纸的活分派给了毛丫堂姐,研墨牵纸的差事交给了大成子。 祖孙三代文化人第一次共事,旁边观战的王世川看的心潮起伏,一边给来取春联的乡邻亲朋们倒茶递烟,还时不时的躲进屋里,拭去满脸的泪水。 幸福真能改变一个人的气质,大成子第一次发现初中生的姑姑原来是如此美丽。 原本白发苍苍满面愁苦的奶奶,也完全改变了模样。 手脚麻利了,思维清楚了,满脸满眼都是慈祥大气的光彩。 一大家人的午饭,她根本不要媳妇卫兰插手,半个时辰的功夫全部收拾妥当。 年过半百终于迎来了人生中第二个春天,儿孙绕膝的奶奶除了感恩,已经再无遗憾了。 写春联的差事一干就是三天,大成子和堂姐毛丫简直无聊死了,很是后悔来老庄子过年。 在王家大庄这个时候,正是他俩和刚子、狗蛋、栓子这些娃们大闹天宫、肆意挥洒的时候。 腊月二十九的下午,所有乡邻们的春联终于全都写完了。 王元初老先生郑重的亲自裁纸,沉思良久后才儿孙们的注视下缓缓落笔,一气呵成写下了老屋正门的楹联。 上联为:春风化雨,下联是:家国同庆。 横批为:苦尽甘来。 ------------ 第二十七章 山区小学(一) 王元初老人是在80年的春学期恢复工作的。 区教委考虑到他已51岁,再干几年就退休了,原本打算把他安排在本村的晏冲小学。 这所小学堂也是他当年初创的,离家就又近,很是适合在那养老。 可王元初坚决要求去条件最艰苦、最缺师资的山区小学。 希望能在最后十来年的教师生涯中,为山区的教育事业贡献自己的微薄力量,以此来报答党和政府的再造之恩。 正好辖区内有一所叫红石湾的小学缺国家教师,王老先生的主动请缨,也算解了教委领导的燃眉之急。 还给他官升一级,增加了一级工资,兼任红石湾小学的校长。 王世川送老父亲前去赴任,父子二人一早出发,翻过十几座山头,又坐了十几里路的渡船,才在黄昏时分来到了这处群山深处的乡村小学。 一栋四五间土坯草顶的茅庐,便是这个学堂的全部建筑了。 泛白的泥石操场,有几个女娃学生在跳方块,见到他们两个山外来客,都好奇的围上前来。 操场边的古槐树下,悬挂着一块废旧的铁犁铧,应该就是这个学堂上课下课的信号铃了。 雾霭蒙蒙的夕阳下,一缕炊烟袅袅升起,还能隐约闻到饭菜的香味。 这所小学堂的老师们,正在为新来驾到的王校长准备着接风宴呢。 “爸,这个山旮旯太偏了!在晏冲老家教书多好!” 王世川挑了一担子老父亲的行李,看着山腰上的红石湾小学,不无惋惜的笑道。 “比我想象中好多了!你等着瞧吧,两年后我就能让他大变样!” 王元初双手杵着竹杖遥看前方,满眼满脸的憧憬和深情,就像是见到了久违的初恋一般。 “这哪像学堂啊!我们生产队的牛棚都比它强!哎!爸,你真会选地方!哈哈哈!” 这个山区小学真是太小太破了,和山外岗上那些围子里的乡村小学没法相比,连王世川这样的农民都看不上眼了。 “山色空濛,夕阳如烟!这地方好好拾掇拾掇,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王元初环视四野,高声的慨叹道,一边迫不及待的加快了脚步。 同样的山色和草庐,他与半文盲的儿子,所见的感悟自然天壤之别。 “你回晏冲也不方便!下个月我把娘送过来,给你做个伴!油盐酱醋啥的,我从山外给你买!” 王世川贩运木材,每天都来往穿梭于大别山的内山和外山之间。 但如此偏僻的山旮旯,他还是第一次进来过,也不禁为老父亲的日常生活担忧了起来。 “你们不要担心!你老子我这辈子啥苦没吃过啊!在这红石湾小学我肯定能多活几年!呵呵,世川!你下次过来给我带一套木匠工具,我有用处!” 重新恢复教书先生的公职,令王元初充满了斗志和激情。 人人嫌弃的生产队猪倌,成了受人尊敬的一校之长。 人生机遇的如此变化,生活上再大的困难,在刚刚翻身解放的王老先生看来,也不算个事了。 父子俩谈笑之间,已有教工热情前来,接下王世川肩上的挑子,迎接他们的王校长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王元初组织召开了全体教职工会议,也是教师生涯中断二十年后第一次履行公职,令他百感交集。 他发现红石湾小学的处境和困难,远比先前想象中大得多。 全校连他在内就四位员工,其他三人都是民办教师。 小车老师是个女娃,红石湾大队书记的闺女,两年前刚刚高中毕业。 吴老师和张老师,都是有着十多年教龄的老同志了。 先前主持学校工作的吴老师,向王元初简单汇报了学校的一些情况。 全校目前总共有四十多个学生,五个年级,但这些年来基本上没有向区里的初中输送过几个生源。 绝大多数的娃们念书就是小放牛,隔三差五过来一趟混混日子,还没到小学毕业就全都辍学了。 学校校舍的后面,有五六亩山地的学田。 当年小学初建时,大队负担不起教育经费,就把这片山地划给了学校,由老师带领学生们半农半学,以此来保证学校里日常的开销。 那个时候的乡村中小学,好像都有学田,五亩十亩的不等,这也是从旧时代保留下来的一种传统。 既可为学校食堂提供蔬菜和粮食,也让学童们有了一方劳动实践课的基地。 让他们自己动手,全程参与耕耘、种植、收获的全过程,小小年纪就能懂得稼轩之苦。 这种学田制度在过去的年代里教育意义不大,农家孩子放学回家,没有不做家务农活的。 但在当代,娃们离祖先留下的农耕文明越来越遥远了,正是学田制度在文化传承、培养学童耕读精神等方面大显身手的时候。 而这种知行合一的教学传统却早已不复存在了,着实令人可惜也! 区里每隔两年都会派主持工作的公办教师来红石湾小学,但这儿太偏远了,买斤粗盐都要走上几十里的山路。 所以这所小学根本留不住人才,过来的教师基本熬上一学期半学期后,全都想办法托关系调走了。 “老吴,我们这山里不缺石头、木材和粘土,大家为啥不组织学生自己动手,多盖几间土坯校舍呢?这样也就不要占用学生的教室作为教师的宿舍和办公室了!还有这课桌,都是土坯青石板垒的,怎么能行呢?也不安全啊!还有那些学田坡地,我看都撂荒了!这些旱地又没有公粮上交,带学生们收拾好,我们教师一日三餐就有着落了,还可为家远的小孩补贴一点中午的伙食!” 听完吴老师的介绍之后,王元初有一肚子的疑问。 他不明白这红石湾小学,四周全是山林和竹园,不缺木材和粘土,怎么能被老吴同志经营的猪圈一样。 所有老师都没有批改作业的办公场地,他这个校长的宿舍,还是车老师带领几个学生临时隔开了一间教室,拼凑而成的。 听了王元初的问话,小车老师感同身受般的笑了笑,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认真的看着新来的老校长和吴老师。 老张老师事不关己,给旱烟袋填上烟叶,使劲的嘬了一口。 “老校长,你初来乍到,有些情况你还不了解。我和老张、小车都是民办老师,每月的薪水也就七块钱,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呵呵,我们扳倒身子在学校一人吃饱喝足,家里人就要喝西北风了。不像你们国家干部,吃商品粮,工资也是我们的好多倍!” 王校长善意的疑问,带有明显的批评意味,让吴老师有点抬不起头来,他很是委屈的为自己辩解道。 “山里娃们也不像外边,平时过来上学只要会写自个名字就行了!认再多的字也走不出这片山旮旯!” 张老师年轻时应该是个有理想的好青年,也是这片大别山里少有的初中生,结果还是在这穷乡闭塞的山旮旯里白白虚度了。 所以对于山里娃们上学读书,他带有明显的悲观态度。 “哎,都不容易啊。这些娃们,还有我们这些教师。我本人做了二十多年的“老四类”,在生产队喂了二十年猪,两个月前刚刚平反。呵呵。” 王元初已经看出三位老师的情绪变化,赶紧改变了口气,从兜里掏出卷烟,给吴老师和张老师每人递上了一根,现场的气氛才缓和了下来。 “但学堂就要有学堂的样子,既要对孩子们有吸引力,我们这些老师也要有归宿感和成就感!红石湾小学目前这现状,不要说你们年轻人,我这把老骨头了,也待不下去!这个样子怎么能办学呢?山里娃怎么了?山里娃就不能上大学有出息啊?好多大人物都是山里的农家出生!咱这大别山走出去多少共和国的将军你们都知道吧!” 王元初站起身来,语重心长的与三位同仁交心道。 “王校长,你说该怎么做吧!我们都听你的!” 小车老师是年轻人,对于未来的人生还充满了希望,她满眼崇敬看着王元初道。 “对,老校长,你怎么领导我们怎么做!” 张老师和吴老师附和道,目前这个烂牛棚一般毫无生气的学校,也是他俩不想面对的。 “那好吧,今后就仰仗三位的支持啦,呵呵。别人不敢说,我王元初反正是把这儿当成余生的事业了。车老师,你把这学期辍学学生的名单统计出来,等一下我们前去挨个家访,也顺路参观参观红石湾这一带的河光山色!” 教务会议到此结束,王元初又给张、吴两位老师每人递上了一根香烟。 这种大前门的卷烟,一毛钱一包,他自个平时都舍不得抽。 “好嘞!我这就去准备!”车老师开心的去了教室。 “老校长,今个中午去我家吧!上个月猎了只猪獾,还剩半个猪腿,中午让我老婆子收拾收拾,咱老哥三好好的喝一杯!” 一听说家访张老师来了精神,他擅长打猎,家访带上猎枪,一路收获两三只野鸡野兔,接下来个把月家中饭桌上的油水就有保证了。 “好啊!打平伙!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哈哈哈!老吴,这片山旮旯哪地方有供销社?中午的水酒我来包了!” 山里人古道热肠,虽然才共事一天,王元初已经觉得和老吴、老张两位同仁很对路子。 而小车老师,聪明活泼,就像他的女儿英子一样。 ------------ 第二十八章 山区小学(二) 红石湾这一带的山区,除了交通的极度闭塞,还真是一处风景绝佳的世外桃源。 五六十年代治理淮河的时候,在东南山口的位置修建了一座水库大坝,形成的高峡平湖连绵数十公里,红石湾小学正好处于这个库区末梢的位置。 小学背靠的那座红石头山,长满了松树和毛竹,还有连片的野茶。 山的背后是一条宽阔的峡谷,褐红色的大小卵石铺满谷底。从山顶望去,就像是一条九曲回环的丝带,摇曳在绿水青山之间。 几十年后当地政府招商引资,发展旅游业,这片库区和峡谷,如今已是远近文明的5A级景区了。 然而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这里却是令人生畏的穷山恶水。 离红石湾最近的县道有50多里的路程,全是连架子车都没法行走的崎岖山路。 有些老人一辈子都窝在了这片山旮旯里,大人小娃们看上去都有点孬哄哄的。 大队辖区的一百多户农家,大多住在峡谷两侧的山沟沟里。 所以红石湾小学的老师们平时家访,沿着大峡谷一路走过去就行了。 老张提着猎枪走在林间的山路上,不时抬头看天上盘旋的老鹰。 经验丰富的猎人们都知道,鹞鹰俯冲的方向,往往会有野味出没。 出门才半个多小时,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老张已有斩获,提着一只血淋淋的野鸡,兴冲冲的从坡上跑了下来。 初春的峡谷里还没有多少流水,老吴和小车陪着校长王元初沿着遍布卵石的河床向上行走。 一边介绍着沿途的风景和物产,一个个古村的地名,从这片大山里走出去的历代名人。 深山里的平地少,很难找到连片的村落。 他们不时从峡谷折进漫山毛竹的山沟,走进一户户贫寒的山民家里,督促辍学的适龄儿童尽快回校。 王元初还向家长们承诺,交不上学费的娃们可以先欠着,将来可用山货、木材、甚至劳务来偿还。 不能因为学费或者贫穷,让娃们失去了读书的机会,耽误他们一辈子的前程。 除了家访之外,王元初校长还义务当起了政策讲解员,向山民们宣传如今国家的农村政策,解释娃们念书识字的重要性。 遇到村里的老人,他会请这些抽旱烟的老爷子品吸他的“双猫”牌卷烟。 王元初老校长诚恳谦和,说话句句在理。 一趟全学区的家访走下来,不但是刚辍学的儿童,连一些两年前就不念书的男娃女娃们都被说动了,答应重新回归学堂做插班生。 “王校长,你快成收山货的了!呵呵。你真答应那些娃们的父母用山货来抵书学费啊?” 回程的路上,小车老师对于老校长的说服能力由衷佩服。 这些辍学儿童的家长,以前他们来家访时都是油盐不进的。 反正就是一句话,孩子不念书了,读书也不能当饭吃,家里也出不起每学期两三块钱的学杂费、书本费。 “老校长,这十几个娃们的书学费不是小数目啊,抵你一个月的工资了!丑话说前面,我们山里最不缺的就是木材、石材!我和张老师家巴掌大的山地,也不需要雇佣工!你答应家长们山货、劳务抵学费的事情,老张、小车我们三个可没法帮你!” 老吴伸手拉王元初回到了河谷边的岸上,一边担心道。 “放心吧,呵呵,只要你们三位配合就行了。我看学校急需盖几间校舍,缺的就是木材、石材和劳务。将来房子盖好了我再向区教委申请经费,申请不到大不了我自个掏腰包。我们的校容校貌真是要改改了,读书人的家园,娃们启蒙教育的地方,像个猪圈可不行。” 一口气走了大半天的山路,苦口婆心说了那么多的话,王元初老先生已经累脱气了,坐在岸边的草地上,点燃香烟使劲抽了几口。 “有你老校长这句话我们就有干劲了!哈哈哈!我们三都听你的!” 张老师听了王元初的计划开心的大笑起来,今天这次家访战果不错,他一路猎到了三只野鸡、一只猪獾,整个猎物袋子都装满了。 “校长!盖校舍的时候一定要给我留间宿舍,我也住到学校来,给您作伴!嘻嘻!” 小车老师满眼的憧憬,红石湾小学的明天又何尝不是她的未来啊。 “每位教师一间宿舍,一间共同使用的大办公室,还要有食堂。操场上要有篮球架,高低杠、跳远的沙池。课桌椅都要换成木头的,将来我们还要有至少几百本图书的阅览室。这些都是一所小学堂最基本的硬件设施!” 王元初用夹着烟卷的右手扳着左手指头,一笔一笔给小车老师算着小学堂的细账。 红石湾小学将来需要慢慢补齐的短板,真是太多了。 “校长同志解放前老师范出身,办学理念我们是比不了啊!可我更关心国家啥时候能给民办教师转正,拿和你们公办教师一样多的工资!” 老吴还是有点不服气王元初校长,凭啥自己七块钱月薪,这个老猪倌刚恢复工作就拿五十块的工资。 “呵呵,慢慢来。列宁同志不是说过嘛,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王元初从草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老伙计的肩膀,安慰他道,突然想起电影《列宁在1918》中的这句台词来。 第二天上课,一下多出了十几位学生,都是一两年前辍学的山里娃。 改革开放初期大山里的人们,还没有外出打工的概念,也不像山外的丘陵和平原地区,有太多的农活需要人手。 他们辍学的原因大致有两种,交不起书学费,或者是家离学堂太远了。 每天翻山越岭几十里的山路,不管刮风下雨四季寒暑天天如此,小娃们一般很难坚持下来。 所以听了王元初校长的承诺,可以用木材石材、山货劳务抵偿书学费。还准备建食堂,中午饭可在学校解决。这些整个冬天在家晒太阳捉虱子的半大娃们,就都回到学校来了。 那时候的乡村小学,十五六岁的小青年读四、五年级,还很常见。 所以这些娃回头复读,在一二年级插班,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没有人会觉得突兀,也没有学生会嘲笑他们。 学生回来了,校舍不够的矛盾也愈加突出了起来。 总共就两间教室,一二三年级一间,四五年级共用一间。 课桌不够,五十多个娃们坐的板凳也都是从各自家里背过来的。 高矮不一比肩而坐,拥挤的蜂巢一般,连做笔记写作业的空间都没有了。 “三位同仁,孩子们这样上课不是学文化,是在活受罪啊!春天不冷不热,在操场上露天教学你们有没试过?校舍不能再凑合了,我们要想点办法!” 课间十分钟,王元初在走廊遇见老张他们,忧心忡忡的说。 “室外上课,那些娃们的心思还不跑到天上去啦!” 吴老师和王元初借火点烟,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不会的!当年孔老夫子传道授学,就是黄土为坛古树为盖!鬼子跑反那年我在读中学,学堂的先生带着我们东躲西藏,课也是走到哪儿上到哪儿!田间地头、山旮旯里、荒村村口、峡谷山洞,都能做课堂!” “老校长这个主意不错!我看行!要不我们试试看?” 今天是张老师执勤,他很是赞赏王元初的提议,敲着上课信号的铁犁铧,一边回头高声的嚷嚷着。 红石湾小学目前的教员中,没人戴手表,也没有闹钟。 每次上课下课的时间,全凭执勤教师的自我感觉。 王元初认为这是自己的失职,下次一定要让成子爸爸买台闹钟送过来。 “王校长!吴老师!露天课就从下节课开始吧?我去安排啦!” 小车老师很有执行力,开心的建议道。 “好啊!你们看这太阳多暖和,让孩子们都出来吧!多晒太阳也能长个子!” 王元初开怀的笑了起来,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少时的影子。 校长发话了,小车老师两个教室一声招呼,五十多个娃们都开心的如同赶场看大戏一样,提着各自的木凳,欢天喜地的奔出了教室。 自动分成了五个班级,按个头的高矮先后坐了下来。 其中一年级的学生最多,有十六个孩子。五年级的最少,只剩下三位同学。 教室里只有两块木头黑板,车老师已经组织学生抬了出来,摆在了操场的前面。 “大家安静一下!下面请王校长给我们说几句话!大家鼓掌欢迎!” 小车老师似乎要有意考验王元初,没有征得他的同意就带头鼓起了掌来。 “同学们,春天回来啦!大家都抬头看看,我们的家乡有多美啊!绿水青山!蓝天白云!连这空气都是甜的!大家能感受到吗?” 王元初早有腹稿,满面慈祥的笑意,单手指着蓝天,向着所有同学满怀深情的问道。 “能!” 孩子们应者寥寥,少数几个细微的答声也是在给王校长的面子,而不是他们的真实心意。 “同学们想不想走出大山?看看外边的世界是啥样子?” 孩子们的回答完全在王元初老先生的意料之内,他接着问大家。 “想!”,几乎是不假思索异口同声的高声应和。 “我明白了,呵呵。同学们,我们的家乡是革命老区,也是山区库区。但是太穷了!太苦了!太闭塞了!所以风景如画的红石湾,在我们山里人的眼里没有任何美感,变成了穷山恶水!我能看出来,在座同学当中,有些娃早晨就啃了一块山芋,爬了十几里的山路过来上学的。有同学的布鞋都破的快挂不住了!有些同学身上的薄棉袄一个冬天都没换洗过!还有同学没有文具,用削尖的木炭代替铅笔!说实话,我真的很感动,也很心疼!古人说过,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越是艰苦的环境,同学们学习越是不能吊儿郎当!只有刻苦读书,将来才能走出大山,用知识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王老先生越说越激动,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走出大山,拥抱世界”八个遒劲的粉笔楷书。 ------------ 第二十九章 山区小学(三) 小车老师和老吴、老张都被王校长的情绪感染了,带头鼓起了掌来。 王元初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继续他的演说。 “作为校长,我在这里也表个态,为自己订下两个目标!吴老师、张老师还有车老师可以做个见证!第一个目标,这学期我们五年级的三位同学全部考上公社的初中!你们三的文化课需要恶补,吃住最好都在学校!每天四趟几十里的山路,这时间都浪费在走路上了!晚上回去和你们父母商量商量,明早把铺盖带过来,备足一周的口粮和蔬菜,晚上在教室打地铺!油盐我负责供应,拾柴做饭你们自己动手!” 五年级的同学都是十三四岁的大孩子了,两男娃一女娃,孤零零的坐在人群的边上,正在认真听校长的演讲,显得安静而有礼貌。 能够坚持到小学快毕业也没有辍学,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很显然,这三位同学都是爱学习能吃苦的好苗子。考上三十里外的公社初中继续求学,也是他们当前最迫切的愿望。 但那个时候不像今天,已经普及了九年义务教育,升初中也有一定比例淘汰率的。 小学的文化课考试不过关,就上不了中学。 这些年来,红石湾小学的老师和学生,都没有把教学和读书当回事。 每届小升初公社联考都吃零蛋,也就在所难免了。 见老校长和他们说话,五年级的这三个娃很感意外,有点腼腆的相互笑笑,都热切的点起头来,算是回应了王元初的嘱托。 低年级同学很是羡慕的看着三位学长,一通不怀好意的哄笑了起来。 估计他们在嘀咕一个女生两个男生,晚间睡觉该怎么安排吧。 王老先生初来红石湾小学时,成子奶奶为他准备了一陶罐炼好的熟猪油,又委托老吴在当地收购了两百来斤的大米和苞谷、山芋之类的粗粮,所以才有为三个五年级娃们开小灶的底气。 一起做饭、一起用餐、一起劳动、一起学习,知行合一、教学相长。 在师范读书的时候,就深受大教育家陶行知先生乡村教育思想的影响。 垂暮之年重返小学校长的岗位,王元初老已经有点迫不及待,要践行这样的教育理念了。 “我的第二个目标,到下学期开学前,争取做到每个班级一间教室!每两位同学一张课桌!盖一间大厨房,多垒几口锅灶!同学们以后中午就不要大老远赶回家了,不管是蒸饭吃,还是给熟食加热,都会有地方!同学们,你们现在的任务是刻苦学习,不旷课,不迟到不早退!我们大家一起努力好不好?” “好!” 在所有师生热烈的呼应和掌声中,王元初结束了他的演讲。 不知是暖阳晒的,还是激动的,老先生满头满脸都是热气腾腾的汗珠,只好解开卡其布中山装的纽扣,从兜里掏出手帕很是窘迫的擦拭了起来。 “王校长!我们就两块黑板,五个年级,你看这课程该怎么安排?” 老吴是一二三年级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开始准备上课才发现黑板不够用了。 原来在教室,三个年级是循环使用黑板的,一年级上课,二三年级自习或体育课。 现在把课堂搬到露天下进行,吴老师不知道是否还用先前的老办法,所以特地征求领导的意见。 “这样吧,五年级一天六节文化课,语文、数学都由我来负责!一二三四年级半天文化课半天劳动课!去下边的峡谷里搬石头!吴老师,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安排啦!老张,小车!你俩不上课的时候也跟着一道!一定要注意孩子们上坡下坡的安全!校舍暑期开建,在这之前所需的石材我们自己尽量备好!” 王元初回寝室取来教材和粉笔,正好遇到老吴喊他,忙把老张和小车也招了过来,临时开了个碰头会。 “这个办法好!我们五十个学生每天六趟三百块卵石,一学期四个月120天就是三万六千块!造十间教室的石材都够了!” 老张教数学很会算计,筹建校舍的石材用量张口就来。 大山里最不缺的就是石材,峡谷里大小卵石经过千年万载流水的冲刷,全都没有了棱角,规整厚实,一块大卵石可以抵上两三块青砖了。 昨天家访的路上,看到许多山民家的墙体都是就地取材,用卵石垒砌的,坚实美观比土坯房耐看,也给了王元初很大的灵感。 “好吧,上午一二年级上课,每天下午三四年级文化课。张老师,三四年级的劳动课你负责带队。车老师,一二年级的劳动课由你全权负责。我上完文化课后流动协助!老校长,五年级升初中就靠你啦!升学率100%区教委会有200块的奖励,到时候可要给我们几个发奖金啊!” 吴老师对于王校长的安排很是满意,他这些年主持红石湾小学的工作,怎么没想到呢? 另外五年级就三个学生,升学率的上下落差会很大。 有一位同学考不上初中,在全区的所有村小当中,升学率就垫底了。 所以区里每年的升学奖励,和红石湾小学是没有一点关系的。 如果真像老王同志说的那样,把三个孩子全部送上初中,200块的教委奖励,100块留作教学经费,剩下100元他们四位教工平分,每人就是25块钱,抵得上他三个月的工资了。 老王民国师范毕业,年轻时候又做过七年小学校长,教学功底深厚,应该会有办法把娃们的成绩用最快的速度提上去。 对于这个信息,刚刚恢复公职的王元初还不知道,因此听了老吴的介绍后很感欣喜。 小车和老张以前从未在意,也没听老张说过,都开心的眉飞色舞了起来,第一次对于这个破烂小学的未来,有了美好的憧憬。 张老师和车老师很快带领二十多个娃们下山抱石头去了,王元初和吴老师继续上课。 春光明媚山花烂漫,孩子们清脆的读书声,随着和煦的春风,在四面的青山中回荡。 王元初时而放下粉笔,走进娃们中间。 所有的同学席地而坐,把木板凳当作课桌。尽管都脏兮兮的,顶着蓬松的鸡窝头,但每张小脸都充满了生气和阳光。 一双双纯真的大眼睛里,满是对于知识的渴求,真是孺子可教也! 老先生的眼睛湿润了,一份炽热的使命感在他的胸口激荡。 半生坎坷,没想到老年时还能作为人梯,为这些可爱的山里娃们架设一条通往未来的桥梁。 这是甜蜜的事业,是上天的恩赐,值得他无怨无悔的去奉献。 哪怕吃糠咽菜耗尽心血,也是幸福的。 周末这天,王元初让小车老师通知她的父亲,以及红石湾大队的其他班子成员,来学校开个联席会议,商讨修建新校舍的事情。 “王校长,学生们木材抵学费是哪档子事?我们学校还缺木料?” 车支书是个退伍军人,和王元初差不多的年纪,听了他的计划和介绍之后,很是不解的问大伙。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老车书记是啥意思。 “老吴,后边整个山头,所有的竹园和树林都是你们学校的校产,你当了这么些年校长会不知道?还有下边这些山地也是你们小学的!” 见众人都不说话,老车便直接问吴老师。 “这个这个,呵呵,我还真不太清楚。” 老吴被车支书逼问的很是不好意思,结结巴巴的搪塞道。 “呵呵,算了。也怪我,这些年没和老吴谈过这事,都觉的深山老林里的学堂成不了气候。哎!难得王校长对我们山里娃这么上心!今后有啥需要大队来组织和协调的,老校长你尽管吩咐,让我闺女带个话回去就行了!” 车支书见老吴窘迫,也就不再为难他了,转头和王校长推心置腹了起来。 “车书记,有了大队的支持,又有现成的木材和石料,筹建校舍的事情就啥也不缺啦!我们几个同事商量过了,今年暑期开工,不会影响上课。到时候建房师傅这块,学生家长的人手如果不够,还要请大队给我们想想办法。” 听了老吴和车书记的对话,王元初豁然开朗。 后山那么一大片的林子,要木材有木材,要毛竹有毛竹。 峡谷里五彩的卵石拉到山外,都可做城市公园里的假山用料了。 红石湾小学简直就是坐在金山上讨饭吃,以前的校长们真是太不上心了。 老先生很有自信,给他足够的时间,将来能把这个深山中的学堂,经营的花园一样。 “盖房师傅到时候由我们大队来安排,施工期间的伙食也摊派到各个小队。建学堂是关系到子孙后代的大事,我们红石湾大队每家每户都有责任!老校长你到时候站出来组织指挥就行啦!” 眼看快到晌午,再坐下去就要为难王校长给大伙安排饭食了,老车书记赶紧拉了拉赵文书,准备结束谈话。 “干活不给工钱已经很对不住乡亲们了,怎能让他们再贴伙食?粗茶淡饭的开销,还是有由我们校方来想办法!” 王元初谦恭的站起身来,习惯性的摸摸口袋,准备给两位大队干部递烟。这才想起从山外带来的两条卷烟,两天前就已递光了。 当“老四类”的这些年里,对于大队领导的那份敬畏心,一时半会还改不过来,尽管他现在也是领导了。 老先生只好尴尬的搓搓手,和老车支书握手话别。 “叔,你一个人中午就不要做饭了,到我家去吃吧,我妈午饭早就准备好了!” 公事谈完了,小车老师亲热的挽着老校长的胳膊,邀请他去家里做客。 “你家,还有老张、老吴家,从今往后我都不过去蹭饭了。三十里路讨口吃的太不合算,还不如我老头子自己动手来的方便!哈哈哈!” 王元初开心的婉拒了车老师的邀请,他说的也是大实话,三位同仁的家离学校都太远了。 “老校长!我下午正好没事,在这边陪你吧!顺便教你一门改善伙食的老手艺!” 张老师的玩心特别大,脱去了棉袄搭在旁边的灌木上。 暖阳照在身上有了初夏的感觉,过冬的衣衫都有点穿不住了。 “啥老手艺?” 王元初半信半疑的笑问,准备上路的老吴和小车都好奇的回过身来瞅着老张。 “钓鱼啊!下边水库里的鲢鱼又大又肥,钓上一只够你吃好几顿!腊猪油老粗盐炖上一锅,那个鲜啊!再搞几杯烧酒,日子可就赛神仙啦!” 张老师垂涎欲滴的表情,看着都让人醉了,众人听罢都开怀大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啥呢,鱼钩钓竿我早就备好了!你们要不要留下来?晚上我们吃鱼!” 王元初正愁一个人太寂寞,张老师愿意留下陪他钓鱼,甚合老先生的心意。 “有吃有喝的怎能少得了我老吴!我也不走啦!老王,前几天买的烧酒还有吧?” 听了两位同仁的渲染,一向严肃的吴老师也端不住了。 “还有好几斤呢!不过烧酒管够,喝醉了我可不负责任,也没有被褥提供给二位!哈哈哈!” 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说到钓鱼喝酒,王元初校长一下变成老顽童了。 ------------ 第三十章 山区小学(四) “叔!我也要留下来!” 看到老吴、老张两位同仁都不回家,青春好动的小车老师也禁不住诱惑了。 大山里的文化生活本就贫乏,遇到钓鱼这样的集体活动,她可不想错过。 “丫头!你又不会钓鱼,在这干啥?跟我回家吧,下午帮着你妈磨山芋粉!” 车书记疼爱的看着闺女,和赵文书在路边停了下来。 “跟妈讲我玩一会就回去了!叔,我来给你们挖蚯蚓!杀鱼炖鱼汤!嘻嘻!” 在单位这边有玩的了,车老师早把母亲交办的家务丢在了脑后,头也不回的朝父亲摆摆手,便回到了操场这边。 老车书记只好无奈的苦笑了两声,与赵文书一道晃晃悠悠的下山去了。 半个月后,成子爸爸王世川和大爷王世春结伴前来红石湾小学,看望他们的老父亲。 如今山外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老哥俩很是担心苦了半辈子的成子老爹在这边受委屈。 王世川成天和各地的木匠们打交道,所以父亲王元初的委托对于他来说不是难事。 木匠用的家什全部配齐,刨子凿子、斧头锯子、尺斗砍刀,一样不落。 他还知道老父亲的烟瘾很大,在山里买卷烟不方便,一次性给他带来了十条“双猫”牌香烟。 王元初用前几天钓上的肥鱼招待两个儿子,还有小车老师他们带来的一些山货和蔬菜。 校舍后边的菜园刚刚播下种子,要吃自己种植的夏令瓜菜,至少要等到一个月之后了。 “你们娘怎没跟着过来?英子这段时间学习咋样?没有滑坡吧?” 夕阳西下,父子三人围坐在操场边临时垒砌的石灶旁边,喝着烧酒聊着家常。 王元初这才想起了晏冲的老伴,还有正在初三班的女儿英子。 “这么远的山路,我们壮劳力行走都吃力,娘要是跟着一起,三天三夜都到不了这儿!太偏了!爸,你还是早点想办法调回去吧!” 成子大爷王世春给父亲斟满酒,他和老二王世川的想法一样,红石湾这地方真是太偏僻了。不通车不同路,过来一趟就像爬过了两万五千里长征。 “英子班主任那我去过一趟,老师说英子今年考中专有难度,上高中没多大问题。”王世川答道。 “英子的学习我倒是不担心,就是你们娘一个人在老庄子肯定孤单。你们兄弟俩想想办法,要么送到我这边来,或者世川你们一家搬回老庄子。听讲你要翻盖房子了,回老庄子盖吧。你家在王大庄的庄院,可以留给军子将来结婚用!” 老先生刚忙完工作,又开始操心起自己的家事来。 “等这边条件好点了,我就把娘用板车拉过来。我一大家人搬家卫兰肯定不同意,将来不管是英子,还是军子、兵子,回老庄盖房我都不眼红!” 王世川起身给父亲和大哥的杯子全部斟满酒,一边嘟嘟道,有点埋怨老父亲的乱指挥。 晏冲老庄那边五六间祖屋、庄前屋后的竹园树木,还有那么大的场院和宅基地,是很大的一份家业。 英子上高中后就要住校了,把老母亲一人留在庄子上肯定不行。 “好吧。世川,你不是在贩树嘛,帮我卖点木材咋样?” 王元初知道二儿子的好意,也就转换了话题。 “哪来的木材?你好好的教书怎么想起贩木头啦?呵呵。” 王世川正准备端杯饮酒,听了老父亲的问话很是诧异的笑道。 “学校目前很困难,上边拨的钱只够开教师工资和粉笔费。我想着能不能卖点木头来贴补一下。这片山头的林子都是校产,世川,你和军子他们干的就是贩木头的营生,在哪都是买,不如到我这边来,肯定比别处便宜,也算是帮我一个大忙了!” 王元初指着前山上郁郁葱葱的茂林,有点讨好的向儿子建议道。 “到你这山旮旯来收树,我们赔的裤衩都没得穿了!爸,这忙真是没法帮,你不要怪我!”,王世川不假思索就回绝了父亲的请求。 “你跟军子他们想想办法,大不了爸这边的卖价再放低一点。” 老父亲王元初很是生气的低头喝闷酒了,王世春见状赶紧两边劝说道。 “大哥,爸,我给你俩算一笔账。从响水滩码头坐船过来,我们每个人收费两块钱。如果运木材回头,一根杺条的运价肯定是人的两倍朝上,船家还不一定愿意。响水滩上岸后,那四十多里的山路,翻越十几座山头,板车不能走全靠人扛。你家军子兵子不行,我也干不了。如果顺着库区五十多里的水路一直到头,水电站方面给不给我们上岸尚且难说。就算是上岸了,沿着战备公路出山,途中有好几家检查站,没有路条要按照根数收税。现在行情是比以前好了,一根杉木运到山外能有三四块钱的利水。大哥,你算算照这么一折腾我跟你家军子他们还有多少赚头?” 王世川如今已是木材贩运方面的行家了,这西北大别山区一带有多少条出山的公路、野路,哪条道好走哪条道难行,哪里有管理处检查站,他差不多张口就来。 “照你这么说,红石湾这一带的木材就算是白送,也没有人来运了?” 听二儿分析的在理,王元初的脸色才回转了过来,委婉的问王世川。 “没错,交通条件哪怕好一点,这旮旯山民的日子也会好过些,山林里的木材竹材也有人过来收购了。” 令老父亲失望王世川很是不好意思,一边解释一边给王元初递烟点火。 父子三人一时间沉静了下来,连喝了几杯闷酒。 “我还让孩子们用山货抵学费呢,看来要自个掏腰包了。” 王元初自言自语道,听了儿子的一番说明,他感到靠山吃山来改变学堂面貌的蓝图,有点行不通了。 “爸,你收山货啦!好好教你的书就行了,操心那些事干啥?” 王世春听了父亲收山货的事,可能要把工资搭进去了,也忍不住埋怨他道。 “我有什么办法,山民家里穷的叮当响,看娃们失学在家又挺可怜,我就答应他们可以用山货抵学费。也不多,十几个娃的学费也就一个月的工资,就当我自个改善伙食了。” 王世川坦然笑道,父子三人的酒水也喝到了尾声。 “这个法子靠谱,爸!都是些什么山货?我来帮你处理!” 听说山货王世川一下来了精神,这些年山里山外各种市场上走动,山货的行情他了解,都是不愁销路的紧俏货。 “晒干的松菇、炒熟的野茶,还有漆油、桐油之类。这边买不到煤油,山民家里晚上都用桐油点灯,我看怪可惜的,运到山外去都是好东西。” 王元初酒足饭饱,坐在一边看着两个儿子收拾碗筷,孩子们的孝顺令他很感欣慰。 “爸,大哥,我们要发财啦!一年就能干个万元户!” 听了老父亲的介绍之后,王世川狂喜的叫了起来。 “怎么个发财法?” 王世春是个厚道的老农民,心思没有老二活泛,有点不解的问道。 “你们知道吧,如今山外的木匠、漆匠,一年到头的活都做不完。他们用的土漆、桐油,每年都要自个来内山采办。如果有现成的货源,他们肯定求之不得,给的价钱还不会低!还有松菇、野茶、野猪野鸡之内的山货,城里人公家人就好这口,有多少货都能卖掉!卫兰娘家做粉丝,一两百斤的红薯粉丝,就区里的集市,一个上午就卖完了!” 王世川兴奋的把父亲和大哥重新拉回石凳上,向他俩详细介绍了如今山货在外边的行市。 “收山货这么赚钱?万一卖不掉可就坏了!”王世春还是不太相信的问兄弟。 “绝对稳赚不赔!我们兄弟联手,你在爸这边驻点收山货,我负责销售,绝对比贩木头赚钱!” 突然冒出来这个暴利的生意,王世川已经有点把持不住了。 “我哪有时间,家里家外那么多事情,你大嫂一个人忙不过来。” 大哥王世春已经没有多少冲劲了,做生意不合他的胃口。 “这个生意你们哥俩都别惦记啦,我们学校来做!世川,以后你做好二道贩子就行了!下趟进山带些孩子们的文具过来,铅笔本子、橡皮墨水都带一些!” 世川的介绍也让王元初老先生豁然开朗,这种多赢的山货生意一下便在脑海中生成了。 孩子们用山货换文具,山民们用山货换钞票,学校课余时间收购山货,也可赚些日常经费。 连将来学堂山货店的经理人选,他都想好了,就由小车老师来兼任。 “爸,你这是属蝎子的,专门咬自家人!哈哈哈!老二好不容易想出发财的路子,你这一刀就砍去了大半!”,王世春幸灾乐祸的大笑了起来。 “我如今是个老财迷,所有这山旮旯里能赚钱的营生,你们都不要说给我听。呵呵。” 水库的湖面上泛起了万道霞光,王元初如释重负的眺望远山,所有的忧思在这一刻似乎都打开了。 “二道贩就二道贩吧!不过亲父子明算账,价钱这块你们千万不能收高了,没有赚头的事情我可不干,你还有两个小孙子等着我来养活呢!” “价格好商量,收购价是多少到时根据山外的行情你来定!我们学校只要一成的过手费,呵呵。” 二儿世川眼看就要成为这红石湾小学的财神爷了,老父亲对他说话都柔和了许多。 “毛丫头、大成子最近学习咋样?旺孩说话清楚了吧?” 王元初突然想起王家大庄的三个孙辈,赶紧回头问两个儿子。 “别提了,毛丫头他俩听说自个老爹当小学校长了,一天到晚吵闹着要到你这来念书!” “旺孩会讲话了,比成子小时候皮实!” 老哥俩一前一后,向父亲汇报三个娃们的情况。 “下次你们进山抽礼拜天,带他们过来看看,山里孩子是啥样的学习环境!大成子在这边待一天就会认怂!哈哈哈!” 最后一抹晚霞慢慢褪去,整个大山一下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萤火一般微弱的油灯,把孤独的魔鬼也引了出来。 王世川看着灯光下父亲苍老的面孔,感到满心的凄凉和怜悯。 他们哥俩没来的时候,这样的黑夜,只有老父亲一人独守荒村与一盏枯灯相伴,应该也是无比的寂寞和恐惧吧,他究竟图个啥吆! 王世川决定,下趟来红石湾,一定要给父亲带条看家的土狗过来。 这样的黑夜,让老父亲一个人待在这儿,他们做子女的太不放心了。 ------------ 第三十一章 山区小学(五) 五年级的三个娃终于说服他们的父母,住进学校里来了。 红石湾小学的夜晚,总算有了一些人气。 每个黄昏散学后,王元初老先生总会领着他们去林中拾柴,在露天的石灶上烧火做饭。 一缕袅袅的炊烟伴随着娃们的欢声笑语,老先生满心欢悦的抽着卷烟,三位小弟子端着陶碗,狼吞虎咽的喝着粥饭。 如此场景,很像庄户人家的爷孙们,温馨而又幸福。 惊蛰已过,夜晚的大山里还很清冷。偶有夜行的怪物在空旷的山坳上嚎叫,令人顿觉毛骨悚然,浑身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 教室的石桌上已经亮起了三盏油灯,娃们清洗好锅碗就开始在灯下埋头学习了。 王元初也没有歇息,借着松油火把微弱摇曳的亮光,在操场上锯着木头。 当年劳改队的五年生活,虽然是他这一生中最大的磨难,但还真是学会了不少手艺,其中就包括这简单的木匠活。 接受劳动改造的那些“右派”分子,全是各行各业的精英能人,很会来事,凡事讲究科学。 就连他们种出来的山芋南瓜,不管是产量,还是品相、味道,据说都比附近社员们种的要高出几个等级。 至于泥瓦匠、木匠这些手艺活,几座小水闸、几件桌椅木床的强制劳动干下来,也都无师自通了。 如今这个木匠手艺,终于派上了用场。 每晚陪三个娃们学习,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自己动手,做些木桌长凳,把教室里那些石板课桌替换下来,也可为学堂省下一笔不小的经费。 日间老吴已经领着学生,在前山锯倒很多棵杉木,抬了回来堆放在操场边上。 截成小段、锯成板材、砍刨锯凿之类的木匠活计,只能由着老先生自己一个人慢慢做了。 老张、小车他们对于老校长是否真会木匠手艺,还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但既然这个老头自甘辛苦,那就由着他好了。 反正漫漫长夜也没有啥事可做,砍砍木头也算是锻炼身体。 做不出来板材浪费了也不要紧,这大山里最不缺的就是木头。 王元初对于自己的手艺还是很有自信的,也早有计划,让二儿王世川给他送来了一套木匠家什。 漫长的春学期有的是时间,哪怕一天做成一条长凳、五天整出一张课桌,一个学期四个月下来,二十五条木凳、二十五张木桌的工量,还是能够完成的。 学生用的课桌板凳,也不要多么的美观,结实耐用就成。 但如果包给外边的木匠师傅来做,至少没有两百块的工钱拿不下来。 教委拨给的经费少得可怜,根本就没有这一项。 所以凡是师生们自己能够克服的困难,还是自力更生吧。 当年他们这些“右派分子”刚刚进驻大青山腹地的劳改农场时,那里也是啥都没有。 从烧炭制砖开始,全部自己动手。 不到一年的时间,营房、家具、山田、粮库啥都有了。 这些满脑子旧思想的“老右”们,也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下,被改造成了真正的劳动者。 忙碌的间隙,王元初会夹着卷烟走进黑洞洞的教室,检查三个娃们的作业做的怎么样了。 遇到字迹潦草错误较多的学生,还会停下来责备两句。 这个时候他不再是校长和老师,就像一位慈祥而又严厉的老爹,在陪伴着孙辈们夜读。 几天之后,老先生第一单木匠的成品终于问世了。 一条两人坐的长凳和一张长桌,厚重结实四平八稳,还散发着淡淡的树脂清香。 “老校长,你这手艺了得啊!可以靠它混饭吃啦!” 小车老师,老吴、老张,还有一众学生围在长桌的四周,一片真诚的恭维和赞叹声,令老先生很是受用。 “这算个啥,你们还没见过我做的橱柜和蒸笼呢!一般老木匠的手艺都不如我!” 王元初手里提着刨子,摩挲着桌面和桌腿,不时下手刨平一些毫不起眼的瑕疵。 “老王,这段日子家里没有啥事!晚上我也不回家了!在这边给你扯大锯!” 吴老师终于对初来乍到的王校长心悦诚服,主动请缨道。 “算了算了,你们一家老小都在这边,家里事多,不像我一个人。白天的时候带学生给木料备好,就算是帮我的大忙啦!呵呵。” 老先生腾出手来,给张老师、吴老师每人递了一根卷烟。 “你这么大年纪了都不辞辛苦,我们这些下属也不能眼巴巴的看着!老校长,伙食我们自备,晚间在你这儿搭个伙!别的我也不会,我跟老张专门负责给你扯大锯,哈哈哈!” “过来跟老校长学门手艺,将来万一这民办教师干不下去了,还能靠这门手艺养家活口!” 张老师也附和道,他们都被王元初老先生这种实干的精神感染了。 “那好吧,我这正缺帮手!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我可没有工钱付给你俩!我们这纯属义务劳动,给学校排忧解难!” 王元初吸了口卷烟,对俩老伙计呵呵笑道。 “不要工钱!不过你这卷烟肯定要破费不少!” 小车老师去敲上课的预备铃了,老吴打劫一般从王元初的兜里掏出了烟盒,和老张每人分了两根,这才乐呵呵的上课去了。 “这个老吴,以后抽烟得防着他点。” 王元初很是心疼的看了看空荡荡的烟盒,决定从此改变逢人就递烟的习惯。 照这个速度,儿子王世川给他带来的十条卷烟,不出一个月就被散干净了。 他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抽烟的钱呢! 小车老师临时代办的山货店也开张了,暂时只收学生们充抵书学费的山货,而且只收容易存放不会腐烂变质的山货,大体是土漆、桐油、野茶、山菇、野蜜之类。 大别山腹地的原始森林,遍布油桐树、漆树和野茶林,大多都是几百年以上的树龄了。 因为交通闭塞,当年大炼钢铁的时候,乱砍滥伐的风气没能刮到这儿,才得以保存了下来,也成了山民们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 “校长,这些东西肯定能卖得出去吧?” 土漆和桐油有很强的刺激性味道,全都存放在操场边上木板搭成的窝棚里。 松菇、野茶这些野味,是供人食用的,不能与漆油同放,就只能暂存在王元初的寝室了。 全用毛竹的竹筒盛装,一节竹筒就是一两斤的重量,半个月下来,这些泛着青色的竹筒挂满了老先生宿舍的每一个角落。 所以小车老师每次送货过来,都会不无担心的问王元初。 “我儿子说了,这些山货在外边都是紧俏商品,你尽管敞开了收,卖不掉全算我的!” 王元初给下属鼓劲,可他心里也是没有底。 半个月都快过去了,二儿王世川怎么还不来呢?他不会中途变卦了吧? 其实这段时间,王世川、卫兰夫妇也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放下已经熟门熟路的木材生意,去经手从未做过的山货买卖,万一赚不到钱可就白忙活了。 “卫兰,你这样想。木头毛竹都是重头货,一斤土漆的利润能抵得上三根杺条!野茶、蜂蜜的行情肯定也不会差!重头货的买卖太累人了,上了年纪就会吃不消。山货买卖七老八十的老头都能做,是门长远的正经生意。我们不能只看着眼前,要有长远一点的打算,我就觉得山货生意肯定比贩卖木头有前途!” 王世川结合这段日子的市场调查,向媳妇诉说了自己的想法。 “我成子爸这一年真是累很了,这白头发都一大堆啦!转行就转行吧,把我家老黄牛累死了可不合算。” 清明之后就是插秧季了,夫妻二人正用板车往大田里运送粪肥。 一车的农家肥用铁锹就地散开,两个人大汗淋漓的坐在田埂上歇息,卫兰扒拉着丈夫灰蒙蒙的乱发,很是心疼的笑道。 “两天一趟六十多里的山路你去走试试!还要拉上几千斤的木材!我这个人幸亏是铁打的身板,不然早就趴下了!不能再挣钱不要命啦,我累趴下你们娘三可就苦了!” 王世川很是舒服的伸了个懒腰,从田埂上站起身来,准备加快运肥的速度了。 “你先给我准备五百块钱!新生意开张需要周转!” “我就知道你要钱,不然也不会跟我磨蹭这么些天!怎么一下要那么多钱啊?” 卫兰跟在板车的旁边,很是不快的质问丈夫。 妇道人家收钱时喜笑颜开,让她们成百成百的往外花钱,真是比割肉还要难受。 “新鲜的山货要及时出手才能赚钱,不然就砸手里了!像贩木头那样拉着板车几天一个来回肯定不行!我想买辆自行车,还要准备点周转资金!” “还没赚钱公家人的行头就备上啦!王世川我跟你讲,任何时候都不能在外边乱惹女人!让我逮到一次,你就死定了!”卫兰冷笑着警告丈夫。 “你这个婆娘真是的!我老黄牛一样累死累活,你还望我头上扣屎盆子!” 王世川很是愕然的停下了脚步,望着媳妇不由大笑了起来。 这个从未有过的想法,似乎一下子被媳妇卫兰点拨开了。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我先给你敲敲警钟!” 卫兰黑着脸接过丈夫肩上的拉绳,快步去了前面。 “这个女人!嘿嘿!” 卑贱的野草一般,媳妇还拿自己当个宝,王世川嘴上不悦,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儿。 ------------ 第三十二章 山区小学(六) 区里供销社新进了一批“王冠”牌加重自行车,售价一百多块,也就是一千斤水稻的价钱。 一次最多可载运两三百斤重量的货物,很是适合卖冰棍、收山货这样的长途行商。 王世川毫不犹豫买下了一辆,骑在乡村的机耕路上,开心的都快飘起来了。 80年的中国农村,自行车才刚刚兴起,是富裕农民的第一代身份标签。 对于年轻人来说,也是泡妞找对象的利器,其中的杀伤力不亚于今天的宝马和大奔。 电影《人生》里,高加林刘巧珍骑着自行车逛县城的画面,已经很遥远了,却是一代人心中最美好的记忆。 他们的青春岁月就是这样的,骑着自行车去追逐远方和爱情,或者是行走在求学的路上。 但对于农民王世川来说,自行车当然不是用来炫富和显摆的。 和先前的木板车一样,是他忍痛投资的最重要的生产资料。 今后能否带领全家人致富奔小康,就靠着它了。 几十年后回过头,纵观农民商人王世川这辈子的人生轨迹,也是一个从徒步到运输工具不断升级的过程。 木板车、自行车、摩托车,再到大货车时代,他的人生也达到了巅峰。 等到私家车、小汽车在广大乡村流行的时候,王世川他们这一代农民,已经进入了人生的暮年。 不断升级的大时代不但带走了他们的青春,连农民身份的认同也日渐模糊了。 呆在城市的水泥丛林中,总觉得自己是个农民。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却早已面目全非。 就像电影《荞麦疯长》里表达的那样:去不了的是远方,回不去的是故乡。活着,才是最大的意义。 古往今来,所有的乡愁其实都是身份认同上的困惑。 老一代农民王世川如此,他的儿子新生代农民大学生王家成也是如此。 运输工具有了,盛装山货的容器却让王世川绞尽了脑汁。 化肥袋子、陶盆陶罐肯定不行。麻袋勉强凑合,但无法盛装桐油、土漆这样的液体。 还有茶叶、蜂蜜、野鸡野猪之类,小小自行车的后座如何架得住这些东西,都是有大学问的。 王世川花了几天时间,向供销社、集市上的同行们虚心求教,终于找到了可行的办法。 编织两个长形竹筐,固定在后座两侧。盛装山货的桶桶罐罐、麻袋蛇皮袋,全都放在竹筐里。 这样在颠簸的山路上骑行时,就无需担心车轮链条的摩擦或绑绳散架了。 其实就是民间独轮车的原理,过去马帮的驼队长途运货也是这样做的。 至于容器,大队供销社运送散装烧酒的塑料桶,装桐油、土漆、蜂蜜肯定能行。集市上装茶叶的都是白铁圆桶,到县里的洋铁店定做便是。至于松菇、野鸡、野猪这样的干货,多准备几条麻袋就OK了。 等王世川把所有的行头备好,风尘仆仆的赶到红石湾小学,离他对老父亲王世川的承诺,已整整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 “世川,你怎么到现在才过来啊!我的头发都等白了!” 见到儿子后王元初如释重负,众人合力卸下竹筐,小车老师已经迫不及待的扶上自行车,借着两个学生的帮扶,在操场上转起了圈圈。 那个时候乡村年轻人学骑自行车的狂热,丝毫不亚于今天的驾校学车。 打谷场上、学校操场、机耕路上,互帮互学全民参与。 自行车也成了改革开放后民间新婚嫁娶最早的“三大件”之一,另外两件好像是缝纫机和收音机。 有着深深的时代烙印,也满含着不同时期的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 “爸,你以为转行那么容易啊!这两个竹筐就花了我一个礼拜的时间,这两装茶叶的洋铁桶都是定做的!这五个塑料桶,我转遍了整个陆安州的所有供销社,最后还是托熟人买到的!还有这些文具!家里这几天正栽秧,卫兰一个人忙里忙外都累死了!你还嫌我来迟了!哈哈哈!” 王世川又饥又渴,端起父亲的茶壶就咕咚咕咚的狂饮了一通。 骑行了一天的山路,他全靠三个冷馍撑到了现在。 “来了就好!王兄弟来了我们这些山货就有着落啦!” 老张赶紧给爷俩圆场,一边回头呼喊小车。 “车老师不要玩啦!快过来跟王老板把山货交接一下,看看有多少赚头!” 毕竟是王世川的第一单生意,也是红石湾小学山货店的第一桩买卖,大伙都有点等不及了。 “二哥,自家的生意你这价钱肯定要公道啊!我们山里娃们也不容易!” 小车满脸挂着汗珠跑了过来,笑吟吟的对王世川道。 “肯定公道!呵呵,老父亲的生意我敢不公道嘛!” 王世川开怀的回应小车,已经拿出杆秤准备做交易了。 所有竹筒盛装的山货全部提溜了出来,也就是五大类:桐油五十斤、土漆三十斤、晒干的松菇一百斤,野茶百十斤、连着蜂胶的野蜜二十斤。 桐油、土漆山外的行情王世川熟悉,便直接给了收购价。 松菇、蜂蜜在集市上的售价是多少还没有统一定论,一般都是买家和卖家随行就市现场决定。 小车和老张、老吴商量了一下,就自作主张给出了卖价,松菇五毛一斤,蜂蜜两块一斤。 这些山货本来就是娃们拿来抵书学费的,如今看来,仅仅桐油一项就远超他们的学杂费了。王元初老校长山货抵学费的构想,目前看来已经成功,还使每个孩子的文具费、甚至中午在学校的伙食费都有了着落。 “我先收着,集市上如果能卖到高价钱,我再退点给你们!山里娃不容易,我不能赚昧良心的钱!” 王世川接受了小车的报价,把一桶桶透着甜香的野蜜缓缓倒进塑料桶里,一边真诚道。 “二哥,有你这句话咱这山货生意就有的做了!不过丑话说前头,你要是亏本了我可没有钱退你!” 这么大的交易量远超小车老师的预期了,她满心欢喜的对王世川说,生怕对方反悔了一般。 “不会亏的!如今的集市你们不知道,城里人买东西就像不要钱一样,啥玩意都能卖掉!小车,你这山货店的买卖要扩大,只靠学生们这点货肯定不行!” 王世川行家一般搓揉着茶叶,一边答道。 “你也是头一次做山货生意,等你这边的路子打开了我们再扩大。不然收多了砸手里也不好办!” 老张乐呵呵道,王元初为了避嫌,在大伙做交易时已经远远的躲开了。 “这茶叶不行,跑气了,一点香头都没有!内山的野茶在外边都是好东西啊!我听城里供销社的售货员讲,清明前后的内山野茶,二十块一斤都能买断货!” 王世川对茶叶是个外行,但也能闻出小车收上来的野茶没有味道,品相也不好看。 “这些茶缺道老火,回锅烘焙一下就好了。我岳父是老茶师,明天让他带家伙过来帮我们拾掇拾掇,小车你也跟后边学着点!” 老吴一直背着手在旁边观看交易很少言语,听到王世川埋怨茶叶不好,便开金口道。 “这样最好,这些茶不处理一下拉到集市上,肯定就是大叶茶的价钱!” “我也知道跑气了,先前不是没有法子嘛,没地方装啊!二哥这两个茶叶桶太适用了!明天老师傅过来我肯定拜他为师!” 小车欢喜道,她这山货店经理的角色已经有点上路了。 “茶叶交易是这样的,我打听过了。城里各家商店都是先供货,等茶叶卖完后再付款。这茶叶钱我暂时还不能给你。” 所有的山货生意中,茶叶从来都是最主要的买卖。 一百斤野茶就算是十块钱一斤,那也是一千块的巨款了。 头一桩买卖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要他一次性预付这么多的货款,王世川还没有这个胆量,于是便找了这样的借口。 “好说好说!只要能卖出去怎么着都成!”小车爽快的应道。 “红石湾的茶叶也是大别山里一等一的好茶,可惜远在深山无人识啊!小车,以后我们只收茶草,找师傅集中烘焙。世川,你想办法帮我们统一销售。山货这块其他都是副业,只有这茶叶前途无量,干得好能挣来万贯家财!麻埠街你们都知道吧?” 王元初今天没做木匠活,布置完学生作业又走了过来,见几个人正在谈茶叶便插话道。 “水库下面的麻埠街?当然知道!没修水库之前我们红石湾离麻埠就二十多里的山路!” 老张答道,当年兴修水库时他还是个小娃,亲眼见到繁华的麻埠街淹入水底。红石湾通往山外最近便的一条山间水路,从此变成了绵延几十里的高峡平湖,也把他们牢牢困在了这片山旮旯里。 “从明朝以来,麻埠街就是我们皖西北一带最大的茶市,其中进贡朝廷的极品山茶“江北蜂翅”,就出产在红石湾这一带!” 王元初年少时在淠西中学读书,离麻埠街不远,对这座繁华的乡土古镇印象深刻,所以叙说起前事当然是娓娓道来。 “老校长见多识广啊!我岳父解放前就是麻埠街上一户茶商家的伙计,他炒茶的老手艺都丢掉好多年了!你讲的没错,茶叶就要集中烘炒,集中分拣才能出好茶、出名茶!” 老吴由衷的赞叹道,如此说来红石湾茶产业的前景,还真是不可限量啊! 王世川却不以为然,他还看不到那么远的未来。 只知道城里人、公家人喜欢喝茶,乡下人基本上没有几个品茶的。 饭桌上一年到头清汤寡水,喝茶刮得慌。 ------------ 第三十三章 山货贩子(一) 王世川从红石湾回到家,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了,媳妇卫兰插秧的农活也进入了扫尾阶段。 白天插秧夜间拔秧,八亩水田一人之力,能在五个昼夜里全部干完,这个女人真是太能累了。 插下最后一颗秧苗,从黄泥汤一般的沤水田里爬上田埂,卫兰感到一阵晕眩,整个精神也一下松弛了下来。 在月巴塘的青石码头上,清洗干净浑身上下的污泥,又沿途从自家的菜园地里摘了两根嫩黄瓜,这才一边啃着黄瓜一边跌跌撞撞的向家走去。 土地已经承包到户了,这个季节是家家户户最忙碌的时候。 自己男人在外边贩卖山货做副业,她当然不好意思请邻居们过来帮忙,这整个插秧季硬是一个人扛了下来。 好在小儿旺孩断奶之后就送去奶奶家了,大成子每天放学,已经能帮她做些喂猪喂鸡热饭之内的家务,中午又全在成子大爷家吃饭,卫兰才能一门心思扎在了农活上。 回屋换身干净的短衣,继续坐在廊檐下啃着剩下的黄瓜。 睡意朦胧之间听到了柴犬欢快的叫声,伴随着清脆的车铃声,她知道丈夫王世川从山里回来了。 “卫兰!你怎么啦?是不是生病啦?” 王世川看见媳妇孬哄哄的坐在那儿,整个人瘦脱了形,慌忙架好自行车大声的叫道。 “你才生病了呢!三天三夜不合眼你自个试试!” 卫兰欢喜的站起身,也完全清醒了过来,忙不迭的翻看丈夫驮回的山货。 “你这个女人疯掉了吧!八斗田生产队的时候十个劳力干一天还要起早摸黑,你一个人三天怎么能栽完?你不要命啦!又不是双抢,你那么急干啥!” 王世川心疼的埋怨媳妇,他知道卫兰是个干起活来不要命的急性子,但没想到连大八斗当家田的秧苗,她尽然都已栽完了。 “还要给你卖山货,我不加点紧怎搞?” 卫兰打开了装满桐油的塑料桶,刺鼻刺眼的味道差点把她冲晕了,赶紧捂着口鼻扭紧了盖子。 “生意上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今后你就在家享福吧!看好成子和旺孩。庄稼田的事情,将来我们出工钱雇人来做!” 王世川信心满满,把竹筐中的山货一桶一桶的搬了下来。 “就你?呵呵。去区上的集市帮我卖个粉丝,就像一根木头杵在那儿!不会喊价又不会吆喝!这批山货我要是不问事,你王世川能够卖的出去、卖出好价钱,我给咱家的黄狗缝条裤子!” 卫兰冷笑道,好奇的取来陶碗倒出点蜂蜜,想尝尝内山的野蜜是啥味道。 “土漆桐油我有门路,肯定供不应求。这茶叶、松菇、蜂蜜,我想直接跟县里的茶行和副食品商店联系,也省得自个赶集摆地摊了。” 王世川挨媳妇怂的灰头土脸,不满的嘟噜道。 “你好不容易大老远从内山驮出来的,钱都让别人赚去了多不合算!世川,我们自个卖!赶县上的大集!” 卫兰知道丈夫饿坏了,赶紧转回厨房。 半盏茶的功夫,一海碗焦香四溢的鸡蛋炒饭和一碟大蒜炒腊肉,就上桌了。 “自个摆摊不合算吧?这么多的货十天半个月可能都卖不完!去掉旅馆费、车票钱、在城里的一日三餐,也就不赚多少了!” 一杯烧酒就着热腾腾的腊肉下肚,王世川满身的疲惫一扫而空。 “哪要那么长时间!狗蛋爹妈前几天上城了,听他们讲城里的农贸市场一天到晚人挤人,都是买卖东西的!他俩带去的几百斤山芋干,一个上午全卖完了!我们这正宗的内山山货,肯定是整个集市里独一家的生意!到时候肯定不愁卖!” 卫兰欢喜道,一边给丈夫的酒杯斟满烧酒。 这几年每个冬天做粉丝卖粉丝,打着大青山娘家“粉丝老卫”的招牌,练摊的本事比成子爸强多了。 “是这个情况,呵呵。这山货生意要是上路了,咱家就在城里开个山货夫妻店!我负责进山货收山货,你负责练摊卖山货!卫老板,今后就有劳你啦!” 王世川茅塞顿开一般,开心的举杯敬媳妇。 “我俩都出去赚钱这个家不要啦!这些牲口、田里的庄稼、大成子还要上学,旺孩也不能老是放在奶奶家!世川,生意上的事情我只能帮你一两回,以后还得靠你一个人!” 卫兰不客气的接过丈夫酒杯一饮而尽,红薯酿成的七毛冲子酒劲十足,呛得她连声咳嗽了起来。 这个“粉丝老卫”家的闺女,还没摆脱家庭主妇的思维,更没有明白钞票可以解决一切的道理。 在进城练摊卖山货的事情上,夫妇二人达成了统一意见。但另一桩事情又摆在了他们面前,交易的时候拿什么盛装山货。 那个时候集市上还没有塑料袋,城里人去市场买菜全都提个竹篮。 蜂蜜、山茶毕竟不像粉丝,一截麻绳就能提走了。 不给顾客提供盛货的家伙,这生意还是没得做啊,怎不能让他们手捧着回去吧。 王世川和卫兰想了半宿,才想出了解决的办法。 蜂蜜本来就不多,可用竹筒盛装。去大青山成子外婆家砍一根毛竹回来就够用了,红石湾小学的娃们用的就是这个法子。 茶叶只能用旧报纸来盛了,像供销社正月间包扎拜年用的红糖那样。 量大的客户,王世川也可以推着自行车送货到家。 松菇是干货好办,买菜的提篮、布包袋子就可以提溜走了。 王家成同学傍晚放学归来,见到爸爸就哭天喊地的嚷着要转学去老爹的学校。 估计白天在课堂上,那位严厉的黄老师又给他颜色看了。 “儿子,你老爹学校破烂的连牛棚都不如,你现在过去也没有地方住。下学期吧,等那边学校条件好点了,我再帮你转学。毛丫头也转过去,你俩做个伴!” 王世川耐心的安慰爱子,老爹是小学校长,自家孙子却不能过去读书,这个理到哪都说不过去,儿子满肚的委屈也有他的道理。 “不照!我明天就要去老爹的学校!不然我就不念书啦!” 大成子心意已决道,把书包狠狠的扔在了地上。 “你个死孩子!大人都累死了你还在这怄气!” 卫兰见大儿来劲了,和他讲不通道理,就上前狠狠捶了他两下。 “我就要去老爹的学校上学!我就要去!” 成子的犟脾气也出来了,一脚把书包踹的老远,自个坐在地上又嚎啕了起来。 在学校的时候,他吹嘘自己的爷爷是小学校长,尽是挨其他同学的笑话。 校长孙子多牛啊!他们东方红小学校长的孙子每学期都是班长,每天早晨领着全校同学做广播体操。班主任排座位时,也是让他和全班最美丽的女同学坐在一位。 可他不但没沾到校长老爹啥光,还隔三差五挨变态的黄老师揍得鼻青脸肿,这份憋屈真是无处言说啊! “好好,这个小狗熊,哈哈哈!老爹怕你们去他那边住不惯,才没让你和毛丫头过去,下学期照不照?暑假就送你俩过去!” 王世川见儿子如此伤心,一把鼻子一把泪的很是滑稽,不由乐呵了起来,起身拾起爱子的书包,摩挲着成子的脑袋好声的安慰道。 有了爸爸的承诺,大成子终于安静了下来,用褂袖抹去眼泪,搬起板凳到屋檐下做作业去了。 一年级下学期算术课作业量明显多了起来,大成子恨不能十根手指头十根脚趾头全部用上。 一道题一道题掰扯,遇到不会做的题目,小娃的强迫症也就上来了,狠命咬着铅笔头抓耳挠腮。 橡皮铅笔的橡皮部分,挨他咬得狗啃了一般。 夕阳快要落山,满天红彤彤的晚霞,四面的炊烟袅袅升起,狗蛋妈妈正在村口声嘶力竭的呼喊他。 这个憨娃放学没有回家,也不知道和刚子他们到哪厮混去了。 ------------ 第三十四章 山货贩子(二) 天刚蒙蒙亮,县城里的农贸自由市场已经人头攒动了。 一条长长的三里街,售卖各色农产品的地摊从街头一直摆到了街尾。 肉摊、早点铺子,买豆腐的、买地瓜的、卖生姜卖红豆的,还有提溜着河鱼的渔夫、卖野味的猎人、寻活做的木匠、玩猴的艺人等等。 没有界限没有分类,三百六十行各色鲜活的人们,好像一夜之间全从地下冒出来了,不约而同的汇聚到这条古街上。 据说去年冬天,这个街面最早出现的摊位是个买豆腐的,很快又来了一个炸油条的早点摊子。 两位师傅都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把摊位扎在不起眼的街边,生怕“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街道干部过来,把他们的摊子掀掉了。 半个月下来平安无事,这个信息也一传十十传百,从城里传到了乡村。 没有任何的组织和宣传,四里八乡的人们卖点农副产品寻些零花钱,都会直奔三里街而来。 饱受短缺经济之苦和国营菜店冷落的市民们,每天上街买菜也有了逛三里街的习惯。 这条旧时代通向淠河岸边的水路码头,也如原子裂变一般,从半天不见个人影到万人鼎沸的农贸市场,只用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 那个时候的乡下人还没有外出打工的概念,农闲时节的最大消遣就是赶大集逛县城。 每个秋冬季节的清晨,通往县城的各个县道、乡道上,全是熙来攘往赶集的人流。 当然逛县城是需要本钱的,三里街也就成了人们的落脚地。 去那边卖掉带进城的农副产品,手中有了钞票,逛街也就能嗨起来了。 结伴去看场电影,理个时新的发型,去澡堂里泡个澡,给家里的老人孩子们买点城里人的零食。 乡下来的读书娃会啃着一块大饼,在街边的小人书摊前徜徉半天。 当然这都是83年、84年之后的事了,在1980年的那个初夏,王世川夫妇第一次来县城练摊的时候,物质文化生活还没有丰富到这个程度。 有了自行车这个交通工具,夫妻二人进城的速度比徒步的人们快多了。 他俩来到三里街时刚刚拂晓,街面上冷冷清清的,四下里全是报晓的鸡鸣声。 有人可能要问,三百来斤的山货再加两个大活人,一辆自行车是怎么驮过来的。 其实很简单,后座的竹筐驮货,百十斤重的卫兰横坐前面的车大梁上。 平路、下坡骑行,上坡路推车步行,一切就OK了。 劳动人民的智慧和刻苦精神无穷无尽,王世川最多的时候,用这辆自行车一次性驮了五百多斤的山货。 把自行车当成了独轮车,一路推着走出了大山。 “来这么早有啥用啊!一个人都没有!” 一阵晨风吹过,大汗淋漓的王世川感到深深的冷意,不由埋怨媳妇道。 “来早才能占到好市口!等天亮街口的摊位就抢不到了!” 街口是城里各个社区市民进入三里街的必经之地,也是练摊买山货的黄金宝地,卫兰在这方面比王世川有经验。 几条麻袋铺在路面上,摆好山茶、蜂蜜、松菇干货的样品,一条半尺宽的杉木板是卖货招牌,插在竹筐里。 上面的文字是由王元初老先生亲手撰写的,红石湾内山山珍:野茶、松菇、野蜜、漆油、桐油等等,醒目而又直接。 但凡老陆安州人,都知道红石湾库区,也知道那里的山茶最是正宗。 等两人把地摊收拾停当刚喘口气,天已破晓,各路赶集的人们也纷至沓来。 他们摊位的左右两边很快有人占据,左边是个年轻人,提溜了一竹篓的黄鳝,也是土地到户前王世川最大的副业。 右手边是位卖竹篮的中年老农,一根扁担挑来了百十个大大小小的提篮,还透着园竹的清香。 这位大哥估计午夜之后就上路了,满头满身的露水。 抢到这个好地段后,他坐在街沿上撸起裤腿,长长舒了口气,向王世川夫妇投来了憨厚的笑意。 大家都是农民,都知道各自的辛苦。 “老哥,你这竹篮手艺不错!” 王世川掏出卷烟,给左右两位同行兄弟各递了一根,大伙也就自来熟的寒暄了起来。 “老手艺了,这东西不值钱,呵呵。看可能赚点肥料本。” 老哥也不客气,划着火柴给王世川点火。 “你们哪里上来的?”他接着问王世川,看来不识字。 “红石湾!我们昨晚就进城了!” 卫兰生怕丈夫说实话,赶紧抢答道。 “红石湾到这至少要一天,路不好走。” 竹篮老哥深信不疑,卖黄鳝的青年很是拘谨,接过卷烟点头招呼后就没有话了。 随着第一波买菜市民的涌入,市场顿时热闹了起来,两人也结束了寒暄,埋头做起了各自的交易。 “红石湾的新茶!蜂蜜松菇唻!”“红石湾的新茶!蜂蜜松菇唻!” 卫兰向着人流卖力的吆喝了起来,王世川感到很是没面子,懊丧的蹲在摊前,不时嘀咕着媳妇不要再鬼嚎了。 其实他们的山货确是整个市场中独一家的买卖,摊位又在显眼的位置,无需多少吆喝就引起了买菜大妈大爷们的注意。 “这茶叶是内山茶,就是火头有点重了,多少钱一斤?” 一位退休老干部模样的大爷看来懂茶,抓几片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一边问价道。 “叔,二十块一斤!你买点?” 卫兰热情的招呼道,王世川已经打听过了,城里国营商店销售的内山云雾茶就是这个价,但肯定没有他们的地道。 红石湾野生山茶,老茶师亲手烘焙,整个县城也找不到第二家来。 “这个价贵了!路边摊哪能卖这个价!”大爷不屑的笑道。 “叔,我们山里人实在!这些云雾茶都是红石湾内山野茶,是我亲手采的!要不你先取点回去泡水尝尝,好的话再回头来买!” 卫兰半真半假的向大爷推荐着茶叶,周围围观的老头老奶奶把街口都快堵住了。 “算了!你们山里人也不容易!给我包半斤!” 大爷懂茶,又见卫兰如此诚恳,也就不再砍价了,第一单茶叶交易就此达成。 都是街坊邻居,众人见大爷下手,也都争相抢购了起来。 二十斤蜂蜜十元一斤,不到半个小时就卖光了。 没能抢到的老人还再三叮嘱卫兰,下次多带一些过来。 茶叶、松菇也是一斤、半斤的出手,一个上午卖的干干净净。 改革开放初期,尽管大家都还很穷,一斤内山好茶差不多抵上普通城市职工半个月的工资了,但那确实一个消费品极度短缺的年代。 蜂蜜、山茶这类农副产品,在国营的副食品商店中很难见到。 一个四口之家,每个月就两斤肉票、几斤豆腐票,有钱买不到东西的情况比比皆是。 农贸自由市场刚刚放开的那几年里,也是地摊经济最繁荣的年代。 所以王世川夫妇带来的山货卖的如此顺畅,既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捂着褂兜里鼓囊囊的钞票,王世川简直有点茫然了。 夫妻俩原来计划着茶叶全部出手,至少需要十天左右的时间。由卫兰在城里租间旅馆常驻市场,王世川本人骑车早出晚归。 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这么多的山茶尽然一个上午就全卖光了。 “卫兰!你要吃啥?” 王世川这才想起还没吃早饭,喜形于色的问媳妇。 “不吃了,回家!” 卫兰埋头收拾摊位,感觉晕乎乎的,好像还在梦中一样。 两千多元的巨款,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幸福和成就感,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似乎周围有一双双看不见的眼睛正在窥视着他们。 旁边卖黄鳝的小伙早已结束交易不知去向,卖竹篮的老哥还有一半的货没有卖掉,正愣愣的瞅着这对突然暴富的农民同行。 估计他下趟进城,也要改做山货的买卖了。 “好吧,回家吃!我来割几斤肉!买点豆腐!” 王世川无法体会媳妇的恐惧,快活的红光满面道。 夫妻俩推着卖空的自行车,挤在人流之中。 遇见猪肉案子割上几斤猪肉,遇见卖豆腐的买几斤豆腐。还顺路买了些小孩们喜欢吃的烧饼、麦芽糖,给大哥王世春捎上了几斤糯米烧酒。 一个上午,一千朝上的利润已经到手,差不多是公公王元初两年的工资了。 卫兰还不相信这样的奇迹发生在自己身上,在街尾早点摊前喝稀饭,她还在瑟瑟发抖,好像大病了一场。 心里盘算着不要到年底,家里翻盖四间砖瓦房的钱就凑齐了。 整个东方红大队第一个万元户,已经非他们家莫属了,但不知是福是祸啊! 在她看来,辛辛苦苦一分一分攒下来的钱,用起来才没有负担。 今天这样的挣钱速度,总让她觉得诚惶诚恐。 卫兰甚至有想法,两千元的大头全部给红石湾小学算了,自己只取零头。 一个上午的买卖,能赚三百块的钞票,她已心满意足了。 一年的时间养两头肥猪,挣得也只有这么多。 ------------ 第三十五章 山货贩子(三) 从陆安州返回油坊生产队,有二十多里的国道和十多里的乡村机耕路。 离开了国道之后,卫兰暴发户般狂喜的心情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仔细算算我们这一趟买卖,其实也没赚多少。你前前后后搭进去个把月的时间,和贩木材差不多!世川,我说的对吧?” 午后下了一场小雨,黄土路面已不能骑行了,夫妻二人推着自行车,卫兰恍然大悟一般问丈夫。 “嘿嘿,齐大眼喝稀饭没赶过来趟!你才明白啊!”王世川开心的乐呵了起来。 “可不是!你以前进山贩木头,每两天就有一笔进项,这收山货卖山货一个月才有一笔收入!按天算的话,和以前差不多,没多赚多少!回庄子别显摆啦,任何人问你就说和木材生意差不多,就是人轻松些!” 卫兰已完全清醒了过来,郑重提醒丈夫道。 她清楚红石湾目前山货货源的蛋糕就这么点大,别人再掺和进来,丈夫这独家的买卖也就兔子尾巴长不了了。 他们夫妻谈论的问题,在经济学上叫做“机会成本”。 人们做任何投资,进行风险和收益权衡的时候,都必须要考虑到机会成本。 比如孩子上大学,四年时间学杂费、生活费、零花钱加到一块,平均在二十万左右,这是看得见的成本。 假如孩子不上大学出门打工,每年挣5万元工资,四年二十万,这就是读大学所让渡的机会成本。 二者加起来,是个不小的金额,够农村娃娶媳妇盖房子的支出了。 至于王世川所说的“齐大眼喝稀饭---没赶过来趟”这个歇后语,在西北大别山区一带广为流传。 据说三年困难时期,治理淮河的水利工地上粮食短缺,每天早晨的糙米稀饭都不能管饱,人均摊不到两碗。 有个叫齐大眼的民工,每次上来就是一大碗。可等他喝完稀粥再去盛第二碗时,木饭桶早已底朝天了。 这位憨厚的大叔百思不得其解,为啥其他民工每顿都能喝到一碗半的稀粥,轮到他就没有了呢? 原来别人都是先盛半碗粥赶紧喝完再去抢第二碗,只有他傻乎乎的第一碗满满当当,等他再去盛时,稀饭桶里当然就只剩下空气了。 大伙后来都笑话他一根筋,“齐大眼喝稀饭没赶过来趟”的段子也就慢慢的传开了。 江淮大地上泽被千秋的淠史航水利枢纽,就是太行山上的“红旗渠”。 是千千万万连稀饭都喝不饱的江淮儿女,当年一锹一铲挖出来的。 艰苦奋斗、愚公移山不是口号,我们平凡的父辈们都曾是创造这种人间奇迹的真英雄。 王世川再次来到红石湾小学时,已经是阳历五月初了。 他的父亲王元初校长,正领着三位同仁和所有的学生在上劳动课。 操场边上十几亩学田山地已被翻耕了一遍,褐红色的泥土散发着大山的清香,老远都能闻到。 除了一亩左右的菜园外,王元初准备把余下的旱地全部种上黄豆。 等秋学期有了食堂,家远的娃们带米来学校蒸饭吃,收获的黄豆可以当做下饭的蔬菜。 既可口又营养又扛饿,煮上一大盆放点盐巴进去就成,每顿中饭免费定量供给。 山里娃读个书真是太难了,看着有些小娃们中午一块煮山芋就是一顿中饭了,王元初老先生很感痛心。 身为校长,他觉得应该想办法为他们做点什么。 正好学校又有这现成的学田,中午散学因为离家远留在学校的也只有十几个小娃,这点困难好克服。 如果是呼啦啦百十个学生,他也就没有法子了,自己的工资全贴进去都不够。 “王老板来啦!空手过来的,看来我们的山货卖出去了!” “二哥!这一单赚了多少钱?” 远远望见王世川推着自行车缓缓而来,老张和小车老师喜出望外的放下农具,接天神一般把他迎进了操场。 老吴不像他俩这般猴急,扔下手里的烟头,提着锄头和王元初乐呵呵的随后而至。 王世川信心满满的架好自行车,打开竹筐里的帆布包,从里面取出了两条大前门卷烟和一条丝巾。 他随手把卷烟递给了张老师和吴老师这俩老烟民,又把丝巾给了小车老师。 “这是你嫂子帮买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王世川擦了擦满脸的汗水,呵呵笑道。 “哇!还有见面礼啊!我太喜欢了!谢谢二哥!代我谢谢卫兰嫂子!”小车老师欢喜的跳了起来,迫不及待的把粉红色丝巾扎在了脖子上。 老张和老吴也没想到王世川会送他俩卷烟,也都乐开了花儿。 夹着卷烟去了学田,通知孩子们提前放学了。 卫兰比王世川会做人,临来红石湾前她特地去趟供销社买下了这些礼物。 和红石湾小学合伙的买卖,人家财神一样的迎接你,你却两手空空一点表示都没有,也太不够意思了。 所有礼物加一块还不到二十块钱,礼轻情意重,成子老爹的脸面也光彩了一些。 王世川把一大堆的纸钞倒到了桌子上,1980年的初夏,这一千三百块的钞票,对于小车老师她们来说,已经是巨款了,她长这么大还是一次见到这么多现金。 “老校长!我们学校这下发财啦!要给我们发点奖金啊!” 老张叼着卷烟,开心的点起了钞票,一边大声的嚷嚷道。 老吴没有说话,笑眯眯看着钞票陷入了遐想之中。 “哎呀!有钱啦!红石湾小学有救啦!”王元初感慨的叹道。 建校舍、建食堂、建图书室,改善全校师生的学习和工作环境,把目前这牛棚一样的红石湾小学改造成他理想中的山乡书院,没有钱不行啊! 老张清点钞票完毕,小车老师已经核算出需要退还每位学生的山货款。 两下一减,这笔买卖学校山货店大概会有五百多块的结余。区教委对于红石湾小学的财政拨款,两年也没有这么多。 大家都是文化人,所以不管是老吴、老张、还是小车老师,都没有问王世川这一趟交易赚了 多少。 五百块的进项远远超过了当初的预期,大伙已经很知足了。 刚刚开心过后,山货货源成了目前迫在眉睫的问题。 原来大家心中都没有底,又没有开张的经费、存放山货的房屋。所以除了学生抵学费的这批山货之外,代理经理小车老师这些天基本上没有对外营业。 “二哥,我辜负你了!这几天一点山货都没收到!” 晚间围着粉丝猪肉的吊锅,大家喝着王世川带来的啤酒,庆祝红石湾小学山货店开张大吉,小车老师苦着脸敬他道。 “没事没事! 城里的茶叶最好卖,如今这谷雨刚过没几天,采茶正是时候!这几天我不回去了,我们雇人采茶!吴老师,今后还得麻烦你老岳父帮我们炒茶!我付工资!谷雨前后的山茶,每斤我给一块钱的辛苦费!” 王世川起身和小车干了一碗,一边给每人筛酒一边对吴老师说。 他已经尝到山茶市场的甜头,蜂蜜、松菇这些小批量的山货他已经看不上眼了。 “不要工钱不要工钱!我家孩子姥爷也闲着没事,每天管酒管饭,你每趟过来买两条烟给他就了!” 老吴估计不了解外边的茶叶行情,加之老师爱面子,不好意思提钱,便连连摆手道。但也能看出来,他对王世川报出的工钱很是满意。 “偶尔一次就算了,以后天天炒茶,哪能白使唤老人家?老吴,就这么决定了,你岳父大人那边你来落实。小车,回去跟车书记说一声,给我找几个瓦匠师傅,我们这山货店的房子要先盖起来,要有个炒茶的地方。” 王元初已经明白了儿子的意思,正如他先前预料的那样,红石湾的山茶产业大有可为。 “老校长放心,我岳父那边随叫随到!世川兄弟,采茶就在这几天,芒种之后就没有好茶了!全是我们乡下人喝的大叶茶,几毛钱一斤!你急着等货,要不要我帮你找几个采茶的?” 老吴开始对学校山货店的生意上心了,好心的问王世川。 “二哥,本人就是采茶能手!这件事交给我吧!”听说采茶,小车老师来了精神,主动请缨道。 “小车,不要忘了你老师的本分,呵呵,你负责给新收的茶草过秤就行了。” 王元初去了一趟教室,检查五年级三个娃的作业,回头听小车要做采茶姑娘,赶紧提醒道。 红石湾小学目前的四位老师差不多一人当两人使唤,确实没有兼职采茶的时间。 “这个好办,我们山里人都懂采茶!让学生们回村都宣传宣传,新采的茶草多少钱一斤,当场现付!根本就不要我们操心,小车到时把好质量关就行了!” 关于如何组织采茶,张老师给出了最完美的解决方案。 “多少斤茶草能炒制一斤干茶?” 王世川认真的听着三位老师讲解,思索着茶草多少钱一斤收购价合适,便抬头问大伙。 “清明前四斤茶草可炒一斤干茶,谷雨后三斤茶草就行了。”老吴不假思索的答道,也最是权威专业。 “小车,那我们茶草的收购价就是一块钱三斤,有多少收多少!” 王世川心里有底了,抬头征求大家的意见。 “我最多的时候一天可采二十斤茶草,就是七块钱!我一个月的工资啦!二哥,采茶不能大张旗鼓的宣传,我们也收不了那么多的货!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我们大队哪个山旮旯出好茶、哪些妇女采的茶草炒出来品相好,我都知道!” 小车实时打断了王世川的计划,这个报价能把全大队的男女老少都动员起来。 一天几千斤茶草过来源源涌来,她这刚开张的山货店还吃不下那么多的货。 ------------ 第三十六章 茶乡夜话 “这红石湾的野生山茶,古代都是进贡朝廷的贡茶,平常人家很难买到。这么好的茶叶,每年无人采摘真是太可惜啦!” 王元初取出吊锅下的柴火点着卷烟,一边连声的感叹道。 “小车,回去叫车书记跟社员们宣传宣传,各家各户趁着这几天多采摘烤制一些,我们山货店常年敞开收购!瓜片茶是瓜片茶的价钱,云雾茶是云雾茶的价钱。就算炒茶的手艺不精,这么好的茶草做成了大叶茶,我们也收,就是价钱低了些。” “那我们还要不要请人采茶制茶了?” 父亲的一席话让王世川感到有些迷糊,很是不解的问道。 “世川,你这茶叶生意又不是只做这几天,是常年的买卖,没有稳定的货源怎么行啊!你自己备货没有炒茶的场地,一时也雇不起这么多炒茶师傅,另外炒好的新茶也没地方存放。社员们分散采摘分散炒制,我们常年收购,就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你下次过来要多准备一些茶叶桶,保存不好再上等的茶叶也会变成老粗茶!” 王元初没有直接回答儿子的疑问,只是认真分析了茶叶货源这一块面临的困境和解决的办法。 “老校长这个法子不错,既能让红石湾的社员们增加点收入,我们的茶货也有了保障!老先生就是老先生,比我们这些大老粗想的长远!” 张老师由衷的恭维道,起身取酒时,才发现王世川带来的散装啤酒已全部喝完了。 那个时候啤酒对于他们这些山里人来说还是新鲜事物,从没见过也从未喝过。 王世川前些天从陆安州回来,恰好碰到县里刚开张的啤酒厂在对外销售散酒,就买了一塑料桶,带到红石湾来和几位老师一起开开洋荤。 刚开始大家都喝不惯,一股大叶茶里加上浓泔水的味道。 等扯开嗓门喝到面红耳赤的时候,一股股甘醇的酒气从腹内上涌,啤酒的魅力也就出来了。 和六毛冲子、小窖烧酒相比,完全是不同的境界。 “叔,你的意思是采茶炒茶还照常进行。今后对外不收茶草,只收炒好的新茶,回头自己重新分拣加工。我说的对吧?” 小车私下喊王元初“叔叔”,这样比称呼“校长”要亲切了许多。 “是这个意思。”王元初点头道。 “新茶只要保管的好,收回来后再拉一道老火,品质香头都不会有多大影响。老校长这个法子两全其美,我们也能让学生们回家大张旗鼓的宣传了!” 老吴静静道,做了很专业的总结。 “好吧!明天瓦匠师傅们过来,先给我们搭个窝棚,炒茶的锅灶要先支起来!有钱大家赚,今后就仰仗两位大哥和老妹的支持啦!” 王世川端起酒碗敬三位老师,大伙的心里都激荡着创业的豪情。 “三位同仁,山货店的生意对于我们小学来说只能是副业。我和老吴、老张除了帮出点主意,平时绝不能参与买卖上的事情,小车也只能利用课余时间代为打理打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学堂的发展,不能老想着自家赚钱!” 王元初听几个人聊得有点偏离了正道,赶紧提醒大家道。 红石湾小学目前面临的各种困境,教委如能帮助解决,他内心其实不希望儿子的山货买卖与学校有啥关系。 “老校长,我就想问一句山货店搞上路了,对老吴我们有啥好处?”张老师已经有点醉意了。 “好处多啦!将来建新校舍,我们每人可以分一间宿舍。每个月给大伙发点午餐补贴,逢年过节发点奖金。学校的环境好了,生源多了,教委的财政拨款也会增加,我们工作起来也更有归宿感成就感!” 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利益的分配不掰扯清楚后患无穷,“老右”王元初深知这一点。 “老张喝醉了吧!你讲得什话还把我捎带上!” 老吴在听了王元初肯定的答复后,狠狠的责备老张,又转头请教老校长。 “老王,我最担心的是我们这么干符不符合政策?不会来割资本主义尾巴吧?” “下次去公社开会,我还要向教委领导请示一下,应该符合政策。大集体的时候城里大中小学都容许有校办工厂,如今都改革开放了,这政策难道还变了?我们这山货店发展好了就是校办茶厂,其实和学田一样都是集体产业,应该没事的。” 王元初静静答道,但老吴的提醒还是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过去的年代里,他已经被整怕了。 “我觉得山货店以王兄弟的名义搞稳当些,别人也不会说闲话!” 老张清醒了过来,感觉自己刚才的诉求有点无耻,赶紧转变了口气进言道。 “这样最好。世川,今后明面上是你租用学校的土地盖茶厂。但私下里还是老规矩,我们收购茶叶,你只能做二道贩子!明天盖茶棚,石材、木头、毛竹学校帮着解决,但师傅们的工钱伙食费,要有你来承担!” 王元初当场采纳了老张的建议,转头对儿子说。 “爸,你放心吧!你不说我也会这样做的!”王世川爽快的答道。 “这样王兄弟可就吃亏了,我们学校白占了你这么大的便宜!” 老吴对于老张的提议很是不满,觉得他出的是馊主意,但校长既然点头,也就不好再说啥了,还对王世川违心的表示了感谢。 “大哥这么说就见外啦,没有几位帮衬我这生意也成不了!还是那句话,今后有钱大伙赚!有我王世川肉吃,绝不会让三位老哥老妹啃骨头!哈哈哈!” 王世川也是明白人,赶紧把漂亮话说在了前面。 山茶生意的所有流程已经全搞清楚了,和不和红石湾小学合作,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多大影响。 但建好这所小学堂看来已是老父亲余生最大的心愿了,身为儿子,怎么也得帮衬他一把。 小车老师没有再吱声,老张和老吴一红脸一白脸,令她感到羞耻而又愤恨。 山货店刚刚八字有了一撇,这俩老头就开始争利了,真是辜负了老校长的一片苦心。 “天不早啦,明天事情多,你们都回吧!总之一句话,我们四位要同心协力把学堂办好,这就是我们的一亩三分地啊!学堂好了,我们三个老家伙都有好日子过。平时住在学校,打打球看看书,下山钓鱼改善生活,结伴出门游山玩水!小车老师也会有大好的前途!这样的好光景,给我个县长都不换啊!哈哈哈!” 夜幕已经降临,王元初拍着两位老同事的肩膀,爽朗的大笑了起来,席间稍许的不快也随着笑声一扫而光。 小车老师的家和老张、老吴在一条山沟沟里,三个人正好结伴上路,在这夜晚的山间也不孤单。 送走老张他们,收拾好聚餐后的残局,夜已很深了。 天上的满月正圆,清冷的月光洒满山野,如同白昼一般。 教室里三个娃们的晚课已经结束了,正在露天灶台那边烧水洗脚。 欢快的笑声整整传来,也令王世川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成子前两天还在操,要转到你这学校来。这几个小孩住校还习惯吧?” 父子俩坐在木桌两边,静静的抽着卷烟谈着家事。 饭桌和长凳都是王元初亲手打制的,才完工没多久。 王元初老先生刚来学校那段日子,连个吃饭的小桌都没有。一番自力更生之后,如今啥都有了。 随着木匠手艺的日臻娴熟,晚间施工的进度也比刚开始快了许多。 期初完成一张课桌需要五个夜晚,如今老先生只需三个晚间就做好了。 “这三个娃不错,住校这段日子他们还长肉了,也比以前爱干净了,集体生活看来对于孩子们的成长很重要。下学期新校舍就建好了,大成子、毛丫头都过来,我来教他们!把你娘也接过来,给孙儿们洗衣做饭,呵呵。你们兄弟没念到书,我只要想起来就难过啊!” 王元初长叹一声,熄灭卷烟准备回屋歇息了。 “那时候哪家不是这样,能活下来就不错了。爸,你还想这事干啥,呵呵!” 王世川打着哈哈安慰父亲,眼睛却模糊了起来。 童年时代渴望上学的往事尽上心头,苦涩而又遥远,他太羡慕眼前这三位住校夜读的小娃了。 ------------ 第三十七章 茶厂开张 第二天上午,吴老师的岳父孙师傅如约前来。 这位民国年间的老茶师年近古稀,腿脚已不太利索,但精神尚好。 一起前来的还有他两位徒弟,用板车拖来了全套的制茶工具。 这些竹篾编制的团簸、竹筛、茶篮、烘篓、炒茶把子之类,泛着金色的油光,一看便知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 “茶圣”陆羽在《茶经》中记载,唐代茶事所用的工具总计有二十四种之多。包括了制茶、烹茶、饮茶全过程所要使用的各种茶器。其中的罗合,可能就是指这些烘茶、晾茶所用的烘篓和竹筛了。 所有的物件各有用途,比如这团簸,可用来盛装新摘的茶叶,使之降温散热。杀青后的半成品绿茶,平铺在上下透气的大竹筛中,能够快速的蒸发水汽、散发青气、产生茶香。大别山绿茶炒制中最重要的一环,学名叫做“拉火”。 不管是拉毛火、拉小火,还是拉老火,都需要用到这种竹编的烘篓。 除了这些炒茶工具外,孙师傅还先后让人运来了两板车的栗炭。 制茶这行当,王世川还是门外汉。他没有想到的事情,老茶师全给他准备好了。 孙师傅看来并不像他女婿老吴说的那样,炒茶的老手艺全丢掉了。 每年春天给国营林场、或者周边生产队的集体茶场炒茶制茶,看来还是他在大集体的年代里最主要的副业。 所有吃饭的家什都还在,只要有人请他,木板车一拉就上路了。 少许寒暄之后,孙师傅的两个徒弟已经自己动手,用现成的卵石垒砌了两口炒青所需的石灶。排烟用的白铁筒子烟囱,也竖了起来。然后又砍来几棵毛竹,搭了个人字架的窝棚,铺上一条几丈长宽的油帆布,一个炒茶所用的临时工坊就搭建好了。 老车书记带来了十来位瓦匠师傅,还请了两位帮忙烧饭的妇女。 小车老师上课差点迟到了,她带来消息,二十多位采茶的姑娘已经出工了,在后山峡谷那边的野茶林中。 估计不要到中午,第一批新采的茶草就能送过来了。 昨晚刚刚商量好的事情,转眼之间变成了现实,令从未办过大事的王世川有点头大。 三十多个人工一天的工钱就不是个小数目,再加上期间的各种费用,估计刚刚赚来的钞票全砸进去都不够。 王元初已经看出了儿子的慌乱,在上课之前,把老吴、老张、小车和王世川四人招到一起,开了个临时调度会议。 “二哥,山里采茶跟你们岗上干农活不一样,早一天迟一天没有影响。今年的采茶季没剩下几天了,过了这个节令就要等下一年!你不会埋怨我人请多了吧?” 看着王世川紧张兮兮的样子,小车老师很是不安的问他。 “不是不是!一下来了这么多事情,我有点抓瞎,呵呵。” 王世川脱去衬衫擦了擦满脸的汗珠,对小车苦笑道,也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 “不要担心!我们都帮你!这也是大伙的事!” 小车老师欢喜的笑了起来,觉得这个王大哥真是性情中人,像孩子一样的可爱。 “车老师说的没错,谷雨都过去四五天了,今春的好茶最多还能摘三天,不抓紧不行。房子可以暂缓,但这采茶制茶片刻也不能耽误!” 老吴补充道,说的也是实情。 “人已经请来了,怎能让车书记再带回去!这样吧,老张,你负责盖房子这摊事,石头、木头不够你带学生们去备!小车,每天收进多少茶草、多少支出你负责过秤记账!老吴,施工期间的伙食,买米买油啥的由你来跑腿,孙师傅那边也由你来安排!世川,你要回去一趟。估计你钱带的不够,另外你还要多准备十几个茶叶桶,一百斤装的那种。回去跟卫兰讲,既然认准了这条道,就不要怕花钱!小打小闹不如轰轰烈烈的干他一场!” 琐事迫在眉睫,王元初老先生三言两语就把所有的事务安排妥当。 三位老师接了任务,赶紧去打预备铃,准备上课了。 王世川和瓦匠师傅们一道,又请孙师傅和老车书记过来,对这个未来茶厂的房屋构造进行了简单的设计。 按照孙师傅的经验,春天的山里多雨多雾,新茶杀青降温、拉火烘焙、分拣储存这样的工序,很多时候都要在室内完成。所以炒茶的工坊不需要太高,但一定要通风敞亮。 而且每年新茶季之后的其余时间,这炒茶作坊也是对外营业的店面。 另外茶厂日常营业不能影响孩子们的学习,至少离红石湾小学的校址要有半里路的距离。 学田下面的山道旁边正好有一块平地,长满了映山红之类的灌木。 每年都会有山外进来的养蜂人,把几百个蜂箱扎在了那儿。 如今山外的油菜花、杏花、梨花早已凋谢了,养蜂人还没有进山,估计今年不会来这旮旯了。 这块地建茶厂正好,板车、自行车的出入都方便,毛竹、木材、卵石、青石这些建材也俯首可得,能够省去很多的人力。 征得老车支书的同意之后,王世川和红石湾大队签订了一个无固定期限的租赁协议,合约就写在一张烟盒纸上。 以每年六十元的象征性租金,把这块占地面积五百多平方的山间荒地长租了下来。 厂房选址、建造结构安排好后,已经快晌午了。 采茶的姑娘们背着满竹篓的青青茶草,在连绵的山道上结伴归来。 个个大汗淋漓,一路的欢声笑语也让原本雾气氤氲的山野,一下变得色彩斑斓了起来。 “王老板!先称我的茶草!” “王大哥!你给我们现钱吧?” 早间小车老师肯定已经介绍过了,这些姑娘如看到财神一般把王世川围了起来,争抢着让他先过秤自己的茶草。 “姑娘们!车老师负责过秤!小车!小车!” 山里的年轻女子单纯而又热烈,王世川一个庄稼汉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一时被围的喘不过气气来,连声的呼喊小车求她来解围。 “霞子、兰子!不要挤啦到这边来!一个一个按顺序来!你们还想不想吃中饭啦!” 小车提着杆秤站在高处,看着王世川如此窘态,不由嘿嘿笑了起来。 姑娘们这才安静了下来,卸下肩后的竹篓,按照小车的要求一字排开,等着过秤了。 “所有的大姐老妹!今天是我们茶厂开张的第一单买卖,全部不赊欠!哈哈哈!在车老师那边过秤记账后,就能到我这边来领钱啦!” 王世川夹着黑皮包,一番热情洋溢的演说,终于找到了一点做老板的感觉。 这些采茶的山里姑娘小媳妇们,肯定是人生中第一次做工挣钱。所以听了王世川的宣讲之后,都开心的欢呼了起来。 王世川不再干扰小车收茶草,在临时工棚的茶水桌边上坐下来,准备付钱了。 孙师傅挨个检查每个竹篓中茶草的成色和质量,端着旱烟袋又回到了工棚。 “小王,这些茶草不错,能出好茶。我们红石湾周边都是水库,雾水多温度适中,这些野生茶草还很嫩生,不比清明后的差!” 孙师傅在板凳腿上敲了敲烟袋,自信的对王世川道。 “孙叔,您老是行家!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啦!” 有了老茶师的肯定, 王世川很是欣喜,恭敬的给孙师傅递上了一根卷烟。 他先前也担心采茶的最好节气已经过了,还能不能炒出值钱的好茶来。 “茶叶这行要想吃大茶饭,没有响当当的堂口名号不行。解放前麻埠街上的茶行,有十几家堂口。我帮工的那个东家,世代经营江北罗松茶,民国后又叫陆安州瓜片茶,在南京、武汉一带有好几家分号。鲜花岭那边的国营茶场,以前就是他们家的。” 孙师傅也算是茶界的老人了,他懂的事情比王世川走的路都多,所以提出的每个建议都能切中要害。 同样的瓜片绿茶,外山茶和内山茶不在一个层次上。而同样的内山茶,不同的山旮旯出产的绿茶也各有区别。 不懂茶的外行,仅从品相上很难区分出其中的优劣来。 所以孙师傅建议的堂口名号,尽管还是旧时代的老传统,但在改革开放初期普遍没有商标意识的年代里,已经很超前了,也给了王世川很大的启发。 第一次在三里街的农贸自由市场练摊,那些买茶叶的大爷大妈,肯定都是奔着他那“红石湾”的地理标识去的。 没有“红石湾”这三个字,茶叶肯定不会出手的那么快,也卖不了那么高的价钱。 “孙叔,你真是说到点子上了!你看我们这茶叶将来起个啥名头响亮?” 王世川准备拜师了,把皮包中仅剩的两包纸烟全掏给了孙师傅,老茶师也毫不客气的揣进了褂兜里。 “如今陆安瓜片最时新,我们这茶叶就叫红石湾瓜片绿茶吧!” “师傅,瓜片茶你能炒出来吗?” 王世川也知道本地产的瓜片茶,是中国十大名茶之一,但还有点怀疑孙师傅的手艺。 “我年轻时候炒了几十年的江北蜂翅,就是如今这瓜片茶!你还问我会不会炒!哈哈哈!” 孙师傅咧着没剩几颗牙齿的嘴巴,不屑的大笑了起来。 “我这个徒弟有眼不识泰山!今后这茶厂就仰仗您啦!我负责卖茶,您负责制茶!” “那我呢?将来我管啥?” 小车老师那边的茶草已经称完了,见王世川正在和孙师傅套近乎,也开心的上前搭讪问。 “车老师是文化人,就做我们红石湾茶厂掌柜的,小王是茶厂的东家!” 王世川当然还没有股份制的意识,正在思索给小车老师安排个啥职位合适。 孙师傅已经按照旧社会茶庄的行政架构体系,给了小车老师“掌柜”的职务。 而东家和掌柜,其实就是现代企业制度下的出资人和职业经理人的关系。 “就是小王做大队书记,小车你将来做我们茶厂的大队长!队长要听书记的!哈哈哈!” 见王世川和小车老师还是稀里糊涂一脑袋雾水,孙师傅老顽童一般开心的笑道。 这俩没见过啥世面的山区青年,也总算明白了过来。 ------------ 第三十八章 创业艰难 吃过午饭,老车书记亲自掌舵,用大队的机动船,把王世川送到了鲜花坪。 前些年有位从红石湾走出去的老红军回乡探亲,慨叹故乡的闭塞。便自掏腰包置办这条柴油机动力的木头划子,作为乡亲们走出大山的代步工具。 如今也成了大队最重要的集体财产,每天一趟往返于红石湾和鲜花坪之间。 内山人前往山外求学、看病、赶集做交易,山外的邮差、下乡干部、山货贩子来红石湾,从库区的水路出入最是近便。 如果走陆路前往最近的县道,翻山越岭多走几十里的山路不说,一不小心钻错了山旮旯,就跑到英山或者湖北的方向去了。 王世川几次来红石湾,乘坐的都是这种木头划子。 回到油坊生产队,和媳妇卫兰好说歹说,才把所有的家底都抖索了出来。 总共不到四千块钱,离万元户的目标,还有较大的距离。 “就这么点家当了,你看着祸吧!一年到头折腾这折腾那,你还让不让我们娘三过几天安生日子啦!” 尽管是夫妻俩早就达成的统一意见,但这样大把大把的对外使钱,还是令卫兰心如刀割一般。 农村妇女的小心眼又出来了,对着丈夫不讲理的撒泼了起来。 “嘿嘿,又想当万元户又不愿下本钱,哪有这样的好事!一千斤红石湾新茶换你这四千块钱,你这个娘们赚大发了!” 王世川小心翼翼的把钞票放进了皮包,一边调侃着媳妇。 其实这个庄稼汉自个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直打鼓,但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长这么大第一次闹这么大的动静,万一茶叶卖不动可就砸锅了。 “话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带不回这么多新茶别讲我跟你翻脸,这个家门你就别想进了!” 卫兰红着眼圈把丈夫和他的自行车推出了院子,一千斤红石湾的新茶和四千元钞票孰轻孰重,她还是能算得清的。 王世川不再和媳妇纠缠,去大哥家叫上侄子王家军,叔侄俩一人一辆自行车就直奔县城而去。 红石湾那边的事情乱麻一样,他在家一刻功夫也不能耽搁了。 跑了县城十几家街道、个体的五金店、白铁店,运气不错,盛装茶叶的白铁桶全都有现成的货源。 王世川也不管是一百斤或五十斤的容量了,一口气买下了十六七个,直到两辆自行车的前梁后座都挂不下了才算结束。 “军子吃快点!吃完我们还要赶路!” 在三里街的一家大排档随便要了两碗炒饭,王世川狼吞虎咽就扒拉完了,一边催促侄子道。 “二大(二叔的意思),这都四点了还要赶路啊?在城里住一夜泡个澡,明早走也不耽误!” 军子还不到二十岁,正是贪玩的年纪,每次来到县城就不想走了。 “几百斤的新茶还在露天里堆着,下一场雨就砸蛋了!你老爹这会肯定在叫唤,不能肉了!我们赶到鲜花坪过夜,明早雇船去内山!” “想不想讨老婆?我请了二十多个采茶妹子,都是水灵灵的姑娘家!你明天如果有相中的,我让小车老师给你介绍!哈哈哈!” 和老板结完账,见军子还是不太情愿的坐在原地,王世川拍拍侄儿的肩膀鼓励他道。 “二大!你说话可要算数!” 听说有一大堆的采茶妹子,军子来了精神,昂头喝光碗里的粗茶兴冲冲的问他叔。 “肯定算数!内山的姑娘都想嫁到山外来,就怕你到时候挑花了眼!” 王世川已经跨上了自行车,到鲜花坪还要骑行六十多里的县道山路,他索性给大侄子下足了诱饵。 “我不调捡!只要有妹子看上我,不要太多彩礼就成!” 军子年轻人的冲劲终于上来了,欢笑着着骑到了王世川的前头。后座用麻绳串联捆绑的洋铁茶桶,也如乡村花鼓戏的打击乐队一般,叮叮当当的响了一路。 叔侄二人到达鲜花坪时天已经透黑了,这个山乡小街背靠水库,只有十几户人家和一个道班。 没有旅社招待所,连个供行人住宿的车马店都没有。 在场院上纳凉的山民很是热心,把竹床借给了他们,还送来了枕头和御寒的被单。 好在刚进初夏,山里的夜晚没有多少蚊子,两个人一路的颠簸早已筋疲力尽了。 所以也没有了多少讲究,倒上竹床裹着被单就鼾声大作了起来,一夜无梦直到天明。 清早醒来,身上的被单已被露水打的透湿,王世川感到脑袋昏沉沉的,一阵阵疼痛,估计是夜间受凉了。 军子还惦记着采茶的姑娘,希望能给她们留下一个好印象。特地从农家借来木梳胰子,就着路边的山泉水里里外外清洗梳理了一遍。 “二大!看我怎么样?” 整理好衣衫,军子喊二叔王世川给他做个整体评价。 “排场!” 王世川敲着刺痛的脑壳,啃着当做早饭的冷馍,给了很中肯的评价。 大军子这个侄儿十四五岁就进山扛树做副业了,彪悍干练热情厚道,又吃得下世间的万般辛苦,哪家姑娘能够嫁给他也算是捡到个宝了。 渡口的雾气还没有散去,狭长的机动船静静的停靠在岸边。 今天的乘客不多,一位去内山各大队送信送报纸的乡村邮递员,两位回娘家的小媳妇,各背了一个周岁左右的小娃。 王世川叔侄先把十几个茶叶桶送进船舱,再回头扛来自行车,木船的吃水线也瞬间沉下去一大截。 “小师傅!你们这些茶叶桶太占地方了,要算三个人的船费!加两辆轱辘车你们俩大人,一共收五块钱!你要是答应我就开船啦!” 船家已经和王世川相熟了,知道他去红石湾,距离这鲜花坪码头有四十多里的水路。 “五块就五块吧!这趟路我以后经常走!刘师傅你收费可要便宜点!” 王世川急着赶路,直接答应了船家的要价。 “便宜不了啊兄弟!来回八十里的水路,如果只带你们两个人我这连柴油钱都不够!” 船家拿着摇把弓下身子,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启动这个烧柴油的拖拉机头。 “噗通!噗通!轰隆隆!” 伴随着一股柴油味的黑烟,机头终于启动了。 船家将铁摇把放回原处,这个手扶拖拉机头作为动力的木头划子缓缓离开码头,沿着水库的边缘向着大山深处游弋而去。 水面上雾气荡漾,两岸的青山如黛,木船仿佛一头苍老的神兽,跌跌撞撞的闯入了这无边的仙境之中。 “你们那个茶场的?” 邮递员大叔递来卷烟,好奇的问王世川。 “哦!红石湾茶厂!” 王世川受宠若惊的接过纸烟慌忙答道,邮递员是国家干部,也是他这个庄稼汉非常崇敬的一种职业。 “没听说红石湾那边有茶场啊?” “红石湾小学的校办茶场,才开张!” “你们去红石湾小学?那太好了!麻烦把这些报纸和信件带过去,交给那个王校长!” 邮递员开心的从邮包里取出一摞报纸和书信,交给了王世川,又回头呼喊船家。 “刘师傅!今天这趟不去红石湾了,在丁冲大队那边把我放下来!” “晓得了!”刘师傅高声应答一声就不再言语了,静静看着前方寻找那个叫做丁冲的地方。 王世川也脱去衬衫,小心翼翼的包好邮件,放进了茶叶桶里。 那时候人与人之间还充满了信任,邮递员大叔没有问王世川姓名就把这些邮件托付给他了,也不怕这个陌生人中途截留了东西。 “两位小兄弟!有劳啦!” 邮递员挎着邮包上岸了,回头对王世川叔侄开心的挥手道谢。 “同志的!放心吧!那个王校长是我老父亲!保证安全带到!” 王世川也学城里人的称呼,喊邮递员大叔为同志。 “铁打的!哈哈哈!太好了!小王啊!以后不要喊我“同志”啦!叫我肖叔!我和你老父亲是同年人!” 听说王世川是王校长的儿子,这位老邮递员同志很是高兴,站在岸上与他们遥遥招手,还不忘幽默了一下。 机动船越走越远,一身蓝布制服的邮递员肖叔也慢慢消失在山野的丛林中了。 中午上岸,整个湾上到处飘荡着绿茶的清香。 瓦匠师傅们正在搬运盖房用的材料,原先那块野花盛开的平坦草地,已经堆满了红褐色的大小卵石。一根根刚刚锯下的毛竹和杉木杺条,也横七竖八的堆在了四周。 “王老板回来啦!” 远远看见王世川叔侄,工头老曹放下扁担热情的打着招呼。 “回来了曹师傅!你们这料都备的差不多了,明天就能动手盖房了吧?” 王世川很是满意施工的进度,掏出卷烟给周围的师傅每人散了一根。 “自攒自的活还能不带劲干?呵呵。王校长和我商量好了,除了屋瓦外所有材料我们自个准备,二十天工期,总共两千块钱!他还说这屋盖得好暑期学校的校舍还让我们干!” 曹师傅憨厚的笑道,凑着王世川的烟头点着了卷烟。 王世川的心里已经有底了,这样安排两头合算。 曹师傅他们总共二十个工人,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人均赚上一百块钞票,在1980年的那个初夏,已经不是小数目了。 王世川只要把屋瓦备好,其他事也就不要操心了。 靠山吃山就是好啊! 要是放在山外的岗上,建这样一座两百平左右石墙瓦顶的房屋,所有的毛竹、木材、石材全部自己采办,再加上人工费用,一万块钱也拿不下来。 ------------ 第三十九章 山谷茶香(一) 临时炒茶工棚的油帆布顶棚已被掀了下来,平铺在旁边的草地上,上面堆满了已经杀青的茶草。 “回来啦,呵呵。茶草没地方放又不能拉火,就等着你的这些洋铁桶咯!” 孙师傅看见王世川如期返回很是开心,把手中的炒茶把子交给徒弟迎上前来,满意的拍打着竹筐中的桶桶罐罐,向二人笑道。 “孙师傅!我大侄子王家军,你往后喊他军子就行了!” 迫不及待的架好自行车介绍了二人之后,王世川就直奔满地的茶草而去,捧起一把贪婪的嗅了起来。 “孙师傅,这茶叶好香啊!半里路外都能闻到!哈哈哈!” 还是外行的王世川满意的站起身来,他对于新茶品质的好坏,唯一评价的标准就是有没有香味。 “刚杀青的茶叶还是青草味,拉完老火之后的香气那才叫香唻!前天昨天我们煸炒了一千多斤茶草,都在这了,我们师徒三人两宿没合眼才干完。马上茶草又回来了,今晚还得一通宵。你们叔侄今天都不要回去了,帮我们搭把手!山里的炒茶季节就像你们岗上的“双抢”,一刻也不能耽误,新采上来的茶草要马上杀青,耽搁上一夜就全没有用了,呵呵。” 孙师傅佝偻着后背满脸倦意,黑不溜秋的背心已被汗水打得透湿。他把炒茶季比作抢收早稻抢栽晚稻的“双抢”,王世川一听就明白了。 刚收割上来的青草放上一夜水牛都不吃,更不要说茶叶了。 “您老受累啦!我这段日子都在这边,一直到下面的房子盖好。有啥要我做的,您尽管吩咐!” 王世川忙不迭的给孙师傅递烟,老茶师的敬业精神令他很是感动。 这一大堆的绿茶对于孙师傅来说只是百十块的工钱,但却是他王世川、卫兰夫妇的半个家当啊! “我这摊也没多少事了,就是今明两天炒青缺人手。后面拉火的工序慢工出细活,过去三年以上的学徒才能操作,你们这些外人会越帮越乱,呵呵。” 孙师傅颤巍巍的点着卷烟,满手满身都是茶草的颜色和香味。 “外山茶都过季了,你们内山还在摘茶!孙师傅,你这炒的是大叶茶吧?” 军子常年贩卖木材毛竹在各个山旮旯里转悠,对于茶叶也多少了解一些,小伙子捡起几个叶片放嘴里咀嚼了一番,饶有兴趣的问老茶师。 一块钱一斤的大叶茶,二叔王世川还这么兴师动众,他觉得有点得不偿失了。 “少爷可不能乱讲,呵呵。今年倒春寒,清明前后内山的茶树才露芽,所以今春的采茶季也就朝后推迟了半个月。我们红石湾这旮旯从来不做大叶茶,你二伯的这些茶草,炒制出来都是大别山里最顶级的绿茶!” 孙师傅拍拍军子肩膀慈祥的笑道,便没有怪罪他有眼不识泰山。 身为红石湾一带专家级的炒茶大师,亲手炒制的云雾绿茶,毛头小伙尽然当成了最低级的大叶茶,这样的评价有点过了。 “嘿嘿,我不懂茶也不喝茶!蝙蝠洞的瓜片和外山的大叶茶,我喝起来都是一个味道!” 军子很是机敏,已经感觉到老茶师的不快,赶紧摸着脑袋憨憨的笑道。 “孙师傅炒出来的茶叶市价至少都是十五块朝上!大叶茶!你二婶听到不锤死你!” 外行侄子的说辞也让王世川惊出了一身冷汗,集市上的人们如果都像军子那样分不清好茶孬茶,也把顶级瓜片当成了老粗茶,他这笔买卖可就赔的裤子都没得穿了。 “二大,我就是随便一说,你们还当真啊!” 看着二叔如临大敌的模样,军子忍不住爆笑了起来。 他也知道生意刚刚开张,应该好话多讲,接下来不能再乱放叉子了。 几声清脆的敲铃声,中午散学的时间到了,学童们三三两两嘻嘻哈哈的从旁边经过,小车老师也托着课本和粉笔盒,直奔这边而来。 “二哥!你们总算来了!这几天把我累死了!” 王世川离开红石湾转眼都快三天了,每天既要顾着上课,又要收茶草称茶草,还要记账支付工钱,确实把小车老师累得够呛,所以见着他俩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样。 嚷嚷完才发现王世川的身边站了一位后生小伙,年龄和她相当,正用很特别的眼神瞅着自己,小车不由满脸羞红了起来。 “我侄子王家军,军子。这趟来回的东西多,他跟来帮我搭把手。这位是车老师!” “车老师好!” 听完二叔介绍,军子热情的向小车问好。 这些年山里山外各个市场中走动,遇见各色人等,他的脸皮早已历练的比门板还厚了。 特别是看到小车老师这位略带书卷气的漂亮妹子,让他的眼前一亮。 一本正经的主动搭讪道,狂野的内心却翻江倒海了起来。 “嘿嘿,二哥的侄子都这么大啦!” 小车老师被军子逗乐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他,就转而向王世川笑道。 “可不是!当初一来时就跟你讲了,不要喊我二哥,应该叫我二叔你还不信!” 十八九岁青葱男女之间的暧昧和吸引,王世川是过来人,看着两个人的眼神就能觉察到了。 他便乘势抬高了辈分,笑着让小车老师喊他叔叔。 “看来以后真得改口了!年龄摆在这儿!” 小车还是没有和军子直接说话,继续和王世川拉着家常。 军子被晾在一边自觉没趣,就转身去了不远处的石堆边上,四平八稳的坐在那儿,点起一根卷烟很是悠闲的吞云吐雾了起来。 借着四散烟云的掩护,肆无忌惮的欣赏着美丽的小车老师。 她含笑的眼睛、她的声音、她那春风里飘拂的乌发,都令这位农家小伙痴迷,梦想中的老婆就要是这般模样。 放学的娃们四散之后,一路茶歌一路欢笑,采茶的姑娘们终于归来了。 “二叔!今天采茶最后一天了,你给他们上午的工钱结一下!军子!你会用杆秤吧?一会收茶草你负责过秤!我来记账!” 有两个大男人在旁边,这时候不使唤更待何时! 小车老师真得对王世川改换了称呼,一边毫不客气的呼喊军子,给他派了过秤的差事。 “好嘞!” 听小车喊自己,军子受宠若惊,麻利的从石头堆上跳起来,扔去手中的烟屁股就奔了过来。 送茶草的人群已经聚集在工棚周围,密密麻麻的有五十多人,比刚开始时增加了一倍。 “小车!今个怎么这么多人?”王世川望着人群有点惊诧的问小车老师。 “孙师傅听广播讲明天高温,今年的采茶季今儿是最后一天了,他让我多雇了些人手!” 小车老师应答道,一边呼喊着大家排好队按顺序一个个来。 军子是生意人,杆秤使用的还算顺手。秤钩挂起装满茶草的背篓,提溜起来三两下一扒拉就搞定了。 毛重去掉竹篓的重量,就是一篓茶草的净重。 称过的茶草倒在旁边的大团簸里,回头把数字报给小车,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半个小时的功夫所有的茶草全称完了,孙师傅带来的团簸不够用,余下的全倒在了一旁的空地上。 总共六百多斤,加上晚间还有一次,今天全天收购的茶草可以炒制三百斤新茶了。 王世川有点失落,没想到红石湾的采茶季他只享用了三天,这么快就结束了。收上来的茶草最多只能炒制六百斤新茶,去掉各种本钱费用、红石湾小学的分红,已经没有多少赚头了。 “小王,担心茶货不够啊?呵呵。我们红石湾,还有附近鲜花坪、查婆店、石门冲这些内山,家家户户都采茶制茶,也懂得如何存茶。以前逢年过节都会去山外的大集,换点买油买盐的零花钱。等茶厂建好后,我们宣传出去敞开收购,多少茶货都能收到,就怕你到时候没有销路!这些山民家的散茶收上来拉一遍老火,和新茶没有二样!” 见王世川看着茶草没有多少喜悦,反而是一声叹息,孙师傅已经明白了其中的缘故,便安慰他道。 “那我就放心了,投了这么多钱进去只有这么点茶货,今年我就赔大发了!家里的媳妇肯定要跟我干架!哈哈哈!” 听了孙师傅的介绍王世川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他对媳妇卫兰的承诺,四千块现金换一千斤新茶,看来今年能够超额实现了。 等忙过这段日子,确实要好好筹划一下销售上的大事。 他这个庄稼汉如今还是半脑袋的浆糊,想到将来就有点头大,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好在那是一个创业的黄金年代,绝大多数摸着石头过河的人们,最后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阳关大道。 ------------ 第四十章 山谷茶香(二) 半个月后,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红石湾茶厂的主体建筑顺利完工。 王元初校长亲自主持了“上梁大吉”的祝词仪式,抛梁的师傅们把象征喜庆吉祥的糖果和花生洒向了地面,引来了众人的哄抢,现场一片的欢乐和嘈杂。 古语有云:上梁犹如人之加冠,新居上梁在皖西农村历来都是很隆重的乡俗。 再贫寒的主家,也会称上几斤水果糖,准备些染成红色的花生花馍之类,与左邻右舍、盖房的匠人们一起庆贺,图个大吉大利。 庄子上的娃们这时候最开心了,钻进人群堆里,不顾满地的土灰和头上燃放的爆竹,玩命的争抢。 如果能抢回三两颗糖果,便如中了头彩一般。 也不介意和同伴分享,一颗水果糖咬成三瓣或四瓣,能够分到的小娃快活的过年一样。 没有抢到又没能从同伴那儿分享口水糖的怂娃,就只有咽口水、干瞪眼的份了。 这年的芒种前后,茶厂的所有建筑和配套都全部完工了。 挂上大队支书老车同志刚刚从公社领回的营业执照,白底黑字的松木牌匾在立在门前,王世川感觉还在梦游,有点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他的资产,人也一下子瘫软了下来。 前前后后一个来月的时间,不仅耗尽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背了一屁股的债务。 公社信用社两千元的贷款是老父亲出面帮他担保的,还有鲜花坪窑厂三万片屋瓦也是赊欠来的,约好今冬还清。 原本的预算就是个制茶小作坊,所有的投资至多五千以内。 没想到真正动手后场面越搞越大,最后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需要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 退一步先前所有的投资都会打水漂,王世川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了。 就像是一场大梦,梦醒时分好事已然成形了。 一排石墙黑瓦的厂房,在青山绿水掩映的阳光下灼灼生辉,俨然成了这片库区最排场的豪宅。 几十年后,红石湾已被开发成四A级景区了,这座石头房子还在那儿。 不过不再是茶厂,变成了让游客体验传统制茶工艺流程的一方窗口,成了当地茶谷文化展示中的一个重要单元。 炒茶车间石板铺地,敞亮开阔。 一排炒茶的石灶已经砌好,采茶的旺季可供十位师傅同时杀青。 先前订做的各种茶器也已运回,四散堆积在各个角落里,散发着浓郁的竹香。 库房、伙房、工人宿舍都有安排,外边的场院青石铺地竹片为篱,连平时凉茶、晒茶的石台都垒砌好了。 结算完工钱,师傅们都欢天喜地的离去了,偌大的场院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现在政策好啦!要是放前些年,你一个农家后生怎能做成这样的大事!哈哈哈!” 老孙师徒和小车老师拉着板车,正从小学那边往茶厂运送东西,已经来回好几趟了。 这个采茶季的全部收获,十五桶新茶,还有老孙头全套的吃饭家伙,大大小小制茶的工具。 孙师傅接过王世川递上的纸烟,抹了把脸上的汗珠哈哈笑道。 “我的头都大了!欠这么多的债今年要是还不上,卫兰非跟我打离婚!” 王世川苦笑着熄灭了火柴,一个月时间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相信我,这茶叶的生意才刚刚开头,好日子还在后面唻!有你挣钱花不完的时候!哈哈哈!” 说完,孙师傅又开怀的乐呵了起来。 王世川的茶厂开张,最高兴的就数这位民国年间的老茶师了。 “那就借你的吉言啦孙师傅!王老板钱花不完的那天可不能忘了大伙!嘻嘻!” 小车老师插话道,一边和王世川合力把白铁茶叶桶抬进了房间。 “有钱大家赚,有财大家发!你是账房先生,到时怎么分账你说了算!” 王世川苦中作乐的打着哈哈,这段日子小车老师和自家侄子王家军眉来眼去暗生情愫,他都看在了眼里,已准备等茶厂的事情结束,就亲自出面去玉成这桩好事。 “那还不乱套了!你这个东家就白忙活咯!哈哈哈!”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欢声笑语中最后一板车的家什,也全部卸完了。 今天是星期天,王元初和老吴、老张两位老师都一早赶了过来,正陪着老车支书一间屋一间屋的参观,摩挲着每一件茶器。 透着古老气息的制茶工具、厚实敞亮的石头厂房,令人耳目一新,也产生了更多的期待。 “这些师傅的手艺不错,工钱也公道,暑期小学盖校舍就找他们了!” 所有的门窗都是王老先生的作品,还在散发着松木和桐油的清香。 王元初拍着板门习惯性的寻找瑕疵,一边对老车支书道。 “回头我来跟老谢说,叫他暑天两个月别接活了。王兄弟,恭喜你的茶厂开张啊!有啥困难需要我们大队帮解决的你尽管跟我说!千万别客气!” 老车支书接过王世川递上的卷烟,真诚的恭贺他。 “就一小作坊有啥好庆祝的,我现在最头痛这一屁股的债啥时能还完!将来肯定有麻烦大队的时候,老书记你可、可不能推辞啊!” 王世川以前见到大队支书这个阶层的干部都会两股战战,如今虽然和老车支书已经混得很熟了,说起话来还是有些结巴。 “校办茶厂的事就是我们大队的事!对社员有利,对学校有利,现在国家又鼓励个体户,政策政府这一块你就放心吧!我们大别山的绿茶早就名声在外了,我年轻时候在四川当兵,那边的公家人都知道六安州瓜片!” 老车支书给王世川打气,说的都是真心话,改革的春风能不能吹到红石湾这个山旮旯,就靠这茶厂的发展了。 “酒香不怕巷子深,可能不要过多久,就会有山外的客商上门收茶,你就等着数票子吧!” 不苟言笑的老吴也拍着王世川的肩膀鼓励道,劝他不要太担心债务的事情。 “世川,这笔投资值啊!退一万步讲,就算将来茶厂办砸了,这栋大瓦房在山外的岗上盖得多少钱啊!我两个孙儿长大后结婚的房子都有了,你还怕那几千块钱的外债?” 王元初最理解儿子,知道他在强颜欢笑,也知道几千元的债务对于初涉商途的王世川来说,确是一个沉重的包袱。 “那我也在这儿表个态,只要王兄弟愿意来这山旮旯安家落户,明天我就去趟公社,保管你们全家一个星期内就能变成我们红石湾人!” 老车支书拍着胸脯给王世川做保证,商品粮公家人的户口没法弄,这穷的没人来的山旮旯,落户不是问题,他这个大队支书还是能做主的。 “车叔你说话可得算数,万一将来茶叶生意做不下去,我就把全家人的户口都迁到内山来,你们大队可要收留我!” 父亲和老车支书的一席话令王世川轻松了不少,他两眼放光的看着老车书记,似乎要他做出官方正式的承诺。 “这块地以后就是你家的宅基地了!明天大队就出个盖章的文书给你!不过在你家迁来之前,我们还是租赁关系!” 老车慷慨的大手一挥,这片无主的野山坡就成了王世川一家新的庄院。 两年后因为茶叶生意发展的需要,他真把全家的户口都迁到了红石湾大队。 在王家成小学毕业这一年,因为在城郊买地盖房了,全家又从红石湾迁到了陆安州的城关镇,变成了吃商品粮的城里人。 但在王家成的记忆里,他生命中的老家永远只有一个地方,油坊生产队的王大庄子,那片盛产山芋的红土岗上。 “世川!今天这乔迁喜酒还让不让喝啊?我可是连随礼都带来啦!” 老张不耐烦大伙的闲扯,高声的问王世川。 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只血淋淋的野鸡野兔,也是这位打猎高手前几天的战利品。 “肯定喝!今个我们敞开了喝!十斤烧酒够不够?哈哈哈!” 这段日子又是采茶季,又是茶厂的施工,多亏了在场各位的鼎力相助。 王世川一直想请大伙搓一顿,今天人都到齐了,正好是个机会。 那个时候不管是乡下还是集体单位,自己动手聚餐打平货,是人人都乐于参加的一件快事。 有点像今天的聚餐AA制,乔迁喜酒只是其中的一个由头。 所以张老师的提议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赞同,包括老车支书在内。 大伙很快分头行动了起来,小车老师去附近的农家购买鸡鸭,老吴骑车去三十里外的供销社沽取烧酒,老张负责给野鸡野兔去皮去毛、去除内脏,老校长王元初掌勺烹饪。 王世川有自知之明,他做的饭菜难以下咽,就只能坐在灶膛下面添柴加火了。 中午时分佳肴出锅,三大脸盆鸡鸭鱼肉端上了临时拼凑的餐桌。 大伙也没有客套,围席而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四周的空气里都弥散着酒肉的香味。 引来了附近农家的黄狗和黑猫,在饭桌下面可劲的啃着骨头,还不时因为一块肥肉分配不均而在桌下撕咬了起来。 老孙头抬起一脚,黄狗连声哀嚎着奔出的桌肚,但很快又禁不住肉骨的诱惑,摇头摆尾的跑了回来。 “世川,场院这么大,你该养条狗了。” 王元初举杯敬孙师傅,一边叮嘱着儿子。 “二大,我家的黑狗下崽了,明儿给你带两条过来!” 小车老师正在给老吴盛饭,回头明媚的笑道。 “文儿,你先前不是叫王兄弟二哥嘛,怎么改口啦?” 老车支书已经有点微醺了,很是好奇的问女儿。 “随军子喊啦!再说你老是王兄弟王兄弟的称呼,我再喊二哥不是乱了辈分嘛!嘿嘿!” 小车老师嘿嘿笑着把饭碗递给了老吴,有点不好意思的坐回了原来的位子。 “是这个理,呵呵。”老车支书和吴老师对饮了一杯自言道。 这段日子军子和小车老师之间的两情相悦,大伙早就看出来了,只有他这个做父亲的还蒙在了鼓里。 “世川兄弟,我家孩子马上就初中毕业了,你看可能让他进咱这茶厂锻炼锻炼?” 酒过三巡之后,老张举杯敬王世川,希望给自家娃在茶厂某个职业。 “这个肯怕不行,除了每年采茶季节,平时不需要那么多人手。小车老师负责记账收付,王厂长主管销售,我一个老家伙看看场子,给收进的茶叶拉拉老火就足够了!我自家的这两徒弟都不收!” 孙师傅抢在王世川的前头拒绝了张老师的请求,也算是给东家解围了。 “张老师,等以后我们厂子扩大了,生产和销售需要人手,我会第一个把侄子招进来!” 王世川很是感激老茶师的机灵,多招一个工人就要多付一份工钱,这个成本目前他还负担不起。 “就是随便问问,准备让我家小子去参军!世川,孙师傅!喝酒喝酒!” 老张端起酒杯,大度的邀二人共饮,王世川的苦衷他又何尝不知道啊! “你们这儿收茶叶吧?” 当天下午,红石湾茶厂开门营业的第一单生意就上门来了。 一位中年妇女背着一个竹编的茶桶,满脸疑惑的走进了场院,身后还跟了一个怯生生的女娃。 “收收!敞开了收购!一年四季都收!大姐你这是新茶吧?” 王世川忙不迭的起身让座,孙师傅和小车老师已经准备好验货和过秤了。 “都是今春的茶叶,香头都还在!”女客道,对自家茶叶的品质很有信心。 “你娘俩哪个村的?” “山南赵冲的。” “那可不近,快三十里地了,那片山坳出好茶!” “我们娘俩腿都跑断了,老师傅你这收购价可要公道!” “肯定比供销社的收购价公道!麻烦小大姐回去帮我们多宣传宣传!” 孙师傅验收完毕,满意的把茶叶放回了茶筒,一边和女客拉起了家常。 小车老师过秤付款,这对母女收好钞票,欢天喜地的离开了。 “二大,赵冲人都到我们这边来卖茶,看来咱这茶厂要出名了!” 望着卖茶母女远去的身影,小车老师开心道。 “这货源咱是不愁了,怎么卖出去,怎么卖出个好价钱,让人头大啊!万一没有销路我可就砸蛋啦!” 成本、市场、风险、还有自身的承受能力先前都没有权衡好,就铺排了这么大的场面,王世川满面愁容的拍着脑袋,心里有点后悔了。 “开门七件事,油盐柴米酱醋茶!等着瞧吧,有咱这小茶行忙不过来的那一天!” 孙师傅支了一盆栗炭,正在给刚收的绿茶拉火。亲身经历过民国年间麻埠街茶市的繁华气象,老茶师的眼界比王世川长远多了。 ------------ 第四十一章 卖茶摊贩 王世川、卫兰夫妇再次回到三里街农贸自由市场,已是这年端午前后,忽然发现他们的茶叶卖不动了。 宛如六月天里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冰凉的透心。 在炎热嘈杂的市场里站上一天,也就是一两斤的销量。 对于那些自产自销的茶农来说还算不错,但红石湾茶厂这么大的摊子,这点量除去各种开销,已经没有啥赚头了。 又是揪心的一天,夫妻二人趁着月色,疲惫的推着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句话都没有。 “世川,别急坏了,我们想想办法,不行就当大叶茶卖!城里人总归要喝茶的!” 尽管自己急火攻心满嘴唇都是水泡,卫兰还是心疼的安慰丈夫。 “明天你蹲市场,我去沿街叫卖!” 王世川闷闷道,他的意思是像货郎挑子那样挨家挨户的兜售茶叶。 才两三天的时间,这个向来乐天的庄稼汉一下变成了闷葫芦。 他此时的心境五味杂陈,内疚和痛苦兼而有之。 感觉辜负了老父亲、老车支书,辜负了孙师傅,还有红石湾小学的师生们。 一时的冲动,让妻儿跟着自己受苦,好不容易攒下来的血汗钱眼看就要打水漂了,也令他心疼的想去撞墙。 就像一位哲人说的那样:人生最大的痛苦不是得到,而是得到之后又失去。 已经尝到了衣食无忧好日子的滋味,再回头去过债务缠身的苦日子,是好强的王世川无法忍受的。 其实稍作市场分析,就会发现三里街的茶叶忽然滞销,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绿茶这种商品和采茶一样,市场的需求都有很强的季节性。 每年谷雨前后最后一波新茶上市,一般市民家庭该买的都已经买过了。 进入三里街市场的街坊,每天都是一些回头客,茶叶需求的潜力没法挖掘。 另外,自从王世川夫妇在这个市场练摊之后,一下又多出了五六个卖茶的摊位,也把他们的生意瓜分的差不多了。 “花钱买个教训,这些茶卖完打死我都不干了!活要亲命!还做回我们的老本行,你贩你的树我做我的粉丝!” 前方是一段平坦路,王世川跨上了自行车,卫兰萎缩着坐在前梁上,嘴里不停的唠叨着。 王世川一声不吭,只顾奋力的向前骑行,他已没有回头路了。 又是火热的一天,太阳还没露头市场里已经热得像焖锅一样。 那位第一个买卫兰茶叶的何大爷照例来到摊前站了一会,一手提篮一手折扇,退休老干部的做派亲和而又令人羡慕。 “卫兰姑娘!又来出摊啦!整个红石湾的茶园都是你们家的吧?哈哈哈!” 何大爷开心的调侃卫兰,第一、第二次过来还能以自家采的野茶蒙人,时间长了肯定瞒不过像他这样的熟客了。 “老叔,茶叶难卖啦!老天热死人!就当是可怜乡下人,老叔你再称上一斤吧!今天这是赵冲云雾,你尝尝看!” 见到熟客,卫兰赶忙可劲的推销自家的茶叶。 “不啦不啦!我都从你这儿买过三斤了,今年的茶叶足够了!” 何大爷连连摆手,还是忍不住弓下身子,伸手夹了两片放进嘴里品鉴了起来。 “茶是好茶,不过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在这个市场里卖糟蹋了!” 何大爷是懂茶的人,不忍看到这样极品的内山瓜片和普通大叶茶一样,在市场里同台竞争。 “整个县城就这一个市场,还能到哪儿卖啊?我家孩子爸今天就走街串户去了,生意难做啊!” 卫兰叹道,准备招呼另一位看茶的老阿姨了。 “你可以到长途汽车站那边试试看,那里出入的大多是来陆安州公干的外地人,回头总要带点本地特产回去,瓜片绿茶就是我们这个革命老区最好的特产!” 何大爷想了想,郑重的建议卫兰道。 “明天我就过去!要是能打开销路,你就是我家的大恩人!往后老叔的茶叶我家全包啦!” 卫兰感谢的给何大爷作揖,她潜意识中感觉这是一个摆脱目前销售困境最好的办法。 “就是随便一说!哈哈哈!你们夫妻试试看吧!”何大爷摇着折扇开心的买菜去了。 “去长途车站那边摆摊像你这样灰头土脸的可不行!人要收拾的清凉些!这大夏天的要支一把遮阳伞,另外用这旧报纸包茶叶太不卫生了,市面上有卖专门装食品的那种牛皮纸袋,你可买些回来!” 看茶的老阿姨也插话道,像叮咛自家的闺女那样,按照城里人公家人的标准教卫兰如何摆摊、如何包装。 这些大爷大妈们都有过农村生活的经历,都知道乡下人太不容易了,对于卫兰的关心也是真诚的。 “好嘞!婶你们公家人就是不一样,知道怎么做生意!这点茶不要钱,算我孝敬你的!你和何大爷帮了我的大忙了!” 卫兰本来人就机灵,经这么一通点拨顿时就豁然开窍了。 她连声言谢着,忙不迭的包上几两茶叶塞到老阿姨的菜篮里。 “哎呀!别这样!我怎么能白要你的茶叶呢!称称看多少钱,我买下了!” 老阿姨有点生气的和卫兰拉扯着,本来就是随便看看,见卫兰这么热情,就决定把茶叶买下了。 “不要钱,不要钱!” 卫兰还在拉扯,老阿姨丢下五块钱的纸票便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改革开放初期,像卫兰、王世川夫妇这样第一代进城练摊经商的农民,很少有长远规划和打算的。 有的是吃苦耐劳的精神,抱的却是撞大运的心态。 能够遇到何大爷、买菜阿姨这样热心点拨的贵人,也是卫兰夫妇前世修来的福分了。 经过几天的准备,焕然一新的绿茶摊位终于在老长途汽车站的出入口处支了起来。 和卫兰一起出摊的商贩只有两户,一个卖卤鸡蛋的,另一个是卖蒸馍蒸包子的。 四五年后这里仅仅兜售大别山绿茶的商户,就增加了十几个摊点,而王世川卫兰夫妇的茶叶生意,也已升级到定点送货批发的阶段了。 开张这一天,王世川全天都在闷热的大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着,不敢接近自家的绿茶摊位,他已经受不住第二次失败的打击了。 一直到傍晚时分,快要收摊出城了,他才慢慢吞吞的回到原处,还顺路捎买了两块烧饼,自己和媳妇一人一块。 这一整天王世川滴水都没下肚,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他相信卫兰肯定也没吃啥东西。 成败就在此一举了,就像乡村赌博的押宝一样,最后的结果还没出来,他哪还有吃饭的胃口啊! 开往省城方向的最后一辆班车拉着长笛离开了车站,从王世川的身边呼啸而过,掀起的热风夹杂着刺鼻的柴油味,使他连打了几个喷嚏。 灰白相间的长途客车之后,柏油马路的对面就是自家的摊位了。 王世川看见黄色的油布遮阳伞已经收起来了,两个茶叶桶也已放回了自行车的后筐,媳妇卫兰晒得又黑又瘦,正站在那儿喜笑颜开的看着自己。 “卫兰!今天卖了多少斤?” 王世川热切的问媳妇,三两步穿过了马路,整个人也完全放松了下来。 卫兰快活的表情已经告诉他,今天的收成不错。 “你猜猜看?”卫兰使劲的啃着冷硬的烧饼,故意逗丈夫。 “你卖啥关子啊?三斤?五斤?” 王世川推起自行车,不耐烦的催问媳妇,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有二十来斤吧,原先买的那五十个牛皮纸袋都快用完了!你看,钱都在这呢!” 卫兰献媚的打开胸前的蓝布包,让丈夫看看一天的战果,两块、五块几十张花露露的钞票,炫得王世川脑袋发晕。 “老天爷开眼啦!这次再卖不动,我就要去讨饭咯!” 王世川劫后余生般的叹道,一天二十斤,一年就能卖出六千斤绿茶。 有这个销量打底,就像孙师傅说的那样,从此真能坐等着收钱了。 “瞧你那点出息,有啥好怕的!树是死的生意是活的,县城卖不动去省城,省城卖不动去京城!每年大别山上成千上万斤茶叶也没见烧掉烂掉,不都喝到人的肚子里了!” “昨晚是哪个婆娘哭喊着今后再也不卖茶了?就这县城你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还京城!嘿嘿嘿!” “反正只要有钱赚天边我都敢去!做生意老娘从来都不怂你!” 夫妻二人说说笑笑、互相挤兑着出了县城的南门,天也慢慢黑了下来。 “不会就两三天的热度吧?就像三里街那样!” 王世川突然想起了啥,惊悚的停下脚步,问身边的媳妇。 “肯定不会!汽车站里进出的人每天都不一样,都是全国各地的外乡人!怎会像三里街?每天逛街的都是何大爷这样的回头客!” 卫兰肯定的答道,王世川悬起来的心也跟着平静了下去。 “明天你去百货公司买几个水瓶,车站对面的旅社卖开水,五分钱一壶,看大门老头讲的。好多人都要先尝尝茶叶的香头才决定买不买,今个要是能有开水,我至少能多做十单的生意!” 卫兰叮嘱王世川道,虽然是个刚刚进城的农家妇女,但在生意小细节上的精明,至少甩出她丈夫十条马路。 自行车缓缓离开国道,转向了通往油坊生产队的乡村机耕路。 月朗星稀,四野里蛙声一片,这盛夏的夜已经很深了。 早出夜归来回六十多里的路程,王世川夫妇赚得可真是血汗钱啊! ------------ 第四十二章 毕业季 王世川夫妇的绿茶生意终于走上了康庄大道,老父亲王元初的学堂梦,也慢慢的开花结果了。 阳历七月初,最后一套课桌椅完美收官,一年一度小升初的毕业季如期而至。 天刚蒙蒙亮,王元初和老吴就领着三位赶考的弟子乘船横渡水库,然后又步行了二十多里的山路,终于在开考前的半个小时,赶到了考场所在地老沙河中学。 方圆几十里的大山深处,就这么一所公办初中,青砖灰瓦三进出的校舍,应该有些年头了。 “不要慌,今年公社扩招,你们都能上初中!只要认真把试卷做完就成了!” 临进考场前,王元初善意的欺骗娃们,给他们宽心加油。 他知道这三个娃都是读书的好苗子,只要正常发挥,考上初中时没有多大难度的。 红石湾小学每年小升初剃光头的历史,今年在他的手里肯定要改写了。 开考的铃声响起,整个校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两位老园丁这才回转身来,去了附近的山民家里,借用人家的锅灶,为娃们准备中午的饭食。 离考试结束还有一个小时,王元初就早早的站在校门口,准备迎接弟子们凯旋归来了。 两年前女儿英子升初中时,老先生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把三个五年级的小娃全部送进初中,是他恢复公职以来的第一个人生目标。所以王元初比任何人都更加急迫,想知道最后的结果。 终于散场了,看着三个小娃有说有笑的结伴归来,王元初欣慰的点上纸烟深深的吸了一口。 “考得咋样?试卷难不难?”他故作轻松的问弟子们。 “都做完了!试卷不难!”那个学名叫袁满的女娃开心的回答老师道。 目不识丁的山民,尽然能给女儿起出这么吉祥的名字,真是用心良苦啊! 圆圆满满没有缺憾的人生,人世间最美好的祝福和期望,全都包含在这个学名里了。 “都做完了!都会做!”另外两个男娃也附和道。 “功夫到自然成,你们平时用心学了,自然都会考好的!哈哈哈!吃饭去咯!” 王元初开怀的乐呵了起来,领着三位学童去赴他们的“升学宴”了。 吴老师的饭菜早已备好,一盆咸菜腊肉,一盆松菇蛋汤,还有一大陶盆的糙米干饭,一大摞碗筷,全都摆放好了,就在山民茅舍外的草地上。 天地为席,艳阳高照,不远处老沙河的涛声隐隐传来。 师生五人比肩而食,不时有小娃起身给两位先生续饭,野餐的场景温馨而又充满了无穷的乐趣。 几十年后,三个娃们早已走出大山功成名就了,或许永远也不会忘记1980年的那个夏天,故乡老沙河岸边这顿无忧无虑的农家饭吧。 漫长快乐的暑假终于开始了,邮递员肖叔送来了老沙河初中的入学通知书,还按照王元初校长先前的嘱托,请来了一位乡村摄影师,给红石湾小学80届的师生们留下了一张宝贵的全家福。 三个青涩的学生娃,四位老中青教师,表情轻松的分坐在两条长凳上,对着镜头笑意盈盈。 黑白照片的效果,掩盖了校舍的破败,但也未能把灿烂的阳光、四周的青山绿水备份下来。 孩子们长大之后,再去回忆母校儿时的风景,就只能闭上眼睛,在记忆长河的深处慢慢的搜寻了。 “袁满,下学期你们就要去读初中了,离家更远了,生活学习也会更加艰苦。不要怕吃苦孩子们!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我也算是你们的爷爷辈了,将来学习上有啥克服不了的困难,都能来学校找我,找吴老师、张老师、还有小车老师。呵呵,祝你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临别之前,王元初还不忘教诲孩子们,进入新的学堂后要好好学习不怕吃苦。 对于那个时代的学子们来说,吃苦和学习好像是一对孪生兄弟,没有不吃苦就能把学习搞好的。 就像一首唐诗中描述的那样: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少年不知勤学早,老来方知读书迟。 三个孩子都很懂事,静静站在路边聆听老校长的说教,向先生们鞠躬致谢,师生之间就此别过。 没有长亭外古道边,但有芳草萋萋,还有连绵的群山作伴。 “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民族的兴亡…..!” 看着娃们远去的身影,王元初忽觉鼻子一酸老泪纵横,轻声吟唱起《毕业歌》来,还一边舞动着手臂打着节拍。 “老先生和这些娃相处久了,处出感情来了,呵呵。” 一旁的老吴不理解王元初为何如此用情,讪笑着安慰他道。 “哎,想起我初中毕业那时的往事啦,让你见笑了,呵呵。” 王元初擦干老泪苦笑道,也从离别的伤情中走了出来。 “老校长是哪一年去陆安州读师范的?”老吴有点理解王元初了,接着问他道。 “抗战胜利那一年,我就读的老淠西中学是所战时学校,整个中学阶段都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的。我的同学全国各地的都有,江苏的、山东的、河南的最多,都是从沦陷区过来的。有些外省财主家的少爷,甚至挎着驳壳枪带着佣人过来读书,哈哈哈!” 王元初的心情终于好转了过来,从兜里掏出卷烟和老吴借火。 小车和老张正领着低年级的同学,去峡谷下面搬石头,说说笑笑着从两个老头的身边穿梭而过。 “这我听说过,淠西中学解放前藏龙卧虎。老辈人说打东洋鬼子那几年,省府的好几个机关都驻扎在我们红石湾。” 吴老师是本地人,这一带大别山区的许多往事,他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 “是啊,当时学堂里的先生,有很多是从外省过来的青年才俊。我的班主任苏云苏先生就是一位女大学生,老家在山东。我这辈子再没见过那么美丽那么勇敢的女子了,这《毕业歌》就是她教给我们的。” 说到这儿,王元初迷蒙的看着远山,苏云先生鲜活的身影似乎又在他的眼前悦动了起来。 “那个时候,我们这些年轻学子,爱国情怀是融入自己骨血里的。救亡图存振兴中华不是口号,是我们每个青年愿意用生命去践行的使命和理想。哎,一晃这辈子就快过去啦,啥事也没干成!哈哈哈!” 王元初又自嘲的长笑了起来,有了一种英雄气短的悲怆感。 “老先生,你们这代人真是太不容易了,到了晚年,可要好好的享受享受!” 老吴感叹的拍着老校长肩膀,两人离开了路畔向操场走去。 “是啊,在时代的大潮中起起伏伏,很多人都没干出啥名堂。不过如今好啦!这些娃碰上了好时代,只要稍加刻苦,他们将来的前途都不会太差。” “等这校舍建好,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好日子也就来啦!每天上课之余钓钓鱼、下下棋、咪点小酒吹吹牛,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老汉我今生也就别无所求咯!” 老吴同志的人生理想简单而又现实,“铁饭碗”的公家人就是这样过日子的,也是那个时代的农家子弟最羡慕的美好生活。 王元初不再理会吴老师,往灶台那边准备午饭去了,一边继续哼唱着《毕业歌》 ,深深沉陷在往日的情怀之中。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我们今天弦歌在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 ------------ 第四十三章 旧貌新颜 老沙河公社的教育专干田组长,风尘仆仆的来到红石湾小学,带来了区教委颁发的奖状和奖金。 过去20多年来,100%的小升初升学率,不仅在老沙河公社,在整个上河沿区也是破天荒头一遭的事情。 “老校长教学有方啊!这么恶劣的教学条件还能出这样的成绩,真是不容易!”田组长拉着王元初的手由衷的赞叹道。 他当然知道红石湾小学的破败和偏远,平时没有啥事也很少过来视察。 因为每次过来,老师们提出的诉求合情合理,又都是他这个公社教研组长无法解决的困难。 比如盖校舍、课桌椅更换、没钱买粉笔之类。 “都是娃们自己努力的结果,呵呵。不过困难确实不少,我们老师连个批改作业的办公室都没有。有些学生家离学校十几里的山路,中午在学校搭伙也没有食堂。这土坯校舍估计有些年头了吧?每次刮风下雨的时候我都担心它突然垮塌,把我们师生一锅焖了,这个责任我可担待不起啊,呵呵。” 好不容易有主管领导过来视察,这个时候有困难不提,下一次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王元初明白这个道理,陪着田组长查看教室,乘机向他诉说红石湾小学目前面临的所有难题。 “这些情况我都知道,哎!可上面下拨的教育经费都是按学生和教师的人头来的,你们红石湾小学每年在册的学生数从未超过40人,所以很多事情就不好办。我回去和刘书记商量商量,要不你们暂时与何家围子小学合并吧,那边的房子多,平时的教室都用不掉。那边的何校长今年退休,你过去正好接替他!” 年轻的田组长瞪着校舍土坯墙上一道瘆人的裂缝,挠着脑袋道。 这样的危房做校舍确实太危险了,万一垮塌出了事故,他这个教育专干也会脱不了干系。 何家围子小学王元初去过,也是由解放前的地主庄院改建的山区学堂,石墙黑瓦古朴厚重,最主要的是房子多。与红石湾这边隔着一座大山,两地相距约有二十多里的路程。 如果两校真合并了,照着田组长所说,他自个没受任何影响,工作生活的条件都有改善。 但可就苦了红石湾的读书娃们,每天来回六十多里的山路,这个书也就没法再读下去了。 “老校长,这些课桌椅请木匠花了不少钱吧?我回去想办法,看可能帮你解决一点。” 田组长见王元初没有说话,又指着教室里焕然一新的课桌长凳,苦笑着问王元初,他觉得这趟过来如果啥也不做,作为主管干部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了,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能从何处筹出这笔钱来。 “都是王校长自己打的,手艺不错吧?我们学校课桌椅的事情都向公社反映很多年了,也没见你们当领导的出来帮助解决!” 小车老师与小田组长是初中同学,和老吴、老张跟在王元初身后,见田组长问起课桌椅的事情,就在一旁不客气的插话道。 “这你不能怪我,小学这块的基建经费向来都是生产小队、大队和公社三级统筹的。你们红石湾大队是库区,吃的是国家返销粮,又不要交农业税,经费这块就只能全靠公社出了。现在各级财政都紧张,我们上河沿公社更是穷的叮当响,能保住所有教师的工资按时发放就不错了,哪还有钱来帮小学搞基建!” 田组长苦笑着给老同学解释,他这个教育专干也是不容易啊。 “课桌椅就不要田组长你操心啦,呵呵。这红石湾有的是好木材,我又会木匠的手艺,就是贴点功夫进去。我们都知道国家的难处,能够自个想办法解决的,绝不会去向政府伸手。你看,我这暑期建校舍的石材都备好了,等老天晴稳当瓦匠师傅们就要进场啦。” 王元初满意的指着自己的作品和操场上的石堆,对田组长道。 “老先生真是我们教育工作者的楷模啊,以校为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呵呵。不过这改建校舍的经费,我真是没办法帮你了,公社今年没有这方面的预算。还是我刚才说的,要么你们红石湾小学与何家围子小学暂时合并,解决校舍上的问题。要么你们自己想办法,等房子建好后,我把区教委的邹主任带过来,让他现场拍板!” 小田同志掏出手绢擦了擦满脸的汗珠,已经准备逃之夭夭了,不知道是心虚的冷汗,还是盛夏烈日炙烤的缘故。 红石湾小学历年来累积了这么多迫在眉睫的问题,又何尝不是他这位教育专干的失职啊。 “那我就代全校的师生谢谢你啦小田!估计也不要多少钱,石材,木材都是现成的,屋瓦没钱买就用山上的茅草,就差一点人工费用了。小田同志,你回去把我们这的实际困难跟领导多提提,拜托啦!与何家围子小学合并不现实,孩子们每天走不了那么远的山路。” 王元初拱手拜托田组长,几个老师都有私心,谁也没有把与红石湾茶厂合作的事抖索出来。 茶厂本来就是王世川的个人投资,和学校其实没有多大关系,能够拿提成,已经是莫大的情分了。 如果让主管单位知道这事,说不定会把本来简单的事情弄复杂了。 “老同学好不容易来一趟,在这吃个便饭再走吧!” 小车老师见田组长走向一旁的自行车准备开路了,赶紧热心的挽留道。 “是啊,留下来吧!我们搓一杯!” 老张最喜欢喝酒打平伙,说话间已经取下挂在树上的猎枪,准备去峡谷那边猎点野味回来给午间的饭桌加道菜了。 “今天不行啊!几个小学的奖状要送过去,上次老沙河涨大水,还要去石关小学看看,那边的校舍有没受到山洪的影响!” 说话间,田组长已经跨上了自行车。 今天他送升学奖金过来的,顺道看老同学,原本已准备好了喝红石湾小学的庆功酒。 但害怕王校长再提出一些无法解决的问题,就只好开溜了。 “老同学有时间去公社玩啊!王校长!老吴老张!再见再见!” 田组长在自行车上与众人招手,然后一路扬长而去。 两天后包工头谢师傅带领原班人马进驻红石湾小学,新建校舍的施工正式开始了。 老车书记召集全大队5个生产小队的队长开了一个碰头会,决定施工队师傅们的一日三餐由各个小队轮流派饭。现场所需的零工,递石材抬木头、踹浆泥之类,也由各队轮流出工解决。 红石湾小学的发展关系到子孙后代的未来,王元初校长这个外乡人都如此上心,他们这些土著居民当然更是责无旁贷了。 一个月后两进出的校舍终于完工,石墙黑瓦木格窗户,青石地面杉木板门,已经透出了淡淡的书香气。 原来的土坯老校舍也进行了修缮和加固,当做学校的仓库使用。 王元初还特地让人隔出了几个空间,将来准备在里面养两头黑猪、几只山羊,娃们的实践课也有事情可做了,饲养长大后还可改善师生们的伙食。 那个时候偏远乡村的中小学,半自给自足的日常生活还是常态。 住校老师上课之余拾掇几垄菜园,饲养十几只鸡鸭,这一日三餐所需的荤菜和素菜就全都有了。 新建校舍的格局安排是这样的,第一栋是三间教室、一间教师公用的办公室,还预留了一大间图书阅览室。 50人可能是红石湾小学将来学生人数的天花板了,因为全大队的户籍人口就在那儿,还没有山外丘陵地区一个生产小队的人口多。 所以三间小教室已经足够用了,还是原来的安排,一二年级合用一间教室、三四年级一间、五年级单独使用一间。 后面一栋是生活区。一间集体厨房,一间孩子们住校使用的大通铺,还有四五间在校教师的独立宿舍,连将来新进老师的宿舍都预留好了。 院墙外的操场,师傅们已经全部用红砂土夯压了一遍,平坦坚实的柏油路面一样。 粗糙的手工篮球架也竖起来了,跳远的沙池里已经填满了黄沙,简易厕所修在校园后的石崖边上,今后外边的人进来,再也闻不到那种刺鼻刺眼的尿粪味了。 按照当年一间茅草屋几张破桌椅就能办学的标准,红石湾小学如今的硬件设施够超前了,未来几十年都不会落伍。 可惜王元初老校长退休不久,这两栋石头房子就被推到了,在原址上建成了一座三层楼钢筋混凝土的希望小学。 时代进步带来了新气象,山里娃的学习环境越来越好,但是当初艰苦奋斗的创校史,也被毫不留情的抹去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总算有点学堂的模样了,呵呵。可惜还缺少些人气,还有精神食粮!” 一个月的时间没有理发剃须了,王元初邋遢而又憔悴,看着焕然一新的校园,欣慰的感叹道。 “要人气还不简单,下学期我们都住进学校来,陪着你下棋喝酒扯扯淡!老张负责打猎搞点荤菜,老先生的卷烟可要管够!哈哈哈!” 老吴和王元初一样,都是几十年的老烟民了,最困难的时候能把干树叶用纸片卷起来当烟抽。 他平时在学校的乐趣之一,就是揩揩老先生卷烟的油水。 “不瞒诸位,刚来红石湾那阵真是寂寞难当啊。晚间的油灯鬼火一样,方圆几里也没有人烟,后半夜的山风夹杂着野狼的叫声,能让人吓得灵魂出窍!不过下学期好了,我老伴、孙儿孙女都过来了,和你俩个老伙计混长远,我这点工资还不够买卷烟的开销!哈哈哈!” 说话之间王元初又不自觉的掏出烟盒,给老吴和老张每人散了一根。 “老先生,说真心话,老吴喜欢蹭你的香烟,我可从来都没有啊!你自个每次见人就散烟,我要是不接着,不是待你难看嘛!”老张嬉笑着给三人点着了卷烟。 “哎,也怪我自己!烟酒不分家都习惯了!以后我不再散烟了,你俩可不许见怪!” 王元初遗憾的叹了口气,三位老伙计都相互理解的爆笑了起来。 “老校长,我们的精神食粮啥时候能来啊?” 小车老师还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女娃,对于精神上的追求,比三个老头看中多了。 “今秋就有了,下一次茶叶收入的分成,区教委如果有拨款,全部用来购置图书!我们这个阅览室只要有一千本藏书,你所要的精神食粮就备足啦!” 王元初郑重道,在他看来,这个偏僻闭塞的山区小学,文化娱乐生活的空缺是很令人恐怖的。 一个生龙活虎的大活人来这儿,时间长了都会变成目光呆滞口齿不清的孬子。 所以不管是小车这样的青年教师,还是那些上学的山里娃,相对于物质上的匮乏,精神层面的满足更为迫切。 这也是他一意孤行,决心创设校园图书室的初衷。 读书人的精神世界里,不管是星辰大海,还是风花雪月,又怎么能少了书和茶啊! ------------ 第四十四章 广阔天地 8月末的一个黄昏,刘师傅的机动船在红石湾码头缓缓靠岸。 王世川扶着晕船的卫兰,颤颤巍巍的来到了岸上。 与他们一同前来的还有侄子家军,大成子、毛丫头这两小娃。 马上就要开学了,再不送大成子来老爹的学校,这个小土匪在家里就要大闹天宫了。 “我的亲娘哎,晕死我了。红石湾怎么藏这深山老林里来啦!” 卫兰蹲在地上连声叫苦,一边干咳着吐着酸水。 过去两个月里,这个女人可是红石湾茶厂的大功臣。 自家产的新茶全部卖光不说,如今茶厂每天的收购量,都快赶不上她销售的速度了。 卫兰一直想看看自家的茶厂是啥模样,今天送大儿过来念书,正好一起随行。 没想到一闻着烧柴油的烟味,看一眼船舷两边荡漾的水波,整个人都晕的不行了。 “不让你亲身感受感受,还以为我每次进山都是享福来了呢!” 王世川嘲笑媳妇道,一边怜爱的帮她拍打着后背。 “二婶,别人嫌弃这旮旯你可不能啊!红石湾要不是在这山旮旯里,怎能出产这么好的绿茶?茶叶又怎会卖的这么便宜?这片深山老林如今都成你家的聚宝盆摇钱树啦!” 军子把船舱里的自行车、竹筐、茶桶之类一件件的搬上岸边,一边开心的嚷嚷着。 “照军子这么说还真是这个理唻!这趟来搞忘了,世川,你再来红石湾,一定记得多带些香火过来,四方都要拜拜!敬奉给这边的土地爷、茶神爷!” 听了军子的话语,卫兰顿时来了精神,也不再晕眩了,欢笑着叮嘱丈夫不要忘了供奉这边的四方神灵,祈求上苍的保佑。 “你这婆娘就是劳碌命,听到有钱赚啥毛病都没有了!” “谁叫我命苦!嫁了你这个穷鬼!” 夫妻俩又相互笑骂了一番,那种到达彼岸苦尽甘来的幸福感,令人顿感轻松,一路走来的所有辛苦和疲惫都转瞬间烟消云散了。 大成子和毛丫跟着大人们跋山涉水,就像两个打开的话匣子一样,叽叽喳喳就没个停歇的时候。 尤其是毛丫头,从未来过内山,所以途中所遇的一草一木,都觉得新奇。 那山好高啊!水好深啊!天上的老鹰好大啊! 山里面有毛猴子吧?这些树上结的都是毛栗子吧?这船沉了怎么办啊?这水库里有水鬼吧?等等。 小姐弟俩一问一答,或者自问自答,或者答非所问,一路欢天喜地的来到了红石湾。 “姐快看!五星红旗!老爹的学校到啦!” 刚刚上岸,大成子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狂喜的呼喊了起来。 群山之巅晚霞漫天,红石湾小学的操场上,鲜红的国旗迎风飘扬。 大成子拉着堂姐的手,向着学堂所在的那片山坡狂奔而去。 长满映山红的山道上,先前到来的奶奶已经牵着幺孙旺孩,前来迎接他们了。 在奶奶身边待了几个月的缘故,父母的到来小旺孩已经无所谓,妈妈抱他亲他这个小家伙都有些不愿意了。 “这小狗屎孩!亲娘老子都不认啦!”卫兰又在小儿的脸上使劲亲了几口,才舍得放他下来。 “卫兰,你一个暑天怎瘦成这样?又黑又瘦,整个人我都快认不出啦!” 和孙儿孙女亲热完后,成子奶奶拉着二儿媳的手,给她掸着身上的灰尘,一边心疼的唠叨着。 “城里的马路沿上一天到晚热得像蒸笼!不过往后就好了,秋天来了,不冷不热的一天到晚坐那儿正好补补膘!” “一家一个人劳累就够啦,哪要你个妇道人家撑门头!听娘的话别出门了,在家里多养几头猪比啥都强!” “卖茶的生意就得我们女人家去做,也不怎么辛苦,奶奶你就别担心了!” 一大家子在这异乡的黄昏相聚,也是分外的亲热。 没有过来的亲人们,老太太都一个个询问了一遍。 老大两口子怎么没来?二孙子家兵的亲事讲得怎么样了?女儿英子在二哥世川家住的可习惯?高中开学后谁送她去学校等等。 老辈人的爱似乎无穷无尽,无论膝下有多少儿女孙辈,每个人都能感受到那浓浓的亲情。 没有偏袒也没有多少物质上的给予,一句发自心底最真切的关心话就已经足够了。 还没开学,也没有住校的老师,整个校园里空荡荡的。 所有新装的门窗,王元初这几天都全部漆刷了一遍,刚刚晾干没多久,四下里还弥散着刺鼻的桐油味。 成子像撒欢的小狗一样,拉着堂姐毛丫参观了每一个房间,又在操场上老驴拉磨一般狂跑了几圈,最后重重的摔进了沙池里才算尽兴。 “我太爱这里啦!”他对着天空呐喊道。 “现在快活,有你认怂的时候!不好好念书在学堂淘气,你老爹打人的手段,比那个黄老师还要厉害!” 看着儿子如此兴奋,王世川嘿嘿笑道,适时提醒大成子不要忘了自己的主业。 毛丫已经有了少女的矜持,听了二叔的警告也不禁跺脚大笑了起来。 她在学习上是从来都不要家长和老师操心的,老爹将来的惩罚只会针对这个小堂弟。 自家孙儿学习上的油盐不进,他老人家还没见识过呢! 大成子这才孬哄哄的从沙池里站了起来,满头满脸的细沙,灰溜溜的跟着堂哥军子,去水库边上洗澡去了。 自从红石湾茶厂开张以来,老茶师孙师傅和卫兰还是第一次见面。 提着卫兰送给的五斤烧酒,一口一个女东家叫着,卫兰都有些端不住了。 “孙师傅,你和我爸都是同年人了,千万别这样喊我,就叫我卫兰吧。我就是一个贩茶的庄户人,那担得起这样的称呼!” 卫兰满脸羞红的摆手笑道,这个做事风风火火的女能人,平时却最怕别人当着面夸奖她。 “卫兰闺女,你担得起这个称呼。世川没你这个贤内助,我们的绿茶肯定不会卖得这么顺畅!” 孙师傅接过王世川递给的纸烟,继续称赞世川家的。 “孙师傅说的没错,没有你这个好老婆,我王世川啥都不是。你看咱家这房子排场吧?” 王世川接茬讨好卫兰,向她炫耀自己过去半年来挣下的家当。 而卫兰也和丈夫一样,所有的心思早已不在茶叶上了。 眼前这座背山面水、石墙黑瓦的大房子,还有这么平整开阔的大场院,她真是太喜欢了。 虽然无数次梦想着未来的家园是啥模样,但从未想过有这么的气派。 临来前丈夫说送一份礼物给自己,眼前的这份礼物真是太贵重了,让她家底抖尽再瘦上二十斤都是值得的。 “世川,将来不会再来运动了吧?” 参观完整个茶厂,手心出冷汗的狂喜之后,卫兰开口问丈夫的第一句话尽是这样。 只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老人,才能知道这句话里的分量。 “不会了,肥西那边很多人家都盖两层洋楼了!再说我这是校办茶厂,没事的!” 王世川轻松的答道,其实他的心里也凉飕飕的。 “卫兰闺女,你娘家是哪方人?听你讲话口音,和世川不是一个地方。” 孙师傅关切的问卫兰,也打破了原本紧张的气氛。 “我娘家大青山那边的,大青山卫庄,呵呵。我们那的口音重,喜欢把吃饭说成切饭。” 卫兰走出了炒茶操作间,一边开心的答道,她也完全释然了。 如今国家的政策是鼓励老百姓致富,广播一天到晚在宣传致富能手、致富光荣,任何时候跟着政策走都是对的 。 “怪不得这么耳熟,西河口那边的。”孙师傅叹道。 “孙师傅你去过大青山?” 卫兰好奇的问,如今西河口与红石湾之间翻山越岭足足有一百多里的路程,她有点不相信眼前这位佝偻的老人走出过大山。 “去过,年轻那会每年放排都会经过你娘家门口,那时候你还没出世唻!” 孙师傅光脊梁赤着双脚,满身褶皱和古铜色的肌肤,比先前又苍老的许多。 “那时候山下还没有水库,流淌着一条西沙河。西沙河的源头在红石湾,汇入淠河的出口就在大青山那边。东家每年让我们送茶去陆安州,都会从你家的门前经过。闺女,咱爷俩的缘分不浅啊,又走到制茶卖茶的老道上来了,呵呵。” 说完,孙师傅一手叉腰一手弹着烟灰,静静俯望着夕阳下的库区,仿佛在聆听万顷烟波下面西沙河那早已远去的涛声。 “过去的往事越想越伤神,卫兰,你不是说有事情要向孙师傅请教吗?天都快黑了,奶奶那边在等我们吃饭呢,我们边走边谈!” 王世川已经把孙师傅的汗褂和布鞋取了出来,随手锁上了茶厂的大门,三人沿着崎岖的山道向着学校方向缓缓走去。 “哦,师傅,很多买茶的外地人都讲我们茶叶的包装太次了,和一般的老粗茶放一块分不清孬好。他们买茶回去大多是送人的,我们这茶售价不便宜,在包装上却看不出档次,因为这我至少丢掉了一小半的生意。” 卫兰回过神来,郑重的问孙师傅。 一位是炒茶大师,一位是卖茶能手,他俩的话题终于转到正道上来了。 “这是个难题啊,我们红石湾瓜片在所有的大别山绿茶当中,向来都是极品,过去只有一些达官贵人家才能买得起。如今卖茶的路子不一样了,怎么把我们茶叶的品质让外行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这个我看还得走堂口招牌的老路子。” 孙师傅拍拍脑袋思索了一番才缓缓道,商品如何包装如何广告宣传,他早已有了这方面的意识,也是从解放前的茶行东家那里学过来的。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王世川也急切道。 长途汽车站门口,他亲眼看到很多买家品饮过卫兰现泡的茶水后都说是好茶,可看看纸袋包装后都是直摇头,丢下一句“买回去不好送人”的托辞就没下文了,一单生意也白白丢掉。 “要不我们把红石湾瓜片的招牌印到纸袋上!在三里街时何大爷他们这样的老主顾,都是冲着红石湾的招牌来的!” 卫兰聪慧机灵一点就透,欣喜的大声道,而这时的王世川还是云里雾里一脑袋的浆糊呢。 “是个好法子,不过外地人不知道红石湾是啥地方,但都知道六安瓜片是中国的十大名茶,就打六安瓜片茶的招牌吧。” 老茶师画龙点睛一锤定音,卫兰、王世川夫妇的一桩心病也总算有了解药。 那个时候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好像都没有原产地地理标识和商标方面的保护意识。 皖西大别山区一带出产的所有绿茶,不管是内山茶外山茶,卖家们打得都是“六安瓜片”的金字招牌。 其始作俑者,很可能就是卫兰、王世川夫妇和他们的制茶师傅老孙头了。 ------------ 第四十五章 家有“痴儿”(一) 大成子和毛丫虽然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堂姐弟,但在学习上的悟性却是天壤之别。 毛丫头早慧而又自律,属于“好学型”的小娃。 外部学习环境越轻松,这类孩子越是容易发挥自己的潜能。 在东方红小学时,毛丫就是班上名列前茅的学生,如今来到老爹的学校就更加如鱼得水了。同学们的众星捧月,老师们的处处表扬,都成了她学习上的无穷动力。 而王家成同学则是标准的“厌学型”,语文数学期末能考个八十来分,做作业从来都不拖拉,完全是慑于班主任黄老师的淫威。 写字鬼画符作业不按时完成,老黄同志的教鞭能让他找不着北。 如今来到了红石湾小学,老爹在这当校长,男女同学都奉他为“大哥”,这个小娃娃更是找不着北了,学习成绩也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瞬间瘪了下来。 原先会写的字不认得了,会做的算术题也不会做了,因为王家成同学已经不带着脑袋去学习了。 以前学到的知识,这个皮娃尽然像倒垃圾一样,全部还给了老师。 孙儿孙女的来校让王元初老先生很感欣慰,对于他俩也是疼爱有加,只在周末的时候才会抽查了解两个孩子的学习情况。 第一次看到大成子的作业,老先生被震撼了。算术题几乎全错,汉字写的颠三倒四错字连篇,一个二年级学生的课业水平,不应该差成这样。 难怪小车老师前天提醒过他,王家成同学年龄小可能不适应新环境,要不要留级再跟读一年。 原来她早就看破这个孬娃的成绩了,只是碍于老校长的情面,不好意思直接点破大成子是个“学渣”。 “成子,给我说说,你原来成绩单上的成绩都是怎么得来的。期末语文、数学能考八十多分,平时作业怎么做成这个卵样?东方红小学的老师在放水?那个学校也没有我们家的亲朋故旧啊!” 老先生戴上老花镜又把孙子的作业从头看了一遍,然后苦笑着问王家成。 “我考的!” 大成子自信满满,天真的看着老爹,不知道他啥意思。 “看看你姐的作业,工工整整一道不错,这才叫作业!你的作业不能看啊大头孙子!” 王元初拿来孙女的作业本让大成子参照,毛丫头也跟了过来,看着堂弟狗啃一样的板书,不禁捂嘴爆笑了起来。 “是我考的!” 大成子有点迷糊了,还是没有明白老爹的意思,更没把作业当回事。 “我相信成绩单上都是你的真实成绩,就是这几天有点游魂了。成子,你要赶紧端正学习态度,像你姐学习,我们不能让人家笑话。” 王元初苦口婆心的对成子道,又在课桌边坐下,一道题一道题的帮助小孙儿订正作业了。 接连几个晚上检查大成子的作业,这个小子仍然是我行我素,板书和准确率没有任何的提高。 王元初老先生的高血压都给这个不肖孙儿气出来了,满腔的怒火无从发泄,只能手持教鞭围着书桌一通狂敲狂吼。 虽然动静很大惊动了后屋的奶奶,但可怕的竹鞭一次也没有真正落到大成子的身上。 老先生一直认为体罚是失败的教育,对自个的孙儿隔辈亲,就更下不了狠手了。 殊不知对待王家成同学这样的皮娃,苦口婆心的说教是没有用的,只有一通狂扁才能让他长点记性。 半个月后的一天课间,小车老师提着大成子的书包满面愁容的来见王元初。 “校长,刚才看见王家成在带一帮小同学扇纸卡,他们几个的课本都快变成纸卡了。” 听了小车老师的埋怨,王元初老先生血气上涌都有点站不稳了。 他抖抖索索打开孙子的帆布书包,但见可伶的语文教材已被撕去了小半,十几个大小纸卡横七竖八的躺在书包的夹层里。 原来,红石湾小学周边二十多里的范围内没有一家供销社,以前偷家里鸡蛋去换报纸、作业本的老业务,在这边已经行不通,所以大成子只能对自己的教材下狠手了。 老先生也不言语,抓起教鞭黑着脸便冲进了二年级的教室。 王家成同学早有预感,知道老爹来者不善,撒开双腿就奔了出去。 “别让我逮着!敢撕教材,锤死你这个小畜生!” 王元初也跟了出来,气喘吁吁的紧随其后,一边咬牙切齿的怒喝着。 小脚的奶奶也过来了,插在爷孙二人的中间护着犊子。 红石湾小学的操场上,第一次出现了如此喜感十足的画面。 贪玩的小娃围着操场撒腿狂奔,恨铁不成钢的老爹穷追不舍,爱孙心切的老奶奶颤巍巍的左右劝拦。 直到老张和老吴冲进操场抱住了老先生,这出闹剧才算结束。 “有辱斯文啊,这个小龟孙,气死我也!” 王元初坐在教室的廊檐边上捂着胸口喘着粗气,还一边文绉绉的骂着大成子这个不孝的孙儿。 “小孩都贪玩,老校长你气出心脏病这边可找不到医生!” 第一次见到王元初如此失态,老吴乐得满面红光,主动掏出卷烟劝慰老先生道。 “竟敢撕课本,反了天了,这个小龟孙!” 老先生凑着老张的打火机点着卷烟,气也消了不少,站起身来还在愤愤的骂道。 “老校长,你平时对其他孩子都那么有耐心,自个的孙子怎么就包不住火啦!以后成子学习上的事情我可不敢跟你说了!” 小车老师提着大成子书包追到了操场,见此情景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老先生气消了才敢上前来怯怯的笑道。 “恨铁不成钢啊,自家的先生教不好自家的娃就是这个道理。小车,以后王家成你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不要看我的面子!这小子看来在家游魂(江淮土话,做事马虎的意思)惯了,不打不成才!” 王元初掏出手帕擦拭满头的汗珠,一边对小车愧笑道,先前扯大锯做木匠活都没有这么劳累过。 老张敲响了上课的犁铧铃铛,大成子这个小游魂,已经在奶奶的呵护下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几天后,王世川回到红石湾,看着老父亲的眼神,就已经知道哪儿不对劲了。 “爸,成子在这惹你生气了吧?” 在屋里坐定,接过母亲沏好的茶水,王世川笑着问父亲。 “哎,再这么下去我这条老命早晚要落在你家成子的手里!你俩口子在家平时是怎么教娃的?东方红小学的老师看来水平也不咋样!王家成这样的学生期末成绩还能得八、九十分,这不是在误人子弟嘛!” 说到大成子,老先生的血压又上来了。 “成子在家的时候学习态度还好啊,平时做作业也没要我们操心过。” 王世川不解道,能帮父母做家务、学习态度又端正的儿子,怎么在老爹的嘴里忽然变成不懂事的小皮孩了。 “在这儿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我们也没少他吃少他穿啊,奶奶恨不能把孙子孙女放到蜜罐里养!毛丫头就还好,三年级的十几个学生中间,她的成绩还是遥遥领先。” 王元初点燃香烟狠狠抽了一口,他不明白孙子王家成学习上的突然堕落,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 “爸你也别太操心了,小孩是不是读书的材料靠大人管是没有用的。成子自己要知道求上进刻苦读书,将来甩锅卖铁我都供他!要是吊儿郎当不像样干,混个初中文凭就滚回来,跟着我出去贩茶!” 大成子和毛丫还在教室做作业,老母亲去食堂那边给全家人准备晚饭去了,父子俩把抽烟的战场从室内转到了廊檐下,一人一把木椅一杯绿茶,吞云吐雾的谈论着大成子的学习。 “哎,你老爹在世的时候经常说,宁养败子不养痴儿,我看大成子怎么有点稀里糊涂的。” 王元初淡淡道,而王世川的脸瞬间都变绿了。 要是外人这么评价自己的爱子,他会毫不犹豫的用拳头招呼对方。可这话是老父亲说的,他也只能把所有的怒气都咽到了肚子里。 “宁养败子不养痴儿”的谚语在皖西江淮乡村一带流传甚广,意思是败子回头金不换,要是养个又勺又孬的痴儿,这户人家一辈子都甭想翻身了。 “你这个老东西才老糊涂了呢!我家大成子哪勺哪孬了?不就是有点调皮捣蛋嘛!不皮不匪就不是男娃了!世川别听你爸瞎说,我成子爱学习,每天早上都躲在被窝里看书!” 成子奶奶田氏回头取鸡蛋,听到老头子这么评价自己的宝贝孙儿不禁火冒三丈,放下陶碗就和他理论的起来。 “成子爱看书?他看的啥书?我怎么不知道?” 王元初疑惑的看着老婆子道,他的心底升起了一线希望。 “都是些有画有字的小书,全都堆在枕头边上,你每天不给孙子们收拾床铺当然不晓得了!” 田氏拿起鸡蛋快步走出了屋子,一边回头道,估计食堂那边的油锅正烧着火呢。 “都是一些我们队知青回城前留下的小人书,成子当成了宝贝,来红石湾的时候还非要带过来!” 母亲替自己教训了老父亲一通,王世川感觉心里舒服多了,见王元初询问图书来处便悻悻道。 “哦,世川,你这趟带了多少钱过来?”老先生若有所思道。 “三千来块吧,都是小车、孙师傅他们收茶叶的本钱。” 王世川不知父亲用意,如实答道。 “先借给我们学校周转一下,从以后的提成当中扣除。我要买一批图书回来,明天我和小车跟你一道,去趟陆安州!” 王元初已经下定决心,图书室的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 “买书要那么多钱?我、我要回去和卫兰商量一下。” 王世川有些不太情愿,给红石湾小学的卖茶提成上个月刚刚结清,如今新收购的茶叶还没卖出去就分红,媳妇卫兰肯定不会同意的。 “书本是人类通往知识和智慧的桥梁,一个娃娃不管如何不堪,只要他爱读书就还有救。我会针对性的买些孩子们爱看的图书回来,大成子要是能在剩下的四年里把这些书全部读完,他学习上的事情从此就不要我们操心了!” 王元初如释重负一般叹了口气,熄灭手中的烟蒂站起身来。 “哦,好吧。” 王世川答道,他已经有点明白父亲的用意了。 ------------ 第四十六章 家有“痴儿”(二) 几天后,王元初和小车老师带着几麻袋的图书,从陆安州风尘仆仆的赶回了红石湾。 那个时候还没有通往乡村山区的客运班车,出山去一趟县城真是太不容易了。 王世川、王家军叔侄只能用木板车,把所有的书籍和两位老少先生驮到了鲜花坪。 小车老师长这么大,去过的最远地方就是上河沿区政府所在的那个山沟小镇,她的三年高中生涯都是在那渡过的。所以县城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从未见过的大世界了。 回来的路上,这个学名叫车文的女先生,还在不停的缠着军子问这问那。 年轻人悦耳欢快的嬉笑声,就像山涧里叮咚流淌的泉水一样,打破了秋日旷野的静寂,也使人忘却了山路的漫长。 十八盘的下坡路到了, 军子惬意的斜坐在板车的拉手上,一只脚不时蹬着地面提供助力。王世川坐在板车的尾部扯着拉绳控制下滑的速度,保持车身的平衡。 木板车犹如按上了马达一般自动狂奔了起来,车上的负荷重,滑行的速度也比往常快了许多,这也是物理学上惯性原理。 有点像大江大河里那些顺水放排的船工们,也是王世川叔侄这样靠山吃饭的拉车人,漫长苦行途中最惬意的时刻。 秋日的下午阳光灿烂,蔚蓝的天际间飘着几朵白云,连绵的山野上五彩斑斓。 王元初老先生经不住奔波,这会正斜靠在麻袋上抽着纸烟闭目养神。 小车老师起初有点害怕,紧紧抓着军子的后背叫嚷着让他蹬慢一点。 慢慢的她也放松了开来,青春的激情在胸怀中荡漾,情不自禁的张开双臂唱起了歌来。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 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哪, 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 一曲唱罢小车老师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觉得自己太孩子气。 “车文,你唱的真好!赛过那些歌唱家了!”军子不失时机的回头恭维道。 “你就胡扯!我怎么能和人家比!”车文嗔怪的在军子的背后锤了一下。 听着两个年轻人打情骂俏,长辈王元初似乎睡得更沉了,王世川点着一只纸烟,羡慕的看着两人的背影苦笑了一下。 虽然二十七周岁的生日刚刚过去,但他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青春过,余下的岁月也只剩下过日子了。 “我真没骗你,哈哈哈!车文,山外好玩吧?以后我经常带你出来!” “好玩是好玩,可我没有时间啊!平时我又要收茶又要上课!空闲时间还得帮我妈干农活!”小车老师无奈的叹息道。 “星期六下午我来接你,星期天下午再把你送回来!让我老爹和你爸说!” 心仪的女子对自个有意思,至少不反感,也让军子勇气倍增,厚颜无耻的怂恿车文姑娘道。 “小车,我这大孙子油腔滑调惯了,你别听他的!” 老先生恰到好处的睡醒了,提醒车文道。他知道军子在外闯荡这么些年,早成江湖老油子了,没见过世面的小车老师肯定经不住他的忽悠。另外他也有老旧的成见,觉得自家的孙儿泥腿子一个,配不上车文这位女秀才。 “老爹,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车文人漂亮又有文化,凭啥就要在红石湾那个鸟不拉屎的山旮旯里呆一辈子!就凭公社每月开给她的十块钱的工资?” 军子正是血性旺盛的年龄,感觉老爹在他喜欢的女孩子跟前没给自己留面子,于是很是不痛快的反驳道。 “是啊小车,这些书回去你也要多看看!你们年轻人的路还很长,要想这辈子活得精彩,就一定要走出大山!” 王元初当然知道军子是啥心思,但已经不敢再揭穿他了,转而鼓励小车老师道。 “军子,平时就算了,县城里要是放好看的电影你就过来接我!老校长,你回头跟我爸说一声,麻烦你了!我不会耽误上课的!” 小车老师央求王元初道,正是对于一切新事物都充满好奇的贪玩年龄,这趟去县城电影院看过一次电影,车文从此就迷上了这种新鲜的玩意儿。 尽管关于未来、关于人生,她还有很多的无奈和迷茫。 “好嘞!下次我还用大板车来拉你!” 车文的话令军子顿觉浑身电击了一般,满心的快乐澎湃而出,脚下也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 “坐大板车好丑啊,像进城卖猪似的!你骑自行车来吧,来之前给我写信,我们在鲜花坪碰面!” 车文毕竟是文化人,城里人的所有做派她看一眼就会了。 用大板车拉着媳妇进城,那是一字不识的庄稼汉们才会干的事情。 而小车老师的委托也给王元初出了道难题,如果真亲自开口向老车支书提起这事,就等于为自己的长孙前去提亲了。 人家答应还好说,万一一口回绝,丢了脸面事小,以后彼此之间就不好相处了。 不管是红石湾小学的基建、生源,还是红石湾茶厂未来的发展,都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仰仗这位父母官。 尽管他也非常喜欢车文这女娃,知书达理贤惠能干。能取回这样的长孙媳妇,也是他们老王家的福分了。 回到红石湾后,老先生向儿子提起这事,王世川的感觉却和父亲正好相反,他认为侄子相貌堂堂一身的本事,与小车老师正好般配,更何况是两个年轻人自个先对上眼的。 老车支书为人大气爽快,肯定不会因为结亲家不成而坏了老辈人的交情。 所以父亲可先探探老车支书的口风,无论成与不成都是好事。 从十八盘到鲜花坪,是一段十多里的下坡盘山公路。 在王世川一声“鲜花坪到咯”的吆喝声中,这趟苦中作乐的长途旅程也进入了尾声。 南山上的宋代古塔顽强依旧,矗立在水库边的山包上,令王元初触景伤情,想起了很多年轻时候的往事来。 当年这片山沟沟里还没有如今的水库,皖西北最大的茶市麻埠街就在山下的西沙河边上。 市井茶楼繁华如烟啊,还有他们这些青衫礼帽、前往文昌宫朝拜的莘莘学子们。 人生苦短呀,旧时的船歌还在耳边回响,然而沧海已经变成了桑田,一晃这辈子都快走到头了。 进麻埠衣冠堂堂, 出麻埠屌蛋精光。 鲜花坪上回头望望, 有钱还来麻埠逛逛。 ….. 从陆安州买回的几百本图书,放满了红石湾小学阅览室的所有书架。 有十几套小人书,包括《岳飞传》、《杨家将》、《铁道游击队》、《西游记》等连环画的全册,都是那个时代的娃们最爱看的通俗读物。 四大名著和《红岩》、《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样的红色小说,构成了阅览室的主体藏书。 还有少量那个年代在国内广为流传的外文译本,《茶花女》、《基督山伯爵》、《悲惨世界》等等。 肯定也少不了唐诗宋词、四书五经、鲁迅文集、十几本新华字典和《十万个为什么》。 一些小娃们看不懂的哲学、文学书籍,是专门为学校老师们准备的精神大餐,马克思的《资本论》、卢梭的《忏悔录》、《荷马史诗》、泰戈尔的诗集列于其中。 放报纸的木架也从教师办公室移到了这儿,还有一大摞《大众电影》的彩版期刊,是小车老师从旧书摊上低价淘购来的。 那个时候新华书店的图书售价,大多在一毛到两三块之间,书目也不像如今这般的丰富。 所以王元初他们带去的三千元经费,差不多把书店货柜上摆放的书籍不重样的买了一遍。 也使得红石湾小学的藏书规模,一下子升级到了区办高中的水平。 没有手机网络、电影电、文化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这些图书给师生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冲击,也带来了教学管理上的短暂混乱。 阅览室日常开放后,孩子们一门心思全迷在了小人书里,都没有精神安心的听课了。 王元初不得不临时制定了一套硬性的规章制度,把娃们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学习上来。 每周每位学生只准借一本图书,借书时间在周六下午放学之后,周一上午的课间要归还图书。损坏图书、逾期不还者,取消一学期的借阅资格。 而且借书、还书的流程,都由老先生亲自登记把关,谁都不能蒙哄过去。 这个规定实施后效果明显,上课时间不再有人在课桌下偷看小人书了,课间休息孩子们都成了讲故事的小能手。 中外古今名家们的神来之笔,向这些山里娃展现了一个万花筒般的魔幻世界,使他们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文字之美。 知识改变命运的觉悟,也在这些娃们的心灵深处,从此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经过王元初校长的这一番努力,红石湾小学终于脱胎换骨了,由破败偏远的荒芜之地变成了远近闻名的模范小学。 但这所山区学堂还有两大发展瓶颈,是老先生个人力量无法突破的,一个生源问题,另一个就是交通的闭塞了。 所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谈到红石湾小学,都会说那儿的景色优美远离闹市,教学居住环境不错,藏书又多,是个读书修身的好地方。 但王元初校长之后,仍然没有几个山外的公办教师愿意来红石湾。 大家都知道,如今的社会现实而又趋利,在红石湾小学这样的地方待上一年半载,整个人都会变成废柴跟不上时代了。 学校阅览室的规章制度,只对一个人例外,便是我们的王家成同学。 老爹当众宣布,他从今往后不要做家庭作业了。 但要求是每天去阅览室里看书,平时也不能进教室影响其他的同学。 对于一个虚年九岁的“厌学型”儿童来说,还远远没有产生读书的使命感,上课和做作业都是不喜欢不愿意干的苦差事。 虽然老爹的话等于是放弃了大成子的学业,但这个憨娃还是开心的不得了,以为老爹在以权谋私溺爱他呢! 从此以后,王家成同学真是照着王元初老先生安排的那样,从早到晚都以阅览室为家了。只在黄昏散学之后,才会出来和几位同班的小伙伴们野匪一番。 大成子用了大概十几天的时间,把以前从未读过瘾的小人书,统统囫囵吞枣的重看了好几遍。 最初只是看花花,慢慢开始有意识的用仅能认识的文字和汉语拼音,去研究小人书的情节内容了。 等所有的小花书都看腻歪了,大成子才注意到书架上还有同名的小说书,于是又有了新的动力。 刚开始就像看天书一般,啥也看不懂。 求教前来取书的小车老师,一番费劲口舌手把手的教学之后,这个皮孩尽然学会了使用《新华字典》,从此他读书的野路子也就如虎添翼了。 正如老爹王元初先前预料的那样,书本是通往知识和智慧的桥梁,而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 一个学年的时间,在兴趣的驱使下,大成子这个皮娃尽然懵懵懂懂读完了阅览室里的大多数藏书。 他的心智之门好像一下子被打开了,整个人变得安静了许多,连看人的眼神也变得深邃了起来。 最主要的,大成子突然想重新走进教室里上课了。 王元初老先生大喜过望,建议王家成同学在二年级复读一年。 “我不要留级!二年级的语文、数学我两天的时间全都看完啦!题目全都会做,字也都认得!” 大成子骄傲的抗议道,他自从有了重回学堂的心思之后,确实把原来的课本从头到尾重看了一遍,发现其中的内容太简单了。 一个初中生回头翻看小学生的课本,就是这样的感觉。 老先生起初还不相信,亲自出了两套试卷考核大成子。 除了板书还像以前那样的鬼画符之外,这个皮娃尽然做对了所有题目,小短文的写作声情并茂,远远超过了二年级学生娃的正常水平。 “奶奶!大头孙子开窍啦!我们老王家从此又多了一个大学苗子,哈哈哈!” 老先生改完孙儿的试卷,开心的呼来老伴,拂卷长笑了起来。 他的另一个预言后来也得到了应验,直到上大学,大成子学习上的事情再也没让家人操心过。整个初中、高中阶段,王家成同学都是所在年级“学霸”级别的传奇人物。 他学习方法上的野路子,是其他的孩子没有办法效仿的。 但是小学打基础阶段的放任自流学习法,还是留下了后遗症。 大成子丑掉渣的板书习惯未能得到及时纠正,对于后来的高考成绩产生了太大影响。 王家成几十年后还在反思,当年的卷面板书如果能好看工整一些,凭他真实的学业实力,考上清华复旦应该不难。 他的人生也许会是另外一番模样,至少不会继承老爹的衣钵,回到家乡县城做一名清贫的教书匠了。 ------------ 第四十七章 纯真年代(一) 不知从啥时开始,长途汽车站门口陆陆续续冒出了五六个卖茶的摊位。 王世川、卫兰夫妇的茶叶生意,也如初冬的落叶那般一夜之间凋零了下来。 “去省城看看吧,听坐车的人讲那边单位多,用茶量大。有好几个买茶的还给我留下了联系方式,愿意大量收购我们的茶叶。他们当时给的收购价不高,我就没在意,现在看来这也是条路子。” 傍晚收摊,卫兰见王世川郁闷沉重的样子,便宽慰他道。 几个月的练摊,卫兰如今已成精明的生意人了。面对茶叶的滞销,也不再像三里街时候那么的惊慌。 “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可我俩哪个能过去啊?这个摊位又不能丢。” 王世川认同媳妇的建议,但是还有一道坎摆在跟前,令他感到很为难。他这个人啥都不怕,就怕站在摊位前和人磨嘴皮子。 每次卫兰临时有事让王世川照看茶摊,只要不亏本,茶叶的卖价基本都是顾客说了算的。 “王世川,你能不能有点长进!这汽车站里每天进进出出的都是些农村进城的二道贩子,人家都不怕你怕个啥?” 卫兰苦笑着埋怨丈夫道,她是王世川肚子里的蛔虫,这个男人有啥想法,一张嘴她就能猜出八九分来。 “我怕个鸟!不就是没有你那样的嘴甜,不会讨价还价!卫兰,你啥时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啦!” 王世川把茶叶桶搬进竹筐,回头讥笑老婆道,想维护自己男子汉的尊严。 “嘿嘿嘿,这不叫嘴甜,是做人的礼貌!像你这样的轴头精,是不能做生意!” 卫兰挨丈夫逗得乐呵了起来,接着道。 “省城人比我们小地方的有见识,分得清好货孬货。我们茶叶品质摆在那儿,售价又不贵。你只要明码标价往市场里一放,只管收钱称重就行了。” “好吧,明天不出摊了,你陪我去趟省城,看看那边的行情到底可照。” 王世川收好遮阳棚,也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哎,以后这摊事没人帮我啦!这买卖做的,我们一家人东在东西在西,图个啥哦!” 卫兰长叹一声,眼泪都差点流出来了。 “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啊,两个小砸锅锤子这会正快活唻,卫兰,这些年让你受累啦。” 王世川心疼的替老婆扎好头巾,俩人推着板车朝着出租房所在的郊区走去。 冷月的清辉洒满了大地,街面上安静的如同旷野一般。 偶尔还可碰到几位出来遛弯的老头老太太,身后的家犬在旁边的电线杆上留下了印记,正欢快的奔向它们的主人。 “想到两个狗屎孩,还有红石湾那栋大房子,我再累都值了。” 卫兰疲惫的擦了擦双眼,脸上又堆满幸福的微笑。 从商半年多来,这对农民夫妇尝遍了生意人的各种艰辛,也一次次被大把赚钱的喜悦和成就感冲昏了脑袋。 那个时候,王世川和卫兰对于生意的认识,还仅仅停留在摆摊零售的阶段,完全没有门店、批发、铺货、渠道的概念。 他们把赚钱和吃苦画了等号,认为要想赚大钱就要凡事亲力亲为冲在最前线,要能吃得下人世间万般的辛苦。 所以按照这样营商思维,家庭和生意既然也就很难同时兼顾了。 王世川夫妇的省城之行异常顺利,原来留下联系地址的客户没有食言,其中的一家还是几千号员工的大单位,没挪地方他俩带去的两百来斤绿茶,就被兜售的干干净净。 这位给他介绍生意的熟客老杨同志,从此也成了王世川在省城最要好的朋友。 在摊位的选址上,夫妻俩还是沿用了在县城的老经验,决定选在长途汽车站附近。 老杨的眼界要更长远一些,他说本土是产茶大省,长途汽车开往的各个地区都产茶叶,坐车的大多又都是省内旅客。所以两相比较,在火车站门口摆个售卖大别山绿茶的摊位,生意肯定会更好,因为坐火车的大多是来皖公干的外省人。 王世川接受了老杨的建议,从此在省城扎下了根。 那个时候还没有城管,世风也很淳朴,没有欺行霸市收保护费的地痞流氓,政府又鼓励全民经商,省城火车站更是八方人流的汇聚之地。 王世川这位不精明的买卖人,算是遇到好年景了。 从茶摊营业的第一天开始,他的生意就顺畅的流水一般。根本不需要任何的吆喝,只管叼着卷烟称茶收钱就OK了。 遇到一些热心的顾客,还会递上卷烟,几个人坐在马路沿上神聊一番。 久而久之,王世川也练就了一样本领,只要对方一开口,他就能猜出是何方人士了。 东北人最热心,“大兄弟、大兄弟”的呼他,让他感到暖呼呼的,连茶叶钱都有点不好意思收了。 老北京的“师傅”,山东人的“伙计”,和本地差不多,没有很特别的感觉。 江西人、湖南人喊他“老表”,令他受宠若惊,称茶的时候都会多抓上一把。 还有大锅、小锅、靓仔、哥子之类,但更多的是那个时代对于陌生人的统一尊称。 “同志,这茶叶多少钱一斤?” 遇见这样的顾客,不用猜都知道是出公差的国家干部,不喜欢和人客套,只需和他们一本正经的完成交易就行了。省却了许多的麻烦,最合王世川的心意。 省城的生意上路之后,也就不在乎县城茶摊每天三五斤的销量了。 卫兰又回到王大庄子,一门心思经营起自己的小家庭来。 喂猪喂鸡,拾掇菜园,在自家的责任田里春耕秋实四季轮作。农闲时节走走娘家、赶场乡戏、逛逛大集,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如今自个的男人终于能撑起赚钱养家的大梁了,卫兰便忙不迭的回归了原来的角色。 用她自己的话说,家要有家的样子。外边赚钱再多,家里乱的跑反没有人气,这样的日子也就没啥意思了。 腊八一过就是年了,刮了几天的西北风,带来了今冬的第一场瑞雪。 卫兰站在村口看着白茫茫的田野,不禁心焦了起来。 她和王世川原先约好,卖完这批茶叶就收摊回来过年了。茶厂那边剩下的几百斤存茶,等开年后再卖,正好可以续上明春的新茶上市。 离约定归来的日子已过去了好几天,还不见自家男人的踪影,卫兰再也坐不住了,锁好房门踏着半尺厚的积雪,直奔公社而去。 她要去邮局打电话给省城的老杨,问问丈夫在那边的情况,该不是生病出啥事了吧? 电话顺利接通,老杨说前天他们还在一块喝酒,这会王世川应在回来的路上了。 卫兰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结了电话费就匆忙赶到了县道的边上。 柏油公路上的积雪已经融化了,不时有前往内山机场方向的军用卡车呼啸而过。 卫兰在寒风呼啸的旷野中足足站了两个多小时,才远远看见一个骑车的黑影从东边姗姗而来。 尽管不像家里的自行车,但卫兰还是心灵感应一般,知道是丈夫归来了。 “王世川!”她喜出望外的高呼着迎上前去。 “嗳!卫兰!你怎知道我今个到家?” 骑车人欢快的答应道,转眼间就来到了卫兰的跟前。 “刚去公社邮局打电话给老杨,他讲你今个到家,就过来迎你了!” “我一个大活人还能丢掉了!你真是瞎操心!” 王世川跨下了三轮车,如释重负般的喘了口粗气道。 “约好的时间不回来,我在家都急死了!这三个轱辘的叫啥车?你买的?” 卫兰惊喜的摸着丈夫的新座驾,在县城时见过卖冰水的大妈推着三轮车子,但车身至少要比这小了一半。 “这叫三轮车,装个五六百斤的货物不在话下!年底都没啥事了,老杨、还有几个生意上的朋友轮流做东,在那边玩了几天。” 王世川嘿嘿笑道,低头让媳妇掸去满头满身的雪花。 “你兜里有几个钱就不知道哪面朝前了,又是请客又是买新车,玩的快活吧?” 积雪的机耕路面已经不能骑行了,卫兰在后面帮着推车,一边嗔怪的埋怨丈夫。 “坐客车太麻烦,车费又贵,每趟还只能带两三桶茶叶!不如我自个骑车方便!” 王世川答道,没敢告诉卫兰这辆三轮车花了他六百大毛。 “你怎不买辆三轮摩托卡呢?那家伙更方便,屁股一冒烟就走了!” “我也正有此意,可市面上没有卖的!” 说到这儿,俩个人都开怀的欢笑了起来。 车厢里装满了从省城带回的年货,一年的辛苦赚回一个茶厂,还清了所有债务,还有几千块钱的积蓄,这对刚刚进城的农民夫妇已经很满足了。 “省城到我们家这么远的路程,你怎么能骑车去啊!还是坐车吧,我们不在乎那点路费钱!” 卫兰关心丈夫,怕他太辛苦了。 “不远,就是我们去红石湾打个来回的路程!全部都是柏油路!今天要不是下雪,我半天就到家了!修车的工具、打气筒我都有,也不怕它半路上抛锚了!” 王世川安慰媳妇道,每次乘坐客车去省城携带的茶货,最多只够他售卖个把星期。 每个月四五趟的来回折腾,时间、精力、辛苦钱都浪费在这跑路上了,所以才有了买辆三轮车的计划。 当然还有更简便的办法,就是让每天跑省城客运班车的司机们有偿带货。 但如此高级的物流概念,已经超出了王世川夫妇的眼界范围。 很多年后民间物流快递业兴起的时候,王世川才想起了这么回事。 “当年蹬三轮车在省城和红石湾之间来回运茶,那个春天我都累屁的了!给司机们一点小费就能解决的事情,我和你们妈尽然没有想到!没有文化太可怕!” 王世川对两个儿子叹息道,尽然没有获得孩子们的半点同情。 在他们看来,老父亲当年的创业史,放在今天已经完全上不了台面了。 相比较吃苦耐劳的精神,效率才是最重要的。 这年年底,王世川作为公社的唯一代表,参加了县政府举办的“万元户”表彰大会,领回了红彤彤的奖状和荣誉证书。 信用社的刘主任,亲自背着一皮包的钞票来到了王大庄子。说是受了公社领导的委托送贷上门,鼓励王世川放开手脚大干快上,带领周围的乡亲们共同富裕,来年继续为公社争取更多的荣誉。 王世川、卫兰夫妇思来想去,不知道该如何使用这笔款子。 在征得刘主任同意后,王世川作为担保人,把贷款资格让给了自家侄子王家兵、王家军兄弟。 他俩贷款买了台拖拉机,进山贩树跑运输正好用得上。 ------------ 第四十八章 纯真年代(二) 艰难的岁月度日如年,幸福的时光白驹过隙,转眼之间来到了1981年的春天。 惊蛰刚过,老孙师傅就招来了十多位年轻的徒弟,手把手的教授他们杀青炒茶。 年前订好的几千斤栗炭早已运回,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库房的边上。 从鲜花坪请来的三位篾匠,正在不分昼夜的编制着团簸、烘篓之类的茶具。 孙师傅还特地嘱咐王世川,赶早在城里预定了几十个白铁茶桶,能装下两百斤茶叶的那种。 “孙师傅,你估摸一下,今年这个茶季我们大概能收多少斤新茶?” 王世川如今虽然兵强马壮,准备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但见孙师傅如此兴师动众,还是心虚的向他请教道。 照着这样的安排,今年收上来的新茶至少是一万斤朝上。 去年他和卫兰两个人吃奶的劲都使上了,县城和省城茶摊加起来的销售量,也不过四千来斤。 今年多营业三个月,全年能卖出去五千斤绿茶就不错了。 一万斤的销量,远远超出了王世川的预期。就算每天二十四小时不睡觉,也没有办法完成这样的目标。 “至少也有万把斤吧,如果鲜花坪、柳冲、石关那边的山民送茶草过来,就没有根了,两万斤也有可能。” 孙师傅接过王世川递上的卷烟信心满满的笑道,他以为王世川嫌量少了。 “不能收那么多!卖不掉砸手里我就完蛋了!孙师傅,我们就按照五千斤的新茶来做,量不够平时再收购些毛茶(半成品茶)来补充!” 王世川连连的摆手苦笑道,他其实还没有摆脱稍富即安的小农思维,一年赚个万儿八千就已经很满足了。新茶收购多了,能不能卖出去尚且难说,钱赚的太多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负担。 “小王,开门做生意哪有怕钱砸手的,呵呵。就像《沙家浜》里唱的那样,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依我看茶货越多越好,怎么销售事在人为。你们夫妻原来也就是个从没做过茶叶生意的庄稼人,谁能想到大半年的时间,你俩能把茶摊摆到了省城?还能卖出去五千斤熟茶,过去真是想都不敢想啊!” 孙师傅见王世川有畏难情绪,端起石台上茶碗抿了一口,有点不屑的安慰他道。 走过新旧两个社会的老茶师了,他的潜意识似乎隐隐感知到,当前的茶市还是卖方市场,销售不是问题。如何收购更多的茶草、炒出更多的好茶,才是头等的大事。 “我也想生意越大越好,可就是没有本钱啊!这个茶季我能动用的所有资金超不过五千块,卫兰不想再借钱做买卖了。” 王世川挠了挠脑袋尴尬的笑道,他说的也是实情。 临来红石湾前卫兰给他画了条红线,就按照五千斤的新茶来收,不能再多了。 小小粑粑吃甜些,自家在外边发财了还去周转亲戚朋友的辛苦钱,好说不好听。借信用社的利息钱、民间的高利贷就更不合算了。 “这个好办,收茶草的时候跟社员们说,先付一半货款,余下的一半等年中或者年底一次性结清。真是没有钱了,也可先挂账等新茶脱手后再付款。收购茶草的价格只要提高两成,你就不要准备收茶草的钱了,国营茶厂的公家人都会过来抢着赊给你,呵呵。” 老茶师继续给王世川出谋划策道,红石湾的瓜片绿茶除去各种开销到底有多大的利水,他比谁都清楚。 茶草收购价提高两成,不会伤筋动骨,却能缓解王世川资金上的燃眉之急,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师傅,姜还是老的辣啊。照你这么一说,收购茶草的钱款就不是个事了!好吧,敞开了收购茶草,来多少我们收多少!” 王世川进屋取来热水瓶,给孙师傅续上茶水,老茶师的一番点拨令他茅塞顿开,不由欢笑了起来。 “我一辈子吃的就是这大茶饭,看过的人事比你走过的路还要多,呵呵。但凡和茶叶有关的难心事你尽管问我,肯定能给你谋划个一二三来。” 关于茶道,老孙头自信满满,王世川的这个师傅真是请对人了。 “师傅,从今年起不给你开工钱了,给你拿一成的分红。底下几个小徒弟如何分配,也由你来决定。” 王世川越来越感到离不开孙师傅了,不管是制茶还是卖茶,这位老茶师都是他的贵人,也是红石湾茶厂不可或缺的资源。这样不可替代的稀缺人才如果不真心对待下上血本,早晚会被别家茶厂挖走。 王世川于是现学现卖,用包产到户责任制的老办法来笼络孙师傅。 从此大家的利益捆绑在一块,将来收茶制茶无需任何督促,老茶师也自会尽心竭力以厂为家了。 “那就谢过东家啦,我再给你谋划一条,呵呵。卖茶这块你根本就不要担心,解放前,下面麻埠街的各家茶行,遇到好年景根本就不要出门卖茶,外省的茶贩子会驮着成麻袋的现大洋上门收购。我感觉这样的好年景就快回来了,你等着瞧吧。” 孙师傅预言家一般缓缓的言道,对于王世川分红的提议他没有客气就接受了。 这红石湾茶厂,王世川是东家,小车老师充其量就是账房先生,他才是真正的大掌柜,值这个身价。 “那可就太好啦!卖茶我是认怂了,呵呵,人困得像个劳改犯,哪儿都不能去,有时真想撂挑子不干了。” 王世川长叹了一声,他是个跑江湖的性子,一天到晚围着茶摊寸步不离,确实让他吃尽了苦头。 “肯定会有这一天的,早则今年迟则明年,这样的行情就会到来!你到各家各户去看看,山外农家的饭桌上每天有了荤腥,这茶叶的好年景也就到了。这是一个比天还大的市场,天下有多少农民就会需要多少斤茶叶。你算算,我们每年要出产多少斤绿茶才够卖?” 小徒弟们已经做好了午饭,一个个端着饭碗嘻嘻哈哈的围在石台周围,或坐或站,听着王世川和他们的是师傅谈茶论道。 老茶师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烟灰,接过徒弟递上的碗筷转头郑重的问王世川。 “照你这么掰扯,我们茶厂就算一年出产一万斤绿茶,还不够一个公社的量。我的亲大爷!将来年产十万斤茶叶还不够卖了!哪有那么多的茶树啊?” 王世川真是被震撼了,叉着腰愣愣的看着孙师傅,还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前景。 “是这个理,呵呵。” 孙师傅夹了一块熏肉塞进没有几颗板牙的嘴里,使劲咀嚼了起来,也不再和王世川多啰嗦了。 王世川跟这帮小兄弟们又散扯了一通,给他们鼓鼓干劲,更是散尽了兜中的卷烟,才离开茶厂回到了红石湾小学。 这趟是和卫兰一起过来的,她想两个小儿了。 所以今天的午饭,也是全家人两个月来的第一次聚餐,他是不能够缺席的。 下午,老车书记、红石湾大队班子的其他成员、还有辖区四个小队的生产队长,一起来见王世川。 他们带来了老沙河公社颁发给王世川的奖状,还在茶厂的门口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 大伙欢声笑语的恭喜王世川,向他讨要喜酒喝。 那个时候这种来自政府的奖励,对于一个农家来说还是无上光荣的事情。 去年参加完县里“万元户”表彰大会后,王世川已经请油坊生产队的老少爷们搓过了一顿。 如今茶厂所在地的父母官们前来恭贺他,奖励他这位带头致富的典型,就更应该在一起喝杯水酒了。 正好是星期天,红石湾小学的几位老师很快忙活了起来。 卫兰婆媳二人主厨,小车老师和老吴骑车外出采办酒肉,张老师和王元初扛起鱼竿去了水库,准备为晚间的聚餐增加一锅鲜鱼汤。 “老先生,今天我们过来可不是来打秋风的!几个小队队长和世川兄弟有事情要商量!” 眼见众人的到来闹出了这么大动静,老车书记接过王元初递上的卷烟,很感抱歉的对他笑道。 “老车你这话就见外了,难得大伙看得起我家世川,没事就不能过来坐坐?不耽误你们谈正事了,老头我钓鱼去咯!” 王元初乐呵呵的肩扛钓竿,手提马扎,跟在老张的身后去了山下。 自从儿子的生意上了正道,老先生就不再掺和茶厂的任何事了。 大伙从教室里搬出两张课桌几条长凳,卫兰给每人沏上一碗初春的新茶,红石湾小学的操场上,一个非正式的会场就安置好了。 “王厂长,孙师傅,客气话我就不说了。今天我们过来,是受了大队社员们的委托,有几个诉求要向你们茶厂传达一下。” 众人坐定后,老车清了清喉咙示意大伙安静下来,郑重的看着王世川道。 “没有各位领导和大队社员们的支持,我们红石湾茶厂也不会有今天的局面。对我王世川有啥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说出来。能够办到的没有二话,超出能力范围的我们可以协商。” 和老车支书交往这么长时间了,还没见过他如此严肃,王世川心里不由发毛了起来,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是这样的,我们红石湾大队这片除了原来的国营林场外,所有的林木和毛竹园现在都已分配到户了,和你们岗上的责任田到户一个道理,呵呵。” 车书记满头冒汗表情有点尴尬,停下来喝了口热茶继续道。 “我们几个班子成员商量了一下,感觉红石湾茶厂今春不能再雇人采茶了。雇人采茶难免会采到别人家的地头上,这样容易引起群众纠纷,到时候我们大队也不好协调。另外说实话,我们这深山老林的人家,没有你们岗上的农田,也没办法出门务工,就靠着这么一点山茶山货。去年你们厂子开门收茶,社员们高兴啊,户均增收差不多有二百来元。所以希望兄弟能卖我个老脸,让点小利给我们社员。每家多收多卖个百十斤茶草,你这亏空也就补回来了。” 王世川眼看就要成为自己的叔亲家了,老车支书觉得有点得罪人,代表本大队的全体社员提出这样的要求,但还是一口气把要说的话全都抖索了出来。 而王世川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和孙师傅相互释然的笑了起来。 “老车,我和王厂长还有小车老师早就合计了,今年我们茶厂的目标是两万斤新茶。大伙算算,至少需要七万斤茶草。一个采茶季就那么几天,雇人采茶肯定是不行了。还要麻烦各位回去跟社员们宣传宣传,王厂长今年敞开了收购茶草、毛茶,有多少收多少!” 孙师傅抢在王世川的前面,把茶厂今年的计划和盘托出,以打消众人的担心。 “那我们就是多虑啦,哈哈哈!世川兄弟,今晚老哥我要好好和你喝一盅!” 听了孙师傅的介绍,老车支书没有了顾虑,心情也大好了起来。 “烧酒肯定能管够,呵呵。另外我们今年的茶草涨价了了,清明前后每三斤茶草涨一块钱,谷雨前后的茶草每三斤涨五毛。” 红石湾瓜片绿茶在省城的茶市上,每斤最高能卖到二十多块。 不光是为了延迟付款的考虑,王世川也觉得再按照去年三斤茶草一块钱的收购价,对于红石湾大队的社员们太不公道了,于是主动给茶草的收购价提高了一倍。 “王厂长你说话可要算数啊!我家几口人一个茶季能采一千多斤茶草,以后每年就能增加几百块的收入啦!” “王厂长,你炒这么多茶叶怎么卖出去啊?需要人手你说一声!” “我们红石湾真要变样啦!各家的小孩上学也不再遭罪!王厂长,你和老先生是我们的大恩人!” 几个小队队长都是厚道淳朴的山民,原本很拘谨的坐在一边闷头抽烟,没有多少言语。听王世川说提高茶草的收购价,全都连声感谢了起来,帮着他出谋划策,为新茶的销路担忧,愿意出人出力。 “我就先谢过各位领导了,呵呵。还是那句话,有钱大家赚。先看看今年春茶的收成咋样,如果收的多,你们哪家在山外又有卖茶的路子,那就要多多麻烦了!” 王世川站起身来,很是谦恭的给每位递上了卷烟,说的也都是掏心窝的话。 他如今最大的心愿是有人能帮着卖茶,自己做个茶叶批发商,只管制茶送货就行了。 1981年的那个采茶季,王世川永远也忘不掉。 孙师傅和他二十多个徒弟一个茶季,尽然炒制了两万斤新茶,消耗了近十万斤的茶草。 王世川、卫兰夫妇,也因此欠下了三、四万元的债务。 望着炒茶车间里层层叠叠越堆越高的白铁茶桶,卫兰急哭了好几场,这些茶叶卖不掉该怎么办啊! 尽管和社员们有过约定,茶叶卖出后再付款。 但要真是绿茶滞销无法回款,不能按期兑付山民们的茶草钱,他们一家老少在这红石湾大队也就没法做人了。 “闺女,不要着急,今年你家就要发大财了,呵呵。”孙师傅安慰卫兰道。 “听师傅的话不会错,大不了我们多卖两年,明春不收新茶了。” 王世川虽然也着急,但他的预期还是很明确,这批茶叶肯定能卖出去,只是个时间长短的问题。 “那就借师傅您的吉言啦!这些茶叶年内能卖完,我多做两双新鞋孝敬您!”卫兰这才破涕为笑道。 “放心吧闺女,我就等着新鞋穿咯!” 孙师傅佝偻着腰身,比年前苍老了许多。他智者一般的自信和言语,也给了王世川夫妇莫大的鼓舞。 不久之后,这位老茶师的预言就应验了。 这年麦收之后,山外各个公社的第一批贩茶人,背着白铁茶桶陆陆续续走进了内山。 这些二道贩子大多都是地方上德高望重的老者,买回去的茶叶也是散到各家各户的,年底或秋收过后再上门收钱。 所以他们和内山制茶人的交易,也是现付一半货款,另一半年底再结。 那时候的人们都重信义,这样的买卖第一趟是生意,第二趟就是可以累世交往的朋友了。 红石湾茶厂谷雨后的低档绿茶,很快就卖断了货。 王世川抱着多个朋友多条道、不赔就是赚的心态,把一些原本售价十元以上的新茶,以老粗茶、大叶茶的价格,赊给了这些远道而来的乡贤们。 使得原本运往省城零售的绿茶货源,反倒紧张了起来。 ------------ 第四十九章 纯真年代(三) 通往省城的国道,经过一段僻远的乡村。 大约明清年间,当地的州府衙门在这里设置了一处官亭驿站,供来往的公差衙役换马歇息,所以这片地界后来也就以官亭命名了。 这里是典型的丘陵地貌,一道道岗来一条条冲,高低起伏连绵不绝。 那个年代跑长途的生意人,不管是拉板车的、骑车子的、光脚自奔的、还是像王世川这样蹬三轮的,每次经过这段国道都会发怵。 一段延续十几公里的上坡路走下来,能把这些苦行商们累个半死。 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头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想找个打尖歇息、续杯热水的荫凉地都寻不着。 所以过往的客商都希望这里能有一处客栈供他们歇脚,本地人也看到了这里的商机。 当年麦收之后,在国道南边的岗坡地上,一座土墙黑瓦的车马店就拔地而起了。 店主老钱夫妇热情厚道,店里的饭菜被褥清爽干净,收费也只有官亭镇上的一半的价格。 庄稼汉们出门在外,不讲究住宿的条件,有口热饭热汤、有个风避雨的床铺睡觉就行了。 钱家老店正好适合他们,所以口碑也越传越远。 一些走村串户的小商小贩和江湖艺人,干脆把这里当成了早出晚归的根据地了。 补锅修伞的老侉,算命的先生,花鼓戏的艺人,麻脸的货郎,三教九流应有尽有。 钱家老店距离红石湾有一百多华里的路程,王世川每次往省城运茶,骑行到这里都已经是午后了。 精疲力竭,饥肠辘辘、口干舌燥,整个人脱虚休克了一般。 因此钱家老店横空出世,对于王世川来说,也就像遇见了大救星,根本就不在意这边消费的价格了。 “兄弟贵姓?抽根江湖烟!” 三轮车刚进院子,王世川正凑着压井一通豪饮,一位叫花子模样的中年房客走上前来招呼他道。 “免贵姓王,你是?” 王世川惊讶的接过卷烟,忙着给对方点火,以为是遇见熟人了。 “都是江湖人,烟酒不分家,叫我铁拐李吧。” “铁拐李”自来熟的和王世川接上火,深深的吸了一口,很是自豪的介绍自己道。 可惜那时候港剧《射雕英雄传》还没有在大陆播放,否则他的江湖诨名肯定就是“洪七公”了,这家伙天生具有丐帮帮主的气质。 王世川毕竟在省城火车站摆摊大半年了,各样的江湖人都打过交道。所以稍加定神之后,就能猜出对方的来路了。 “这家饭菜怎么样?我还没吃饭唻。老李,我请你喝一杯!” 王世川擦干手脸,快活的邀请铁拐李道。 “那兄弟就不客气啦!” 铁拐李等的就是这句话,忙不迭的应道。店主老钱也热情的走上前来,把二人迎进了客堂。 四碟荤素炒菜,一斤六毛冲子,两位萍水相逢的“江湖人”从午后一直喝到了黄昏。 从铁拐李的嘴里,王世川得知长住该店的房客还有其他三户,分别是弹棉花的温州人老林夫妇和他们的徒弟,修补锅碗的苏南人老周,说大鼓书的夏老板。 铁拐李说夏老板的《说岳全传》唱的出神入化,今晚此君如果回来,可以邀他免费来上一段。温州人的土话太难懂,平时少交流为好。老周太抠唆了,一根烟都舍不得和人分享,不够处朋友。 至于自己,铁拐李聊的不多,只说没钱花的时候出去转一圈钱粮就到手了,在店里吃喝花光了再出去。 王世川更多的时候是给铁拐李不停的斟酒听他散扯,偶尔插话也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他能猜出铁拐李的主业就是拖着打狗棍走村串户,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所以才会这般的逍遥快活。 他知道这样的江湖人不可深交、不能小看、更不可得罪。 他们做的虽然是下九流的营生,背后的小日子可能比一般的农家舒坦多了。 晚间王世川正在酣睡,铁拐李推门喊醒了他,说夏老板回来了,邀他过去听大鼓书。 王世川也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二话不说披上衣衫就跑了出来。 钱家老店的餐堂里,木梁上悬挂的汽灯嗡嗡作响,整个屋子亮堂的白昼一般。 夏老板是位中年秃顶的胖老汉,他面前红彤彤的寿州锣鼓已经摆好。 住店的房客加上店主老钱一家,男女老少足足有十好几人,早已围坐在四周静等着大鼓书开场了。 在没有电视网络、文化娱乐生活极其单调的年代里,也是这些民间艺人的生意最红火的岁月。 一般人平时听场小戏,看次玩猴杂耍都能快活的不得了,回味上很多天。像今晚这样大鼓书的专场,已经是很难遇见的高级娱乐了。 王世川初来乍到,恭敬的给夏老板递上卷烟,互相握手寒暄了几句,就算是认识了,从此江湖道上又多了位朋友。 和铁拐李找条长凳坐下,手中的香烟还未点着,夏老板开场的大鼓声就如惊雷般的响了起来。 今晚唱《三国演义》中的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故事,也是夏老板的拿手节目。 这个胖老汉唱的声情并茂,王世川也听得如醉如痴,比在剧场里看电影还要过瘾。 一个折子唱完,已经是后半夜了。 王世川从兜里掏出五毛钱的纸币,想作为听书的票钱,可是夏老板死活不收。 他说能在一个店里相逢就是缘分,请他喝杯水酒随叫随到,听书的钱是万万不可受的。 两个人相互推拉了一番,铁拐李从中斡旋约好他日饮酒交个朋友才算结束。 那一夜,王元初做了个奇怪的梦,真和铁拐李、夏老板歃血为盟了,就在钱家老店旁边的大柳树下。 早晨起床来到堂前,发觉店里空荡荡的,这些住店的外乡人,都已出门讨生活去了。 “王同志,昨晚睡得咋样?” 钱大嫂给王世川送来稀饭油饼,关心的问他道。 “睡得还行!我们庄稼人马路沿上都能睡着觉!” 王世川开心的端起稀饭,一口就喝下了大半碗。 “店里人多手杂,你值钱的东西可要收好,丢了东西我们小店一概不赔!” 钱大嫂又笑呵呵的给王世川续了一碗,半真半假的提醒他道。 “这个我知道。” “王同志一看就不是凡角,见过大世面,哪要我们妇人家提醒!以后还望多照顾小店的生意啊!” 说话之间,王世川的早餐已经吃完,起身来到柜台前结账准备开路了。 “这条路我每半个月就会跑一趟,肯定照顾你家的生意!就是夏天来了,屋子里的蚊子多!” 王世川抬起胳膊看到了很多的红点,不知道是臭虫咬的,还是蚊子叮的。 他这个人皮糙肉厚,一夜尽然没有感觉到。 “下趟你再来,啥都有了!蚊香、蚊帐、还有电风扇,包你满意!其实铁拐李他们人都不错,别看都是些踩百家门头、吃百家饭的,可做人做事比一般的农村人都直爽!” 老钱去集镇上采办去了,钱大嫂和店里的小伙计,帮着王世川把房间里的茶桶搬回了三轮车。 她怕王世川对住店的这些老江湖有成见,特意为他们开脱道。 “这些人够处,合我脾气,下次再见面就是老朋友了!钱大嫂,我走啦!” 王世川拉开三轮车的手刹,与钱大嫂挥手别过,缓缓驶出了院门,向着省城方向匆匆而去。 从此他成了这里的常客,后来人生中最精彩的故事,也慢慢的从这儿生根发芽了。 ------------ 第五十章 纯真年代(四) 六月天的下午,四野里蝉声一片,连绵的公路在烈日的炙烤下冒着青烟。 王世川从红石湾运茶回头,精疲力竭的赶到了钱家老店。 铁拐李兜里还有几天的饭钱,这大热天也就懒得出门了,这会正摇着蒲扇在店门前的凉棚下闭目养神呢。 见到王世川,这位“丐帮护法”马上来了精神,迎接财神一般把人和车引进了院子。 还不辞辛苦为王世川打来了洗脸的井水,照例递上一根秃了头的江湖烟,比店家老钱还要上心。 王世川也不客气,扯下缠在手腕上的毛巾,稀里哗啦从头到背全都清洗了一遍,冰凉的井水也使他满身的暑气瞬间降了下来。 店里还有两位在家的熟客,打扑克正好三缺一,王世川到的真是时候, 四个人见面少许寒暄之后,争上游的扑克摊就在餐堂的饭桌上支了起来。 大伙光着脊梁翘着二郎腿,叼着卷烟甩着纸牌品着浓茶,随心所欲的喜怒笑骂。 钱家老店的午后时光,和几位江湖道上的豪客们打牌厮混,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也是王世川艰难商旅途中最为开心的时刻。 斗牌正在酣处,门外忽然传来了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铁拐李赶紧放下扑克迎了出去。 看来这位老江湖不是只对王世川一人这般热心,所有住店的房客,他都当成自己的衣食父母了。 铁拐李很快就点头哈腰的折了回来,身后还跟进了一位年轻的姑娘。 花格布短袖褂,草绿色的球鞋军裤,细高个儿,手里提着顶旧草帽,被汗水浸湿的黑发凌乱的贴在微黑的面颊上,美丽的大眼睛里满含着干练羞涩的笑意。 “王老弟,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刘春桃,叫她桃子就成!陆安州三十铺人,你俩还是老乡唻!你是茶叶贩子,她家开油坊的,以后同路不同行,相互关照相互关照!哈哈哈!” 铁拐李还是丐帮江湖那一套,和任何人都自来熟,也不管桃子愿不愿意,就直接拉着她来见老乡了。 “热坏了吧?快喝碗凉茶去去火,呵呵。” 一个体力单薄的年轻女娃,尽然骑车去省城贩菜油,只有他这个同道中人才能体会到其中的辛苦,何况又是家乡人。 王世川慌忙起身给桃子倒茶,满心的怜悯道,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媳妇。 卫兰和眼前这位桃子姑娘还真有几分相似的地方,勤劳而又美丽,就像田野上孤独绽放的山里红一样。 “哎呀,多谢多谢!王大哥,你家哪个区的?” 桃子忙不迭的双手接过茶碗,连声谢道。 “红石湾,老沙河公社。” 王世川答道,又弹了弹烟灰坐回了牌桌。 “红石湾离这有一百多里路啊,大哥你太厉害了!明早我俩一起走吧,遇到上坡路我给你推车!” 桃子夸张的瞪大了眼睛,四十多里的公路都热个半死,她有点不相信面前这位王大哥是从百里外的大山深处蹬车过来的。 “习惯了!明天我驮你吧,连人带货全放我车上!” 桃子的毛遂自荐,把王世川逗得乐呵了起来,他已经有些心疼这位懂事的妹子了。 “那怎么好意思!我的货不多,就两百来斤菜籽油,肯定比你跑得快!” 桃子又续了一碗凉茶,回头笑着答道,王世川的热情令她很是感动。 “桃子,你一个姑娘家出来跑生意太辛苦了!你家哥哥兄弟们也舍得?” 房客老唐一边洗牌,一边好奇的问春桃。 “哎,小女子我命苦啊!在家排行老大,没有哥哥兄弟,只有两个妹妹。这茶好香!” 陌生人初次见面的局促之后,桃子终于露出了生意人爽快的真性情,一口气喝完茶水,站在王世川的身后看他们打牌,自怜自哀的对老唐苦笑道。 “桃子来啦!你这丫头挣钱不要命啦!大热天的下午过来!” 钱大嫂看见桃子这位常客,赶紧跑了过来,拉着她的手,对待自家闺女一般亲热的埋怨道。 “半道上链条断了,找修车铺修车耽误了一两小时,不然的话我中午前就赶过来了!” “赶紧到后院去冲个澡,换身短衣服!你浑身上下包裹的这么严实,中暑可就麻烦了!” “人本来长得就丑,再晒成黑驴蛋以后就找不着婆家了!哈哈哈!” “哪个庄稼汉要娶到你这样的媳妇,算是捡到金元宝咯!我儿子要是没结婚,非把你娶到我家来!” 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着去了后院。 王世川后来回想起初见春桃姑娘的感觉,就是有一种想去保护她的强烈冲动。 也许从那一刻开始,他俩之间的悲剧,就已经扎下根了。 三伏天的季节赶路要趁早,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王世川已经吃过早饭了,五桶茶叶也全都搬回了车上。 “王大哥,等等我!” 王世川正准备蹬车出发,桃子慌里慌张的推出了自行车,高声的呼喊他道。 见这个女子有点吃力,王世川不忍心,于是停下三轮车,合力帮着桃子固定好塑料油桶。 自行车的后座一边一个,麻绳捆绑很是费力,而且还不太牢靠。 王世川心里想着,下回有时间给桃子姑娘编织两个竹筐带过来,就像他最初贩茶时那样,上货卸货也就省事了。 “大哥你真是的,说好的一起赶路,你怎么不叫我一声?” 太阳还没出来,天已热得蒸笼一样,这么稍微一动作,两个人就已大汗淋漓了。 桃子用毛巾拭去额头的汗水,笑着埋怨王世川。 “呵呵,天还早,你们年轻人瞌睡大,要多睡一会!” 王世川呵呵道,他的本意是孤男寡女一起上路不太方便。 “王大哥,我敢肯定你超不过30岁,顶多比我大四五岁!还冒充自己是小老头!” 桃子嘿嘿笑了起来,王世川点着卷烟叼在嘴上,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了钱家老店,向着省城逶迤而去。 “老汉我今年都四十又五啦,大儿今年结婚!” 王世川单手扶着车把,吐了一口烟圈,回头笑着逗桃子道。 “我才不信呢!王大哥你人不老实啊!讲真话我又不会吃了你!” 桃子有点生气的去了前面,上坡路自行车也能骑得飞快,后座那两个百把斤的油桶就像是两袋棉花,不费她任何的力气。 王世川苦笑了一下扔去烟头,继续着原来不急不慢的速度。他车上的货重,肯定是追不上桃子了。 本就萍水相逢,这样的分别也挺好。 没想到春桃妹子还记着昨天的承诺,一段陡坡的上坎路她首先登顶,真得架好自行车,回头来帮着王世川推车了。 “桃子,你走你的!我不急!” 这下轮到王世川不好意思了,哼哧哼哧的一边蹬车一边对着桃子嚷道。 “大哥,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你就不要客气啦!” 桃子在后面使劲的推着车厢,王世川一下感到轻松了许多,离开了坐垫狠命蹬了几脚,摇摇欲坠的人力三轮车终于脱离了险境,来到了平坦路上。 有了这次艰难时刻的挥汗相助,他们的关系一下子亲近了许多。 公路上来往的车辆不多,两个人并肩骑行,如兄妹一般无拘无束的唠起了家常。 桃子告诉王世川,她的父亲原来是公社榨油厂的临时工,去年土地到户后,就回来做个体单干了。在自家的老屋里开了间手工油坊,平常赶赶大集,做些四周乡邻菜籽换油的买卖,累死累活也赚不了几个辛苦钱。 作为家中的长女,不忍心父母受累,桃子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从此担起了养家的重担。 年初听省城回来的亲戚说,那边农贸自由市场的菜籽油好卖,她就买了辆自行车,干起了长途贩油的营生。 每趟两百斤,一两天的时间就能卖完,收入的钱款中既有钞票又有粮票。 这些全省通的粮票在本地的粮站换取大米白面,挑到街市上零售,还能再赚取一笔差价。 “大哥,我这每趟的收入,都快赶上大队小学国家教师的月工资了!嘿嘿!” 聊到赚钱,桃子开心的孩子一样,这一点很想卫兰,真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啊! “桃子,你太辛苦啦,赶紧找个好婆家嫁了吧,做买卖是我们男人的事情!” 王世川真心心疼这位能干的小妹妹了,这条国道一般的老爷们都跑不下来,更何况她一个柔弱的女子。 “我刚才还夸你呢,又看不起我们女人了!大哥再见啦,回头我去找你!” 上坡下坡、走走停停、说说笑笑之间,省城到了,桃子嘻笑着和王世川挥手道别。 “好勒!桃子,以后粮票都卖给我吧!也省得你左右倒腾了!” 王世川跨下三轮车,本来想请桃子吃支冰棍的,前后左右都寻不着卖冰棍的,只好作罢。划火柴点着卷烟的间隙,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这摊事来。 火车站的门口,每天都有许多顾客过来询问有没有粮票出手,据说在火车上买饭吃会用得上,这也是他唯一能够帮到桃子的地方了。 “那太好了王大哥,回头我请你喝酒!” 桃子报以灿烂的欢笑,然后这个女子如轻盈的彩蝶一般,穿过树荫斑驳的长街,慢慢消失在前方的人流里。 ------------ 第五十一章 纯真年代(五) 两天后的下午,桃子如约来访。 刚刚下过一场暴雨,大街上难得的清凉。 王世川正抱着收音机躺在茶摊旁边的竹椅上,似睡非睡的闭目养神,桃子一声咋呼,把他从梦境拉回了现实之中。 “大哥,你都打呼噜啦!人家把茶摊搬走了你都不晓得!”桃子嬉笑着喊醒了王世川,一边架好自行车。 后座两侧的塑料油桶空空如也,看来她这趟生意的钞票,已经赚进兜里了。 “桃子来啦!下午没啥事,困会觉。广播里正唱着《三十里铺》呢,你这个三十铺的小丫头就跑过来了,呵呵。” 王世川惊喜的站起身来,赶忙放下收音机给桃子让座,又跑去不远处的流动小贩那儿,买回了两根豆沙冰棒。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四妹子今年一十六。人人说咱二人天配就,你把我闪在半路口…..。 陕北信天游苍凉悠远的旋律在空气里流荡,原本闹哄哄的街市好像都随之安静了下来。 “大哥太客气了!多谢多谢!你啥时候回去?” 暴雨之后这些冰棍都有些融化了,桃子用手托着下边,抬头笑着问王世川。 “估计还得十来天,你明天回去吧,下午太赶了。” 王世川关切道,他已把桃子当成了自家的妹妹。 “下午就走,天凉快,天黑前我就能到钱大嫂那了!” 桃子匆匆吃完冰棍,从帆布挎包里掏出了一条卷烟递给了王世川。 “桃子,你这是啥意思啊?无功不受禄,我怎么能收你的东西!拿回去!” 王世川尴尬的笑问道,一边和桃子谦让拉扯着。 “大哥你帮我卖粮票,我也不能白使唤你啊,嫂子要是知道了还不骂死我!嘿嘿,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 桃子硬把卷烟扔在了茶摊上,然后嘻哈着躲出了老远,以避免王世川的纠缠。 那个时候她对于王世川的感觉,就是一位同路过来为人可靠的大哥,还没有其他的想法。 “你这丫头真是的!粮票呢?都拿过来,我帮你兑了!” 王世川这才想起先前的承诺,知道桃子是真心的谢他,也就不再推让了,招手邀桃子坐回了竹凳。 桃子从包里掏出了一沓粮票,认真清点过数后才欢喜的交到了王世川手里,不多不少整整一百斤的面值。 王世川给的是市面价,桃子姑娘知道恩义,他也没有从这笔交易上赚些差价的半点想法。 “大哥,谢谢你啦!你处理不掉的话我再买回来!” 桃子重新把帆布包挎到了肩膀上,给王世川真诚的鞠躬道。 “桃子,你再这么客套我们以后就没法相处啦!实话跟你说吧,这笔交易我至少能赚你五十块钱,还不包括这条香烟!” 王世川受不住桃子的感谢,故意诓骗她道,一边不客气的扯开烟盒,抽出了一支点火吞云吐雾了起来。 “能赚那么多?王大哥你不会骗人吧?” 一听说这么大的差价,桃子后悔的跺起脚来,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惊恐的瞪着王世川。 “那还有假!城里人跟我们农村不一样,大人小孩一日三餐都离不开粮票。这些出门在外的要是忘了带粮票,在火车上有钱都买不到饭吃!” 王世川将错就错道,城里人购买食物需要粮票是事实,但也不像他说的这般玄乎。 如今已经改革开放了,售卖油条、馒头、茶叶蛋的个体摊贩满大街都是。只要兜里有钞票,有钱没票买不到食物的短缺时代,真得成老黄历了。 “王大哥你是好人,粮票还给我吧,我不卖了!累死累活来省城贩菜油,我一趟还赚不到五十块唻!” 桃子拉着王世川的胳膊半撒泼半撒娇的哼唧了起来,想反悔刚才的交易,穷苦人家的丫头真是视钱如命啊! “都是大姑娘了,你怎这么好骗啊,逗你玩呢!一斤粮票市价两毛钱,我一分钱的便宜都没占你的,哈哈哈!” 桃子认真的模样,把王世川逗乐呵了。 “王大哥你是好人,不会说假话!粮票还给我!” 桃子已经不相信王世川的解释了,也不再撒娇扮可怜,双手叉腰的横眉命令道。 “桃子,要不这样吧,今个下午就在我这儿,你自己卖着试试看。我要是有一句话骗你,不得好死!” 王世川没想到桃子这么较真,自个挖坑把自己埋进去了,好心办了坏事。不由怒气冲天收敛了笑脸,指着蓝天发誓道。 “一言为定!要是我错了,我给大哥磕三个响头赔不是!” 桃子脸上又堆满了讨好的笑意,成热打铁换回了粮票。 “磕头就不要了,还有一件事你估计不知道,现在公开贩卖粮票还是投机倒把,公安看见了抓进去吃牢饭你可不能怪我!” 王世川又开始半真半假的吓唬小丫头了,桃子听罢满脸涨红,孬哄哄的站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整个下午不时有旅客上前打听买粮票的事情,五两一斤的不停出手,到了晚上收摊,所有的粮票已经卖的差不多了。 粮票的售价,也与王世川的所说一般无二,他真是没有贪图桃子姑娘的半点便宜。 “大哥我错了,晚上请你喝酒。” 桃子不好意思的跟着王世川收拾摊位,娇娇的向他认错道。 “知道错啦,你这个丫头怎么不识好人心呢?这样的混蛋事我再也不做了!” 王世川还在和桃子生气,与她说话的语气也没有先前那般的客气了。 “不都是穷怕了嘛,五十块钱快够我们全家小半年的零花钱了,大哥我真的错了,求你体谅我!” 桃子已经是满含着眼泪在乞求王世川的谅解了,这句话他的媳妇卫兰也曾经说过,那个年代的乡下人真是穷怕了。 “算了算了!剩下的粮票都给我吧,你这个丫头太狡猾了!晚上你住哪儿?耽误了一个下午!” 王世川的心肠一下软了下来,自己动手从桃子的挎包里掏出粮票,又把等价的钞票放了回去。 “大哥你住的地方在哪?晚上我给你做饭,酒钱菜钱我来出!” 刚才还豪气的要请王世川下馆子喝酒呢,事到临头桃子又抠唆了起来。 王世川不再和她啰嗦了,蹬起三轮车离开了车站,桃子只好屁颠屁颠的跟在了后边。 在一家旅社的门口,王世川停了下来。 “桃子,你今晚就住这儿吧。先去洗个澡,再去后面食堂点好酒菜。我离这不远,东西送回去就过来!” “大哥,这边太贵了,去你出租房凑合一晚吧。” 国营旅馆的住宿费加上一顿酒菜下来,至少没有二十块钱估计扛不住,桃子的小算盘又在拨的噼啪响了。 真不知道昨天夜晚,这个抠门的姑娘是在哪儿过夜的,该不会在农贸市场里凑合的吧。 “桃子,旅馆费你自个付,吃饭钱我来请,就这样了!” 孤男寡女在出租房里过夜凑合,这算啥子事嘛! 王世川黑着脸命令道,也不再听桃子的辩解了,自顾自的向前骑去。 “这里太贵了,太贵了。” 桃子不太情愿的低声嘀咕着,推车进了旅社的大门。 一个小时后,王世川短衫短裤、摇着芭蕉扇逍遥而来。 桃子也借着旅社里不收钱的热水香皂,痛痛快快的洗浴了一番。 换上干净的衣衫后,风风火火的女商贩瞬间变回了青春少女的本来模样。 亭亭玉立、朴素纯美,也令王世川再次见到她时,尽然有了一种触电般的晕眩感。 “桃子,你好漂亮啊,都赛过城里的丫头了。” 王世川借着点烟掩盖自己的尴尬,真心的恭维桃子。 “大哥真会说话,我们队的人也这么说,嘿嘿。” 桃子有点害羞的捂嘴笑道,勇敢的看着王世川,她已经有点喜欢这位知冷知热的大男人了。 “你家的门槛挨媒婆们踩断了吧?人又漂亮又会挣钱,娘家还没有哥哥弟弟的拖累,这要的媳妇不好找啊!” 非分之想转瞬而逝,王世川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他觉得自己如今就是桃子可以依靠的长兄,也真心希望这位勤劳抠门的小丫头能有个美好的未来。 “大哥,这几个菜你还满意吧?” 说到媒婆,桃子原本青春洋溢的笑脸瞬间暗淡了下来,快速转换了话题。 一碗红烧肉、一碟咸鱼炒青椒、一盆海带汤、外加一份炒鸡蛋,三菜一汤,两个人的标准餐。 “都是下酒菜,呵呵。桃子,我俩喝一杯!” 王世川开心的站起身来,给桃子旁边的空碗斟满了啤酒。 “我不会喝酒,你一个人喝吧。”桃子甜甜的笑道,把冒着泡沫的酒碗推给了王世川。 王世川也不再客气,点着卷烟自斟自饮了起来。 那一晚桃子说了很多的话,从小到大所有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统统向王世川倾诉了一遍。 王世川很少插嘴,专心做一位忠实的听众。 或者在他看来,桃子过往人生中的苦难和他相比,简直就是小儿科了。 真正的苦难是很难向他人言说的,往往都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就像辛弃疾的宋词中描绘的那样: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 第五十二章 纯真年代(六) 从此以后,桃子把王世川当成了自己在省城唯一的依靠和亲人。 每次从农贸市场做完生意,都会来王世川这边玩上几天。替他称茶收款、吆喝招揽路过的行人,陪着他天南海北的闲扯玄谈。 山茶花一样美丽的卖茶姑娘,也引来了众多问茶的旅客。 一些周边的同行街坊还会刨根问底,王世川从哪儿娶来了这么水灵能干的媳妇。 老道的王世川没有做任何的解释,他知道堵不住悠悠众口,只会越描越黑,那就随他去吧。 而他自己也感到越来越离不开桃子了,三天不见面就会揪心一般的想念人家。每次经过钱家老店如果遇不上桃子,也会像丢了魂一样。 尽管他知道这是不道德的,一个已婚的男人、两个娃娃的父亲,就不该有这般的想法。 好在还有理智,每次桃子春风般跑来的时候,王世川总会故作讨厌的训斥她。 “你怎么又来了?已经有人在闲话啦,说我王世川在哄骗大姑娘!桃子,你真是不能再来了!” “身正不怕影子歪,我都不怕你怕个啥?大哥你要是真过意不去,就给我发点小费吧,每天赚那么多,嘿嘿。” 桃子满不在乎的嘻笑道,城里人南来北往,没有人会真正在意他们的私生活是啥样子,她觉得王世川有点多虑了。 “我是不在乎,你一个黄花大姑娘败坏了名声可不能怪我!” 责备归责备,王世川还是忙不迭的给桃子腾挪地方,递上热茶和刚买的零食。 桃子也毫不掩饰的羡慕王世川每一天的进账,威胁说不做菜籽油的买卖了,也来这边摆个茶摊。 “桃子,你要是真愿意转行,啥都不要准备了,我这个茶摊可以白送给你,你干不干?” 王世川叼着卷烟笑着问桃子,也是自己的真心话。 如今红石湾茶厂的绿茶批发生意已经上路,他这个当家人早就不想常年在外做零售了。 桃子姑娘漂亮精明会做生意,两个人又是同乡知根知底,确实是个帮他经营茶摊的最佳人选。 “大哥你逗我吧?还有这样的好事?我嫂子那边会答应?” 桃子以为王世川在和自己开玩笑,没有把这件好事放在心上。 “只要你愿意,今天我们就能办交接手续,也算你帮老哥我一个大忙了!你嫂子那边我去说和!” 王世川收敛起脸上的笑意,郑重的对桃子道。 “大哥,你这茶摊一天的流水赶得上国家干部一年的工资了。这么好的生意往哪找啊?大哥你是在说胡话吧?” 桃子匆匆打发走买茶的顾客,回头拖来竹凳邀王世川坐下,关心的伸手摸了摸王世川的前额。 “没有发烧啊?你这人是咋想的,不会想在外边养个小老婆吧?我可不干啊!” 还没说完,桃子已经不能自持的傻笑了起来。 “跟你谈正经的生意,你这个丫头怎么老是往歪处想!就问你一句,我这茶摊要是转让给你,你愿不愿意接手?” 王世川淡淡的弹了弹烟灰,强压着内心的波澜。 这么青春美丽的女子坐在自己身边,怎会不令人动心啊。 “大哥,我家虽然穷,但咱爸从小就教育我们人要凭着劳动吃饭,不是自个的东西就算是棵摇钱树我也不稀罕。王大哥,你真要是讨厌我,以后我不来就是了。” 桃子的情绪低落了下来,她把王世川的好意当成是一种变相的逐客令了。 “桃子,我怎么会讨厌你啊!” 王世川有些伤感的点上了一支卷烟,静静的看着街上的行人沉思了很久,理智终于战胜了奔腾的情感。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完全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大胆的享受青春和爱情,只会出现在才子佳人的故事里。 一辈子为别人而活的本分农民,这样的游戏他玩不起啊! “茶厂今年批发的生意上道了,岗上的农活又多,你嫂子一个人在家累死累活,我却在这儿享清福,心里不是个滋味啊。这个茶摊我准备干到今年年底,明年不出来了。往后专做制茶批发的买卖,又能照顾到家人。哎!” 王世川长叹了一声,如今正值秋收,也是农村一年当中最忙碌的季节。他这个家中的顶梁柱,真是有点坐不住了。 “这个茶摊生意真不错,你就接手吧,保准比贩菜油强,一年你就成万元户了!” 有顾客前来买茶,王世川起身招呼,一边回头郑重的说服桃子。 “我当然知道赚钱了,这么好的买卖,大哥怎么不带着家里的兄弟姐妹们一起来做?现在我们村的人想赚钱都想疯了,就是没有赚钱的路子。” 桃子还是没有接手茶摊的意思,委婉的提醒王世川,可以让自家的亲戚们来经营,这样才符合做人的常识。 “你以为火车站门口的生意好做啊?三教九流各路神仙的关系处理不好,人不强势活泛,一天的买卖都做不下去!我思来想去,只有你这个丫头是最适合的人选。人又机灵嘴巴又甜,又懂得省城的生意路子。桃子,帮帮我吧。” 王世川做了几个扩胸运动,四下里看了看。市场放开才过去一年多的时间,站前广场上的盲流明显多了起来。 “大哥,这个茶摊就是你家的摇钱树,脱手太可惜了,这样的便宜我不能沾。” 桃子继续自己的立场,她如今包茶的手法已经比王世川熟练多了。 “不存在谁沾谁的便宜,你做这么长的买卖了,怎么不知道啥叫互惠互利?你接手茶摊后,咱俩往后就变成了茶厂和供销社的关系,你帮我卖茶,我给你铺货,有钱大家赚你懂不懂?” 王世川那时候还没有批发商和零售商的概念,但对于二者互利共生的关系已经理解的很透彻了。 “大哥,不就是要我帮你卖茶嘛,啰里啰嗦了大半天,嘿嘿。” 桃子精明剔透,终于明白了王世川的意思,接手他这个茶摊其实是有条件的,今后她就成为红石湾茶厂的二道贩子了。 “是这个意思。茶叶的利水很大,你将来从我们厂进货五块一斤的绿茶,到这边零售至少能卖十块朝上。这摆摊的活不累,适合女人来做。各方面的关系我这两年都捋顺了,你又跟了我这么长时间,啥都会了。桃子你就接手吧,大哥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王世川闷头狂吸了几口卷烟,用脚碾灭烟蒂后,才回头看着桃子道,似乎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大哥,那以后我就不能经常见到你了。” 桃子深情的看着王世川,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可救药的爱上了这个男人。 “有钱赚才是王道,别犯傻了姑娘,我一个糟老头子有啥值得你惦记的!哈哈哈!” 王世川故作轻松揶揄桃子的多情,不敢对视她的眼神,也把小姑娘噎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 她不知道王世川是在故意装糊涂享受着这种暧昧,还真是一个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 每次来这儿,桃子压根就不是在意粮票、绿茶的生意,而是心里已经放不下王世川这个人了。 但是直到今天,她还不清楚这个男人的真实想法。 两个人在一块闲聊时,王世川谈的最多的就是他的媳妇卫兰,如何如何吃苦耐劳,怎么怎么会过日子,全家老少怎么怎么离不开她等等。 而女孩的直觉又告诉桃子,王世川很喜欢她,从平日里的眼神都能够看出来。 尽管八十岁的老头都喜欢漂亮的大姑娘,但王世川给她的感觉与一般小年轻相比是不一样的。除了荷尔蒙作用下男欢女爱的渴望之外,还有父兄般的慈爱、怜悯和保护在里面,这也是最令她欲罢不能的地方。 表面上精明能干的桃子,太知道自己的脆弱了,跑单车做生意都是生活逼的。 无数次的梦里,她还在学堂里读书。梦醒时分,耳边传来的却是油坊那边老父亲沉重的撞油声。 可惜王世川太清醒了,自律的像个清教徒。 桃子知道,就算自己不顾廉耻以身相许,也会被拒之门外的,太热辣的表白会吓跑了人家。 所以每次对王世川暗送秋波总是点到为止,对方如果装糊涂不作应和,马上就要转换主题。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冲动,葬送了两人之间的纯真友谊。 孤独行走在茫茫的人海中,这样的一份深情和扶持,对于桃子来说真是太重要了。 ------------ 第五十三章 纯真年代(七) 都说女人有第六感,卫兰近来也明显感觉到丈夫王世川的变化了。 以前每次从省城回来,无论多么劳累也会缠着自己亲热一番。 另外就是懒,油瓶倒了用脚踢的那种。 恨不能卫兰把饭菜茶水都送到床头上,这个家伙才愿意挪窝。 卫兰也觉得丈夫在省城练摊太辛苦了,回家的一两天里应该享享清福,所以也就像老太爷一样的宠着他。 任劳任怨的媳妇欢天喜地的数着钞票,在外挣钱的丈夫心安理得的充着大爷。 这就是岁月静好的农家小日子,无需多少恩爱的言语,听着对方的鼾声才能安然入睡。 婚外情、第三者、搞破鞋、耍流氓,这些城里人吃饱了没事干的勾当,从来都没有出现在这对农民夫妇的人生字典里。 但王世川最近几趟回家来的变化,却让卫兰一下警觉了起来。 原来的闷头驴忽然变成叽叽喳喳的花喜鹊了,学会了在媳妇面前讨好献媚,一刻不停的向卫兰诉说着省城的见闻,兴奋的像墙头上叫春的夜猫一样。 一向不喜欢厨房活计的王世川,还主动抄起了锅铲,要给卫兰露一手,让她尝尝省城饭馆里正时兴的菜肴。 王世川这些刻意的表现,最初还令卫兰很是受用。以为丈夫在大城市待得时间长了,也学会了城里男人的做派,开始知道疼自家的老婆了。 但很快,精明的卫兰就发现了有啥不对劲的地方。 她和王世川从艰难的岁月里一路走来,早已活成了一个人。 王世川的过分体贴,反而让卫兰觉得丈夫和自己越来越生分了。 用当代夫妻的逻辑来理解,就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外边的花花世界难免让人误入歧途,自家的男人该要管管了。 王世川正在院子里哼着小曲,给三轮车的链条涂抹机油,准备早饭后去红石湾。 卫兰郁闷的擀着面条,给丈夫准备着早餐。她越想越不是滋味,便索性抽出了擀面杖,母老虎一般冲进了小院。 “王世川!你在外边有女人了!” 冷不丁的一声狮吼把王世川吓了一跳,他猫腰站起来身来。 “你一大早抽啥风啊,嘿嘿,我在外边要是养婆娘,还会大把的钱对家带?” 王世川有点心虚的对着媳妇嘿嘿笑道,准备继续蹲身抹他的机油。 “王世川,你也学会对我扯谎尿屁啦!不说实话是吧!” 卫兰冷笑道,滚圆的擀面杖已经“啪”的一声,重重落在了丈夫的后背上。 这个女人虽然是出了名的贤内助,但也是风风火火的暴脾气。 两个小儿犯错,向来都是她这个妈妈来执行家法。如今自己的男人可能在外边沾花惹草,下起手来就更是不知轻重了。 王世川疼的一个趔趄,拾起地上的扳手就狂暴的跳了起来。 “死婆娘!老子今天不锤死你!一大早瞎胡闹!” 看着丈夫高高举起的扳手,卫兰感到一阵透心凉,想死的心都有了。 “王世川!你良心给狗吃了!刚活点人样就想学张万郎休丁香啦!日你妈!日你老王家十八代祖宗!” 卫兰嚎啕着咒骂自己的丈夫,挥舞着擀面杖冲上前去,准备与自家的男人同归于尽了。 而王世川本来就是一个宠妻魔,纵是有千钧之力,每次与老婆干仗,最后青头紫脸的肯定是他。 所以看到卫兰要和自己拚命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王世川赶紧扔掉扳手,转身逃出了小院。 卫兰这次是被伤透了,也就不再顾及颜面,举着擀面杖就追了出来。 一直从村头追到了村尾,就像当初挥舞着放鹅竹竿,村前村后的追打她的小儿大成子一样。 卫兰和王世川二人一直是本土的模范夫妻,这般大动干戈搞得满村皆知,是他们结婚近十年来破天荒头一遭的事情。 所以把整个王大庄子、油坊生产队的老少爷们,全惊动了。 那个时候的僻远乡村没有多少娱乐节目,围观别人家的公婆相殴夫妻吵架,是一件很快活的事情,比赶场看大戏还要过瘾。 但邻里之间劝架说和也是真诚的,一大帮姑嫂婶婆前后堵截,两个人终于消停了下来。 “大嫂,王世川在外边有女人了。” 挽着成子大娘的胳膊,卫兰像遇见了娘家人一样,又伤心的嚎哭了起来。 “卫兰,你这么精明的人可不能乱想。老二从来都把你们娘仨当成了命,哪舍得对别的女人花钱?不要再吵了,你们是好日子不得好过,让外人听到了笑话!” 老爹老奶不再庄子上,成子大娘在王世川、卫兰面前,讲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王世春和军子也正好在家,此刻正忙着劝散围观说和的乡邻。 夫妻间吵架,一般都是为了鸡毛蛋皮大的破事。 如果没有旁人的掺和,等激烈的情绪宣泄之后,很快就会和好如初。 床头吵嘴床尾和,夫妻没有隔夜仇,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但是这种家庭战争通常都有点人来疯,劝架的人越多可能会越发不可收拾。 哀怨的农妇躺在黄泥地上,阿庆嫂一般,恨不能把婆家前后八百年的隐私全给抖索出来,以此来博取旁观者的同情。 这般重口味的乡俗,如今的世面上已经很难看到了。 “二大,是那位桃子姑娘吧?这样的好事你怎能让二妈知道,嘿嘿。” 围观的阿公阿婆们离开之后,军子悄悄的问他二叔,满脸开心的坏笑。 有一次去省城,在二叔的茶摊那儿遇见过刘春桃,当时就觉得他们二人的关系不一般。 年轻人没有搬弄是非的癖好,除了羡慕二叔王世川的艳遇,军子从未向别人提起过这茬事。 没想到二叔自己包不住火,先露馅了。 “滚!狗日的还嫌事不够乱是吧!” 王世春狠狠的踹了儿子一脚,又气急败坏的瞪了眼自家的兄弟,就自顾自的回家去了。 他知道,真要是像军子所说的那样,兄弟王世川就是自作自受了,谁也帮不了他。 弟媳卫兰这么顾家的好女人,眼里也肯定容不得半点沙子。 他一个大伯子再穿插其中,就会有为自家兄弟护短的嫌疑,也对不起两个年幼的侄儿。 所以撒手不管溜之大吉,才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邻居们全部散去了,王世川和卫兰一人一边,坐在自家的屋檐下。 女人还在悲戚,男人闷头抽烟,只有准备下蛋的芦花鸡,在小院里“咕咕咕”的踱着方步。 “卫兰,我要在外边干过啥对不起你的事,天打雷劈!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除了买茶的顾客,就认识一个三十铺的小姑娘,在省城贩菜油。” 外边花姑娘的手都没有碰过,还惹了一身骚,令王世川很感郁闷。更是无法忍受相濡以沫的老婆,在那边可怜无助的悲戚。 于是王世川首先开口向卫兰求和,为自家鸣不平道。 “没做对不起我的事情,你心虚个啥?” 卫兰抬起红肿的双眼,狠狠的瞪着丈夫,似乎还不解气。 “我怎么就心虚了啊?卫兰你说说,我回自个家怎么就心虚了?” 卫兰的话似乎击中了王世川的痛处,他还是死鸭子嘴硬的诘问道。 “又是讨好又是卖乖!你就是做贼心虚!” 卫兰愤恨的捶着廊沿,又悲从中来的干嚎了起来。 “回来看你累的可怜对你好点就是心虚?呵呵,我晓得往后怎么做了。” 王世川冷笑了两声,点着纸烟吹了个烟圈,做起了无辜状。 “有没有做过亏心事你心里明白!王世川,你今个要不说清楚,这日子就不过了!所有家当归我们娘仨,你卷铺盖滚蛋! 卫兰女能人的狠劲终于上来了,对丈夫下了最后的通牒。 “我、我,哎!卫兰你想听啥尽管问,我有问必答!” 王世川已经被媳妇逼进死胡同了,精神上的背叛也是背叛,他如今只能举手投降,向卫兰做心灵上的忏悔了。 “你和那个桃子姑娘是怎么好上的!”又是一声晴天霹雳般的怒喝。 刚才军子的小声嘀咕,耳朵尖的卫兰,尽然全听见了。 王世川彻底服软,向媳妇坦白交代了与桃子姑娘相识相知的所有经过。 中心思想是他觉得桃子可怜,一个姑娘家做长途生意不容易,又是家乡人,就出手帮扶了一把。是兄妹一般的情谊,他对人家没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可怜张可怜李,我给你们老王家这些年做牛做马,你啥时候可怜过我啊!” 说到伤心处,卫兰又嚎啕了起来。 “我挣得每分钱不都给你了嘛。”王世川感觉媳妇的语气软了,赶紧谄笑着献媚道。 “我从来都没花过你一分钱!都是给你老王家攒的,给你两个儿子攒的!”又是一声河东狮吼。 “对对!都是我的错,惹我家的老黄牛生气了,呵呵。” 王世川朝着媳妇坐近了一点,继续软语示弱道。 “都是半截小老头了,还有黄花大姑娘喜欢,人家真是瞎了眼了!哎,吵嘴吵的肚子都饿了,擀面条去咯!” 卫兰突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一下子完全释然。起身拾起脚下的擀面杖,准备继续做早饭了。 王世川被卫兰噎的直翻白眼,他一直觉得自个很有魅力,被老婆说的那么不堪,太伤自尊了。但是已经不敢再互怼了,又闷头狂吸起烟来。 “王世川,你要真是可怜哪位桃子姑娘,就给我离她远点!人家姑娘要相貌有相貌要本事有本事,啥样的好婆家找不到?非得找你这拖油瓶的二茬男人?别再想着老牛啃嫩草啦!” 卫兰进厨房前,忽然又回过身来,对着王世川厉声的嘱咐道。 “知道了!” 媳妇的这番话像是在割他的心头肉,一阵阵的剧痛,王世川没有挪窝,闷闷的吼了一声。 看着丈夫气急败坏的样子,卫兰忍不住偷笑,夫妻俩的战争也就此结束。 几天之后再次路过钱家老店,王世川第一次没做停留,继续向前赶路。 桃子和铁拐李等人已经看见了他,都叫声连天的追到了路边,但王世川的人和车却义无反顾的远去了。 隐隐能够听到桃子撕心裂肺般凄凉的哭声,王世川的眼泪也无声的喷薄而出,但是不能再回头了。 一个月后,刘春桃带着她的罗姓未婚夫前来拜访。 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青春的容颜美丽依旧,只是平添了几分的沧桑。 小罗同志,一位壮实敦厚的农村大小伙,热情的和王世川握手递烟,学着桃子呼他“王大哥”。 中午王世川请客,两个大男人相见恨晚一般称兄道弟,白酒加啤酒一通豪饮。 王世川始终不敢和桃子对视,那种只有他能够读懂的眼神,能够把他杀死。 等到从醉意中醒来,已经是黄昏了。 王世川拍着剧痛的脑袋,从出租屋的板床上爬了起来。 狗窝一般的屋子已经被桃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几天积累下来的脏衣服也全清洗了。 木桌上有桃子他们临走前沏好的凉茶,还有一张留下的字条。 “王大哥,我们走了,往后多保重!” 王世川看了一眼,无力的瘫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人生啊! ------------ 第五十四章 江湖风(一) 军子永远记得1982年的那个初夏,风靡全国的功夫片《少林寺》,来到了县城。 真是人山人海啊! 排队买票的人流,从人民剧院的售票窗口,一直延伸到500米外的文庙街上。 军子和车文两人,也是从上午一直等到了下午,才买到了两张八点钟晚场的站票。 进入剧场后才发现,压根就没有坐着的观众,全是站票。 偌大的观影厅拥挤的蜂巢一般,放眼望去全是人头了。 前来看电影的人太多了,一票难求。 剧院出此下策取消坐票,也不失为一种人性化的好办法。 少林,少林, 有多少英雄豪杰都来把你敬仰。 少林,少林, 有多少神奇故事到处把你传扬…..。 彩色宽银幕上,开场主题曲明快悠扬的旋律,伴随着古风的画面行云流水。 原本喧闹的现场,也瞬间安静了下来。 军子感到浑身的热血一下子沸腾了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豪情在他的心中激荡。 看了十几年的电影,这样的感觉还是第一次,真是太神奇了。 像初春雨后的山林里,急不可耐的竹笋破土而出。 又像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有朝一日腾空而起直冲九霄。 压抑许久的激情,终于在那一刻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出口。 有人说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初年,提振民族自信有两个很重要的推手。 一个是女排精神,另一个便是因为电影《少林寺》的热映,在全社会掀起的“武林风”。 后来港剧《大侠霍元甲》在内地的热播,更是把这种奋发自强的时代精神推向了高潮。 影响了一代青少年的人生轨迹,其中就包括我们的王家军同志和小车老师。 “军子,我看不见,前面挡住了!” 车文急切的低呼,把军子从沉醉中拉回了现实。 他这才发现,女友的前面不知道啥时挤来了两个高个男。 车文这个山里丫头很是娇小,只有军子的肩膀高,现在只能看着前排的后背了。 “同志,麻烦让个道。” 都是花钱进来看电影的,挡住谁的视线都不合适。 军子左右看了看,很快有了主意,拉着车文借道来到了剧场的墙角边上,然后蹲下了身子。 “你要干嘛?” 车文不知道军子是啥意思,吃惊的笑问道。 “你坐上来,我扛着你看!” 军子指着自己的肩膀,焦急的命令道。 电影太好看了,他一个镜头也舍不得落下。 “你可照?我重啊!” 已经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车文不好意思的跨到这个大男孩的肩膀上。 “一袋水稻的重量,扛你一辈子都没问题!” 军子靠着墙体很轻松的站了起来,对于故事情节的狂热,让他暂时忘却了肩膀上温软的姑娘。 两个年轻人就这么立在那儿,两个小时的整场,随着男女主人公的身世沉浮,或者心潮澎湃,或者泪流满面。 直到散场的白灼灯在头顶上纷纷亮起,军子才想起肩膀上还有个大活人,慌忙把车文放了下来。 头发和上身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淋透了。 退场路过的观众全都笑意盈盈的瞅着他俩,或友好、或惊讶、或羡慕、或坏笑、还有捂嘴羞涩的偷笑。 刚刚在银幕上见证了一场生死与共的旷世之恋,眼前这对纯朴青涩的爱人,不正是美好生活本该拥有的样子嘛。 有了县城电影院的这次肌肤之亲,两个人的关系迅速升温,变成了真正的情侣关系。 然而所有美好的初恋,最终的结局好像都不太完美。 那个时候,由“少林风”引发的“功夫热”,在全社会的青少年当中急速升温,军子也成了一位狂热的功夫爱好者。 没有练功的石锁,就用两块青石来代替。 他还为自己量身定做了一根少林棍,特地请铁匠师傅打制了两个铜环套在木棍的两端,走到哪儿都会带在身边。 车文老师好歹是个读过高中的知识分子,百花齐放的外边世界,也让她的眼里重新有了远方,不再满足于眼前的苟且了。 每天上课之余重新拾起新版的高中教材,不分昼夜的埋头苦读,希望重走高考这条独木桥,实现走出大山的人生理想。 皇天不负苦心人,第二年的高考,车文得偿所愿。 在这年九月她打起背包,去了遥远的南方。 与军子这段童话般的爱情,从此也因为心灵上的距离无疾而终了。 日出嵩山坳, 晨钟惊飞鸟, 林间小溪水潺潺, 坡上青青草。 ..... 几十年后,已是保安公司老总的王家军,每次听到《牧羊曲》那悠扬怀旧的旋律,总会感到无限的忧伤。 再也回不去的青春啊,还有那位小鸟依人的车文姑娘。 1982年对于王世川的红石湾茶厂来说,也是生意好到爆的一年。 清明刚过,几位省内外的茶商就慕名前来,预付定金买断了整个茶厂全年的货源。 正如孙师傅当初预测的那样,王世川足不出户就把所有的买卖全做好了。 加之库区周边的各村各队,一年之内又冒出了十多家新办的茶厂合作社,使得本就紧张的茶草原料愈加稀缺了起来。 收不到茶草就没法扩大生产,手上的订单再多也只能是干瞪眼了。 平时茶厂由孙师傅和车文代为照看,王世川再也不要苦哈哈的蹬着破三轮,出远门摆摊了,整个人也完全的清闲了下来。 可是农民社员出生的王世川,天生就是个闲不住的苦命人。 一年只做采茶季一个月的买卖,其余的时间啥也不干优哉游哉,这样的快活日子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活要亲命了。 芒种之后,岗上春播插秧的农活刚进入尾声,王世川就匆匆去了趟省城。 等他再回到庄子,屁股下面多了一辆两个轱辘的大家伙。 不知道是铃木、雅马哈、川崎之类的日系车,还是国产的老版幸福250。 早年的江淮乡间,一律称之为“摩托卡”。 是王世川花了一千大毛,委托化工厂的朋友老杨同志,从厂院子弟那里淘来的二手车。 王家小院的外边,挤满了前来参观的乡邻。 军子带着几个小青年上下摆弄,但谁也不敢一试身手,怕启动了之后无法驾驭。 在那个自行车刚刚流行的年代,摩托车还是很稀罕的奢侈品。 社会上的普及率,远远比不上如今的新能源汽车,斯特拉们。 像王世川这样第一代买购摩托车的乡下人,基本上都是作为生产资料使用的。 大哥王世春是最后来到现场的看客,他满脸不悦的走到了王世川跟前,连弟媳卫兰招呼他都没有答应。 “世川,做人不能太张狂,我看你如今兜里有几个臭钱也学会穷烧包啦!庄户人家买这玩意有啥用?真会穷烧包!” 接过兄弟递上的卷烟,王世春没有给王世川半点面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很批。 “大哥,我们老四类穷苦人出生,从来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哪敢穷烧包啊!哈哈哈!是这么回事,这趟去省城我发现了一桩好买卖,我们这边放养的家禽运到省城的市场,至少能有三成朝上的利水。” 王世川忙着给众人散烟,也知道大哥的批评全是出于好心,赶紧满脸赔笑着向王世春解释买车的缘由。 “茶厂一年就是一季的生意,我这个人又闲不住!正好在省城遇到有人转让摩托车,就把它买了下来。我先蹚蹚水,如果这个家禽的买卖有赚头,将来可带着军子他们一起做!” “你做生意赚钱我不反对,麻烦你以后带外边的新鲜玩意回庄子,尽量低调些。这么张狂霸市的,全大队全公社的人都知道了,如果有人想你穷点子搞你,到时候你罩不住!” 王世春问兄弟要了两根卷烟夹在耳朵上,继续教导他如何做人。 “在外靠朋友在家靠兄长,大哥你讲得对,我以后是要注意点影响了,不能这么烧包。” 大哥的一番教训,训得王世川满脸发烧。 他也明白钱壮狗熊胆,如今的自己是有点飘了。 ------------ 第五十五章 江湖风(二) 8月的一天,王世川从省城送货回头,到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卫兰正在菜园里收摘南瓜,一个个磨盘大小,橙黄中泛着青色,正宗原生态的绿色食品。 这些大块头的粗粮,早已不再是她家饭桌上的主食了。 都是和着芋头、米糠一块熬煮,成了圈里几头肥猪的日常饲料。 当年南瓜芋头退出乡村主食的行列,是一种社会进步。 如今这类农民喂猪用的粗粮,早经换了个高贵的身份,成为大众餐桌上的精品。 世事循环、返璞归真,肯定也是一种进步,但又何尝不是关于幸福的悖论啊。 现代经济学构建的“财富增长必将导致福利或幸福增加”这一核心主题,显然无法解释这种现象。 富人住在豪宅里啃着山芋,与穷人蹲在茅舍的廊檐下捧着一碗红烧肉,二者的幸福度几乎是完全一样的。 听到摩托车马达的轰鸣声,卫兰赶紧跑到了路边,呼喊王世川把几个大南瓜顺道驮回去。 “卫兰,你猜我刚才在国道边上碰到谁了。” 院门边上,王世川快活的卸着南瓜,一边抬头对媳妇道。 “我怎么能猜到!你大哥?” 卫兰坐在廊沿上专心致志的数着丈夫带回的钞票,随口应付了一声。 “权秃头家的小三子。” “你没和他叙茶(江淮土话,寒暄的意思)吧?这人不是个东西,你离他远点!” 卫兰吃惊的停下了数钱,警告自己的男人道。 “又在欺负人了,在敲一个卖西瓜的竹杠!还嚣张说在这一片买东西,没有人敢问他要钱!这个王八蛋,我恨不得上去一把掐死他!” 王世川卸下最后一个南瓜,恨恨的搓着双手直起了腰来。 “这些小人我们惹不起,王世川你别犯浑,坏人自有天收!年初田春子家的三条猪死在猪圈里,都讲是那个权老三下药毒死的。” 卫兰压低了声音,小心的瞅了眼门外,生怕旁人听到了一样。 “哎!权家父子啥本事没有,欺负人倒是家传!前些年搞武斗开批斗会,我们大队就数权秃头最会整人,如今又轮到他儿子了!” 王世川深深叹了口气,似乎还在为自己没有见义勇为而感到懊丧。 “公安局的人怎么不把他们父子逮起来啊,到处祸害人!” 卫兰回身关上了院门,说话的声音才敢恢复了常态。 “这样的破事谁遇到了都是自认倒霉,破点小财消灾。民不追官不究,怎么逮?非要遇到个狠角色,在他的肋骨上捅个窟窿,这王八蛋才能长点记性!那个卖西瓜的也是个软蛋,那么长的西瓜刀在手还那么怂,任由旁人骑在头上拉屎!” 卫兰打来井水,王世川一边洗脸,还一边恨铁不成钢的抱怨着。 “你王世川要是遇见了这摊事会不害怕?这些小人歹人,不怕他当面锣对面鼓,就怕他们缺德,背后对你家的老人、小孩、牲口下手!田春家上回也就死了几头猪,要是权三子往饭锅里投毒,这家人可就绝户了!” “哎,我遇到了肯定也会认怂。每次遇到权三子,人家和我打招呼,我也是笑脸相迎,得罪不起啊!现在这社会风气有点坏了!” 说话之间,卫兰已经张罗好了晚饭。王世川也就着清凉的井水,退去了身上一天的暑气。 啤酒加腊肉,还有一盆现蒸的南瓜汤。 夫妻二人不再言语,闷头吃喝了起来,偶尔谈点家事,去红石湾需要给老人和两个小儿准备的生活用品。 大儿的练习本、小儿的夏衣、老爹的卷烟、奶奶的白糖等等。 社会的大环境在改变,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能够左右的,还是先把自家的小日子过好吧。 皖西北部靠近淮河与河南接壤的地方,平原地貌,多河网滩涂,当地人历来有着放养白鹅的传统。 在改革开放的最初几年,这里自发形成了几个活鹅和羽绒交易市场,在整个华东地区都小有名气。 王世川受省城几家食堂饭店的委托,今天第一次来到这儿,试水白鹅的生意。 和那个年代所有的农贸市场一样,这处姚集白鹅市场,就在靠近公路的一片沙滩地上。 没有顶棚、没有地板、没有柜台、没有市场管理人员,所有的买家和卖家全部是随缘交易。 八月的清晨酷热难当,露天集市上人声嘈杂,到处弥散着刺鼻的鹅粪味。 整个市场转一圈只需十分钟,四十只活鹅的交易量,从砍价称重到付款装车,前后只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 根据两地间的差价,粗略估算一下,这趟生意除去各种费用,来回四个小时,一百块钱的净收入已经板上钉钉了。 老父亲月工资的两倍,全年算下来,会与红石湾茶厂的利润不相上下。 开着摩托卡每天在国道上一路狂飙,就会有大把的钞票进账。 这样的生意很对王世川的胃口,他感到世界上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买卖了。 还没吃早饭,王世川买了份三个鸡蛋的煎饼,靠着路边的杨树就大口朵颐了起来 这时,四五个混混模样的青年正朝这边走来,其中戴着蛤蟆镜的那位肯定就是他们的老大了。 王世川警觉的放下煎饼,准备提前开路。 可惜慢了半拍,来者已经抓住了后视镜,把他牢牢的围在了中间。 “兄弟不江湖啊!老子的管理费还没结就想开溜?” 墨镜男弹飞手指间的烟蒂,向着王世川狰狞的笑道。 这个家伙黑皮鞋绿军裤海魂衫,满脸褶子一头长发两颗大金牙,港台风和本土时尚的完美结合,邪恶中带了几分的霸气。 “管理费你们的人刚才已经收过了,我这还有收据!” 王世川毕竟见过大场面,稍许慌张后就很快镇定了下来。 “这是公家的管理费,老子的你还没结!” 大金牙不屑的把收据扔在了地上,抽出一支卷烟叼在嘴上。 “好吧,一共多少钱?现在就结!” 近来在各地的市场中走动,这种地头蛇敲竹杠的事情也见的多了,所以王世川决定不再纠缠破财消灾。 “一只活鹅五块钱,一共四十只活鹅,看你也是老实人,就收你150块吧!” 已有小弟报上了数量,大金牙故作大度道,还随手递给了王世川一根卷烟。 “同志,这管理费太高了!这些牲口我运到省城,一只鹅最多只能赚块把钱!你们这样干我的生意没法做了!” 王世川把已经取出的钱夹又放回了裤兜,他接受被讹只是为了早点脱身少惹麻烦,并不是真正怕这群混蛋。 如今这竹杠敲的太离谱,也就不能再忍气吞声了。 “俺的场子,就得按老子的规矩来!一百五十块大毛,一个子都不能少!” 大金牙终于不耐烦了,转身把烟头扔到了公路上,还狠狠的往在地上吐了一口浓痰。 “这个钱我不会给,你们这是在拦路抢劫!” “吆!还跟老子横上啦!四子,给他点颜色看看!” 大金牙取下蛤蟆镜,仔细瞅了瞅王世川,确定没有多少威胁后,挥手指使一个跟班准备使用暴力了。 这个瘦猴一样的混球哪是王世川的对手,还没近身已经被他掐着脖子扔出了老远。 见此情景,其他几位呼啦啦一拥而上,一场群架打的是鸡飞狗跳。 摩托车撞翻了,后座四个网笼中的白鹅全都逃了出来,一个个扑扇着肥胖的翅膀,穿过树林,向着不远处的灌渠飞奔而去。 终究双拳难敌四手,王世川被两个壮汉架起胳膊,沙包一般压在了树干上。 “今天碰到硬茬货啦!敢跟老子耍横!俺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大金牙的长发乱成了鸡窝,海魂衫沿着胸口被撕成了敞口的马甲。 这家伙气喘如牛的擦着嘴角的流血,又骂骂咧咧的踹了王世川一脚。 “狗日的,你们等着吃牢饭吧!不信国家的王法治不了你们!” 王世川心疼刚买的四十只大白鹅跑得没影了,恨不能活劈了这几个王八蛋,可惜半点也动弹不得了。 “敢拿王法来吓唬俺!兄弟,你还嫩了点儿!哈哈哈!” 大金牙狰狞的狂笑了起来,忽然从长裤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匕首。 就在王世川吓得快要尿裤准备求饶的时候,画风忽转,这个老流氓尽然在自己的肚皮上狠狠的来了一刀。 半尺长的创口顿时血流如注,他的跟班们慌忙脱下棉衫撕成了布条,给老大包扎伤口。 大金牙却满不在乎的扔了匕首举起胳膊,任由两个小弟的左右摆布。 一点痛苦的表情都没有,就像在表演一种玄幻的魔术。 王世川却已被吓傻了,这个本分农民从未见过这般场景,生怕大金牙兽性大发,再在他的肚皮上穿个窟窿。 千把块的损失事小,为了这点钱把小命搭上,可就太不值得了。 “兄弟,你刚刚持刀行凶伤着俺了,这笔账你说俺俩该怎么算吧。” 伤口包扎好了,大金牙脸色苍白,冷汗淋漓的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用手指点着王世川阴森的笑道。 “老大,是你自个弄伤的,这事可不能怪我啊!” 王世川惊恐的嚎叫了起来,持刀行凶是大是大非的问题,这样的栽赃陷害,打死他也不会接受的。 “就是你干的,所有在场的人都可以作证!”大金牙继续恐吓道。 王世川扭头看看四周,除了大金牙的五个跟班,一个看热闹的外人都没有。 看来这口黑锅今天他是背定了,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怎么割怎么剁就随他去吧。 “两条道由你选,第一条道你出点血,一千块钞票,俺俩这笔恩怨一笔勾销!要不就跟俺去趟派出所,老子倒想看看国家的王法,究竟是向着谁!哈哈哈!” 大金牙说完,接过小弟点火的卷烟,几个混蛋一通狂笑了起来。 “傻子,把这摩托卡给俺推上!兄弟,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内不送钱过来,这辆摩托可就换主人啦!” 那个昵称“傻子”的马仔,屁颠屁颠的跑过去,把倒地的摩托扶了起来。 “俺长这么大还没碰过这玩意呢,这个土鳖子倒先摆弄上啦!今个也算是打一回土豪了,哈哈哈!” 大金牙摩挲着摩托转了一圈,就像在欣赏一位心仪的姑娘。 王世川也终于明白了过来,这伙人早有预谋,就是冲着他的“摩托卡”来的。 因为照这样收保护费,分明就是在杀鸡取卵砸自家的生意。 这个市场很快就会完蛋,不会再有外地的商贩愿意过来。他们这雁过拔毛的大茶饭,也就吃到头了。 见王世川没有言语,大金牙一伙推着摩托车一路狂笑着扬长而去。 等这伙人走远了,王世川才费力的从草地上爬了起来。 舒展舒展筋骨,发现全身的零件一切如常,没有伤筋动骨的地方。 看来这场群架大金牙他们重在威慑,,并没有对自己下狠手。 长这么大还从未受过这般的陷害和欺负,王世川简直气坏了,狠狠踹了两脚身边的树干,然后一瘸一拐的朝着公路边走去。 他和大金牙之间的梁子,从此以后算是结下了。 ------------ 第五十六章 江湖风(三) 王世川狼狈的回到了王大庄子。 为了不让媳妇担心,特地在路边的供销社买了件老头衫,替换了沾满血迹泥垢的上衣。 还在理发店里修理了须发,借着老板不要钱的凉水,从上到下拾掇了一遍。 然后才像个没事人一样,叼着卷烟,谈笑风生的推开了自家的大门。 饿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 虽然已经不是家里蹲的庄稼汉了,但是老观念还是根深蒂固。 这次受了了这么大的冤屈,王世川尽然没有想到去找公检法、当地的公社派出所寻求帮助。 而是准备通过民间私了的方式,摆平这件事,为自己讨回公道。 卫兰一眼就看出丈夫在外边受委屈了,眼圈一红啥也没问,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就忙着准备晚饭,还把大哥王世春一家全叫了过来。 “二大,那个大金牙的苦肉计是假的,你上当受骗了!” 晚饭过后,一家人在院子里纳凉品茶。听了王世川轻描淡写的描述,大侄子家兵吼吼爆笑了起来。 “怎么会是假的呢?那个王八蛋疼得直冒冷汗,血流了一地!这都是我亲眼看到的!” 王世川扯着嗓门争辩道,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如果大侄子的猜测是实情,他王世川今天丢人算是丢到家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摩托车被几个混蛋推走,却不做任何的抗争,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怂过。 当时王世川潜意识中的想法,其实是这样的。 大金牙这一刀,值一辆摩托卡了。 这个无赖真要是往医院里一躺,误工费、营养费、医疗费,肯定还不止这个数。 现在经兵子一点拨,再仔细想想,这其中还真是有很多的猫腻。 “杂技团有一个菜刀剁手指的魔术表演,一刀下去飞血四溅,演员的手指一点事没有!二大,这个金大牙八成是个江湖骗子,仗着人多势众,专门欺负你们这些跑单帮的外地人。” 军子赞同大哥的观点,他和车文在县城看过大篷车杂技团的演出。 从二叔描述的情况看,和菜刀断指的魔术十分的相似。 “讹人啊,这帮狗日的!”王世初终于明白自己中招了,恨得牙痒。 “既然讹到我们头上来了,咱也不能装孬熊!兵子军子,你俩明天不要到哪去了,跟你们二大走一趟,把摩托车要回来。” 王世春淡淡道,他平时为人没有弟弟活泛,但个性远比王世川刚烈。 “知道了。二大,怎么修理那几个混蛋?给他们老大的大金牙搬搬家怎么样?哈哈哈!” 军子是个胆大妄为的主,难得有这个打群架的机会,他快活的向二叔进言道。 “不能瞎吊干,你俩明天先去趟姚集,打听打听这帮人是啥来路。” 军子的话甚合王世川的心意,上午的一口恶气都堵在嗓子眼了,只有这般的快意恩仇,才能化解他的心头之恨。 但他又知道,这些地头蛇往往在当地树大根深,没有做到知彼知己就带着侄子们去蹚这个浑水,万一主动挑衅又干不过人家,到时候事情就闹大了。 “二大,你啥时候变得这么怂了!管他啥来路,你要是害怕就不要出面了,我和军子去,保准给你讨回公道!” 兵子很是不屑的笑道,这对还没结婚的小哥俩这几年的胆气越来越肥了。 “你二大我啥时候怂过,我们不惹事也从来不怕事。但明明知道是火坑还往里边跳,就不值当了。” 王世川这两年不管是在省城摆摊卖茶,还是在各个市场跑单帮贩牲口,认怂的时候多了去了。但又想在两个侄子面前保留点尊严,于是就用好汉不吃眼前亏搪塞了一下。 “先过去看看也好。如果这帮人收管理费是当地政府的意思,对所有的商贩一视同仁,不是针对专门你们二大,那世川你就当破财消灾吧,民不和官斗。” 王世春接过兄弟扔来的卷烟,一边点火道。 “爸,二大你们俩真是小心过头了,难怪挨人欺负!和政府有个毛关系,就是几个混蛋在欺行霸市巧取豪夺!” 兵子不太认可两位长辈的说法,闷头喝完茶水准备回家了。 “就大金牙他们五六个混蛋,我一个人就足够了,一根少林棍通杀全场!” 军子也不屑于做市场调查,直捣黄龙快意恩仇,干就完了。 那个年代人们的家族意识还很强烈,两个人的恩怨最后往往都会演变成几个家族、几个生产队的群殴。 摔跤轮拳、板砖木棍,头破血流人仰马翻,以实力决定对错,不服来年再战,也正好可以宣泄一下过剩的青春和精力。 “好吧,揍他狗日的!挨人家捶死了我帮你们收尸,犯了王法坐班房我们老俩口给你们送牢饭!” 四年前老三王世忠无端自杀无处伸冤,已成了老农民王世春今生最大的阴影。 如今老王家再也不是当年的九等贱民了,还这么受人欺负,这口气他再也咽不下了,更何况手中还有两个虎狼不惧的小兵可供差遣。 “军子,你俩明天跟你们二大过去,不能打架闯祸!就是把摩托车要回来,市场管理费、医疗费我们出!打架没个轻重,打伤人家不好,自个受伤就更不值了!” 卫兰和军子妈俩妯娌已经收拾好厨房,提着开水壶来到院子,听到老少爷们正在商讨打架的事情,赶忙连声劝阻道。 “二妈你不知道,市场上的混混别的本事没有,但是个个扛揍!不然他们也不敢出来混世了!” 兵子端着茶碗,接过了二婶续给的开水。 “那你们还敢跟人家打架?东西能要回来更好,要不回就算了!但有一条,你们不能再在外边闯祸了!” 卫兰嗔怪的瞪了侄子一眼,继续给其他人倒水,也给出了自己的底线。 “世川你明天要看住你这两个侄子,他们都是闯祸精!跟人家讲道理,告到政府那里我们也有理,这些人抢东西在先,就算那一刀是你划的,也是正当防卫!我们不怕它!” 成子大娘叮嘱王世川道,妇道人家的想法和男人们是不一样的。 王世川满口答应明天只讲道理,不使用武力。 但他和军子、兵子都知道,对付大金牙这号人,跟他们是讲不清道道的,只能靠拳头说话。 明日的一场恶斗,已是在所难免。 第二天一大早,叔侄三人骑着自行车长途奔袭,太阳刚刚露头,就来到了百里之外的姚集鹅市。 各地售卖白鹅的农民,肩跳手提的纷至沓来,静寂的河滩露天市场一下热闹了起来,到处都是“咯咯嘎嘎”老鹅叫唤的声音。 半个小时后,大金牙一伙终于乘着拖拉机来到了市场,开始了每天一回的雁过拔毛。 就像这个自发形成的农贸市场,是他们家的一样。 三人停好自行车,军子拖着少林棍,兵子怀里揣着板砖,王世川肩上扛了一条扁担,穿过混乱的摊位,直接迎面撞了上去。 没有招呼,没有讲条件,一通乱棍就招呼了过去。 都是混江湖的老油子了,大金牙他们很快回过了神来,两拨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怎奈王世川叔侄都是长期的重体力劳动者,个个力大如牛、铁打的身板。 这样的庄稼汉要是被惹毛了,乱拳能打死老师傅。 大金牙一伙平日里游手好闲,仗着拉帮结伙欺男霸女。 真要是遇到硬茬货,他们的实力不堪一击。 所以这场恶战,几分钟内就见分晓了。 几个跟班或者头顶挨了板砖的重击、或者腹部挨了闷棍,更有两人直接被王世川提溜着裤带摔出了一丈多远,先后倒在了地上哭爹喊娘。 最后只剩大金牙一个人在市场里一路狂奔,左奔右突了。 看来整个市场的人们早就不堪忍受这伙混蛋的作恶了,整个群殴的过程,尽然没有一个出来劝架说和的。 而且大金牙他们每倒下一人,还会引来围观者的一片欢呼声。 更有一些商贩,直接用板车和竹篓堵住了市场的出口,完全截断了大金牙的去路。 “兄弟兄弟!俺认怂了,休战!休战!” 王世川叔侄从三面包抄了过来,眼看进退无门,往日不可一世的大金牙尽然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捣蒜似的磕起头来。 “婊子养的!现在知道认怂啦?昨天不是牛逼的很吗?还会自残,再表演一次给大伙看看嘛!” 军子上前掐着大金牙的脖子直接把他提溜了起来,左右开弓两巴掌,把这个老混混满嘴的假牙都打飞了。 兵子伸手扯开了大金牙的汗衫,光滑白嫩的肚皮上一道疤痕都没有。 见此情景,王世川杵着扁担,爆笑的老泪都流了出来。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小爷饶命啊!” 大金牙被掐的满脸涨红,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求饶道。 王世川怕闹出人命,赶紧示意军子把人放了。 “老兄对不住啦!昨天你们几个也是这样收拾我的,这就叫一报还一报!其他的我们一笔勾销互不相欠,这次过来只想要回我的摩托车,那是我吃饭的家伙!” 王世川蹲在大金牙的旁边,给他递烟点火赔着不是。 “老子认怂了,心服口服!车子就在管理站那边,俺去给你们开门!” 大金牙拾起泥地上的假牙,满不在乎的挥挥手道,一瘸一拐的领着他们走出了市场。 江湖恩怨江湖了,既然自己有错在先,实力有不如对方,甘拜下风也是一种很洒脱的体面。 原来姚集市场的所在位置,是赵家洼生产队。 大金牙也姓赵,从此就领着几位赵姓子弟干起了地头蛇的买卖。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王世川看上去像是个有钱的菜鸟,因此也就中了人家的招了。 ------------ 第五十七章 江湖风(四) 有了姚集市场的这次教训,王世川不太敢一个人跑单帮了。 于是拉军子入伙,两辆摩托车一起上路,遇到情况也可以相互照应。 各个市场的地痞市霸,如今碰到他俩都会礼让三份,再也不敢随便掐他们的马虎熊了。 这也不由让王世川想起了一段典故,父亲曾经讲过的乡村往事。 民国年间,本土有一位乡贤,家中有百十亩良田。 为人谦和乐善好施,怎奈子嗣不旺人丁单薄,这点薄财也给他带来了无穷的灾祸。 族人、乞丐、土匪、流氓,各路神仙随便找个由头,都能去他家打点秋风。 久而久之,这位乡贤就落了个“肉头地主”的名号。 一直到今天,人们笑话某户有钱人家,子孙无能守不住财,仍然会用“肉头地主”来呼之。 刻薄而又形象,令人脊背发凉。 再大的家业也经不住这样的的折腾,解放前夕,这户人家彻底败落了下去。 解放后土改,他家的成分被划为“贫下中农”。 真是天道循环、疏而不漏啊,“肉头地主”因祸得福,落了个善终。 他家要不是千金散尽,“富农地主”的帽子是跑不掉的,那可就真是太没天理了。 王世川下定决心,这辈子绝不做“肉头地主”。 红旗下的国度,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面对任何的欺凌定当以牙还牙。 世道险恶人心不古,做个好好先生是没有用的。 姚集的鹅市一切如常,王世川和军子隔三差五的,还会过来进货。 有所不同的是,他俩如今可是这个市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厉害人物了。 大金牙前嫌尽弃,每次都会跟前跟后、递烟递水、帮着砍价,显得比亲兄弟还要亲密。 管理费就不要谈了,王世川只要提出付管理费,大金牙就会双眼瞪的溜圆,手摆的拨浪鼓一样。 “兄弟,你这是在骂俺!收你的钱俺还算个人吗?” 王世川只好尴尬的把没有付出去的钞票,重新装进了口袋。 每趟过来,这伙混江湖的赵家子弟都会轮流做东,宴请叔侄俩。 王世川肯定是不会答应的,但是对方很有耐心,一次请不动就两次、三次。 等到请了五六次之后,再也曲不住人情了,王世川和军子只好接受。 经济上的纠纷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对方明明吃亏了,还能放下身段抬举自己,再不识抬举,就是人品的问题了。 一通脸红耳热的豪饮之后,这两拨前些日子还你死我活的对头,尽然混成了肝胆相照的酒肉朋友。 王世川想来都感到好笑,大金牙这伙人这么抬举自个,究竟是图个啥呢? “二大,大金牙他们是在拜你做大哥啦!” 混混圈的规矩军子懂得一些,所以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猫腻。 “拜我做大哥?你就会瞎吊扯!我怎么会做这群混蛋的大哥!” 王世川停下摩托车,拿出行军壶灌了一口凉茶,一边斥责侄子道。 “大金牙他们混市场的,平时把颜面看的比小命还要金贵!面子没了就没了威信,在市场上就混不下去了!” 军子从二叔手中接过行军壶,耐心的给他做着解释。 “明明是我们让大金牙丢脸下不来台,他还这样抬举我,不是更丢面子?” “小弟败在大哥的手里不算丢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给市场上的商贩们看的!” 军子把头上的钢盔取了下来,抹去了满头满脸的汗珠嘻嘻笑道。 这顶钢盔是他的一个朋友退伍转业带回来的,被他用一扎啤酒的代价骗到了手里。 如今每天骑着摩托跑长途,正好当做安全帽使用。 别说还挺拉风,无论走到哪儿都会引来一众的目光。 每次这身行头带着车文逛县城,都把城里的小丫头们羡慕死了。 “照你这么说,在那些商贩看来,我们如今是和大金牙他们一路人了?” 王世川有些着急的放好行军壶,抬头问军子。 本性厚道的农民,被别人私下里当做混蛋看待,这是王世川无法忍受的。 “这有啥不好?今后这一带市场再也没有人敢掐咱的马虎熊(江淮土话,掐马虎熊是欺负人的意思)了,每趟还能省去一大笔的管理费!” 军子满不在乎道,他很是受用目前的待遇。 “我宁愿多出些管理费,也不想和这类人搅到一块!今后大金牙他们再请喝酒,绝对不能过去了!” 身后铁笼里的鹅声一片,摩托车再不飙起来,这些可怜的牲口都快热中暑了。 “二大,做人要圆滑一些,看破不说破!反正我们不坑人不骗人不做亏心事,你怕个啥?你和我爸一样,再这么刚下去,在如今的社会就没法混了!” 军子点上一支卷烟,教育着二叔如何做人。 “军子,你看我可有做老大的派头?” 王世川突然改变了态度,有点不好意思问侄儿。 人都是有着虚荣心的奇怪生物,明明不屑与混蛋为伍,但当听军子说大金牙正一心巴结他、拜他为大哥,还是挺开心的。 “嘿嘿嘿,我来瞅瞅。二大你以后和人干架的时候,下手再狠些辣些,就有点够格了。” 军子嘿嘿大笑了起来,没想到二叔还有如此一问,于是抱着胳膊给王世川上下打量了一遍。 “你这身穿戴不行!黄球鞋换成大皮鞋,老头衫换成体恤衫,每天抹点头油,再留个小胡子,戴上个蛤蟆镜,哈哈哈!二大,这样一拾掇,你就有做大哥的派头了!” “你这孩子就会瞎吊扯,大哥是你老头!我是老二,你们二大!” 王世川还有点老派人的个性,觉得和晚辈们玩笑散扯有失尊严,于是松开车闸,一脚油门,载货的摩托车便风驰电掣一般去了前方。 “明明是自个叫我点评的,还嫌我扯淡,虚伪!” 军子匆匆戴好头盔,一边笑嘻嘻的唠叨着,在马达的轰鸣声中,一溜烟的消失在了国道的尽头。 其实王世川叔侄的到来,还是给姚集鹅市带来了很大的变化。 “王老板,多谢你们叔侄啊,大金牙他们如今老实多了。” 一次交易成功后,卖鹅的商贩在称重的间隙,神秘的向王世川道谢道。 “呵呵,他们不欺负你们本地人吧?” 王世川很是好奇,这些本地的养殖户,平时要不要缴纳管理费。 “那倒没有,一只鹅两毛钱的税费,不再有其他的费用了。”小贩大哥如实答道。 “俺们都是本乡本土的,晾他也不敢!你们这些外地人过来收鹅,过去真挨掐的可怜啊!” “去年有个信阳人,最后连胳膊上的手表都挨他们坑去了!大金牙他们真是缺了八辈子大德了,将来生小孩肯定没P眼!” “做生意都是有来有往,老是设套坑人家,还有那个敢来?我家河湾里养了五百多只老鹅,就靠这个市场了!” “你们叔侄当初怎不把这几个害人精捶死?我们所有在场的人都能去公安局作证!” 大金牙他们回村吃饭去了,周围的商贩都聚了过来,和王世川七嘴八舌的交流了起来。 “市场的用地是他们队的,收点管理费合情合理,但是不能坑人缺德。” 市场中大金牙和他们叔侄称兄道弟,大伙都已看见,王世川不好意思再在背后抹黑人家了。 “大金牙他们一肚子坏水,王老板你是正经生意人,要离这伙人远一点。”一位卖鹅阿婶的建议切中要害。 “我是好汉挨赖皮缠住了,出手不打笑脸人啊!” 王世川尴尬的叹道,感觉脸皮发烧冷汗直冒,好像做了啥亏心事一样。 其实大伙的诉求,也是那个年代自由农贸市场普遍存在的问题。 没有管理,鱼龙混杂,各行其是。 强买强卖、挖坑设套,欺行霸市的问题,也就在所难免了。 ------------ 第五十八章 江湖风(五) 王世川叔侄都是有点侠义情怀的人,和那个年代的很多老百姓一样,走到哪都喜欢交朋友。 在钱家老店,能和“铁拐李”他们这些三教九流的房客称兄道弟。 省城卖茶期间,又和老杨这样的工厂干部打的火热。 如今的兜里,也不缺几个喝酒打平伙的私房钱了。 遇到对眼合脾气的老少哥们,饭点的时候招呼一声。 路边摊或小饭馆里一坐,两斤烧酒几碟熟菜,天南海北的胡侃神聊,知心不换命的交情从此也就结下了。 姚集鹅市也是如此,半年的生意下来,市场上的大小商贩差不多都处成了朋友。 北方老侉大多都是重情重义的豪爽汉子,即使是请他们就着花生米咪西几杯六毛冲子,也会记在心里。 非得吩咐家中的女眷,准备上一桌好酒好菜,盛情招待这俩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就像唐代大诗人孟浩然,在《过故人庄》中描绘的那样。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经过一个个绿水环绕的村口,浓郁的菜饭香味远远传来,全家老幼都会出门迎接。 原本市场上的买家,一下成了这个白鹅之乡的重客,王世川叔侄每次来姚集简直就变成走亲戚了。 但更多时候,去卖鹅的养殖户家里做客,是因为这些老伙计带到市场的货源不够了,临时要到长满芦苇的河滩边上现场捉鹅。 农耕文明时代的重客之风,在八十年代早期的江淮乡村还很浓厚。 有亲戚或朋友到了庄上,不让主家破费一点,是肯定不给上路的。 在所有经常做交易的熟客中间,小孙同志是比较特殊的一位。 这个小伙子长得挺精神,人也很热情,每次在市场里遇见,总是俺叔长,俺叔短的。 帮着介绍货源,帮忙捆绑牲口。 王世川很是喜欢小孙那嘎嘣脆的北方腔,还有那种庄稼人的勤劳和厚道,感觉他很像年轻时的自己。 但小孙还不算是个的养殖户,他的货太少了,在市场里属于打酱油的。 麻绳绑着一两只白鹅,站在市场的角落里,无聊的抽着卷烟。 只在看到王世川他们时,才会两眼放光的迎上前来,因为他知道买主来了。 “小孙,这鹅跟着你也受罪,就不能养肥些再卖?照你这样做买卖,将来折的裤子穿都没了!” 王世川鄙夷的举着杆秤,称好了两只白鹅的重量,一边教训小孙道。 “俺叔,鹅肥着呢!如今都在换毛,看着显瘦!” 小孙嘻哈着接过军子递给的卷烟,把过秤的白鹅塞进了旁边的铁笼里。 “你隔三差五只提溜一两只鹅过来,是养家糊口啊?还是赚取两包烟钱?现在政策好了,你们年轻人做事要用尽全力才行啊。” 如今大家已经很熟了,王世川感觉小孙在混日子,才用过来人的身份教育他。 “俺家今年才开始养鹅,没有多少经验!明年准备扩大规模,到时就仰仗叔了!” 小孙点好钞票放进口袋,三人也就此别过。 中午时分一百只活鹅已经收齐了,正准备开路,小孙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的赶了回来。 “俺叔,军子!中午到俺家吃饭,俺媳妇的饭菜都备好了,今天和俺叔好好喝一杯!” 小孙架好自行车,拦住了两人的车头。 “小孙,今天不行!这些鹅那边的饭店急着要,明天办宴席用,我们要抓紧赶回去!” 王世川推脱道,他说的也是实情。 “俺叔,到饭点了,你们是要吃饭,再推脱就是看不起俺了!军子,俺叔,俺在前边带路了!” 小孙有点生气了,单手推起了自行车。 王世川这才发现,小孙的邀请是真诚的,小伙子连十二瓶一捆的啤酒都备好了。 “猴子!把啤酒放我车上,你这么晃悠不小心摔倒,中午我们就没得咪西了!” 小孙盛情难却,叔侄俩相视而笑接受了邀请。 军子和小孙同年,早已混成好哥们了,还给小孙起了个“猴子”的雅号。 油门一带赶上了小孙,军子随手接过啤酒放在后座的铁框里,两个年轻人都快活的欢笑了起来。 小孙的家在河湾边上,首先迎接他们的是两条江淮田园犬,清脆的犬吠和着鸡鸣鹅叫,一下子打破了乡野午时的静寂。 三间破茅屋,没有围墙的灰白色场院,这户农家可以用赤贫来形容了。 但是里里外外都打扫的干干净净,看来主人并没有因为清贫,而让日子过得不堪和邋遢。 小孙的媳妇腼腆和善,搓着双手满脸笑容的和王世川他们打招呼后,就去厨房忙活去了。 “家徒四壁,让俺叔俺哥见笑了。” 小孙从屋里搬出小木桌和几把椅子,放在了场院的树荫下。 河面上的清风徐来,也带走了大伙身上的暑气。 “千万别这么说,小孙。都是老农民出身,哪个没受过穷啊!两年前我家的光景还不如你呢,就两间茅草屋!” 王世川笑呵呵的坐了下来,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 在生产队那会儿,自家的小日子就是这样。 “那俺就放心了,俺媳妇刚刚还担心你们嫌俺家穷呢!那俺们这朋友就没得处了!” 小孙快活的在王世川身边坐下,为三人各开了一瓶啤酒。 小孙媳妇的农家菜也陆续上桌了,一盆清炖鹅杂,一大盆的红烧鹅肉,还有几碟时令蔬菜。 一时之间满桌飘香,一下勾起了大家的食欲。 王世川和军子也就不再客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放松的像在自己家一样。 从始至终,小孙夫妇不停的续酒劝酒,只谈友情和乡村见闻,一点没有寻求帮助的意思。 但王世川的脑袋已经转开了,寻思着怎么帮这对小夫妻一把。 人帮人没穷人啊,他这一路走来,也正是偶遇一个个贵人的慷慨相助,才能有今天的好日子。 “猴子,你们家一共养了多少只鹅?” 军子和小孙碰了一下酒碗,好奇的问他。 “五十来只,下年准备扩大规模,多养一些。” 小孙尴尬的挠挠头,这个问题王世川前面已经问过了。 “太少了,搞养殖要有规模才能赚大钱,这么点量功夫钱都不够。” 军子嘀咕道,一口喝干了碗中的啤酒。 “我刚才看了看,你家这河湾养鹅的条件太好了!在河边租十几亩田地种上黑麦草,一年养它几千只大白鹅,不要两年的时间你就成万元户了!” 王世川给自个和小孙续酒,用一个长辈的身份教授着生意经。 “养这么多能卖得掉吧?我每次去市场卖鹅,两三只的量,有时都要一整天才能等到买家!” 小孙问,看来每次去市场卖鹅,对他来说已经是件很难堪的差事了。 小孙媳妇没有插嘴,出神的盯着王世川,像个专心致志的小学生一样。 “有我在你怕啥?外边的市场没人比我更了解了,现在的白鹅行情,是只愁养不愁卖!我给你保个底,一年一万只的量,只要你们夫妻能养出来,我负责销售。” 王世川点上一支烟,郑重的对小孙说。 “我和二大每趟来姚集,买走的货都是一百只起步,一年下来差不多两万只白鹅了。你家现在这点规模,还不够我们塞牙缝呢。猴子,大胆的干吧!” 军子拍了拍小孙的后背,也给好哥们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干!听叔和哥的!” 小孙站起来身来,豪情满怀的干尽了碗中的啤酒。 “我这有两千块钱,你们先拿着,就当是将来从你这儿买鹅的预付款吧,呵呵。” 王世川取出钱包,又掏空了军子的钱夹,一共凑了两千块的现金,笑呵呵的放到了小孙的面前。 “俺叔,军子,有你们这份心意就足够了,这钱俺是绝对不能收的!” 小孙面红耳赤道,执意要把钱还给王世川。 “这钱是借给你用的,明年还得还我。这件事我也有考虑,从长远看我和军子也需要一处稳定的货源基地。” 王世川亲切的笑道,又把钞票递到了小孙媳妇的手里。 这几年自己白手起家,太知道农家子弟创业的艰难了,一分钱能憋倒英雄汉。 他也明白年轻人的自尊,今天小孙要是主动收下这钱,这顿请客的性质可能就变了。 “朋友不共财,共财两不来。俺叔,俺不想失去你和军子这俩朋友,不要为难俺。” 小孙急得直作揖,但钞票一旦到了女人的手里就很难再要回了。小孙使劲从媳妇手里拽钞票,硬是没能夺回来。 “时间不早了,我们下午还要赶到合肥,就这样吧。” 王世川觉得再呆下去太尴尬,就起身取来毛巾缠在手腕上,准备开路了。 “猴子,这点钱不要担心。将来你的养殖场做好了,就连本带利还给我们。万一做砸了也没事,反正你这家伙皮糙肉厚的,让我们捶一顿也照!哈哈哈!” 军子嘻嘻哈哈的一通幽默,轻松化解了小孙夫妇的不安,他们这钱也就收的安心了。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秋冬季节了,小孙没有辜负王世川叔侄。 利用这笔款子从市场上收购了一百多只种鹅,又在屋后的河滩上建起了一座简易的鹅棚。 第二年春天,种下了二十多亩黑麦草,解决了鹅饲料的问题。 等到这年初夏稻花飘香的时候,碧波荡漾的河面上,一群群白鹅正在随风游弋。 属于小孙夫妇的美好生活,终于到来了。 ------------ 第五十九章 江湖风(六) 四月的采茶季刚刚过去,军子就迫不及待的去了趟红石湾。 他和车文老师两情相悦,几天见不着人面,心急的就跟猫抓了似的。 两个人亲事一年前就订下了,但老车书记有一个要求,车文需要在娘家再忙几年才能出嫁。 因为小车老师还有个弟弟在读高中,全家人离不开她的这份收入。 等到小弟高中毕业,不管是考取大学还是回来务农,做姐姐的再结婚也就安心了。 黄昏的雾霭里,红石湾小学散学的铃声隐隐传来。 那“当当当”的声音,就像四季轮回的风声一样,在空旷的山野里久久的回荡着。 山坡上忙碌的农妇们,疲惫的直起腰身,抹去了满脸的汗水。 “四点半了,我家姑娘散学啦,回家做晚饭咯。” 年轻的妈妈喃喃自言着,然后拖着锄头,颤颤巍巍的走下山去。 车文夹着教材向军子走来,满脸满眼都是深情灿烂的微笑,她太爱这个大男孩了。 “车文,一个月没见你怎么瘦成这样啊?” 两个年轻人离开了操场,沿着开满映山红的羊肠小道,来到了水库的边上。 军子摩挲着车文的秀发,有点心疼的问她。 “这段时间事情忙到一块了,呵呵。你二大今年又要发财啦,这个茶季我们一共炒制了两万斤新茶!” 车文开心的坐在一块大石上,把双脚都浸在了清凉的湖水里,还一边示意着军子也坐过来。 “今年秋天盖结婚的新房,让我二大赞助点,他肯定会答应的!” 军子远道而来正热得够呛,在车文面前也没啥可避讳的。三两下脱去了长裤和短衫,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水里。 在水库里无拘无束的游了十来分钟,他才龇牙咧嘴的爬向岸边。 “车文!快拉我一把!腿抽筋了!哎呦,疼死我了!” 车文听到呼救啥都顾不上了,赤脚踩着遍地的碎石奔向了军子,使出吃奶的劲才把他拽上了岸来。 “你不要命啦,这么晚下水库游泳!我拦都没拦住!” 岸边的草地上,车文使劲的给军子掰着脚趾、按摩着腿肚,一边心疼的埋怨他道。 夏日晚间,库区的水温很低,在里边游泳最容易抽筋,住在水库边上的人们都知道这个常识。 “哎呀,不疼了。我这个人天生会凫水,手脚不动在水面上睡觉都不再话下!” 抽筋的疼痛感终于过去,军子又活过来了, 他用汗衫当做毛巾擦去了头发上的水珠,轻松的踢着双腿,就像啥事都没发生一样。 “你就别吹了,快把衣服穿上,我还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车文满脸鄙夷的教训军子,还一边像伺候儿子一样给他递着衣服。 “有啥重要的事?你怀孕了?我可没动过你啊!哈哈哈!” 军子凡事都爱幽默一把,他慢吞吞的套着长裤,抬头戏弄着车文道。 “你就会瞎说!军子,我在武子他们班报名参加今年的高考了,七月份考试。” 车文挨军子撩拨的满面羞红,撒娇的捶了他一下。 老车书记的一双儿女,长女车文,小儿车武,文武双全。 满含了一个农家,对于儿女们的所有希望。 “你要考大学?啥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军子愣了一下,这个事情对他来说太突然了,然后疾风暴雨般的系好皮带、套上回力鞋,追上了车文。 “一年前就开始准备了,怕外界误解,除了我弟外,你是第二个知道的人。” 车文温情的看着军子,知道这件事对他来说打击有点大。 “你都准备好了才告诉我是啥意思?是想对我说,军子你滚远点吧!我车文就快是国家干部了,你一个泥腿子配不上我!” 军子忽然张开了双臂,嘶声力竭的咆哮道。 每次去县城,他都会陪着车文去新华书店买很多书带回红石湾 军子原来以为小车老师都是给学校的买的,也就没有在意。 没想到这个丫头隐藏的太深了,他顿生了一种被欺骗、被利用的屈辱感。 “军子,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嘛,你要是不同意,我就不参加考试了。” 车文被吓坏了,站在原地呜呜的啼哭了起来。 “你既然花了那么多功夫,还是考吧。能考上大学远离这个鸟不生蛋的山旮旯,也是一件好事。” 军子点燃香烟重重吸了一口,激烈的情绪才慢慢缓和了下来。 车文是个好姑娘,她那么努力的追求更美好的人生,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去阻止人家。 “这么说你答应了?” 车文乖巧的挽着军子的胳膊,歪头看着他的脸色道。 “我答不答应,又能有什么作用。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不需要外人的意见。” 军子满心的悲伤,生龙活虎的大小伙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舍不得我了吧,嘿嘿。那就要永远对我好,小心我把你踹了!” 车文幸灾乐祸的笑道,军子的真情显露让她很受感动。 直到那时候,车文依然认为一切都不会改变。就算是天崩地裂,这辈子她和军子之间的姻缘都是不会断的。 “军子,你知道我今后的理想是什么?” 见军子闷头走路抽烟,车文继续开心的问他。 “不就是考大学吗?为四个现代化多做贡献?”军子怜爱的回头看了眼车文,一下子释然了。 自己如今的人生理想,就是给眼前这个女孩更多的幸福。 既然考上大学是车文最大的追求和幸福,那自己还有啥舍不得的呢? 所以读书少也有少的好处,做人不复杂而又更容易快乐,军子就是这么一个很简单的大男孩。 一旦想开了,所有的顾虑也就烟消云散了。 “我啊,今后最大的理想是能考上地区师专,毕业之后在一所乡村中学里做个国家教师,你做你的生意。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今生就满足啦!” 车文畅想着未来,也是那个阶段的她,所能想象出的最美好的生活。 “瞧你这点出息!”轮到军子不屑了。 “军子你高看我了,今年能考上地区师专我就阿弥陀佛了,我知道自个的小名。” 说话之间,两人又回到了操场。车文依然小鸟依人般的挽着军子的胳膊,舍不得放手。 夜幕降临了下来,萤火虫在身边飞舞,就像一个个闪烁的精灵。 “车文,既然半道出家考大学,就要考个好大学,去北京、上海、天津这样的大码头。你不要管我,我这个人饿不死,更不会找不着媳妇。外边比你漂亮的丫头太多了,我要是想去勾搭,天天换老婆都不在话下!哈哈哈!” 在那个城乡差别有南极到北极那么远的年代,军子其实很清楚,一旦车文考上大学,他俩今生的缘分也就断了,于是用玩世不恭来掩盖内心的悲催。 “军子,你说的都是什么混蛋话!告诉你,这辈子只有我甩你的份,你给我原地站好了!” 车文毕竟有着四五年的从教经历了,把军子训得小学生一样。 “哎呀,我军子很快就有女大学生做老婆啦!何德何能啊!车文,开玩笑归开玩笑,这几月对你很关键,我就不经常来打扰你了。有什么需要给我写信,或者让二大带话。” 军子把车文送回了宿舍,又给了她一个深深的拥抱。 “好吧,事成之前谁也别说啊,包括你二大。” 车文亲昵的低语道,迷蒙的眼神里充满了诱惑。 军子迷迷糊糊地去了山下的茶厂,像喝醉了酒一样。 今天晚上,他肯定是无眠了。 半个月后,王世川回红石湾茶厂,给车文带来了五罐麦乳精,说是军子让捎来的。 把车文感动的,眼泪都当场流了出来。 而军子这段时间也变的深沉了起来,开始考虑人生了。 一天早晨,王世川过来找他出车,军子向二大说出了自己当下真实的想法。 “二大,我不想做这个买卖了。” “啥?你有更赚钱的路子了?” 王世川看着军子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来气,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目前的生意,又轻松又赚钱又能装逼,军子不久前还告诉他这辈子不准备转行了。 “没有,就是想换一种活法。” 军子悠闲的取出卷烟叼在了嘴上,又给王世川递上了一支。 “军子,你是不是在外边闯祸了?我跟你讲,条条蛇都咬人,你跟车文秋天就要办事了,这么好的买卖你怎能说不干就不干了呢?” 王世川怕哥嫂听见,就把军子叫出了院子。 平时他们叔侄的关系最好,军子有啥知心话都愿意和他说。 “车文准备考大学了。” 军子淡淡的吐了个烟圈,而王世川也终于知道了怎么回事。 “哦,那你是怎么考虑的?” 王世初掏出火柴点着卷烟,沉重的吸了一口。 他也瞬间有了主意,鼓励初中毕业的大侄子去参军,将来如果在部队混出个名堂,和车文老师还是般配。 “先看看再说吧,反正不能再这么稀里糊涂的过下去了。” 军子泰然的弹着烟灰,咧嘴笑道,像没事人一样。 “那好吧,你先歇几天,不能有啥想不开啊。年轻人还有好多选择,你也可以去参军。” 王世川跨上了摩托车,转头关切的对侄子说。 “二大你就瞎吊扯,我怎么会有事!车文非我不嫁,我考虑的是不能耽误人家。她参加高考这事你不能跟任何人说,包括老爹!” 王世川的关切把军子逗乐呵了,他立马恢复了精神,抬手帮着二叔捆绑好后座的网笼。 “好吧,我走了!” 王世川这才欣慰的启动摩托,一阵轰鸣声中,消失在村口的尽头。 ------------ 第六十章 江湖风(七) 军子所说的换一种活法,尽然是混江湖去了。 80年代的最初几年,乡下人逐步解决了温饱问题。 但那个时候的“民工潮”还没有出现,吃饱了没事干,对于处在青春期精力过剩的年轻人来说,显然不是啥好事情。 加之“功夫热”、外来文化的日益流行,使得崇尚英雄、兄弟义气的“江湖风”渐成潮流。 蓄长发、喇叭裤、花格衫、回力鞋、蛤蟆镜、自行车,风行一时,也成了乡村时尚青年混社会的标配。 另外就是结拜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刘关张桃园结义的三国情节在民间流传久远,那时候的乡村青年,不管是要好的同学还是朋友,好像都喜欢玩这样的游戏。 一个月后,上河沿区的九个年轻人歃血为盟结拜为兄弟,江湖名头“万字号”。 老大大万、老二二万、老三三万、老九九万。 这些混混日后在地方上闻名遐迩,不仅是因为他们的勇猛凶悍以一当十,更在于他们悲催的结局。 后来的历次严打,九兄弟中八人劳改,只有五万因为中途退群、奔赴嵩山少林才没有以身试法。 而这个“五万”,就是我们的王家军同志。 王世川每天早出晚归,有段日子没有见到军子了。 一次在路上遇见了权老三,那个他最憎恶的混蛋,尽然亲热的喊他“二大”,令他很感郁闷。 因为按照辈分,他们应该是五代朝上的表兄弟关系,平时见面总是喊他老二的。 “我和你家军子如今是把兄弟了!我排行老三,他是老五,以后二大有啥需要的招呼一声,我权三子两肋插刀!” 权老三亲热的攀着关系,满脸的堆笑也藏不住他那眼神中的邪恶。 王世川表面寒暄,其实肺都气炸了,他想不通自家侄子怎么能和这种人渣混到了一块。 回到庄子,直接就把车子开到了大哥家门口,他要当面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军子是在外边交了些朋友,上次他们还在我家商量开家砖瓦厂。世川,你侄子的品性你知道,不会做坏事的,你就别多心了。” 成子大娘给王世川端来茶水,很是淡然的答道,她还没有发现自家儿子有啥出格的地方。 “军子是个好孩子没错,可他跟权三子这样的混蛋结拜兄弟能学到啥好?大哥,军子回来你该管管他了!” 王世川不耐烦的喝干了杯中的凉茶,又对着大哥王世春吼叫了一通。 “军子他们拜把兄弟的事我知道,也不反对。这事没啥不好啊,我们老父亲从前不还和他的同学结为十八弟兄嘛。将来咱家遇到了难处,这些人还能出面帮忙。” 王世春为军子护短道,或许所有父母的潜意识中,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的精彩张扬一些。 出门前呼后拥,在社会上呼风唤雨,老爹老娘也会感到倍有面子。 过去的多子女家庭,最不受父母待见的,往往都是最老实巴交、吃苦耐劳的娃,可能就是这个原因。 “跟好人学好人,跟马虎学咬人!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学做二流子,这个死孩子,回来让我碰到了捶死他!” 王世川愤恨的嘀咕道,大哥夫妻俩对于儿子纵容的态度更令他感到气愤。 他太了解军子了,本就刚烈好强的个性,打起架来能够玩命。 这孩子现在要不悬崖勒马,将来他们老俩口哭的日子还在后头。 “王世川,军子是你大侄子也是我儿子!他哪个地方不好了?你这么看扁他!还二流子呢,我看你倒像个二流子!一天到晚骑个电驴就瞧不上张瞧不上李了!” 做母亲的哪能容忍别人对自己的宝贝儿子指手画脚,亲叔叔也不行,成子大娘瞬间就和小叔子翻脸了。 “王世川!一家人就不能好好说话!大嫂你别生气,我来讲他。军子我们也是当儿子看待,都希望他好,呵呵。别在这逞能了!跟我回家!” 卫兰听到了摩托车的轰鸣声,却没看到丈夫人影,就知道他去大哥家了,也赶紧跟了过来。 正好碰到大嫂开骂了,慌忙进来打圆场,连拉带扯的把王世川拽出了大哥家的院门。 “这个混球,让我逮到了捶死他!” 王世川还是不解气,骂骂咧咧的上了车。 “你大哥大嫂是对老糊涂,你也不是不知道,看不到自己脸上的灰,你跟他俩能讲出啥道道?碰到军子本人跟他好好谈谈,你的话这孩子能听进去。” 卫兰嘿嘿乐了起来,当时的架势她要是迟进来一步,后果不敢设想。 大嫂和小叔子干起架来,那可就好玩了。 第二天,王世川没有出门,专门在家等着军子。 自家的侄儿眼看往火坑里跳,他的父母糊涂,做叔叔的怎么也得管管。 一直到傍晚时分,村口才传来了摩托车的声音,王世川知道王家军回庄子了,赶忙迎了出去。 “军子!你到哪游魂去啦?过来,我有话问你!” 王世川拦住了大侄子的车头,吆喝他停了下来。 半个月没见,这孩子简直换了副模样。 海魂衫、喇叭裤、蓝色回力鞋,满头的长发在晚风中肆意的飘拂着。 再加上他那修长的身材,本就过剩的精气神,整个人看上去简直酷毙了。 难怪大嫂舍不得数落儿子,侄子活的挺好啊,王世川原本准备的满肚子说教,一下没了用武的地方。 “二大,你今天没出车啊?回来这么早!” 军子翻身下车,开心的呼他,随手递上了卷烟。 “我问你呢,人家叫你五万是咋回事?还有你怎么和权三子这号人混到一块了?” 王世川闷头抽了两口烟,平息一下情绪,然后严肃的问军子道。 “你说这事啊,嘿嘿!上次拜把兄弟我硬是被一个朋友拉过去的,到场后才知道权老三也在。大家平时都处的不错,我也不好意思退场,就这么着了。不过二大你放心,虽然一个头磕地上了,我跟当中的几个人基本没有交集,他们的事我也不掺和,就是个见面熟!” 军子斜嘴叼着烟,拿眼笑嘻嘻的瞄着王世川,混混的派头已经遮不住了。 “你也歇这么些天了,明天跟我出车吧,有个买家一次订了两百只白鹅,我一个人拉不完。” 王世川知道军子没说实话,但已不好揭穿他了,只能劝他继续做回老本行。 “二大,鹅贩子的生意我是肯定不会再做了。这几天在和朋友谈个砖瓦厂的项目,你可想入股?我保证你能做大股东!” 一根烟抽完,军子跨上摩托车,又给他二叔递上了一根过滤嘴香烟。 王世川没有想到他在劝军子退群,这小子反倒要拉自己入伙了,而且这个项目还挺诱惑人。 “一个砖瓦厂投资下来少说要五十来万,你们几个小混混一块,能成什么事!” 这几年农村的家家户户都在翻盖新房,砖瓦厂是当下最稳赚不赔的好项目。 老车支书前段日子曾找他谈过这事,提议大队出地皮他出资本,搞个公私合营的村办红砖厂。 王世川也有这个意向,结果找个内行人一预算,所有的投资加一块至少也得五十来万。 这么大的投资尽管可以从信用社贷款,但也是王世川这个生意人无法承受的,红砖厂的项目也就此搁置了下来。 军子他们几个没有任何积蓄的小年轻,张口就是大项目,十有八九成不了事。 王世川很是不屑,不小心说漏了嘴,但已收不回来了。 军子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抬腿蹬起了支架,酷酷的戴上了蛤蟆镜。 “二大,以后我的事你就别管了,我有我的活法!” 摩托车飘摇而去,军子回头给王世川撂下了这么一句,做老叔的心都凉透了。 军子那时候刚刚二十出头,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正处于青春叛逆期,是人生当中最不服管束、最为自我的一个阶段。 如果和车文老师的姻缘还能继续,在爱情的滋润下,他肯定还会温顺的像猫儿一样,屁颠屁颠的跟在王世川的身后赚钱养家。 如今军子对于这段感情已经不抱希望了,潜在的叛逆也就毫无顾虑的爆发了出来。 这个阶段的小年轻,但凡认准的事情,是八匹马也拉不回头的。 不要说还是侄儿,就算是亲生的小子,老父亲也只有摇头叹息的份了。 ------------ 第六十一章 江湖风(八) 军子所说的砖瓦厂项目,其实已经存在。 名字叫南庙红砖厂,是本区最大的一家乡镇企业。 那时候的乡下人,出门务工的最多选择,就是去各地的砖瓦厂挖土方,或者是拉坯烧窑。 全是按量计酬的重体力活,就像今天的建筑业一样。 工作机会僧多粥少,各家砖厂主管招工派工的岗位,也就成了人人垂涎的肥差。 一般都是由本土的实力派人士来把持,不和这些人搞好关系,送点烟酒之类的小恩小惠,壮小伙想卖个力气都找不着地方。 南庙砖厂如今的现场管理,是一个人称“吴蝎子”的家伙,据说这家公社砖瓦厂如今的承包人是他的舅舅。 江淮土话中形容一个人喜欢窝里斗,都会说这人是属蝎子的,专门咬自己人。 人们送给吴姓主管这么个雅号,其实也在讽刺这个家伙太爱喝砖厂工人的血了。 “万字号”的九兄弟中,六万、七万二人目前是这家砖厂的烧窑师傅。 一次聚会上,七万向大伙提出了干倒吴蝎子、取而代之的建议。 “吴蝎子那点破工资,还没有我一天的收入多呢!还要背着剥削工人的骂名,这样的事我不干!” 军子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要说赚钱,他还不如回家跟着二大继续做鹅贩子了。 但其他的哥们目前都是待业青年,看中了那么点油水,七万的提议也正中他们的下怀。 “老五,兄弟们都要口饭吃。要不你带着我们做生意,要不你跟着我们去砸场子,你的反对没有用!” 大万摆出了大哥的架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是当初磕头时立下的誓言。五万这小子动不动就投反对票,这样的习惯要改一改了。 “大哥,我的意思是说,弟兄们真想赚钱的话,就应该走正道玩票大的,想办法把这家砖厂的承包权弄过来,小打小闹的没啥意思!” 带着这帮人出去做买卖,好好的生意也会做砸锅,军子第一次感到有点误入贼船了。 “我的乖乖,老五不愧是吃大茶饭出身,张口就玩大的,哈哈哈!好!怎么玩吧,我们都跟着你!” 今天四万做东,众兄弟都在他家吃喝。 他的老父母苦哈哈的站在大门两边,伺候着这群败家精。 一天下来,家中仅剩的几只下蛋母鸡,全被他们干光了。 四万听了军子的豪言,端着酒碗下桌敬他。 “要拿下来年的承包权,走正道肯定不行,我们凑不了那么多钱,邪道还可以考虑,嘿嘿。” 还没等军子发话,一旁的六万抢先答道。 他是南庙砖厂的职工,知道承包权交易的内幕。 当前的承包人是枣树公社的国家干部,人称老于。 当初跟团去苏南考查,回来后就从信用社贷款,以公社的名义建成了这座砖窑厂。 老于退休后,又用每年十万元的成本,把这家集体企业承包了下来。 所以想通过正常渠道拿到砖厂的承包权,就凭他们这几个愣头青,基本上是没有可能的。 唯一的手段就是使用歪招,让于老爷子知难而退,拱手相让承包权。 “正道咱不会走,要说这邪道,我权三子有的是办法!” 权老三已经喝高了,一听六万说使用歪招马上来了劲,猪肝色的肥脸也乐开了花儿。 “老三,你有啥好办法?说出来大伙听听!” 有人吆喝道,这几个不务正业的家伙想钱都想疯了,权三子的办法他们也敢听。 “窑厂的砖坯不都是晾在野外嘛,每晚干倒他一两排,不出半个月,那个于老头就会自动缴械了!” 权三子抱着胳膊,贼眼四面打转,观察着每个人的反映。 “你以为吴蝎子那伙人是吃素的!能让你这么容易就上手?” “破坏集体财产罪,至少五年以上的劳教!老三,你这个法子有可能把我们都带阴沟里了!” “我权老三只要出马,就肯定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哥几个信不过我?” 众人七嘴八舌,权三子瞪着三角眼环视了一圈,好像在寻找攻击他的对手一样。 “你们都他妈的扯远了!先搞定那个吴蝎子,只要工人能归我们管,将来的承包权就好办了!” 军子用酒杯敲着桌面大声的吼道,他很是后悔怎么就提出了承包权的馊主意,本想抛砖引玉结果引来了一堆狗屎,就差给自个埋进去了。 “对,先搞吴蝎子!老五,你给个方略,我们该怎么做?” 大万不动声色的把控全局,见军子有新的提议,就示意全场静下来听他一个人拆解。 “吴蝎子不是主管招工嘛,我们几个就冒充民工前去应聘。这家伙掐马虎熊掐惯了,不给他好处肯定不会收我们。我们就用这个由头来修理他,让他在砖厂混不下去。然后再到老于那儿毛遂自荐,他这个砖厂总得要有人来管理。大哥,你这个南庙砖厂副厂长的位子,我已经给你预定下了!” 军子生怕众人推举自己来做他们收钱的白手套,赶忙把这个预想中的职位让给了大万。 “老五,你这人太猴精了。呵呵,这个办法不错!” 大万是众人当中最早出来混江湖的,一眼就看穿了军子的伎俩,但也很是受用。 “老六,吴蝎子在厂里的实力怎么样?到时候我们几个要是干不过人家被赶出来,丢人可就丢大了!” 有过姚集鹅市的群殴经历,一说到打架,军子马上两眼放光来了精神。 “吴蝎子在砖厂有一班死党,都是一个村子的,不然的话他也不敢这么猖狂了。” 六万如实答道,他在厂里和吴蝎子的私交还算不错,否则也学不到烧窑的手艺。 “那就好,打架的时候算我一个,搞死他狗日的!” 军子听罢,豪气的喝干了杯中的烧酒。 他的秉性富有同情心,从不干恃强凌弱的缺德事。 所以听说吴蝎子人多势众,兴奋的像打了鸡血一样。如果对方只是个贪图小利的孤家寡人,他反而下不去手了。 “老少哥们,要不要我今晚去吴蝎子家走一趟?明天保管这个家伙就老实了。哈哈哈!” 权三子冷不丁的又来了一句,他的笑声令人感到恐怖。 “权老三,不要这样,干事光明正大些!你看你在家门口干的那些个破事,今天这家投毒,明天那家放火,这是他妈的人干的事吗!跟你这号人混一块,我真是感到羞耻!” 军子本就和父辈一样,对于权老三带有很大的成见,今天的酒又喝高了,听他又想使用阴招伤及无辜,就不顾一切的爆发了出来。 “日你妈,你怎能把这些事都算在老子头上,信不信老子一酒瓶捅死你!” 权三子绝非善类,被军子无端揭开了老底,他的脸都气绿了,在桌沿上“啪”的一声敲裂了酒瓶,就直奔军子而来。 “兄弟,消消气,消消气!老五,你刚才的话过了,要向老三道歉!老三,我们出来混世的,也该有混世的气魄!你给我一拳我还你一腿,你给我一刀我还你一刀,干倒了耶熊!” 正商量着如何一致对外,谁都没想到局内人先翻脸了。 大万和二万慌忙起身,分别抱住了军子和权老三,以防事态进一步恶化。 军子也清醒了过来,知道捉贼捉赃的道理,没有根据的栽赃彻底冒犯了权老三。 于是自斟了一杯烧酒,双手端起对着权三子一饮而尽,就算是道歉了。 然后谁也不再搭理,坚决推辞了四万的挽留,独自出门驾车而去。 在众兄弟冷飕飕的目光里,他第一次深切的体会到,自己和他们不是一类人。 但是现在,已经不好上岸了。 ------------ 第六十二章 江湖风(九) 南庙窑厂坐落在一个开阔的红土岗上,高大的红砖烟囱里,昼夜不停的飘荡着几缕黑烟,连接国道的机耕路从厂前经过。 交通便利、取土方便、不易积水,一看便知是个建造砖窑厂的风水宝地。 那个于老头当初在砖厂的选址上,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勘察,才最终落在了这个地方。 军子他们来到砖厂时,已经是上午八点多钟了。 厂部的大喇叭里,正在循环播放着一首那个年代最为经典流行的歌曲。 我们的家乡, 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 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 走遍天涯永难忘怀的中国民歌啊! 这首讴歌希望、讴歌农业、农民、农村的时代经典,在70后农村娃的记忆里,就像故乡小河的流水一样,历经沧桑而又经久不息。 在追求幸福的青春之路上,蓦然回首,那个充满希望的大地田野,宛如慈祥的母亲,始终站在我们的身后。 所有的孤独和困惑、艰难和彷徨,也都无所畏惧了。 砖厂的门口,五六台四轮拖拉机一字排开,正在等待着主家开好砖票。 如今翻盖新房的农户越来越多了,各家砖瓦厂的生意供不应求。 甚至到了需要走后门托关系,才能买到红砖的地步。。 兵子也在跑运输,军子特地瞄了一圈,在所有四轮车师傅当中没有发现他的身影,这才放下了心来。 吴蝎子的招工报到处就在砖厂的大门旁边,整个流程异乎寻常的顺利。 “老安你们几个挖土方吧,干多少得多少,拉土的板车自个准备!窑里边缺人手,小王你们两个明天去窑口码坯,有老师傅带着你们干。” 在花名册里填好每个人的姓名后,吴蝎子热心的抬起头来,三俩下就分派好了他们的工种。 大万姓安,万字号的名头还没叫响之前,江湖人称松树岭的安子。 他和二万、三万、八万、九万五人,被安排了挖土方的差事。 那时候的各家窑厂,都没有配备挖土机的财力。 所以土方这块主要靠人力来完成,所要的劳务也是最多。 土方工人都是自由职业者,自备板车多劳多得来去自由,厂里不发工资。 军子和四万身材精瘦,看上去都是扛热的主,吴蝎子就自作主张,把他们划入了窑工的行列。 本来是过来找茬挑事的,没想到吴蝎子这么好说话,一点没有敷衍为难他们就全收下了,态度还很是友好,没有给他们半点找茬的机会。 难道六万、七万的信息有误?还是这个吴蝎子看出了他们来者不善,就当即变卦了? 其实都不对,真正的原因是南庙窑厂最近新添了一台柴油制砖机。 加上大热天的,工人们隔三差五的请假不来上班,土方和窑口的用工一下出现了二十多人的缺口。 军子他们一行的到来,也是解决了吴蝎子的燃眉之急。 几个家伙悻悻的离开了窑厂,在路边的大树下停了下来。 “老四,你去跟六子、七子他们说一声,中午到我家碰头,商量商量这件事到底怎干!” 大万对四万道,这家伙平时最怂,所以群里跑腿的事,一般都是指使他去做。 四万推上自行车,屁颠屁颠的去了窑口那边。 松树岭的安家单门独院,三间年代久远的木头房子就在战备公路的边上,出门远行很是方便。 安家只有父子二人,老安常年在外边跑江湖,据说是个职业扒手,也有人说他是卖老鼠药的。 虽然没人知道老安的真正营生是啥,但这户人家的小日子,过的比大队书记还要舒坦。 木头房子的起居室,全像城里人那样用旧报纸裱糊了一遍。 屋里收音机、煤油炉样样不缺,只缺个管家的女主人了。 安子从小没人管束,又不缺钱花,也就养成了独立自主、游手好闲、交朋结友的混混习惯。 久而久之,这个光棍之家,就成了四里八乡混世小青年们的根据地了。 “板砖木棍全给你们备好了!今天这架怎么没干起来?” 中午饭点,六万、七万骑着自行车如约而至,他们的工作服还没换去,满身的汗馊味和烟煤味。 “呵呵,明天我们就是同事啦!那个吴蝎子一网打尽,把我们几个全收了!” 虽然群架没有打成,军子还是挺开兴,幸灾乐祸般的搞笑道。 “我说哥们,你们几个明天真准备过去拉大土啊!那活你们肯定干不动!” 两个人脱下了工装,就着屋旁的山泉呼呼啦啦清洗了一番。 “叫你俩过来就是商量这事,明天我们到底过不过去!” 大万的生活自理能力非同常人,煤油炉、大锅台,叫上三万、四万打下手,说话间的功夫,就把九个壮汉的午饭全备好了。 军子已经骑上摩托车,去大队的供销社给众人买回了啤酒。 大伙边吃边喝,商讨着南庙窑厂的事情。 “要我说,去还是不去,关键要看办窑厂到底有没有赚头。有赚头我们就干,想点子把承包权搞过来,没有赚头那就拉倒!反正挖土方拉大土的重活,我是干不动。” 四万首先道,他原来是个读书老油子,初中复学了三年连个高中都没考上,只能回来务农了。 但在当下农村,他又属于文不能扫地武不能担水的那种人,跟着大万混社会,对他来说确实也是条出路。 “老六,老七,老于干这个窑厂到底赚不赚钱?” 四万的疑问也是大伙共同关心的问题,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家伙,如果没有赚头,也就不要瞎忙活了。 “我来给你们算一笔账,你们就知道赚不赚钱了。” 七万喝干碗中啤酒,清了清嗓子,大伙也安静了下来。 “去年我们窑厂一共卖出去大概有六百五十万块红砖,按照平均售价一毛钱计算,毛收入就是六十五万。上交公社的承包费十万块钱,工人工资、买煤的燃料费,再加其他各项开支,总共大概要四十来万,除去这些成本,老于去年至少赚了十五万。十五万啊兄弟们,我们九个人只要干一年,就都成万元户啦!” 七万越说越激动,越激动越热,最后干脆把背心也脱了下来,准备赤膊上阵了。 这一笔细账也算的大伙热血沸腾,接下来挖土方拉大土的苦差事,也没有人再抱怨了。 就当作是先打入了敌人的内部,然后再伺机而动。 整个聚会,军子没有再提任何建议,他怕引火烧身。 毕竟从十几岁就开始进山贩树的营生了,又跟在二叔王世川的身后学了这么多年。 所以生意上的眼界,他比在座的所有人都要长远。 其他哥们都在做着如何巧取豪夺的春秋大梦,军子已经在谋划着自家的窑厂了。 先进入南庙砖厂,了解砖窑厂运作的所有流程,偷学一些制砖烧砖的技术,然后再自立门户。 连未来窑厂的位置,他都谋划好了,就在油坊生产队的那个黄泥岗上。 第二天早晨,军子和四万早早的来到了南庙窑厂的大烟囱下。 当日领班的师傅,向他俩简单介绍了窑工作业的所有事项。 他们工作的场地在窑洞里,外边的工人把晾干的砖坯拉进来,窑工们需要按照标准的规格把这些砖坯一层层码好,每半个小时放一次风。 昨天七万也提醒他俩了,这个工种一定要扛热,另外不能急性子,军子仍然觉得没啥难处。 冒着四十度的高温,拖着大板车在漫长的山道上一路狂奔的经历,就是他曾经生活的常态。还有什么样的酷热,是他扛不住的呢? 戴上竹编的安全帽,跟着其他师傅刚走进宽大漆黑的窑洞,军子就开始后悔了。 五十多度的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刺鼻的煤烟味,军子瞬间感到快喘不过气来。 十几辆运送砖坯的木板车鱼贯而入,等着卸货。 他和四万初来乍到不会码坯,被安排给其他师傅递送砖坯。 都是些多年经验的老师傅,手脚稍微慢点,就跟不上他们节奏了。 军子本来就是个急性子,才干了十来分钟,就再也受不了了,不顾一切的冲出了窑口。 烧砖车间的出口处置放了一口大水缸,盛装的是窑工们消暑解渴的凉茶,漂浮着一个舀水的葫芦瓢。 口渴的工人路过那儿,随手舀茶的同时,也把各色的酸汗和浮灰漏进了茶水里。 所以每天上午开工后不要半个小时,这一水缸的凉茶,就会变成散发着馊味的浓汤了。 那个时候的各家砖瓦厂,没有今天的矿泉水、自来水,能够提供凉茶已经很人道。 所以这样恶劣的卫生条件,厂家是不会管的,窑工们也不在意。 口渴的时候就会来上一瓢这样的浓汤,不干不净喝了没病。 反正不要十分钟,所有的病菌就会随着泄洪般的暴汗,排出体外的。 军子感到心脏在收缩,好像所有的血夜都被蒸干了,就啥也顾不上了,出了窑口就直奔凉茶而来。 等闻到了酱色的茶汤里浓浓的馊味时,两大葫芦瓢的茶水已经下肚了。 ------------ 第六十三章 江湖风(十) 晚间收工,军子顺道载着安子回松树岭。 摩托车在盘山公路上风驰电掣,与几辆草绿色的军用卡车擦肩而过之后,就到了大万安子的家了。 “大哥,明天我不过来了。窑里面那个热我实在受不了,别把小命玩掉了。” 临别之前,接过大万递给的香烟,军子向他撂挑子了。 “你不是说你不怕热吗?才一天就怂掉啦?” 大万嘿嘿坏笑了两声,眯缝着眼睛正在享受着尼古丁所带来的快乐。 “你不知道,窑洞里的热是那种不能呼吸的热。我以前干的差事虽然辛苦,但都是自由走动的清爽活。码窑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还不给挪地方,这个活打死我也不干了!” 军子踩灭烟蒂,准备上路了。 “兄弟,实话跟你说吧,我本来就不赞成你掺和窑厂的事情。你有的是赚钱的营生,跟其他兄弟不一样。前几天看你那么积极,我也就不好说啥了。” 大万是个圆滑通透的家伙,很有做大哥的风度,见军子决心不干了,也就给了他一个顺水人情。 “大哥你真是这么想就太好了,麻烦跟其他兄弟们说一声,明天我就不去窑厂了。往后有啥喝酒干架的好事,不要忘了我老五。” 大万一口答应了军子的离群,令他很感意外,赶紧掏出兜里剩下的半包过滤嘴香烟孝敬大哥。 “放心吧,只要有我安子在,兄弟们将来有肉吃,绝对不会少了你一块!” 大万不客气的接过烟盒,还顺手递给了军子一根。 “你呢,在外边赚了大钱,也要隔三差五的带点酒菜过来,请兄弟们咪西咪西,多走动走动。关系都是处的,长时间不走动,兄弟间的情分也就没有了。” “一定一定!老安,我走了!” 军子如释重负一般踹开了油门,与大万安子挥手告别,一溜烟的消失在雾霭朦胧的山道上。 这年年底,大万一伙如愿以偿的接手了南庙砖厂的承包权。 他们是二手承包,每年付给原承包人老于十五万元的承包费。 这个退休老头每年净得五万块的差价收入,就啥也不管了。 原来自从大万他们进厂后,柴油制砖机的传动带隔三差五的受损。烧砖车间的次品频出,动辄就把一整窑的红砖烧成灰砖头了。 大万又发挥了他那高超的交际能力,小半年的时间就和全厂上下的所有主管和老师傅们处好了关系,直接架空了于老头。 老于同志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 干脆直接召见了大万一伙,与他们当场签订了转包合同,南庙砖厂也从此换了主人。 这段日子,军子也一直在跑砖厂的事情。 在何处建厂、从哪儿购置制砖机、需要雇佣哪些师傅等等,都跑的有些眉目了。 一天傍晚,二大王世川从红石湾回来,带回了车文给他的纸条。 “军子,七号我要去县城考试,你来送我吧。” 纸条的内容就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原来一年一度的高考季就快到了。 车文是以社会青年的身份报名的,没能像她的弟弟那样,由学校统一安排住宿。 所以只能自己提前去县城了,解决住宿和吃饭的地方。 接到的车文的捎信,军子有点茫然。过去两个月来连轴转的瞎忙活,都快忘记了这个心爱的山里妹了。 给摩托车加足汽油,又从管家的妈妈那儿,要来了五百块的钞票。 七月五号的一大早,军子就迫不及待的启程了。 鲜花坪的码头边上,乡村女教师车文欢天喜地的跳下了木头划子。 背着印有五角星的帆布书包,边上系了一个喝水用的搪瓷缸,手里还提了一大包的东西。 “军子!想我了吧?” 军子的变化车文差点都认不出了,等确定了眼前的墨镜青年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恋人时,姑娘的双眸里都燃烧着绚烂的火花。 “准备出门闹革命啊!搪瓷缸都带上了,还带了这么多东西,你也不嫌热!” 军子摘下墨镜,接过了车文手里的包裹,幽默的对着瓷缸敲了两下。 “我妈让带的,我们走吧。” 车文亲昵的捶了一下军子的后背,摩托的马达声里,两个年轻人离开了山乡水库的码头。 县城旅社这两天的生意格外紧俏,所有的床位都被乡村中学的师生们预订了。 两个人转悠了大半天,才在一家纺织厂的招待所,找到了一个单人间。 登记入住后,军子又陪着车文熟悉了考场,再从考场走回招待所已经是黄昏了。 虽然经过了一年多时间的充分准备,但车文还是觉得这次考试自己是过来凑数的。 没有太高的期望,也就不像其他学子那样的紧张了。 每天有军子陪着,吃得好睡得也安稳,两天的考试轻松过去。 下午外语科目考试结束,两个人去了趟地区师专,这也是车文老师梦寐以求的地方。 这所专科高校坐落在一座河心岛上,它最早的前身可追溯到1918年的省立第三甲种农业学校。 大革命时期,这所学校的师生当中涌现了一大批那个年代的风云人物。 包括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的创始人许继慎将军、革命作家蒋光慈等等。 对于皖西大别山人来说,这些先烈前辈都是家乡的荣光和骄子,值得后辈们永远缅怀。 徜徉在校园围墙外的河滩小径上,仰望着高墙内那栋绿树掩映的灰色教学楼,关于这座地区最高学府的前生今世,车文对着半文盲的军子娓娓道来。 红石湾小学的阅览室里,有一本新出版的《蒋光慈传》。 这位“红色土地上的伟大歌者”,他的所有诗歌,车文差不多全背下来了。 谈到诗人,车文情不自禁的吟诵了起来。 想起来, 我真是有点辜负淑君了。 但是她现在死了, 我将如何对她呢? 让我永远怀念她吧。 让我永远将我的心房, 当她的坟墓吧。 ..... 这其实不是新体诗,而是诗人小说《野祭》中的一段文字。 车文诵读的悲怆委婉,韵律十足,完全变成一首悼念恋人的抒情诗了。 直到那时候,在爱情的欺骗下,车文还没有意识到她和军子之间在心灵上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 她的追求是诗和远方,而军子的理想则是钞票和女人。 因为车文正在抒情吟诵的时候,军子却借着墨镜的掩护,肆意的欣赏着河滩上漫步的情侣们。 一个月后高考出榜了,车文的分数尽然超出了同年重点档三十多分。 地区师专肯定是不会去了,无比绚烂的未来,已经在向我们的小车老师遥遥招手。 从二大那里得到了车文的高考结果,军子默默来到了村庄旁的新河边上坐了半天。 “军子,你要想开啊!都怪我,当初真是不应该撮合你俩!” 王世川怕侄子出事,庄里庄外的寻他,最后才在河边长满青草的坟包上,看到了发呆的军子。 “二大,你可有烟了?给我一根!” 军子故作轻松的站起身来,接过二叔递给的卷烟,深深吸了一口。 “忘了这个女人吧,好姑娘多得是。听说你在筹划窑厂,这个投资不错,需要多少钱跟我说一声。” 王世川痛心的坐了下来,喘着粗气道。 “二大,这五百块钱麻烦你带给车文,祝贺她金榜题名。” 军子叼着卷烟,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递给了王世川。 “你自个去趟红石湾吧。车文那丫头是个重情的姑娘,她明天可能就要来你家,商量填志愿的事情。” 王世川闷头抽烟,没有理会军子,沉陷在一片忧伤之中。 “我就不丢那个人了。二大,麻烦你今天就去红石湾,跟车文讲不要来找我了。”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和车文一辈子不见面了?” 军子支支吾吾,王世川焦急的抬头问他。 “昨天有个朋友从河南回来,听他讲,那边的嵩山少林武校正在招收学生,我准备过去试试。” 军子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对着空气拳打脚踢了一番。 “学武术也算是一门手艺,我觉得你还是要跟车文见一面,把事情说清楚。” 王世川把钞票放进了兜里,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屑,又递给了侄子一根卷烟。 “不见了!她上她的的大学,我练我的功夫。一南一北一文一武,将来谁比谁混的好还不一定呢!” 军子彻底下定了决心,叼着卷烟大大咧咧的下坡去了。 若干年后,军子也去了车文读书和工作的那个南方城市,做了一家房地产公司的保安主管。 这两个昔日的恋人有没有再续前缘,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 第六十四章 茶道传承(一) 金秋九月的红石湾,简直美成一幅画了。 成群的鸿雁,在蓝天下缓缓飞过。 连绵起伏的山峦,早早披上了五彩的秋色。 褐红色的峡谷深处,不时传来山泉叮咚的声音。 不通公路电力,没有被商业气息污染的山野村落,还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各家的场院里,这个季节也挂满晾满了各种晒秋的作物。 红色的辣椒、黄色的苞米、白色的地瓜干,还有绿豆、黄豆、黑色的芝麻。 那时山野的秋天,如今想来已成迷蒙的童话了,就像古诗中描绘的那样。 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红叶两悠悠。 这般岁月静好的生活之美,早已随着喧闹的大时代,消失在滚滚的人潮和车流中了。 王世川来到茶厂的时候,老孙师傅正一个人静静的坐在晒台上,抽着旱烟发着呆。 “世川,你回来啦。” 看见王世川进了场院,老茶师才缓缓的站起身来,和他打了声招呼。 后背佝偻的更厉害了,精气神也大不如前,接过王世川递给的条烟,老人家又重重坐回了原来的地方,好像挪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回来了师傅,你不是哪儿不舒坦吧?气色不太好啊,明天带你到县医院检查检查。” 王世川感觉鼻子一酸,也在孙师傅的旁边坐了了下来。 “我好着呢,呵呵。人老了,不中用啦。” 孙师傅抖抖索索的放下旱烟袋,撕开了条烟的包装,取出一盒递给了王世川。 “师傅你才过七十,还早着呢!” 一老一少有一句没一句的寒暄着,很快又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之中。 这种情况以前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这对爷们每次碰到一块,关于制茶、卖茶,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 但是最近几趟过来,王世川能明显感觉到孙师傅没有以前的那种斗志和精气神了。 从最初的闪烁其词,到如今的没有话说。 王世川的第一个感觉,是这位老茶师不想在茶厂做了。 可自己从来没亏待过他啊?王世川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哎!小车老师念书去了,徒弟们也都走啦,你又在一天到晚的赚大钱。这个茶行我如今有点有心无力啦。” 孙师傅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又像是说给王世川听的。 王世川也终于明白,老茶师精神萎靡的真正原因了。 车文读大学去了,所有的小徒弟或者出师另立门户,或者出门打工,如今的茶厂里只剩一个古稀老头在勉强支撑。 王世川感到一阵内疚,“孙师傅,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明天开始外边的生意全部收摊!我也搬到茶厂来住,以后每天我们爷俩就一口锅里搅筷子啦!” “世川,你真愿意回来?外边的大钱也不赚啦?” 孙师傅听了王世川的承诺,整个人都瞬间精神了许多,腰也没有先前那么驼了 “不赚了!先前之所以做甩手大老板,是因为茶厂有师傅你撑着,我在这边只会添乱。如今既然厂里缺人手,哪还有啥可说的,压倒一切,全力以赴!” 王世川激动的站起身来,端起孙师傅的茶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也这才想起,从红石湾上岸到现在,茶饭还没有下肚呢,就直奔茶厂来了。 其实自从车文老师离开红石湾之后,他已经隐隐感到了茶厂所面临的危机。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世川不瞒你说,制茶这行当你还是个门外汉啊。很多流程看着容易,没有三年五载的基本功,还真做不出来。你要想继续吃这大茶饭,真是要跟在我的后面好好学学。万一哪天我这把老骨头两腿一蹬见阎王爷了,再找不到像样的老师傅,你这个茶行可就悬了。” 老茶师炒了半辈子青茶,也把这门手艺当成了自个的生命。 如今有了愿意传承的接班人,与衰老有关的毛病一下子好像都风吹云散了。 “师傅,那我就做你的关门弟子吧!明天我来办个拜师宴,请您老人家上座,我给你磕头!” 王世川仔细想想,开茶厂也有一两年了,经他亲手卖出去的瓜片绿茶已有几万斤,但对于如何炒制出一流的好茶,他还真是一窍不通。 孙师傅的善意点拨,令他醍醐灌顶,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过去拜师傅的那一套早就不时兴了,呵呵。你今天就在这儿给我磕个头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成了。” 孙师傅庄重的整了整衣衫,指着脚下的地面,向着王世川慈祥的笑道。 “好嘞,师傅在上,弟子王世川给你磕头了!” “咣咣咣”三个响头落地,他和孙师傅之间今生的师徒关系,从此算是正式结下了。 “世川,学手艺是慢活,目前还有一件很要紧的事情,需要你来做决定。” 刚刚行了师徒之礼,老茶师就开始对爱徒指点迷津。 “还有啥事?”王世川一脸迷茫,燃着的卷烟停在了指间。 “今春的茶草已经很难收了,我估计明年会更艰难。一个红石湾大队,今年就新增了两家茶行,都是我的徒弟们开的。库区周边所有公社、大队的茶厂加起来,估计不下三十余家。明年的清明前后各家茶厂抢收茶草,打破头的日子还在后头。世川啊,我们该动手准备自家的茶园了。” 孙师傅捏着卷烟,满怀激情的指点着远山,向王世川揭开了目前库区一带茶草资源僧多粥少的窘境。 “这个麻烦我也看到了,山里人没啥可投资的,如今都在搞茶厂。师傅,你觉得我们至少需要多少亩茶园,茶草这块才能有保障?” 王世川的脸色严峻了下来,作为茶叶市场的先行者,他感受更深的还是在销售端。 目前各地的客户都在向他抱怨,绿茶比以前难买多了。 买茶客户在口感、品相、包装各个方面,都有了比以前更高的要求。 供给端的茶草短缺,先前还没有仔细想过。今天孙师傅一提醒,王世川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按照每亩茶园产熟茶两百斤计算,一百亩的茶园应该够了。” 孙师傅张口就来,不但炒茶制茶,采茶、茶园管理这一块他也是行家。 每个采茶季到来的时候,老头都会手把手的指导采茶工人们怎么掐叶,炒制出来的品相才好看。 “一百亩茶园该需要多少工人啊!这么大的摊子我目前还干不起。师傅你看我这个法子可行?” 一亩茶园常年管理需要一个工人,一百亩茶园就是一百个工人,光工资一项,对于王世川来说,也是个天文数字了。 “有啥好法子?说来听听。” 孙师傅笑盈盈的昂头看着王世川,他的驼背也一下子弓成了弧形。 “我们自己只搞个二十亩左右的茶园,专门种植高端茶。中低档的茶草,可以联合附近的社员,采取合作化的形式。由我们提供茶树苗和技术,茶树成材后每年出产的茶草,由我来统一收购。这样社员得利,我们的成本也降下来了。” 王世川扳着手指,向孙师傅简单介绍了自己的谋划。 “这个办法好,我们爷俩想到一块来了。前面这块荒地就不错,是个能出产好茶叶的风水宝地。” 孙师傅抖抖索索的划火柴点着卷烟,指着旁边面向水库的缓坡灌木林向王世川欣慰的笑道。 “我来跟车书记商量商量,把这块坡地承包下来。师傅,什么样的茶树才能出产高档茶?这其中有没有诀窍?” 王世川问孙师傅,同一个师傅炒出来的绿茶,售价和品质却千差万别,这当中究竟有啥学问,一直到今天王世川仍然没有完全弄明白。 “这个你不要操心,到时候只要跟着我自然就学会了!” 孙师傅卖了个关子,裂开掉了门牙的嘴巴开怀的乐呵了起来。 中午放学的铃声刚刚响过,大成子就屁颠屁颠的向这边跑来,呼喊两人去小学那边吃午饭了。 师徒之间事关王世川一生命道的重要谈话,才暂时告一段落。 王元初老先生对于二儿的决定很是赞许,鹅贩子的买卖,是他这个读书人看不上的腌臜活。 韩愈在《师说》中有言: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这个世界上赚钱的生意是做不完的,二儿王世川确实到了应该确定主业的年纪。 在老先生看来,做一个优雅成功的茶商,比鹅贩子强的太多了。 ------------ 第六十五章 茶道传承(二) 卫兰这段日子,正在头疼翻盖新房的事情。 如今乡下的秋冬季节,各村各社简直成了一个个建筑工地。 生活过好了,手中有了些闲钱,对于一个农家来说,对于美好生活的追求,最大的成就感莫过于盖新房搬新家了。 推倒年代久远的土坯祖屋,在原有的宅基地上兴建高大敞亮的新居。 不管是土墙瓦顶,还是砖墙瓦顶大场院,都会放鞭炮,喝上梁酒。 阔气的人家,还会请来乡村电影队,放映一两场露天电影,酬谢建筑师傅、各位乡邻,和前来道贺的亲戚们。 大哥王世春家,一整栋八间房的红砖、杺条、瓦片都运回来了,重阳节之后开工。 他准备一步到位,把两个儿子将来结婚的住房提前盖好。 在这位老农民看来,这肯定是他今生最大的事业了。 而卫兰家,东方红大队公认的首富,至今还住在生产队时候的三间茅草屋里,没有一点盖新房的动静。 一些好事的婆姨们每次见面都会开卫兰的玩笑,“卫兰,王世川挣的那些票子你准备用来做枕头啊!你家啥时候盖房子啊?我们都在等着喝喜酒啦!” 每每这个时候,卫兰总是用“快了快了”来敷衍。 说出来别人可能不会相信,她的手边真是没有翻盖新房的闲钱。 今年这个茶季,目前是有六七万的进账,但钞票还没有焐热,丈夫王世川已经有新的用途了。 他要在红石湾承包山场种植茶树,初步的投资预算至少要十来万。 另外亲戚、领居家里但凡有事,不管是娃娃娶亲,还是购买化肥农药,向她家张口借个三百五百,这个情面也是不能不给的。 这次大哥王世春家盖房,一下就借了五千块,心疼的她几夜都没睡着觉。 冒尖户真是难做人啊,卫兰有时在想,还不如原来生产队的时候,不差人不欠人的日子过得舒坦。 “卫兰,真想盖房子还不容易,家里的钱盖个洋楼围子都够了。茶厂的投资我从信用社贷款,上次信用社的叶主任还问我缺不缺钱呢。” 王世川对于媳妇的虚荣很是不屑,他见得世面多了,已经过了这样的心理阶段。 “十万元的贷款一年我们要背多少利息啊!不合算!” 卫兰纠结道,租山场种茶树的计划卫兰是赞同的。 “肯定不合算了。儿子们都不在家,就算盖个两层洋楼,一年到头还是你一个人住。等成子他们长大结婚,这房子肯定都破的不成样了,我们每年还要背着那么多的利息。” 王世川舒服的泡着热水脚,趁热打铁的劝说媳妇。 “王世川,人要脸树要皮,你大哥家的砖瓦房都要盖起来了,我们还在住茅草屋,你这张老脸对哪放啊!还一天到晚冒充是个有钱人!” 卫兰白了丈夫一眼,她正在借着油灯勒着鞋底。 那个时候的乡下人,还是以穿布鞋为主。 大成子外婆家三个人的布鞋,也是卫兰这个女儿全包的。 最多的时候,她一年要缝制二十双布鞋,才够全家人穿。 这个工作量,没有经历过的人们是很难想象的。 仅仅一双麻绳勒成的布鞋底,没有五六个半宿的辛劳,都不能成形。 所以70后的游子们是幸运的,还曾经历过这样的场景。 昏黄的煤油灯下,年轻的妈妈一边伴儿读书,一边千针万线。 这般母子情深的生活场景,从今往后的人世间,再也寻不着了。 “卫兰,跟我去红石湾吧,等那边公社的租赁合同批下来,我这茶园就要动工了,需要大量的人手。你过去的话,厨房这块我就不要雇人了,家里的田地给大哥家种。我这个老哥别的也不会,这辈子就爱种地。” 王世川点燃一支香烟,幽幽的对媳妇道。 “哎,想过个安稳的日子都不行,王世川,你可能别再瞎捯饬了!” 说到去红石湾,卫兰感到一阵难过。 中国人历来安土重迁,妇人家更是如此,就算是个穷窝也是千金不换啊。 红石湾茶厂的房子卫兰太喜欢了,在那边全家人还可以团聚在一起,但就是舍不得油坊生产队的这份穷家薄产。 “你就放心吧,这次茶园的事情搞好,你就是叫我捯饬我也不干了。也不想活两辈子,我还想过几天清闲的日子呢。” 王世川用自己的裤腿擦干湿脚,起身把洗脚水倒进了院子。 世上任何的事情,都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王世川明白,既然选择了制茶卖茶的养家营生,没有自家的茶场从长远看肯定是不行的,和做饭的时候无米下锅是一个道理。 所以不管媳妇卫兰怎么的伤心不情愿,这件事都没有退路了。 “我走了家里这些牲口咋办?带到红石湾去?” 卫兰知道,这次去红石湾没有个三年五载,肯定是回不来的。 她一直很在意家中的这些牲口,过年的时候不杀个年猪,在她看来日子过得就没啥意思了。 “茶厂南边的那个荒坡你还有印象吧?老车书记全部租给我了。那么大的面积,你喂养十头老母猪的地方都有了。呵呵。” 见媳妇的态度有些松动了,王世川继续怂恿她道。 这几年在外边卖茶,自己动手洗衣做饭的日子,简直让他遭透了罪。 卫兰要是愿意来红石湾帮忙,对他来说就是阿弥陀佛了,提什么条件他都答应。 单纯的算细账,卫兰在家种责任田、养些猪鸭鸡鹅,是不合算的。 一年的纯收入加起来,不会超过两千块。 卫兰在城里卖茶叶的时候,一个月的收入也不止这些。 “王世川,你尽早把猪圈、鸡笼鹅笼给我盖好。家里这些牲口我走到哪儿,它们要跟到哪儿,否则别想我挪窝。” 说话之间一个布鞋底已经勒好了,卫兰放下针线疲惫的揉了揉眼睛。 “你在家也好好收拾收拾,半个月后我回来接你。我家大成子的快活日子要到头咯,嘿嘿。” 王世川喝了两口茶水准备困觉了,忽然嘿嘿乐呵了起来。 “成子怎么就不快活了,我又不是他晚娘。” 卫兰正在收拾针线篮子,面带笑意的随口答道,她明白丈夫的话是啥意思。 在红石湾小学这两年,没有亲妈在跟前,老爹奶奶对他们这个宝贝孙子实行放养教育。 成子真像他爸说的那样,都快活的成野孩了。 每次放假回到王大庄,板凳还没焐热,就忙不迭的对回跑。 这次卫兰去红石湾长住,最不爽气的肯定是王家成同学了,只有这个虎妈能逮得住他。 “哎,再这么分开过下去,两个狗屎孩都不认我这个亲娘了。”卫兰又释然的叹了口气。 两个小儿才是她的全部人生,不管是住茅屋还是瓦房,她所有的生活目标,都是围绕着孩子们展开的。 为他们营造一个温馨的家园,让大成小旺衣食无忧,给他俩积攒长大后读书娶媳妇的家当。 既然去红石湾一家人就能和和美美的聚到一块了,那还有啥放不下的呢? 卫兰搬家这天,二侄兵子招来了三位车友,四辆拖拉机满载着所有的家当和牲口,还有王大庄子的老少爷们,浩浩荡荡的开向了鲜花坪。 初冬时节也没啥农活了,大家伙都想看看卫兰家的茶厂是啥样子。 俗话说得好,穷人不搬家,搬家穷三年。 这一通折腾,足足用了两三天的时间才完全消停了下来。 当卫兰再次从梦中醒来时,身边的爷仨还在酣睡。 窗外的群山雾霭朦胧,山下的水库,一位渔夫正划着竹排回收昨晚放下的网笼。 卫兰忽然有了一种恍惚感,仿佛回到了大青山的卫庄,自己在家做姑娘的时候。 打开屋门,鸡鹅圈舍那边的骚动,才把她拉回了现实世界。 该给娃们准备上学的早饭了。 ------------ 第六十六章 茶道传承(三) 在老车书记的支持协调下,茶叶合作社的事情很快就有了结果。 红石湾茶厂周边的三十多户社员全部加入了进来,各户利用自家的山场和旱地栽种茶树,所产的茶草全部由王世川负责收购。 盖有大队公章的一纸文书,把二者之间的购销关系长期固定了下来。 红石湾茶厂除了提供必要的技术指导,连茶树苗和各家的启动资金都免了。 从统计的情况看,茶园的总面积不会低于一百五十亩。 按照每亩茶园七百斤茶草、每斤茶草五毛钱计算,加入合作社的村民们,两年之后户均年增收不会低于两千元。 在83、84年每斤大米的价格还不到两毛、猪肉的价格还只是七毛一斤的年代,这个收入对于一户农家来说,已经是奔小康了。 王世川当然更开心,一劳永逸的解决了中低端茶草的供给问题。 以后不管茶草市场的竞争洪水滔天,他都可以在家安心的睡大觉了。 现在有专家说,思维决定出路。 明明有双赢、多赢的选择,非得搞成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敌我关系,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内卷”吧。 自家的茶园基地也动工了,王世川带着雇来的十多位村民,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把坡地上的灌木、大石块、和漫山的杂草,清除的干干净净。 “卫兰,你以后养鸡养鸭有地方了!将来这茶园的周边用竹栅栏一围,里边养上两千只下蛋的老母鸡,绝对不在话下!” 王世川不愧是个精明的商人,眼前这片狼藉的红壤土,在他的眼里都是金疙瘩了。 “这都要感谢孙师傅才对!师傅,你就是我家的大恩人!今后啊,我和王世川给你养老!” 卫兰正端着木盆在晾晒衣服,听到丈夫的呼喊,开心的应和道。 她这时不仅想到了养鸡养鸭,连在竹栅栏的外围种南瓜葫芦,用收获的南瓜喂养几头大肥猪,也全都想了起来。 “这租茶园搞合作社的点子,都是你家世川想出来的,我不能贪这个功,呵呵。” 孙师傅习惯性的端着旱烟袋,叉着驼背腰,回头欣慰的对卫兰笑道。 这个老茶师一辈子吸惯了烟丝,如今吃卷烟也是插在了旱烟袋里。 “就他这木瓜脑袋,能想出这样的好点子?肯定是孙师傅你点拨他的。” 卫兰嗔怪的看了眼丈夫,她如今终于不再后悔来红石湾了。 “师傅,种茶的地方给你备好了。怎么搞出来好茶叶,我是没有头绪,就靠师傅你啦!” 孙师傅和媳妇卫兰的褒奖,王世川很是受用。如今唯一悬而未决的难题,就是如何种出高端茶了。 “世川我问你,世面上那些卖价高的绿茶,都有些什么样的特点?” 孙师傅没有正面回答,继续卖着关子,认真问他的关门弟子。 “产地一定要好,所有的瓜片绿茶当中,只有我们红石湾出产的瓜片才是上品。另外要有你这样的老茶师把关。其他的我猜不到了,嘿嘿。” 王世川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除了产地和技师外,他真是猜不出影响绿茶品质的其他因素了。 “你猜对了两处,呵呵。判断绿茶的孬好,最主要的是产地。就好比酿酒,同样的五谷杂粮,在贵州茅台能出上等的好酒。而在我们这儿,只能酿造出六毛冲子,二者是一样的道理。” 孙师傅有些累了,回到晒台边坐下,磕掉了旱烟袋中的烟灰,重新插上了一支。 “第二点要有手艺好的师傅。蝙蝠洞出产的茶草,现在让你王世川来做,也只能炒制出大叶茶来,哈哈哈!” 说到这儿老茶师开怀的大笑了起来,他这辈子最为自信的,就是满肚子炒茶的学问,在这一片山区无人能敌。 几十年后像他这样的老茶师如还健在,肯定都是国宝级的茶艺文化传承人了。 王世川也憨憨的跟着傻笑,他知道师傅说的都是大实话。 “第三点就是茶树。同样的产地、同样的炒茶师傅,人工栽培的家茶和野生的茶树就不在一个水平上。家养的兰草花没有野兰草香,也是这个道理。” 说到这儿,孙师傅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哦,我晓得了,师傅你是想搞个野茶园!” 王世川也算是聪明人,师傅的点拨让他茅塞顿开。 “是有这个想法。从明天开始,卫兰你多准备点干粮,我和世川带上板车䦆头,去山上挖些野茶树回来。我们只挖树龄在50岁、100岁朝上的茶树,有主家的就花点钱。有了千百棵这样的古茶,世川,你这辈子的大茶饭可就吃不完啦。” 孙师傅满是神往的笑道,他的谜底也终于揭开了。 那个时候,大别山腹地的原始森林里,长满了各种无人问津的野茶树、珍稀远古的映山红和野兰草。 要是放到今天,私自移栽就是严重的违法行为了。 当年山下麻埠街茶市兴盛的时期,像孙师傅这样茶行家的伙计们,每年清明、谷雨前后,肯定都有外出采摘野茶的传统。 西北大别山区的东麓这片,大多数野茶林的分布情况,老茶师好像都了然于胸。 不管是在山崖上,还在在山谷里,溪涧的深处,荒村的屋后,孙师傅差不多张口就来。 就连大概有多少棵野茶,一些千年古茶树的历代典故,他也能说上一些。 所以他和王世川一路寻茶,简直就成了孙师傅探访故友的怀旧旅程了。 整整一个冬天,师徒二人走遍了红石湾周边方圆百十里范围内的所有山野河谷。 淘回了一千多棵树龄在50岁以上的野茶树,每一株的树干都有碗口般粗细。 移栽在自家的茶园基地,高低错落郁郁葱葱,真是喜煞人了。 孙师傅在选野茶树的时候,还有一个底线。 那些生长条件优越、树龄百年以上、尽得天地日月灵气的野生茶树,不管有没有主家,都是不能动的。 在老茶师的眼里,这些野茶已经是快要羽化成仙的神树了。 移栽破坏了这些神树的风水,就像亵渎了神灵一样,会给自己和子孙带来无尽的厄运。 所以他们选择的这些野茶树,绝大多数都是生长在憋屈幽暗的空间里。 或者是参天蔽日的老松下面,或者是密不透风的毛竹林里,也或是山民土坯墙的墙根底下。 把这些野茶迁移出来,重新栽种在背山面水、地力肥沃的茶树园里。 让它们从此自由自在的餐风饮露,敞亮舒展的快乐生长,对于制茶人来说,也算是一种今生的修行了。 一路走来孙师傅向王世川叙说了数不清的故事,关于茶树,关于茶行,或者是二者之间的渊源,以及在时光变迁的岁月长河里,各种前人和前事的最终归宿。 王世川这个半道出家的农民茶商,也第一次对于茶道的文化和传承,有了一些切身的感悟。 赚钱养家的同时,好像也多了一份浓浓的人文情怀。 孙师傅叙说的所有故事中,其中有一个茶道传说最是有趣。 大约在明清年间,麻埠街上有一家经营罗松茶的春来茶行。 每年清明前后,东家雇请的茶工当中,总会有一些尚未婚嫁的青春女子。 她们采茶的地方,大多在人迹罕至的峡谷深处。一些千年树龄的古茶,大多长在这样的崖畔或孤峰上面。 姑娘们采下的茶草,直接收放在各自的抹胸里。 千年古茶的草叶本就稀有,再用这般的收集之法,炒制的青茶沏出的茶水,醇香清冽自带仙气,还有淡淡的处子乳香的味道。 一时千金难求,成为江北茶市上的绝品。 各地的茶商争相模仿,最顶级的茶师亲自操刀,但没有一家茶行能够炒制出带有天然乳香的绿茶来。 因为他们的配方都用错了,谁也没有想到,那一缕淡淡的乳香,原来是藏在青春少女的抹胸里面。 ------------ 第六十七章 茶道传承(四) 绿茶传统炒制技法的第一道工序,就是杀青。 度娘中关于绿茶杀青的解释是这样的,把摘下的茶草加高温翻炒,,抑制其发酵,使茶叶保持固有的绿色,同时减少叶中水分,使叶片变软,便于进一步加工。 绿茶与发酵类的熟茶相比,例如黑茶、红茶、普洱茶等等,最大的区别,在于保持了原生的颜色。 这其中,主要的功劳就是杀青。 杀青不成功的绿茶,从色泽上就可以辨别出来。 市面上的绿茶,如果颜色暗淡不纯碎,不管是绿中透黑、绿中带黄,还是其他的伴生色,大体的原因可能有三种。 第一种是陈年的旧茶。绿茶喝的就是一个新鲜,隔年的陈茶虽然喝起来的口味更加苦涩厚重,但已经不是绿茶最本真的味道了。 这一点和熟茶、发酵茶正好相反,比如普洱茶,却是越陈越好。 第二种可能,是加入“绿色素”之类的添加剂了。。 而其中最大的原因,则是杀青没有到位,未能有效的阻断发酵。 这样的绿茶就有点不伦不类了,名为绿茶,却兼有了红茶、黑茶的一些特质。 杀青对于需要塑形的大别山瓜片绿茶来讲,尤为重要。 瓜片茶在明清时期被称为“江北蜂翅”,意思是每一片茶叶的形状,就像小蜜蜂的翅膀一样。 这样的说法,带有很浓厚的文艺范。更通俗一点,就是甜瓜瓜片的形状。这种叫法,自从明朝的时候,也就有了。 瓜片绿茶的杀青工序实际上分为两部分,学术上的名词叫做生锅和熟锅。 生锅的功能是蒸发水分,使叶片软化。 熟锅除了继续有杀青的目的,也是绿茶塑形最为关键的一步。把软化的叶片,煸炒成条形、瓜片或蜂翅的形状。 如果说生锅一般的新手还可以试试,那么熟锅就考验炒茶人的眼力和技法了。没有三年五载的刻苦磨砺,老茶师的悉心点拨,炒熟锅的细活是没法做的。很可能会把一锅的山珍,做成夹生饭了。 而王世川的茶商之路,目前面临的最大关口,就是给茶草杀青。 白天的时候,卫兰已经按照孙师傅的吩咐,采回了一大堆的茶树叶子。 尽管秋冬时节的茶草又老又硬不适合制茶了,但给王世川这样的新徒弟练手杀青还是可以的。 每天晚饭之后,或者是不能外出的雨雪天,红石湾茶厂的操作间里,绿茶炒青的课堂就开始了。 卫兰在灶下添火,孙师傅指导示范,王世川如临大敌,有时还会有一两个前来助阵观战的旁观者。 大成子和小旺孩,或者是他俩的堂姐毛丫头。 说实话,杀青对于平时炒个青菜都头疼的王世川来说,绝对不是个轻松活。 刚开始的时候,手中竹编的炒把就像是个顽皮的孩子一样,怎么都不听使唤。稍不注意,就把一大堆的叶片挑出了炒锅。 “滚过去,让我来炒!越老越龙涎(江淮土话,干事不利索的意思)了!” 卫兰实在看不下去了,放下烧火棍,把王世川推到了一边。自己按照孙师傅的指导有模有样的翻炒了起来,比王世川利索了百倍。 “师傅,今后还是让卫兰做你的徒弟吧。照我这架势,学十年也出不了师。呵呵。” 王世川尴尬的自嘲道,递给了孙师傅一根卷烟。 “学艺不能着急,我保证你一个冬天就能学会杀青。放开了翻炒,像搅拌猪食那样。我们大山里头,这不要钱的茶树叶也不金贵。” 孙师傅淡淡道,关门弟子看来他只认王世川了。 “卫兰,你也不要熊他。功夫到自然成,让他慢慢学。”老茶师接着道。 教授炒茶学问的时候,老人家是不苟言笑的,很有师傅的范儿。 “你来炒吧,平时当老太爷当惯了,炒个菜都不会,鸡毛掸子、扫帚你可会用?” 卫兰嗔怪着丈夫,退到了灶下。 而王世川先前的手法,和卫兰的想法一样,真是把绿茶的杀青当做炒菜了。 竹编的炒把怎么用都不顺手,心里老是嘀咕着为啥不能换个木铲或是铁勺来炒茶。 鸡毛掸子的比喻很是形象,王世川再次上手时,感觉比先前顺畅了许多。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每天从外边挖树回来,孙师傅只给王世川做个示范,教他如何炒生锅,传授一些内外火候的把握技巧和竹炒把使用的一般手法。 其他的,全部任由王世川自由发挥。 操作间里一溜排共有十口杀青用的半平底铁锅,每口锅里都放了些茶草。 只要稍有空闲,他都会进来操作一番。 又有孙师傅这个高人在旁边指导,及时纠正手法上的错误,王世川的进步神速。 一个月后,连媳妇卫兰都对他刮目相看了,给了他一个很大的褒扬,“我家成子爸终于会炒菜了。” 终于有一天,孙师傅开金口道:“明天换熟锅吧。” 老茶师的表态,意味着杀青生锅阶段的所有工艺和技巧,王世川已经掌握。他这位关门弟子,从今往后算是正式入门了。 绿茶杀青熟锅环节的主要任务就是塑形,一锅的叶片在规定的时间内,全部压煸成条形、瓜片的形状。 这里边的学问多了去了,火候、手法、翻炒的频率、出锅的时机等等,绝非一日之功可以做到。 孙师傅炒制大半辈子绿茶了,成功率尚不足百分之八十。 如今的各家茶厂,杀青的熟锅阶段,都选择了机械化作业,还是会有相当大的比例不能塑形成功。 所以炒好的绿茶在出厂之前,一般都有筛选的流程。品相规整的一类,品相散碎的归为另一类,分开储存,分类包装。 因为市场上的绿茶,售价的高低往往因品相和包装而异。 品相好的,肯定都是一家茶行售价较高的精品茶、高档茶、招牌茶了。 而那些品相不好的,在熟锅阶段没能塑形成功的次品,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口粮茶。 二者虽然在品质和口感上没有任何差异,但售价上往往却是天地之别。 王世川的第一次熟锅,炒的是一塌糊涂。 一通操作猛如虎,把半锅的片茶捯饬成碎茶末了。 这样的场面令王世川很是尴尬,媳妇卫兰都笑的喘不过气来。 所有的结果都在孙师傅的意料之中,老茶师笑呵呵的对王世川道:“世川,你现在知道炒茶为啥要用这竹扫帚了吧?要是给你一把铁锅铲,一铲子拍下去,片茶就都成这样了。” “卫兰,你后期的火头太大,茶叶都炒糊了。” 孙师傅接着又卫兰道,提醒他俩炒茶的时候火候把握的重要性。 一旦火候到了,不管有没有拉条成功,都要全部出锅。 否则太过干脆的绿茶就没了韧性,一碰就碎,也就没法储存和运输了。 所以说茶道如同棋道。 会炒生锅只是会下棋了,但如何把棋下好下精,则需要漫长的实践和积累,还需要有点天生的悟性。 炒熟锅也是这个道理,炒茶的师傅至少达到了段位棋手的级别,才能够堪当重任。 看着孙师傅的操作简直太简单了,同时控制着两口杀青的炒锅,在竹炒把悦耳的“沙沙”声里,原本已经遇热自然卷曲的叶片,瞬间完美的折叠在一起。 又像是在一片杂质当中分拣黄金的颗粒,塑形成功的叶片占据炒锅的一半,等待拉条塑形的占据了另一半。 然后就是此消彼长,火候一到即刻出锅,一切都做的恰到好处。 “师傅,你真是太厉害了,我啥时候才能学会你这样的炒茶本事啊?” 王世川由衷的赞叹道,师傅娴熟的技法令他望尘莫及。 “至少没有五六个茶季的操练,肯怕不行。世川,你也不要担心。啥时候你熟锅出来的片茶没有了多少碎末,基本上就可以出师了。你的那些小师弟都是这个水平,茶厂这两年卖出的茶叶也都是他们炒出来的。” 老茶师抓起一把冷却的叶片,放在眼底下满意的打量了一番。 能把冬天里又老又厚的茶树叶子,炒煸成蜂翅的形状,他这炒茶的功夫,确实够王世川学一辈子了。 师傅的宽慰也令他安心了不少,两年多摆摊卖茶的亲身经历,对于顾客买茶的需求倾向,王世川还是很熟悉的 。 但凡买茶送人的,对于茶叶的出产地与包装,都会有更高的要求。 买回去自家喝的口粮茶,顾客最在意的是茶水的口味和价格。 所以不管是送人还是自家喝,只要不是碎末茶或者明显的老粗茶、大叶茶,确实没有几个客人在绿茶的品相上太过较劲。 要求绿茶从制作到包装、到沏出的品相,完全的标准化,并以其来判断茶质的优劣,应该是2000年之后的事情了。 学徒的那个阶段,王世川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用自己炒制的绿茶来招待熟人,请他们进行点评。 尽管他最初的作品都是败笔,茶汤苦涩品相凌乱,但收到的都是一大堆的奉承话,也令他很是受用。 卫兰在灶下负责火候,王世川在灶上主管炒作。 夫妻二人在绿茶杀青的环节,足足苦练了两个茶季,才达到了孙师傅所说的出师水准。 而每年谷雨纷飞的季节,真正能够妙手丹青,炒制出弥漫着岁月味道的上乘绿茶,王世川又用了将近十年的光阴。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才开始慢慢的懂茶了。 ------------ 第六十八章 茶道传承(五) 春节前夕,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暴雪接连飘洒了四五个昼夜,红石湾周边的山川河谷,全都变成了与世隔绝的冰雪世界。 与外界唯一相通的库区水路彻底中断,原本打算去县城采办年货、带着娃们回趟大青山卫庄的计划,也全都落空了。 清晨起床,一两米厚的积雪堵住了门口。 王世川从操作间的通风口爬到了屋外,清除了过道上的积雪,才把全家老少放了出来。 “瑞雪兆,丰年到!世川,看来明年是个好年景啊!” 孙师傅还是老烟民的坏习惯,迎着凌冽的寒风一通干咳,才把满肺的尼古丁清理了出去。 然后摩挲着半人高的积雪,对着王世川开心的笑道。 在他的记忆中,这辈子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暴雪,把整个大山都包裹住了。 卫兰最担心家禽牲口是否安全,踩着齐腰深的白雪去了猪圈那边,确定肥猪、母鸡无恙后,才又连滚带爬的从雪堆里撤了回来。 后来的气象资料表明,这一年的江淮暴雪百年罕见,打破了本地区有气象记录以来的最高记录。 卫兰全家搬到红石湾的第一个春节,就恰巧碰到了。正如孙师傅所说,应该是个好兆头吧。 小孩最喜欢下雪天了,还在睡懒觉的成子和旺孩,裹着棉衣抖抖索索的从卧房跑了出来。 成子抓起白糖一样的积雪就往嘴里塞,小旺孩则是直接乐颠颠跑到了雪堆里,还未冻结的存雪棉花包一样,瞬间就把小家伙埋了进去。 第一次玩耍这样的游戏,小旺孩乐翻天了,拦都拦不住。成子刚把他从雪堆里拉出来,小家伙又自个四仰八叉的倒进了雪堆里。 就快过年了,娃们伤风感冒会很麻烦,卫兰连吼带哄,才把两个小儿赶回了屋。 王家成后来回想起来,那年在红石湾度过的新春佳节,真是太有意思了。 山乡的雪国、红红的灯笼、妈妈精心准备的年夜饭。 还有炭火上烧烤的黏粑粑、守岁时的红枣糖水、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的浓浓亲情。 中央电视台每年春节这天,都会循环播放《新春序曲》。 那样的场景、那样的旋律,对于人到中年的七零后来说,总会勾起一丝淡淡的忧伤。 亲情也好,乡愁也罢,所有往日的情怀和人事,都在时间的长河里慢慢的远去了。 “师傅,这么大的雪你肯定回不去了,今年就在我家过年吧!” 王世川和卫兰一人一把铁铲,很快清除了廊台上的积雪,又铲开了场院上连接水井、牲口棚和厨房的所有通道。 “我也想啊,正好和你父亲我们老哥俩好好的喝一杯。呵呵,肯怕孩子们不同意。” 孙师傅乐呵呵看着两人忙活,又习惯性的端起了旱烟袋吞云吐雾了起来。 老茶师身上的长棉袄、脚下的新棉鞋,都是卫兰冬天里帮他做的。今早这大雪天穿身上,别提有多舒坦了。 “你就在讲勺话,师傅有儿有女的怎能在别人家过年?趁着今天路面还没上冻,饭后赶紧把师傅送回去,家里人肯定都在望着了!” 卫兰嗔怪丈夫不懂人情世故,又开心的对孙师傅道:“师傅,吃完早饭让世川送你,过几天我们去给你拜年!” “好啊,呵呵。不要世川送,这山路我比他熟。送完了我,还得找人再送他回来,哈哈哈!这么大的雪,我民国三十几年的时候见过一次,从那以后就再没遇到过了!” 孙师傅欣慰的大笑了起来,他家所在的孙湾距离红石湾有二十多里的山路。大雪天里,王世川一个山外人,这样的山路他是没法走的。 乡下老人都有过年情节,尤其如今这日子也过好了,身体健康儿孙满堂,自己又能凭着手艺挣点养老钱,还收了王世川夫妇这么厚道的好徒弟。老茶师现在除了感恩幸福,已是别无所求。 早饭之后,大伙都没想到,孙师傅的两个儿子尽然抬着竹椅做成的连杆,来接他们的老父亲了。 雪天不留客,送走了孙家父子,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远,直到慢慢消失在白雪皑皑的山林深处,卫兰忽然感到了无比的失落。 茶厂所在的位置太偏僻了,方圆两三里的范围内,除了相邻的红石湾小学,几乎没有一户人家。 在这个地方大雪天里如果出了啥事情,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还是山外的岗上热闹,王大庄子每年这个时候,娃们结伴嬉戏,大人们各家串门,烤火闲谈斗斗小牌,尽享着丰年的快乐。 卫兰也是个喜欢热闹的庄户人,觉得那样的新年,过的才有意思。 直到小姑英子和毛丫头穿着红彤彤的棉袄踏雪而来,带着大成小旺在场院里欢天喜地的打着雪仗、堆砌雪人,卫兰的过年的心境才又恢复了过来。她想起了自己也有一件这样大红色的驼绒棉袄,是一个月前王世川从县城给她买回的过年礼物。 当时还嫌弃颜色太鲜艳了,一直没好意思穿出来。 想到这儿,正在切着腊肉的卫兰赶紧洗手,奔到里屋换下了黑不溜秋的棉袍,换上了洋气红火的新装。 红棉袄、红灯笼、红对联,再配上白雪皑皑的屋顶、场院、山野、通往远方的田间小路,这新春佳节的喜庆气氛,一下子就出来了。 如果在江淮地区的乡间做个调查,过大年的时候最喜欢的颜色有哪些,十有八九的选择可能都是红色和白色。 没有瑞雪迎春,没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隆冬气象,年味好像都淡了许多。 正在王世川夫妇为过年没有人气而感到失落的时候,红石湾大队的父老乡亲们,并没有忘记这一家新成员。 最先冒雪前来拜访的客人是喜欢打猎的张老师,追逐一只落单的野猪正好从此路过,留下了一大半当天的战果,还怂恿王世川闲着没事跟他一道。 第二天上午,吴老师领着一位杀年猪的乡村屠夫如约前来。 前些日子是大晴天,约好了今天杀年猪。 结果连续两昼夜的鹅毛大雪,山路上的积雪足足有一米多厚,卫兰寻思着屠夫肯定来不了了,今年这个春节将就着过吧。 没想到老吴信守约定,硬是把已经收刀过年的老师傅从热被窝里提溜了出来,带到了这儿。 平时在学校和王世川夫妇三天两头的小聚,他知道杀年猪对于这一大家子外乡人来说太重要了。 除了在年夜饭上可以多加几道硬菜,更像是一场敬祭丰年感恩幸福的盛大仪式。 答应过的事情如果不能做到,从今往后他在王世川夫妇面前可就没法抬头做人了。 所以今天就算是下刀子,老吴同志也会信守约定,把杀年猪的师傅带过来的。 老车书记和他们好像约好了一样,也顶风冒雪来到了茶厂。他的身后还跟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刚刚放寒假归来的小车老师。 他们几位所在的村落距离红石湾小学,至少都是二十多里的山路。 踏着齐腰深的积雪走到这儿,没有两三个小时肯定不行。 卫兰感激的眼泪都快流了出来,慌忙吩咐王世川支起大盆的炭火,给大伙烘烤湿透的衣服和鞋子。又让成子去小学那边喊老爹过来,陪着客人们品茶叙话。 “二婶,军子年前没过来啊?这个家伙写信不回,人也不给见,真准备在那边做和尚啦?” 寒暄之后,车文帮着卫兰摘洗青菜,一边伤感的打听军子的近况。 才在大城市的高等学府里待了半年,小车老师的气质完全变了,在卫兰的眼里,比早年的下放学生还要洋气。 “上次听成子大爷过来讲,军子今年过年不回来了,那边练功的课程紧,不能耽误。车老师,我家侄子的脾气我知道,他这辈子要是混不出人样来,肯定是不会再见你了。忘了他吧大侄女,为了他好,也为了你好。” 卫兰用木桶从大铁锅里盛出滚开的热水,一边安慰着车文道。两个孩子的这段缘分,她从王世川那儿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 “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二婶,菜摘好了,去哪边洗?” 车文不再和卫兰搭话了,低着头忧伤的哼唱起歌来。一竹篮的青菜很快摘好,才故作开心的询问洗菜的地方。 “外边有水池,晒台的旁边。秋天你二大雇人打了口水井,如今不要到小学那边挑水了。” 卫兰欢喜的告诉车文洗菜的地方,等她离开厨房后,又自言自语的感叹了一番。 “还有心情哼小曲,哎!军子啊,痴情的勺孩吆!” 她哪里知道,《少林寺》还有《牧羊曲》,正是车文和军子美好初恋开始的地方。 车文在吟唱这首歌时,饱含着多么深情的怀念啊! 过大年的前一天,雪终于停了,久违的艳阳天又带回了几丝初春的暖意。 场院石板地上的积雪已经全部铲干净了,在暖阳的照射下蒸腾着氤氲的水汽。 避风朝阳的院墙下面,摆上了一张木方桌,王元初正在陪三位邻村过来的老丈摸着当地的小牌。 一毛钱一局,小赌怡情,也是老先生近年来除了钓鱼之外的另一大业余爱好。 如今写春联的差事,他已完全交给女儿英子来做了。 这位老王家的高中生,书法这块深得老父亲的真传。一笔柳体楷书挥洒自如、收放有度,和老先生相比,已经有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客居红石湾的一家人都很快乐,只有我们的王家成同学在过年关闹情绪,他想念王大庄的那群小伙伴了。 刚刚被妈妈卫兰收拾了一顿,这会正坐在廊台边上抹着鼻涕看小人书呢。 ------------ 第六十九章 茶道传承(六) 这一年的茶季,正如孙师傅先前预料的那样,从一开始就乱套了。 熟练的采茶工成了抢手货,谷雨前后的采茶旺季一人难求。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每年的茶季都会有一批批的山外人蜂拥而来,加入采茶工人的行列。 主家提供食宿,每天收采的茶草按量计酬,就像关中的麦客一样。 最好的年景,一位熟练的茶工每天到手的收入,可以达到一两百块钱。 那时候除了成规模的国有茶场外,民间培育的人工茶园才刚刚起步。 所以除了采茶工的短缺,茶草源头的争夺也是愈演愈烈。各家村办社办的茶坊,都以行政区域为界,划定了各自的势力范围。 区域外的茶商如果敢跨界收购,就像是挖了对方的祖坟一样,一场争斗也就在所难免了。 激烈竞争的结果,是各家制茶作坊争相加价,不计成本收购茶草。 这种米比肉贵的行业现象,也使得本土的绿茶市场提前进入到微利时代。一些新入行的茶商负债累累,很多年后都没有缓过劲来。 上河沿区绿茶市场的先行者,红石湾茶厂目前正面临着这样的困境。 去年谷雨前后,每天几万斤的茶草入库,几十个杀青的工人同时昼夜操作都忙不过来。 如今的情况完全变了,只有合作社的茶农前来交易,一天下来收购的茶草还不足千斤。 价格提高一倍后,才有一些去年的老客偷偷摸摸的送货过来,好像他们的交易见不得光似的。 “师傅,你又猜对了。照这么下去,我们茶厂今年不好干啊!” 眼看今春的采茶季已近尾声,库房里的新茶还是空空如也,王世川心急如焚有点坐不住了。 “世川,不要害怕,这些人闹不长久。家家都开茶行,家家都会没饭吃。我们只要把这个茶园经营好,将来高档野生绿茶的名头一炮打响,还怕收不到茶货?这些个小茶坊借你家的名号找你卖茶的日子还在后头。” 师徒二人正在给茶草杀青,这么一点茶货,如今已不要雇佣外手了。 孙师傅娴熟的操控着竹炒把,一边回头信心满满的对王世川道。 老茶师通俗的说教里,其实包含了两层很高深的管理学思想。 一个是关于重复投资的问题,某个行业赚钱,社会资本蜂拥而入,其结果可能就是大量低水平的重复建设。 不仅会推高供给端的人力成本和原材料成本,也会加速需求端的过度饱和,最终使得大多数投资者惨淡收场。 就像今天的农产品市场一样,猪肉价格高了都去养猪,水果有赚头都去承包土地种果树。 动辄几百万亩的规模,“水果之乡”光鲜亮丽的背后,“果贱伤农”的情况时有发生。 振兴乡村经济的过程中,除了头部产业基地的扶持和宣传外,配套产业的建设同样不可或缺。 没有物流、冷链、仓储、包装、信息、融资、深加工、销售平台、品牌推广等完整产业链的打造和配套项目的引入,摊子铺的越大,投资人的损失可能会越重。 君不见如今农村的很多地方,成片成片的果园都撂荒了。 白菜价的芒果、桂园卖不出去,连老母猪都不吃。成熟的水蜜桃挂在枝头任人免费采摘,消费者都嫌麻烦。所有这些,都是低水平的重复投资所带来的恶果。 老茶师的另外一个观点所涉及的,其实是关于企业的品牌战略和价格策略的问题。 打响名头,就是提高品牌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企业的高端产品实行高端定价,来带动低端产品的销售和利润。 就好像普通的螺蛳粉作坊,如果挂靠某个网红品牌,通过其直播平台对外销售,一秒钟的出单量,可能会远远超过作坊本身很多年的营业额。 这就是品牌效应,也是新零售的意义所在。 而王世川的这个野茶园,也正是红石湾茶厂目前正在精心培育的拳头产品。 按照孙师傅的观点,王世川已经有了一只会下蛋的金鸡,还有啥可担心的呢? 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 只要有了核心竞争力,眼下这些闹腾正欢的大小茶坊,将来说不定都成红石湾茶厂的分车间了。 半个月后茶季结束,红石湾茶厂收炒的新茶只有两千来斤,今年生意的惨淡已成定局。省城各地老主顾和零售商的货源保证,看来只能靠高价采购其他茶厂的绿茶来补充了。 “世川,你抓紧时间给茶园的巴扎子做起来,我要进鸡苗了。这么大一片地,每年还要给大队租金,不能老这么空着。” 卫兰是个对于养殖业很是痴迷的农妇,王世川去年在茶树下面配套搞家庭养殖的提议正合她的心意。 两千只老母鸡平均每天下五百个鸡蛋,每个鸡蛋供销社的收购价是五分钱,一天就是两百五十块的毛收入,差不多把茶厂流失的利润全补了回来。 她所说的巴扎子,在大别山区的方言当中,是菜园栅栏、围栏的意思,通常用竹片扎成。 和新疆地区少数民族所说的大巴扎有何渊源?就不得而知了。 接下来半个多月的时间里,王世川和孙师傅每天都会去前山砍来毛竹,刨成一根根长长的竹片。然后在茶园周围,每间隔一丈多远的距离,就钉下一根两米高的木桩,对于栅栏来说起到了固定和支撑的作用。 王世川又到区里的供销社,买回了几大捆细铁丝,,把所有竹片再一根根的捆绑在木桩上,一条循着山坡地势环绕而成的半椭圆型围栏也就大功告成了。 既不影响茶树园的通风通雾,又可阻挡外物的入侵,院内散养的家禽牲口无需任何的看管,也不能到处乱跑了。 卫兰的这个树下养殖业,当年就见到了收益。 在红石湾茶厂生意不景气的那两年,甚至一度成为了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 王世川闲暇的时间,每天还在跟着孙师傅学习制茶的技术。如今已经学到了拉老火,这也是绿茶装桶封存前的最后一步了。 孙师傅判断绿茶是否上乘,总是先放在鼻子下面闻闻味道,再把玩一番叶片的形状和颜色。 经他拉火炒制的绿茶,都是状如蜂翅,宝石绿的茶片上透着一层淡白色的茶霜,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板栗香味。 没有茶霜的绿茶,肯定不是上乘的好茶,这是一般的小白评价绿茶品质最直观的方式。 但市面上的茶霜,手工作假的也很多。 随着采茶、制茶工艺机械化时代的到来,从颜色到香味,厂家都可以根据市场的需求人工调配,外山茶拉到内山茶厂销售的情况也很常见。所以单纯凭借色、香、型这些外在的特质,来判断一种绿茶的优劣,对于一般的品茶人来说,上当受骗的不在少数。 好在各地绿茶基地的种植面积都在扩张,只要不过度追求绿茶的品相和包装,寻常的价格买到货真价实的口粮茶,在当下的茶市,已经是常态了。 王世川先前做过跑长途的白鹅生意,在禽蛋类的农产品销售这块,比一般的养殖户也有了更多的路子。去省城县城的市场和单位食堂转上一圈,他家茶园里出产的这些原生态老母鸡和土鸡蛋,也就不愁卖了。 这种茶树+养殖的立体农业模式,古已有之。 但在红石湾大队,把这种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通过资本的投入、规模化经营,变成了一门可以发家致富的大生意,王世川、卫兰夫妇算是第一个吃螃蟹的。 周围的山民都会隔三差五的过来取经,委托王世川代为销售一些家产的禽蛋,他也从来没有推脱过。红石湾茶厂能有今天,离不开周围父老乡亲的热心支持,该到自己为他们尽点薄力的时候了。 但王世川已经把制茶和经营茶园当做了余生的事业,无意在养殖业这一块投入更多的精力。 他于是找来了老车支书和红石湾大队班子的所有成员,建议由大队出面,组织村民们成立养殖合作社。 日常运营管理的模式与茶叶合作社一样,各家各户分散饲养,由合作社统一收购和对外销售。 红石湾半封闭的山场环境,除了适合种茶外,也特别适合家禽养殖这样的树下经济。 包产到户已经三四年了,广大社员们基本上没有发家致富的好路子,身为父母官的老车支书正在为这事发愁呢。 所以王世川关于养殖合作社的提议,和他算是想到一块去了。亲自兼任合作社的主任,挨家挨户的动员山民们加入进来。 王世川先后在自家的茶园里,给合作社的社员们上了几次现场课,手把手的传授养殖经。还领着大伙去了趟县城和省城,两个地方的所有熟客,从此也成了合作社的共享资源。 去年老车书记找他商量筹建窑厂解决社员就业的事情,虽然因为财力不够未能成行,但这件事始终放在了王世川的心里。 所以大队养殖合作社的建成,也算是把这份人情给还上了。 ------------ 第七十章 山乡巨变(一) 一说到边城,人们首先想起的是沈从文的小说,那如梦如幻的湘西边陲,还有摆渡为生的老船夫和他的孙女翠翠姑娘。 其实在红石湾的水库下面,也沉睡着一座叫做“边城”的千年古镇,它就是麻埠街。 北魏时期,麻埠镇隶属霍州边城郡,所以后世也称之为“边城”。一直到解放初期,镇南的城门楼上还镌有“边城保障”的4字砖雕。 北宋年间,麻埠街是全国的12茶市之一。清末民初,安徽茶厘设南北两局,南局设于皖南屯溪,北局就设在麻埠,由此也可以想象红石湾一带当年茶市的盛况了。 五月的一天,老车书记从公社开会归来,也带回了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红石湾大队就要通电了。目前的电线杆子已经埋到了柳冲,再翻过两座大山就到家门口了。 车书记在大喇叭通知里还再三强调,安电需要的所有耗材,全部由国家无偿提供。但各家各户都要派出劳力,协助供电所的同志抬电线杆、扯高压线。 原来,当地政府正在大力推动送电下乡工程,电站领导首先想到了水库周边的各个乡镇,也是库区移民的集中安置区。 当年在“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伟大号召下,麻埠、流波等地的土著居民舍小家为大家,离开了世代居住的土地,这些年来也没有得到多少像样的补偿。如今送电下乡了,库区的乡村如果不能最先用上电,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所以各级主管领导当即拍板,送电下乡库区优先。尽管红石湾、柳冲这样的山旮旯不通省道、县道,连条通往山外的机耕路都没有。但就算是爬山涉水、肩跳人扛,也要把党的温暖和光明送过去,山乡的农家一户都不能少。 所以在八十年代初期,红石湾是最先通电的少数山乡之一。据说最初两年连电费都不收,可把那些还在使用煤油灯照明的山外人羡慕死了。 在老车书记的带领下,王世川与红石湾大队的一百多位青壮社员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沿着一条条茂林丛生的峡谷,转山开出了一条柳冲通往红石湾大队的简易通道,总里程大概有四十多里。砍倒了途中可能阻挡高压电线前行的树木和毛竹;在一些水流湍急的溪涧上,架设了简易的木桥;在无处落脚的山崖边,挖凿了可供三人并排行走的简易栈道。 每根电线杆都是两吨多重、十几米高的重头货,在没有任何机械助力的情况下,全靠人力搬进大山,艰难的程度可想而知。 供电所的施工人员现场勘查之后,给出了两头并进、中间合拢的搬运方案。 也就是红石湾这边通过库区的水路运电线杆进山,柳冲这边还是沿着原来的线路。 大伙又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使出了蚂蚁搬家的力气,终于把这一百多根大家伙搬到了制定的位置。 “老书记,我们红石湾很快就能过上城里人的日子啦!” 站在一处山坡上,遥看着从前方逶迤而来的高压线杆,如灰白色的巨人一般,携手屹立在大山深处,王世川万分感慨的对老车支书道。 “哎呀,还像在做梦一样。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都喊了几十年咯!” 老车书记凑着王世川的烟蒂点着了卷烟,深深吸了一口。 曾几何时,我们把每户农家都能住上安装了电灯电话的两层洋楼,作为美好生活的最高追求。比苏联老大哥“土豆炖牛肉”的共产主义生活典范,还更进了一步。 如今这个社会理想早已实现,正如老人家诗中所写的那样,“秋风萧瑟今又是,换了人间”。 伟大祖国的进步,真是太快了。 “世川,砖瓦厂的事情你还得帮我再考虑考虑。这茅草屋里拉电线,就像是驴粪蛋外面光,怎么看都不般配啊!” 老车书记乐呵呵的对王世川笑道,眼看着电线就要连上了,他这个父母官又有了更高的追求,让红石湾大队的每户山民,都能住上公家那样的砖瓦房。 “军子有几个朋友在开窑厂,哪个社员如果想学点烧砖烧瓦的技术,我来帮介绍,呵呵。” 王世川是一位精明的商人,经过架设电线这件事,他对在红石湾兴建大型砖窑厂,已经彻底失去了兴趣。 交通闭塞烧出的砖瓦没有办法外销,仅靠大队社员这芝麻大的需求,到时候能亏得屌蛋精光。在他看来,一两户人家合建一座土窑,大山里有的是不要钱的柴草,手工烧制些灰砖灰瓦,满足本地山民的建房需要,就已经足够了。 但看到老车书记对于开窑厂的事情仍然这么上心,王世川也不好当面泼冷水,于是就用帮忙介绍师傅来搪塞了一下。 “这烧窑的技术好学吧?开一家这样的土窑要投多少本钱?世川你可知道?”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老车书记一下来了精神,拉着王世川在草坡上坐了下来。 “没有啥技术,制砖造瓦的木头模子市面上有现成的。就像我们平常做土坯一样,搅拌好黄泥,我一天做上五百个砖坯都不在话下。烧窑需要点技术,也是一学就会。鲜花坪那边有几家土窑,我前年盖茶厂的时候过去看过。燃料不要钱,也不要买制砖机制瓦机,贴点人手和场地进去就成了。当时我就想啊,万一这个茶厂做砸了,我就在油坊生产队搞一座土窑厂,把损失赚回来,呵呵。” 谈到创业投资,见多识广的王世川如今已能够滔滔不绝了,脑袋一转就是一个发家致富的好买卖。 “这土窑到底能有多少赚头?” 老车书记虔诚的像个小学生一样,指间燃着的卷烟都忘记了。 “我来给你算一笔细账,就算每个月出一次窑,每次烧制五千块灰砖,每块灰砖卖五分钱。书记你算算,一口土窑每个月的毛收入是多少?” 王世川眉飞色舞的比划着,就像自己是个土窑主似的。 “两百五十块钱,我的个乖乖,超过县委书记的月工资啦!” 老车书记掰扯了几下手指头,不禁拍着脑袋感叹了起来。 “可不是!鲜花坪那边做土窑的,几年前就住上小洋楼啦!” 王世川没有添油加醋,鲜花坪公社有个黄窑大队,是个世代做陶器的地方,水缸、菜坛子、粗陶碗碟之类。 这里的家家户户都会烧窑,有几家窑主近年来改行烧砖烧瓦了,也迅速成了当地的冒尖户。 “世川,我也想学烧窑,你看咋样?” 老车书记忽然不好意思了起来,挠头笑着问王世川。 “老书记,你不会是跟我开玩笑吧,堂堂的大队书记怎么能去学烧窑?” 王世川惊讶的站起身来,但观察老车书记的表情不像是玩笑话,于是又很是沉重的坐了下来。 “不满兄弟说啊,我们大队干部不比从前啦,也没有那么多的公务要做了,如今都是穷老百姓。现在文子和武子都在读大学,我家的那点老底早花光了,不干不行啊。” 老车书记静静的看着远方,略微沉重的吸了口卷烟。 而王世川也终于明白了过来,前两年军子和车文相好的时候,老车支书就说过,闺女是家中的顶梁柱,需要在家多帮扶几年再结婚。 如今车文去读大学了,他们家不但少了份收入,还额外多出了两份沉重的开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德高望重的老车支书,现在真成红石湾大队的困难户了。 “老书记,真是对不住啊,我这个人太粗心,从来都没有想过你老的难处。这样吧,你哪也不要去了,就到茶厂来,顶小车老师原来的空缺,孙师傅一年拿多少你拿多少。” 王世川惶恐的对老车支书道,又感到了一种无名的释然和悲伤。 多少年来,大队干部对于他这个“右派”子弟来说,是有着神圣光环、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土皇帝。这样的一尊偶像、他一直崇敬的领导和兄长,突然间在眼前坍塌了,变成了和他一样、有喜有忧、为钱苦恼的普通人,怎不令人伤感啊。 “这不行!我家车文肯定不会同意的!还是这土窑的小本生意适合我,你帮我打听打听吧,其他的事情你就不要瞎吊管了!” 老车书记可能感到了王世川在可怜和藐视他,有点愤然的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走下坡去。 一门出了两位天之骄子的大学生,整个上河沿区找不到第二户人家。半辈子都在领导他人、为他人排忧解难,眼前这点经济上的困难真是不值一提。 所以任何的怜悯在老支书看来,都是一种无法忍受的侮辱。 “车书记你放心,明天我就去鲜花坪,那边的窑主我都认识!” 王世川已经明白什么地方冒犯了领导,赶紧屁颠屁颠的追下坡去。 老车支书接过王世川敬上的卷烟,也知道他的关心是真诚的,所有的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世川备上厚礼去了趟黄窑,一位由买卖关系变成朋友关系的彭姓窑主,终于答应收下老车书记这位特殊的徒弟。 办好事情回头时,把老书记建窑所需的红砖也顺道捎上了,还请回了两位专门砌窑的师傅。 等到土窑建成,老车支书就背起行李出门学艺去了。 王世川又领着合作社的社员们,为老书记的窑厂手工制作了几万块的砖坯和瓦坯,整齐堆放在窑口前的取土场上。 用现代企业的管理眼光来看,王世川堪称顶级优秀的员工了,贯彻领导的意图出神入化。 领导想到没想到的好事,全部自觉给办了,而且办的漂漂亮亮。 学艺归来土窑点火开张这一天,社员们燃放着鞭炮欢声笑语,就像是自己家的喜事一样。 老车书记却悄悄躲到了一处无人看见的角落里,老泪纵横了起来。 并不是因为由一方父母官沦落为窑主而伤心,而是被大伙的真情感动了。 这么多年勤勤恳恳做好大队支书的本分,这份情谊乡亲们都念着呢! ------------ 第七十一章 山乡巨变(二) 都改革开放四五年了,红石湾大队还没有粮食加工厂。 最近的粮站距离这儿有三十多里的山路,社员们每年的水稻、小麦、玉米收获了,想加工一点精米白面,不但要来回走上半天的山路,有时还要排半宿的队才能轮到,想吃上一口白米饭白面馍真是太不容易了。 所以很多山里人至今还在沿用着最古老的粮食加工方式,水磨舂米,石磨碾粉,自给自足。 红石湾的大峡谷里有一条南溪河,河边有一个谢家畈生产队。 不知何年何月,谢家在外从军归来的老祖宗,在河边架起了两座高大的木头水车,利用流水产生的机械力来舂米磨面。 生产队的时候,这两架水车属于集体财产,如今谢家人又收回去了,常年对外营业。 每加工一百斤的水稻或小麦,收取一两斤的米面作为资费。 王世川刚到红石湾时就意识到了这个商机,但这两年全在外边做买卖,也就把这件事耽误了下来。 如今在这边安家了,卫兰又搞了树下养殖业,经常需要到山外收购些麦麸细糠之类的饲料。开间粮食加工厂的设想,才又回到了王世川的脑海里。 “世川,加工厂肯定是好买卖,我担心你忙不过来。你看看上河沿的粮站一天到晚忙成啥样了!你这个加工厂要是建起来,不光是我们红石湾大队,周边几个大队的社员都会对这跑。到时候你会忙的屁股都不落板凳,哪还有时间炒茶?” 和孙师傅商量这件事,老茶师明显的不赞成,他觉得王世川又在这山望着那山高了。 卫兰也不同意王世川做这件事,更多的是从成本收益的角度来考虑这个买卖的。 “世川你算算看,我们每次到大队部加工粮食,一百斤稻谷至少要二十分钟的时间才能加工完。一个小时三单生意,一天干十个小时就是三十单,每单收费五毛钱,去掉油费、机器磨损,还没有一斤茶叶赚得多。世川,你可能别在瞎捯饬啦!” 她的这么一通经济账,也直接给王世川的这个投资计划判了死刑。 “我们经营茶行的都讲究风水,要有一个清静的地方。公社粮站的加工厂,好家伙,半里路开外都能听到那个轰隆声,把土地公公都吓跑了!” 有了卫兰的反对,孙师傅也更加理直气壮了,连粮食加工厂的选址在茶园附近,他都觉得不太适合。 高端的茶水自带一股神仙之气,所以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才出好茶。 轰隆嘈杂的加工厂如果放在野茶园旁边,就把茶叶的风水破坏了。这种说法虽然有点牵强,但在老茶师看来,却是祖宗留下来的老规矩。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从我国茶文化的传承和溯源来看,感觉偏向道家的思想更多了一些。 “我去问问老车书记,这个事情咋办。全大队连个加工厂都没有,他这个父母官也该管管了。” 王世川还是不甘心,在他看来这也是最基本的民生问题。 山外的农村,早就吃上机器加工的精米饭白面馍了。这山旮旯的人家,干饭里尽是糠渣渣,蒸出来的老面馍馍,黑不溜秋的吃着磕牙。 这种状况对于已经吃饱饭,开始重视生活质量的农民商人王世川来说,是无法忍受的。 他还清楚的记得十几年前,和大哥王世春第一次去加工厂的场景。 兄弟二人走了四十多里的县道,头顶着粮食袋子涉水蹚过了齐腰深的淠河,才来到了刘家渡的村办加工厂。 据说这是全县第一座对外营业的粮食加工企业,四里八乡的人们像赶场交公粮一样,肩挑人扛、推着旱车蜂拥而来,挤满了乡村街道的每一个角落。 王世川哥俩整整等了两天一夜,才轮到了他们。 加工出来的新麦面粉白的像雪花膏一样,回到家里老母亲蒸了一锅的馍馍,吃到嘴里的感觉赛过了任何的点心。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王世川有了一种粮食加工厂的情结。如今也有了这样的经济能力,就不可遏制的想要去实现它了。 今天是出窑的日子,老车支书夫妇俩正拖着一辆板车,往外搬运着新烧的青砖,四下里弥散着松油的香味。 “世川来啦!你个大忙人怎有闲工夫来我这儿?” 远远看到王世川的自行车,老车支书赶紧放下了板车,开心的迎上前来,满头满脸的碳灰都顾不上了。车文妈也忙着搬来了长凳,取来了凉茶,热情的招呼着王世川。 这对老夫妇如今已把王世川这位外乡人,当成自家的亲戚和贵客了。 “老书记,你这手艺不错啊!外边砖瓦厂的红砖都没有你这结实!” 王世川架好自行车,开心的从板车上拾起一块砖头,宝贝一般的把玩了起来。 青黑瓦亮的色泽,敲起来发出了金属般的脆音,宽大厚实,比得上两块红砖的分量了。 “货真价实,一点虚头都没加,呵呵。” 老车支书乐呵呵的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满脸满眼的幸福的和得意。 “卖的还好吧?” 王世川也没有拿自己当外人,说话间的功夫已经把板车上的青砖卸下来码好了。 “卖的不错,我们大队今后两年准备盖房的都在我这里预订了,有十好几户。这些社员平日里不声不响,家底揭开了还真能吓人一跳啊!橡树园生产队的穷不怕老代家你知道吧?他家的娃娃多,生产队那会每年就是靠着国家的救济粮过日子。前两天过来,一次就在我这里预订了五万块青砖,一千块的定钱都付给我了。” 车书记给王世川递上了一根卷烟。一边开心的介绍着青砖的销售情况。 这个老代王世川太熟悉了,也是红石湾茶厂合作社的一户社员。这两年他家每年卖给茶厂的茶草和毛茶所获的收入,都在三千元朝上。 这户人家目前已成红石湾大队隐形的万元户了,就算一次性买下十万块青砖,王世川也不会觉得惊讶。 生产队的时候,老代家是出了名的困难户,经常揭不开锅,还每年不间断的生下了七八个丫头小子,“穷不怕”的绰号也就从此叫开了。 “老代家的五个姑娘,个个都是采茶挣钱的好手,他家的老屋早就该翻盖了。嫂子,我中午在你这吃饭,有事情要和老书记商量!” 说话之间王世川已经脱去衬衫,拉上了板车。 择日不如撞日,正好碰到这老俩口在出窑,他决定留下来做上半天的义工。 “好嘞,世川,我家这老头是个老顽固!窑口这么多的活,叫他雇两个社员过来帮忙,他硬是不肯,说是不搞旧社会雇长工的那一套!把我这个老婆子当做老黄牛使唤!你的话他听,给我好好说说他。哎!穷不怕家都发财致富了,这老头还在抱着自个的老黄历念穷经!” 车文妈妈脱下了沾满砖灰的围腰,笑着对王世川道,嗔怪着自家的老头。 “不会吧?老书记,你真有这样的想法?” 这下轮到王世川吃惊了,照车文妈吗所说,红石湾茶厂每年雇了这么多短工和孙师傅,在老车支书看来都是地主老财搞剥削了。 看到老车支书向他使着眼色,王世川似乎明白了什么,也就停下了追问。 “车文妈以前舒坦惯了,一时还吃不下这个苦,呵呵。这麻雀大的土窑,就那么一点赚头,再雇上一两个开工钱的师傅,我就白忙活了!” 拉车来到了窑内,避开了车文妈,老车支书才老顽童一般嘿嘿的笑道。 “烧窑的事情都是重体力活,是不适合你们老年人干了,这窑口不雇人肯定不行。” 窑内的温度很高,两个人匆忙装满青砖,把板车拉到了窑外,王世川才松了口气。 “世川,你今个过来到底有啥事?” 老车支书回避了原来的主题,和王世川借烟蒂点火,一边关切的问他道。 “老书记,一桩好买卖很适合你。要不是卫兰和孙师傅反对,我自个就做上了。” 王世川一手掐着两块青砖,在砖堆上码好,回头神秘的对老车支书道。 “一个土窑我都忙不过来了,再好的生意也是白瞎,要本钱没本钱,要人力没人力,呵呵。” 老车支书无奈的摇摇头,不准备再听王世川说下去,年近五旬的中年人,干啥事都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加工厂,我们红石湾大队缺个粮食加工厂。” 王世川不等老车的搪塞,就把此行的目的说了出来。 “这件事啊!我们大队班子很多年前就想过了,面粉机和碾米机全部配下来没有五千块打不住,另外这个加工费一般的山民家也付不起,就一直拖下来了。哎,都是交通给害的!我们这大山里啥时候才能通公路啊?” 听说是粮食加工厂,老车支书一下来了精神,拉着王世川在板车上坐了下来。 直到办了这座土窑,他才真正深切的感受到交通不便的误人误事了。要是红石湾通公路,他的青砖就不愁销售了,多开几口土窑多雇些人手也就没啥顾虑了。 “我打听过了,不要这么多钱。烧柴油的拖拉机头,大队有现成的。加工厂现在是每个大队都必须配套的民生工程,面粉机、碾米机以大队的名义向公社申请指标,价格肯定不会太高。加工费就像谢家水磨坊那样,有钱收钱,没钱的社员给点米面就成。你们大队部的房子反正也是空着,正好做加工厂的厂房。这个生意轻巧,适合你们中老年人来做。” 王世川一口气把所有的构想全都抖索了出来,他觉得在红石湾大队,只有老车支书有这个资历,牵头做成这一桩好事。 “收上来的米面怎么处置,换柴油?” “卖给我啊!有多少我收多少!” 王世川没有想到老车书记还能问出这么弱智的问题,不禁哑然失笑,慌忙用卷烟遮掩了一下。 “粮食加工厂是造福一方的大好事,就算一分钱不赚大队也应该早点办好,这件事怪我。” 所有的顾虑都打消了,老车支书深深吸了口烟,开始认真考虑这件事了。 王世川赶紧趁热打铁道:“肯定能赚钱,而且还不会少。社员们搞养殖,今后加工些猪饲料、鸡鸭饲料,也都有地方了。” “好,这两天我和大队长他们商量商量,最好用大队的名义办。如果都不同意集资,就算是把土窑关了,我也要把这个加工厂搞起来。” 老车书记终于下定了决心,重重的碾灭了地上的烟蒂站起身来。 土窑的活太累人,不但车文妈叫苦,连他自己都快撑不住了。王世川雇人烧窑的建议,在有了粮食加工厂这个额外选项的前提下,正合老书记的心意。 这年秋天,也就是红石湾大队通电两个月后,在各方的支持下,老车书记家的粮食加工厂终于开张了。 一台柴油碾米机,一台电动面粉机,还附带了一台饲料粉碎机。 这个山乡石器舂米碾粉的时代,从此变成了历史。 而对于王世川来说,极力促成这件好事,不仅是圆了一桩久远的心事,卫兰树下养殖业所需的饲料,从今往后也有了着落。 ------------ 第七十二章 山乡巨变(三) 今天是高考放榜的日子,王世川忐忑不安的陪着妹妹英子,来上河沿中学查询她的考试成绩。 时间过得真快啊,不知不觉中,他们一家来到红石湾大队已经满三年了。 班主任王老师笑意盈盈的问王世川讨要喜酒喝,恭喜他的妹妹王世英同学高中秀才。 超出了专科线十分,地区师专是妥妥的了。 “二哥!我考上啦!我考上啦!” 兄妹二人迷迷糊糊的离开了中学,突如其来的幸福让他俩有点摸不着北了。 原本神情淡定的英子这才大梦初醒一般,拉着王世川的胳膊疯疯癫癫的欢呼起来,像极了范进中举的架势。 那个年代农家子弟能考上师范就是光宗耀祖的铁饭碗,更不要说大专生了。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三年寒窗的辛苦,没有经历过是很难想象的。 这几年王世川除了过年和寒暑假,平时就没怎么和妹妹打过照面。 不是在学校没回来,就是到河沿上看书去了,或者是书不离手,连个和她唠唠嗑的机会都没有。 “考上啦!英子,你要啥礼物?二哥都帮你买!” 老街上过往的行人熙来攘往,王世川心潮澎湃道,恨不能向全天下宣告,他的妹妹中秀才了。 父亲王元初经常提起,过去一百多年来他们河西王家老六门中,出过的最大人才,是在清朝同治年间,有一位曾祖去江宁府赶考,中了个举人。 江宁府就是现在的南京,曾祖秋闱乡试的地方,肯定就是当年的江南贡院了。 另外还有一位族叔,在红军的部队里做过团长,可惜后来的“皖西事件”中被自己人错杀了。此人如果不死,解放后应该是位将军。 除此之外,后世子孙数代平庸。 所以英子能考上大学,在王世川看来,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天大喜事。小妹这时候提什么要求,他这位“不差钱”的兄长都会答应的。 “二哥,你给咱家买台电视机吧,听我同学讲这段时间的日本连续剧《血疑》特别好看!” 两个人正好站在区供销社的对面,英子喜出望外的对王世川提要求了。 “电影匣子?啥叫连续剧?” 王世川不解的挠头道,他原本以为妹妹会要求买手表、新衣服啥的,电视机这玩意在省城的朋友老杨家见过,而连续剧还是第一次听说。 “跟广播剧差不多!哎呀,我们先进去看看吧!” 英子嫌解释麻烦,干脆拉着二哥的胳膊,把他拽到了供销社里。 “英子,电视机在我们红石湾这样的山旮旯,能放得出来吧?” 广播剧王世川知道,收音机里每天一集两集的播放,和小说连播一样特别熬人。 他这段日子迷上了刘兰芳播讲的评书《杨家将》,每到精彩的情节就是且听下回分解,急得他恨不得把收音机给拆开了。 “只要有电的地方,电视机就能用。我同学家在老沙河粮站,她家的电视机就能收到信号!” 英子肯定的点头道,可是这家老街上最大的供销社让兄妹俩失望了,没有电视机销售。 看着妹妹有点失落的样子,王世川很是心疼,答应她就算是跑到省城,这个暑假也一定要把电视机买回来。 英子是个懂事的姑娘,让二哥买电视机就是一时兴起,真买不到也就算了。 但王世川却把这件事放到了心上,第二天就去了县城。百货公司里一打听,电视机还要凭票购买。他又费尽周折托了好多层的关系才弄到了票证,终于把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买到了手里。 太阳快要落山了,红石湾茶厂的场院里,电视机端端正正的摆放在一张长条桌上。 王世川正踏着竹梯在屋顶上摆弄着天线,英子认真的调试着电视频道,“沙沙沙”下雨一般的杂音,传遍了场院的每一个角落。 毛丫头、大成子、旺孩这三个小娃过年一样,跑前跑后的传递着信息,看到图像了没有声音、有声音看不到图像之类。 成子奶奶和老爹王元初老先生,也从小学那边过来了,正在和孙师傅一起品着新茶拉着家常。他们把电视机这种时新的玩意,当成了早年间的唱堂会。 卫兰站在竹梯下面仰着脖子,焦急的看着丈夫在那摆弄,她最担心王世川把这一千多块的新家当折腾坏了。 “英子!可放出来啦?” 王世川刚从县城回来,气还没喘上一口就被英子他们催到屋顶上架天线了。 按照售货员介绍的安装方法摆弄了大半天,电视的画面竟然还没有出来,急得他汗流浃背有点儿绝望。 忽然,“沙沙沙”的频道杂音戛然而止,悠扬的乐曲声从电视里传来,天线的高度和方向终于矫正好了。 “二哥!好啦!你下来吧!” 英子满心欢喜的站起身来,长长吁了口气。 “爸爸!人出来啦!人出来啦!” 成子和旺孩则开心的一蹦三尺高,绕着电视机转着圈圈,他俩很是好奇电视中的大活人都是从哪里出来的。 你的痛苦,这样深重。 都是因我一身引起。 我的苦果,我来吞下。 请求你能够原谅我。 …... 电视剧《血疑》的片头曲伴着晚风姗姗而来,那深情的旋律宛如天籁一般。 很多年之后,英子每次听到山口百惠的《谢谢你》,都会黯然伤神,过去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但是娃们对于岛国文化的痴迷和大人们是不一样的,他们喜欢铁臂儿童木、喜欢奥特曼、火影忍者、聪明的一休。 这种爱情主题的作品对于他们没有任何吸引力,成子和旺孩很快就对看电视失去了兴趣。 电视的荧光引来了满山的萤火虫,小哥俩百无聊赖的离开了座位,追逐萤火去了。 大成子最喜欢干的蠢事,就是把一只萤火虫放到手心里搓揉,弄的满手发光。看过古人凿壁偷光的故事后,他又弄来了一个空墨水瓶,希望多捉些萤火虫放里面,当做油灯使用。结果这个天然的照明体还没有做好,瓶里的虫子就全部被闷死了。 那时候红石湾一带的水质环境是无可挑剔的,所以每年夏天才会有那么多的萤火虫在此繁衍生长。 如今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生态环境的污染,这种美丽神奇的昆虫,在乡村的夏夜里已经很难见到了。 那年还有一部很经典的连续剧,在内地播放的时候也是万人空巷,剧名叫做《陈真》,王家成至今还会哼唱其中的粤语主题曲。 孩子这是你的家, 庭院高雅。 古朴益显出风貌, 大号是中华。 ….. 课余时间领着三五同学,在茶园里比武打擂台。 学着大侠陈真、霍东阁、独臂老人、东洋武士的招法,一通嘿嘿哈哈,玩的有模有样。 如今想来,还像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红石湾茶厂买了电视机的消息,很快就在四里八乡传开了。 每天晚间,整个大院就成露天电影场了。一些外大队的男女青年,不惜行走几十里的山路水路前来追剧。 每个人的脸上肃穆而又虔诚,就像是朝圣一般。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帅哥靓女、江湖侠义、家国情怀。 小小的电视机向这些大山儿女,展现了一个万花筒般的外面世界。 对于这个社会的重新认识,个人价值观、人生观的重新塑造,也都在观剧的过程中潜移默化的生成了。 这样的盛况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直到每个生产队都有购置电视机的冒尖户了,热闹的场面才慢慢平息了下来。 王世川一家尽管不胜其扰,但也无可奈何。 孙师傅一辈子与茶为友,爱清静惯了,多次提出了抗议。 “世川,每晚挨吵死了,你这个电视匣子赶紧送人吧!再这样下去,茶神老爷都让这东西吓跑了!” “都是大老远过来的乡里乡亲,我总不能拿棍子赶人家走吧。等来年家家户户都有了这玩意,也就没人稀罕了。” 王世川打扫着场院,对着老茶师赔笑道。 “哎!你在小学那边给我按个铺吧,我近来睡眠不好,这边吵闹的没法睡觉了!” 老茶师无奈的摸摸下巴,对王世川说。 他也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老乡们看电视已经上瘾了,这会再突然闭门谢客,是件很得罪人的事情。 “好嘞,我来让卫兰安排!” 王世川愉快的答道,红石湾小学还有几间空闲的宿舍,和父亲商量后,卫兰当天就把孙师傅的被褥枕头搬了过去。 老茶师从此早出晚归,总算能够清清静静的睡个整夜觉了。 关于看电视,王家成印象最深的是读初三的那一年秋天。 那时候城关普通初中的学业管理还是粗放式的,每天下午放学后,住校生王家成都会和三两个室友去附近的松树林,趴在草地上晒着太阳下军棋,无风的日子还会打打羽毛球。 这种没有家长管束,没有学业负担的初三人生,简直快活死了。如今回想起来,王家成还能感到那一年岁月中的颜色都是灿烂而又自由的,就像初秋的蓝天下飘拂的白云一样。 他还记学校旁边的村庄里,有一户小康人家,尽然买十八英寸的大彩电了。 当时正在热播港台剧《流氓大亨》,每天晚上,王家成都会和三五个男女同学从自习教室里溜出来,到这户人家蹭电视看。 男女主人都很热情,不但提供长凳,有时还和他们分享花生之类的零食。 女同学中有一位他暗恋的丫头,每次都会坐在他的前排,麻花辫红夹袄,单纯的像个天使。很多时候,王家成不是在看电视,而是在偷偷欣赏着这个女生。 她的一颦一笑,看到动人情节时微微颤栗的双肩,不小心碰到她时嗔怪多情的回眸一瞥,都令王家成这个小男生为之痴迷。 这也许就是初恋的感觉吧,就像《流氓大亨》主题曲《城市足印》里演唱的那样。 人在匆匆里,哪曾会知道,今天的你我,是远还是近…..。 ------------ 第七十三章 山乡巨变(四) 八月的一天,离家两年的军子从河南回来了。 特地来了趟红石湾,看望爹爹奶奶和二叔王世川一家,恭喜小姑英子考上了大学。 小伙,又比以前长高了几公分,半光的平头,黝黑的肌肤,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练武人的英气,和一年前相比就像换了个人。如果在他乡的大街上相遇,王世川都不敢相认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聚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 除了气质上的变化,王世川发现军子的生活嗜好也有了太多的改变。 以前这家伙满身的江湖气,嗜酒如命、烟不离手。现在烟不抽了,白酒点到为止,连荤菜都不怎么动筷子了。 原来他在嵩山拜师学艺的那些师傅,都是正儿八经的少林武僧。 师傅们招收学徒有一个规矩,就是学艺期间必须遵从佛家的清规戒律。 结果两年下来,这些佛门的规矩,也就慢慢变成了一种自觉遵守的生活习惯。 “军子,都说你去少林寺当和尚了,这头上也没有戒疤呀?” 那时候的乡下人都是早婚,所以英子尽管是长辈,其实比大侄子家军还小了两岁。看着军子坐如钟站如松的严肃模样,忍不住走上前查看军子的头上有无出家人那样的印记。 “小姑,你抬举我了,我充其量只能算是佛门的俗家弟子,还是个红尘中人。还想娶媳妇,还想发大财,呵呵。” 军子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光头,干尽了杯中的水酒。 “大孙子,斋饭不能随便吃啊。我们信奉菩萨就要信奉一辈子,半途而废的罪过比杀人还大!” 奶奶是个虔诚的佛徒,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会焚佛香吃斋饭。她担心长孙的信仰不够虔诚,便关切的提醒他道。 “奶奶,我没有吃斋信佛!我们武校的伙食就是这样,一年到头的吃下去就吃习惯啦!” 长辈们的关心让军子有点坐不住了,他于是强忍着恶心,夹起一块红烧肉塞进了嘴里。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在自家的亲人面前,不能再这么端着了。 午饭之后,军子在场院里给家人们表演了几套少林拳法。 翻腾跳跃、棍走龙蛇,虎虎生风,令人眼花缭乱。 “老奶奶,我们家总算出人才啦。一个文秀才,一个武举人,呵呵。家军这拳脚功夫,要是放在动荡的年月,保家卫国都不在话下!” 看着大孙子盖世英雄的模样,王元初老先生满心欣慰的对老伴道。这两年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学校,他都希望能为国家多培养几个人才。 孙辈当中,大成迷迷糊糊,军子、兵子都务农好多年了,旺孩又还小,于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在了毛丫头的身上。 没想到长孙家军能够另辟捷径习武修身,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 老先生的人才观,遵循了儒家思想的“三才之道”。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 有了一技之长,就有了安身立命的人生智慧,是为成事。愿意改变人性中的劣根性,自觉遵从一个社会的道德传统和公序良俗,是为成人。 像军子这样的年轻人,既能成事又能成人,在老先生看来,就是前途无量的人才了。 “老王家的祖坟总算冒青烟啦,阿弥陀佛。老爹啊,明天你带上世川、世英,还有三个孙子回趟晏冲,给我们家的老祖坟敬几炷香,向老祖们祷告祷告。” 成子奶奶慈祥的唱了句佛号,嘱咐老伴道。 她的言语里,其实包含了传统社会国人的信仰问题,也就是易中天教授所说的祖宗崇拜。 后辈子孙运道的好坏,都是列祖列宗们积德积福、行善保佑的结果。所以要想运气好,就要多拜祖宗。 如今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很多旧时代的乡俗都消失了,唯有祭祖的民风长盛不衰。 除了清明、春节整个家族的集体祭奠,升学、婚嫁、乔迁、远行、甚至买辆私家车,有些人家都会准备些香烛钱纸,到祖先的坟头上祭拜一番,祈求先人的佑护。 很多老人更是把佛家的因果报应和祖先崇拜完美的连接在一起,他们信佛,但更信祖宗,就像成子奶奶那样。 关于祖宗信仰的话题,二十岁的年轻人会不屑,三十岁的时候半信半疑。到了四十不惑五十半百的年纪,却越来越感到祖先的佑护是存在的,祖先崇拜与信佛、信耶稣一样,都是一种神圣的信仰。 人的一生好像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往前走,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无论你如何的努力、挣扎,如何的命比天高,到头来都是枉然。 这或许就是命运吧,决定它的很多时候不是你的才华、能力、所受的教育,而是从祖先那里传承过来的血脉和基因。 “好啊,我也有好几年没回晏冲了。世川,你明天有空吧?” 老先生感叹的问王世川,他觉得二儿夫妇才是整个家族的真正福星。他俩的勤劳、努力和厚道,也把所有人的好运都带出来了。 “有空有空!儿子,明天给老太上坟多磕几个头知道吧,保佑你将来也能上大学!” 王世川今天开心,酒喝得有点过头了,亲昵的抱着大成子的脑袋嘱咐他道。 自己所有的人生希望,如今都已寄托在俩个小儿的身上。 “哦。”成子懒洋洋的答道。 自从家里有了电视,这个孬孩啥地方都不想去了。 “军子,车文暑假还在家,你要不要过去看看她?这丫头每趟回来都念叨你!” 家族聚会最忙活的就是卫兰这个儿媳妇了,忙着烹饪、打扫卫生,一大堆的善后。 里里外外好不容易清理干净了,卫兰才解开了围腰,关切的问军子道。 “二妈,不需要了,你千万不要跟车文讲我来过这边!” 军子慌忙对着二婶摆摆手,“车文”二字对于他来讲,好像都成敏感词了。 “见个面又不会掉块肉,你这个孩子真是的。” 卫兰有点不快的唠叨道,她觉得军子太绝情了,辜负了车文对他的一片真心。 “二妈,我已经有女朋友,你就不要再操心了。” “你有媳妇了?怎么不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卫兰正在给众人的茶杯续水,听说军子有了未婚妻,不禁愣了一下。 “她是广东人,也回老家了,下次再带回来,到时候二妈你给我长长眼,哈哈哈!” 谈到眼下的感情生活,军子很释然的笑了起来。 “军子你就在瞎说,和尚庙里怎么能谈恋爱?”,英子感觉大侄子在鬼扯,便揭穿了他。 “小姑,我骗你干嘛?我们练功的地方虽然在寺院旁边,但确实是一家民办武校,我的师姐师妹有七八个!” 军子怕家人们不相信,赶忙从随身带来的挎包里取出了几张相片,证实他的所言非虚。 一张是他们这届师生的合影,七男八女,一共十五个徒弟。中间坐着的三位大和尚,应该就是他们的师傅了。 全家人都围上前来,挨个传看着照片,想看看军子所说的女朋友长得是啥模样。 一位标致漂亮的客家女孩,个头和军子差不多高,手里横着一把练功的长剑,看上去英气逼人。 奶奶看着照片直摇头,担心这样的孙媳妇将来不会过日子。 黄昏的时候山里慢慢凉快了起来,王世川正领着军子在自家的茶园里溜达。 叔侄二人一两年没见面了,不管是生意还是功夫,他俩都有着聊不完的话题。 去年移栽的野茶树全都长满了新叶,如一顶顶绿色的华盖一般,错落有致的分散在山坡上。一群群芦花鸡从身边轻快的跑过,太阳落山,它们也要上笼(江淮土话,归巢的意思)了。 “二大,你才三十多岁,真准备在这山旮旯里呆一辈子啊?” 王世川滔滔不绝的生意经,军子好像不怎么在意,于是淡淡的问了一句。 “在这边有啥不好?又能挣钱又能照顾到家中的老老小小,人还清闲。” 王世川惊讶的看了军子一眼,这才感觉到他们叔侄的眼界和观点,和以前已经不太一样了。 “二大,以你的商业头脑和目前的经济基础,在上海、北京、深圳这样的大城市,不管做啥样的生意,三五年之后肯定就是百万、千万的身家了。” 军子给二大点上卷烟,开始给他洗脑了。武术班的同门天南海北的都有,这两年跟着他们去过不少大城市。从商的经历让他敏锐的感觉到,外边的世界现在正是遍地黄金的时候。他觉得像二大王世川这样的人,还窝在鸟不生蛋的大山沟里淘金,真是太可惜了。 “外边的钱这么好挣?再说了,我要那么多钱干嘛啊?” 王世川不屑的笑道,他觉得大侄子做人有点虚了。 “哎,小地方呆长远了都是这样,所以我才拼命的往外边跑。二大,你这就叫坐井观天,呵呵。” 军子呵呵的笑了起来,他也知道二叔这代人的世界观已经定型,和他们说教是没有用的。 就像自己的父亲一样,他至今仍然觉得,对于一个农民来说,种庄稼才是最好的营生,不管赚不赚钱。 “坐井观天就坐井观天吧。我如今啊,只想趁着自己无灾无病过上几天清闲的日子。外边的花花世界再好,跟我也没啥子关系啦,将来你带着成子、旺孩他们去折腾吧。” 王世川长长叹了口气,好像想起了遥远的桃子姑娘。 钱财如今对他来说,除了子女的成家立业,真是没有多大的用处了。 又不能娶几房小老婆换个活法,大鱼大肉吃长远也吃腻歪了,诗和远方还没有出现在这个农民商人的人生字典里。 “不过军子,你出去是对的。南庙窑厂你的那些个狐朋狗友,大万、三万他们上回都给公安局逮起来了,听说要判好多年的徒刑!你前年要是不走,估计也是这个下场。嘿嘿嘿!” 王世川突然想起一件重大的事情还没有跟军子说,赶紧幸灾乐祸的对侄子道。 “哎!这几个哥们,还是眼界低了,他们出纰漏是早晚的事情。” 军子有点沉重,毕竟是一个头磕到地上的结拜兄弟,大万他们这样的下场,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靠着欺行霸市掐马虎熊,赚那三瓜两枣,非英雄好汉所为也。 ------------ 第七十四章 山乡巨变(五) 河西王家的祖坟,坐落在晏冲查婆山的山坡上。 六十年代初期填坟造田的时候,分散在各地的家族墓地全都集中到了这儿。后来的水利建设,又迁来了一大批。百十座土冢收尾相连,最早可以追溯到清朝初期的远祖年代,也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祖坟了。 分散各地的后辈子孙们,早已没有来往成了陌路人。但每年清明、春节期间,都会从各地赶来祭拜祖先。老人们在坟头边上相互散烟叙着辈分,原来一两百年前曾祖、高祖辈的老祖宗们,还是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同袍兄弟。 这样的血脉联系真是太神秘了,每个人都会偷偷的打量对方,希望能够找到共同的祖先在外貌特征上留下的印记。但很多时候都会失望,一个家族的开枝散叶过于久远,这样印记早已不存在了。 王元初杵着木棍,似乎苍老了许多,给孙辈们指着男老太、女老太(老太,江淮土话,曾祖的意思)的坟茔在哪个位置,每年祭祖的时候都是这样。他好像是在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子孙们再来上坟,找不到直系曾祖的坟冢了。 父母临死前未能在床前尽孝,是老先生心中一辈子的痛。如今日子过好了,这种痛楚似乎愈加强烈了起来。 他还记得和父亲的最后见面,是在大青山的劳改队里。那时候他因为改造态度端正,被分配在食堂中打杂。父亲来看他时,已经饿得快不行了,两大碗黄豆稀饭下肚后才缓过了劲来。 “儿呀,你在里边吃的这么好,我和你娘就放心啦。” 这是老父亲临走之前,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从此以后他们父子就阴阳两隔了。 扫墓归来,全家人又在晏冲的老庄子住了两天,备下几桌薄酒,招待前来道贺的亲朋们。 祖屋长久没人居住,已经不可逆转的破败了下来。院子里的柿子树还在,是解放那一年老先生亲手栽种下的,眼下已挂满了青青的果实,预示着又一个红火丰收的秋天就快到了。 送走军子之后,迎来一年一度的开学季,毛丫头去了老沙河初中,英子正式开始了美好的大学生活,红石湾的日子也再次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早饭之后,放养的土鸡都满茶园的捉虫子去了。王世川和卫兰每人提着一个竹篮,正在木格搭成的鸡笼里,捡拾着母鸡夜间生下的鸡蛋。 也许是山里虫子多、茶园环境好的缘故,这些母鸡真是太能下蛋了。三伏天的火热天气按说是产蛋的淡季,王世川的茶园,仍然是每天一千多枚的数量,忙的夫妻俩都有点焦头烂额了。 仓库里的五六口大水缸,一层粗糠一层鸡蛋,如今已全部装满,对外销售的速度赶不上母鸡下蛋的速度。 外边市场副食品鸡蛋的需求量虽然供不应求,但是摩托车每趟的的最大运力超不过一千枚,而且在满地碎石的山路上一路颠簸下来,至少会有一成多的损耗,把王世川都心疼死了。 和老车支书一样,交通闭塞成了红石湾养殖业目前最大的拦路虎。这些储存下来的鸡蛋再卖不出去,过几天就全都孵出小鸡了。 农家妇女尤其见不得浪费,每天看着丈夫王世川挖坑处理变质的坏鸡蛋,动辄几百几百的掩埋,卫兰心都碎了像刀割一样。如今但凡来茶厂卖茶的客户,或者是路过的村民,卫兰都会敞开仓库的大门,免费送人家鸡蛋,要多少给多少。 大成子这辈子最惧怕的食物有两样,一样是山芋,另一种就是鸡蛋了。 那个半年早中晚三餐,煮鸡蛋、各种花样的煎鸡蛋轮流作为主菜,吃的大成子都快从中闻出了鸡屎味。毛丫每周从老沙河中学回来讨菜,也是两罐两罐的对学校带,原本苗条清秀的小姑娘硬是被催成了胖嘟嘟的傻丫头。红石湾小学食堂全部鸡蛋也由茶厂免费供应,孩子们放开了吃,全天的消耗量也只有一百来个。 如今还只是王世川一家,已经搞成了这样。明年春天合作社各家养殖户的鸡蛋纷纷上市,每天一两万枚的规模,如果也运不出去砸在了手里,后果会很严重,每想到这些王世川就感到头大。所以他特地邀了老车书记和养殖合作社的各家社员,过来共同想想办法,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 正在夫妻俩埋头拾鸡蛋的时候,大伙已经跟在老车书记的身后,来到了场院里。 “我的个乖乖,一个早上收了这么多鸡蛋!卫兰,这要值多少钱啊!” 看着卫兰和王世川每人挎着一大竹篮的鸡蛋蹒跚走出了茶园,老书记开心的迎上前去,拾起一枚鸡蛋摇晃了起来。 “老书记,今天都在我家吃中饭,我给你们做个鸡蛋宴!” 卫兰苦中作乐的招呼大家,惹得大伙都乐呵了起来,他家逢人就送鸡蛋的事情,早已在四里八乡传开了。 “卫兰,鸡蛋还能做出啥花样来?” 老书记看着卫兰吃力的样子,就吩咐旁边的社员小赵给她的鸡蛋篮子接了过来。 “卫兰做的鸡蛋菜,你们肯定都没吃过!青椒鸡蛋、腊肉鸡蛋、咸菜鸡蛋、菠菜鸡蛋、松菇蛋汤、茶叶卤蛋、鸡蛋摊饼,哈哈哈!” 王世川放下提篮,给所有的来客们散着卷烟,报菜名一样把卫兰做过的鸡蛋配菜全给抖索了出来。 “世川媳妇,咸菜还能炒鸡蛋?” 一位苏姓社员不解的问卫兰,那个时候乡村人家的做菜搭配还是很保守的,不像现在的大厨,啥样的菜、肉、调料都能糅合到一块。 “苏叔你不相信啊?中午我就做一道给你尝尝!鸡蛋先煎好盛上来,洗好的咸菜和作料下锅爆炒,最后再把煎鸡蛋倒进去翻个身,这道菜就做成啦!比红烧肉还要下饭!” 卫兰满心欢喜的解释着菜肴的做法,盆里盛着的几十个破损鸡蛋今天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相信,相信!呵呵。世川,如今都在忙秋种,你今天到底有啥急事招我们过来?” 寒暄之后,老苏自己摸了条小板凳在石台边上坐了下来。 “是啊世川,到底有啥事?” 老车书记招呼大伙全部坐下,也好奇的问了同样的问题。前天他就按照王世川的要求,在大喇叭里通知了所有养殖户今天开会,他自个也不知道王世川的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我家现在的情况大伙也都看见了,呵呵。老母鸡下蛋止不住,外边的市场也不愁销售,但还是有至少两成的鸡蛋砸在手里糟蹋掉了。明年这个时候你们各家的母鸡都下蛋了,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每天的产量至少在一万枚朝上。我们大队没有供销社,老沙河公社、上河沿区的所有供销社加起来,这个量的零头都吃不下,所以我现在每次都是驮到县城去卖。到时候你们的这些鸡蛋怎么运到山外去,是个大问题啊!” 王世川挨个散烟之后,在大石台上坐了下来,详细说明了这次召集大伙过来的具体原因。 众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脑子里差不多都冒出了一个相同的感叹,没有路啊! “王厂长,当初成立合作社的时候,你和车书记不是答应我们负责销售吗?不能销售还搞啥玩意合作社,害我们投了那么多钱进去!” 难堪的静寂之后,村民小于首先跳了出来。他家今年养了五百多只老母鸡,就等着这笔投资盖房子娶媳妇了,王世川提到的难处当真吓他一跳。 “销售没有问题,鸡蛋只要能运到山外,销售包在我的身上。鱼竿,我们现在的难题是运输,怎么运出去。” 王世川尴尬的笑了笑,感到好人难做啊。做好了没啥好处,利益稍微受到了损害,马上就有人不满意了。 小于是个瘦高个,平时社员们都以“鱼竿”呼之。 “鱼竿,王厂长都是为了大伙好,你讲的是人话吗?” “怎么就不是人话了?我把老婆本都投进去了,他现在却跟我们讲鸡蛋运不出去,当初干啥去了?” 有人出来打抱不平,和鱼竿干了起来。 “老少弟兄,不要吵不要吵,呵呵。有困难大家伙就一起想想办法,运输也不是好大的事!大不了从水路直接运到电厂,再租用电厂的大卡车运进城,也就是少赚了点!哈哈哈!” 老车书记见此情景,赶紧起身打圆场,把剑拔弩张的气氛压了下去。 “老书记说得对,运输的办法有的是,今天招大伙过来,就是一起出出主意,想出个既能省钱又不误事的好法子。” 来的都是客,王世川可不想因为这件事和红石湾的社员们搞的不痛快。 “除非国家早日把进山的公路修通了!”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大卡车的运费那么贵,我们白忙活了,不合算啊!” “世川,你平时怎么运输我们就怎么运输!” 又是一通的抱怨和喧闹,谁也没有整出个好办法来。 “我平时是把鸡蛋水路运到鲜花坪,再骑电驴出山的,每趟一千来个。每户人家如果都能买辆摩托卡搞运输,那所有的问就都解决了!我们组织个运输车队,不但做本大队的生意,也能接外边的单子!哈哈哈!” 王世川又散了一遍卷烟,卫兰已经放好了鸡蛋,给每人端来了现泡的热茶。 “你们的意见我都听到了,办法也有了!” 老车书记一直在静静听着大伙的讨论,这时候站起身来,做了个总结发言。 “车刚,你家老大不是一直想跑运输吗?现在就有一桩大买卖,从鲜花坪跑县城,每两天一趟,你家做不做?” “只要买拖拉机找信用社贷款大队愿意作保,我家老大肯定干!” 车刚是老车书记的族弟,所以点兵点将也就首先从他开始了。 “大队不但给你作保,买柴油的油票也包在我的身上!”老车书记拍着胸脯道。 “干干!回去就跟你侄子说!” 车刚受宠若惊,他初中毕业的大儿目前待在家中没有事做,想跑运输又没有本钱买拖拉机,更怕车子买回来没有生意。没想到堂兄的三言两语就把问题解决了,也算帮了他家一个天大的忙。 “跑运输的车子有了,呵呵。老苏,老牛,你们两家子女多,各派一个工出来跟车,帮忙送货卖货,每天一块钱的工分,你们两家可有难处?” 老车向着人堆里的老苏老牛招了招手,征求这俩老头的意见。 “没有没有!车书记,真要是这样就太好啦!” 老苏和老牛感激涕零的答道,连连的哈腰向老车致谢。 “世川,我们就按每天一万个鸡蛋的量计算,你肯定能帮我们卖掉吧?” 老车支书又压低了声音回头问王世川,生怕大伙听到似的。 “至少一两年内没有问题,将来就难说了,到时候大伙一起来面对,肯定能想出法子的。” 鸡蛋在城市的行情王世川太清楚了,还是一种很紧俏的副食品,也是国家出口创汇的重要资源。 所以在县城的供销公司,基本上是敞开了收购。九拐十八巷的任何一个巷口,万把个土鸡蛋小半天就卖完了,每颗的零售价还会比供销社的收购价贵上一两分钱。如果不嫌路途遥远运到省城,一家大集体的食堂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 “好吧,那我们红石湾大队的运输队今天就算正式成立了!世川兄弟一个外乡人能够处处给我们排忧解难,我们有些人还不知足,有本事自己干啊!鱼竿,你家要想退出合作社我绝不拦着,现在就可以走人!” 按照老车书记这样一通安排,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还创造了一个旱涝保收的创业机会,给两户人家提供两个中等收入的就业岗位。令人不由想到了一本企业管理方面的图书,叫做《问题就是机会》。 其实很多情况下,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也是一个发现和创造机会的过程。 问题解决了之后,老车书记开始对着小于猛烈开火了,没有留给半点的情面。 “刚才我也是一时着急,老书记你别生气,不退合作社,不管以后赚不赚钱,我都跟定你和王厂长了。” 鱼竿被老书记熊的无地自容,一个劲的陪着不是。 “有啥意见放到桌面上谈就是看得起我王世川,鱼竿,老书记在火头上,呵呵。吃饭还早,我们来陪车书记摸两圈。” 王世川出来圆场,也给足小于面子。 他所说的摸牌,是在江淮乡间广泛流行的一种纸牌游戏,规则和麻将类似,王世川、老车书记,和王元初老先生一样,都是这种游戏的牌迷。 暖冬的午后,在场院里晒着太阳玩上几局,别提有多过瘾了。 “鱼竿,你这叫忘恩负义知道吧,做人不带这样的。” “知道了知道了,一会斗牌我给你放水,哈哈哈!” 老车书记继续批评着鱼竿,他的发火其实是做给王世川看的,王世川不生气,他也就借驴下坡了。 两张木桌八条长凳已经摆好,摸牌看牌的也是各就各位,所有的矛盾和问题,也都在纸牌的“哗哗”声里化为了无形。 ------------ 第七十五章 山乡巨变(六) 早年间,下游的水库大坝没有建成之前,红石湾这一带,还是个水陆交通都很便利的地方。 沿着西淠河顺流而下,可以直达淮河,这条水路自打唐宋以来就是一条很著名的茶道。 如果沿着老沙河逆流而上,再沿着山中的茶马古道一路往南翻越几座大山,便来到了长江水系。 辽阔的江汉平原近在眼前,不管是沿着陆路去武汉,还是沿江东去前往江浙诸省,都非常的方便了。 陆路方面,陆安州、大青山、鲜花坪、麻埠街之间,自古以来就有官道相连。红石湾小学如今所在的位置距离最近的官道,不足十里的路程,牛车马车都能行走。 所以在民国以前,湘赣、西南诸省的商贾和移民前往陆安州、庐州府,大多会选择穿越大别山脉,走麻埠街茶市所在的这条水路。 听老辈人讲,那个时候西淠河每年的丰水季节,河面上的竹排木排络绎不绝。山下的红土路上,经常有插着镖旗、操着外省口音的马帮商队匆匆经过。 他们带来了洋布洋油、洋钉池盐。 秋冬时节原路返回时,马背、商船上的货品,已经换成大别山里盛产的绿茶和黄烟了。 解放后,一条大坝凌空而起,阻断了咆哮的山洪、造福了百万苍生,也使得红石湾从此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人间孤岛。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当地的土著山民,大多都是湘赣移民的后裔。困在这片山水之间,尽管没有诗人笔下描写的那般遥远,但到吴老师、张老师他们这一辈,差不多已有两代人了。 所以人们做梦都想着能有一条红土路通往山外,把这人间的烟火再次连接起来。 “要想富,先修路”,也是那个年代广为流传的一个口号。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其实搞不清楚,修路和致富到底有啥关系。 看到一些投资几百亿修建的高速公路,半天见不到一辆汽车,也不禁会犯嘀咕,这不是在白白浪费纳税人的辛苦钱嘛。这些投资用在实实在在的民生上岂不是更好?比如加点工资、减少一些农业税之类。 直到二十年后,四通八达的高速交通网络,打通了经济发展的任督二脉,见证了整个国家的繁荣和复兴,每个人才由衷的感叹道,真是要想富先修路啊! 要不是当年伟大的设计师们高瞻远瞩,勒紧裤腰带搞基建,建高速、修高铁、建机场、建港口,改变电力、通讯的落后面貌,解决国民经济发展的瓶颈问题,我们国家现在说不定还是翻版的印度呢! 从投资学的角度来看,交通属于投资硬环境的范畴。 衡量一个国家一个地区投资环境好坏最基本的切入点,就是看它的硬环境怎么样,有没有实现“七通一平”。 目前很多亚非拉发展中国家,连最基本的投资硬环境都不具备。比如一个十万人以上的中等城镇,甚至不通网络、不通水气,每天供电三小时,就像我们国家的七八十年代那样。基础设施的落后面貌如果不改变,要想在很短的时间里发展经济改善民生,几乎是没有可能的。 这些国家又有一个共同的国情,就是政府没有钱,然而基建工程又都是烧钱的大项目。这样的一对矛盾该怎么解决呢?答案是“中国模式”。 政府放权,向世界敞开大门,通过各种项目融资模式引入国际资本和民间资本。 所以在“一带一路”的资本输出战略中,基建产能、技术、人才的全方位输出,正是我们的优势所在。也与沿线的绝大多数国家和地区,找到了战略合作的契合点。 这种合作大多都是互惠互利,双赢或者多赢的商业行为,与冷战时期政府间的单边无偿援助,在性质和意义上是完全不一样的。 以BOT 项目融资为例,一条高速公路、铁路、港口或者电站,设计、融资、建设、运营,全部由中方企业负责。作为投资方,我方企业获得的是该项目建成后二十年或三十年的经营权。在这个双方约定的经营期内,不但收回了投资成本,还能获得很好的投资回报。 对于引入该项目的东道国来说,不需要一分钱的负债或财政投入,就把事情办成了。还可以通过传帮带的方式,培养出一大批本土化的管理和技术人才。项目运营后,每年还能带来可观的税收收入。 投资环境的第一个升级版就是投资软环境,比如政府的办事效率和廉洁度、劳动者的普遍素质和受教育程度等等。 如果说投资的硬环境,还可以通过政府转变思路引入各方资本,通过“大水漫灌”式的高强度投入,在很短的时间里见到效果,投资软环境建设的见效速度,则要慢得多。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一两代劳动者素质的根本改变,没有个几十年的时间,往往是很难见效的。没有这些劳动者,很多技术、资本密集型的先进制造业将没有办法发展,因为招不到合格的工人。 最近几年我们经常可以从电视网络上看到这样的一些信息,某家知名的外资企业人去楼空,不计成本的撤出中国市场。也引起了人们普遍的担忧,认为大量外资的流失会动摇我国的“世界工厂”地位。 其实这种担心大可不必,它只是我国经济转型升级过程中必须付出的代价。 随着老年化社会的到来,国内人力成本快速增长,那些靠着血汗工厂赚钱的加工型企业撤出投资,把生产车间搬到成本更低的国家和地区,是个不可逆转的必然趋势。同样熟练的服装工人,越南的月薪1500元人民币、孟加拉500元人民币、柬埔寨1000元人民币,可是在中国市场5000元的月薪招不到工人,所以是个企业都会跑的。 但是对于高端制造业和服务业来说,我国目前的投资软环境和配套环境,至少比很多国家超前了二十年。在其他国家开工厂,可能一颗螺丝钉都需要进口,物流成本有时比商品本身的价值还要高,政府效率低下,没有红包不给办事,工人动辄撂挑子等等。在我国,一个政务中心、工业园区转上一圈,基本上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更不要说那些市场导向型的国际投资了,十四亿人口的中国市场,对于任何一家跨国公司来说,其中的吸引力都是致命的。 所以从近年来国际收支的具体数据看,尽管我国已经成为全球第三大资本来源地了,但资本项目的国际收支仍然处于净流入的状态。一些低端的制造业正在大踏步的出走,但质量更高的资本和项目却在源源不断的流入,比如斯特拉等等。 美国在这个时候和我们打贸易战,真是选错了时间。 我国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实现生产、流通、消费的内循环,美国不能。我国已经进入传统产能和社会资本的过剩阶段,出口远没有以前那么重要了,而美国依然依赖中国出口的廉价商品。美元在全球支付结算体系中的话语权,离不开中国的支持,因为我们是它的第二大债权人。从跨国投资的垄断优势来看,包括技术、规模、管理、融资等等方面,我国企业资本输出的比较优势,恰恰是在一带一路沿线的广大发展中国家。 由其可见,资本、市场、投资这三个经济发展最重要的元素,我国都由过去的需求方变成了如今的供给方,老美还在用技术、市场封锁和军事讹诈的老手段来要挟我们,就有点在耍流氓了。 投资环境的第二个升级版,叫做配套环境。 中西部地区的人们经常在反思,苏南、浙江一带的地方经济为什么发展的那么好? 大家都在搞城市建设,都在不遗余力的招商引资,几十年的发展下来,一个地级市的经济规模还比不上人家的一个普通乡镇。 这个问题的根源,可能出在早期地方领导对于配套环境的认识上。 同样的招商引资,人家几十年如一日在一个主导产业上下功夫,进行全产业链的打造,形成了一大批具有全球影响力的地方经济。鞋城、袜城、五金城、皮革城、小商品市场等等,最终成为与这个产业有关的资本、物流、贸易、人才的全球聚集地。 而中西部很多地方的招商引资是啥项目都招,若干年之后,除了房地产外,没有培育出任何一个具有核心竞争力的主导产业,地方经济的发展也就没有了后劲。 如今我们还在炒房搓麻将,人家已经在“一带一路”的号召下走出国门,在世界各地投资中国城、中资工业园区了,为本地区民间资本的输出保驾护航。 这是新时期最容易抓住的一个财富增长点,国家的号角已经吹响了,欠发达地区的人们如果再不重视,未来的差距就会更大了。 ------------ 第七十六章 山乡巨变(七) 十月的一天,老车书记从公社开会归来,顺道给王世川带回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县里准备修公路了。 这段村级路的起点在鲜花坪,终点在红石湾,途径老沙河公社的另外两个大队,分别是丁畈和柳冲。 整个工程的总长度大概有六十多里,路线的勘察县公路局早已完成了,有着现成的图纸。 修路所需的爆破器材由公社提供,后期路面的压平和日常修护,由鲜花坪道班统一负责。 三个大队的具体任务是组织社员,完成各项施工作业,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挖土方,抬砂石等等。 这件事说白了和当年的水利大会战差不多,秋冬农闲时节各家各户自备伙食和工具,参加公社水利工地的义务劳动。 “老书记,柳冲那边翻过山不是有条柏油路吗?我们顺着夏天埋电线杆的线路走,半个月就能修到山外了。从丁畈翻青崖山再到鲜花坪,那条路太难走。我有次去公社办事,去的时候扛着自行车爬青崖山,人都累屁的了。” 王世川和孙师傅正在给刚刚收回来的两桶毛茶拉老火,准备明天送到省城去。听完老书记的介绍后,王世川很是欣慰。 师徒二人暂时放下手中的活,陪着客人在茶桌边上坐了下来。 孙师傅有个习惯,每次新茶拉完老火,趁热装桶封存之前,都要泡上两杯亲自品鉴一下茶汤的颜色和味道。 所以每次拉老火的时候,茶桌、茶具、开水暖瓶,全都在旁边备好了。 “世川你不知道,柳冲的那条公路,向北通往河南的信阳,向西是湖北的英山、罗平,向南就到了岳西的地界。沿着这条路到我们公社有一百五十多里的山路,老车将来要是骑着轱辘车去公社半个事,来回至少也要个两天两夜才能到家。他这把老骨头,可就全都折腾在路上啦,哈哈哈!” 孙师傅给老车书记现沏了一杯新茶,想让他品品自己的手艺。听了徒弟的询问,就代老车答道。想到了其中的妙处,乐呵的一把老泪都流了出来。 “这么远啊?乖乖吆!” 王世川有点胆寒的叹道,老沙河公社的政府驻地他去过不下十来次了,与红石湾小学的直线距离也就是十几里路。 乘船横穿水库,再沿着山谷里的砂石小路步行半个小时就到了。 有一次随行的几位社员为了节省每人两毛钱摆渡的费用,邀他走了趟山间的陆路,过青崖山的时候差点把老腰给闪断了。 青崖山的主峰海拔有1000多米,也是红石湾周边最高的一座山峰,横亘在丁畈和柳冲之间。 所以从柳冲前往公社,最近的路线是从青崖山的第一道山脊上翻过去。 与转山而过相比,至少要省去三十多里的路程。 爬山本不要紧,要命的是扛着自行车在无处落脚的陡崖上行走,至今想来仍然心惊肉跳。 “是啊,我们这大山里啥都好,就是出个门太难了。以前水库里没有柴油划子的时候,我就自个撑着竹排过去。要是走山路去公社,一天就全在路上跑了。” 老书记正好口渴,两大杯的热茶下肚,仍然没有品出新茶的味道来。 “我们这些老辈人还好些,在水库没修之前还多少见过一些世面。像世川你这个年纪的就可怜了,好多都成了勺子。正是长知识的时候生产队干活不给乱跑,二三十年的光阴全都窝在了大山里头,啥世面也没见过,有些人连个公社都没去过。哎,我们队就有几个勺子,智商连三岁小孩都不如,这辈子完全是个废人了。” 说到这里,老茶师有点伤感的喝干了杯中的茶水。 “这种情况越往内山越严重,也有近亲结婚、大脖子病等方面的原因。没读过书又没见过世面,自打出生懂事开始就成天对着孬哄哄的一群大人,这样的娃娃长大了怎么能好?哎,就算是为了子孙后辈,这条路也早该修了。” 老车很是自责的叹了口气,觉得这些年来红石湾大队连条出山的土路都没有,是他这个做书记的失职。 “修路好啊,以后我们的茶叶、鸡蛋再也不愁运输的事了。老书记,有啥需要我做的你尽管吩咐,要钱出钱要力出力!” 修路对于王世川来说,确是个天大的喜事,从今往后再也不用水路山路的来回倒腾了。 拖拉机、摩托车的油门一拉就开到了家门口,以前几天才能干完的事情今后半天就可以搞定,这样的美事光是想想都能让人乐开了花儿。 “钱就算了,这次是三个大队几百个社员的协同作战,你就算捐个两千三千出来也没啥用,我来找你主要有两件事要和你商量。” 老车书记就着王世川的火柴点着卷烟,接着道:“我们大队按照每户出一个工计算,整个施工队大概有一百二十多人。他们每天中午的伙食,我想跟你商量商量,能不能送些鸡蛋给我们?好鸡蛋臭鸡蛋都成,用猪油爆炒出来后都是有营养的下饭菜。公社每天只提供大米和菜油,蔬菜我们要各大队自备。没有就算了,我再想其他法子。上次听你讲鸡蛋卖不掉都快孵小鸡了,不如送给我们施工队改善改善伙食,呵呵。” “有有!每天五百个够不够?不够的话每人每天五个鸡蛋,保证管够!哈哈哈!” 王世川舒心的大笑了起来,如今有人问他家讨要鸡蛋,已经是一种莫大的情分了。 再过几天就是霜降了,茶园里老母鸡的肚子还是刹不住,两千只母鸡每天一千五百颗的出蛋量,远远超出了摩托车的对外运力。这段时间租用兵子的拖拉机,每周帮着往县城送一次货,仓库鸡蛋的积压才稍微减轻了一些。 王世川本想趁着淡季,处理掉一半老母鸡,卫兰怎么也不同意。 她说家里养个会下蛋的母鸡不容易,茶园里这些土鸡的鸡年刚满一岁,正是下蛋的黄金期,这时候卖掉实在太可惜了。 如今听老车书记说红石湾和鲜花坪年底就能同路,他也彻底打消了卖母鸡的打算。 “够啦,够啦。照这个伙食吃上一个月,我们这些老少社员都不想回家咯!世川兄弟,谢谢你啊。” 老车书记感激的以水代酒,和王世川满满的碰了一杯。 “老车,世川夫妻俩就是红石湾的招财童子啊,自从他家进来,我们大队所有的好事都跟着来了。” 孙师傅赞许的看着徒弟道,他如今已把王世川当成了半个儿子。 “可不是。今天公社的刘书记还跟我商量参加县里万元户表彰大会的事,让我们大队推荐王世川呢!兄弟,明年该要考虑把户口迁过来啦,就算是给我们老沙河公社脱脱贫。万元户的名额年年光头,公社领导的面子也不好看啊!” 老车书记叮嘱着王世川,抬头看了看快要落山的太阳,准备起身回大队部了。 “估计有点困难。今年我家兵子万元户刚刚够格,年底再回去试试看,东方红大队不放人啊!” 王世川也一直想把户口迁到红石湾来,因为所有的家当都在这边了。 但是那个年代有无万元户代表,事关一个大队或者公社的集体荣誉。原来的户籍地不放人,也是有苦衷的。 “世川,修路期间我每天都在现场,你也要过来。将来路通了茶厂的收益最大,你不去的话其他的社员肯定会有意见。” 车书记很是抱歉的拍拍王世川的胳膊,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修路的差事如果少了王世川,每天的出工可能就派不下去了。 “肯定去,肯定去!我没时间的就让卫兰出工,我们家保证满勤,一天都不会耽误!” 王世川和孙师傅送老车书记出了场院的大门,拍着胸脯向老书记做保证。 “就是给我个面子,过去充充数,不会让你俩干重活的。” 修路是红石湾大队自己的事情,王世川一个外乡人按说不要出工,更何况每天还有免费的鸡蛋相送。 所以,老车书记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了。 “怎么能是充数呢?老书记,我和卫兰在生产队的时候可是一顶一的干活好手!什么样的苦活累活我们干不了?就这挖石头修路的差事,整个红石湾大队的社员当中,能够超过我的没有几个!” 王世川看着老车书记呵呵乐了起来,这个老头太小瞧他干农活的本事了。 “好吧,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不把自己当外人!到时候我们大队班子顾不到的地方,你也要帮着指挥指挥!” 老车书记骑上了自行车,和师徒二人挥手道别后匆匆离去。 明天公社的刘书记带着县公路局的两位技术员乘船过来,主持后天的开工仪式。 他最迟要在明天上午召开大队班子和各小队队长会议,把施工的任务分派下去。 ------------ 第七十七章 山乡巨变(八) 与平原和丘陵地带相比,山区的土层浅,筑路材料的采集和运输成本相对较低。 所以红石湾到柳冲的这段路基,沿着原来电线杆的进山路线,两个大队的两百多名社员相向施工,半个月的时间就贯通了。 主体工程是能够容纳两台拖拉机并排行走的砂石路面,以及道路两边的排水沟渠。 另外还有三座穿越山间峡谷的石头桥,全部用一丈多长的条石垒砌而成。 大山里的男人们可能不会别的手艺,但十有八九都是无师自通的石匠。 钢钎、铁凿沿着山体一通乒乒乓乓,巨大粗糙的青石条料就从旁边的崖体上一块块脱落了下来。 十几个壮汉两人一组哼着劳动号子,颤颤巍巍的抬到了桥墩上面。 最长的一座石桥,正好架在红石湾大队和柳冲大队的界河上,也是一条水流湍急的山谷溪涧。 原来溪面上的木桥不知是何年何人所建,年久失修摇摇欲坠,连一条水牛的重量都承受不住了。 这座桥耗费了大伙一个星期的时间,足足用掉了两百多块条石。 开采石块、运送石条劳动的强度,在所有的施工里面是最高的,也令王世川不由想起了前些年“淠史航”水利枢纽大会战的时候。 这座四孔石桥所在峡谷的尽头,就是高耸入云的青崖山了。 初冬时节水落石出,无数岁月累积下来的大小卵石全都裸露在灿烂的阳光下,与远方青黛色的连绵群山交相辉映,五彩缤纷美轮美奂。 这段路线后来也成为红石湾景区的一部分,高等级的柏油公路修进来之前,这里最适合野游。 三两户人家在暮春的时候自驾或包车前来,找一户口耳相传的民宿住下。 然后带着孩子们去山上采摘迟开的映山红,在溪水潺潺的峡谷里寻找别山玉,或者对着清澈见底的一潭清水发半天呆,看着幼小的娃娃鱼们在其中自由的游弋着。 第二天再去攀爬青崖山,购买些野生石斛、红灯笼泡椒之类的山货,在青山和夕阳的伴送下,结束周末两日自驾游的快活时光。 “两位老书记,给这座桥起个名字吧!” 石桥合拢这天,柳冲大队的老田支书和老车书记都在现场,众人将最后一块条石稳稳的放在了青石垒砌的桥墩上。 四下里庆贺石桥收官大吉的鞭炮声“噼噼啪啪”的响了起来,就像乡村人家盖房上梁的仪式一样。 王世川肩上搭着运石条的麻绳,挤过人群来到了老支书的跟前,跟他借火点烟,一边开心的建议道。 “老车,我看就叫红柳桥吧,虽然路先过我们柳冲,但是柳红桥听着有点别扭,呵呵。” 老田的胸前挂了一个哨子,像过去的生产队长一样,专门负责施工前沿的现场指挥。 老车书记负责总体的调度,包括伙食、工具、每天的施工进度,与公社的沟通之类,两位老伙计配合的很是默契。 “红柳桥,好名字!世川,过几天请老先生给我们题个字,刻一块石碑立在桥头上!” 老车书记感慨道,红石湾、红柳桥、鲜花坪到红石湾的鲜红路,全都是喜庆吉祥的颜色,看来山里人红红火火的好日子就快到来啦。 “照,我家老父亲就喜欢别人跟他讨要墨宝,呵呵。” 王石川一口答应了下来,这时伙房那边传来了吃午饭打歇子(打歇子,江淮土话,中场休息的意思)的吆喝声,他赶紧跟在两位老支书的身后,随着人流向着河滩边上的露天食堂匆匆赶去。 大半天高强度的重体力劳动,每个人早已经饥肠辘辘了。 “王厂长,这路修好之后我们柳冲大队的茶农可就指望你啦!” 老田支书给王世川递上了一根卷烟,讨好的向他笑道。 王世川和他的红石湾茶厂如今在整个老沙河公社,已经是远近闻名的致富典型了。 “只要不嫌我这庙小,多少茶草过来我都收!不过田书记,这个事情你也做不了主啊!你们柳冲大队的青峰茶厂把这边的市场全都占去了,一两茶草都到不了我那儿了!” 王世川终于有了抱怨的机会,向老田支书诉苦道。 “青峰茶厂今年要砸锅,年初那么高的价格收茶草,如今还有一大半的绿茶没卖出去。马上就到年关了,看它拿啥和茶农们兑现。哎!” 老田支书叹了口气,内山绿茶滞销的情况王世川也是早有体会,很是庆幸年初的茶草争夺战无意中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如果不是各家茶坊蜂拥而起,现在要哭的人可能就是他王世川了。 “通路后就好了,过年期间家家户户都要喝茶!田书记,你回去跟青峰茶厂的吴老板说一声,春节前半个月多雇些人手,山外每个乡镇的集市上摆个临时摊点,价钱再稍微放低一些,一两万斤茶叶不算多,四五天就消化掉了!” 同行是冤家,王世川和吴老板从来没有过交往,这个时候却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痛楚感。 他知道这些绿茶如果不能出手,不光吴老板一个人受煎熬,整个柳冲大队的所有茶农们这个春节也没法过了。 所以王世川就用自己的经验,给青峰茶厂做了一番谋划。 “你的话我一定带到!王厂长,你是个大好人啊!” 老田支书赞许的看着王世川,觉得这个年轻人真是太不简单了。 “应该的,应该的。茶农们不赚钱明春都不采茶不种茶了,我们红石湾茶厂也没有饭吃,哈哈哈。” 王世川谦虚的打着哈哈,从烧饭的大姐手里端来了饭菜,递给了两位老支书。 三个人在一块草地上盘腿坐了了下来,一大碗的炒咸菜,另加一盆炒鸡蛋,就是他们午饭的全部伙食了。 这时有社员送来了一竹筒自家酿造的老酒,大伙也不客气,轮流接过去豪饮了一通。 今日阳光正好,社员们三五成堆的坐在一起,交流着各家今冬的收成,畅想通路之后的美好生活。 毛竹、冬笋、绿茶、木材,还有各色的山珍野味,今后都能运出大山换成钞票了。 盖房子、娶媳妇、结伴逛县城见见世面、小儿小女去山外读书等等,几代人的梦想眼看就要变成现实,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 柳冲大队坐落在一块狭长的山间平地上,背靠着大山,老沙河的一条支流从前方缓缓流过。 抗战时期,这里也是阻挡日军突破大别山脉天然屏障、前往武汉的一个重要隘口。 听老辈人讲,当年有一个团的桂军驻扎在这里长达两年之久,留下了很多的碉楼和房屋,道路等基础设施也比老沙河公社的其他大队好了很多。 所以柳冲到青崖山这段有现成的路基,只要拓宽和增加排水沟既可,修筑起来也轻松的多了。 十一月上旬,筑路大军终于来到了青崖山下。 靠近水库的一侧是青崖山的最低峰石门尖,海拔高度八百多米,山体平缓土层较厚。 县公路局的同志经过现场勘查之后,改变了原来转山绕过青崖山的施工路线,决定直接在面向库区的山体上开出一条道来。 把整个施工都集中在了老沙河公社的辖区之内,也比原来的规划缩短了一小半的路程。 这条由四五个“N”型山道连接而成的盘山公路,全长十多公里,和石门尖的名字正好暗合,后来也成为青崖山风景区里最美的一段乡村公路。 一直到公路贯通这天,从石门公路的顶端眺望水库的对岸,红石湾大峡谷尽收眼底。 王世川才意识到,站在红石湾小学的操场上,看到的那座云雾缭绕的南方奇峰,原来就是青崖山了。 直线距离不过六七里路,简直就是一对隔河相望的孪生姐妹。 然而转山绕了三十多里才来到了这边,真是看山跑死马啊! 社员们就地换装,筑路队变成了伐木队,手里的家伙也由原来的钢钎铁锹,变成了斧头和锯子。 沿着勘查人员事先标记的路线,清除地面上的各种障碍,灌木、毛竹之类。 直到和北坡上山的丁畈大队社员顺利会师,鲜花坪至红石湾的这条山道才算完全的贯通了。 接下来轮到爆破组的师傅们上山了,连续好几天闷雷一般的爆炸声中,各种挡在路中的大小顽石被连根拔起,变成了铺路的原材料。 一个月后,鲜花坪道班的两台四轮拖拉机,牵引着大石磙压路机,终于来到了红石湾。 全大队的男女老幼和红石湾小学的所有师生们,都兴高采烈的站在道路两边看着热闹。 他们当中很多人这辈子都没见过汽车拖拉机是啥模样,今天也算是见到了世面。 来回碾压两三趟后,道班工人们在路的尽头卸下大石磙,然后纷纷跳上四轮车踏上了归途。 拖拉机慢慢的远去了,大地重新归于沉寂。 这条灰白色的简易公路静静躺在群山的怀抱里,没有引起外部世界丝毫的波澜,好像从来都没发生过一样。 “世川,这路能通板车吧?” 卫兰拉着王世川的胳膊,看着几个小娃在路面上蹦蹦跳跳,有点怯怯的问丈夫。 “能通!” “自行车、摩托卡呢?” “除了坦克、飞机、火车头,这条路啥车都能走!比我们山外的机耕路要结实好多倍!” 王世川疲惫的答道,两个月的修路苦工累得他脱了层皮。虽然筑路队三天前就解散了,自己也闷头睡了两天两夜,但仍然没有缓过劲来。 “哎呀,今年总算能走娘家啦!年后我要回卫庄好好住上几天,从来没想过走趟娘家会这么难,哎!” 路途遥远不通车辆,加上茶园、家里忙不完的事情,卫兰已经有一年没见过父母亲了,每想起这事就会难过。 “到时候叫上兵子的拖拉机,接他们老俩口来内山住些日子。我们家如今的好光景,你爸你妈到现在还没见过呢。” 公路对于王世川来说已经没有了任何新意,他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屋继续困觉了。 “姥姥肯定走不开,家里那么多牲口,和她闺女一样都是穷忙的命啊!” 卫兰大声召回正在娃娃堆里戏耍的小儿旺孩,驮着他跟在丈夫的身后,缓缓的向家走去。 夕阳正红,晚风萧瑟,山里已经开始下霜了。 ------------ 第七十八章 山里山外(一) 与鲜花坪的公路修通后,第一波来到红石湾的山外来客,是个大篷车马戏团。 腊月的一天午后,孙师傅回家了,卫兰去了小学那边帮着奶奶清洗过年的被褥和衣服。 王世川正在场院里晒着太阳闭目养神,外边拖拉机的喧闹声把他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老乡!麻烦打听一下生产队长家住在哪个村?” 伴随着问路的吆喝声,一个北方口音的中年人走进了院子,王世川也赶紧迎上了前去。 门口停着一台四轮车,后拖上装满了帐篷和木头箱子,两位年轻的女子正坐在车厢边上笑意盈盈的看着他。五六个举止干练的男同志陆续跳下了车厢,或在路边点着卷烟,或者四下里寻找厕所小解去了。 王世川知道这些人都是跑江湖卖艺的,就像钱家老店的房客、说大鼓书的夏老板那样。他们最擅长的绝活是杂技、魔术、还有功夫,冬天里走乡过街,哪里人多对哪里去。 他搞不清楚这些人怎么一头扎进人迹罕至的大山里来了。肯定是顺着公路,才鬼使神差的来到了红石湾。 “这个大队人少,找生产队长没有多大用。你们准备在这边演出?” 王世川向来喜欢热闹,在省城卖茶那几年和各路江湖人士都打过交道,于是很开心的接过对方递给的江湖烟。 “看情况吧。俺们以为这公路的尽头是个大集镇,所以就过来了,呵呵。今晚看来出不了山啦,想借用一下贵宝地,不知兄弟可能行个方便?” 问路老哥估计是这个马戏团的班主,他的意思是借王世川的大场院露天扎营暂住一晚。 “吃住没问题,我家包了。既然来到了我们这小地方,能不能表演两场,让老乡们也开开眼界?” 王世川生怕错过了这场热闹,赶紧邀请这些外乡人进到了场院里。 “那就叨扰了,兄弟贵姓?表演多少场都没有问题,俺们就是靠这手艺吃饭的。关键没有人看啊,俺们一路走来都没遇到几户人家。” 班主姓刘,见王世川是个豪爽人,也就一见如故了。 “免贵姓王。刘师傅,你们不了解山里人,赶热闹的劲头一点也不比山外人差!就是这票钱有点麻烦,山里人家都没啥存钱,能不能用山货米面之类的东西替代一下?” 王世川给众人端来泡好的大碗茶,一边向刘师傅介绍着大山里的行情。 精神文化生活太缺乏了,不惜翻山越岭走上几十里的山路来他家看电视,更不要说这从未见过的马戏团表演了,观众肯定没有问题。 “只要有人捧场就好,俺们是文化下乡,不收票钱。哎呀,兄弟你这茶水太好喝了,俺们走的时候一定要带上几斤!” 刘师傅品了一口茶水,竖起大拇哥赞叹了一番。他已看到大门口的招牌,也知道了王世川的真实营生。 “我们大山里不像山外热闹,就是茶好水好,呵呵。刘老板你们演出不收钱?国家有补贴吧?” 王世川给刘师傅的茶碗里续上热水,半信半疑的问他道,担心其中有啥江湖的套路,他在山外的市场上也见的多了。 “俺这个体户哪有啥补贴,我们演出的同时顺道卖点货,都是些农家过日子需要用到的小物件,呵呵。” 刘师傅一眼就看出王世川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物,凡事忽悠不了他,加之如此热情的招待,也就不再隐瞒自家马戏团的经营之道了。 “哦。走,有个地方最适合搞演出,我带你们过去看看!” 王世川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瞬间有了马戏团演出的合适地点。 “你们赶紧就把舞台扎好,大山里信息闭塞,要趁着学校散学,让小孩们能把今晚演出的消息带出去!明天正好礼拜天,你们加演一两场也不会影响学校上课!” 前往红石湾小学的路上,王世川远远指着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的那片操场,开心的对刘师傅道。 “学校领导会同意吧?王兄弟,让你费心啦!” 刘老板一行看来是平原地带出来的,这段不到600米的缓坡路,他们已经一个个走的气喘吁吁了。 “学校方面我来说,丰富山里人的文化生活是好事情,他们校长肯定会同意的。” 王世川没有直接告诉刘师傅校长就是自己的父亲,怕给对方带来不必要的压力。 “那太感激了王兄弟!” 说话之间众人已来到了操场边上,孩子们的读书声从教室里整整传来,也让人的精神一下子清静了下来。 “你们搭棚子围场地的时候小点声,我先进去看看。” 王世川指了指偌大的操场,示意他们在东北角搭建表演的舞台,然后自己一个人去了学校的办公室。 等他跟着父亲王元初和吴老师他们再出来时,发现简易的演出场地已经布置好了。 一块草绿色的帆布屏风拉了起来,作为演出的背景。屏风后边带车厢的四轮拖拉机,就是演员们的更衣室了。 随行的那两位姑娘,此刻正在操场上悠闲的骑着独轮车。刘老板和他的徒弟们忙着把刀枪棍棒之类的武术器械一一摆好。还有两个伙计在埋竹竿,悬挂晚间照明所需的汽灯。 乡村马戏团的草台班子,所有的家底就这么些了,没有太多的噱头。 王元初代表校方,首先欢迎民间艺术团的客人们前来献艺演出,另外也提出了几项要求,比如要保证安全、演出的内容要健康向上之类。同时还答应借出一间空教室,供刘师傅他们晚间住宿,烧水做饭就用学校食堂的锅灶。 那时候的山里人还很淳朴,对于素不相识的山外来客,都是当做贵宾来招待的。老吴和老张满口答应着帮卫兰打下手,为马戏团的客人们准备晚间的饭食。 这样的演出,在红石湾大队还是破天荒头一遭的事情。如果往前追溯的话,可能就是民国年间麻埠街上的小戏楼了,也只有孙师傅这样的茶行老人才见识过。所以连吴老师、张老师这样的老同志,都已经有点等不及了。 放学的下课铃声终于响起,孩子们争先恐后的跑出了教室。 汽灯、幕布、骑独轮车的美丽姐姐,所渲染出来的艺术氛围,对于这些山里娃来说,都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神奇和欢乐,简直令他们陶醉了。 “各位同学,大家下午好!我们是淮河杂技团,今晚的演出八点钟准时开始!不卖票不收费,欢迎红石湾大队的父老乡亲们前来观看!晚上八点准时开演,不卖票不收费,欢迎各位同学带着家人和朋友前来观看!” 不知啥时,刘师傅的手里多了个黑乎乎的话筒,正在用字正腔圆的北方普通话,像电视台的主持人一样,预报着晚间演出的时间和节目。 幕布的前方也用一圈半人高的铁丝栅栏围了起来,一个魔术师演员开始表演绝活了,从趴着围栏的大小同学嘴里,接连不断的空手取出了一颗颗红色的海绵球来。 这样的互动暖场起到了预期的效果,孩子们匆匆散去,也把大马戏团来到红石湾的消息带回了各个村落。 这天晚上的演出非常成功,几百个观众挤满了小学操场的每一个角落,红石湾大队的男女老幼差不多全到齐了。 胸口碎大石的气功、独轮车走钢丝、抖空竹之类的杂技、刀枪拳术的武术表演、各种需要互动的魔术等等。虽然都是一些走江湖卖艺的常见招式,但对于从未走出过大山的这些乡下人来说,带来的震撼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这些表演的师傅在他们看来,都是些刀枪不入、包治百病、隔山打牛的神人了。 刘师傅的这个民间杂技团,表演只是手段,卖货才是目的。 所以每一个节目结束,刘师傅都会插入广告,现场向观众们介绍随车带来的一些商品。 有主治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狗皮膏药,也有小娃们爱吃的各种糖果,但更多的是一些日常所需的生活用品,刷牙粉、蚌壳油之类。 很多时候,刘师傅口吐莲花般的表演,更像是一场场移风易俗的科普讲座。 “各位父老乡亲,现在国家不是正在提倡五讲四美嘛!这位小朋友,你能不能跟大伙说说,啥是五讲四美啊?” 刘师傅正在充满激情的演讲,突然话锋一转,从前排的观众中间提溜出一个小娃,拉着他来到了场地中央。 人群里一整骚动,嘻嘻哈哈的欢笑声此起彼伏,也在前排看热闹的大成子,更是爆笑的直不起腰来,差点被一颗毛栗堵住了喉咙。 这个小娃正是他们班的同学,外号人称“小黑炭”。这孩子一到冬天就成了小炭孩,满头满脸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黑灰,怎么都洗不干净,害的女同学都不愿和他同一个座位了。 “五讲是讲文明、讲礼貌、讲卫生、讲秩序、讲道德!四美是心灵美、语言美、行为美、环境美!” 小黑炭自豪的高声答道,每个教室都挂有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条幅,同学们早已背的滚瓜烂熟了。 “很好!很厉害!不太讲卫生啊小同学,你家冬天用木柴取暖?” “是的。”小家伙有点拘谨的低声嘀咕道。 “俺知道了,你家炭盆肯定没有通烟口。谢谢!感谢这位小同学的积极参与!糖果奖励!” 刘师傅乐呵呵看着小黑炭,就像和自己的孙儿闲聊一般,人群里又是一整欢乐的嬉笑声。 小黑炭从玩杂技的姐姐手中接过两颗水果糖,乐颠颠的跑回了自己的座位。 “各位父老乡亲,大别山区每年冬天都特别冷,又不像我们北方家家户户都烧炕不缺热水,所以大冬天的早晨洗脸是一件特别头疼的事情。现在俺就给大家推荐一套冰水洗脸法,道具上来!” 刘师傅的舞台经验非常丰富了,转身让出主场,刚才表演气功的那位徒弟,提着一个盆架就回到了场上。其他演员又送来了表演的道具,一脸盆冷水、一块干毛巾和一盒蚌壳油。 “搓手搓脸,这一步可以使手脸发热!” “焯水洗脸!”、“毛巾擦干!”、“抹上蚌油!” 伴随着师傅的吆喝,气功小师傅畅快淋漓的完成了冰水洗脸法的所有动作。 “小朋友们都学会了吧?明天早晨都试试看!蚌壳油五毛一盒,欢迎大家前来购买!山货兑换也行,明天上午还有专场!各位父老乡亲记住了,五毛钱一盒,山货兑换啦!” 演示结束,刘师傅照例举起本次推荐的商品蚌壳油,向着所有观众大声吆喝了一通。 他的本意是推销蚌壳油,但这套冰水洗脸法确实既抗冻,又可预防风寒感冒。 学会了这一招,再也不要忍受大冬天的早晨,毛巾放进冰水里再拧干那种刺骨的痛感了。 很多年之后,王家成读了《百年孤独》,神秘的马孔多,还有吉普赛人的大篷车商队,尽然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而这种似曾相识,在刘师傅的马戏团初到红石湾的那天夜晚,就已经扎下了根了。 ------------ 第七十九章 山里山外(二) 第二天下午,刘师傅的马戏团就离开了红石湾。 三场演出下来,带来的几麻袋小商品,全都换成了各色的山货。 绿茶、草药、蘑菇、猪鬃,冬笋、桐油、山珍、野味应有尽有,也令王世川不禁想起了山外那些走村串户的货郎挑子。 他有点怀疑这个刘班主,以前就是个踩百家门头的小货郎。 “鸡胗皮、牙膏袋、家里不要的废铜烂铁!都拿来换针换线换香烟唻!” 自从搬进了内山,这种货郎的叫卖声,再也没有听到过了。 “世川兄弟,你们这深山老林里都是宝啊!俺家要是住在这地方,肯定会开个杂货店。你这庄院里有的是空闲的房间,离小学校又近。开个店吧兄弟,保证比你家老先生的死工资要赚得多!” 刘师傅不了解王世川的过往,临行前好心的向他传授起生意经来。 “杂货店的生意好,我来考虑考虑。刘师傅慢走啊!明年春天再见啦!” 王世川把刘师傅扶上了四轮车,和这群跑江湖的农民艺术家们挥手道别。 大伙已经约好,明年开春后刘师傅和他的杂耍班子如果经过大别山区,一定重来红石湾。 “卫兰,就照刘师傅说的那样,咱家开个小店吧,卖点小百货。明天我就在门口盖一间铺面。” 四轮拖拉机的轰鸣声消失在山路的尽头,王世川恋恋不舍的回身走进了场院,他一边给孙师傅递着卷烟,一边征求着媳妇的意见。 “你想累死我啊,园里的牲口都忙不过来了还要开店!杂货铺子能赚几个钱?师傅,世川又想瞎捯饬了!” 卫兰嗔怪的对孙师傅道,她如今已经看不上小商店这种本少薄利的买卖。 茶园里一千多只老母鸡需要伺候,每天除了满园子拾鸡蛋,还有一大摊的家务事,她也确实是分身无术了。 “杂货店的事情靠谱,红石湾这一带方圆几十里地,就柳冲大队有个供销社,买一盒洋火都要跑上半天路。卫兰,世川真要是把小店开起来,赚钱还在其次,可给这旮旯的庄户人办了件大好事!” 孙师傅抖抖索索的把卷烟插在旱烟袋上,深深的吸了一口。 “师傅,你怎么也火上浇油啊!看店需要人手,我和世川都没工夫,这个生意肯定不能做!” 卫兰很是坚决的摇头道,她把杂货店想象成大队的供销社了,需要一个专门的营业员全天候的坐在那儿。 “我们整个大队也就这百十户人家,一天做不了几单生意。有人来买东西就开门,没有人的时候该干啥干啥,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世川、大成子都能帮着搭把手。” 孙师傅笑眯眯的衔着旱烟袋,坚持着自己的观点。 茶厂年内最后一批存茶已经销出去了,老茶师这段日子难得的清闲,正在和王世川忙着垒砌一口土窑,准备亲手烧制炒茶的栗炭,为茶厂节省一笔燃料的开销。 “师傅说得对,反正我要三天两头的要往县城送鸡蛋,回头捎带点小百货,正好把途中的开销赚回来了。” 王世川快活的关好场院的木头门,已经下定了开店的决心。 外边的世界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位最早吃螃蟹的农民商人却从潮头回归大山,过起了岁月静好的小日子,发财致富的视野全是围绕着这片山旮旯打转转,真是有点可惜了。 “小店子支上了,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拿些山货来换东西,你倒是换不换?换来的山货怎么处置?你们可想到了?” 卫兰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之外,没有半刻空闲的时间。与师徒俩唠嗑的间隙,她已经拿起晒台上的鞋底,一针一线的勒了起来。 如今制茶卖茶、树下养殖才是家庭的主业,再扳倒身子去县城的三里街卖山货,对于他们夫妻来说,已经是丢了西瓜捡芝麻了。尽管红石湾茶厂当初的起步,就是从卖山货开始的。 “肯定只收现金和毛茶,我哪有时间去卖山货!如今路也修好了,刘师傅这样的买卖人会经常过来,村民们的山货不愁卖!” 想起起早贪黑赶场摆摊的那段往事,王世川不禁打了个寒颤,也给杂货店将来的结算方式定下了规矩。 “小店的买卖,你们夫妻有当无的做,做不下去就收摊,也没有啥损失。卫兰,让世川试试看吧,他这个人和我一样,都是个穷忙的命,十天半月不找点事做,能闲出个病来!哈哈哈!” 孙师傅在晒台的边上磕去烟灰,开怀的乐呵了起来。 “师傅既然发话了,王世川,你就折腾吧。今年我家的过年费就靠着你这个小店了,这点银两要是都赚不上来,明年就不要干了!” 卫兰手上的缝针拂过发际,抬脸向着王世川坏笑道。 “过年费还不小菜一碟!今后我和师傅的烟酒费、摩托卡的汽油费,全在这里面啦!” 王世川自信满满,整个大队独一家的生意,维持全家人的日常开销,肯定是不在话下的。 半个月后,红石湾茶厂附带的杂货店终于开张营业了。 销售的百货就那么几样,针头线脑、笔墨纸张、红糖白糖、鞭炮火柴、白酒酱油、铁钉粗盐之内,都是些山野人家的生活必需品。 地处僻远的山乡,小店生意没有期望中的火爆,但是每天几十单的业务,三、五块的净利润,又是无关紧要的副业,王世川、卫兰夫妇已经很满足了。 但那个年代,山里人家都不宽裕,一年到头很难见着几个现金。 所以来小店买东西,很多时候都要挂账赊欠,才开张一个月,记账的练习本已经用完了好几个,这是王世川事先没有想到的。 “王世川!来记账!” 卫兰目不识丁,嘶声裂肺的呼喊半文盲的王世川进屋记账,已经成了她每天雷打不动的习惯,就像红石湾小学下课上课的铃声一样,每天都要来上几下。 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里乡亲,很多还是茶叶合作社的老社员,暂时手头紧,过来赊个两斤烧酒、几包香烟,这个面子是要给的。 一来二去小店的窟窿越来越大,卫兰都有点做不下去了。 “放心吧,山里人讲信用,这白纸黑字的你还怕别人赖账啊?大不了明春的茶季从各家的茶草上扣除。” 卫兰的小家子气令王世川很是不屑,晚间的饭桌上他一边品着烧酒一边教育着妻子。 “不是怕赖账,本来就没有啥赚头,还贴了这么多本钱进去,太不合算了。朱湾的蔡家父子在这都赊欠几百块的烟酒了,周围人都说他们家难缠,看你到时候怎么要回来!” “茶厂一半的茶叶都是赊欠卖出去的,哪家赖过我们一分钱?都照你这么想日子还不能过了,给我盛碗饭!” 王世川已经有些微醺了,把饭碗递给了媳妇。两个小儿都在学校奶奶那边,他们老夫老妻难得的过一把二人世界。 “自个去盛!没看我正忙着啊!” 卫兰正在为小店的烂账烦心,所以没有给丈夫好脸色,继续着手上的针线活。眼看到了年关,给成子姥姥姥爷做的棉鞋还没有成型,接下来的几个夜晚又要当做白天使用了。 好在如今家里有了电视机,舒舒服服的坐在被窝里看着电视穿针引线,耳边不时传来小儿们快活的欢笑声。这样的针线活,已经成了她一天当中最难得、最幸福的休闲时刻。 隆冬时节的红石湾,苍凉而又荒芜。 新修的山路上半天也见不着一个人影,偶尔会有运送木炭的大板车和拖拉机匆匆而过,在群山的深处留下了片刻的喧嚣。 山外的集市上,公家人、城里人过冬取暖的燃料,除了煤炉之外,就是这种竹筐盛装的栗炭了。 黑不溜秋、无烟无味、热点很高,价钱比往年上涨了一倍。 所以老车书记家的土窑如今也多了一项新的营生,春夏秋三季烧制砖瓦,隆冬时节封窑烧炭。 这段日子红石湾的山路上,运送木炭出山的拖拉机,至少有一半都是从他家开出来的。 小年过后,孙师傅和王世川师徒二人半个冬天的忙活,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 土窑烧制的第一茬栗炭终于出炉了,一节节片柴状的木炭赤黑通透,挂满了网纹状的白霜,划根火柴都能燃着,足足有两万多斤。 “师傅,明年炒茶我们又能省上一大笔开销了!” 王世川对着试烧的栗炭点着卷烟,很是满意的笑道。 “世川,绿茶这碗大茶饭越来越难吃了。明春茶叶的行情估计比今年的竞争还要激烈,能降的成本都要想法子降下去。野茶园明春开摘,这个金字招牌我们要用好,你有没有啥好的办法?” 最后一块栗炭装进了竹篓,师徒俩就着刚打上来冒着热气的井水,洗去了满脸满手的黑灰。 孙师傅端起卫兰送来的热茶抿了一口,然后略微有点沉重的问王世川。 关于这个话题,他俩已经探讨过很多次。 仅仅老沙河一个公社今年就新增了五千亩茶园,外部供给扩张所带来的市场风险无法规避,野茶园的前景如何还很难预测,所以老茶师也越来越揪心了 “酒香不怕巷子深,可是师傅您说的,呵呵,我都听你的。” 王世川故意刁难了一下孙师傅,去年满山沟寻找野茶树那会,这个老头可是信心满满啊。 “卖好酒的人家多啦,我们这招牌就不出众了。世川,这件事你不能大意,一定要重视起来。” 孙师傅苦笑道,世事的变化太快,已经超出他的眼界了。 “最可恨还有以次充好卖假酒的,现在外边有好多茶厂,都在打着我们红石湾的招牌!” 王世川坦然的吸了口卷烟,关于未来他已经有了大体的构想,最坏的结果大不了重回省城摆摊,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没啥大不了的。 “还外边呢!王世川,我家现在就在卖假酒啦!刚才谢家畈有个妇女过来,说她家的娃病了,请了个大仙(巫婆)来家医治,从这里买的五斤烧酒敬神,怎么都点不着!那个女人说了,她家小孩要是医治不好,就过来找你算账!” 卫兰从小店出来,听见这对师徒正在聊酒,便大声嚷嚷了起来。不过还未说完自个先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谎言也就此露馅了。 原来那位仙姑的道法高超,谢家小儿安然无恙,但从本店赊购的烧酒确是假酒。 “坏事了,小梁送酒过来的时候我就感觉不对劲,平常的六毛冲子没有这么香,肯定是香精勾兑的!幸好货款还没有结,等这个混蛋过来讨钱我要他好看!不带这么坑人的!” 王世川信以为真了,怒气冲冲的奔进店子,从酒缸里舀出了一海碗烧酒。 他和孙师傅先后划了十几根火柴进去,碗中的酒水也没有燃着,假酒是无疑了。 ------------ 第八十章 山里山外(三) 几天之后,酒贩子小梁来红石湾收钱。 王世川本想痛骂对方一番,但看到小伙子骑着单车从大老远的地方过来,冻得青头紫脸,心肠也就软了下来。从他的身上也看到了自己创业初期的影子,活着都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小梁,以后不要再往我这边送酒了,我不和卖假酒的做生意!” 王世川铁青着脸,把一沓钞票交到了小梁的手里。 “王叔,你搞错了吧?我这怎会是假酒呢?你是我的大客户,坑谁我也不敢坑你啊!” 小梁尴尬的点着卷烟,笑眯眯的看着王世川辩解道。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火柴点不着的烧酒,你这个酒是头一回碰到!我向来是七八两的酒量,这酒喝个二两就上头,以后不要再送来了!” 王世川的态度缓和了下来,取出了作为证据的存酒,当着小梁的面划着火柴扔了进去,瞬间就熄灭了。然后他毫不犹豫把剩下的假酒,全都呼啦啦的倒在了门前的场地上。 “王叔,你可能对目前的烧酒市场不太了解,一种是调和酒,一种是酿造酒。我这就是食用酒精勾兑的调和酒,肯定烧不着。让你受了损失真是不好意思,这笔钱我退给你。” 小梁见王世川这么决绝,再也绷不住了,从兜里抽出了两张十元大钞放在了木头柜台上。 但这个家伙还是死鸭子嘴硬,硬说自家酒精掺和井水酿造出来的六毛冲子不是假酒,还美其名曰“调和酒”,这就是在欺负不识数的老实人了。 “钱就算了,以后你不往我这儿送假酒过来就谢天谢地了。万一喝死人,我跑不掉,你也担不了责任,前几天有个小孩差点挨这玩意害死了!” 王世川终于放下成见,和小梁客气了一番,小伙子这才又把钞票装进了口袋。 但是害死小孩的说辞还是令他大吃一惊,慌忙惊恐的问道:“怎么回事?小孩也喝酒?” “有户人家请巫婆给小孩治病,你这酒点不着,招不来神仙,哈哈哈!” 聊到这儿,王世川想像着当时的场景,不禁大笑了起来。 “那也是仙姑害人,跟我这烧酒有个毛关系!” 小梁刚刚悬起的心又放了下来,蹬起自行车的支架准备开路了。 “山里人就迷信这个道,有什么法子?无奸不商啊,你这孩子就是个大奸商!生意人都像你们这样,世界就完蛋了!” 王世川调侃着和小梁握手道别,大家都是商贩,没有必要因为这点小事得罪了人家。 “王叔,下次我送酒过来你先验个货,点不着的烧酒不要收!生意不在人情在,王叔,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小梁嬉皮笑脸的和王世川套近乎,抬腿跨上了自行车,准备去赶场下一家杂货店了。 “到时候再说吧。” 王世川挨小梁忽悠的晕晕乎乎,不知不觉间又上了套。 从那以后,小梁每次送来的烧酒,再没出现过点不着火的问题。 如今想来细思极恐,这个乡村酒贩子向各家杂货店输送的烧酒,不会是高浓度的工业酒精吧? 毕竟那些年代的下乡农村,误喝酒精中毒的酒蒙子事件,各地多了去了。 时间过的流水一样,冬去春来,转眼间又到了一年中的麦收季节。 油坊生产队的种田能手王世春,罕见的来到了红石湾,并在这里住了两天。 原来军子在深圳给他谋了一个看大门的差事,月薪一百块钱,管吃管住。他这次过来是和父母大人、二弟王世川一家辞行来了。 “世川,你去年幸亏把全家的户口迁到山里来了,农业不管干啦!你家那几亩责任田要是放到今年,白送给人家都没人接收!” 两杯烧酒下肚,王世春牢骚满腹的叹息道。 “前几年大呼隆的时候,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了土地到户,如今倒成烫手的山芋了,呵呵。” 王世川有点幸灾乐祸,忙着起身给父亲和大哥斟酒。 “照这么说,如今家里如果没有打工做副业的,仅靠土地收入糊口都难了?怎么会这样?” 王元初老先生向来忧国忧民,听儿子们讨论种庄稼不管干了,也不禁忧心忡忡了起来。 “任何朝代都是庄稼人最苦,哎,阿弥陀佛。” 吃斋信佛的成子奶奶,一边给小孙子夹菜,一边轻声唱了句佛号。 “老爹老奶,我给你俩算笔账。我们岗上的土地薄,如果每年只种一季中稻,除去公粮余粮任务,余下的粮食全部卖掉,也不够农业税、肥料、农药、种子的开销。每年种两季才能勉强保住全家人的口粮和牲口的饲料,需要花钱的地方又越来越多,你们说该怎么干?” 王世春满心不甘的叹了口气,喝干了杯中的烧酒。 “要我说还是现在人懒了,种庄稼能要多少时间,一年一个月足够了!余下的日子干啥不能赚钱!” 卫兰是个出了名的勤快人,对于大哥王世春的诉苦很是不屑。 “你们夫妻如今是闯出来了,很多人家没有打工的路子,也没有做生意的本钱路子,不靠着家中的几亩薄田还能靠啥?” 王世春有点愤怒质问弟媳,划火柴点烟的手都颤抖了起来。 “看来我哥铁了心要做看门老大爷了,哈哈哈!大哥,这个位子你可要坐稳咯,等将来你两个侄子成家立业了,我过去接你的班!” 见自己媳妇和大哥争论的脸红脖子粗,王世川赶紧起身和兄长干了一杯,也缓和了桌面上的气氛。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别看军子在那边做保安公司经理人模狗样的,要我看他混的不如你,你们夫妻好好经营这个茶厂吧!” 王世春欣慰的回敬了二弟弟媳一杯,说的也是真心话。 这位向来视土地为生命、视种庄稼为天下唯一正道的老农民,进城做看门大爷完全是迫于无奈。做农业如果能够保证丰衣足食,他又怎会舍得背井离乡,离开这片辛勤耕耘了半辈子的田野啊。 “别说茶厂了,今春因为卖茶叶,我家世川的头毛都急掉完了。” 卫兰苦笑着看了眼身边的丈夫,扒拉了一口碗里的饭菜闷声道。 “茶叶如今难卖了,市场消费就这么大,各地的茶厂都在扩产。我们厂还算不错,今春的新茶都有了下家。” 王世川轻描淡写的靠着椅背吸了口卷烟,茶厂目前的艰难处境他不想让父母和兄长知道,免得他们跟着担心。 “天下无粮不稳,照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啊!” 家庭的聚餐进入到尾声,一直没有言语的王元初老先生深深叹了口气。连大儿王世春这样的农民都不愿种庄稼了,今后的农业该怎么办啊。 “爸,这是国家领导人们关心的事情,你一个教书匠就不要瞎操心了!世川,我们该走了!” 王世春看了眼门外的太阳,火急火燎的对父亲说。 他要赶明天一早前往南方的火车,自己又从未出过远门,所以邀了兄弟一道,送他去省城。 王世川回屋换了身衣服,又从库房那边推出了摩托车,全家人一直把他俩送到了山下的路口边上。 “世春,去了那边要多打信回来。都这么大年纪了,日子也不是过不掉,对外边跑干什个。” 临别之前,老母亲拉着大儿的手,给他整理着坐皱的衣衫,一边心疼的唠叨道。 “要不是军子那边缺人手,我才不干呢!老奶你别担心,你儿子这趟是享福去啦!” 儿行千里母担忧,年近不惑的王世春和老父老母亲话别心里也不是滋味,但还是故作开心的欢笑了一番。 “卫兰,毛丫头在这边念书给你添麻烦了,别给她吃的太好啦!再吃这个胖丫头就走不动路了!” “都是自家的娃,大哥你这么说就见外了,过年早点回来啊!” 众人挥手话别,摩托车的轰鸣声里,兄弟二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群山的深处。 自从清明之后,王世川跑遍了省城、县城、以及周边的十几个公社,联系了以前年份的所有熟客,才把今年的绿茶销路落实了下来。 这些老主顾都承诺只从红石湾茶厂进货,但是价格不能再像往年那样了,应该由市场来决定。 眼看着市面上的新茶零售价一天天走低,王世川也只能认了。只要能够卖出去就是胜利,总比囤在仓库里当作做饭的柴火要好了许多。 今年也是红石湾茶叶合作社成立后的第一个茶季,为了给茶农们鼓劲,王世川咬牙承诺茶草和毛茶的收购价与去年持平,一个人把所有的市场风险都担了下来。 乡亲们信任他把种粮食的山地改成了茶园,自己再躺着赚钱让大伙承担损失,这不是人干的事情。更何况如今的销路已有了着落,市价再怎么下跌,自己至多是薄利或者不赚钱,这点风险他还是能够承受的。 如今真正让王世川头疼的,是自家野茶园里今春新采的绿茶。 总共一千来斤,量不算多,但因为每市斤五十元的售价太高,至今没有一家零售商愿意接手。 依照王世川的心情,干脆当做一般的绿茶出手算了,可是孙师傅坚决不同意。 老茶师用自己五十多年的从业经历向徒弟担保,这批茶货绝对是本土瓜片绿茶中的极品,每斤售价一百元都不为过。这样的好茶低价处理了是容易,但将来再想把价格提上来可就比登天还难了。而且红石湾野生瓜片绿茶的名头一旦打响,往后茶厂中低端绿茶的售价和销路也就不要再发愁了。 王世川听从了师傅建议,这批绿茶的销售也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 第八十一章 山里山外(四) 七月的一天上午,王世川和孙师傅正在场院里给新收的毛茶拉老火。 老车支书领着两位干部模样的陌生人,走进了红石湾茶厂。 “孙师傅,世川!给你俩介绍一下,这位是县扶贫办的李主任,这位是县农业局的田科长!县里听说你家的野茶园今年开摘了,特地过来做个调研!” 老车支书热情的把来客介绍给了师徒二人,王世川慌忙擦擦满手的茶叶末子,躬身握手迎接两位领导。 正在屋里忙活的卫兰已经搬出了几把竹椅,热情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们。 “世川同志,你这茶厂在我们县可是大名鼎鼎啊,我家常年喝的都是红石湾茶。呵呵。” 王世川领着大伙里里外外参观了一遍,李主任热得眼冒金星,问卫兰讨要了一个芭蕉扇,在茶台旁边的竹椅上摇扇坐了下来。 “都是领导们关心的结果。李主任,田科长,请喝茶,呵呵,我们这凉茶解暑!” 三伏天里招待贵客,现沏的热茶太烫了没法入口,卫兰索性取出最好的茶叶,泡了一大壶凉茶。 温热的茶汤倒入白瓷茶碗里,色泽清冽,味如甘醇。两位公家人正好又热又渴,一口气喝下了两碗才算过瘾。 “哎呀,太好喝了,比老母鸡汤都好喝,红石湾瓜片果然名不虚传啊!” 李主任开心的摇着芭蕉扇,擦着满脸的汗珠朝着众人呵呵笑道。 “李主任,那你还没品尝过我们红石湾的土鸡汤是啥味道,保准比茶汤。好喝!” 老车支书笑呵呵的给两位领导续满了茶水,心灵手巧的卫兰早已去茶园那边,宰杀了两只老母鸡。大伙说话的功夫,她已经来到了水井旁边烧开水褪鸡毛了。 “世川媳妇!我们办完事就走,中午不在这吃饭,你千万不能这么破费!” 干部下乡在村民家里蹭饭吃是违反组织纪律的,李主任见状急忙起身阻止道。 “就算是个路人,大热天的过来,也要吃了饭再走。都是自家产的,李主任,你们领导中午要是不在这吃个便饭,那就是看不起我们山里人了。” 王世川慌忙起身,把李主任拦回了凉椅。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我正想看看红石湾田园鸡能不能进入本县的土特产名录,李主任,我们就不要客气啦。” 田科长是县里去年刚刚分配过来的大学生,还是满身的书卷气,说话间已从公文包里取出了一台照相机,准备给田园鸡拍照做记录了。 “照你这么一说,这顿农家饭还非得吃不可啦,哈哈哈!世川家的,听说你们大山里新鲜的茶树菇炖老母鸡是绝配的美食,中午给我们来上一盆!” 李主任听了田科长的解释,这顿饭也就蹭的心安理得了,于是开心的对卫兰道。 “李主任,茶树菇我已备好啦,您看新不新鲜?” 卫兰提着竹篮从水池那边走上前来,向客人们展示她刚刚采回的半篮子蘑菇。 “新鲜新鲜!真是好东西啊!这大山里到处都是宝贝,老百姓为啥还这么穷呢?” 李主任是个清官好官,也是个美食家,一辈子就好着这口吃食。看着竹篮里新鲜的茶菇,有点垂涎欲滴的对着田科长叹道。 “东西好东西,可是卖不出去啊。李主任,田科长,你们回县里可得帮我们宣传宣传!” 老车支书俯身从竹篮里抓起了一把,分发给两位公家人看个究竟。 “那是一定的,将来本县的土特产名录当中,还要再加上一条,红石湾茶树菇!王厂长,带我们到你茶园里看看吧。” 田科长接话道,向王世川举了举相机。这趟来红石湾,除了陪李主任过来买茶,他还是带着任务过来的。 卫兰继续清理老母鸡去了,几个人跟在王世川的后面,来到了树木葱茏的野茶园里。 “王厂长,你这茶园真漂亮!有了这块风水宝地,给个县官都不当啊!看来我们这次来对了!” 高大的野茶树在开阔通风的山坡上,留下了一处处清凉的树荫。一群群毛发鲜亮的田园鸡,正在四下里漫步捉虫子吃,坡前坡后一片“咯咯咯”的鸡叫声。 田科长如同发现了新大陆,持续按动着相机的快门。对着跑动的鸡群,抬起镜头向着华盖一般的树冠,或者给人和鸡群、茶树来张合影。作为一名农业工作者,也是农村经济发展的记录者,他敏锐的意识到,如此富足祥和的田园风光,都是不可多得的新闻素材。 那时候的乡下人都很惧官,尽管王世川已经是见多识广的成功茶商了。 他和孙师傅满脸谦卑的跟在领导们身后很少说话,生怕一句话说错了,会得罪了这两位县里过来的大官。 “孙大爷,您老今年多大年纪啦?” 李主任已经看出了孙师傅的拘谨,热情的递上卷烟和他拉起了家常。 “七十一了。” 孙师傅受宠若惊的接过卷烟,抖索着伸出手指向李主任比划着自己的岁数。 “看不出来,你老人家的身体还挺硬朗!” 李主任给孙师傅点着卷烟,继续和他套着近乎。 “还好,我一顿能吃两碗干饭。” 孙师傅深深吸了一口卷烟,紧张拘谨的表情也放松了下来。 “不错不错!” “李主任,孙师傅可是我们红石湾的宝贝啊。民国年间麻埠街的老茶师,如今就他一人健在了。” 见两个人在闲聊,老车支书插话道,而王世川这时正带着田科长,在给一棵两百以上树龄的老茶树做着特写。 “哎呀,久仰久仰!我李国厚有眼不识泰山!小田!小田!” 李主任满眼惊讶,又拉着孙师傅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然后扯开嗓子喊起了田科长。 “李主任,有啥事?” 听到喊声,田科长和王世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慌里慌张的跑了过来。 李主任开心的指着孙师傅对田科长说,“小田,你不是在准备一篇关于大别山绿茶的调查报告嘛,我们孙师傅就是一部茶叶百科全书,当年麻埠街茶市的见证人,你有啥不知道的地方尽管向他请教吧。” “真的啊?那太好了!” 田科长大喜过望的拉着孙师傅的胳膊,就差磕头拜师了。 县农业局正在推广绿茶产业,但关于本土茶文化的传承、制茶工艺的发展沿革和标准化建设,目前还缺乏一个统一的方案,这也是田科长的职责所在。所以今天能遇见孙师傅,对他来说也算是捡到个金元宝了。 “别的不知道,关于怎么种茶制茶,我们麻埠街茶市的那些陈年往事,我这个老家伙还略知一二。” 孙师傅终于恢复了老茶师的自信,叉腰端着旱烟袋,对着田科长嘿嘿笑道。 “孙师傅,你是制茶专家,以后我们农业局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向您请教,您老可不能藏着掖着啊!” “如今愿意学炒茶的年轻人少啦,小田你是公家人,也想跟我学做茶?”苏师傅有点不解的问小田。 “当然愿意,还望师傅不吝赐教!” 田科长赶紧单膝下跪,给老茶师行了个拜师礼。为了表示诚意,他还把相机的焦距调好,让李主任在老茶树下,给他和孙师傅拍了一张师徒合影。 这种非正式的师徒关系,在大师兄王世川和李主任的见证下,从此也就算结下了。 ------------ 第八十二章 山里山外(五) 午饭之后,李主任和田科长就下山了,搭乘老车书记侄子的小四轮回了县城。 这趟过来,两位领导一共买走了五十斤野茶。 他们临时下乡,随身没带那么多的现金,只留下了两百块的的定钱。 李主任于是给王世川写了一张欠条,嘱咐他有机会去县城的时候,可直接去扶贫办兑付。 后来从老车书记那儿,王世川才知道了扶贫办的同志采购茶叶的真正目的。 原来当地政府正在申请国家级贫困县,准备进京拜访一些从大别山出去的老将军,请他们在相关的部委那边,给故乡说些好话做个推荐。 家乡的后辈登门拜访,空着手过去显得太没礼貌,礼物太贵重了人家也不会接受,那就送上一袋故乡的绿茶吧。礼轻情意重,既可表达老区人民的一点心意,也正好可以慰藉一下将军们的思乡之苦。 李主任这段日子深入大山四处寻茶,就是为了这件事。 他和田科长先后走访了四五家国营茶厂,绿茶的品相或口感都不太尽如人意。直到他们来到了红石湾,这茶叶采购的事情才最终落实了下来。 作为著名的革命老区,又是山区库区,不管是战争年代还是建国之后的和平建设,这里的人民都曾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和贡献。如今都改革开放三四年了,本县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人口尽然还没有解决温饱问题。 所以本土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实至名归,老将军们为不为故乡出头说话,国家都会考虑到的。 但是对于王世川来说,这次政府采购就像一个天大的馅饼,正好砸到了自个的头上。 红石湾茶厂野生瓜片绿茶的名号,很快就在全县的各个单位传开了,上门采购的订单也是纷至沓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野茶园今春采摘的一千斤新茶,足不出户就售卖的干干净净,还间接带火了中低端绿茶的销售。 王世川又一次在供过于求的茶市竞争中,侥幸存活了下来。 而这一切,都要感谢孙师傅。 如果不是老茶师的阻止,这批野茶早被王世川当做普通绿茶二十块一斤廉价出售了。 同样的商品,低价无人问津高价却趋之若鹜,这是社会大众在消费投资倾向上普遍存在的行为特征。从众、追涨杀跌,股市、楼市无不如此。也是诸多商品在市场营销中实行高定价策略,能够成功的关键原因。 有人对于我国中等收入的消费群体做过调研,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这个群体的消费倾向很多时候都是两极分化。非名牌非高价不买是一极,只买便宜货、追求经济实惠是另一极。 所以很多不了解这种国情的著名厂商,在早期商品的定价战略上都吃过亏。生产销售的主要对象是一个社会的中产阶级,所以商品定价也是中端定价。这种市场定位的失误,结果就使企业的产品处在了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上,高端、中端、低端的消费者都不认可。 而一个品牌实行高价战略能否成功,往往还需要一个催化剂。 对于红石湾茶厂来说,这次政府采购就是孙师傅高定价策略能够成功的关键因素。如果没有这件事,再好的绿茶也怕巷子深,这批野茶至今肯定还静静躺在茶厂库房的白铁桶里。 半个月后,田科长带着一位地区报社的江记者,再次来到了红石湾。关于麻埠街茶市的很多往事,对孙师傅做了一个专访。 大家坐在那儿一问一答的聊天,随意轻松像拉家常一样,又有点像今天的口述历史。 这次采访整整持续了两个白天才结束,王世川没有想到孙师傅的人生中,原来还有这么多的故事。 “孙师傅,您老人家往后就出名啦!这些录音和笔记我回去好好整理整理,肯定能整一部畅销小说出来,您老会是故事中的主人公。小田,你给故事起个名吧。” 黄昏的时候,江记者终于合上了记录本,长长伸个懒腰站起身来。 “边城旧事怎么样?呵呵。” 田科长也是一位文学青年,对于江记者的邀请张口就来。 《边城》和《城南旧事》这两部重新流行的文学名著,它们的书名合起来,正好符合这处昔日江北茶市的怀旧情怀。 “剽窃大师的名篇啊,呵呵。叫岁月流歌吧,孙师傅这一生,就像是淠河上早已消散的船歌一样,已经在我的脑海里荡漾了。孙师傅,你早年间有情人吧?相好,没有娶回来做老婆的那一种!” 江记者从裤兜里掏出卷烟每人散了一根,笑眯眯的看着孙师傅,这位昔日茶商家的小伙计如果还有一些风流韵事,这个故事就更完美了。 “出名有啥好啊,人怕出名猪怕壮,又不给我发工钱。小江,你要多写写红石湾的茶叶,我这个糟老头子有啥好写的。” 孙师傅好像没有听清楚江记者的后半句,把卷烟塞进旱烟袋,一边不好意思的嘟噜道。 “师傅,人家江记者问你解放前在麻埠街上有没有相好!可有喜欢的姑娘!” 卫兰正好提着水壶过来给大伙续茶,在孙师傅的耳边大声的嚷嚷道。 “喜欢的姑娘?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呵呵。那个时候我们麻埠街的姑娘多,南来北往的都有。每年一到春天,外地茶商骑马乘船过来的时候,满街满巷都是胭脂水粉的味道。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穷苦人家的野丫头,青楼花船里的风尘女子。哎,这些姑娘如今都成老婆子啦!” 孙师傅有点黯然的吸了口旱烟,满含着对于岁月流逝的伤怀。 “春风十里,美人如织啊!可就是没有一位姑娘是我们孙师傅的,哈哈哈!” 江记者开起了老茶师的玩笑,大声的乐了起来。 “哎!要不是解放来了,我这穷苦人家的小伙计,哪会有姑娘喜欢,肯定连个媳妇都讨不着,感谢共产党啊!” 孙师傅淡然的吸了口旱烟,透过迷蒙的烟雾眺望着山下的水库。 谁都有青春年少的时候,老茶师好像又看到了那位让他心动的姑娘,正撑着一把油纸伞,行走在春雨朦胧的石板街上。 “大师兄,我感觉你这个茶厂该注册一个商标了。如今本地的茶市,打着六安瓜片招牌的有几十家茶行。你家的绿茶没有商标,客户在买茶叶的时候就没法辨认,长期以往,这么好的绿茶就糟蹋了。” 田科长担心江记者再调侃下去会令孙师傅不快,赶紧插嘴换了个话题。 “啥叫商标?怎么去注册?” 王世川大体知道商标是啥意思,一直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但还是傻乎乎的问田科长道。 “你看我这飞鹤牌自行车,海鸥牌手表,飞鹤和海鸥就是商标。有了商标后,就能和同类商品很好的区分开来。品质好的商品,它的商标就会被人们口耳相传,对于销售也大有好处。” 田科长有点不屑的解释道,泥腿子就是泥腿子,连个商标都不知道。 “商标就是堂口、招牌的意思。过去的茶行做生意,第一次交易是看茶货的品质,往后就奔着招牌来了。要是不讲信誉坑蒙客商,砸了自家的招牌,这生意往后也就没得做了。” 孙师傅的商标意识早就有了,经过田科长一番解释,也终于把招牌和商标连到了一块。 “师傅不愧是老茶师,一点就透。大师兄,商标就是这个意思。” 田科长褒奖了孙师傅一番,郑重的对王世川道。 “注册商标可麻烦,手续多吧?” 王世川心动了,不好意思的挠了下脑袋。他这个人最怕和政府部门打交道,无法忍受办事人员的那种冷脸。 “不麻烦,你和孙师傅先把招牌想出来,其他跑腿的事情我来帮你做,不过你要破费一些。” 既然拜师傅一个头磕地上了,田科长也把茶厂的发展当成了自个的事情。 “破费一点没关系,有劳两位了。你们都是文化人,看看我这茶厂起个什么商标才叫的响亮?” 王世川起身给大伙续满了茶水,诚心向田科长和江记者请教道。 “其实你这厂名就是现成的好商标,只要在工商部门登记注册就成了。六安瓜片这个地理标识如今各家茶行都在用,你家茶厂的绿茶,只要在地理标识的前面加上自己的品牌就行了。叫“红石湾”牌六安瓜片,你们看咋样?” 一直在做记录的江记者抬起头来,提出了一个很中肯的建议。 “红石湾这个品牌好,我们老六安州人,喝茶买茶都认着红石湾!” 田科长连声叫好,江记者的建议其实和他是一样的。 “可我们这条山沟,如今各家茶厂卖茶,打的都是红石湾的招牌。我把这个商标注册了,其他茶厂今后就没得用了 这样做不太好吧?” 王世川有点不安的问田科长,他这个人做生意,向来都是有钱大家赚的。 “是这个道理。你的商标注册成功,其他茶厂今后就不能用了,或者使用红石湾这个品牌的时候,需要先经过你们茶厂的同意才行。否则就是侵权行为,要付法律责任的。” 江记者肚子里的墨水多,给王世川普及了一下商标使用方面的法律知识。 “这没啥不好的,如今是商品经济了,你不去做其他茶厂早晚也会去注册的。万一人家抢在了你前面,你家茶厂今后就不能再用“红石湾”这个招牌了!” 田科长威胁王世川道,小伙子已经有了私心。他准备在办理商标注册的时候,把自己的名字也加进去,成为“红石湾”这个商标权的共同拥有人。 王世川的商业意识还停留在侠义江湖的年代,和田科长相比,已经落后了二十年。 “田科长,真是让你费心了。明天我就跟你去县城,赶紧把这个事情办下来。” 两个文化人的一唱一和,令王世川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红石湾茶厂出产的绿茶不能用“红石湾”这块金字招牌,他家的这碗大茶饭可就没得吃了。 ------------ 第八十三章 山里山外(六) “我来帮你跑吧,办好了就给你送过来。你跟在后边起不了多大作用,我还得照顾你。” 田科长笑道,说的也是大实话。 那个时候还没有今天的政务中心,申请注册一个商标,从最初商标图案的设计,到最后的审批核准,可能要跑很多个单位,盖上几十个公章,才能办下来。 对于进入衙门就懵圈的王世川来说,跟着后边就是刘姥姥逛大观园,找不着北了。所以田科长的提议,正好符合他的心意。 “田科长,这样真是太麻烦你了。大概需要多少钱?我现在就取给你!” 王世川热切的问田科长,一边示意着卫兰回屋拿钱,以表达自己的诚意。 “设计费、注册费具体是多少我也不清楚。这样吧,我先帮你垫付。花多少钱都有收据在,到时候你再还给我就是了。” 田科长扔去烟蒂,从挎包里取出相机站起身来。 此时正值黄昏,五彩的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天空。正应了老人家的那句诗词: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啊。 久居城市的人们怎能错过这般美景,田科长迫不及待的喊上江记者,向着山下的水库边上奔跑而去,他们要把这水天一色的山乡美景备份下来。 田科长的摄影图片,再加上江记者的美文,定可登上地区日报乡村采风专栏的头条了。 一个月后,田科长再次风尘仆仆的来到了红石湾。 王世川的“红石湾”牌绿茶商标注册成功了,连同包装的背景图案、文字和色调,田科长也一并请人做了设计。 一幅红石湾大峡谷的写意画,再配上书法名家撰写的地理标识和翡翠绿的背景色,一个品牌IP形象所需要的基本要素,就全都具备了。 除了商标之外,田科长还自作主张,请相关厂家订做了一百多件包装盒、包装袋的样品,装满了整整一麻袋,这趟也一并带了过来。 “师傅,大师兄,你们看看这些茶叶盒子怎么样?这塑料袋密封性能很好,新茶放到里面半年都不会跑气。外地省市的一些名茶,像碧螺春、西湖龙井、黄山毛峰都是这么包装的。又上档次又能保质,绿茶的售价马上就上去了。我们红石湾茶厂今后出产的都是高档瓜片,再用纸袋装茶肯定是不行了。” 田科长不顾一路上的辛苦,给王世川和孙师傅展示着这些样品,向他俩解释了绿茶包装的重要性。 “田科长,你为我们茶厂做了这么多的事情,我是个大老粗,也不知道怎么谢你,这个你一定要收下。” 王世川感慨道,把用旧报纸包裹的两千元钞票,递给了田科长。 他和孙师傅已经捧着这种一斤装的绿茶包装盒,在太阳下面把玩老半天了。 光滑的外壳,沁人心脾的底色,还有茶厂的商标、说明等各种识别标志,也全都印在了上面。 有了这样的包装,每年春茶上市的季节,他便可以向大城市所有的百货公司直接铺货了,也把红石湾茶厂目前的销售渠道一下提高了几个档次。 在这之前,红石湾茶厂走的其实是地摊路线。它的销售下线,几乎全是各地车站码头、农贸市场的零售摊位。 二者在销售的价格上,也就不能同日而语了,应该是高档奢侈品和地摊货的价格差。尽管除去外包装,内在的绿茶品质是完全一样的。 “这次注册商标,还有订做这些盒子袋子,一共花去了一千块钱,剩下的钱我不能收。” 田科长从中数出了一千元钞票,余下的部分全部退给了王世川。 “你帮了我们这么大忙,就是一点小意思,田科长务你务必要收下!你不收的话以后不要来红石湾了!” 王世川不容置疑的和田科长拉扯道,使尽全力想把剩下的钞票塞进田科长的公文包里。 “小田,都是自家人你就不要拉扯了,就当是大师兄提前分给你的红利。” 老茶师发话了,摆出了师傅的架势。 “师傅、大师兄,你们这是在逼我犯错误,这是行贿受贿你们懂吧!” 田科长这才苦笑着停止拉扯,收下钞票放在了跟前的茶桌上。这样的一通客套,急得他满身的冷汗都冒出来了。 “大师兄,你真想给我辛苦费的话,其实还有其他的办法。” 田科长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凉茶,有点不好意思的朝着二人呵呵笑道。 “哦,好吧,不谈这事了。” 王世川好像心领神会,田科长不收钱,明天临走前给他包上几斤好茶、捎上两只老母鸡。这样一来,欠他的人情也就还上了。 “师傅,大师兄,是这样的。这次在申请商标的时候,我把自己的名字也加进去了,如今我是“红石湾”这个绿茶商标的共同拥有人,大师兄,你不会怪我吧?” 田科长站起身来,给孙师傅和王世川递烟,一边找出了注册商标的核准文件,他的名字赫然排在了王世川的后头。 “怎么会怪你呢,注册商标的主意是你给出的,整个流程是你跑下来的,我们谢你都来不及呢!” 话虽这么说,王世川和孙师傅的脸都瞬间黑了下来。 注册商标的共同拥有人,今后是不是这红石湾茶厂一半的产业就归这小子了? 知识分子的心思真是太深了,被人当成了傻瓜,还在给人家数钱呢!想到这儿,王世川恨不能猛扇自己两个耳光。 “大师兄,你千万不要误会。红石湾茶厂的其他资产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只有这个“红石湾”的商标,我享有一半的权利。今后不管是你家茶厂还是其他茶厂,只要使用这个商标,每斤茶叶给我一毛钱的管理费就行了。我也有任务的,今后专门负责这个商标的推广和维护。这件事让大师兄你来做,估计你也不会,呵呵。” 田科长是个聪明人,一眼就看出了两人情绪上的变化,慌忙向王世川解释道。 “师傅,这件事我做的不地道,应该先向你和大师兄打声招呼。哎!我也是农村的苦孩子出身,依靠目前这点工资,只够小家的开销。赡养父母、帮扶在农村的兄弟姐妹有心无力啊。所以才想出了这种赚钱的法子,大师兄你要是不同意就算了。” “小田,这件事你做的确实欠考虑。你帮了世川这么大忙,他怎么会白着你?” 孙师傅的表情一下缓和了过来,自顾自点燃旱烟袋上的卷烟,以长辈的姿态埋怨了田科长一通。 “田科长,一毛钱太少了,商标的使用费每斤五毛,就这么定了!” 王世川不动声色的把满脸的不悦吞进了肚子,还主动给田科长增加了酬金。 “一毛钱足够了!仅仅红石湾茶厂这一家,每年两万斤的绿茶销售量,我从你这儿就能领取两千块的使用费,差不多是我三年的薪水。不能再多了,再多我就犯错误了!” 田科长双手摆的拨浪鼓一样,他说的也是大实话。 那时候的国家公职人员是不容许做兼职的,但稿费、著作权费好像是个例外。 在田科长看来,这商标权和著作权差不多,比从王世川那里直接收钞票,应该安全多了。 其实从后来市场营销理论的发展创新来看,品牌运营和企业的生产销售活动是可以分离的。 比如一些著名的国际服装品牌,它的生产车间在中国,销售平台可以在欧洲、美洲,品牌拥有者的主要任务就是游山玩水、参加各种活动、提高在全球范围内的曝光率。 千万不要以为这些富豪们吃饱了没事干,就像万科的王石那样。其实他的爬山、游学、甚至包括二婚娶年轻的媳妇,可能都是公司品牌推广和维护战略的一部分。 当然那时候的田科长,肯定还没有这么前瞻性的眼光。他的唯一目的,就是通过不影响公职的正当途径,为自己谋取更多福利,农民茶商王世川又正好给了他这样的机会,所以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他和王世川的分工已经很明确了。 田科长负责品牌运营,王世川负责生产销售,两人也充分发挥了各自的长处。 这样的合作模式,在第二年的茶季,就见到了收益。 这一年整个上河沿区的二十多家茶厂,差不多都有偿使用了他们的品牌,“红石湾”牌瓜片绿茶的年销售量,也首次突破了十万斤。 这种品牌化的运营模式,不仅给红石湾茶厂每年带来了几千元的额外收入,也带动了当地茶农的共同致富。 所以市场经济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合作和资源互补。 单门独户做不成生意,只有所有的竞争者都参与进来,才能形成天大的买卖。 早年的王府井、四季青、汉正街,还有全国各地的建材城、电器城等等,都是这么发展起来的。 ------------ 第八十四章 农民进城(一) 王世川做梦都不会想到,姚集白鹅市场的养殖户小孙,会开着东风牌大卡车过来看他。 小伙子先去了油坊生产队,扑了个空,然后便直接转道红石湾来了。 见面之后,小孙尽然像台湾归来的老兵一样,抱着王世川嚎啕大哭了起来,思念之心溢于言表。 王世川也很动情,当年姚集一别,转眼都快三年了,难得这位小友还惦记着自己。 他拍着小孙的肩膀,介绍媳妇卫兰和孙师傅给他认识,然后就迫不及待的钻进了大卡车的驾驶室里。 “猴子,你这是发达啦,呵呵。家里挖到洋钱了吧?这大货得要多少钱啊!” 干了四五年的行商,拉过板车,骑过二八大杠、摩托车。 路上行走的时候,王世川最是羡慕那些驾驶着卡车在国道上风驰电掣的公家人。 小孙这位两年前还是姚集鹅市上最憨蛋的小养殖户,如今尽然开上了大货,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贷款买的,俺们姚集市场向来最缺的就是长途货车。那些外省过来的客商,一次性进的货多,找不到车子拉,都急死个人了!俺家有个远门亲戚在地区物资局工作,给俺联系了这辆二手车,十五万就拿下来了!” 小孙也跟了进来,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霸气侧漏底气十足。而在王世川的印象中,这位小伙一直都是谦和而又邋遢的庄稼汉子。 老话说的没错,人是英雄钱是胆。车老板的财大气粗,令这个老侉的内外气质都完全的改变了。 “这玩意好摆弄吧?” 王世川看的眼红心跳,抬手按了按汽车喇叭。 他没有刨根问底,小孙这买车的钱是怎么筹到的。那个时候乡镇各级政府,都在大力扶植专业户、万元户。他家的白鹅养殖业上规模了,稍微有点路子,从信用社搞到大额贷款应该不是太难的事情。 “好学,跟开小四轮、摩托卡差不多。叔你要是想学开车,俺可以教你。你们这边公路上的车少,带你开个两三天就学会了。” 小孙接过王世川递上的卷烟,很干脆的答道。自己能有今天的风光,离不开王世川叔侄当初的慷慨相助,这份情谊他一直都还记着呢。 那时候没有今天的各种驾校,所以当时的大货司机都是金饭碗。要么是退伍的汽车兵,要么是老师傅的传帮带。一般人想学开货车搞到驾驶执照,真是比考个大学还难。 “以后再说吧,哎,都挨这个茶厂困住了。你这个货运生意,收入怎么样?” 王世川遗憾的叹了口气,虽然眼红小孙的大货,但他如今已经不敢再随便转行了。 “这么说吧,俺在信用社十万块的贷款,一年就还清了。叔,一般人俺不告诉他,就俺这辆老东风,一个月能赚个万元户回来。” 小孙压低了声音,这样的商业机密他还真没告诉过别人,怕外人眼红了来撬自己的生意。 他如今每月两趟送活鹅去广州,回头的货物是地区建材商场托运的瓷砖和家具。 “乖乖,一个月一万块,这简直就是在印票子啊!” 王世川瞪大了眼睛,没有想到搞货运会有这么大的赚头,小孙如今的年收入尽然是他的两三倍了。 “这点薄利算啥,叔,你猜猜佛山、顺德的瓷砖运到北方零售,中间的差价是多少?” 小孙不屑的吹了个烟圈,回头问王世川。 “多大的差价?” 王世川好奇的问,他一直的主业就是二道贩子,茶叶的差价最高,平均算下来一倍左右的利水。在他看来,这已经是世界上最赚钱的买卖了。 “五倍,采购员的回扣还不包括在内。俺这算啥,赚的都是辛苦钱,人家那才叫暴利!” 小孙摇下了车窗,把手中的烟蒂使劲扔了出去,好像眼下这月入一万的运输生意,都不太烫他的心了。 王世川陷入沉默,听着小孙的滔滔不绝,感觉自己有点落伍了。之前所有先富起来的那种优越感,也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就像被人剥了层皮一样。 “小孙,世川,快下来吃饭啦!你俩老朋友见面,有多少话要说啊!” 卫兰来到了车下,快活的拍打着车窗吆喝他们。 大成子放学了,正领着旺孩和三两同学,攀爬着大卡车的后拖,在里面玩起了上下攻守的游戏。 “走,今天我们叔侄要好好的喝一杯!赵老大他们都还好吧?你过来的时候,怎么没喊上他们啊?” 片刻的失意之后,王世川拍拍小孙的肩膀邀他下车,忽然想起了姚集鹅市上那些个故旧,于是好奇的向他打听道。 “别提了,去年严打,赵老大叔侄六人全给逮起来了!” 小孙快活的答道,嘎嘣脆的老侉腔里,带着明显的幸灾乐祸。 “哎,也算是给你们姚集除掉了一大祸害!” 王世川有点遗憾的叹了口气,他至今仍然想不明白,那么有前途的白鹅市场,赵家兄弟放着正经生意不做,非得欺行霸市,究竟是图个啥。 “这帮孙子,要是再让他们祸害几年,俺们这些养殖户全都要歇菜!俺要是公安局,就一个都不留,全给他娘的崩了!” 小孙夸张的用手比划着开枪的架势,这个家伙嘴里骂着混蛋阿飞,他自个如今也是一副古惑仔的装扮了。 长头发、格子衫、喇叭裤,脸颊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瘆人的刀疤,看上去强悍而又蛮狠。 这几年社会治安这么乱,看来跑运输这碗大茶饭也不好吃啊。 漫漫商道上的坑太多,长途大货的司机如果不强悍一点,掉进任何一个坑里,可能就万劫不复了。 不到两年的时间,温暖阳光的小孙就有了这么一张江湖脸,肯定都是生活给逼出来的。 隔行如隔山,一行不知道一行难啊! 想到这儿,王世川原本因为妒忌而变得酸溜溜的内心,一下子又阳光灿烂了起来。 “赵老大这样的混蛋全国各地都有,你们这些跑长途的大货,都是他们眼里的唐僧肉,路上一定要小心。” “叔,你说的太对了,俺们大货司机都是危险职业。你这茶厂多好,背山面水风景如画!叔,你是在躺着赚钱啊!” 初秋的晌午,阳光正好,小孙环视四野,可劲的恭维着王世川。 “你家那片河湾也不错,一年到头清水长流的,你那个养殖场还在做吧?” 小孙的恭维令王世川很是受用,于是关心的问他道。 “甭提了,从前年开始,河湾那一片多出了十几家白鹅养殖户,一到夏天臭气熏天,俺家那个庄院如今都没法住人了。” 小孙满脸的嫌弃,姚集鹅市的繁荣,也带火了当地的白鹅养殖业,但是也不可避免的带来了污染问题。 像小孙这样的冒尖户,如今对于居住生活条件已经有了更高的要求。所以那座被养殖场环绕的旧日家园,已经成了他想要逃离的地方。 卫兰家的伙食一直不错,今天来了客人,就更不吝好酒好菜的招待了。 王世川和孙师傅陪着小孙把酒言欢,畅谈着发迹之前的心酸往事,不知不觉之中就喝到了酣处。 “小孙,你叔喜欢瞎捯饬,这辈子就喜欢这山望那山高!我看他和你的卡车对上眼了,你可不能再撺掇他!” 卫兰就是王世川肚里的蛔虫,丈夫心里想啥她全明白。小孙在高谈阔论长途路上奇闻异事的时候,羡慕的王世川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看着丈夫这幅德行,卫兰又好气又好笑,于是提醒小孙道。 “婶,俺叔是商道前辈,也是俺的引路人。他要是愿意出山,就没有俺们这些人啥事了。” 小孙的烧酒喝得有些高了,动情的拍着王世川的肩膀,又自顾自的灌下了一杯。 “这趟过来,一是过来看看俺叔,另外还有一个赚钱的大买卖,想和俺叔一道做!” 小伙子的舌头都有些发直了,还在自斟自饮,真是没有拿自己当外人啊。 孙师傅的脸瞬间黑了下来,不再迎合这位本家的后生,自顾自的离开饭桌,到场院里抽旱烟去了。 劝自己的关门弟子改行,是老茶师平时最忌讳的事情,小孙的一席话正好触到了他的痛处。 卫兰嘿嘿偷笑了起来,端起冷却的荤菜去后厨加热。 如今的男人好像都是这个德行,几杯烧酒下肚就不知道哪面朝前了。自吹自擂着天大的好买卖,愿意和他人分享,这样的场景她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好买卖?还有比我红石湾茶厂更好的买卖?你这大货车的生意不是好买卖?” “俺准备在地区建材商场的旁边租几间门面,开、开个建材门市部。俺们自己运货、自、自己销售,瓷砖、抽水马桶、广式家具。六倍的利润,俺、俺们叔侄一块做。” 说完最后一句,小孙的前额哐当一声,撞在了桌面上,这家伙彻底喝醉了。 “小孙,你的好意叔心领了。瓷砖、马桶我是外行,就不掺和啦。将来我要是进城开店,肯定是卖茶叶,到时候我家的门市部就开在你的对面。你卖你的建材,我卖我的绿茶。晚上打烊了,咱们叔侄还能喝上一杯。来,喝、喝酒。” 王世川也喝得迷迷糊糊了,没有意识到小孙已经喝醉,还给他的空杯斟满烧酒,然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又听得哐当一声,这个老爷们也喝断片了。 ------------ 第八十五章 农民进城(二) 小孙在红石湾,前后呆了一个多星期,每天陪着王世川出门练车。 鲜花坪至红石湾的这条盘山道,早出晚归来来回回,本就单薄的路基,都快被这辆笨重的大货车压垮塌了。 好在那时候的山区公路空空荡荡,半天都见不着一个人影,确实是个新手练车的好地方。 加之王世川已有两三年摩托车的驾驶经验了,除了方向盘不一样,油门、离合、挂挡、刹车的操作大同小异。 他和小孙又都是没有多少文化,敢闯敢拼的真汉子。 所以这俩老伙计,一个敢教,一个敢学。三五天后,王世川已能稳稳当当的驾驶着大卡车,在危机四伏的盘山路上来回转悠了。 在小孙的陪伴下,他又跑了一趟前往省城的长途拉练。 这趟长途飚下来,王世川货车驾驶的手艺,基本上算是学到手了。 离开红石湾之前,小孙还向王世川承诺,驾驶执照他负责代办,以后买货车他可以帮忙,买车的钱不够他也可以支援。王世川如果想做长途货运,他还可以介绍生意。 当年滴水之恩,今日涌泉相报。授之以桃木,报之以琼瑶。 萍水相逢的商道朋友做到这个份上,小孙真是太够意思了。 这年七月,晏冲王家又迎来了一件大喜事。 王世英同学大学毕业啦,分配在城关镇初中教书。今天是她学成归来的日子,全家人都忙活了起来。 卫兰和婆婆忙着杀鸡宰鱼,为全家人准备午饭。 正值放暑假,去茶园里捡拾鸡蛋的差事,如今已成毛丫头和大成子每天必做的功课了。 虽然是从小玩到大的死党,但都快上中学了,大成子对于小堂姐仍然是敬畏有加。 尤其毛丫头如今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敏感而又早熟的大成子连正眼看她的勇气都没有了,在堂姐面前蠢笨的像猪一样。 笨手笨脚的拾鸡蛋,结果可想而知。每次毛丫头的竹篮都快装满了,大成子的还没到一半,而且破损率高的惊人。 不是下手重捏碎了,就是放置的时候不小心摔碎了。蛋液顺着篮底渗出,淋得到处都是,满园子都弥漫着浓重的蛋腥味。 “成子,你这么龙涎(江淮土话,手脚不利索的意思)怎搞啊!将来肯定连媳妇都不要你!” 毛丫头气急败坏,一如既往的奚落着小堂弟。 “这么龙涎,真给二大二妈丢脸!哎,气死我了!” 见大成子孬哄哄的站在那儿不作回应,毛丫头气的牙痒,便不再管他,自顾自的拾鸡蛋去了。 孙师傅难得清闲,这会正坐在晒台的最高处,悠闲的吸着旱烟。 旺孩因为缺少玩伴的原因,这个小娃每天的游戏都少了些新意。 大人们忙得不可开交,小家伙正推着桶箍做成的铁环,嘴里衔着一把哨子,在场院里无忧无虑的转着圈圈。 王元初老先生爱女心切,早早去了山下,静等着小女的归来了。 一直到中午时分,王世川兄妹的摩托车才从群山深处逶迤而来,老先生满脸笑意的扔去烟蒂,缓步迎上了前去。 “英子!” “爸!我回来啦!” 说话之间,车子已来到了跟前。英子欢喜的答应着父亲,从车座上跨了下来。 “都办好了吧?” 王元初没有接过女儿的包裹,而是急切的问她道。 “都办好啦!这是粮油簿,这是户口本,这是宿舍的钥匙。下学期的课吕校长都给我安排好了,教初一语文,兼任初一一班班主任。爸,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叫我小王老师了,嘿嘿!” 英子开心的从挎包取出了一大堆的文件,交到了老父亲的手里。 在那个年代里,这些东西也是高校毕业生到用人单位报道成功的证明性材料,也代表着吃商品粮的铁饭碗,从此算是端上了。 王元初没戴老花镜,那本含金量最高的城关镇粮油簿,放在眼边瞅了半天,才看清楚是自己的女儿。 “齐了,这些东西要收好,呵呵。从此你就是教书先生了,责任重大,千万不能儿戏。” 老先生欣慰的把文件还给了英子,并没有像儿子、闺女那般的得意忘形,又端起架子开始说教了。 “爸,卫兰的午饭做好了吧?哎呀,饿死我了!英子,你当国家干部,所有跑腿的事全让二哥我来做,以后该怎么谢我你就看着办吧!哈哈哈!” 中午的骄阳似火,王世川擦了把满脸的汗珠哈哈大笑了起来。这几天他帮着小妹办理各种入职手续,两个腮帮都笑的快脱臼了。 “给自个的妹妹办点事还讨价还价,呵呵。午饭早就备好了,你俩先上去吧。” 老先生慈爱的嗔怪儿子,催促着他俩的摩托车先走。 王世川不再和父亲啰嗦,踹开油门一溜烟的奔着茶厂而去。英子挽着老先生的肩膀,父女俩说说笑笑的跟在了后边。 中午的家宴温馨而又欢乐,成子奶奶田氏最关心女儿的婚事,一直唠叨着英子啥时候带准女婿回来。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如今大学也毕业了,工作也有了着落,接下来女儿的头等大事就是结婚生子了。 “妈,国家现在提倡计划生育、晚婚晚育,结婚那么早干嘛?你就别催我了!” 英子嘟噜道,母亲的啰嗦令她不胜其烦,也影响了今天大好的心情。 “都二十二了还早啊?我像你这个年纪,你大哥都上小学了,你二哥世川也满地跑了!” 田氏不依不饶,给女儿盛了一碗她最爱喝的松菇汤,继续着原来的话题。 “老奶,今天是好日子,你就不要再烦小姑了。英子,在城里遇到合适的就处上一个,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呵呵。” 卫兰端上最后一碟炒菜,才在英子的旁边坐了下来。 王世川不爱掺和家中女人们的事情,此时正和孙师傅一杯杯的开怀畅饮呢。 “毛丫头,下学期你转学吧,跟我去城关镇中学,正好给我做个伴。” 英子感觉不转化话题今天就没法过关了,于是很正色的喊毛丫头道。 “嗯。”毛丫头不太情愿的哼了一声。 她还有一年就初中毕业了,与老沙河中学的同学老师都相处的很好,这个时候转学去一个陌生的环境,确实让这个女娃有些为难了。 “城关镇初中的师资力量怎么样?” 王元初已经看出了孙女纠结的情绪,于是在桌边轻轻弹了弹烟灰问女儿道。 “听说不错,一大半教师都是地区师范毕业的,今年地区师专和我一道过去的同届毕业生,就有三四个。” “哦,这个师资力量老沙河初中确实没法比。毛丫头,下学期就和你小姑一道吧,转学手续我来给你办。” 老先生这才放心,同意了给孙女转学的建议。 “老沙河初中、上河沿高中我太了解了,学校的骨干一半以上都是民办教师,英语的教学水平等于为零。像我这么刻苦的学生,用尽全部的力气,才只能考个师专。说到底,还是师资的力量差了。” 谈到孩子的教育,英子成功转移了全家人的注意力,母亲和二嫂也不再揪着她的婚姻大事不放了。 “毛丫头,别看你现在是老沙河初中班级前两名的学生。等到了城关镇,这个成绩可能只是班上的倒数,你要有思想准备。要想明年考上县一中、二中,你的各科都需要恶补。” 英子已经提前进入了角色,开始以一位老师的口吻和侄女进行对话了。 毛丫头向来伶牙俐齿,和小姑的关系也是最好,但那个时候的学生普遍敬畏先生。 小姑如今从学生忽然变成了先生,这种身份上的转变,毛丫头一时还没有适应过来。所以尽管被英子说的面红耳赤,但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和小姑自由的辩论和拌嘴了。 “英子,给大成子也带上!” 王世川烧酒喝得有点高了,听英子说只带毛丫头,便有点生气的朝她嚷嚷道。 “成子不是明年才小学毕业嘛?明年吧。成子,明年看老姑我怎么收拾你,你这个小游魂,嘿嘿嘿!” 英子故意吓唬大成子,向他阴森森的笑道,令这个小学渣一下想起了东方红小学的黄老师,那位让他吃尽苦头的笑面阎罗。 大成子没有回应,脖子一缩,三两口扒光碗里的干饭,拔腿溜到场院里去了。 ------------ 第八十六章 农民进城(三) 秋收之后,本是年中最安逸的时节。 但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却打破了这种平静,席卷了红石湾周边的好几个山区大队。 鲜花坪公社首当其冲,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县道两旁的各个生产队,两条腿的家禽差不多都快死光了。很快又像爆发的山洪一样,沿着山区公路长驱而入,丁畈、柳冲、红石湾大队相继沦陷。 尤其是红石湾,在合作社的带动下,社员们规模化的养殖刚刚尝到甜头,受到鸡瘟的影响也是最为严重。 那个时候的山区农村,各家散养的家禽本就不多,好像也从来都没有鸡瘟、鹅瘟的概念。突然死去的家禽通常也不会进行掩埋等方面的无害化处理,正好可以改善一下全家人的伙食。所以这次从山外传来的个案,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形成了星火燎原的趋势,连最僻远的山旮旯,都被波及到了。 王世川家也是这样,茶园里的老母鸡最初出现非正常死亡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初了。 原本毛发光鲜、没有任何病症的芦花鸡,在茶园里走着走着,突然就如痉挛一般一下子翘辫子了。每天三五只的死亡量,卫兰也是毫不在意。烧锅开水收拾干净,腌制了满满一陶缸,过年的腊货全都备足了。 直到成群的老母鸡接连死去,卫兰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王世川又恰巧送茶货出山去了,这个农妇也慌张的没了主意。 大队合作社的其他养殖户,如今正面临的相同的灾难。 鱼竿家的茶园离柳冲最近,也是全大队最先被疫情波及的地方。 五百只散养母鸡,不到十天的时间倒毙了两百多只,小伙子来找王世川夫妇商量办法的时候,两只眼睛都哭肿了,这些正下蛋的老母鸡,可是他的老婆本啊! 老车书记已经叫上侄子的小四轮,直奔公社想办法去了。他在山外当兵的时候,见过驻地农村预防牲口瘟疫的一些土办法,用生石灰撒地,给鸡鸭们灌些艾草、菖蒲熬煮的汤药之类。 青崖山的南坡有一家三线军工厂,他准备去那儿搞些生石灰和硫磺回来。 “卫兰,你们赶紧联系小田,他们农业局应该管这事!这次的鸡瘟迎风死,再迟上几天,我们红石湾这片的鸡鸭鹅,就死绝种了!” 老车支书和王世川都不在场,看着大伙六神无主的难过模样,孙师傅托着旱烟袋插话道。 其实打心眼里,老茶师是不主张在野茶园里放养家禽的,他认为腌臜的牲口会玷污了高端绿茶的原生品质。 但既然田科长他们这些农业方面的专家都认可这种树下经济,这两年也确实给王世川夫妇带来了可观的收入,老茶师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鱼竿自告奋勇,推上自行车就向着县城狂奔而去。抗疫如救火,真是半刻也不能耽搁。 第二天上午,老车书记风尘仆仆的赶回了红石湾,带回了两车生石灰。 田科长和公社防疫站的几位同志也赶到了,给出的防控措施也是简单粗暴。 全大队所有村庄的牲口圈舍,每天撒一遍生石灰。养殖户的鸡舍饮水池每天换一遍清水,预防鸡瘟的汤药也直接倒在了里面。所有的死鸡挖坑深埋,不能食用和腌制腊货。 前两条各家村民还能自觉遵守,可是第三条就有点勉为其难了。 那个时候的农家日子普遍还不舒坦,饭桌上难得见到荤腥。刚出现症状、还未死去的老母鸡放血之后稍加烹饪,可是一锅好汤啊,谁家舍得扔啊! 田科长他们过来,也不是代表政府的统一行动,充其量只是个志愿者。所以需要注意的事项说明清楚,遵不遵守就是养殖户们自己的事了。 卫兰家的野茶园最大,放养的芦花鸡最多,防疫的任务也是最重。 王世川不在家,张老师、吴老师于是带着上体育课的孩子们,来到这边开展了一次公益活动,帮着茶园消毒喷洒石灰水。 每棵野茶树下都有一个竹筒做成的饮水池,田科长正挎着药包,挨个往里边投放着防止鸡瘟的药片。 卫兰和孙师傅累了大半天,一个填埋死鸡的土坑终于挖好了。 两麻袋的牲口填下去,在上面撒了一层厚厚的生石灰,再回填上红土石块,满园芦花鸡的鸣叫声一下都好像少了许多。 “嫂子不要难过,这点损失大师兄卖个两百斤茶叶就赚回来了!” 看着卫兰表情凝重的模样,田科长走上前来安慰她道。 “天灾人祸,难过有啥用啊,哎!小田,这次真是让你受累了,我们这样一通忙活可管用啊?师傅讲这次鸡瘟是见风死!” 卫兰无奈的苦笑道,擦了擦满脸的汗珠看了眼旁边的孙师傅道。 “按说会有效果,不过嫂子,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乘着这个机会,正好换一茬新品种。” 消毒、隔离、药物治疗、防止扩散,尽管该做的全部都做了,但看着远处满场院晾晒的腊鸡,田科长对于眼前的防控能否阻止住瘟疫的进一步蔓延,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了。 因为这些病鸡腌制的腊货,本身就是病毒的携带体。 这些携带体不除,病毒可能会无限繁衍,家禽们的二次、三次感染,也就在所难免了。 但如今要让卫兰把这些晒得冒油、年味十足的腊货也就地掩埋,她肯定不会同意的。就算是红石湾茶厂的疫情完全阻断了,也无法阻止其他的农户食用病鸡,到头来还是在做无用功。 所以田科长是个精明人,也就不再提起这茬事了。 “哎,以后打死我都不再喂这么多牲口了!讨神费力不说,这样个死法,我都感觉自个犯下了多大的罪过!等段日子,我要请仙姑过来做场法事,祷告祷告。” 卫兰铲平填土坑周围的红土,使地面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一边自言自语道。 那时候的乡下农妇大多迷信,卫兰也不例外。 逢年过节家中来人杀鸡待客的时候,她都会念叨着本土古老的民谣,就像给行将死去的鸡们超度一样。 “鸡、鸡别见怪,你是桌上一道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来。” 然后手起刀落,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了。好像这才是家禽牲口们最正式的死法,除此之外,皆是死于非命,会给主家带来厄运的。 “卫兰啊,鸡瘟年年都有,老天爷总会留下几只做种的,你也不要太担心了,呵呵。” 孙师傅笑呵呵的端起了旱烟袋,又是制茶卖茶,又是养鸡卖鸡蛋,王世川夫妇一年到头忙得像陀螺一样,老茶师看着都心疼。他甚至有点幸灾乐祸,感觉这场瘟疫来的正是时候。今后徒弟世川又可以心无旁骛的跟着他种茶制茶了。 “师傅,嫂子,你们一定要相信科学,只要防控的当,这鸡瘟是可以控制的!另外我们这么大的野茶园,不放养个一千多只老母鸡在里面还真不行。茶树不能追施化学肥料,鸡粪是最好的有机肥。另外鸡鸭鹅这些家禽不吃茶树叶子,又都是捉害虫的好手,咱这茶园也不要打农药了。这就叫循环经济,可以确保我们红石湾茶厂绿色原生态的高端品质!” 田科长投放完药片,上前来帮着卫兰和孙师傅培土,一边给他俩讲解循环经济的科学道理、树下养殖的必要性。 在他看来,这个西北大别山一带独一无二的野茶园,如果一通化肥农药使用下去,就把茶园最本真的野生品质给抹杀了。而有机粪肥代替化学肥料,牲口捉虫代替敌敌畏、农药粉,则很好的解决了这个难题。 “是这个道理,鲜花坪那边的国营茶厂,都是用菜籽饼来追肥。可这些个粪肥太腌臜,把茶叶的清香都给掩盖了!野茶就得野养,我还是不太赞成在茶园中养鸡!” 孙师傅坚持着自己的老观念,绿茶生产肯定不能使用化肥农药,但在高端的茶园里放养牲口,怎么说都是破坏绿茶的风水,也是不可取的。 “师傅,照你这么说,菜园子还不能使用粪肥了,那些可是吃到嘴里的东西啊,呵呵。这个茶园有三十多亩的面积,散养两千只下蛋的土鸡,每只老母鸡的占地差不多一间房的面积,根本就不会造成环境污染。你看现在,鸡鸣狗叫、雾霭朦胧、满园的茶香,我没有闻到鸡屎的臭味啊?” 太阳快要落山了,茶园里薄雾升腾清冷了很多,四下里全是上笼归巢的芦花鸡们祥和的鸣叫声。 田科长立起身来使劲向四周嗅了嗅,全是大山的味道、泥土的芬芳,也惹得孙师傅和卫兰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小田,你还不明白师傅的意思啊,啥都没有茶叶重要,他平时最是看不惯我家世川东奔西跑耽误了正业。明春是不能喂这么多了,自个家里平时够吃就成了。” 卫兰毕竟见过世面,已从损失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招呼着孙师傅和小田走出了茶园,随手把一群大白鹅关进了旁边的笼舍。 “你两个小辈就编排我,哎,如今啥都讲究科学,我们这些老把式不管用咯!” 孙师傅端着旱烟袋和田科长借火,老少二人一个佝偻一个挺拔,他们的身影在夕阳的反射下倒映在山坡上,像极了月宫中的张果老砍柴(江淮地区民间故事)。 今晚月儿正圆,这位天上的老神仙肯定又要折腾那棵桂花树了。 ------------ 第八十七章 农民进城(四) 也许是快到冬天的缘故,或者是先前的防控措施收到了效果。 这年的第一场冬雪之后,红石湾大队的牲口瘟疫,就戛然而止了。 就像它当初突然到来时那样,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鸡鸭鹅舍里不再有半夜毙命的家禽了,傍晚归来时,也不再出现掉队缺员的情况。 农家妇女一葫芦瓢的稻谷洒在地上,然后点兵点将一般从头到尾数了一遍。清晨放出去二十只老母鸡,现在啄实的还是二十只,一个都没有落下。那种开心啊,就差对着老天爷阿弥陀佛了。 当然,瘟疫造成的损失也很惨重。 卫兰家的茶园,疫情开始之前有一千七百多只下蛋的芦花鸡,如今只剩下五百只了,总共折损了三分之二。 在红石湾大队的二十多家养殖户中,他家只能算是中等。真有那么两三户,笼圈中的家禽全部死绝了,连一只下蛋的母鸡都没有留下。 红石湾茶厂作为大队养殖合作社的牵头人,在瘟疫最严重的那段日子,受到了几起很恶意的攻击,也给卫兰一家波澜不惊的生活,平添了几分的危机和阴影。 一天中午,全家人正在吃午饭,但听得场院里“砰、砰、砰”的几声响动,分明就是东西落地的声音。 众人慌忙离开饭桌跑出门外一看究竟,但见场院的石板地面上,七零八落的横躺着几只血肉模糊的死鸡,而扔鸡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卫兰一下子崩溃了,像所有的乡村怨妇一样,把这个缺德鬼的祖宗十八代都咒骂了一遍。 在江淮农村的乡俗中,死去的牲口扔进别人家场院,是十分不吉利的缺德事,其恶劣的程度不亚于投毒防火。 孙师傅好一番规劝,才把卫兰从地上拉了起来。 “王世川!当初能的像八哥,组织人搞这搞那,自个就是个平头老百姓也不知道丑!可有一个人想着你的好?现在报应来了吧?看你以后可逞能了!” 卫兰收拾着场院里的血迹,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到了丈夫王世川身上。 “算了算了,死了这么多牲口,大伙心里都不好受。我们家孬好还有茶厂撑着,不伤毛皮。有几户就靠着卖鸡蛋过日子,今年的年关都没法过了。卫兰,消消气,呵呵。” 王世川打着哈哈,从媳妇手里抢过簸箕,抄起铁锹就去场院外把东西掩埋掉了。 在他看来,这不算个事儿,肯定是哪家半大的小子在恶作剧。 “世川,卫兰说得对,如今的人心不像以前那么齐了。你好心肠带领大家搞养殖致富,真正领你情的我看没有几户,遇到了今年这样的天灾,第一个落埋怨的就是你。今后别再逞能啦,管好自家茶厂这一亩三分地,比啥都强。” 孙师傅搭着凉棚,眺望着山下,满脸忧虑的教导王世川。 “师傅,照你这么说,好人还不能做了,不至于吧?不就是死了几只鸡嘛,明春再孵一茬不就赚回来了?干事情哪有一帆风顺的!” 王世川自信来到红石湾这些年,不管是带着大伙种茶树搞养殖,还是平时的为人处世,从未做过啥亏心的事情。和周边几个村庄的山民,都相处的亲戚兄弟一样,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也都会喊他们夫妻过去。 所以他压根就不相信,人们会把这次鸡瘟的罪过,算在他的头上。 “好人难做啊,看着吧,这才刚开始。” 孙师傅磕去旱烟袋中的烟灰,心事重重的去操作间分拣茶叶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投掷家禽尸体的事情,每天都有发生,清晨、中午、傍晚、夜间从不固定。 红石湾茶厂的旁边都是茶园和竹林,站在山坡的高处向他家场院扔东西又不想被发现,真是太容易了。 所以王世川每次都扑了个空,十几天过去了,也没逮着这个仇家究竟是谁。 直到一天早晨,茶园的篱笆被撕开了一个大豁口,篱笆旁边的几棵茶树被拦腰砍断,才把全家人都吓蒙了。 卫兰也不骂街了,生怕躲在暗处的恶人对俩孩子下毒手,王世川的自信彻底崩溃,他决定请大队过来主持公道。 老车书记来到茶厂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听了王世川夫妇的情况介绍后,摸着白森森的断树茬口气得浑身发抖。 “世川,都发生这么长时间了,你怎么今天才跟我讲啊?这个狗日的,良心都给狗吃了!不行!我这就到公社去,要让这个王八蛋知道王法,让他坐班房!” 全大队一百多户山民,老书记大多知根知底,都是厚道本分的庄户人家。所以老车书记心里已经大体知道,这件恶心人的缺德事是谁做下的了。 “车书记,叫你过来就是了解一下情况,哪能因为这点破事就告到公安局去啊。在大队的大喇叭里警告一下这个家伙,下不为例就成了。对我王世川有啥不满意的地方,咱们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不能使阴招,我家又没有得罪你。鸡瘟这样的天灾哪家都躲不掉,我这两千只老母鸡都快死光了,呵呵。” 王世川不想把事情闹大,拉住车书记的后座苦笑道,阻止他去公社报案。 毕竟在这红石湾大队,他们一家是外来户。人们本来就眼红茶厂的生意兴隆,再因为这点损失就把人弄进了班房,将来他家在这里就没法立足了,就算是老车书记给他们撑腰也不行。 强龙不压地头蛇,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世川,你真是厚道人啊!哎,我这就回去广播,这个人要是不知反悔,继续干些下三滥的勾当,看我怎么收拾他,世川你到时候就不要管了!” 老车书记愤愤的踩灭烟蒂,然后就直奔大队部去了。当天晚间的大喇叭里,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他把嫌疑人前三代在大队干过的所有丑事都数落了一遍,也算是最直接的警告了。 平日里并无私仇,只是自家养殖场的损失太大,才干下了这些损人不利己的缺德事泄点私愤。 这也是乡村里最不可救药的千古陋俗,又叫红眼病。如今又有了一个很文艺的网络名称,叫做底层互害。 要穷大家一起穷,凭啥我家都快揭不开锅了,你家的小日子过得优哉游哉。就算是杀敌一百自损八十,也要把你拉下水去。 自从老车书记的大喇叭警告之后,向红石湾茶厂的场院里扔死鸡、损坏茶树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了。加之隆冬将近、先前的防疫措施也收到了一些效果,这场瘟疫终于消停了下来。 但是王世川、卫兰夫妇心头上的阴霾,从此再也化不开了。 父亲王元初是人性本善论者,他认为相比山外,大山里的人们要更加淳朴善良。不能因为这件事,和周围的山民接下梁子。 既然养殖合作社的事情是老车书记在主导,王元初劝儿子乘着这次机会赶紧退社,专注于制茶一业,今后在这个大队也就谁都不会得罪了。连接山外的公路已经开通,社员们出售山货鸡蛋也不再是啥难事,一个外乡人再居中组织和安排,确实有点不合时宜。 王世川接受了父亲建议,老车书记也爽快的答应了下来,红石湾大队的养殖合作社就此解散。 今后社员们各尽其能各显神通风险自担,不管是赚钱和亏损,都怨不得别人了。 十一月的红石湾,已经进入了隆冬时节,王世川再次忙活了起来。 各地茶友们年初进货欠下的尾款,该去上门催收了。省城、县城几趟下来,骑着摩托车在全县的各个乡镇转上一圈,今年绿茶销售的所有收入,差不多就全部进账了。 在县城的淠河旅社订个房间住下,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王世川去了趟农业局。 “大师兄来啦!走,我们去喝一杯!” 田科长正准备下班,见到王世川开心的迎接天神一般,两人说说笑笑的离开了政府大院。 “兄弟,今天一般的馆子可不行啊!” 王世川笑眯眯的拍拍胀鼓鼓的挎包,向田科长暗示道。这位公家人向来抠门,每次来找他都是在单位食堂里简单凑合,从来都舍不得请他吃点大餐。 “饭店、酒菜大师兄你说了算,我今天刚发工资,有的是钞票!哈哈哈!” 田科长已经明白了王世川的意思,今年商标使用权分红的日子到了,他的心脏不由狂跳了起来。 “算了,淠河旅社的食堂不错,就去那吧。” 王世川快活的建议道,田科长愿意出血令他很感意外。太高档的饭店招待所,他这个乡下人总觉得在里边喝酒吹牛有点别扭,于是就改变了主意。 田科长主随客便,两个人朝着解放路的方向步行而去。 淠河旅社建在迎街的高台上,四五个温州人布摊随意摆放在宽大的台阶上,四周围满了上城进货的乡镇商贩。 江浙一带自古以来纺织业发达,王世川最是佩服这些温州农民,从老家纺织厂赊购十几匹的确良花布,就敢走遍全国了。 在小县城里找个市口好的旅馆长期住下,再给一点管理费,旅社的客房、台阶、廊檐,都成他们免费的仓库和门店了。 ------------ 第八十八章 农民进城(五) 走进旅社食堂的时候,已是午饭时间。 几个提前到达的房客,正在用谁也听不懂的温州方言高谈阔论着。估计上午的生意不错,又有大把的钞票赚进腰包里了。 田科长去前台点菜,带回了一瓶双沟大曲,王世川把一沓十元面值的钞票用报纸裹好,放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今年的分红,一共三千块,你点个数。” 王世川笑呵呵的田科长道,随手撬开曲酒的封口,给每人斟了一杯。 “大师兄,这太多了吧?” 田科长双眼发光满脸涨红,做贼心虚一般扫视了一下四周,没有看到熟人,才慌忙将纸卷放进了公文包。 他如今的月薪加上各种补贴,还不到一百块钱,这笔分红差不多抵上他三年的工资收入了。 “不多,有几家使用我们商标的小茶行,今年的使用费我就没收了。这些要是都收上来,你今年能拿五千块。” 王世川和田科长干了一杯,夹了一块扣肉大快朵颐了起来。他早饭就喝了两碗稀饭,现在已经饥肠辘辘了。 “哎呀,我总算脱贫啦。大师兄,我敬你一个,感谢感谢。” 田科长起身给两人的酒杯斟满,举杯的时候已经有点哽咽了。农村进城的大学生,如今虽然端上了铁饭碗,但他的日子也不容易啊。 “田科长,要说感谢,应该是红石湾大队的所有茶农谢你才对。要不是你帮助设计注册商标包装,我们的茶叶也卖不到那么高的价钱。” 自从有了品牌和规范的包装,红石湾瓜片绿茶在市场上一炮打响,销路、售价和口碑直线上升。如今红石湾茶厂高端绿茶的外省客户,已经占了全年销售量的一半以上,而且全部都是现款交易。 所以要是论功行赏,田科长这个文化人才是红石湾绿茶的第一大功臣。 “现在的茶市还要居安思危啊,整个大别山区、周边省份的绿茶产业都起来了。大师兄,我觉得你应该到城里来开店。市场竞争会越来越激烈,仅靠目前的单位团购、批发供货,长远看肯定不行。目前市面上叫得出的名茶,基本上都是有名气的国营茶厂在把持。人家的路子比我们广,关系比我们硬,像红石湾茶厂这样的个体户,要想长远生存下去,自营零售这块还是不能放松。” 田科长不再客套了,点上卷烟吸了一口。绿茶市场的基本行市和未来趋势,他很了解,感到红石湾茶厂目前只做批发不做零售,有点可惜了,也不利于茶厂长远的发展。 “田科长,不瞒你说,我早就有开店的想法了。很多茶叶店都在冒充我们的牌子,城里有好多老主顾碰到我都抱怨,现在已经买不到正宗的红石湾绿茶了。你有时间的话帮我看看,市面上有没有合适的门店,开茶叶店关键市口要好。” 王世川这次进城就是要和田科长商量开店的事情,没想到他先提出来。如今他俩的成了利益共同体,连事情也都想到一块去了。 “门店的市口、租金、营业执照,全部由我来搞,保证让你满意。大师兄,你要是决定下来,我就动手啦,争取在春节前开张营业。” 田科长给自己和王世川斟满了烧酒,又起身从前台那边要来了两瓶啤酒。俩人都是海量,茶厂的前途大事正聊到酣处,一瓶白酒已经快见底了。 “决定了,老是窝在山旮旯里人都呆废了,也不方便。很多外地客户找我续货半个月都联系不上,耽误了一小半的生意。茶叶店开张后我们也装一部电话,有啥事电话里联系。将来我们的茶叶要是卖到上海、北京这样的大码头,一个电话过去就谈妥了。” “哈哈,大师兄的境界提高啦!我们这个城市虽然是县城,也是地区行署的所在地。光是几家国营工厂的职工就有好几万人,将来我们门店的生意肯定红火。来,喝一个!” 田科长和王世川每人抱着一瓶啤酒,直接对嘴吹了起来。 “小田,有一件事我不当问。这些钱不会给你惹麻烦吧?一个农家子弟考上大学端上铁饭碗太不容易了,不能因小失大啊。” 王世川放下酒瓶,突然想起了啥事,便小心翼翼的问田科长道。 “这个我知道,也向单位报备了。商标权和著作权差不多,只要不影响本职工作,单位一般不管。哎,我这五十块的月工资没法养家啊,有时真想辞职算了,也出来干个体户!” 田科长有点无奈的苦笑道,那个时候正是个体经商的黄金年代,城市商户的经营收入,比一般国家干部的月工资高太多了。如今跟着王世川卖茶又尝到了甜头,他真是有了辞职从商的想法。 “没有麻烦就好,呵呵。国家干部多好啊,要体面有体面,要前途有前途,个体户怎能和你们比。说不定哪天再来个运动,清的吊蛋精光一分钱不剩。我家两小子,我就希望他们能够好好学习,长大能考上大学吃商品粮,再娶一房漂亮的城市媳妇。” 王世川点着卷烟道,说的也全是真心话。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赶上好时候,书读少了。所以不管挣多少钱,在田科长这样的公家人面前,总会有一种天生的自卑感。 “大师兄,门店一旦开张,至少需要两个人手。到时候要么雇人,要么你和嫂子都要过来,要不要我给物色个营业员?” 田科长一边说话,又醉醺醺的摸摸饭桌上的纸烟盒,才发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了。 “要不要雇人到时看情况再说吧,卫兰肯定走不开,茶园里那么多牲口离不开她。” 王世川道,趁着起身去卫生间的功夫,偷偷把饭菜钱给结了。 “大师兄,你、你还会站柜台卖茶?哈哈哈!” 田科长乐呵了起来,在他眼里,王世川炒茶种茶、出门跑业务是把好手,让他像个女售货员一样,成天站在柜台后边称重收款、招呼顾客,可能就有点勉为其难了。 “你不相信?呵呵,我从事茶叶这行就是从三里街摆摊卖茶开始的。后来在长途汽车站那边摆了一年,省城火车站门口又干了两年,卖茶我可是老把式了!” 王世川自信满满,两三年的摆摊经历,没人比他更了解卖茶的流程和客户的心理了。 茶叶门店和茶摊零售,所有的流程都是一样的,只是销售平台高级了一些。 “大哥厉害,小弟佩服,服务员结账!” 田科长由衷的赞佩道,这才发现整个饭堂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账结过了,这包你要拿好,别挨扒手瞄上了。” 王世川扶住醉意熏熏的田科长,把公文包郑重塞到了他的手里。 “大、大师兄,你这样做就不江湖了(不江湖,江淮土话,不够义气的意思),说好我请客,你却把账结了。” 田科长有点不快的嘟噜道,觉得王世川看不起他,但脑袋还算清醒,把皮包紧紧夹在了腋下。 那个时候还没有今天的电子支付、微信支付宝,各个城市满大街都是伺机作案的扒手,要是让他们闻着腥了,这些钞票最后归谁真是还不一定呢。 “下次吧,下次请我去皖西饭店喝茅台!” 要田科长请客只是一句玩笑话,今年是个丰收年,这个文化人的一番谋划,让王世川赚得盆满钵满,他才应该大请特请,下十次馆子都不够。 两人说笑着离开了食堂,王世川站在门厅的高台上,目送田科长的身影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又和旁边的温州布商扯了一会生意经,感到酒劲和睡意同时袭来,才迷迷糊糊的回到了客房。 下午没有前往鲜花坪方向的客运班车,他只能等到明天才回去了。 一个星期后,田科长风尘仆仆的赶到了红石湾。 茶叶店的铺面租好了,就在三里街上。两大间迎街的门面,每个月的租金只要一百块钱。 三里街如今已是整个县城最繁荣最热闹的商业街了,最是适合开店做生意,也正合卫兰的心意。她寻思着将来如果店里的生意不好,她还可以到附近的农贸自由市场摆摊,那儿可是她的老根据地了,红石湾茶厂的第一桶金,就是五年前在那儿赚取的。 经过一个多月的紧张筹备,红石湾茶厂陆安州分店终于开张营业了。 红石湾瓜片绿茶的松木牌匾,醒目而又大气,团购、批发、零售的营业范围和电话号码都有标注。比以前一把遮阳伞下的简陋茶摊,确实气派多了。 点燃开张大吉的炮竹,送走一种宾客之后,王世川第一时间拨通了所有单位客户的电话,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对方。今后所有的业务接洽,不管是催货铺货,还是催款收款,一个电话就能联系上了。 所以在王世川看来,来县城开店的最大意义是有了一个新的基地,茶叶零售还是副业。 自从上次鸡瘟事件之后,他开始有了一种隐隐的危机感。每每半夜想起,都会令他辗转反侧。 万一将来老车支书退休了,与红石湾大队的社员们有啥摩擦,茶厂和茶园的用地被对方收回,全家人还有个撤退的地方。 ------------ 第八十九章 农民进城(六) 腊八一过就是年了,正是乡下人进城打年货的好日子。 加之人民剧院、解放剧院、县黄梅剧团,以及县城最大的农贸自由市场全在附近,所以狭窄的三里街,一天到晚也成了人头攒动的海洋。 红石湾茶货店的生意,更是一开张就遇到了高潮,还顺带带火了门口的两个烧饼摊和红薯摊。 王世川一个人完全忙活不过来了,不得不搬救兵,请在城关镇初中教书的妹妹英子,空闲时间过来帮忙。 前面已经说过,英子继承了王元初老先生的文墨基因,写得一手好书法,又有些商业头脑,岂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她赶紧叫来在本校读书的毛丫头,姑侄两人连续加班几个通宵,硬是赶出了几百幅对联。 寒假就快到了,写对联赚些零花钱,也是那个年代的教书先生们年关时节的一项重要副业。 又能帮着二哥卖茶叶,小王老师的如意算盘,打的可真是太精了。 茶货店的门口,卖对联的和卖烧饼的相得益彰,一点也不违和。 好像一幅喜庆祥和的旧年风情画,带着淡淡的乡愁,渐渐消失在滚滚的人潮里。 农家的妇女们都有过年情节,不管平时日子过得咋样,年关的时候总会赶上几趟大集,给全家人置办一些过年的新衣服,买些糖果、烟花、炮竹、年画之类的年货。 最贫寒的人家,也会上街买上几斤豆腐、请张财神爷回来,青菜豆腐保平安嘛。 卫兰当然也不例外,尤其是自家的茶货店自从开张以来,她还一次没有来过呢。那个急啊,一天到晚心里就像猫抓了一样。 小年过后,好不容易安排好家里和茶厂的大小事务,卫兰就迫不及待的领着大成小旺,直奔县城的三里街来了。 毛丫头眼尖,最先看见了街道人流中的卫兰娘仨,便喜出望外的迎上前去。 “二妈!大成子!二大!二妈她们来啦!” 王世川和英子听到毛丫头的吆喝,都赶紧迎了出来。 人群中的卫兰一手拉着大成子,一手牵着旺孩。母子三人衣发凌乱狼狈不堪,旺孩脚上的鞋也丢了一只。 “哈哈哈!你们娘三这是啥造型啊?逃荒要饭来啦!” 王世川心疼的抱起小儿旺孩,开怀的大笑了起来。 “哎呀,坐车的人挤破头,我又晕车,以后逢年过节再也不赶这个热闹摊了!” 卫兰嗔怪的看了丈夫一眼,满心欢喜的埋怨道。 王世川今天西装革履,外边套了一件草绿色军大衣,头上戴了顶呢布工人帽,一副妥妥的干部模样,整的媳妇都快认不出他来了。 “小姑,这就是我们家的店?” 卫兰拉着英子的手,小心翼翼的问道。她有点不相信眼前这个敞亮阔气的茶货店,是自己家的产业。 “二嫂,三里街是你的老根据地了,你怎么搞得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嘿嘿。我们都在这了还能有错?你现在到家啦!” 英子打趣嫂子道,她感觉二嫂这么精明能干的女人,这几年一直守在红石湾那片山旮旯,整个人都有点不精神了。二哥来县城开店这步棋真是走对了,赚不赚钱还在此次,领着全家人换个活法才是最大的意义。 “以前都是别人的地盘,今天回自个家来,能一样吗?茶叶卖的不错吧?快领我看看!” 前来问茶买对联的客人越来越多,自家人不再寒暄,赶紧分头照顾生意去了。 卫兰双手捋了捋头发,仿佛又看见了五年前的自己,就在这条三里街上,起早贪黑叫卖茶叶。 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她长长舒了口气,一路的舟车劳顿全然消失。 以前那位在市场里摆摊卖茶的卫兰又重新复活了,身边嘈杂凌乱的长街都一下变得鲜活了起来。 大成和小旺,娃们的天性还没有改变。大人们叙话的功夫,小哥俩已经手拉手直奔门口的烧饼摊去了,直愣愣的站在那边瞅了老半天。 英子感觉这俩侄儿馋猫一样有点丢人,赶紧给他俩一人买了三块红糖烧饼。 熊娃们这下可算是过年了,大小门神一般坐在店铺前的台阶上,若无旁人的大口咪西了起来。 晚间收摊关门,英子带着三个小孩看电影吃夜宵去了,王世川破天荒头一次,请媳妇卫兰去附近的剧院看了一场黄梅戏。 观戏归来,夜已经很深了。 昏暗的街道上寒风刺骨,随处可见一堆堆的娃们,正在街头巷尾燃放着烟花,耳边不时传来呲老鼠(江淮土话,烟花玩具的一种)尖锐的盘旋声。 “卫兰,城里好吧?山旮旯里哪有这样的热闹。” 王世川脱下棉大衣给媳妇披上,他自己却在夜风里抖成了一团,隆冬的夜晚滴水成冰,真是太冷了。 “千好万好没有自家的窝好,租来的房子住着不舒坦。” 一对老农民在大街上卿卿我我,卫兰怎么都觉得别扭,她又想起红石湾家中的肥猪和鸡鸭了。 “我们在这城里安个窝咋样?” 王世川好像有什么事要和卫兰商量,试探的问她道。 “城里安家?你真敢想,呵呵。我家不是商品粮户口,在城里哪有地盖房子?” 追求更美好的生活是人的天性,卫兰当然羡慕城里人的好日子,但转瞬就只能呵呵了,她感觉丈夫在逗着她玩。 “我们现在这门店,原来是一家卖竹器的集体作坊,生意不好年年亏本就散伙了。前几天街道来人了,问我愿不愿意把这两间门店买下来,只要五万块钱。” 王世川幽幽的对媳妇道,他知道这些年卖茶叶,家中的收入颇丰,目前信用社存款账户上的数字,已经有十万块朝上了。 卫兰一直不给动,她说都是为两个儿子准备的。娃们长大后读书、盖房、娶媳妇,还有孙子辈的房子、媳妇,将来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没文化的农家妇女,一辈子都在为儿孙们而活了。 这样的一笔巨款躺在那儿不能生钱着实可惜,王世川想它的穷点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买公家的房产?王世川,你不要命啦!你可知道我娘家富农的成分是怎么来的?” 卫兰听出了丈夫的打算,惊恐的站在原地警告他道。 “怎么来的?” 王世川一直知道媳妇大青山娘家的阶级成分和他家一样,都是黑五类。但具体原因他从来没有追问过,也有点想不明白。卫庄解放前不通车的时候,属于大青山的腹地,十几户人家就那么几亩山田,她家富农的成分是怎么摊上的呢? “我娘家老爹原来也是个做粉丝的,解放前他来城里开了一家山货店,就在鼓楼街那边,56年公私合营的时候充公了,我家的坏成分就是这么来的。” “这都是哪年哪月的老黄历啊,呵呵。照你这么说,将来如果再来个运动,我们家肯定是大财主。从今往后,我家大人小孩啥事也不要干了,吃光花光身体健康!” 两个人争论的声音越来越大,王世川也冷得有些扛不住了。 “自个辛苦挣的,在宅基地上自建的房产,跟城里这些破房子能一样吗?政府想啥时候收回去就收回去,你一点法子都没有。” 卫兰辩解道,说到底她还是一个孩奴、守财奴,生怕辛苦挣来的家产将来被政府充公了。 “这条三里街两边的所有商铺,卫兰你放眼看看,一半以上的门店都是我们乡下人上来开的。你看这家春和布庄,老板是码头集人,前几天刚刚和街道签过协议,如今这几间店铺的产权都过户到他的名下了。哎,啥事都不能跟你们女人商量,一商量啥玩意都得歇菜!” 王世川跑到街道中间,指着两旁的门店向着媳妇愤懑的大吼道。 这条三里长街,自从这个城市诞生那天开始,它就存在了。 青砖黑瓦鳞次栉比,临街木头窗牍上的朱漆早已褪落。 用今天的眼光看去,破败而又古老,与繁华和财富似乎沾不上边儿。 但在上世纪的80年代,在农民王世川的眼里,却如神圣的殿堂一般。 没想到媳妇尽然嫌破瞧不上它,更是否定了自己压抑许久的商业规划,难怪王世川会恼怒了。 “死鬼,黑灯瞎火你乱嚷个啥?不怕把黄姑娘(江淮土话,黄鼠狼的意思)招来啊!” 卫兰挨丈夫逗乐了,赶紧拉住他,夫妻二人又抖抖索索的向前走去。 “哎,你就是一根筋,跟你讲不清道道。真要是再碰到乱世,钱财就是害人精,你以为现在存信用社将来就能保得住啊?” 王世川说罢,长长叹了口气。 “成子爸,真有商户买这里的铺面啦?” 卫兰轻轻的问丈夫,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再听了王世川的这番解释,她一下改变了先前的想法。 “那还有假?据我所知,今年至少有十户商家和街道签合同了。这些破房子说实话,放在农村两千块我都嫌贵。可它市口好啊,我们茶叶店的生意你也看到了,照这个势头,不出三年就能把买铺面的本钱赚回来。街道的人还讲了,我家不买,将来如果有别的买家相中,我们就得挪窝!” 王世川见媳妇松动了,赶紧趁热打铁道,还临时编了这套说辞来吓唬她。 “哎呀,财去人安,买吧买吧。不买这店铺,将来你也会折腾到别的地方,我这辈子缠不过你。” 丈夫的话真把卫兰唬住了,她也彻底下定了买下门店的决心。 “开窍啦?呵呵。乘着你人在这边,我们抓紧去街道把手续办了。将来咱家这两间铺子,两个儿子正好一人一间。” 王世川阴谋得逞,激动的的手心都出汗了。辛亏夜幕笼罩,卫兰才没有看到他这副得意忘形的嘴脸。 “过几年再来个政策,哪里来的哪里去,我们全家老小还回油坊生产队,看你到时候怎干,一天到晚就在那穷折腾!” 土地到户这几年,卫兰确实受够了丈夫的折腾。 生意换了好几个行当,全家人的居住地也是孟母三迁。 将来有了县城这个窝,王世川也该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了吧? ------------ 第九十章 风吹稻花(一) 那时候的街道社区,作为城市基层集体产权的经营者和管理者,还远远没有意识到,三里街这样的传统商区,未来的商业价值。 况且从当时的情况看,把临街店铺的产权高价转让变现,确实是盘活集体财产、活跃社区经济的有效办法。 所以当田科长陪着王世川夫妇,去街道办理门店的缴款和过户手续时,经办人员异常热情的接待了他们。 街道书记还建议王世川再出三万块钱,把后院西厢的三间砖瓦平房也一道买下来。 这样一来,前厅卖茶后院居住的房屋就全都有了。 这三间屋子原来是街道竹器社的仓库和办公室,后来竹器社关门,加之85年左右的时候,商品经济才刚刚兴起,农民进城的毕竟还是极少数,所以这后院的屋子也没法租出去。 长期没人居住收拾,屋子里面结满了蛛网脏乱不堪,屋外的廊檐和院子里长满了蒿草,一派萧条的模样。 街道书记有意打包销售,故意卖了个关子。如果不买后厢这平房,前面的两间门店街道也不能卖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加上田科长的劝说,王世川一咬牙一跺脚,把这前厅后厢全部买了下来。加上工商过户、工本管理等杂七杂八的费用,一共花去了八万两千块钱,把他目前的家底都快抖干净了。 因为这件事,他和媳妇卫兰年前还大吵了一架。 谁曾想到,这笔交易尽然是他们夫妻几十年的经商生涯中,做的最合算的一笔买卖。 再往后二十年,就算是一百万,在这个地段也买不到这么好的房源了。 卫兰是个闲不住的勤快人,也最是见不得屋子埋汰。 钥匙拿来的当天,她就领着几个孩子,把房间小院的里里外外都清扫一遍。 又去闭门滩上请来了两位揽活的师傅,修补墙面和窗子玻璃,还给所有的木门重新粉刷了一遍油漆。 卫兰也不算计了,和丈夫赌气一般,去了一趟木器厂,买回了几板车的家具,把每个房间的床铺箱柜、桌椅板凳全都配齐了。最后又去春和布庄,扯回了几丈花布,给每扇窗户都配上了一幅宽大的窗帘。 傍晚时分,橘红色的晚霞照射进来,市民小院温煦祥和的效果,就完全出来了。 “王世川,这个家收拾的不错吧。” 卫兰满意的看着几天辛劳换来的成果,向着丈夫显摆道。 “排场!太排场了!卫兰,你上辈子肯定是城里人,太会收拾家啦!” 王世川在英子、毛丫头的簇拥下,检查工作一般每个房间巡视了一遍。 他是个肚里没有文墨的粗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几句华丽的词语来赞美媳妇的能干。只能排场、真排场(排场,皖西方言,好看漂亮的意思)的唠叨个不停。 “你以为只有你们男人们会花钱啊!要不是看在小孩的份上,你王世川挣个万贯家财我都能花掉!花钱哪个不会!” 卫兰胜利似的向着旁边的小姑姐和侄女使了个眼色,故意给王世川添堵道。 “钱是王八蛋,花完再去赚!哈哈哈!我跟你们三个女的讲,男人们挣钱就应该这么花!这才叫把钱花在了正路上!” 王世川太高兴了,哪还有闲心和媳妇怄气啊。 他从客厅搬出藤椅,在小院里坐了下来。可惜手里没有报纸,否则他就能够体验一把城里退休老大爷的休闲时光了。 卫兰见没有气到丈夫,便不再理他,和英子商量着乘着晚间打烊,去裁缝铺订做床单被褥的事了。 “二嫂,你这屋子可要留一间给我和毛丫头。我们周末来城里玩,也就有地方落脚了!” 英子开心道,城关镇初中离县城还有七八里地,也是一个很无聊的地方。 以后周末来城里度假,看场电影、逛逛新华书店,再也不用乘着夜晚的月光匆匆回校,英子真是比哥嫂还要开心啊。 毛丫头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叽叽喳喳了,似乎还有了点洁癖,看见木格窗子的间隙里还有很多没有掸去的浮灰,就拿起抹布在那认真的擦拭了起来。 “房子开春后让你二哥找人回来做个隔断,三间大屋就变成六间房了,你们想住哪间随便选。反正我不过来住,一滴水都要买,在这边一天的开销都够我在红石湾用一个月了。” 卫兰系上围腰准备做晚饭了,刚才还豪气冲天挥金如土呢,转眼之间就露出了农家妇女一钱如命的真性情。 英子愣了一下,二嫂的话是委婉的拒绝还是啥意思啊? 但卫兰的脾气她是了解的,对她这个小姑子和毛丫头,从来都像是自己的女儿一样,家中任何的好东西都愿意分享。 她于是和毛丫头相互看了一眼,心照不宣的嘻嘻大笑了起来。 腊月二十八这天,王世川夫妇才带着孩子们匆匆忙忙的赶回了红石湾。 如今两边都是家了,人却分身无术,令卫兰越发揪心了起来。 人在县城,不放心红石湾家中的鸡鸭牲口。回到红石湾,又担心三里街茶货店无人照看。 直到田科长毛遂自荐,他们回乡下过年这几日,由其代为防火防盗照看店铺,卫兰惴惴不安的小心眼才稍微平复了一些。 孙师傅还没回家,兵子的四轮车开进来时,他正在场院里晒着太阳。看到他们,老茶师乐呵呵的笼着双手迎上前来。 “卫兰,你们怎么才回来啊?人家都在热火朝天的忙过年,只有你家冷锅冷灶!” “别提了,都是王世川干的好事!师傅,我临走前备的饲料还有吧?” 卫兰忙不迭的扯去头上围巾跳下车来,跑去鸡舍和猪圈那边看了一圈。 “还剩好多呢,家里的年夜饭,成子奶奶每天过来都准备的差不多了。我等你们回来,是有事情要和你俩商量。” 卸完车上的年货,大成子和旺孩就跟着堂哥去了小学那边。几天没有见面,他们已经有些想念奶奶了。 孙师傅欣慰的戴上卫兰给他新买的老头帽,招呼着徒弟夫妇在石台前坐了下来。 “师傅,到底啥事情啊?你搞得这么庄重,我都犯嘀咕了,呵呵。” 王世川每趟从县城回来孝敬孙师傅的,照例是一条卷烟,这次也不例外。 他递上卷烟笑着问师傅,而勤快的卫兰这么点的功夫,已经里里外外忙活一圈了。 “世川,卫兰,多谢你俩这么多年来的照顾,过完这个新年,我就不回来啦。” 老茶师擦了一把双眼满目慈祥的笑道,几年来的朝夕相处,他们师徒之间已经变成不可或缺的亲人了。 “师傅,您这是什么话,不行,我不能答应。” 王世川坚决道,他以为孙师傅是在试探自己。 古稀老迈不中用了,徒弟不好意思开口,那就自个主动请辞吧。 “我们茶厂少了谁都行,不能少了师傅您啊!您老明春过来,大小啥事我和世川来干,您只要帮着照看照看就成了。” 卫兰的眼圈一下红了,在她看来,丈夫王世川目前还担不起茶厂的全部单子,孙师傅才是红石湾茶厂的定海神针。 每天早起,只有看到师傅佝偻忙碌的身影,她才能安心,否则就像丢了魂一样。 “哎,你俩的心意我领啦,可这老天不留人啊。过完年我就七十三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个去。儿女们都不想让我做了,怕周围人说闲话。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让老父亲在外边帮工,好说不好听啊。我这手脚也不利索了,前几天拉老火,一桶的茶叶都挨我烤糊了。这是老天爷给我下的信号,今生和绿茶的缘分肯怕要结束啦。” 孙师傅托着旱烟袋淡然的看着远山,又像是在劝说自己。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王世川和卫兰都知道,再劝师傅留下已经没有用了。两个人都不再言语,沉陷在深深的惶恐和不舍之中。 这个消息对于他俩来说,有点突然了。 “世川,你的炒茶手艺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目前只缺一股心气。茶气和炒茶人的心气是相通的,心浮气躁炒不出好茶来。以后每年茶季,只要我不死都会过来,我们师徒随时都有切磋的时候,呵呵。” 孙师傅在旱烟袋里插上卷烟,抖抖索索的点火吸了一口。 “哎呀,师傅确实到了安享晚年的时候,再劝就是我们做晚辈的不孝了。卫兰,你把师傅的东西收拾一下,下午让兵子的四轮车送他回去。” 王世川终于释然了,双手拍着大腿站起身来吩咐媳妇道。 “好吧,强扭的瓜不甜。师傅,你就当自个从此以后退休了,没事要到处走走。孙湾家里呆烦了,就到茶厂来。过完年让世川带你去县城逛逛,看看我们茶货店的生意!” 卫兰虽然已想明白,但还是不忍心,转身去了房间,生怕孙师傅看到她流眼泪了。 “这就对了,我们也不是生离死别往后见不着面,呵呵,我就算不来茶厂干活,也还是你们的师傅。人生在世好聚好散,你俩开开心心的,我回家过年也就安心了。记得来给我拜年啊,你们不过来,儿女亲戚们会笑话我这个师傅没有脸面。” “拜年的礼物都备好啦!我和世川大年初二就过去给您拜年!” 老茶师感慨的唠叨嘱咐着,而卫兰再次出来时,也已是满脸的笑容了。 她还捧出了一茶盘的点心糖果,请孙师傅提前品尝过年的味道。 两盏绿茶,暖暖的阳光,师徒二人促膝品茶话别旧年。 也给这段甘苦与共的茶道之旅,画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 ------------ 第九十一章 风吹稻花(二) 让我们从时光中走来,再去看一眼红石湾小学。 经过几年的发展,这所山区学堂的面貌已经大变样了。 在校的学生,连续三年维持在五十人上下。 几位师范毕业、愿意扎根山区教育事业的年轻教师,来到了这儿,音乐、美术等素质教育类的课程终于都能开起来了。 每一个晴朗的白天,人们从山下经过,总能听到孩子们欢乐的唱歌声,从学堂那边隐隐传来。总会看到年轻的先生,嘴里衔着哨子,督促着十几个娃们在操场上转圈跑步。 80年代的乡村教育,还不像今天这样,有着太多的课业负担和升学压力。 当时的教书先生,还是很受世人尊重、很有尊严的一种职业。 所以像红石湾小学这样的乡村学堂,只要生源和经费稳定,对于那时的园丁们来说,就是一处世外桃源般的所在了。 能从教师的职业中获得充分的成就感,奉献精神也就自然而来。 每天放学的的时候,各科老师的办公桌边上,都会有四五个留下来改补作业的邋遢孩。 旁边的先生时而循循善诱、时而急火攻心,恨不能把知识一股脑塞进这些榆木疙瘩般的小脑壳里。 操场旁边的十几亩山地学田,去年秋天被师生们分成三垄,分别种上了冬麦、油菜、蚕豆、豌豆等春季作物,如今长势良好。 金色的油菜花、紫色的蚕豆花、白色的豌豆花争相绽放,绿油油的麦苗随风起伏。 学堂新雇的厨师刘大爷,正弓着身子在麦田旁边的园地里,收割着今年的第一茬韭菜。 暖春的微风吹过,耳边传来了蜜蜂“嗡嗡”的鸣叫声,令人的心儿都沉醉了。 如今的自媒体平台,各种短视频的创作者们,把这样一类风景和声音,统称为“治愈系”文案。 然而上世纪80年代的春天,王家成读小学的时候,红石湾小学周边的山野乡村,原生态的风景就是这个样子。 身在其中却傻傻的错过,如今细想起来,真是有点可惜了。 红石湾小学的教学和管理都上了轨道,当初恢复公职来到这边,立志要把这所牛棚一般的山区学堂,改造成为易教易学的一方乐土,这个理想如今看来已经变成了现实,可王元初老先生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的左膀右臂,民办教师老张和老吴同志,如今正在闹辞职呢,不来学堂已经有些日子了。 今天天气尚好,王元初杵着木棍,正行走在前往张老师家的崎岖山路上。 气喘吁吁的赶到张家湾,老张却不在家,他的爱人告诉王元初,这个老伙计去大峡谷那边打猎去了。 老先生谢绝了老张爱人的吃饭挽留,又马不停蹄的赶到了红石湾大峡谷。 循着远远传来的枪声,终于在一处山崖边上,找到了全副武装的老张同志。 “老先生!你怎么找到这来啦?快坐下歇歇!” 老张见到王元初很是惊喜,赶紧邀他在一块红砂石上坐了下来。 “你可带干粮了?哎呀,累死我了。” 王元初喘着粗气沙哑的问张老师道,山上转悠了大半天,他这把老骨头都快累散架了。 “老先生啊,你这又是何苦,呵呵。我辞职的原因早和你说过,再怎么劝我都不可能回学校了。” 老张从挎包里掏出三块硬邦邦的玉米粑粑递给王元初,又习惯性的从老先生口袋里搜出了烟盒,取出两根卷烟,一根衔嘴里另一根夹在了耳朵边上。 “老张啊,你今年刚刚四十吧?做人眼光要长远一些,不能只盯着眼前的这点小利。说不定几年之后。国家的民办教师政策就改变了,给你们转正为国家干部。下半辈子拿退休工资,那有多好!” 王元初口干舌燥,咀嚼着玉米饼又顾着说话,一下呛着喉咙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老先生你说的轻巧,不看这蝇头小利,我拿这石头养家啊?我和老吴在红石湾小学代课快二十年了,如今每个月的的工资只有十块钱。小叶她们刚从师范分配过来,就能拿五十大毛,还吃着国家的商品粮。老校长你说句公道话,我们在学校干还有啥劲头?我这手艺多好,每天猎枪一挎在这大峡谷里转上几圈,三五块的票子就到手了,哈哈哈!” 老张炫耀似的向王元初展示了一下今天的战果,两只野兔三只山鸡。去山外的集市上销售,至少五六块钱不在话下。 单纯的从收入角度考虑,民办教师和他这个猎人相比,可是差太远了。 “就算是将来政策有变化,肯定也是国家教师上位,民办教师各回各家,到时候人财两空,还不如现在就滚蛋来的痛快!老先生你不要再劝了,打死我都不回去了。” 老张心意已决,瞅了瞅天上盘旋的鹞鹰,抬腿站了起来。 “老张,这样你看行不行。今后各个年级语文、数学的主课,每个班的班主任,都有小叶他们和我来承担。你和老吴只带些自然、劳动之类的副课,每天也就两三个课时,顺带帮着我做些管理方面的事情。其余时间你俩想干啥干啥,搞点副业、家里的农活也都能照顾到了。就算是给我个面子,怎么样?” 王元初也跟着站起身来,满脸堆笑的央求道。 他这么苦口婆心的说服老张,一方面有自己的私心。 这两年分配过来的三位年轻教师,与自己女儿英子差不多的年纪。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老先生与他们都处不到一块。 吴老师和张老师这俩老伙计同时辞职,令他感觉空落落的。从此以后闲暇时间,吃喝玩乐都找不到个伴了。 另一方面,王元初也确实为这两位老同志感到惋惜。 红石湾小学当年从无到有,从破败不堪到今日的生机勃勃,老张和老吴都一路走过来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如今的日子刚刚好过了一些,他们二位就辞职不干,在王元初看来着实可惜。 万一过几年国家来个政策,十年、二十工龄以上的民办教师统统转正,这两位老先生可就亏大发了。 “好吧,明天我就回校,老先生你说话可要算数啊!叶老师她们年轻人就应该多压一些担子。以前红石湾小学,就我和老吴、小车三个教师,要啥没啥,还要管理五个年级的学生,不也过来了嘛。” 听了王元初的劝告,老张看着前方沉思了片刻,才回头对老校长道。 其实他的本心是不想辞职的,但是二十多工龄的老先生了,收入不及年轻教师的四分之一,活还干的比他们多,这口怨气实在是咽不下。 况且如今家家户户都在致富奔小康,他一个民办教师这么点薪水,也越发觉得心里不平衡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就对了,呵呵。老张,不是我说你,一个人在这山沟沟里转悠,早晚会变成孤魂野鬼。学堂里多好,一日三餐免费供应,我们几个老同志没事一块拉拉呱、吹吹牛、打打平货,人这一辈子还要怎么活啊!” 王元初如释重负的拍拍老张的肩膀,这尊大神他总算请回头了。 “老先生,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我哪怕只有你一半的薪水,也会安安心心的在学校里混日子了!” 老张叹息了一声,提着猎枪,挎好装满野味的竹篓,扶着王元初回到了山路上。 “别在我跟前哭穷,我还不了解你!一个人兼了几份闲差,整个红石湾大队,就数你家的小日子过得滋润!” 王元初不屑的讥笑道,老张走在前边没有反驳,一通哈哈哈哈,算是默认这样的事实了。 当天晚间,两个人又赶到了吴老师家,劝说这位老伙计归队。 老吴和王元初差不多同龄,都五十多岁了,待在家中也没啥事可干,他的离职纯碎是跟风赌气。 所以老校长亲自登门求贤,就赶紧顺着台阶下了。 大别山区的乡村教育,好像直到1998年,才普遍推行“民转工”改革。 老张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以国家教师的身份光荣退休,每月三千多块的退休工资,已可使他的晚年生活衣食无忧了。 当初如果不是王元初老校长的坚持,他这个山间猎户,如今只能拿每月一百元的农村社保,那样的日子可就惨也。 老吴的运气要差了一些,返校没干几年就回归田园了,终究没有等到乡村民办教师翻身解放的那一天。 ------------ 第九十二章 风吹稻花(三) “阿公阿婆,快快插禾”。 在皖西乡村,又被叫做“广东好过,广东好过”。 每年春天,每当布谷鸟的叫声遍地响起的时候,农民伯伯浸泡稻种春耕播种的季节就回来了。 而在红石湾这样的产茶山区,如果不是春雨绵绵,也就到了一年一度的采茶时节。 孙师傅的退休,对于王世川来说是个巨大损失。 卫兰又不肯丢下茶园里的牲口重操旧业,帮他进城卖茶。所以茶厂和县城的茶货店,他已经很难两头兼顾了。 只能痛下决心,回到晏冲老家,请了老表家的两位表侄女代为看店。 东家不在店里,为了提高两位新伙计的工作积极性和主动性,她俩的薪酬采取卖货提成的方式进行结算。 多买多得、少卖少得、没有营业额就没有报酬。 王世川把联产承包制的那套办法,移植到自己的门店管理上来了。 红石湾瓜片绿茶去年的经营模式,是统一品牌包装,分散采摘、分散炒制、分散销售。 这有点像营销学上所说的OEM(代工)模式,就像孙师傅当初预测的那样,使用“红石湾”牌注册商标的大小茶坊,如今都成红石湾茶厂的分车间了。 王世川作为商标品牌的拥有人,虽然可以坐着收钱,但也出现了不少问题。 很多熟客反馈过来的意见是,如今市面上的红石湾绿茶,同样的商标、包装、价格,口感和品相都不一样了。 他们感觉受到了欺骗,红石湾茶厂在挂羊头卖狗肉,以次充好坑蒙客户。 虽然只是零星的个案,对于绝大多数外行的茶客来说,也根本就分辨不出其中的区别,但是王世川已经知道其中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了。 不同的炒茶师傅,手法和火候的掌握总有区别,炒出绿茶的品味自然也就不同。就像一盘红烧肉,不同的大厨会烹饪出不同的味道,二者是一样的道理。 这种情况如果不加以重视,万一将来在市面上流传开,砸掉的不仅是自家的招牌,整个红石湾茶区都会受到连累。 尤其是三里街的茶货店开张之后,假如一个店里售卖的绿茶,如果泡出来两种味道,那可就闹笑话了。 王世川和田科长商量,他也觉得坐收品牌红利的老路子不能再走下去。绿茶市场的竞争越来越激烈,自家的招牌自己不去维护,最终会使原本的高端绿茶变成大路货。 于是在新的茶季到来之前的半个月里,王世川挨户走访了红石湾、柳冲大队的各家茶户,告知人们从今年开始不再收取商标使用费了。凡是需要红石湾茶厂帮助销售的茶农,从今往后必须要做到统一炒制、统一储存、统一包装、统一销售。 这也是红石湾绿茶产业,前些年刚起步时的老路子。 王世川没有收回“红石湾”这个绿茶商标的使用权,他知道这样做除了得罪人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但他也有个条件,所有本地茶农今后自产自销各家绿茶的时候,生产厂家不能再印上“红石湾茶厂”了。 老乡们欣然同意,免费共享“红石湾”这个绿茶品牌,每年能省去一笔不小的开销,已经很不错了。至于包装袋上的生产厂家,没有几个买茶人会在意这个信息。柳冲、张冲、谢湾茶厂之类,还不是随便写嘛。 那个时候的王世川,也没有多少商标和知识产权的保护意识,更没有垄断本土绿茶市场这样的野心。 他是个知足常乐的人,还是小富即安的农民思维。 这几年来干出的这些个大事,很多时候都是外部环境胁迫的结果。 所以只要自家茶厂生产的绿茶品质能够统一,县城茶货店的绿茶货源能有保证,别家茶厂的质量问题不会算在他的头上,就已足矣。 不过这样一来,王世川和他的茶货店,从此以后只会销售自家茶厂生产的绿茶了。 他的这种思路,其实就是后来所说的全产业链的经营模式。 茶叶合作社(茶园基地)+制茶工厂+茶货店,从原材料的供给端到最终的销售端,完全做到了自给自足。 这样经营的好处很多,保证货源供给、降低原料成本、防止技术泄密、保障产品质量等等。当然对于王世川这位农民商人来说,这些都不是预先谋划出来的,他那时候根本还没有资本运作和产业链的概念 他的行为就是摸着石头过河,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红石湾大队开茶厂的多了,收不到茶草无米下锅,才被迫投资茶园,组织茶叶合作社解决茶草不足问题。随着绿茶市场竞争日趋激烈,茶叶批发生意的利水越来越薄了,才想起开间茶叶店自家销售。 所有的决策在当时看来都是一种被迫行为,但是偶然中又有必然性。 在被时代推着走的过程中,不知不觉之间就把这好事办成了。 四月的红石湾,再次热闹了起来。 一批批采茶工,或者搭乘四轮拖拉机、或者结伴步行,从山外纷至沓来,沿途寻找需要雇工的主家。 红石湾茶厂的采茶工,还是去年的那批人,清明刚过就来王世川家住下了。 他家的伙食好,工钱按日结算,关键是每晚还能看电视。 所以每年这个季节,各地的采茶工都挤破头想来红石湾茶厂揽活。第一年的茶季刚刚结束,就把第二年的工作预定了下来。 合作社那边的各家茶草陆续运来,红石湾茶厂如今已经用机器杀青了。 十几位炒茶师傅抬着烘篓,轮番给杀青过后的毛茶拉火。 他们的步履轻盈带着节奏,好像古风的舞者,正在表演着一种古老的乡土祭祀。 炒好的熟茶趁热装桶进行二次发酵,锡皮封口的茶桶,慢慢堆满了仓库的每一个角落。 老车支书和孙师傅也过来了,此时正在场院的老茶树下品着新茶畅谈前事。 卫兰领着三个妇女在厨房里忙活,采茶工、茶厂工人一共几十号人的一日三餐,全指靠她们了。 王世川如今替代了孙师傅的位置,通盘把控炒茶工艺每一个环节的质量关。 一年的生计就在这十几天了,他一天到晚忙的陀螺一样,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来,当做几个人使唤。 老板做到这个份上,事事冲锋在前,真是太辛苦了,用现代管理思维来看也是低效率的。 但绿茶这个行当不比其他的制造业,天生不具备规模化流水线生产、职业经理人打理的企业潜质。 遵循古法、作坊经营、匠心炒制,直到今天,仍然是高端绿茶生产的不二模式。 所以若干年后,深谙绿茶之道的王世川,主动把他的绿茶版图进一步收缩,只剩下野茶园这一块茶叶基地了,专门经营定制绿茶。 这个时候,王世川彻底静下心来,炒茶卖茶已经不再仅仅为了赚钱生计了。 雾霭朦胧的清明时节,起上一盆炭火,为慕名前来的茶友,亲手炒制三两斤野茶。 现沏的青茗如同暖玉一般沁人心脾,茶水中叶片慢慢舒展,宛如遗世独立的仙子,游弋在群山之中,等待着有缘人。 客人端起茶盏品了几口,一片真诚的赞誉声中,把一沓厚厚的钞票交到了王世川手里。 这样的交易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买卖了,应该视为知音,一次交易便是一辈子的朋友。 五月上旬,随着第一批新茶上柜销售,王世川总算清闲了下来。 星期天的时候,毛丫头和英子过来,告诉王世川,她的爸爸从深圳回来了。 农村岗上这几天正是栽秧季,他可能要在家里呆上一段日子。 王世川有一年多没看见大哥了,赶紧去街上买了几斤猪肉、称了五斤烧酒,就直奔油坊生产队的老家来了。 五月的田野上阡陌纵横,波光粼粼的水田如同一条条灰白色的缎带,交织在丘陵河网之间。 大哥王世春家今天正在插秧,一个庄子的人都过来帮忙了,看见王世川这个老伙计都开心的直起腰来和他打起了招呼。 “世川回来啦!卫兰呢?怎没跟着一道?” “王老板!农村活不会干了吧?快下来栽一行!” “还是做城市人快活!世川,你和五年前相比,至少年轻了十岁!” 王世川近乡情怯,怎敢在父老兄弟面前装大,忙不迭的脱去皮鞋袜子,卷起裤腿就来到了水田中间。给男人们双手递烟,和老嫂子们开心的玩笑着。 虽然这些年一直在外边跑生意,栽秧割稻、耕地打耙这些老业务,早已植入到骨血里去了,无论过去多长时间,再次上手也是如在昨天一般。 王世川也不客气,抄起一捆秧苗就在前面领头栽插了起来,很快就把大伙甩开了半块田的距离。 来到水田的尽头,王世川开心的坐在田埂上,点燃了一根香烟。 深沉厚重的土地啊,不管离开多长时间,当再次投入她的怀抱,仍然是那么的亲切。 一排漫长的禾苗插完,双脚浸在温热浑浊的田水里,脚底的沤泥冒着气泡,后腰疼得针刺一般,头顶着火热的烈日,心里祈祷到漫长的白天早点结束。 老一辈农人的辛苦,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 后续的插秧人陆续到了田边,四五个大嫂有意要捉弄王世川,等他起身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在大伙开怀的哄笑声里,一团黑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他那的确良衬衫的领口上。 王世川有心让乡党们开心,干脆笑眯眯的举起双手站在水田里,任由嫂嫂们在他的身上涂抹黑泥。直到把白色的的确良变成了黑确良,满头满脸都是泥水,完全泯然于众人了,这些大嫂才算尽兴。 就在这一刻,王世川忽然间心潮澎湃,很多往事电影画面一般从眼前闪过。 十四岁的时候,第一次去生产队上工,那是苦涩的少年。 扛着几百斤的木材,趁着月色连夜出山,那是年轻的丈夫。 在黑暗的夜空下无助恸哭,那是悲情的兄长。 挑着父亲的行囊,眺望夕阳下的远山,那是孝敬的人子。 拖着木板车,在漫长的国道上疲劳奔命,那是勤劳的父亲。 还有理智深情的茶叶摊贩、意气风发的江湖行商、站在城市街头的新式农民。 .....。 他的这前半生啊! ------------ 第九十三章 风吹稻花(四) 不知不觉之间,我们的王家成同学已经小学五年级了。 这位老爹王元初眼里的“痴儿”,还是一副呆里呆气小孬孩的模样,但他的读书潜力却一天天的表现了出来。 五年级的第一学期,语文、数学、思想品德这些主课,已经没有能够难倒他的题目了。 这个小娃的强记能力尤其了得,已经到了过目不忘的天才境界。 语文课本能够从头背到尾,思想品德课里,像《可爱的中国》、《皖南事变》这些篇幅较长的文章,也是一遍朗读之后就能背诵。 班主任叶老师实在找不到能够难住这个小家伙的地方了,干脆就让他背诵课本后边的生字表。 没有韵脚、没有情节、没有规律,两百个语文生字摆在那儿,真是比祖冲之的圆周率还要难背啊! 没想到一节课还没有上完,大成子已经举手向老师汇报,生字表全部背完了。 叶老师有点不相信,让他站在讲台上背诵,所有同学都能做个见证。 大成子摇头晃脑的背了起来,每一篇课文停顿一次。遇到生字多的章节,十几个生字一口气背下来,憋得他直喘粗气。 五分钟后,整个生字表一个字不落全部背完,大成子自信满满的回到了座位上。 小叶老师惊讶的放下教案,领着全班同学鼓起掌来,庆贺红石湾小学第一位小神童的诞生。 “老校长,你家大成我没法教了,你这个小孙子是个天才啊!” 课间休息,在走廊里遇见王元初,小叶老师赶紧向老先生报喜道。 “哎呀,大成子就是记性还不错,其他方面我看平常,呵呵。小叶啊,你们几个中午不要做饭了,到我那边去,回头让成子奶奶多准备几个菜!” 老先生平时最喜别人夸奖他的孙子,表面上还要端着,可满脸已经乐开了花儿。 “好勒,那就辛苦阿姨啦!嘻嘻!”小叶老师欢喜的答应道。 她们三位年轻教师不太会做饭,平时一日三餐都是在食堂凑合,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加餐了,听了老校长的邀请,便忙不迭的答应了下来。 “没啥辛苦的,也不是做山珍海味,呵呵,中午都过来。” 上课的预备铃声响了,王元初乐呵呵的与小叶老师就此别过,回了各自的教室。 从此以后,红石湾小学的几位先生都找到了一个小窍门。 想让老校长请客,到他家去蹭饭,只要可劲的夸赞王家成同学就行了,这一招百试百灵。 “老校长,大成子今天数学测试又考了一百分,这小家伙太厉害了!” “老先生,你的大头孙子是个上大学的好苗子啊!” “老先生,大成子这娃不错,将来你的衣钵有传人啦!” 就是在这样的褒奖声里,王家成同学小学五年级的快乐时光,眼看就要过去了。 通过这个小娃的成长经历,也可总结出儿童教育的一些特点来。 其中有教育专家们的共识,好孩子都是夸奖出来的。 另外一条,别看一些萌娃从小的时候邋里邋遢不灵活、呆里呆气不精神,如果没有智力方面的先天性缺陷,这些孩子长大以后十有八九都是天才。 大人们不需要刻意的去阻断和改变,任由他们在充满爱的宽松环境中自由生长就可以了。 只要假以时日,或许都能够成长为参天的大树。 80年代的乡村学堂,一个班的小同学们特别喜欢交朋友。 几个平时处得来的好哥们,今天去这家串门,明天去那家过夜,玩的简直嗨极了。 大成子如今已经迷上了这样的串门游戏,即使有些同学家的父母不待见他这个邋遢孩,没有准备像样的伙食来招待他,小家伙也是毫不在意。 他的同位学名叫邵东,同学们平时都喊他少爷,家住柳冲的邵湾。 这孩子特别好客,隔三差五就会邀请大成子和后排的两位同学去他家玩。 那时候的山里人家还很清贫,每次去邵东家,基本上吃不到晚饭,早饭也是凑合。 娃娃们翻山越岭而来,又在路上野匪了半天,又都是长身体的年纪。没有晚餐果腹,不到后半夜,就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第二天一早,几个娃们有气无力的赶回了学校。 上学的路上,大成子还不停的叮嘱邵东,千万不能告诉其他同学,去他家没有晚饭吃,早饭也就是半块芋头。 妈妈卫兰要是知道,以后就不会容许他带同学回家了。 小家伙究竟图个啥?别人家的饭香?还是去同学家做客很有面子、很有成就感? 娃娃们的快乐,成年人真是猜不透啊。 小伙伴们这样的串门做客,都是有来有往的。 有一段日子,大成子也是天天往家里带同学。 妈妈卫兰都招待的不耐烦了,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对他下达了最后通牒。 “成子,你嫌我还不够忙是吧?不知道柴米油盐贵的狗东西!再往家带同学,看我不捶死你!” “我家大成子仁义,同学们都喜欢他,呵呵。儿子,不要害怕,尽管邀请你们班的同学来玩,老父亲给你撑腰。人生在世,多个朋友多条路,只有在你们这个年纪,才能相处到一辈子的好朋友。” 王世川亲昵的抚摸着大儿的脑袋鼓励他道,一边端起了桌上的酒杯。 爸爸妈妈一个责备一个鼓励,大成子看着他俩已经有点懵圈了。 “处同学要处有上进心的,看看你带回来的那几个小孩,跟你一个熊样,也不看书写字,就知道看电视!家里老鼠洞的东西都挨你们掏出来了!大成子我警告你,往后除了星期天,再往家里带同学,看我不锤死你!平时也不许到同学家去!可听到了?” 卫兰起身收拾碗筷,继续狼一声虎一声的警告着大儿。 他们这户人家,是典型的严母慈父型家庭。 在孩子的教育上,只要不是原则问题,爸爸王世川向来都是充当和稀泥老好人的角色,恶人全让妈妈卫兰做了。 “知道啦!” 大成子赌气的答应道,搬开身后的椅子就准备看电视去了。 “儿子,教你一个法子。以后往家带同学,如果能请上一两位女同学回来,你老娘就高兴了。” 王世川开心的叫住大儿,低声的向他面授机宜。 “我家这个腌臜孩,一点都不爱干净!他要是能请得动班上的丫头,我给家里的黄狗缝条裤子!” 卫兰耳朵尖,父子俩的密语她尽然听到了,于是开心的欢笑了起来。 “人不能貌相,海水不能斗量!儿子,给咱老王家争口气,明天就把班里最漂亮的女同学请回家来,不能让你老妈小瞧了!”,王世川给儿子打气道。 那个年代的农村夫妇,最重要的人生目标就是给儿子娶媳妇。 卫兰和王世川还在生产队挣工分的时候,就有了这样的儿媳妇情结。 可惜这几年东奔西跑的,也把大儿的娃娃亲耽误下来了。 爸爸妈妈突然安排的任务,令大成子很感意外。小家伙不好意思的挠着脑袋,躲到一边看他的动画片去了。 那时候的乡村学堂,男生和女生好像都是各玩各的。 谁敢打破界限先和女生说话,马上就会成为全班的笑柄。 加之大成子天生敬畏女娃,让他主动去请女同学,打死他也抹不下这个脸来。 所以带着漂亮的女同学来家做客,一直到大学毕业,王家成也没能帮助父母实现这个美好的愿望。 他如今的媳妇,还是后来媒人介绍相亲促成的。 先结婚后恋爱,美好的初恋体验和过日子的柴米油盐碰到了一块,也就失去了最本真的味道,这已成为王家成今生最大的遗憾了。 尽管过往的人生中,也曾遇见过令他心动的女孩,也有过仰慕他的佳人,但终究没有牵手的缘分。 过度敬畏女性的心理缺陷,可把他给害苦了。 麦收之后,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一个周六的下午,是张老师的自然课。 对于小学五年级的毕业班来说,这种不作为“小升初”考试的课程,如今已经是形同虚设了。 窗外蝉声一片,老张同志中午喝了点小酒,这会正趴在讲台的课桌上呼呼的睡着大觉。 下面的十几个学生,一点动静都没有。 明天就是星期天了,大家都在争分夺秒的恶补着周末的作业。 就在这时,前位的班长谢小玉同学忽然悄悄回过头来,递给了王家成一张纸条。 然后这个小丫头搂着同位唐棠的肩膀,一通嘻嘻偷笑了起来。 平生第一次收到女孩递来的纸条,大成子又激动又紧张,回头环顾四周确定没人看见,这才安下心来。 就像平时课间偷看小花书那般,大成子把纸条压在课本下面悄悄瞄了一眼。 “王家成,我家的杏子熟了,明天请你和邵东去我家吃杏子。” 大成子的小心脏狂跳了起来,转手把纸条塞给了同坐的“少爷”。 邵东比王家成大两岁,清秀而又早熟,看完文字后激动的浑身发抖,半节课都没有消停下来。 四个小娃娃的邻桌之谊,也就这样结下了。 ------------ 第九十五章 风吹稻花(五) 谢小玉的家在南溪河边上,先前提到的谢家水磨坊,就是她们村的。 大成子和邵东赶到谢家洼时,小玉和唐棠已经站在磨坊外边的河滩上等着他俩了。 平生第一次来女同学家做客,王家成这个小男生激动的半宿没睡,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干净和漂亮。 早早起床洗脸刷牙,换上爸爸刚刚买回的海魂衫、花短裤、小凉鞋,就屁颠屁颠的上路了。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山路上很是湿滑。 大成子本来就是个手脚不利索的笨小孩,邵东在前面带路又走的太快,小家伙一路上摔了好几个跟头,浑身上下印满了水渍的污垢,就像小花狗的屁股一样。 眼看着精心打造的光辉形象就这么被糟蹋了,大成子难受的想哭,好几次都想打道回府,不去和小女生赴约了。 好在今天阳光明媚,峡谷里的山路也不再那么崎岖不平了,衣衫上的泥水印,在体温和阳光的蒸发下慢慢褪去,已经不再像最初那么的难看了,大成子的心情才又好转了过来。 所以说啊,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应该是男女皆宜的至理名言。 如今很多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都不怎么注重仪表和装扮了。 胡子拉碴不修边幅,衣衫球鞋没有旁人提醒,十天半月都不会主动换洗一次。 这是宅男模式?还是内心太过强大?已经不需要外在的装饰来提升内在的自信了? 其实这些都不对,真正的原因应该是他还没有遇见心仪的姑娘。 “你们怎么才来啊?我们两袋麦子都磨完了!” “王家成,你路上摔跤了吧?嘿嘿。” 小同学们在校外见面,已经不像在教室里那么拘谨了。 大成子的短裤上还有明显的青苔印子,调皮的唐棠用手拉了拉,嘿嘿嬉笑了起来。 “谢小玉,你家的杏子树呢?” 大成子懊丧的揉了一下鼻子问小玉,没有答理唐棠。 他双手提着短裤,恨不得拉到到胸口上边,又把原本扎在裤腰里的海魂衫拽了出来,屁股上的苔印才勉强的遮住了。 三个小伙伴见大成子这般模样,顿时笑成了一团,谁也不好意思再去揭他的短了。 “杏子有你们吃的,先帮我搭把手,把这些抬回家!” 小玉作为今天的小主人,开始给三位同学分配任务了,领着他们回到了磨坊。 她和邵东的个高,负责抬整袋的的麦面。 唐棠和大成子个矮力气小,小袋的麦麸就归他俩了。 在油坊生产队的时候,大成子还会经常帮着妈妈抬粪桶浇菜园。 自从来到红石湾之后,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做过这种挑挑抬抬的农活了。 轻巧的毛竹扁担压在肩上,尽然压的他龇牙咧嘴,歪歪扭扭的跟在小玉她们身后,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就会要求唐棠停下来歇息片刻。 “王家成,你真菜,这么轻巧的袋子都抬不动!” 唐棠嘲笑大成子,她一看就是个经常在家里帮着父母干农活的小丫头,手脚比王家成麻利多了。 “你个子比我高,重量都滑到我这边来了,占了便宜挨卖乖!” 大成子指着扁担上的麻绳据理力争,不知道是唐棠故意折腾这个小学弟,还是扁担光滑的缘故,兜着口袋的麻绳已经完全滑到了王家成这一边,都快绊着他的脚后跟了。 “我俩调个方吧,我走前面你走后边,嘿嘿。” 见大成子生气了,唐棠赶紧像小姐姐哄弟弟一样,把这个小菜苔(菜苔,皖西土话,形容一个人笨的意思)从地上拉了起来。 好在磨坊离谢小玉家不远,吵吵闹闹的功夫就来到家门口了。 这是一户勤劳普通的江淮农家,土墙瓦顶的房屋已经有些年头了。 鹅卵石院墙围成的庭院敞亮干净,院子中间正晒着一大盆蚕豆酱,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看家护院的黄狗看到了陌生人,便“汪汪汪”的嚎叫了起来。 谢小玉的爸爸出门打工去了,只有她和妈妈、弟弟在家。 “你们来啦!叫啥名啊?” 小玉妈妈听到声音赶忙迎了出来,热情的招呼三个小同学。 自报家门之后,大成子便四处张望了起来,直到瞧见场院角落里那棵高大的杏子树,挂满了黄橙橙的果实,他的心才踏实了下来。 “玉子,我和你弟去趟姥姥家,中午饭你带着同学自己弄吧。馍馍我煎好了,中午热一下就成。腊肉我也切好了,放在案板上。成子、东子、唐棠,你们几个在我家好好玩,不能杠祸(江淮土话,小孩打架的意思)知道吧!上树摘杏子要小心,不能从树上摔下来了!” 谢小玉妈妈和成子妈妈卫兰差不多年纪,对于她们来说,回娘家向来都是非常隆重的日子。 火急火燎的吩咐完女儿和三位小同学,她就拉着小儿匆匆出门去了。 本来有家长在旁边,娃们还很拘谨,现在小玉妈妈走了,小家伙们顿时来了精神。 大成子此行的目的就是奔着杏子来的,也不和谢小玉客气一声,拉着邵东便来到了杏子树下。 脱去凉鞋三两下爬到了树冠上。 等小玉和唐棠拉着被单在树下昂头喊他俩,大成子已经好几个软糯的黄杏下肚了。 邵东的心眼要多了一些,在女同学面前好好表现胜过了口腹之乐。 他喊大成子不要再顾着吃了,今天过来帮着下果子,才是谢小玉同学邀请他俩的真正目的。 半熟、熟透的大麦杏儿,开始雨点一般从树上落了下来。 扑通扑通的声音惊吓了院里的小黄狗,左奔右突的转圈奔跑了起来,不时还停下来朝着树上“旺旺”了两声。 在这阳光灿烂的五月天里,杏儿熟了。 中午饭是孩子们自己做的,谢小玉当大厨,邵东和唐棠负责洗菜刷碗,大成子啥也不会,就只能坐在锅台下面捣锅洞添火了。 半个时辰的功夫,香喷喷的两菜一汤就端上桌子。 今天的主食是新麦面火烧馍,谢小厨烹制的菜肴火候没有掌握好,黑不溜秋的,但是味道真是不错。 大蒜炒腊肉、嫩蚕豆炒鸡蛋,还有一大盆竹菇汤,都是这个季节山里人家待客的时令菜。 暮春时节的大山里到处都是宝贝,昨晚下了一场夜雨,今天清晨,小玉提着竹篮去屋后的毛竹园里转了一圈,就采回了一大篮竹菇。 这种蘑菇的学名不知叫啥,颜色灰白肉质肥嫩,碗口般大小,因为只生长在毛竹林里,山里人都习惯叫它为竹菇。 这样的山珍,烹饪的时候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的调料和技巧。 滚水下锅炖上片刻,放些猪油、盐巴、葱花进去,就可以起锅了。 鲜美绝伦,入口即化。 如今菜市场里售卖的那些草菇和它相比,尽管形状差不多,但是在口感上太有嚼劲,再也找不到当年现采现吃的那种滋味了。 下午的时候,谢小玉带着三位小同学,去附近的山顶看杜鹃花。 山下的映山红已经凋谢了,而这海拔900多米的野山上,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却是姹紫嫣红开的正欢。 几个孩子叽叽喳喳的行走在这片花海之中,快活的就像正在采蜜的小蜜蜂一样。 唐棠说父母不让她再念书了,山外的二姨家开了一间裁缝铺,她准备过去学裁缝。 小丫头的理想是,将来在红石湾大队也开一家裁缝店,自己做花衣服穿,也能赚钱养家了。 邵东担心自己学习差考不上初中,他爸妈的态度是能考上初中就接着念,考不上就回来修地球。 他家一贫如洗,还有三个兄弟,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谢小玉学习刻苦,考上初中已经没有多少悬念。可老沙河初中离家太远了,如果没有好友同行,在校期间会很寂寞。 所以她极力劝说唐棠不要去学裁缝,跟她一起读初中,将来不管住校还是回家,两人都有个伴了。 大成子跟在后面迷迷瞪瞪,不时从裤袋里掏出黄杏,三两口就吞了下去。 他的小心思已经不知道跑到啥地方去了,或许已经跑到大青山的外婆家了吧? 那座神秘的青山寺,那位凡心未了的澄心小和尚,还有那个扮鬼吓他的小花丫头。 下个月就要小学毕业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啊,还能再回头吗? ------------ 第九十五章 风吹稻花(终章) “小升初”的成绩出来了,红石湾小学再次获得了整个上河沿区小学联考的集体第一名。 五年级全班十二个学生,全部收到了老沙河初中的录取通知书。 谢小玉和邵东如愿以偿,可以继续他们的学业了。 唐棠才十二岁,辍学回家做裁缝学徒的年龄还太小。 王元初老先生和班主任小叶老师亲自登门家访,苦口婆心的说服唐棠父母,向他们解释女孩子多学点文化的重要性,她的爸爸才勉强同意让闺女再读三年。 后来的民间调查表明,1973年之前出生的农村娃,小学毕业的普及率不足50%,女娃读完小学的比率就更低了,甚至文盲也不在少数。 王元初凭着一己之力,彻底改变了红石湾大队基础教育的落后面貌,也改变了一代山里娃的人生走向。 作为一位山村学堂的教育工作者,他的功劳善莫大焉。 快乐漫长的暑假开始啦,大成子跟着爸爸王世川回了一趟油坊生产队。 自从来到红石湾后,小家伙再也没有回过王大庄子,一晃都过去三四年了。 摩托车在乡村的机耕路上风驰电掣,一望无际的原野成了绿色的海洋。 路边的早稻刚刚抽穗,空气里处处弥漫着稻花的清香。 大成的心都快飞到大庄子了,他想看看原来的家是否还是老样子。 还有刚子、狗蛋、栓子这三位幼年的玩伴,他们下学期也都上初中了吧? 王大庄的这个旧家,大成子和弟弟旺孩都是在里面出生的,一直住到了九岁才随着父母搬去了红石湾,所以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着很深的感情。 两年前在老队长田爷的说和下,王世川把这所空房子借给了栓子和他老爹长期暂住。 这对爷孙生产队的时候就是五保户,住在麻杆搭成的窝棚里,现在已经破的不能再住人了。 田队长于是想到了王世川,如今整个生产队只有他家的这个宅院空在了那儿。 尽管他们全家的户口三年前就迁到红石湾大队了,但宅基地上的私产还是保留了下来,将来万一政策有变,这个院落也是全家人最后的退路。 王世川夫妇本来就是热心人,加之农村的土坯房如果长时间空着没有人气,不出三五年就会破败坍塌了,所以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栓子和他七十多岁的老爹,从此以后总算有了一处遮风避雨的地方。 父子俩来到原来的家门口,但见院门紧锁,场院里的蒿草长出了一尺多高,看来这对爷孙已经很久不在家了。 没有了熟悉的鸡鸣狗叫声,也没有了妈妈呼儿的声音。 大成子触景生情,忽然一下子泪雨滂沱了起来。 这个混沌小儿,如今也知道用情了。 “成子,我跟你妈商量好了,将来要是考不上大学,这边的房子院子就是你结婚的家当。嘿嘿嘿。” 王世川一个大老粗,还没法理解儿子此刻的心情,只是觉得小家伙这般模样有点好笑。 “不干!” 大成子发泄般的吼叫道,他痛恨爸爸把心爱的家园借给了别人,一路嚎啕的朝大娘家寻求安慰去了。 在大娘家吃过午饭后,大成匆忙去了田家围子。 狗蛋正好在家,这个操蛋孩已经变声了,见到大成子还和以前一样的亲热。 但是两个大男孩的话题已经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的无拘无束了,网蜻蜓、捉知了、玩泥炮、扇纸卡、偷瓜摸枣之内。 聊着聊着突然没有了话题,挺是尴尬的站在了那儿,绞尽脑汁下一句该说些啥。 “刚子可在家?我们到他家看看吧。” 大成子实在无话可聊,忽然想起了他们曾经的头儿,于是建议道。 “刚子和以前不一样了,看哪个人都不顺眼,经常在外边干架。” 狗蛋犹豫了一下,他的意思是不要去找大刚子了,省得自讨没趣。 “过去看看吧,我等一会就要和我爸回家了。” 大成子是个念旧的娃,好不容易回趟老家,看不到刚子这位童年最要好的玩伴,他有点不甘心。 狗蛋见大成子坚持,就进屋套了件汗褂,陪着他朝刚子家来了。 六月天的中午很是炎热,他们来到场院里时,这小子正在廊檐的凉床上困觉呢。 “地主羔子回来啦!” 狗蛋小心翼翼的推醒刚子,这娃如今完全是大小伙的模样了,赤裸的上身全是一块块凸起的肌肉,满脸凶悍蛮横的模样。 他如今正处在人生的叛逆期,憎恨自家的贫穷,憎恨别人家的富有,憎恨世间的一切,连初见旧友的欢迎词,也充满了憎恨的味道。 尽管大成子过来看他,既令他意外又很是高兴。 但从外观上丝毫看不出这种兴奋劲来,完全是一副不念旧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你家不是搬走了吗,还回来干嘛?到老子这边显摆来啦!” 他起身回屋舀来一碗凉茶招待大成子,言语里还是充满了挑衅。见大成子没有接过去的意思,便自己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 这或许就是年轻人之间表达友好的一种语言风格吧?还是妈妈宝的大成子招架不住,不禁哆嗦了起来。 “我到我大娘家来。” 原本满腔的喜悦被刚子的傲慢浇得透湿,大成子抓耳挠腮了半天,才喏喏的答道。 狗蛋先前估计被刚子修理过,坐在凉床边上干脆一句话都不说了。 “你们可吃梨?” 刚子也觉察到自己的态度有点过分了,拿起竹竿去了池塘边的梨树下面,敲下了几颗半生不熟的苹果梨,招待他的俩位小弟。 三个娃抱着青梨啃了起来,似乎找到了当年的感觉,也不像刚开始时那么的陌生了。 “大成子,你下学期上哪个初中?” “城关镇中学,我小姑在那学校,毛丫头也在那里。” “城里人啦!将来我跟狗蛋去你们学校玩,不能装作不认识我俩啊!” “怎么会呢,我带你们去县城看电影,晚上就住在我家!” 刚子两手分别搭在狗蛋和大成子的肩膀上,他们如今再也不能穿着开裆裤,坐在黄泥地上摔泥炮了,聊的也都是一些大孩子的话题。 大成子还是小娃思维,跟不上这种粗话连篇的小青年语境。 学着刚子的语气聊了几句,小家伙感觉别扭极了。 黄昏的时候,大成子和爸爸踏上了归途。 旧时的玩伴,故乡的村落,曾经放羊放鹅的那片岗坡原野,就如雾霭朦胧的黄昏一样,在王家成同学少年的记忆里,慢慢的模糊了。 暑假期间,英子和毛丫头回到红石湾住了一段日子。 与她俩一同到来的,是老沙河公社的乡村放映队,在红石湾小学的操场上,连放了两个夜场的露天电影。 《喜盈门》、《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还有战争故事片《上甘岭》。 电影散场后,王元初老先生静静的坐在竹椅上,黯然伤神了许久都没有缓过劲来。 “爸,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 英子正和毛丫头热烈的讨论着电影里的情节,见老父亲这般模样,赶紧上前关心的询问他。 “哎!人老啦,听到这些过去的曲子就会心酸。” 老先生苦笑道,颤颤巍巍点燃卷烟,淡淡的吸了一口。 “你是说《我的祖国》啊,爸,你真是越老越多情了,嘿嘿。这么抒情激扬的旋律,你怎么会听出心酸的味道来!” 英子嘲笑着父亲,哼着“好山好水”的歌词回自个屋去了。 韶华已逝、岁月蹉跎,英子她们年轻人,怎会理解老先生的惆怅啊。 透过迷蒙的烟雾,王元初的思绪又回到了1956年的那个深秋。 军分区电影队三位年轻的战士,牵着骡马走了几十里的山路来到了晏冲小学。 给老区人民送来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场露天电影,放映的便是《上甘岭》这部故事片。 他还记得,前来观影的父老乡亲,挤满了学堂操场的每一个角落。 当电影放到女主角王兰,在坑洞里深情歌唱的时候,一幅幅熟悉的画面展现在人们眼前。 雄伟高耸的电站大坝,水库两岸的山山水水,那么的似曾相识,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 “乡亲们!大家猜猜看,这个地方你们晓不晓得?” 放映员小路同志在水库大坝的镜头处,特地停顿了一下,站起身来高声的询问周围的老乡。 人们顿时窃窃私语了起来,基本上都能猜出个七八分了。 “有老乡已经猜出来了,就是俺们山下的这座水库!也是这部洋戏的取景地之一!前些年修建水库大坝的时候,在座的老乡都在那边出过工流过汗!俺代表政府谢谢大家了!” 小路同志是山东人,操着浓重的北方腔,现场随之响起了一片欢呼的声音。 家乡的山水风光,尽然备份到这部伟大的电影里去了。 那个时候,年轻的祖国百废待兴生机勃发。 晏冲小学校长王元初先生,也才刚满2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