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烽起寒林 秋雨泣桑柏,马蹄踏沼行。云隐城外三十里的一片密林中,七骑正冒雨赶路。马匹疾驰带起的风,掀起几人的蓑衣。隐约可见为首的两骑是一名中年男子与十五六岁的少年。男子面容冷峻,眉头微皱,不知是雨幕遮蔽了视野还是耽搁了众人的行程。少年则是剑眉凤目,面容略显苍白,双唇紧抿,似乎是因为多日的马不停蹄,舟车劳顿让少年面有倦色。 一声破风声在雨水与蹄声的掩盖下骤然在众人前方的密林间乍起。中年人浓眉一拧,左手死死勒住缰绳,胯下枣红骏马前蹄高高扬起,溅起一串儿雨剑。中年右手顺势抽出马鞍一侧的一杆长槊,槊锋一挑,格挡住直笔身侧少年面门的一支羽箭。这时少年才恍如梦醒,了连忙勒马停步,在中年身侧站定,手已按在腰间的兵器之上。身后的五名侍丛也纷纷抽刀在手,成半圆在两人身侧戒备。 场间只闻雨帘垂地的声音和几声马匹疲惫的响鼻声。雨幕将林间阴冷森寒的气氛挤压向在场的众人,几名侍从的传奇愈发急促雨水透过斗笠的帽檐拍打在众人脸上和几人额前的冷汗一起滚落。中年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后冲着西南方向拱手抱拳问道:“在下云隐山庄云锦河,不知冒犯了江湖上哪位朋友的路,不妨现身前往我云隐山庄一叙,云某也可尽地主之谊。”话罢却未见前方有丝毫回应,只是雨下的更密更紧。云锦河身侧的少年见状眉间腾起怒意,破口道:“哪里来的山贼野修,敢在我云隐成地界偷袭我云隐山庄之人,还真是老寿星上吊……”“澜儿住口!”话音未落,中年便出声拦阻,却不料十几根箭矢破空而来。少年似乎早有提防,轻哼一声,左手扬起,打出十余道白光,十几枚云形短梭迎向飞来箭矢。少年脸上还未绽开的轻蔑笑容刹那间凝固。只见这云家闻名当世的坠云梭却如同残雪触汤,碰触到羽箭的刹那便碎成烟尘散落雨中。羽箭来势不减,与漫天雨水一i笼罩向几人。 “御魂境高手!”云锦河声音凝重,但手上动作却毫无迟疑,左手轻按马颈,腾空跃起,右手长槊斗出一连串电光烈影,竟将天空中的雨水纷纷卷起,在空中形成一道雨蛟,扑向来势汹汹的箭雨。雨蛟与箭雨相撞竟然发出金属相撞的尖锐刺鸣。箭头碰到雨蛟纷纷这段坠地。却不想紧随其后是更加密密麻麻的羽箭呼啸而落,箭矢密集到连雨水都无法穿透,蛟龙去势不减,迎面撞向箭墙。似乎生怕蛟龙出现颓势,半空中的云锦河双膝威屈,强行提起一口元气,再次舞动手中长槊,卷起第二条,四三条雨水蛟龙前赴后继冲向箭簇。 此时,五名侍从已经围拢在名叫澜儿的少年身前,各个虎目圆瞪,寒光出鞘,凝视着蛟龙与雨箭缠斗处。并非他们贪生怕死,或是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吓到忘记上前助阵,而是在此行之前,云锦河就已经告知几人,若是返程途中遇袭绝不可恋战,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少年的周全。起初在返程时几人还颇为腹诽,堂堂云隐山庄,大夏王朝东南境阴巽州霸主,大夏王朝八大柱国之一的云隐山庄,在阴巽州地界怎么还有人敢心生歹念。怎知,云庄主一语成谶,还真有人敢在众人回程途中出手,更何况是距离云隐城不足三十里。这就好比有人在皇城墙根底下截杀当朝天子御驾,可见来者不善,更是势在必得。 但几人却忽略了,若是往常,,自然鲜有人敢明目张胆截杀山庄庄主与少庄主,但此次七人皆是微服出行,在庄内知道几人行程的也不过两手之数。出行并未七乘仪仗,山庄护丛。亦无柱国王旗,来袭之人自然不会忌惮众人身份。 电光火石间,三条雨蛟搅碎了数支羽箭,但箭矢如同万蚁噬象,几个呼吸间便将蛟龙的能量耗尽。此时的云锦河双足踏地,右手长槊撑地,左手从怀中摸出一个褐色瓷瓶,将里面丹药一股脑儿倒入口中,泛青的面色才恢复了几丝血红。要知道,云锦河能成为一朝柱国,一州藩王,除了云家祖上是大夏的开国功勋,余有子孙福泽外,其本人也是镇守东南的一方巨擎,大夏南境与南梁北界接壤,南梁是大夏对其的称呼,而南梁人自称大梁。南梁本是大夏的一个藩属小国,十甲子前,当朝帝王醉心诗词书画,无心理政修武,导致朝堂混乱,国力羸弱,诸多番薯趁此机会脱离大夏,不再称臣,纷纷自立为帝。而后任的几位帝王励精图治,收复失地,但连年征战,难免顾此失彼。因此,虽然几位帝王都是精彩绝艳之人,但依旧留下诸如南梁等几处失地不断壮大,最后形成了数国割据的局面。大夏周围诸国近年来虎视眈眈,几处边陲也屡起烽烟,东南若不是有云锦河这位御魂境的高手震慑南梁北域兵甲,以及阴巽与南梁的江湖,怕是一州百姓早已过得水深火热,露茔白骨,田垄尽焦了。 而今,能让云锦河在交手时完全占不到上风之人,其实力可见一斑。三条蛟龙逐渐萎靡,最终化成水雾消散在漫天雨幕中,迎面而来的箭雨已是十不存一。快要临近众人时,五名侍从齐齐抬手,刀光闪动间箭支纷纷折断坠地,溅起的泥水黏贴在几人的皮靴和蓑衣的下摆上。此时的云雪澜不复最初的冲动气盛,大族子弟的城府和气度战胜了最初的恐惧和愤怒,他一手紧紧攥拳,一手握住腰间的兵刃,牙齿已将下唇咬出血丝。 几个呼吸间,空中再无刀光箭影。宁静未能持续片刻。沉寂不是被新一轮的箭矢攒射,而是几道人影,在林间攒动,却没有发丝毫声响,仿佛和雨水融为一体。此时正值申末酉初,恰逢秋雨绵密,尽管几人都是修武之人,但在如此昏暗雨幕遮蔽下,也很难辨别来人的人数和相貌。 云锦河将插入土中的长槊重新倒提在手中,回头瞥了一眼身后六人,却不仅面容失色。只见几名刚刚抵挡雨剑的侍从各个面露倦态,眼神迷离,三人尚可以刀拄地,勉强站立,另外两人却已瘫坐在地上。而此时唤作云雪澜的少年正单膝跪地,原本握住兵器的手,正紧紧抠入自己的另一只手臂,而另一只手臂依旧死死攥拳。 “黄梅时节?你们是梁朝的皂井的人?”云锦河声音带着焦急和愠怒我问道。 “巽安王云庄主果然名不虚传,中了我们黄梅时节竟然依旧可以如此从容。哦?吼吼吼!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没想到云少庄主年纪轻轻竟也有如此修为和毅力,虽然已经毒侵体内,依旧还能支撑。啧啧啧,真是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黑影窜动间,一个阴恻恻又带着些许啥呀的声音,似乎可以穿透雨水和风声的阻隔,在尚有意识的几人耳畔响起。 “你们这群藏在下水井里的老鼠,竟然敢堂而皇之的来我大夏,还敢来我云隐城的地界,真是自寻死路。当初辰儿带人剿灭你们的耗子洞,没想到居然还有几只活下来。”云锦河此时的话语却变得冰冷而平静。 “当年令婿还真是威风,几乎屠灭了我们整个皂井,还好天无绝人之路,云庄主,云王爷,你可知道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吗?”声音愈发清晰,随之清晰的而还有六道身穿黑色蚕衣的身影。为首一人身材有些佝偻,面如槁木,其余几人的面容皆是隐匿在黑暗之中。 不等云锦河开口,为首之人如山魈般的声音再次响起,“一个人去宰了那边六个,好好伺候我们云少爷,其他人和我收拾了这个云锦河,他中了黄梅时节,支撑不了多久。”言罢,此人身后一名神身材瘦削的黑影飘身向云雪澜几人而来。而其余五人呈圆弧围拢向云锦河。云锦河撇了一眼远处,又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便全然不顾,挥起长槊与几人交战在一起。 而那名瘦削黑影已经来到几乎趴伏在地的云雪澜身前,他面无表情,似乎没有即将屠杀几只待宰羔羊的狰狞,也没有手掌众人生死的得意。他的右手缓缓摸向左臂的袖口,向外用力一拉,不见他取出任何兵器,而是直接从身穿的蚕衣上撤出一根细丝,拇指与食指拈住,手指轻轻抖动,本该柔软的薄丝竟将空中的雨水切断。他挥手一甩,细丝越过云雪澜的头顶飞向一名瘫软在地的侍从,丝线从欺额前刺入在脑后带起一道血线,紧接着,此人的头颅像是被切开的西瓜,一分为二,滚落在地。 一名还在苦苦支撑的侍从,一边用刀拄地,一边用脚底摩擦着地面向云雪澜蹒跚而行。但转瞬间,一道红光闪过,两瓣儿脑袋飞起在半空,他的身子往前挪动几步,才栽倒在云雪澜的身旁。云雪澜面无表情,难辨喜乐,只是抠进手臂的地方有一片殷红。 “噗噗”随之两声而起的还有四块血肉模糊的人头。黑衣人将视线转向最后一名侍从,他的脚步也向前挪动了几步,刚好站在云雪澜的身侧。在他再次抬手甩出细丝的刹那,云雪澜一直攥拳的手豁然抬起松开,两朵坠云梭直直射向黑衣人的太阳穴和脖颈。黑衣人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一抹嘲讽的神色,他弯腰身子向前躬下身子,两枚坠云梭擦者他的脑后飞过,切下来几缕灰发。而他右手的细丝刚好刺入最后一面侍从的额头。但就在这时,云雪澜抠入手臂的另一只手,借着刚才抬臂的力气顺势抽出一根血红色的丝弦弹射向黑衣人弯下的小腹。就在血红色丝弦即将摄入对方腹部的瞬间,黑衣人的左手呈掌阻拦而来。啪的一声,丝弦穿透手掌而过,但也因为这片刻的阻挠,射在了黑衣人的左肋上。他用手紧紧握住穿掌而过的红弦,侧过头看向云雪澜,从狰狞阴狠的表情里挤出来咯咯的笑声,他道:“传闻云少庄主自幼修炼脉息琴,以经络温琴,以血肉养弦,因此我早有提防。我刚才故意在杀最后一人时漏出破绽,来到你身侧,就是为了诱使你对我出手。我知道你的坠云梭只不过是声东击西,便再次卖你一个破绽,好让你使出你压箱底的脉息息琴,而今你已经使出全部手段,又中了我们黄梅时节的毒药,此毒是我们早已经涂在之前的羽箭之上,羽箭的目的根本不是伤人,堂堂云隐庄主秘密出行带的护从又岂是等下制备,怎么会被羽箭所伤。黄梅时节的毒药,是必须遇水生效,从人的皮肤深入,虽然此毒不会致命,但却可以让修武之人体内元气消耗殆尽。刚才你们劈落羽箭,黄梅时节的毒药便随着雨水溅落在你们身上,云少爷,你年纪轻轻就有塑胎境的修为,实属难得,可惜了,这样的一位少年俊杰,却因为自己身边之人的暗算和出卖而在此夭折,你要好好谢谢你的那位……”岂料话音未落,云雪澜紧闭已久的双唇骤然张开,又是一道血红色的琴弦从其口中飞出,但不同的是,这根琴弦泛着银色光晕。银弦速度极快,在黑衣人刚刚泛起精而的瞳孔中放大,直刺入后者的眉心。“你竟然,宁愿自损本元使用肝肠寸断……”黑衣人的头颅在此时炸裂,只是不同于护从的一分为二,而是持节炸成血雾。 云雪澜擦拭了一下嘴角的血迹,面色苍白的他看向父亲云锦河与其余五人交战的所在。云锦河与为首的枯槁老者都是御魂境,但还有四名高手从旁夹击,已经从伯仲之间变得略有不支了。云雪澜神色凝重,虽然此次出行是秘密行动,明面上只带了5名随从,大家昼伏夜出,轻装简行,不会引人注意,但以往山庄的每次任务或者行动都一定有数名暗卫在队伍后跟随。虽然要保持距离,以防被有心人察觉,但现在已有两柱香时间,而且这里打斗声如此之大,按理说暗卫也应该前来了,但现在迟迟未能出现,一定是被什么人困住了。难道说,对方不只这一批人?如是想着,黄梅时节的药效在云雪澜受伤的情况下发作加剧,他咬破舌尖,强行让自己保持清醒。但身体的伤痛却让他有些恍惚。 却在此时,密林深处的两个方向有马蹄声和脚步声分别响起,人声、雨s恒、马蹄声声声入耳。少年嘴角的苦涩被雨水浸透,他啐了一口血水,“真他妈的屋漏偏逢连夜雨!”少年摸了一把脸轻声咒骂道。 ------------ 第二章 云隐往事 云隐城是大夏九州之一的阴巽州的州府所在。大夏自立国以来,共建有十九州,一州辖境内设有若干郡府,郡内又下辖若干县城。因为当年王朝的羸弱,在诸多藩属小国叛离大夏时,与之接壤的几个州府也偶有叛乱,,有五州之地相继成为他国属地。而后的几位帝王励精图治,将十四州合并为九州。各州除了设州府州丞各一名,统领当地民政之事外,还册封了八位在平叛中战功显赫的皇室子弟和开国元勋后裔为柱国,世袭罔替王爵。八王驻守除了中垚州之外的其余八州。八人可佣私兵数万,且可不经帝王旨意对各地辖境内的驻军有调统之权。然而历年来,这份无尚荣宠却并没有哪位柱国真的恃之而骄,即使在边境狼烟四起时,也无一人真的敢在尚未请旨时,便擅自调兵。先不说会不会触怒皇家威严和帝王逆鳞,单这八王拥兵自重的嫌疑就不知在各地刺史的奏折和朝会上言官的弹劾的罪状中就屡见不鲜。 这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侯将相,无一不爱惜自己的羽毛,各个生前荣光无限,却也各个担心自己化作黄土后,后人在史书上,在民间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里留下丁点污名,以至于世人戳着他们子孙的脊梁骨谩骂。 当世的八位柱国中,有四位都是皇室宗亲,皆是当年乱世平叛时四位郡王的嫡系后人。虽然都与当今天子同享国姓柴姓,但与如今皇室的血亲关系实在是如同泡了十几泡的茶叶一样淡薄。尤其是后世的历任帝王登基后,虽然会遵循祖制,依旧使四王的后人世袭罔替,成年后承袭祖辈王爵,且在新王们过了而立之年后,朝廷会下旨他们带兵扫清边境匪患,或是带兵入侵周边几个藩属小国。之后便会以“平乱有功”或者“征伐凯旋”的名义,晋升几位年轻新王为上柱国。但谁人不知,这些王爷们只是骑马带兵在边境线走上一圈,便是“军功赫赫”。而这四族的王爵与柱国头衔,早已成为庙堂与江湖的笑柄。和那些在各州腹地被册封为王的历代皇帝的兄弟叔伯相比,后者虽然承袭的爵位会逐代削减,且不掌兵权,但能在富饶繁荣的封地内作威作福,也好过前者像被流放边境替柴氏看家护院的家犬。 但与四位柴姓柱国处境与身份截然不同的是四位异姓王。四人也被江湖人戏称为“翻云覆雨”,乃是根据四家的姓氏而来。这四家分别是镇守北境渤坎州的宇文氏;割据西南坤定州的范氏;拥兵西北乾锦州的付氏和偏居东南阴巽州的云氏。 四族的祖上,都是大夏定都前跟随太祖皇帝四处征战开疆拓土的四位功勋。其中宇文家本是传承万载的武学世家,因不满前朝末帝的昏庸无道,不忍百姓民不聊生,因而发动诸多江湖势力,加入了当时柴氏组织的义军。夏朝建国,宇文氏从江湖走入庙堂,当今的宇文世家除了控制了大夏北方的江湖势力外,手扼渤坎州一州军政要事,在大夏朝堂各处文官武将中也都有宇文氏子弟的一席之地。 而范氏是当时掌握前朝半数以上当铺钱庄的豪商,不仅在柴氏四处征战中源源不断的供应银两物资,更是在夏朝初建百废待兴时拿出七成以上家底投入国库。据史书记载,范氏当时捐给大夏国库的钱财,支撑朝廷免除全国赋税三年,而国家军政事务运转无忧。因此范氏也被封王在富饶繁荣绝不逊色于中垚州的坤定州。但范氏似乎志不在朝野,而钟情于江湖。几乎历代范氏家主,都只在承袭爵位或者新皇登基,皇帝立后等时候才会身着蟒袍出现,而其余时候王府诸事都交由幕僚打理,而他们却尽化名游戏各处江湖市井。尽管如此,坤定州乃至整个大夏西南境内的各处商号店铺流出的每十两银子都有三两流入范家私库。难怪坊间传言,如今的坤定州以不知柴旨,只遵范意。 相较于范氏在幕后的作为,付氏可谓是八位柱国中最为高调的一方。付氏本身是柴氏的家臣,从太祖皇帝还是少年时默默无闻起,付氏就效忠左右。后来太祖受天命,行义举,付家的第一位大柱国更是为太祖皇帝鞍前马后身先士卒。凭着柴氏家臣的身份,夏朝建都后,太祖皇帝i将柴氏祖地所在的乾锦州作为付氏的封地。据传,当年太祖皇帝起义前,曾在祖地发现龙脉所在。遂让付氏历代在此看守。而付氏近年来也愈发飞扬跋扈,大量年轻子弟被安插在各地军武中,且身居要职,更是几乎将乾锦州一州的江湖势力都纳入麾下成为私兵。 而诸王中身份最为尴尬的当属云氏。。云氏先祖也就是云隐山庄的第一代庄主,曾是前朝的一名掌律郎。此人并无太高的修武天资,倒是通晓世间百家音律乐理。当年他为了补齐一套上古乐谱,遍访世间乐府和乐坛名流隐士。在行至一处悬崖底的瀑布旁,取水小憩时,忽闻崖顶有人抚琴高歌,琴声忽而如奔流直下,忽而如高山仰止,忽而如阳春飞雪,忽而如冬雷乍起。而此人歌声却时而如世醉酒挥毫慷慨荡气,时而如深闺娇妾哀怨惆怅。闻者随着琴声时而血脉沸腾,时而声泪俱下。掌律郎循着琴声攀岩而上,终于在崖顶的一块巨石下发现一名发须皆白的麻衣老者正在抚琴。老者每每弹罢一曲就会呕血一次。整把琴身早已殷红一片。掌律郎却并未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反而与琴声共鸣,他盘膝而坐,解下身后所背之琴,竟然附和起老者的琴声,起先指法稍显笨拙,弹奏的捉襟见肘。但渐入佳境后,竟情至忘我,心之所至,弦瑟自鸣。 当掌律郎再次睁开眼,已是星辉漫天月华如瀑。此时的崖畔只闻山风抚霜叶,秋虫踏挽歌。此时的老者,双眸紧闭,长须与麻袍已经被血液染成褐色。双膝上放着那把血染的木琴。掌律郎扶地欲起,却不想刚一动念竟然腾身半空。他茫然间洞察全身,发现自己竟然从一名屈屈的莹骨境的下武境武者一跃成为一名离魄境的上武境高手。 修武之人境界从步入武人门槛的泥胚境,要经历莹骨境、天乳境、蒙元境、塑胎境、焚窑境、御魂境、离魄境后可达神游境。前三境又被称为下武境,是为磨练武人体魄,筑基淬骨,以便于武人体魄可以变成坚固的容器,容纳天地元气。而随后三境又称之为中武境,是修炼之人感受天地元气,引纳天地元气入体,同时转为修炼体内世界。后三境为上武境,注重武人魂魄的修炼,从感受天地元气,修炼体内小世界逐渐转变成体内世界与体外天地的融合。而这九境又统称为凡武境。意指武人修炼的过程依旧是肉体凡胎,而只有突破神游境桎梏的修炼之人,才算站在修炼的山巅,俯瞰众生,视为玄境。 修炼一途如同逆水行舟,除了自身的天赋,名师的指点和刻苦修炼外,每一个境界的突破还需要莫大的机遇,除了自身的积累和沉淀,开辟足够多的体内穴窍以圆满体内世界外,还需要对天地以及武学的感悟。尤其是每三个境界之间的跨度,如同鱼跃龙门,蛟龙走江更是阻碍重重。有些人终其一生也止步在一个境界却不得突破。 而像云隐山庄首任庄主这样天赋平庸,更是毫无修武热忱之人,不过是终身止步于下武境,无非是比凡人的体魄更强健几分罢了。而此刻却因为抚琴几个时辰便突破到上武境,换做任何人怕是即便同样亲身经历,也不敢相信。 此人虽修武天赋平平,但才思敏捷,他愕然片刻后便走向垂首盘坐的老者。老者一手平摊在琴上,一手垂落身侧。掌律郎躬身作揖后上前探查,发现老者早已驾鹤久矣,且是肝肠寸断。他将目光落向老者膝盖上的古琴,此琴以乌黄木质雕刻,头尾琴并无任何雕花镂饰,只有浸在琴身上依旧殷红的血迹。他将琴轻轻抱起,琴底用篆体铭刻子牙二字。目及此处,他不禁张目结舌。 据传,两甲子前,世间有两位乐坛大家风流江湖,一人善箫,佩有紫竹长箫名曰芳寸,一人钟情抚琴,常伴乌桐铸琴,唤作子牙。两人除了是惊才绝艳的音律大家,更是将音律与武学融会贯通,而因此超脱了玄境的束缚。二人惺惺相惜,虽已到达当世巅峰,却不贪权势,无心江湖纷争,而是醉心于天地自然,情起兴致便鼓箫抚琴,合鸣大泽山川。但似乎因为二人窥破玄武天机,遭遇天妒,很快芳寸因其主人病逝而绝迹于世间。子牙也从此封琴,世间只闻二人所著曲谱,再无两人传说。直到今日崖畔,世间只有一人能闻子牙绝响。 自这一日起,朝堂少了一位掌律郎,江湖横空出世一位上武境琴师云子牙。传闻此人虽然自称琴师,却无人见过此人携琴。此人可以以离魄境杀神游,每每与人交手便可以凭空化琴。或是以天地为琴,以草木为弦,或是以夜色为琴,以雨丝为弦。 他当时与太祖皇帝的同胞妹妹相识于江湖,二者一见如故,彼此倾心,私定终生。他也因此加入柴氏义军。在义军围攻旧朝王城时,前朝大内的八位神游静强者和三位玄境高手齐齐出手。义军中只有两位玄境强者和五名神游强者在列,其余高手都在外带兵围剿各路残兵。当义军被大内高手破釜沉舟的反扑压制的节节败退时,云子牙竟然以自身为琴,以自身经脉做琴弦,击杀两名神游境高手,重伤一名玄境高手。正是他的出手,才让义军反败为胜,化险为夷,从而奠定了大夏建国一战最终的胜利。但他也因此经脉尽断,从此难再动武。 大夏建国封赏各路肱骨之臣时,云子牙的名字名列封赏诸人之首,封筑夏王,大柱国且嫡系子孙世袭罔替。以一国之国号为一人封号,这是何等荣宠,因此,很多人心怀妒嫉,更是担心一个毫无背景的云家会从此崛起,瓜分众人利益。很多人提起云子牙是前朝旧臣的身份,更有酸臭腐儒写了千字文指桑骂槐,明捧暗讽他是两姓家仆;也有人谣传他是风尘中人,说他身为琴师出身低贱;也有朝臣担心他为大夏成为废人,会因此心怀怨怼,若是给予实权,将来其子孙后人难免对朝廷和皇室心存报复之心;更有言语恶毒之人,说他修炼并非武学而是妖法,诸如云云。 当时龙椅上的太祖皇帝正欲怒斥,大殿外,一名身着素衣的女子却手持长剑疾步闯入。正当有人要呵斥,谁人敢持械上殿时,却认出了女子手中长剑,此剑本名鸳苇,但在女子数年前游历江湖结识一名男子后,更名为慕云。此人正是龙椅上黄袍加身之人的同胞妹妹。 女子环顾在场周人,又望了一眼面有愠色的太祖皇帝,寒声道:“谁若再敢说云子牙的半句是非,他的命一定比他的话先结束!” 但让所有人感到意外的是,云子牙竟然没有在阴巽州的腹地开衙建府,而是将该州毗邻南梁边境的一座小城更名为云隐城作为自己的封地,同时也在城外正北建了云隐山庄,作为王府的真正所在。城内设有处理城内民政之事的宅邸。 历代云氏子弟,虽然依旧世袭王爵,但鲜有真正踏入朝堂核心之人。倒是历史上会偶尔有几位名动一时的练武奇才,在西南域乃至整个南梁和大夏的江湖闻名遐迩。 在百年前的那场王朝动荡中,云隐山庄几乎倾尽全庄之力对抗南梁的军队与江湖高手,终于捍卫了一州之地百姓未受战乱侵扰。传闻那场叛乱尘埃落定后,阴巽州的百姓百日缟素,不进热食,不饮酒,所有风月场所,赌场,酒楼皆是闭门歇业,以悼念阵亡的云隐山庄英烈。也因为这种堪比国丧的场景,使得当朝新帝震怒,但又迫于民愿,敢怒不敢言,也未对云王府有丝毫褒奖。云隐山庄自此似乎成为了大夏的一块真空地带,几乎朝堂无人问津,江湖也鲜有山庄子弟的传闻或事迹。有人说,云氏触怒龙威,,就此被打压一蹶不振,有人说,云氏那一战之后大伤元气,这些年来一直韬光养晦,也有人说,在那一战中,云氏绝学失传,因此云家再难有作为。可谓是众说纷纭,难辨真伪。 ------------ 第三章 迷云压城 当年云子牙之所以将山庄命名为云隐,寓意无它,是希望以此告诫云氏子孙当偃旗息鼓,隐匿锋芒。这同样也是向大夏皇室和朝中那些将云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门阀世家和江湖豪族表明自己的立场和姿态,云家无心与他们在朝堂或者江湖一争短长。 而云隐山庄也的确当得起这个“隐”字。山庄南邻云隐城正北,北靠绵延大夏三州之地,横亘夏梁两地之间的贺鸾山山脉。贺鸾之名由来已久,传闻上古时凤育九雏之一的青鸾曾在此山修炼,并最终涅槃成凤,破开天穹化虹而去。而若是有大能者站在云端鸟瞰大夏版图,会发现此山作青鸾振翅御风状。 贺鸾山中层林叠嶂,山崖林立,攀援陡峭,曾有一位云游诗人在历经七载几乎踏遍整条山脉后留下诗作无数,其中最有名的当属“莫问行者登山路,仙人踏云亦愁渡”。 在阴巽州与南梁北境内的这段山势恰好是东西走向,若是直接翻山过境,先不论车马劳顿,翻山越岭消耗的财物,单是路程怕也要耗费数月光景,临行前才是暖雨苏万物,到达后或许已是霜降染红林了。在云隐城向西南千里处有一座关隘,名曰虎跳。虎跳关内乃至大夏国土,出关后便是一条峡谷,可通南梁。因此处的险要地势,使得虎跳关成为两朝唯一的通商口岸。而关外的这条峡谷,也因此被诸多有心之人利用开发,在此逐渐形成诸多边塞村镇。因为该地既不属于大夏境内,也不受南梁管辖,因此是为一片法外之地。此地罕有百姓居住,大多的居民都是夏梁两国的江湖中臭名昭著的悍匪恶徒,为了躲避朝廷与江湖高手的追杀,而潜居于此。当然,这里因此黑市交易发达,也不乏两国一些黑白两道通杀的势力,在这里换了块牌匾做生意。而两朝廷之所以任由此地的发展却视而不见,也是考虑到,该地的势力和逐年形成的城镇规模,更能成为制约彼此边境军政势力的一道屏障。因此,只要没有侵扰边境百姓生活,或是屠杀两国商队这种触怒天颜的事情发生,两国朝廷也乐得见到这些势力阻挡敌国边军的铁蹄。 云隐山庄的西边流经一河,此河本是山涧溪流借山势而下,后被当地居民逐代拓宽,并取名为峦乳河。更有当地民间流传的神话说,曾有一位佛家高僧在山中结庐参禅悟道,而他每日打坐的山石受僧人佛法熏陶诞生灵智,更是感动于僧人的虔诚而每日从石缝中渗出眼泪,而后眼泪化作山泉,又汇聚溪流,此石也发愿,若是僧人一日不正菩萨果,它便一日不止泪,以石乳供养僧人。世人不知菩萨是否踏莲而去,却万载受此峦乳河恩泽。峦乳从北向南穿城而过,后汇入大渎东去入海。 而云隐山庄也引流入庄,在百亩庄园内开凿一座湖泊。此湖名为上弦,因其形似弯月,此湖将山庄分为内外两处。外府占了整个山庄的六成土地。乃是山庄管事杂役,王府幕僚,日常议事理政,生活修炼,和王府开宴待客的场所。而上弦湖的月钩两端与后山所环抱之地就是山庄内府。这里有各处风格迥异的亭台厢榭,楼院阁墅,皆是云氏与王府嫡系的居所。 此刻,在山庄内府的一处栽满芭蕉的庭院中,一名身着藤黄色锦缎常服的女子,正站在院内主阁的檐下,视线穿透交织天地的雨幕和昏暗的暮色望向原外。她虽然已经刻意压制,但眉眼间皱起的焦急神色,似乎只有她自己尚未察觉。雨打芭蕉,愁在没人心。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在小院门口,一名身披蓑衣的身影急步走入院中。此人一边摘下头上斗笠,一边直接在雨中躬身施礼,同时开口说道:“小姐,刚去前院问过,庄主他们还没有回来,也没有先行派人回来报信。”说话的居然是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女子,此人侍女发髻,却头别雉羽银钗,此女面容虽然姣好,但与从廊下穿雨而来的黄衫女子相比,却相形见绌。 黄鳝女子名叫云天祉,乃是云隐山庄庄主云锦河的长女。而方才说话之人,乃是她的贴身大丫苓荞。在云隐山庄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所有下人对主人行礼时,不称其官勋爵位,只如寻常富家豪门之中,以庄主少爷老爷小姐等称即可。因此,方才丫鬟才未称云天祉为郡主,而只称小姐。 云天祉今年入了腊月过了生日便是年满二十。云锦河这一生可谓用情专一,他只娶了一位正妻,并未纳妾。妻子姜氏在云雪澜未满周岁时便因病香消玉殒,而云锦河也再未新娶。在云天祉满月时,曾有一位道人从南梁入虎跳关,欲向北行,路过云隐山庄时,闻听庄内有满月喜宴,便进庄一观。见到襁褓中的女婴后,对云锦河夫妇道出谶语,说此女生辰乃是腊月十二其出生的时辰恰好又与同为当日圣诞的蚕花神女的生辰一致,若唤作他年此日此时此刻出生的女婴必定是神灵护佑,百福加身,但可惜,今年是鸡年,命格与神女相克,恐怕女子未能学语便会夭折。夫妇二人听闻赶忙俯身一拜求仙师指点。道士说,自己乃是半个陆地神仙,虽然可以偶尔窥得天机,但无法篡改世人命格,只能赐令爱天祉为名。以此名可障眼蚕花神女二十五载,二十五岁时,云天祉会遭遇命坎,若是可以度过,则后半生必定平顺安康,无疾无病无灾无祸,可享高寿三甲子,且得善终。但二十五岁这一劫难却九死一生。言罢道人乘风而去。而从此云天祉就得了这个像男子的名字。而她自幼聪颖,四岁时便识字破万,八岁时已精通君子六道且风流由胜男子,十三岁时便以“盈怯”化名,撰文与当世鸿儒思辨学问。而今她在修武一途也隐约窥得上武境门径。 丫鬟见云天祉直接冒雨而行,连忙焦急起身,一边向后者走去,一边解下身披的蓑衣作势要为自家小姐挡雨。云天祉未等丫鬟继续开口,便摆手制止,一边继续朝庭院外走去,一边说道“父亲临行前曾与我们约好,便会在今日申时之前回庄,虽然今日大雨,道路泥泞难行,但与父亲和澜儿同去的皆是中武境以上高手,已经回到云隐地界,完全没有必要欲盖弥彰,大可以弃马徒步而回,以几人的身手也该回来了。但现在已近酉时三刻,若是他们进了云隐地界,探子看到他们也该回来报信了。我去前院让他们派人出去接应一下。” “小姐,姑爷已经派人去了。”苓荞一边追上已经踏出院门的云天祉,一边说道,还不忘把蓑衣披在后者身上。 “辰哥回来了?”云天祉闻言顿了一下,侧头问道。 “姑爷也是回来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因为得知庄主和少庄主都还没回来,便遣人出去寻了,这才没有来小姐这里。”苓荞见云天祉提起她口中的姑爷,被雨水打湿的脸上闪过一丝神采奕奕。 云天祉闻言轻嗯了一声,似乎并未察觉丫鬟眼中的异色,继续朝前走去。两人穿过几条用墨色鹅卵石砌成的小径,又绕过几道回廊,来到上弦湖的渡口,两人上了一艘早已停泊于此的小舟,家丁摇橹划向对岸。 二人来到山庄经常议事的一个偏厅,主仆二人先后迈入厅堂,厅内生起的炉火将雨夜的阴寒烘烤殆尽。厅内邻近主位坐着一名青年,青年身着黑衫,衣衫下摆犹见水渍,显然是风尘仆仆而来,还没有更衣。青年面容白皙,目如皓月,以黑带束发。此刻青年正端着一碗姜茶。见到进来的二女,他放下茶盅,起身迎上道:“芷儿,你怎么来了,雨这么大,怎么不知道撑伞?”说罢瞪了一眼跟在云天祉身后的苓荞,似在责备她没有侍奉好自己小姐。此时屋中的其余几人也纷纷起身向云天祉行礼。 云天祉见到眼前的青年,紧皱的眉头才终于略有些舒展。她目光柔和的盯着青年,任由对方用擦拭自己长发与脸颊的雨水。“辰哥,你这一路可还顺利?可曾遇到什么危险?”云天祉柔声问道。青年名叫宋继辰,是云锦河一次外出游历时抱回的孩子。他被抱回山庄时不过六岁,他进入山庄后一直一言不发,且见到所有人都充满敌意,若是有人靠近他,他便对其抓挠撕咬。唯独只有当时年仅五岁的云天祉和怀有身孕的云夫人可以与之亲近。他和姑娘呆在一起时,虽然依旧一言不发,但是目光中却不再有狠厉之色。云夫人心疼他是自己丈夫故交遗孤,便与云锦河收他为义子。宋继辰一直伴随云天祉读书修武,两人青梅竹马,豆蔻少女与英俊少年情窦初开后更是对彼此爱意心照不宣,云锦河便在女儿十七岁那年允诺了两人的婚事。因为两人都是自家孩子,并未有太多繁文缛节,但婚庆一事云锦河就更不会委屈了自己的这双儿女。只是将婚期定在宋继辰及冠之后,也就是明年中秋之后。 宋继辰握住女子有些冰冷的手道:“一月前义父收到密信,写信之人声称义母并非病逝,而是有人下毒所为,并将义母缠绵病榻时的症状一一描述。那时你我尚且年幼,记不得这些,但义父他说信上描述的细节与义母的病状毫厘不差。写信之人称,谋害义母的为南梁大内之人,当时有一批在大夏做完生意,途径云隐城出虎跳关返回南梁的商队中有关于凶手的线索。义父本欲亲自带人尾随伤队前往南梁查探。临行前日,山庄突然又收到第二封密信,来信之人称有医治澜儿天疾脉患的办法,若是依照此法医治,澜儿的顽疾不仅可以康复痊愈,更能在日后突破桎梏,超脱玄武境的束缚。你知道的,澜儿自小就没有受到过义母的疼爱,义父一直觉得亏欠澜儿。对他更是腻爱。澜儿虽然修炼天赋卓尔不群,但他的体质其实不适合修炼。他自出生起经脉就生有藤丝,这些东西虽然可以更快的吸收天地元气,使得宿主修炼神速。但澜儿每次突破一个境界,这些藤丝便会壮大,刺穿经脉,使澜儿生不如死。这也是为什么,澜儿在十岁达到天乳境后,义父和钟离先生绝不允许他再往下修炼的原因。全庄上下这些年来也是倾尽全庄之力四处寻访名医,为澜儿医治,却依旧无果。你我虽痴长澜儿几岁,但也算是看着澜儿长大的。我们都深知,他对于修武一事的执着,与其说他是痴迷练武,不如说他是对自己天生患有脉疾一事的不甘。虽然明面上全庄上都知道义父禁止他继续联武,但你我也知道,这孩子一直背着我们偷偷修炼,不仅如此,他还修炼了子牙先祖所创的肝肠寸断。而今义父得知有人有医治澜儿顽疾的方法,他救子心切,明知道事有蹊跷,却还是安排我去追查商队行踪,而他自己带着澜儿和少许山庄护从及暗卫,去赴问诊之约。当时你正处在闭关突破的关键契机,自然不能惊动你。而我和义父要办的两件事,也都事关重大,即便山庄亲信也鲜有人知,若是留下书信字条,万一被山庄中其他势力的耳目得知,定然会多生事端。于是,义父让澜儿的死侍凛潭留下来通知你我们外出之事。当时义父根据第二封来信的信息,大致判断会在今日返回山庄。而我当时跟随南梁商队一路出虎跳关,经戮仙峡,一路来到南梁天睦郡境内后,那个商队就突然消失了。我们分散出去人手寻找,但毕竟此次出行之人不多,又在南梁境内,我们不敢大张旗鼓的搜寻,在搜索几无法果后,我估计义父他们的返程便在这几日,便留下了一半的人手继续在南梁搜索那批商队的踪迹,而我带人先赶回来。我一路思忖,这两封来信甚是巧合诡异。好像来信之人对我们山庄之事一清二楚,我甚至怀疑,写信之人会不会是同一批人,趁你闭关之时将我和义父分别引出山庄,我以为他们会对你和山庄不利,快马加鞭回来后得知你安然无恙,我便放心了。但现在义父却没有按照约定时间返回,怕是会在途中出了什么变故。” 云天祉听完宋继辰讲述事情始末后,眉头紧锁一言不发的在沉思什么。见状,宋继辰赶忙“呸”了一声说道,“芷儿,你瞧我这张笨嘴,从小我就不会说话,义父他乃是御魂境的高手,别说大夏境内,就算全天下的江湖,能让义父遭遇意外的又有几人。这些人都是藏在各个王朝大内或者江湖豪阀幕后的人物,又怎么会轻易现世呢。一定是因为最近雨水不断,山路难行,才耽搁了行程。我已经派人沿途接应他们了,芷儿莫要担心。” 云天祉正欲开口,却从外面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山庄侍从,他也顾不得施礼便道:“小姐,大少爷,回来了,回来了。” 云天祉闻声,忙回头问道:“是父亲回来了吗?” “是凛潭背着少庄主回来了,少庄主身受重伤不省人事,山庄其余人则” “山庄其余人如何,义父如何?” “跟随庄主出去的五名护从和所有暗卫,以及庄主,都,无一生还。” ------------ 第四章 诡影憧憧 在山庄前院的一间药室中,几位山庄的核心之人,正焦急的凝视着床榻上的少年和他身侧坐着的老者。老者六旬模样,身形有些干瘦,却依旧面颊红润。此刻,老者正一手以银针刺入少年胸前和腹部的几处穴窍,另一只手臂的袖管又空荡荡的垂在身侧。老者行了近半个时辰的针,已经是满头大汗。他略有疲惫的摇晃起身,用帕子抹了一把额头,望向挤在一旁的众人。 见状,云天祉上前一步,问道:“钟离先生,澜儿他怎么样?”众人急切的询问目光也都投射在老者身上。 老者轻轻的叹了口气,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回道:“他在之前一意孤行突破塑胎境时,就已经因为脉疾而重创经脉和脏腑,刚刚又使用了云家的秘法一曲肝肠断,强行将心脉化琴弦破体而出,此时已经经脉尽毁,若不是凛潭赶到及时,以自身冰寒元气强行冰封了他的心脉,他早已经被自己体内的经脉中的隐疾带去找他娘亲了。” 众人似乎已经对老者的脾气习以为常,并未因他对已故姜氏的不敬有所不悦。宋继辰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被扎成刺猬的云雪澜,双拳紧攥着,能听到骨骼咔嚓的响声。他问老者:“澜儿生命可有大隘?日后还能修炼吗?” “修炼?命能保住已经是老夫的极限了,但是能和阎王爷掰掰手腕儿的,只是老夫也不知道这小子什么时候苏醒,至于苏醒以后,哼!连泥胚境的体魄都未必留得住!”老者显然对宋继辰的问题颇为不满。众人还欲发问,老者怒目圆瞪,直接气冲冲的走出药室,跨出门槛的一刻,他又补充了一句:“都散了吧,留着群废物在这那小子也醒不了,留个人在门外守着,等他醒了遣人告诉老夫。” 众人对着老者一边衣袖空荡荡的背影作揖行礼。。宋继辰安排了两名亲信守在药室门外,又吩咐将药室所在院落加派了看护的人手。便与众人来到议事厅中。 几人刚一坐定,云天祉就迫不及待开口问道:“凛潭,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澜儿会伤成这样,父亲呢?” 一位身材修长,年约二十五六的青年站在那里。此人面容冷峻,眼窝深陷,颧骨微高,更显得表情淡漠。他开口,声音冰冷好像声音是从一座万年寒潭中传来一样。屋内的炉火在此人开口后也变得1不再炽热。 “我带人赶到时,庄主正在被五名高手围攻,其中还有一名是御魂境的高手。此时,从我们对面也有另一批人赶来,这些人都是身着蛇皮纹软甲,用的兵器也清一色的是捕蛇杖,他们到来后便是直接加入战圈,竟然是帮着对付起围攻庄主的那群人。我本以为他们是前来帮助庄主的,却没想到剩下几人居然向我们和少主出手。当时保护少主的五人皆已身陨,少主也刚刚经历一场恶战身受重伤。对方的招数和身法十分诡谲,我们与之交手互有伤亡。激战之后,首批围攻庄主的那些人,只有为首一人负伤逃离,其余几人尽数折在那些穿蛇纹甲之人手中。而庄主也被他们重伤掳走,生死不明。这些人掳走庄主后并未与我们恋战。我因为担心少主伤势,并未亲自带人追击。而是派人尾随,一路留下记号。有前去追击的人回来报信说,在庄主回程路上,发现了一路保护的暗卫尸体。其中还包括御魂境的仰止,所有尸体都被锐器从后心一穿而过,心脏直接在胸腔内炸碎,都是一击毙命。我们经过查验,发现众人伤口与围攻庄主的那批人伤口一致,应当也是被这群人的捕蛇杖所杀。而有这样修为和手段,在那群人中必然有离魄境以上的高手。我们的人就算尾随,也有去无回了。而探查少主的身体,发现他似乎在与人交手之前就已经中毒,此毒不致命,但却是化解武者修为,应当是南梁皂井的黄梅时节。而少主在中毒后又强行动用元气,应该是动用经脉内藤丝中的力量,因此激发了藤丝对经脉的反噬。雪上加霜的是,少主居然使用过一曲肝肠断,当时他的全身经脉几尽焦枯。我便用我的寒潭元气冰封他的心脉,以免被焚。便片刻不敢耽搁的带着少主回来请先生救治。” 听着凛潭的讲述,众人的神色也变得极为凝重。庄主与少庄主亲自率人出行,先不提在返程途中,到了自家门口遭遇偷袭,庄主被人掳走生死未卜。少庄主重伤昏迷,其余明面上暗地里同行的山庄之人全军覆没。这是对云隐山庄何等的挑衅?更何况,此行极为隐秘,山庄中知道二人行程与归期之人屈指可数,但无论是皂井还是持捕蛇杖之人对两人的行程了如指掌。后者更是悄无声息的在暗卫身后对其下手,可见预谋之周详,行动之缜密必定是蓄谋已久。此时在场众人的心里都皆不约而同的萌生出一个想法,山庄中有内鬼。而且还不只一人。 很显然,皂井与持捕蛇杖的那群神秘人并非一路。而若是这两股势力派人探听山庄如此核心的机密,必定利用的不是普通的线人传递消息,而是有作为死士的谍子潜在山庄之中,其人隐藏之久,隐藏之深不禁令众人背脊生寒。此刻,不知是屋内炉中炭火即将燃尽,还是众人进房过于匆忙忘记掩上门窗,而有夜风秋雨吹进屋,有几人甚至打了几个寒颤。在坐众人面面相觑,都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戒备与怀疑。要知道,在坐的可都是云隐山庄的首脑和核心,几乎知道云锦河和云雪澜行程的人也几乎尽数在列。若是山庄真的有内鬼,十之八九也是隐藏在众人之中。 宋继辰率先打破了室内凝重的气氛,他轻轻咳了一声道:“想必诸位都有计较,造成今日局面,是我们在坐所有人的失察。有内鬼竟然潜伏在我们大家身边这么久,我们却毫不知情。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义父的下落,既然对方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没有击杀义父,而是将其劫走。听凛潭所说,对方来人中隐藏着至少一位堪比离魄境的高手,不然不会在仰止前辈这种御魂境高手毫无反抗的情况下对其一击毙命。当然,其中肯定有趁人不备时的偷袭,可诸位不要忘了,仰止前辈乃是乌云卫的第三高手,暗中保护义父出行多年,可谓是经验老道,他在做暗卫保护时,三十里之内的任何异样都会察觉警惕。而尽管如此还是身陨,这就不是被人背后偷袭那么简单。而是说明对方出手之人的修为远在仰止前辈之上” 见到众人点头,宋继辰抿了口茶继续说道:“而对方有此等高手在侧又占尽优势的情况下,却放过了澜儿,也没有直接斩杀义父,说明他们意不在屠杀,而是需要义父,一个活着的义父,至于究竟为了何种目的我们不得而知,可能是为了义父身上的某样东西或者只有义父才知晓的什么事情。但无论为了哪样,他们必定需要义父胡活着,所以义父短期内应当没有性命之忧。” 一名长髯中年接话道:“大少爷虽然言之有理,但堂堂云隐山庄庄主,当今大夏的王爷,竟然在自家门口被人打伤掳走。这事要是传出去,可是要让我们云隐山庄成为世人眼中的笑柄。更何况,南梁边境江湖和戮仙峡那里的苍蝇臭虫们,若是知道庄主出事,且山庄一下少了两名御魂境的高手坐镇,定然会潜入云隐城,届时我们山庄高手若是倾巢而出的寻找庄主,岂不是更要腹背受敌。所以,我们现在应该封锁庄主遇险的消息,只对外声称,少庄主与庄主外出时,少爷的隐疾复发,庄主正在闭关为少庄主医伤。而我们也不要大张旗鼓的派遣庄内腾云卫的人出去调查,还是让我手底下的流云卫去暗中调查吧。” 云隐山庄设有腾云、流云、乌云、追云等四卫。腾云卫负责山庄明面上的斥候、情报与守卫事务,也是四支卫队中人数最多的一支;流云卫负责山庄的谍报和机要情报的传递,但这只是在明面上被各方势力知晓的云隐山庄的谍报机构,但据说,云隐山庄还有一支隐藏更深,实力更强的谍报组织,而知道其信息和掌舵之人身份的,在整个山庄也不过一掌之数。据说组织中的谍子都已经渗透进了南梁的朝廷;而乌云卫是山庄内负责暗卫死侍的机构。不仅是云隐山庄,天下几乎各大势力都有类似这样的组织。组织中的人都是各大势力精心挑选从小培养的死士,他们平日都隐藏在黑暗之中,可能就连他们保护之人都不知道他们是何人,又匿身于何处。而无论他们要守护之人在哪,只要有生命危险,而明面上的护卫无法应对时,他们必定会出现,即便不敌对手,也要以飞蛾扑火之势,为他们要保护之人争取逃生的机会。因为他们要保护的,除了各大势力的掌舵人,嫡系子孙,或者天赋出众的天才子弟,也有各大势力身居要职的大人物。如果说乌云卫是隐藏在暗中守护山庄的巨盾,那么追云卫就是山庄向敌人出手的利矛。追云卫也是由死士组成,但他们主要负责的是刺杀任务。 无论在朝堂还是江湖,各大家族与势力之间屡有摩擦,但碍于各方盘根错节,错综复杂的关系与利益纠葛,很多不涉及各大势力家族颜面、生死存亡和利益底线的问题,大家在明面上都不会表现出不死不休的态度,而是以重礼互相安抚,一团和气。但又有哪个有实力的家族势力会真正的偃旗息鼓呢,无非就是表面推杯换盏,背地里鸩酒像予,明面上笑脸相迎,背地里磨刀霍霍。和解是各大势力之间解决矛盾最共赢的方式,但至死方休才是这个世道人心对消除仇怨的唯一选择,而刺杀便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刚才说话的长髯中年名叫耿有方。别看此人面容粗狂,但他本人并不像他的表面和他的姓氏一样真的憨厚耿直。反而此人内心狠辣阴毒,心思更是深沉,不然他也不会掌管山庄的流云卫十余年。落在他手中的其他势力安插在山庄的耳目,或是从别国潜入云隐城的谍探,无一不被此人撬开嘴巴,在死之前把所有耿有方想知道和不想知道的情报都吐露的干干净净。而在他接管流云卫之后,十之八九安插在云隐城辖境内和山庄内的其他势力暗哨都被拔除。现今的云隐山庄虽不能算作是铁板一块,毫无缝隙,但其他势力想要再次渗透谍子进来,不比去大夏朝廷刺杀当今天子容易。而在他执掌流云卫的情况下,竟然有内鬼将庄主与少庄主的行程透露出去,并且在流云卫没有察觉任何风吹草动的情况下,竟然有人伏击庄主,他所谓的云隐山庄成为笑柄,更多的是觉得他耿有方和他治下的流云卫士成了山庄众人和天人的笑话,而今日之局面他更是难辞其咎。当然也不会真的有人拿他兴师问罪,毕竟据众人分析猜测,内鬼是出现在云隐山庄高层中,而这并不是他耿有方和流云卫能左右得了的。尽管如此,他面子上还是挂不住,内心的自责内疚难以言表,他主动请缨,调查云锦河的踪迹,也无不将功补过之想法。 这时一位儒衫中年男子,用右手合拢的折扇轻轻敲打左手掌心,赞同道:“耿阎王说的有道理,此事不宜宣扬,以免山庄内人心惶惶,更何况,出了这么大的事,乃是他失察之责,不如就让耿阎王去追查庄主的下落吧。另外,我们也必须查出山庄的内鬼,此人一日不除,我山庄一日不得安宁。” 宋继辰见无人反对,又与云天祉对视了一眼,确认对方眼中的赞同之意后说道:“朱伯和耿伯说的在理。那就有劳耿伯去追查义父的下落,切记要小心那群用捕蛇杖之人。朱伯,也要劳烦你加强乌云卫对山庄内外的保护,特别是芷儿和澜儿。另外,仰止前辈之事,也请朱伯你节哀。” 随后众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正当大家准备起身,各自散去时,有人突然说道:”关于那群持捕蛇杖的人,老夫倒是知道一些关于他们的事情。” ------------ 第五章 凛潭回忆 夜雨终歇,琼钩当空。一身材修长面容冷峻的青年正提着一个食盒走向山庄内府的一座矮山。上山的路用青石板铺成一级级石阶,可能因为最近雨水太盛,又或许这里人迹罕至,石阶上滋生出了斑驳的苔藓,走上去略有些湿滑。 青年行走依旧不急不缓,面无表情,若不是偶尔眨动一下的眼睑,会被误以为是一只游走在深夜的亡灵孤魂,青年来到山顶,这里只有一座小院。院墙用灰土砌成,外墙有些地方已经被风化的龟裂,凹凸不平。青年走到门前,正欲敲门,院内传来一个苍老慵懒的声音“进来”。青年推开虚掩的木门,走进院子。 院内正对着两座木屋,其中一间亮灯,屋门开着。院子很小,只在东边墙根下面圈起了一座小花圃,里面栽了一颗尚未开花的梅树,树下是已经被主人修剪过的花草。花圃旁立着一张石桌,桌面洁净平整,这或许是整个院落中唯一不让人觉得萧索破败的东西。桌旁的躺椅上,一名枯瘦的老者正一手抱着个手炉仰头望着星空,另一只手臂的袖管空荡荡的垂在身侧。他瞄了一眼青年手中的食盒,又使劲皱着鼻子嗅了嗅,故意弄出极大的声响,此刻的他倒是像个孩子,哪还有之前在药室里的气焰。他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打了个哈欠,语气不屑的说道:“你已经好久没来了,有多久了?” “一年三个月二十二天。”青年没有多余的废话,也没有行礼,径直走到石桌前,打开食盒,从里面取出两坛酒和四碟小菜儿。一碟猪头肉,一碟醋拌豆芽,一碟卤水豆腐和一碟腌腊肉。他将一副碗筷摆在老者的身前,又取了一副给自己。拍开两坛酒的泥封,也将一坛放在老人一侧的桌子上。随后一言不发的望着老者。 老者轻哼了一声,“一年多不来我这儿了,今天倒是想起我这个糟老头子了?”见青年没有接话,老者接着说:“要不是出了这种事,要来求我,你也不会来的。” “先生终究是先生。” “你他妈的别给老子放屁!”老者直接爆了粗口,再没有先前的慵懒。“你个冰疙瘩,自从跟了那个臭小子以后,什么好的没学会,竞学了些溜须拍马,两面三刀,唯利是图的狗屁毛病。你看看你啊,学嘛你也学不好,有求于人连句中听的话都不会说!也不知道那个小兔崽子都教了你些什么,不伦不类的!”说罢,老者拿起酒坛咕嘟灌了一口,放下酒后,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卤水豆塞进嘴里。青年见到老者动筷,依旧一言不发,右手拿起酒坛,左手拿起筷子,一口腊肉配上一口烈酒。老者见他一手持筷,一手拿酒,又撇了自己空荡荡的右手袖管一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抬起踏在布鞋上的脚丫子,蹬了一下坐在对面的青年,骂骂咧咧的说道:“这些酒菜不是给老夫带的嘛,你娘的吃个屁!”青年撇了撇嘴,这是他上山以来表情唯一的变化。 老者见状,叹了口气,问道:“求什么?” “命!” “老夫说过,他的命。老夫已经保住了。你他妈的耳朵聋了还是你他娘的把自己裤裆里的毛塞耳朵里了?”老者刚有的正经转瞬即逝,又变成了一个粗鄙的市井泼皮。 ”完整的命。”青年依旧不为所动的回答道。 “完整?他又没有缺胳膊少腿,脑子也没坏,怎么还不完整。” “先生知道我的意思。” “老夫无能为力!”老者原本有些无赖凶厉的神色颓然萎靡。他又拿起坛子咕嘟咕嘟的灌酒,然后用手掂了掂空空的酒坛,看向青年。青年将自己的酒坛递给老者,老者翻了个白眼说道:“老子嫌弃你嘴臭。”青年面无表情,从怀里取出一枚玄色玉章,玉章四四方方未饰任何浮纹镂刻,只是在一侧的边款儿上刻着“向阳而生,向暖而行。”八个小楷,雕工有些粗糙,字体也甚是稚嫩,可谓是糟蹋了这枚价值连城的北海玄玉。若是换作一位当今书画篆刻大家亲自操刀,刻上两行卖弄文采的诗句,此章的价格怕是堪比大夏中垚州那些豪阀势力一年的营收了。 青年从此玉章中又取出两坛酒。摆在桌子上。此物在世间被统称为芥子物。武人行走江湖,文人四处访学,游侠游历天下都至少要耗费一年半载的光阴。而更长者还有十数年仍在旅途。历史上曾有一位徐姓游侠耗费数十载游历天下,勘探地理,记录各处自然风貌,名山大川,风土人情。并在晚年将自己一生游历经历,沿途观感传闻编辑成册取名“四海游记”刊印供后人读阅;也有一位高僧曾为寻求大乘真谛,跋山涉水近二十载,前往西方佛国询道问法。归来后开宗立派,四处讲法布道,晚年翻译经文万卷,圆寂时坐金莲而去,前往兜率天外。而在漫长旅途很难时时找到城镇客栈休息补给,而若是背着大大小小行囊,远游也实属不便。因此便有炼器士,运用特殊材料锻造器物,并在其中开辟空间,空间可储物品。根据锻造材质,手法和锻造之人自身修为造诣不同,空间小则尺许,大则数丈。而这些容纳承装空间的物品,多以日常饰物兵器为主,方便携带,大有佛家所说的“一花一世界,一沙一世界”之妙理,因此世人逐渐称之为芥子物。而世间炼器士精力终究有限,熔断芥子物的材料也必定有限,因此流动世间的芥子物无一不是各大势力与豪阀趋之若鹜的无价之宝。而此刻再看这枚芥子玉章上篆刻的如同孩童练笔时写的字,更会让人觉得暴殄天物。似乎青年并未觉得这八个字在外人,简直是能扎透人心的刺眼。他却用手把玩着玉章,时不时摩挲一下那两行小楷。 老者看着桌上多出的两坛酒,又看了看自己的独臂,瞪了一眼青年说道:“打开!”青年拍开了两坛的泥封,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老者低头夹菜,继续道,“不能修炼还不如让他去死。哼,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句话你没听过吗?那小兔崽子要真是想死,你成全他就是。他娘的,老夫还不如不救他,直接让他找他娘去。” “可是你说过,我活着,并且留在他身边的意义就是,可以让他活下去。”青年有些激动,语气中也多出了一些急切。 “老夫是说过,但老夫也说过,他要想活得久,就不能修炼,可他不听。老夫是让你去看着他的,不是让你去陪着他胡闹,你倒好。不仅不拦着他修炼,反而帮他去偷一村肝肠断的修炼之法,你是嫌他命太长吗?” “他是主,他的令,我的命。” “他以后让你顿顿吃狗屎,你也吃?”见到青年竟然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老者将刚刚放进嘴里的猪头肉全吐了出来,然后喝了口酒漱口。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意,那小兔崽子天生患有脉疾,虽然有经脉中那些藤丝在,修炼速度异于常人,但每次修炼之后,那些东西都会借着进入体内的天地元气试图刺穿经脉,更是在每次突破境界时,会给他带来熔脉焚心之痛。你本天生寒潭之体,原来只是觉得你体内散发而出的寒气,可以抑制那小子经脉内的藤丝,使其不至于太过于躁动。却没想到阴差阳错,你无意间注入他经脉的元气,竟然可以短时间内冰封那些东西。本以为有你在,那小子真的可以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先不说若是他真的安然活到云锦河驾鹤那天,即便他不能修武,还是可以承袭这庄主之位和他云家的王爵,而且有宋继辰他们几个扶持,他只要挂个王爷和庄主的头衔,也不需要他真操心什么。大可以乐得清闲,享常人之福。就算最后锦河真的上书朝廷,请旨将世袭罔替传给宋继辰,或者云家的其他人。你觉得那些上位之人,真的会对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下手吗?还不是会把他当成太上皇一样供着,要什么有什么,有什么不好的?非要去修炼?去争?这都是天命,何必要蚍蜉撼树去和天命拧着干呢?” “会。”青年只淡淡回了一个字,老人似乎并不关心,他这个会字是回答自己的哪个问题,依旧自顾自地说道:“眼下的光景又不一样了,显然庄内是有了个吃里爬外的鬼。也不能这么说,说不定还是潜在庄子里很久的人了。锦河遇害之事瞒不住太久的,马上就要年关了,明年又是芷儿那丫头的大婚,若是锦河还不能找到,怕是真的会乱套。也不知道,这山庄中,这云隐城,这整座阴巽州,整个大夏甚至整个南梁,有多少人希望看见一个废物少庄主上位,然后成为各方博弈的傀儡,又有多少人可能连傀儡都不想让他做。”都说帝王家事最难琢磨,可天下的人心,不都是一样的难以揣测吗?人心是阳光永远都照不到的地方,而阳光照不到的所有地方那些龌龊事,一样让人难以琢磨。 “我想带他走。”青年投来询问的目光。 “走,走去哪儿?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盯着山庄。他留在山庄里,真正想要动手的人还会有所顾忌,可是你们一旦离开云隐城,别说走出阴巽州了,怕是都走不到兰芯城。那些人敢在云隐城的地界对堂堂巽安王动手,其目的和野心昭然若揭。” “我想带他走,他不能留在山庄。” “你有怀疑的人了?” 青年摇摇头,他想说有,但却没说,因为他怀疑山庄里所有的人,他想问,为什么这次出行,要他这个死侍留在山庄给一个不知道何时才能出关之人传话;他想问,为什么当年宋继辰带人直捣皂井老巢,回来说皂井之人尽数被屠,而今晚却有皂井之人现身;他更想问一问此刻还昏迷在病榻上的少年,为何今晚看到自己出现时,眼神中充满了冷漠和嘲讽,难道他也在怀疑自己吗?他更想问一问,此次少年是否真的寻到了根除他顽疾的方法。 一老一少,不再说话,两人只是沉默的吃菜喝酒。地上已经摆满了七八个酒坛。这时老者突然开口说:“你还是带他走吧,出去转转也好,在路上要低调小心,不过出行时还是要高调一些,让整个山庄的人都知道才好,一味地躲着也不是办法,暗箭是防不过来的。不如就让那群狼闻到血腥,它们才能从藏身的密林中走出来。” “他们不是狼,只是老鼠。”青年似乎没有抓住老者言语中的重点,这样接了一句。 老者不以为意,喝完了手中的最后一燕酒,见青年还要再拿连忙摆了摆手说道:“其实他若是真的想重新修炼,也不是毫无办法。只是方法在方外。” 青年闻言,晦暗的眼眸中终于燃起一丝光彩,他坐直身子,向老者投来希冀的眼神。老者还是摆了摆手,说等云雪澜醒来再说,便起身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回房中。 青年走到老者刚才坐着的躺椅上,坐下望着深邃的夜空。他想起老者先前问他的一句话“你和那个小兔崽子学会了什么?”青年想告诉老者,他和少年学会了笑。 他叫凛潭,凛潭是他作为死侍的化名,山庄里所有人都叫他凛潭,唯独那个叫云雪澜的少年一直叫他姜曳,这个连他自己都几乎忘记的本名。他的父亲是云锦河亡妻姜氏从母家带来山庄的护卫。后来与山庄中一位负责采办的侍女结合并生下了他。他十岁那年,他的父亲因为在外面赌博负债累累,而铤而走险,偷盗云家修炼资源被发现。按照山庄规矩,他们一家都该被处死,但恰逢姜氏怀了第二个孩子,为了不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妄添杀孽,他的父亲被废掉修为,成为一名洗马奴,不久便郁郁而终。而他因为修炼天赋过人,被送进乌云卫训练成死士暗卫。 他十五岁那年,五岁的云雪澜被诊断出患有先天的脉疾。而他的寒潭之体和他修炼的水法对云雪澜的顽疾有压制作用。于是,他被派遣到云雪澜身边做死侍。在此之前,无论是在乌云卫中修炼还是在山庄中生活,他都被周遭之人讽为“贼子”,“叛狗养的”他和他的母亲就一直被人戳着脊梁骨度日。 当他被人领到那个男童面前时,他以为对方也会和其他人一样。可那个男孩只问他“你是谁?” “你的死侍。” “什么是死侍?” “死也要保护你的侍卫。” “你叫什么?” “凛潭.” “你的真名?” “姜曳。” 从此他的世界里,除了娘亲之外,又一个人叫他姜曳。 他保护男孩整整一年,有一日,男孩突然问他,“姜曳哥,你为什么不笑?”少年说自己不会,是啊,自从他懂事以来,他唯一会的就是活着,融入附中的为了他的娘亲活着,现在是为了保护眼前这个人活着。 “我教你。”男孩说完,爬到椅子上,和他平视,男孩伸出胖嘟嘟的小手,用两根食指抵住他的嘴角,用力向上翘起,“这样就能笑了。” 他及冠那年,母亲病逝,他的世界彻底沦为一片九幽寒潭,再无任何温暖和希望。他及冠那天,没人为他举办任何仪式,他也更无需他人道贺。他一个人跪坐在父母坟前,想着自己在这个世上已经了无牵挂。这时一个十一岁的少年来到他的身后,他转过头,对少年挤出一个生涩的笑容。少年从怀中取出一块玄色玉章,他认得,这是少年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之一,是一件内芥子物。少年说:“你没了娘亲,而我从小也没有娘亲。可能你会觉得世道不公,觉得人心让人生寒,但我们活着一天,就应该向阳而生,向暖而行。”这是他及冠时收到的唯一礼物,也是他此生收到的第二件。他八岁时,父亲曾为他雕刻一柄木剑。 一年半前,一直偷偷修炼的少年找到他,希望自己帮少年偷取云家的秘籍一曲肝肠断。他没有犹豫,不是因为他不知道被发现的后果,而是他觉得,少年是他的主人,哪怕让他去死,他也会毫不迟疑。 终于少年修炼的事情被庄主和少年的先生得知,两人雷霆震怒,就在庄主下令要处死他时,少年烂在他的沈身前。庄主大怒,说此人是你的死侍,就算死也要保护你,可他却纵容你猫眼,置你于危险之中,他没有尽到死侍该尽的责任。 少年转过头问他,“姜曳哥,你是谁?” “我是少主的死侍。” “什么是死侍?” “死也要保护你周全的侍卫。” 少年摇头,对他父亲说,“死侍,是可以陪我到死的侍卫。” 青年回忆着往日的种种,突然感觉脸颊有些冰凉。下雨了?他睁开眼望向夜空,月亮趴在云彩上,正对着他笑,像极了一个六岁孩子的脸。原来天没有下雨,是青年眼睛里下了雨。 ------------ 第六章 姐弟夜叙 五日后的黄昏,云雪澜终于醒转过来。侍女将他搀扶着坐起身,取来一个软枕靠在他身后。五日滴水未进,又身负重伤,此刻看起来面色苍白,嘴唇也有些青紫。众人闻讯赶来,又将原本不算宽敞的药室变得有些拥挤。 云天祉坐在床边,接过侍女端来的一碗甜粥,用汤匙盛了一勺,放到云雪澜的左边。“姐,我都多大了,还要你喂。这么多人看着呢。”云雪澜有些埋怨的自己接过粥碗。 “少庄主,你可终于醒了,你不知道大家有多担心你。”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说道。看此人身材约么着有近三百斤,挺着的大肚子就像一面大鼓,有两三个成年人叠加起来这么厚。此时正值初秋,又是黄昏时分,前两日阴雨不断压下了秋老虎的气焰,但此人还是一手拿着一把蒲扇,不停闪动,一手用帕巾一遍遍抹着额头的汗珠。脸上的横肉还在粗重的喘息间一抖一抖,活像一头秋膘养肥了待宰的猪。此人名叫钱穷,这个名字在他成为山庄的大管家和腾云卫的管事人之后,被无数人诟病,说他一个打理山庄大小事务和管着山庄内外,云隐城甚至云家军数万张嘴吃饭的人,竟然叫穷这么晦气的名字,还偏偏配了钱这个姓氏。可钱穷每每提及此事,却总说,自己的这个名字起的再好不过,因为穷不是贫穷,而是尽的意思,他这个名字可以让云隐山庄的钱财源源不尽。而自从他掌事以来,山庄的日常开销用度都在逐年随减,而山庄的运作和大家的生活却并未受到什么影响。他当年从前任管家手里接过山庄、云隐城和云家旗下驻军的账本,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夙兴夜寐的研究。最后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先是规范了山庄采买用度的流程和规章,找了山庄中州人皆知的看彼此都不顺眼,性格也极不对付的两个人分别负责采买和对账的事宜,而且两人负责的人手要交替做对方的工作。这就避免了负责买办之人拿着山庄的银子高价购买,然后吃回扣,甚至直接贪墨的情况发生。此人做的第二件事是,让云隐城的财务完全独立于山庄之外。派遣专人负责云隐城的地租赋税和云家产业的运营。扣除掉每年必须缴纳给朝廷的固定税收,云隐城年收的三成要交给山庄,两成作为养云家军军饷的一部分来源,剩下五成则是留给云隐城自己的财库,以用于城建和以备不时之需。而最后,他改制云家私军。在非战时,军饷的开支一半来源于云隐城和山庄的供给,而另一半需要军队自己开垦耕种,以确保军士不会养尊处优。这三把火烧起来以后,无论是山庄、云隐城还是云家军,在开源节流之后面貌都焕然一新。 云雪澜放下手中的粥碗,对钱穷歉然一笑说道:“让诸位叔伯担心了。” “无碍就好,无碍就好,澜儿你这次出去可有收获?”儒生模样的朱显用折扇敲打手心问道。 “我说,姓朱的,澜儿才刚刚醒过来,钟离先生还没有诊过脉,你别跟个阎王索命一样的催问。”长髯耿有方继续道,“有没有让人去请钟离先生过来啊?” “凛潭已经亲自去请钟离先生了。”一位身着缟素的中年美妇接话道。 见到此人,耿有方有些不悦的皱了皱眉头,“我说,姓高的婆娘,你他娘的是来给谁哭丧的?澜儿还活的好好的,你别披麻戴孝的。” 闻言,一旁的朱显连忙用折扇抵住耿有方的嘴,不停的使眼色。长髯大汉撇开头,气呼呼的说:“我说错了嘛?这婆娘死了男人,怎么还要穿着丧服在澜额眼前添晦气啊,这是希望澜儿早死吗?” “耿伯,住口!”云雪澜强行站起身,身形有些踉跄,他推开过来搀扶的云天祉,有些蹒跚的走到中年美妇跟前,深深一拜说道:“杉姨,节哀。” 美妇眼圈瞬间红润,她撇过来,有些哽咽的说道:“这不怪你,这是他的命,也是他的命。”美妇名叫高杉,自从和那个男人相识以后,她便更名为高山,高山仰止的高山。因为那个人叫仰止,高山仰止的仰止。她希望她的名字配得上他的刀,更配得上他出刀时的风流和潇洒。他曾一刀破了她苦修多年的鞭法,却也因此破开她心里对男人的提防。她随他行走江湖,随他回到山庄,随他进入乌云卫。他们从来没有谈婚论嫁,他也不曾真的明媒正娶她,他们甚至没有过鱼水之欢,因为他们觉得,只有她和他的刀在一起,他能看到她佩着的鞭,就已经足够。而五日前,她的男人在作暗卫随行回城途中被人从后心一击毙命。他死了,她自然要以为人妻礼待之。 她见少年一直不肯起身,吸了吸鼻子说:“少庄主,你切勿自责,,这不怪你。我会找那些人为他报仇的。保护你就是他的使命,而死在保护你的途中,也就是他这辈子的命。” “一个个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一名身材修长的黑衣青年,尾随着一位独臂老人走进房中。老者看了一眼直起身子的云雪澜,说道:“回复的不错,无碍了,不用看了。”说罢便直接拂袖转身离去。 “钟离先生,澜儿他……”云天祉赶忙追问。 “他?他不是挺好的吗?都能下地了。” “先生,我其实想问。”云天祉正要追出去,被宋继辰和弟弟直接同时拦阻。云雪澜对姐姐微笑着摇了摇头。宋继辰也对未婚妻说道:“芷儿,你怕是为澜儿苏醒的事情高兴的有些糊涂了,钟离先生怎么会拿澜儿的安危开玩笑呢?他说澜儿没事了那就是真的没事了。”现在该是请在场的诸位叔伯赶紧回去,也该让凛潭送澜儿快点回自己房间休息。”见到云天祉点头,宋继辰与在场众人客套寒暄几句,又吩咐了一些事情。众人临行前也上来与云雪澜叮嘱几句好生修养之类的场面话,便纷纷转身离去。 正当众人走出药室不久,还未走远时,突然听见药室内传来瓷器落地碎裂的声音。紧接着,便传来一名少年疲惫但依旧愤怒的声音:“我不用你送我回去,也不用你保护我。我信不过你。”紧接着声音变得柔缓下来,带着一点撒娇的味道说:“姐,我想吃你做的甜羹了,今晚我去你那里吃好不好?姐夫你不会介意吧?” “臭小子,我和你姐姐还没成亲呢,你这儿叫,别坏了你姐姐的名声。我们也一个多月没见了,你又重伤初愈,是该来你姐的芭蕉小筑。我也许久没尝到你姐姐的厨艺了,这次也借你的光,让你姐姐做几道清淡点的小菜。” 之后众人见到,宋继辰一行人从房中走出,云雪澜在侍女当归的搀扶下上了一顶软榻,向着山庄内院走去。而侍卫凛潭却远远的跟在队伍之后。见此情景,有人摇头叹息,有人掩面窃喜。 芭蕉小筑是云天祉居住的庭院,因为她酷爱芭蕉,并在院中栽满了芭蕉树。此刻在院子正中的凉亭内,三人正沐浴月光坐在亭内的方桌前。侍女苓荞和当归端上了碗筷,摆在三人面前。当归回头望了一眼站在庭院云外笔直如枪的黑衣身影,又看了一眼正拿起筷子的云雪澜,见后者没有反应,又看向了云天祉。云天祉会意,吩咐道:“苓荞,你们几个也快下去吃吧,不用在这伺候了。也去凛潭叫进来和你们一起吃好了。等澜儿吃好了,让当归和凛潭送他们回去。” ”姐,我不回去,我那里的人都靠不住。我怕死,我现在可是个废人了。” “胡说,有凛潭和当归保护你,怎么会有事?这里可是云隐山庄。” “姐,你不知道,我和父亲这次回来遇到了皂井的人追杀,他们亲口说的,是山庄里有人出卖我,出卖我们的行踪给他们,他们才能伏击我和父亲。而且对方说,出卖我的人就是我身边的人。姐,我身边的人,现在除了你和我姐夫,我谁都信不过了。” 听闻此言,正转身离去的侍女当归步伐踉跄了一下,被眼疾手快的苓荞扶住才不至于跌倒。话音刚落的少年瞟见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当真有此事?当日连潭回来说,你们被两伙人袭杀,第一批是皂井之人,我还不太敢相信。原来是真的。可当年我明明已经带人把他们的耗子洞给一把火烧了,怎么还会有漏网之鱼?” “姐夫,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们当日攻入时,难免在外做事的余孽没有被你们清剿,更何况说不定早在你们行动之前,就有内鬼将消息传递过去。外面的恶狼再可怕,也没有自家养的狗从背后咬你一口可怕。” 似乎是看出弟弟并不想多聊此行的细节,云天祉将话题扯到了几人儿时的趣事,这才让席间的气氛缓和轻松了很多。饭后,宋继辰很识趣的以处理庄内之事为由离去,留下姐弟二人在院中。 云雪澜躺在院中的长凳上,将头枕在姐姐腿上仰头望着天。他小时候常常因为梦魇而惊醒所有人都哄不好只有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云天祉会坐在弟弟床边,将男孩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然后哼唱起几支小曲。若是到了夏天,女孩还会拿着扇子轻轻摇动,直到弟弟入睡。 “姐,这曲子真好听,你是和谁学的?” “是咱们娘教的。” “我们的娘亲好看吗?” “好看啊。” “和画像上一样好看吗?” “不啊,比画像上还要好看。” 就这样,在一个很小就没了娘和一个从没见过娘的两个孩子的童年里,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追忆着母亲的温存。而姐姐努力的学着记忆中娘亲的模样,当起了弟弟的娘。 似乎真的如同少年所说,只有在姐姐这里,他才能真正的放松,躺下片刻后便渐渐的睡去。姐姐也一动不动,看着这张英俊但有些苍白的脸,与记忆中那个稚嫩的脸蛋儿重合在一起。都说少年不知愁滋味,可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家族里,他从小就知道愁的滋味了。她不想让他长大,只想像娘亲一样一直保护他。他却想快点长大,成为一个男人保护她。云天祉轻轻叹了口气,少年的睫毛眨了眨,睁开眼睛。 “不再睡一会儿?” 少年没有回答,而是依旧直直的望着天空。许久,他突然说:“姐,我想出去走走。” “带多少人?”少女问。 “一个都不带。” “不行,至少要带上凛潭。” “我都信不过。” “凛潭你也信不过?那当归呢?” “我又不是出门游历的,带着个女孩子在身边实在不方便,更何况,她一个从小没离开过云隐城的人,吃不得风餐露宿的苦。” 云天祉本想说,难道你就吃得吗,但话到嘴边还是改成了:“你是要引蛇出洞?你可想好了,现在爹可不在山庄,你真的离开这里,一个人都不带,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可我不是从生下来就在赌吗?赌我能不能像正常人一样修炼,赌我能不能或者下去,赌我能不能找到破解我顽疾的方法。哪一场我不是用我的命在赌?我如果唯唯诺诺瞻前顾后,可能早就死了。每一次,我用命去赌,我都能赢。我不相信什么富贵险中求,因为我似乎无时无刻不置身险境之中。我只知道,我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来,我才真的会死。我想再赌一次,赌他们对我出手,赌我能活下来,更想赌我能找到重新修炼的方法。” 云天祉冰凉的手紧紧握住少年的手,她问:“你现在跌到什么境界?” 少年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姐,提这么扎心的问题可就伤感情了啊。” ------------ 第七章 少年远行 九月初九,这天是重阳节,寻常人家在这一天都会登高望,饮菊花酒。但云隐山庄却是一片缟素。因为这天,是云隐山庄十八位护卫的头七。 今天有两个人先后离开了山庄。清晨十分,一名身材修长的黑衣青年骑着一匹全身乌黑四蹄雪白的高头大马离开山庄。一骑从北门进了云隐城,没有在城内停留直接穿城而过,从南门出了城直奔虎跳关而去。 晌午时分,一名身形有些消瘦面色苍白的少年,身穿一件青涩布衫,挎着个包裹,也出了山庄进了云隐城的北门。少年的出行有些仓促,苏醒后只用了两天时间准备。所谓的准备,不过是少年只做了三件事。他先去了山庄云家的祠堂,对着先祖的画像和那把子牙琴与慕云剑上了香;紧接着去了母亲的坟前祭扫了一番;最后他在临行前夜,也拎着食盒去了庄园后山的木屋,与独碧老者彻夜长谈,不同的是,这次只有老人醉了,少年人却没有喝酒。今日清早,他收拾了行囊,打包了几件衣服和银钱装入随身携带的包裹中,又在怀中揣着一枚红玉质地的桃符芥子物,里面装着他此行的真正家底儿。少年没有与山庄的任何人告别,但山庄中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今日离府的消息。 少年牵着一匹看起来病怏怏的枣红色的瘦马走进云隐城,他并没有急着出城而是去往城西的房市。云隐城城内被规划为四个大的区域,城北主要是城主府和城内各种衙门的所在;城南集中着前来边境贸易的南梁和其他各国商队,也是城中最为繁荣的区域之一,同时也是被云隐城和流云卫的眼睛盯的最紧的一个地方。城东经营的主要是云隐城和云隐山庄自家的买卖产业,城西则是城内居民的主要聚居地。 少年牵马穿过主道来到一条窄巷,在一家包子铺前面停下。巷子很窄,少年将马匹拴在在店门口支撑幌子的木桩上,刚好将巷中的堵上,他却不以为意,走进店内。店里的光线稍有些昏暗,因为天花板有些低。屋内靠着两边的青碧各摆了两张长桌和四条长凳,若是全部坐满能容得下二十来人同时就餐。听闻有人进屋,一位身着灰色麻衣系着围裙的妇人掀开后堂的帘子走出来。妇人看起来四旬模样,但身材却没有丝毫的臃肿,似乎是从来没有生养过。她头上戴着一块蓝底黄花的头巾,头发没有任何油渍,梳理的乌黑柔顺。 妇人见到来人先是错愕了一下,而后赶忙笑着迎上前来,她解下挂在围裙上的一块抹布,一边擦着桌子,一边说:“少爷怎么今天得空来了?前些时候你不是说要和庄主出去办事,我听说,你回来路上受伤了,伤可好了?” “差不多好利索了,我要出趟远门,寻思着走之前还是要来慧姨这里解解馋,不然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再吃。”少年一边说着,一边解下包裹搁在桌子上。 “今天还是老样子吗?” “酒只要一壶,不用温,不要蒜了,其他都老样子吧。” 妇人应了一声,回了厨房。过了大概两柱香时间,妇人端出两盘热气腾腾的包子和一壶酒。又拿出来两个杯子。妇人坐在少年对面的长凳上,将凳子往前挪了挪。 “少爷,你这轻装简行的要去哪儿啊?” 少年拿起来一个羊肉冬笋馅儿的包子,咬了一口,他眯着眼睛,有些陶醉的咀嚼着。然后又抓起来另一个盘子中牛肉梅菜的包子。一手一个,大快朵颐。吃掉两个包子,他没有急着拿下一个。而是抬头看向妇人问道:“慧姨,你跟我娘也二十年了吧?” 妇人的神色变得有些落寞,她轻轻点了点头,“小姐十二岁时我就跟着她了。随她一起来到云府,一直陪到小姐三十二岁那年。” “是啊,我五岁之前慧姨你还受母亲临终嘱托照顾我,后来你觉得呆在山庄里会时常想起母亲,就搬出了庄园,在这里开了间包子铺。” “是啊,我住在山庄总是想起小姐生前的音容笑貌。也多亏了少爷你和山庄里的老人照顾,我才能在这云隐城有碗饭吃。” 少年斟了杯酒,随意的问道:“慧姨,你最近的生意不错啊,竟然买了新的玉镯。” 妇人闻言,脸色有些尴尬,将滑出袖管的玉镯往衣服里推了推。“少爷见笑了,这是地摊货不值钱的,不值钱的。” “慧姨,你跟了我母亲这么多年,有几样像样的首饰还是珍藏的的,若是世人知道我母亲的随嫁侍女连个玉镯都买不起,该在背后嚼我们云家的舌头了。” “是啊,是啊,小姐和庄主都我很好,从来不曾亏待我。” “这次我一走,怕是要一年多才能回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吃不到慧姨的包子啦。我是要馋很久了。” “少爷你若是想吃,一会我给少爷包上几个带在路上吃。也用不了多少时间。”说罢,妇人就起身作势要去厨房。 “慧姨,不必麻烦了,若是有个念想我还能早点回来不是?” 妇人回到长凳上坐好,看着眼前吃的正香的少年,犹豫了一下问道:“少爷,你这次的行程是怎么规划的?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一路往西,其实阴巽州我都没有真正转悠过。除了阴巽州,我再看看是往北还是往西。不过我肯定是要去一趟洛石城的,毕竟我也好些年没见到李耗子了。” ”也好,也好,少爷从小就在山庄里长大,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出去见见世面,开开眼界。可是,少爷,我听说前几日,你随庄主回来时,路上遭遇人偷袭,少爷你深受重伤,现在怎么一个人没带就出远门,这也有些托大了。”说完,妇人站起身,继续道:“少爷,我看你这包子快吃完了,我再给你带几个,今晚赶路还能吃。”说完妇人转身走进厨房。这次少年没有阻拦,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左手摆弄着酒杯,用手搭在腿上。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妇人拿着一个布包从厨房走出来,笑盈盈的将包裹放在少年的桌前说:“少爷,羊肉冬笋和牛肉的我都各给你包了一屉,我估算了一下少爷你的脚程,怕是是今晚要在林子里过夜啦,这些刚好给少爷你做晚饭。” 少年没有去接桌子上的包子,依旧用手把玩着酒杯,他抬起眼皮,看向妇人有些轻蔑的说:“慧姨,你这是给我准备的断头饭吗?” 妇人闻言面色僵了一下,连忙问道:“少爷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慧姨,你刚才去厨房,不仅是给我做包子吧,怕是还去了后院,放了一只信鸽,怕是过不了多久,那群杀手就会在我必经之路上截杀我吧。让我猜一猜,对付我这个修为全废的废人,会是什么境界的高手呢?莹骨境?天乳境?该不会是塑胎境的人吧?” 妇人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她紧紧抿着嘴唇,身体有些颤抖。少年依旧从容的坐在那里,脸上冰冷的笑容竟然变得有些和煦,但这看起来却更令人脊背发寒。 “慧姨,我上次来你这里吃饭的时候,你手上还没有戴这枚玉镯。这是东海海底的蓝珊玉,几万斤的矿脉原石也未必开的出你手上这一枚的玉料。这一枚怕是要顶得上我们山庄三个月的应收了。我的命还真是值钱,我是不是应该感到庆幸呢?” 妇人向后退了两步,撞到了身后的长凳,险些摔倒。双手紧紧攥着围裙的下摆。 “他们也真是会选人,你从来不曾修炼,而一直跟随我母亲,我自然不会对你有任何防备。他们知道我喜欢在这里吃你的包子,也知道我每见你就想起母亲,所以我几乎对你无话不谈。于是就利用我每次来你这里吃饭时和你透露的信息和情报传递给他们消息。” “你,你,你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妇人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有些沙哑,像是没有上油的发条。 “从我上次来和你说我要随父亲出去起,我和你说我找到了治疗我脉疾的方法,而你对此过分的关注,总是问我出行的日期和行程。之前,你可从来不问这么细的,慧姨,你太心急了。在我和父亲出行刚刚离开云隐城的势力范围,就遇到了杀手的袭击。只可惜,你们的人太弱了,或者说,你这个刚刚开始做谍子的人缺乏经验了,我和你说我们随行的只有五人,难道就真的只有五人吗?你在山庄那么久,难道不知道我们出行还是有暗卫的吗?我出行时遇袭一次,返程时遭遇埋伏三次。因为我只告诉过你我出发的时间和行程,从未说过归程,所以我知道,后来的那三批人一定不是你们的。” 少年七日前遭遇的两次围杀并非仅有的两次。在此之前,他们还遭到过两次杀手的袭扰。只是出手之人境界平平,都被随行的高手化险为夷。 “我其实一直不想怀疑是慧姨你出卖的我。毕竟你跟了我娘二十年,又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们云家对你就算没有恩情,可姜家呢?我娘呢?她当你都是自己的亲妹妹一样,何时亏待过你?你的心,是包子做多了,被猪油蒙了吗?” “那你为什么,又确定是我?只是因为这个镯子吗?” “镯子只是其一。我进店前看到门口的幌子上和屋檐上都有鸟粪。这里住户众多,又没有树木,自然不会有鸟类在这里筑巢,但你屋檐上的鸟屎显然是有鸟类长期活动时留下的。说明你这里饲鸟,而人饲养的不关在笼中的,任由其四处乱飞且不担心走失的只有信鸽。而你刚才得知我要出行,又很殷勤的打听的行程,目光闪烁,说明你心虚害怕。你两次想要以给我带干粮为借口要去后厨,其实是想飞鸽传书通知你们的人,让他们早做准备以半路截杀我。怕是你做贼心虚,取鸽子的时候有些匆忙,你的裤脚挂了鸽毛,你自己没有注意吗?” 妇人闻言连忙低头看向自己的裤腿,可她紧接着就脸色大变,她的裤腿上全无一物。少年笑了笑,有些得意,他直接拿起酒壶,却将壶中剩下的酒倒在地上。他叹了口气,“我一直不明白,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背叛我母亲,背叛姜,背叛云家?只是为了钱吗?” 妇人苦笑一声,“钱?我在意的何止是钱,我在意的是我的出身,我的命运,我的地位,我的人生。凭什么,我们都姓姜,可你的母亲却是嫡出,而我只是恰好姓姜的一个婢女?凭什么,她从小可以读书习武,而我却伺候她?凭什么她可以嫁入你们云家,成为堂堂王妃,成为云隐山庄的庄主妇人,而我想要做个暖床的室妾都不行?我恨,我恨这个世道的不公,我恨我们的身份和人生天壤之别,我恨你娘拥有的一切,不过好在,老天对我也算不错,你娘刚生下你没多久就死了。而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既然她在这个世界拥有的一切都已经不属于她,那么我就毁了她在这个世界最牵挂的人。于是,那些人找到我的时候,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我觉得那真的是老天都在帮我,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把你的事情告诉他们,他们就会帮我出手。可惜了,千算万算,你的命还是这么大。” “那请你最后也回答一个我的问题,找你的人是谁?南梁的?还是宇文家?范家?付家?或者其他势力的人?” 妇人有些得意的死死盯着少年,似乎能看到那张她陪伴了二十年,跟随了二十年的爵士女子的影子。她有些后悔,后悔这么多年为什么从没有真正体会过这个影子对她的好,而只是活在自己的妒嫉之中。但她随即又摇了摇头,她不后悔,她将会凭什么要活的不如别人? 少年摇了摇头,站起身,“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南梁的人,他们没办法把大量的高手调集到我们阴巽州,所以都是些不入流的中武境,而要是大夏内的势力所为,大可以派遣上武境的高手了。” 一盏茶后,少年走出店门,肩挎一个布包,布包比之前鼓了些。屋内,一名妇人靠着墙瘫坐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根筷子。 少年抬起头,望向天空,此时正是天光正好,阳光有些刺眼。少年被阳光晒的暖洋洋的,他直视着太阳许久,似乎并不惧怕直视刺眼的阳光。直视阳光只会刺痛眼睛,可直视人心呢?他不敢想,因为他不敢直视。 少年牵着枣红色的瘦马,驮着阳光向西门走去。他突然笑了起来,自己刚才说,中武境不入流,可他现在就只是个泥胚子。 ------------ 第八章 暗潮迭起 云隐山庄,芭蕉小筑,侍女苓荞正在收拾餐桌上的饭菜,饭菜几乎没有被动过与端上来时无异。她抬头看了看坐在桌前的女子,女子魂不守舍的沉思着似乎并未察觉侍女正注视着自己。侍女忍不住还是开口劝道,“小姐莫要担心了,少庄主他不会他从小就机灵聪明,可从来都是只有燃欺负别人的份儿,他什么时候吃过亏呢?他这才离开不到五日时间,小姐你就这般担心,少庄主这一去可是要一年时间,你若是日日茶饭不思,等少庄主他回来该是多心疼,也定然不会放过奴婢了。” “不用等澜儿回来,我就不会放过你了。”一个声音从屋外传来,宋继辰风尘仆仆的走进房间。侍女连忙施礼,便端着收拾好的碗筷下去。宋继辰看了侍女手中的饭菜,皱了皱眉,说道:“芷儿,你怎么吃的这么少,这才几天时间你就清瘦了不少。” 神游中的云天祉看见来人,脸上挤出一丝温柔的笑来,“辰哥,你回来了,有什么澜儿的消息吗?”云天祉发问。 宋继辰坐在女子身旁,握住自己未婚妻的纤纤玉手,有些爱怜的轻轻抚摸着,他望着眼前的佳人,眸子中满是如春一般和煦的温柔。此刻的他没有身为云隐山庄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傲气,也没有风流整个阴巽州和南梁江湖的锋芒。他就像一个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美娇娘的读书郎。“我们派去暗地里保护澜儿的人,在下了管道进了夜明城后就把澜儿跟丢了,相比是澜儿早就察觉到了,这才在夜明城用了金蝉脱壳,避开了我们的暗卫。” 女子闻言有些愠怒,“他真是胡闹,他现在和一个没有修炼过的寻常人有什么区别,他又不是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有多少把刀子正指着他的后心,他怎么还是这么一意孤行,铤而走险/” “我们派去保护澜儿的可尽数都是身手不凡经验老道之人,这样还能被澜儿避开,一是说明澜儿这一路上没有掉以轻心,事事都做足了完全的准备。他如果真的重新乔装打扮,我们的人都找不到他,那些人更是找不到他。旁人大概以为他只是个出门游历的读书人。” 女子没有说什么,显然并没有真的把宋继辰的劝慰放在心上。宋继辰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芷儿,有人报信说,慧姨死了,被人在店里用筷子透心而过,看手法像是山庄中运用坠云梭的手法。而澜儿出城之前去过那里。” 山庄的外府的一间雅室内,香炉上正燃着绿檀香饼,屋内的墙壁上挂了几幅前朝大家的真迹,一幅青崖孤松图,一幅少年牧牛图,还有一幅字上书“浅尝辄止”。屋内的摆设也极其精巧用心,摆件与屏风,桌案与茶海,笔砚与镇纸都相得益彰。屋子的主人定然是一位风雅的读书人。 南阳黄梨木的太师椅上,一个胖子正团在那里,他一手端茶,一手的食指和中指在有节奏的敲击椅子的扶手。他旁边的桌案上放着刚刚送来的各种现报。中年胖子喃喃自语,“没想到少爷他还真是谨慎啊,就连自己亲姐姐派来保护的人他也信不过,也要甩开。这不是给别人下手的机会吗?好一个以自己为饵的引蛇出洞啊,少爷啊少爷,你就不怕被蛇一口吞了?”说罢,他手中的茶杯瞬间化成粉末,一滴水都没有流下。 山庄的另一间石室中,屋内灯光有些昏暗,只是在石墙上挖出的凹槽中放着照亮的荧石,虽然这种价格不菲的荧石比蜡烛与油灯的光线要更加明亮,但只有一枚,也没办法把室内照亮的和白昼一样。 石室中央盘膝坐着一位头发灰白的老者,老者的一只眼睛只剩下空空的眼眶。另一只眼睛也有些浑浊。老者的对面坐着一位儒生模样的中年人,中年人没有平日里手持折扇指点江山的风流,而是变得十分拘谨。他眼前坐着的可是云隐山庄乌云卫真正的掌事人,一只手已经触摸到玄武境门槛的人。 “楚老,芭蕉小筑派去的人被少庄主甩开了。”中年不敢多说一个字等待对面老者的吩咐。 “你没有派人跟去?”老者的声音并没有沙哑,中气十足,只是这声音中的冷厉压迫的周遭的空气快要凝结。 “少庄主不让。” 老者对这个回答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轻轻点了点头,又哼了一声,“自以为是的样子倒是和爹一模一样,不过他比他爹有魄力,有出息。他爹那个废物憋屈了这么多年。” “楚老,我们要不要也派人?” 老者摆了摆手,“不用,自然会有人动手替我们都处理干净的。那人已经在前面等着他了。” “还有一件事,高杉,她想请辞,说要去南梁找到杀害仰止的凶手报仇。” 老者轻轻叹息一声,言语中的冷厉收敛了一些,“她也是个苦命的女娃儿,她当时本来也是跟着仰止回来的,算不上乌云卫真正培养的人,随她去吧。” “是,楚老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下去了。”见到老者没有丝毫回应,中年退出了石室。 流云卫的管事厅堂内,长髯大汉正将手里的字条丢入一旁的火盆。他看向垂手立在下方的一人问道:“确定是云雪澜所为?” 下方站立之人点头应道:“应该是少庄主无疑,从他离开,再没有人进过那家店铺。” 耿有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不应该啊,就算姜慧完全没有修炼过,以那小子现在的修为也不应该用筷子就一击毙命啊。”于是他又再次确认问道:“尸体勘验过了?确实是他一个人进去一个人出来的?” “是的。”下方之人应道:“尸体我们验过了,没有中毒,也没有中迷药,更无其他伤口,只有胸口一处伤。少庄主他进城后我们的人一直跟随,确定他自始至终都是独自一人。” “派人去查,最近半年出入过那家店铺的人,不光查客人,还要查送菜的供货的。另外,你不是说后院养了信鸽吗?都放出去,分别派人跟着。” “这,恐怕有些难了,那些信鸽都被少庄主宰了。” 中年闻言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他骂骂咧咧了一句:“你们怕是一开始就被那小子发现了,他是故意没有甩开你们,故意让你们跟去的,又故意让你们看到线索,而后把所有线索都切断。妈的。一肚子坏水,不知道像谁,他老子可没这么多鬼心眼儿。” 云隐山庄内府的一片竹林,红白青紫四色竹子在林子中央围出了一片空地,空地上用青竹搭起一座二层小楼。楼内一层的书房,一名侍女正在用丝帕擦拭着桌案。小楼的主人已经许久不在了,但她每天还是要按时来打扫她家公子的书房和卧室,一丝不苟。 这时,一只全身长者青色羽毛,身形如麻雀一般大小的鸟儿飞入窗户,落在少女前方的桌案上。此鸟名叫碧笺,是一种极其珍贵的鸟类。此鸟虽然体型较小,但耐力惊人,似乎不惧长途飞行,且它身形灵巧,极难被天敌或者人类发现。因此很多势力饲养培育训话此鸟用以机要情报的传递。用此鸟传递的信息要比信鸽更加安全可靠,但因为培育训话极其复杂繁琐,所以只有大势力的重要谍报机构才会使用。 侍女当归捧起眼前的碧笺,从鸟爪上取下一枚弹丸,用手轻轻捏碎,里面掉出一个纸团。少女打开纸团,看过上面的字后直接将纸放入嘴里咀嚼。她脸上浮现一抹意味莫名的笑,低语自言道:“公子啊公子,你还真是厉害,你可要好好活着才是。” 远在千里之外的的一条官道上,一辆牛车正驮着柴草慢悠悠的前行。牛车的柴垛上正躺着一个身穿麻布粗衣的清瘦少年。少年用一个草帽盖在脸上,正慵懒的晒着太阳,突然少年连续打了几个喷嚏。他取下盖脸的草帽,抹了一把渗出来的鼻涕。 赶车的老汉回头问道:“公子可是受了凉?现在入了秋,可不比夏天,公子你身子这么单薄可别伤了风。” 牛车上的云雪澜坐起身,四处张望了一下问道,“大伯,还有多久能到三槐镇?” “快啦,快啦,再走个五里路就要到了。” 少年不再说话,躺回到柴堆上,继续用草帽盖着脸。牛车又晃晃悠悠的在路上颠簸了半个多时辰,前方出现了一个牌坊,牌坊正中的字被风化的有些模糊。路口有三棵槐树,三棵树的树干长连在了一起。每棵树都有两三个成年人合抱的粗壮。镇子名为三槐,因此树而得名。据说,原本这里是一座村落,槐树也只有一棵,树栽种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院子中有一位穷书生,书生与家中老母相依为命,畏书生自小天资聪颖,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他虽家贫,却刻苦求学,一心考取功名。一日书生在挑灯夜读,正当其眼皮相互捶打,昏昏欲睡时,忽闻一股槐香扑鼻,书生倦意全无。此时刚刚立秋,槐花早该是凋零才对,书生讶然间,一名白裙少女赤足走入房中。书生大惊之后又被少女美貌所倾倒,一时间竟盯着少女目不转睛,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面红耳赤。 少女被一名男子这般赤裸裸的盯着似乎没有羞恼,她莲步轻移走向书生,行走间带起槐香阵阵。少女对书生说,自己乃是槐树树灵所化,因感念书生夜夜读书辛苦,特来帮他。果然,少女在时,书生虽然偶尔会春心荡漾,但却再无苦读到深夜的倦态之感。 就这样少女日日深夜前来,每每都在书生疲惫不堪时出现,以槐香为书生提神。两人日日相处不禁都对对方暗生情愫。但两人却依旧克己守礼,并未越雷池半步。终有一日书生需要离家前往郡城赶考,临行前两人互诉衷肠,并承诺待到金榜题名时,还来娶娇娘。 书生一走就是五年时间,等到书生荣归故里时,已是名列殿试金榜三甲。他更是被当朝吏部尚书钦点为乘龙快婿。书生衣锦还乡,在村中设宴三日。他想将家中祖宅扩建,在建房时,工匠们砍倒了院中槐树做中屋的房梁,而书生将曾经与少女的耳鬓厮磨和山盟海誓都忘却的一干二净了。 这日书生在梦中忽闻一股血腥扑面而来,梦中惊坐起,见到一位浑身染血的女子正站在自己窗前,女子身上的白裙也被鲜血染红。书生大惊,正要大喊求救,少女忽然说话:“我陪你寒窗数载,你不仅没有履行当日承诺,更是对我直接将我砍杀做成你祖宅横梁。你好狠的心。” 书生这才恍然,原来眼前少女是那颗院中槐灵所化,而自己功名在身,佳人在侧后,竟将与女子的誓言抛诸脑后。”书生吓得无言以对,背后早已被冷汗浸透。 第二日,有人前来书生府上拜会,却发现书生悬梁自尽在自家正屋的槐木房梁上。 众人觉得晦气,便将房子一把火烧掉。几年后,在焦土废墟上竟然生长出两棵槐树,却为连理枝,树干相互环抱。树木的生长速度极快,经年后便已是树蔽成荫。又过数年,在两棵树旁又长出一棵小树。活像一家三口。 云雪澜从牛车上跳下,在老汉的再三推辞下还是给了老汉一些碎银子。老汉连声道谢后赶车率先进了镇子。 少年环顾四周,戴上草帽,用力压了压,看起来像是个刚刚从田间地头回来的庄稼汉子。少年走进镇子,朝着一家摊煎饼的摊子走去。摊主是个看起来四五十岁面色黝黑的汉子。因为阴巽州地处南方,当地人多以水稻为主食,所以煎饼摊的生意并不景气。中年汉子正蹲在那里抽着汉烟。见到有人过来,连忙起身热情的张罗。 “哎呦,这位爷,要几张饼啊?” 云雪澜说:“这摊子应该是老刘的吧?” 汉子闻言楞了一下,接口道:“老刘前天摊煎饼的时候脸被烫伤了。” “伤的哪边的脸皮?可要换个脸?” 中年压低声音说,“公子随我来。”说完就收拾摊子,推车向镇子里面走去。云雪澜紧跟其后。 ------------ 第九章 霞染三槐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一条一人多宽的巷子。巷子两侧都是用灰泥和砖石砌成的院墙。推车的中年汉子在一扇有些掉漆的黑色木门前停下。他用手抠下围墙底下的一块砖头,从里面取出一把钥匙。门“吱呀”一声打开。中年汉子将车推进院子。院子不大,正中央堆放一些没有劈完的木柴。中年汉子将车停放在墙角,立即转身对着少年单膝跪地施礼到:“丙六拜见少庄主。” 少年上前一步搀扶起中年随即说道:“六叔客气了,叫我公子即可。” 中年汉子受宠若惊,“公子可莫要折杀小人,小人贱名马炎,若是公子不嫌弃,叫小的马炎就行。” “马叔,你在这三槐镇多久了?” “回公子的话,小人已经在这三槐镇十七年了。小人奉命在这里经营煎饼摊子,同时暗中记录来往三槐镇的各大势力动向,定期会汇报给钟离先生。前几日钟离先生的人来传话说,公子你这两日会来三槐城。就让小人早做安排。”中年汉子似乎是看这位少庄主没有太大的官架子,整个人也不像先前那般紧张,话也变得多了起来。突然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拍脑袋,“哎呀”大叫一声。见到云雪澜被自己惊了一下,名叫马炎的汉子赶忙歉然一笑道:“公子你莫怪,你看我这脑子,少爷来了这么久远,我还没请少爷你进屋喝杯茶。也是该吃晚饭的时候了,不如少爷你先进屋,我上镇子的九楼买上酒个好菜带回来?” 少年摇了摇头说:“先不急,东西准备好了吗?” “东西已经准备好了,按照少爷的吩咐,我连着几夜赶制出来了。” “有劳马叔了,先带我看看东西。” “少爷请随我进屋。”说着引着云雪澜走进了屋子,汉子从一张木床底下拖出一口木箱子。打开箱子后先是从里面掏出几件旧衣服,随后又从箱子底部取出一个青色的木盒。中年小心翼翼的将木盒捧到桌子上汉子又从墙角的柜子里取出一把镊子。打开木盒,里面有四种人皮。见到这样栩栩如生,简直像是从人脸上直接揭下来的脸皮,纵然见过了不少血腥场面的云雪澜也有些头皮发麻。 中年汉子见状不禁有些得意的笑了笑。他用镊子夹起一张面皮,轻轻展开,竟然是一张苍老的脸。马炎解释道:“公子莫怕,这都不是真的人皮,而是我亲自做的。”面皮共有五张,一张老者面皮,两张中年面皮,一张青年面皮还有一张女子面皮。随后中年汉子又讲解了面皮的佩戴和取摘的方法。据马炎所说,他为云雪澜制作的是易容术里最为上等的人脸面具。贴戴之人的表情,肤色的变化都不会受到任何影响,自然不会被人发现端倪。每张面皮若是没有受到外力的损坏便可以一直使用。见到云雪澜基本熟练掌握了面皮的使用方法,名叫马炎的汉子有些遗憾的叹惜一声:“可惜公子你此次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太短,不然小人倒是可以将易容术和制作面皮的方法教给少爷。” “你的这套手艺可有传人了?” “五年前小人收了一个徒弟,人是钟离先生派人调查过的,很干净,这事钟离先生也点过头了。” “他现在不在三槐镇吗?”听到云雪澜这样发问,中年汉子哆嗦了一下,双腿一软直接跪在地上,声音有些恐惧的哀求道:“在小人收到钟离先生的传信后,小人就让小人的徒弟回老家了,让他一个月后再回来。他并不知道公子要来,他什么都不知道,还请公子手下留情,可以放他一条生路。”说着竟然“砰砰砰”磕起头来。 云雪澜先是愕然,随即恍然,他上前扶起浑身颤抖的汉子,轻轻拍了拍后者的肩膀说道:“马叔莫慌,我没有那个意思,你的这门手艺管用的很,需要留下传人的,更何况,山庄的这个规矩,我其实并不太赞同的。” 中年闻言松了口气,然后郑重说道:“谢谢公子的仁慈,可这不是山庄的规矩,这是我们霞云卫的规矩,规矩就是规矩。” 云隐山庄腾、流、乌、追四卫是山庄明面上的组织。而在山庄之中还有几人掌握着山庄真正的核心力量,除了云家的屯兵之外,还在暗中隐藏着一个更为强大谍报组织和刺杀组织。两个组织的人几乎遍布大夏各地甚至在南梁也有他们的渗透。他们或是街边摊贩,或是私塾先生,可能是青楼歌姬,或是码头劳工,甚至还有人在豪阀门第和官府朝堂身居高位。而这个谍报组织名为霞云,掌握在独臂老者钟离先生手中。知道霞云之名与钟离身份的只有三人,除了钟离自己外,剩下两人便是云氏父子。当日雨夜受袭时,云锦河曾以武人秘法传音入耳给云雪澜,让后者回到山庄后找钟离先生。而少年在临行前与钟离先生秉烛夜谈才知道此事。而钟离先生也只是将云雪l澜此行途中可以利用的霞云卫所在和接头密语告诉他。lan 跪拜过云雪澜之后,马炎再次提出去镇子上最好的酒楼买几道菜回来。云雪澜没有再阻拦,而是让马炎再买几坛酒回来。 马炎走后,云雪澜坐在屋中翻阅起马炎留给他的关于三槐镇周边的各大势力的情报。 三槐镇,因为地处在云隐城,洛石城,擎宇城,稷兴城等阴巽州的几座重城的管道的交界之处,因而每日来往出入的车马众多。此外,在三槐镇的周围也盘踞着几个阴巽州江湖举足轻重地位的势力。 其中吞阳宫、撼天门和神行会是其中处于一流地位的三大势力。其中,吞阳宫是中垚州吞阳宗在阴巽州的分宗,有一位来自总宗的长老坐镇在吞阳宫中担任宫主,是一位实打实的离魄境的高手。撼天门是一个以贩卖和运输古董起家的商会。据说三槐镇一带的山中有许多远古墓葬和先辈大能留下的遗迹洞府,而撼天门的人最初就是通过探索和盗取这些武者的墓葬和遗迹发家的。而后撼天门的人在发掘出一些自己没有能力独自探索的洞府和遗迹时,会先将洞窟把控起来,然后广而告之,闻讯赶来的武者甚至平民都可以根据墓葬和洞府的规模缴纳一定的钱财,从而进入洞府和墓葬中进行探索。而在墓葬中收获的一切机遇都包括宝物,财富,甚至墓主人的传承等等,有缘得到之人可以选择出售给撼天门,以获取宝物等价的报酬,也可以选择自己带走,而撼天门不会阻拦,也几乎没有听说,因为撼天门没有得到自己心仪之物而在幕后下黑手杀人夺宝的事情发生。一是因为撼天门的确并非目光短浅的势力,不会因为某件宝物而折损了自己的名声。若是世人得知,但凡在寻宝中有所收获,而不与撼天门交易之人最终都死于非命,怕是用脚后跟想,也知道是谁所为。二来,三大势力成三足鼎立之势,撼天门几乎将这一区域的墓葬这一整块肥肉叼在嘴里,其他两大势力虽然眼红,但是吞阳宫和神行会又相互掣肘,都忌惮自己贸然对撼天门出手会让自己的后背中了对家的暗箭。因而,在撼天门在此事上也算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敢给两位对家留下可以公然联手对付自己的把柄。为了防止别家势力挖空心思对付自己,在每次大型墓葬或者洞府开启时,撼天门都会在得到机缘之人携宝离开三槐镇时派人护送这些人离开,若是阴巽州州内之人则会护送至其宗派势力,若是外州来人,则会护送至阴巽州边界。而神行会相较于前两者而言,神行会的规模更为庞大。神行会本质是一个由那些不愿意加入其他势力,而又担心自身没有靠山,孤立无援,独木难支,而被大势力欺压的武人自发组织的势力。加入势力之人,无需缴纳钱财,没有帮规约束,只有一条需要履行的义务,若是神行会成员受到外人欺压,其他会中之人必须施以援手。因此,神行会与吞阳宫和撼天门相比,不及前者的底蕴深厚,也远没有后者的财大气粗。但却在近几年来壮大成能与另外二者分庭抗礼的势力。 除此之外,在三槐镇还有若干许多大小不一的其他势力。只是与三大势力相比难以望其项背。而在马炎留下的底报上有一则云雪澜最为关注的消息。在三个月前,撼天门之人在距三槐镇南二百里的鹰脊山中发现了一座新的仙人洞府,据进入洞中初步探查的人说,似乎是一位上古大能再次修炼坐化之地。但进入探索的三十名撼天门的死士只有四人重伤出来。因此,撼天门将此洞府的等级评为赤甲,赤是指被发现洞府墓葬的危险等级。共分赤黄蓝白四个等级,白色最低,赤色最高。甲为撼天门对密藏中机缘的评估。同样分为甲乙丙丁四级,甲级为首丁级为最末。上次出现甲级墓葬已经是三十二年前的事情,而赤界墓葬也是十余年不曾问世,而赤甲洞府在撼天门创建以来只出现过一次。乃是撼天门初创之时发现的一位玄武境强者陨落之地,而此后撼天门才有了对墓葬评级的传统和规矩,而撼天门也是因此真正崛起。可想而知,此次赤甲洞府的现世,对三槐镇乃至整座阴巽州江湖的震动。甚至有不少来自别州的势力也听闻风声,纷纷派出大量高手前来。闻风而来的各大势力中,甚至还有放出豪言者声称,要直接覆灭撼天门,独吞此墓葬,,当然世人听罢后也只是一笑置之。 正在众人如火如荼的赶赴三槐镇时,又从撼天门传出消息称,密藏内禁制重重且极其诡异,上武境强者根本无法进入其中,即使使用秘法压制修为,也会被墓葬外的禁制所重创,因为修为被压制,所以试图以此法进入其中的撼天门的上武境高手都伤势不轻。而中武境和下武人虽可以毫无阻制的进入,但其修为竟会在秘境中直接跌落成一个初窥武人门径的泥胚境。这也是为何诸多经验丰富的撼天门之人进入,却只有死人生还。 云隐山庄其实早在月余前,从不同渠道获悉此事,庄内也有人提议派遣队伍前来探宝。当时云锦河与众人商议后,决定让宋继辰与云雪澜率队,带十六人的队伍前来。但由于前后两封密信的缘故,宋继辰和云雪澜分别先后各自离庄。当时宋继辰要前往南梁,归期未定,因此被替换出队伍,而是由云锦河的一位同父异母的兄弟之子带队。云锦河这辈本有兄弟姐妹五人。长女与云锦河都为正妻所生,但长女三岁时就因病夭折。云锦河还有两位弟弟,一位妹妹。二弟主要掌管云隐城和云隐城内产业的经营。三弟在阴巽州州府所在的洛石城担任州丞,是位从二品的朝廷大员。云锦河的小妹是位不让须眉的巾帼女将,乃是虎跳关的守将,官至四品。而代替宋继辰前来的,正是云锦河二弟之子云雪潺。 当时云雪澜虽如期返回山庄,但却身受重伤。众人商议之下又从山庄青年子弟中找出一人顶替。宋继辰虽也可随队前来,但山庄诸事未定,他自然难以脱身。因此云隐山庄这次有十八人参加,其中六人为山庄和云隐城未来的中流砥柱,需要通过此行加以磨练和培养。而剩下十二人中,六人为乌云卫悉心栽培之人,六人即可在墓葬中保护山庄核心六人,又可历练自身。其余六人中,流云卫和追云卫各有三人,其此来目的与乌云卫无异。 众人先于云雪澜两日出发,如今已在三槐镇外扎营,等待三日后墓葬洞府的开启。而云雪澜自然不愿放弃这等天大机缘,虽然他已经是一位实打实的泥胚子,但反正进入洞府后,大家都是泥胚境,自然没有修为上的悬殊,拼的就是看谁更狠,看谁更稳,看谁命更硬。前两点先不论,单说命硬这点,云雪澜自认,没有几个人能和他相比。而他前来自然不愿意暴露身份,因此在临行前,钟离先生才指点他来三槐镇找马炎。马炎最为擅长的恰巧是为人易形换骨,改头换面的本事,其制作的人脸具,以假乱真,几乎无人可辨真伪。 半个时辰后,中年汉子竟然赶着辆骡车回来。说是买的酒菜太多,反正自己留着钱也没用,索性就请九楼伙计帮他雇了一辆车拉着回来。 中年将酒菜一一放在桌上,餐桌太小,汉子又把平日读书写字的书案挪过来拼凑在一起,高低相差无几。汉子又将屋子收拾了一遍,取出一件崭新的粉红色衣服换上。云雪澜听钟离先生提到过,这乃是霞云卫的制式服装。云雪澜看着汉子忙碌没有出声,也没有上前帮忙,就只是站在院子中,静静的,看不出任何情绪。汉子忙碌完毕后,见到云雪澜的视线已经转向出摊用的手推车,便将一个粉红色的木匣放在床头,从里面取出一个白色的瓷瓶。又将木匣合上。来到摆好的餐桌前,桌上有四坛酒,汉子拔出其中一坛的塞子,将瓷瓶中的药粉导入其中,又晃了晃酒坛,重新盖好塞子。随后笑着冲门外的云雪澜说道:“公子可以用膳了。” 云雪澜走进屋子,在汉子对面坐定。汉子递过来一坛酒,给云雪澜倒了一碗。又打开另一坛,给自己倒了一碗。然后憨厚一笑,举起酒碗道:“公子,请容小人托大,敬公子,能为公子效劳,实属小人之幸。”云雪澜举起酒碗,与汉子一碰后将酒水一饮而尽。 少年用袖子抹了一把下巴上的酒渍,拿起筷子,说了声“马叔请”桌上一道狗跳墙,一道胭脂鸡,一道四喜红白燕子丝,一道玲珑桂鱼,一道嫩卤甘汁豆腐和一道糯米桂花鸽子蛋。据汉子所说,都是三槐镇留仙楼的招牌菜,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吃。 两人一边吃菜,一边絮家常,偶尔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云雪澜将酒碗斟满,突然站起道:“我敬马叔一碗酒,感谢马叔为我此次的筹谋。”说罢一饮而尽,汉子同饮。 少年动作未停,又斟满一碗道,“第二碗,感谢马叔这些年为霞云卫,为我云隐山庄效忠。”言毕,依旧一饮而尽。汉子从之。 此时,两人的酒坛都已见底,汉子将剩下两坛酒的木塞取下,将其中一坛递给少年。少年接过后并未再倒酒,而是直接举起坛子对汉子说道:“最后,谢马叔为我出山。”说完抱着坛子往嘴里灌,汉子见状,犹豫了一下,最终并未阻拦。拿起自己的酒坛喝了一大口。 云雪澜一口气喝了半坛酒,脸颊已经一片绯红,眼神也有些迷离。他坐下后,用左手支撑着额头,片刻后直接趴伏在桌案上一动不动。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少年抬起头,此时的他已经是泪流满面。他扶着桌子站起身,有些踉跄的走到对面的汉子面前。汉子的头搁在桌子上,沉沉睡去。云雪澜对着汉子深深鞠躬,转身走出房间。 霞云卫的每一位成员,除了日常将自己潜伏之地的情报传回云隐山庄钟离先生处之外,便可以和常人一样生活。但他们一生只用为自己的主子,为霞云卫做一件事。当他们索要效忠之人来到他们所潜伏的地界之时并找到他们,他们就需要完成需要效忠的任务,或是帮助前来之人隐藏身份,或是帮助前来之人脱险,逃离此地,或是帮前来之人解决生死攸关的危难。前来找他们的人,既可以是霞云卫的掌托人,或是掌舵人告知街头暗语之人。而被前来之人找到,被叫做“出山”意指其已无需隐藏身份,而是要完成前来之人所托之事。为了保证霞云卫的隐蔽性,更确保前来之人的安全,任务完成后,霞云卫之人与其一同居住生活之人必须赴死。这就是马炎所说的霞云卫的规矩,也是云雪澜所说的规矩,他一直不肯认同的规矩。 三槐镇外,一落寞身影披月而行,月华洒在他脸上,是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容。男子一身酒气,满面泪迹。 ------------ 第十章 雄聚鹰脊 鹰脊山本是三槐镇南边的一座不起眼的山头。就连三槐镇的居民都不常来这里,更不要说会有外乡游人。就是这样一座岌岌无名的小山,却在最近三个月来成了如今阴巽州江湖如今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谈资,只因为一座赤甲墓葬洞府的出现。 曾经人迹罕至,甚至鸟兽踪迹难觅的山脚下,如今已被错落有致的挂着各个势力徽章的营帐和车马围的水泄不通,而外围则是一些小势力和没有宗派势力归属的武者以及前来看热闹的人群。摩肩接踵的场面像极了信徒对神灵的朝拜。若是不那么严格说来,这些人也的确称得上是信徒。每个活在世上之人都是信徒,只是他们信仰的东西不同,对信仰的虔诚也各有差异。有人信仰神佛,相信因果轮回,以此自我约束,从而与人为善;有人信仰山川大泽鬼魅精怪,相信抬头三尺有神明,因而时刻心怀敬畏;有人信仰权柄,相信权谋之术可指掌人心,纵横捭阖,机关算尽只为权倾天下;有人信仰财富,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因而终其一生,不择手段只为富可敌国。而如今山脚下的这群人信仰的则是富贵险中求,就像一群信奉赌大赢大的赌徒,明明知道九成九的结果都是血本无归,但看见庄家开盘,想着那数之不尽的财富和机缘还有一丝机会属于自己,便会义无反顾的投入自己的所有赌注。有人是为了在这里变强,只是痴迷与武道修炼,终其一生只为了探索玄境以上那个早已淡出典籍记载的境界。有人则是被贪婪冲昏了头脑,早觉得馅儿饼会从天上掉下来,砸中自己。 在人群的最外围,有一个挂着撼天门旗帜的帐篷,帐篷外排起了一条长龙。按照规矩,进入开启的墓葬洞府没有任何限制,只是需要缴纳给撼天门三颗上元钱就可以购买到进入其中的凭证。因为各朝各国铸造的钱币和银锭的规制不同,武者和大势力之间的买卖交易,动辄几千万两白银,武者又不能人人随身携带这么多银钱,更何况拥有芥子物的人凤毛菱角。因而曾有几大江湖宗门势力,共同约定以特殊秘法锻造三种货币,流通于武者之间。三种钱币以节日上元、重阳、立春为名。一颗上元钱可换千两白银,但若是以白银兑换上元,则是要一千一百两了。百颗上元可换一枚重阳,百枚重阳可换一枚立春。江湖上六成以上的宗门势力和武者一辈子都未必见到立春钱的样子。 三颗上元钱的价格实属不菲。怕是很多人奋斗一生也难以企及,但禁不住一个“甲”字的诱惑,有人倾家荡产负债累累也要换得进入墓葬的机会。在场的怕是不下于上万人,而在这场赌局中稳赚不赔的或许只有撼天门了。 队伍中,有一名身材消瘦的中年,中年面色有些蜡黄,看着病怏怏的,虽已入秋,但中年依旧穿着一件灰色的单衣,衣服被水洗的有些褪色泛白。似乎是衣衫单薄而这里又山风清冷,中年感觉有些刺骨的寒意,双手拢袖搭在胸前,时不时还会瑟瑟发抖几下。那些要进入密藏的大势力之人,自然有向撼天门缴纳费用的单独渠道,因此在这里排队的大多数没有什么势力背景的山泽野修,尽管如此向眼前中年人这样落魄的却也不多。 中年就像是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山野村夫,似乎东张西望。碰到姑娘,不管其姿容身段如何,都会盯着不放,被对方察觉后他都对其咧嘴一笑。若要是换成个眉清目秀的俊哥儿,或许还没什么,说不定还有姑娘主动眉目传情,你来我往,胆大者更是会直接前来搭讪。可偏偏眼前的是个面黄肌瘦,贼眉鼠眼的中年大叔,被盯着的女子都感觉自己的清白像是被玷污一样。有的不愿挑唆事端的直接扭过头去或者混入人群,敬而远之。有些性情泼辣的直接怒目圆瞪着中年,有甚者甚至要出手教训这淫贼一番,若不是随行之人劝阻,怕是中年人早被众乱刀分尸。 大约拍了一个多时辰,中年人终于过足了眼瘾,喜滋滋的摇头晃脑,自言自语回味评价着刚才自己包揽的角色,时而痴笑,时而撅嘴,时而摇头,时而砸嘴,好像他真的一一品尝过一样。弄得他前后的排队之人也甚是厌恶反感,一个个投来鄙夷的眼神,中年汉子浑然不觉,依旧自顾自地在脑海中寻花问柳。 终于中年汉子前面再无一人,他有些兴奋的搓了搓手,进了帐篷。帐篷里只有两人一桌。两人看着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其中一人面前搁放着一块白瓷镇纸,应当是一件芥子物,另外一人面前则是账本和笔墨,以及多枚赤色盾形木质令牌。两人都没有抬头,片刻后见到见来之人毫无反应,记账之人抬头,见到一个双手拢袖,长相猥琐的中年正在冲着自己傻笑,不禁皱眉道,“三颗上元钱,拿的出来吗?” 中年人闻言连忙让自己的笑容变得更加谄媚,一边说着有的有的,一边从袖中伸出一只手,手掌摊开,是一枚有些旧的上元钱,上面已经沾满了汗水。负责记账的男子有些厌恶的用手中毛笔的笔杆把钱移向了身旁的同伴。后者却没有立刻将钱收起,而是又伸出两根手指。面黄肌瘦的中年挠了挠头,将一只鞋脱下来,鞋底朝上的晃了晃,从里面掉出一颗上元钱。他从地上把钱拾起,靠近鼻子闻了闻,然后把钱放在桌上。两人有些愠怒,负责收钱之人呵骂一声,“你是存心恶心我们是吗?”便作势起身要动手。。 瘦黄中年大惊失色,赶忙低眉顺眼的解释道,“两位爷误会了,误会了,这三颗上元钱是我和朋友借的,还变卖了我的全部身家,我一路跋山涉水赶来,我又没有什么修为,怕是路上遇见了劫匪歹人,这才把钱藏得很隐秘,还请两位大人莫要怪罪啊。” 闻言,两人脸上的怒色有些平息,记账的男子摆了摆手,不耐烦的说:“行了,行了,赶紧的吧,把另一只也脱了。” 枯瘦中年一愣,“啊?脱,脱鞋?” “是啊,还差最后一颗,不是藏在另一只鞋子里吗?” 手里拿着一只鞋子的中年这才恍然,他把鞋子套回脚上,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说:“另外一只鞋子里没钱了。” “没钱了?你他妈的真的耍我们?”刚刚平息下来的怒火再次升腾起来。 “二位大人息怒,息怒,我这话还没说完呢,俗话说的好,对不对,狡兔三窟。万一我真在深山老林遇到什么山贼强盗,他们在我身上搜不到钱,万一脱了我的一只鞋子,从里面搜出一枚上元钱,必定会以为另外一只鞋子也有。我又怎么能像他们这般蠢笨呢。” 二人总感觉对方口中的蠢笨有些别扭,又一时半刻想不通原由,还是催促道,“那你这第三个窟在哪儿,快拿出来。” “二位大人可否把头先转过去?”中年竟然露出有些羞涩的表情。 二人的忍耐似乎快到极限,“少废话,哪来这么多花样儿,有钱交钱,没钱赶紧滚。” 中年再不拖泥带水,咬了咬牙,将手伸进裤裆,掏了掏,又把手移到后面,又掏了掏,随后两根手指捏着一枚上元钱抽了出来。中年捏者钱,往二人眼前凑过去说:“二位大人,这是小人的最后一颗上元钱了,二位爷请笑纳。” 两人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和胃里翻腾的酸水,“赶紧扔桌子上,这个拿着,别弄丢了,否则就算你的钱都打了水漂,明日卯时可凭此物进入墓葬。”说着,记账之人将一枚红色令牌抛给中年。中年双手接住,如获至宝,赶紧揣进怀里又往上拉了拉衣领,而后走出帐篷。 中年的视线投向众多大势力的帐篷所在。他扫视一周,随即收回视线。向着人群外围走去。那些因囊中羞涩而无法购买令牌的武修,见到此人朝着他们走来,纷纷露出或羡慕、或嫉妒、或贪婪的目光。中年似乎没有觉察到众多投射自己身上不怀好意的目光。他分开人群,走到离人群较远的一棵树前,背靠着树坐下。 此时已经临近黄昏,排着的队伍也越来越短,许多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也纷纷散去。大势力帐篷的所在之地,已经可见炊烟袅袅。而有些三五成群的野修,也有的开始烧柴生火。这时有几位当地的村民,赶着车向这边驶来,车马在距离瘦黄中年所在的大树附近停步。车上放着一口口大锅和大缸。打开锅盖,热气腾腾的馒头,金黄色的米粥,有炖的香喷喷的土鸡番薯,也有自家酿造的米酒。顿时,扑鼻的饭菜很快就吸引了大量的武者前来,很快车上的几口大锅就慢慢见了底。 靠在树下的汉子,看着一位位端着饭菜离开的人,一口口咽着口水。他见到人群慢慢散去,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后里面包着两个干巴巴的烧饼。中年就这样一口口啃着,艰难的咀嚼着,嘴里塞的满满的,这种像咀嚼泥土一样的口感,更是难以下咽。中年将另一个烧饼握在手里,站起身向着村民的马车走去。他停在一辆兜售面汤的驴车前。摊主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见有人走过来,男人连忙热情招呼道,“这位官人面汤吗?” 中年走到大锅前,探头往里面看了看,抬头问道:“老人家,多少钱一碗?” “十文钱一碗,若是再加三文钱可以加一个白馍。”说着妇人拿起一个粗瓷碗问道,“盛一碗尝尝?” 中年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吞吞吐吐的问道:“能不能四文钱半碗?我实在是没有盘缠了。”说着,从怀里掏出四枚铜钱来,摊在手上递给妇人。妇人有些错愕,应当是从没有遇到过有这种要求的客人。她和自己的老伴儿对视了一下,随后说道:“四文钱,给你盛一碗。”说着用勺子舀了一大碗面汤,还特地多挑了些面片,递给中年。中年连声道谢,端着瓷碗回到树下,他将剩下的一个烧饼掰碎泡在面汤里。然后咕嘟嘟吃了起来。 老夫妇旁边的一个摊位,一位三旬模样的村妇不屑的撇了撇嘴,她故意没有压低自己的声音,对身旁的一位二十出头模样的女子说:“妹子,我和你说,你以后可千万要擦亮眼睛,别跟了这样的男人,嫁了这种废物,一辈子的幸福可就全糟蹋了。” 周围几个摊主都将怜悯的眼神投向树下的清瘦中年,目光中大有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中年将碗里东西一扫而空,放下碗,用袖子擦了擦嘴,见到众人都在看着自己,有些腼腆的笑了笑,起身走回到卖面汤的中年夫妇面前,还了碗,又道了两声谢之后,转身回到树下。 暮霭熊升树,中年低头,用一根树木在地上写写画画。听到有脚步声走来,中年抬起头,见到一个二十左右的女子正朝自己走来,正是刚才羞辱自己的那名中年妇人的妹妹。女子双手端着一个小木盆,来到中年身边蹲下,伸手将木盆递给中年说道:“大哥,我见你晚上就吃了一碗面汤,两个烧饼,你怕是明天也要去参加什么洞寻什么宝贝的吧?山中夜里风很刺人的,若是不吃饱了,夜里很难熬。我们马上就要收摊回去了,还剩下些萝卜土鸡汤,鸡肉虽然没剩下几块,但是萝卜留下的倒是不少,你要是不嫌弃,就送给大哥你,填饱肚子才好把这夜熬过去。” 中年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接住女子递来的碗,同样也是道了好几声谢。女子一直蹲在那里,也不急着催促中年快点吃完好归还自己的木盆,而是就那么静静的蹲在那里。。 “你没有觉得瞧不起我?”中年吃了几口问道。 女子摇了摇头,真诚的说道:“每个人都有不容易的时候,世道再好也有过不下去的人,世道再差也有可以活下来的人。别人落难的时候帮衬上一把,万一有一天,自己饿死了,也能有人给我口饭吃,拉我一把,这才是无论什么世道都该有的人心。而绝不是,自己过好了,就去瞧不起那些不如自己的,而自己若是自己日子的光景不如别人,又要天天盼着别人过的不好,若是这样,无论世道好坏,人心都不会自在。” 听着眼前女子的话,中年冷冷出神。少女其实并不算好看,皮肤黝黑,似乎常年在外做活的原因。五官也算不得多么精致,乍一看,甚至都不会让人愿意在她身上多停留半刻目光。少女伸出手,在中年眼前晃了晃说:‘大哥,天不早了,你吃完了把碗还我啊,我好和我姐回去了,不然爹娘和姐夫要出来寻我们了。” 中年“哦”了一声,将手里的空碗还给女子。女子站起身说了句希望中年明天平安的话,就转身回到妇人身边,与妇人低语了几句,似乎是受了些埋怨。妇人已经将摊子收拾好,两人推着车朝着月色更浓处走去。 不知是吃了女子送来的热汤,还是听了女子说的话,中年竟然觉得从胃里暖到心口。他望着慢慢远去的那个背影,又抬头望着夜空,月光与倩影同样皎洁。 ------------ 第十一章 山夜鬼多 山里的夜出奇的冷,尤其是在起风之后。风刮在人的皮肤上,疼在骨子里。最靠近鹰脊山墓葬入口的是成片的营帐,虽已入夜,但还是可以看到有火光在帐中摇曳。这些大势力的子弟自然可以不受夜风的袭扰,帐外还有护从把守,可以安然入睡。 外围的小势力之人,虽然没有宽敞舒适的营帐,却也都披上了抗风的斗篷,毕竟这些人也是修为不俗,生起篝火后,也并不觉得山风有多么难以忍受。便会交替值夜,轮流休息。 最惨的莫过于最外围的这些没有依靠任何势力的野修,他们大多都是下武境的修士,有凤毛麟角的几人也在中武境初期多年停滞不前,这辈子也无望再有任何转机。这些人大多是一个人闯荡江湖的独行侠,在江湖中,这样没有任何势力背景的人,想要活命想要修炼,无非只有两种办法,在别人弄死自己之前弄死对方;在自己弄不死对方时尽快跑路。因此,这些人虽然没有势力中人那些善于运用阴谋阳谋和人心权术的心智,但在算计他人,耍一些阴谋诡计的小手段上却丝毫不逊色于势力之人,江湖求生,打家劫舍,杀人越货,出事跑路等方面各个都是老奸巨猾的狐狸。他们很多人时刻怀着害人之心,因此就时刻怀着防人之心,每个人都用自己的心去揣测他人的人心,因此每个人的心里,他人都是处心积虑要害死自己的恶人,每个人的眼里对方都是十恶不赦的歹人。 这些人对他人从不肯信任,因此在最外围都是成簇的火堆,火堆之间都隔着较远的距离,若是有临近之人对自己出手,他们都有充足的时间做出应对。他们没有同伴为他们守夜,若是真的有,怕是他们也不敢真的应允,怕是闭着眼睛,握着刀,浑身肌肉紧绷,随时等待他们的同伴对自己出手的那一刻。所以,在一簇簇火光的映照下,是一双双瞪得溜圆,有些血红的眼睛,时不时警惕的四下张望,像是一只只饿极了的山魈。几声凄凉的枭鸟的叫声从山中传出,让人心比夜更加凄凉。 一棵大树下,一位面容枯黄的中年男子,正在一堆篝火旁取暖,偶尔会有几片枯叶被山风从头顶吹落,飘落在火堆里,噼啪作响。中年用手中的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偶尔会拨弄一下火堆里的柴草和枯枝。 这时有脚步声朝这里靠近,听声音像是三人,中年并未抬头,依旧在地上写着字。脚步在火堆前停下,一个有些较弱的女子声音道,“大哥,可否方便让我们几人在这里烤个火?” “不方便。”中年依旧没有抬头的回答。 “大哥,夜里风大,我一个弱女子和我老父亲也无处可去,你就发发善心,让我们在这烤烤火吧。”女子的声音变得更加的娇柔,充满了娇滴滴的恳求。 “你旁边不是有个男人吗?有手有脚,不会自己拾柴生火吗?”中年依然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女子咯咯咯的笑了几声说道,“他是我表哥,可是个胆小怕黑的没用废物,别说让他大晚上去林子里拾些柴回来生火了,让他一个人走夜路,他都会吓的尿裤子。” “你们去别人那里吧,我不是什么善人。”中年依旧不为所动。 谁曾想,说话女子的脸皮这么厚,她竟然直接一屁股坐在中年的身边,然后对着同行的两人招了招手,叫他们一并坐下。中年终于有些愠怒的抬起头,看着女子,眼神中的意味很明显,你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了。 “哎呦,大哥,你不要这么凶嘛,你看那些人长的都凶神恶煞的,要吓死人了,还是大哥你这里好。”女子说着还故意往男人那里挪了挪屁股,几乎是紧挨着对方。 中年把头转向对面的老者和一个青年,见到二人也是谄媚的点头陪笑。中年面露不悦,显然是没有想到会碰到这样无耻的三人。中年低下头,脸上浮现出一个冷笑。他再次抬头,把脸转向女子,咧开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他伸出右臂直接环抱住女子的肩膀,一把将其拽入自己怀里。邪笑着说:“你不是冷嘛?那我就让你热起来。” 女子轻哼一声,在男子怀里挣扎了一下,试图挣脱。男人的大手用力压了压,用手掌捏住了女子的肩头微微发力。女子吃疼挣扎的愈发激烈。对面的青年正要起身,却被老者按住,老者死死抓住青年的胳膊,用眼神示意青年不要冲动。 女子挣扎无果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着男子的魔爪在自己身上掠食。男子却没有下一步举动,而是一把将女子从身上推开。女子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压抑着自己的内心的愤怒,胸口的起伏慢慢变得平稳。女子再次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大哥,你是哪里人啊?” 见到中年作答,女子又追问道:“大哥,我看你今天也买到了进墓葬的令牌,大哥也是修武之人吧?”中年抬起头,看着女子,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女子尴尬的笑了笑,对着火堆对面的老者说道:“爹,天寒,拿点酒给大哥暖暖身子吧。” 老者会意,点了点头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个酒囊,递给女子。女子笑着将酒囊递给男子说:“大哥,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哦?没想到几位出行还随身带酒?”中年终于开口,接过了女子手里的酒囊,却并没有打开。 “哦,我爹他腿上有旧疾,需要经常喝酒来止疼的。”女子目光闪烁了一下,继续说道,“大哥,这酒是我们家乡的特产,烈是烈了些,但驱寒暖身子是一等一的好。大哥快尝尝。” “哦?是吗?不然你陪我喝啊?” “我酒量不好的,喝了就好在大哥你面前失态了。”女子连忙推辞到。 “喝多了岂不是更好,这漫漫长夜,美酒佳人,我们岂不是可以快活一番?”中年淫笑着拧开牛囊的塞子,凑向自己的嘴边。在旁三人眼神中升腾起灼热和焦急的神色。 却不料,中年闻了闻,又抬起头,将酒递给老人说:“老人家,长者为尊,您先喝。” 老人愣了一下,然后摆了摆手陪着笑脸说:“不用不用,我就不喝了。” “老人家你腿上不是有伤吗?不喝酒怎么会熬得住?” “来之前,我已经喝过了,身子暖了,腿就不疼了。” “大哥,这酒可就剩下这最后这点儿了,我表哥刚才一直嚷嚷着要的,我爹都没给他。” “哦?是吗?那我怎好横刀夺爱,不如就留给你表哥喝吧。”说着中年向青年递过去酒囊。青年没有伸手去接,有些手足无措的看向女子。女子瞪了一眼青年,赶忙用胳膊环住中年递酒囊的手,往自己怀里拉了拉,还故意用自己的胸脯贴上去说:“大哥,不给他,他尿多,喝了酒,自己不敢去方便,还是要你陪着去呢。” “也好,我可不想陪着个大老爷们儿去林子里方便。”中年用另一只手拿着酒囊,把先前的手从女子怀里抽出来反搂住女子的肩膀,往自己怀里一拉。这次女子完全没有反抗,乖巧的靠在男人身上,男人的手在女子光滑的脖颈处摩挲着。男子拿起酒囊仰起头,准备往嘴里灌酒,老人与青年全神贯注的盯着中年持酒囊的那只手,目不转睛。 中年放在女子颈部的手突然掐住女子的脖子,五指用力同时用腋下夹着女子的头用力一掰断。这一刻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中年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停滞,老人和青年的注意力也尽在酒囊上,等两人反应过来时,女子的脑袋已经耷拉在肩膀上,嘴角溢出血,身子软塌塌的从中年腋下滑落在地上。 老人与青年大惊失色,“表妹”,“玉儿”老者与青年凄厉的叫了两声。中年在此时将手里的酒囊抛向老者和青年所在,囊中酒水落向二人,同时,用右脚挑起一根燃烧的s树枝踢向青年。老者与青年慌乱的一边用手遮挡面部,一边试图起身。后者见到飞来的树枝,只得爬倒在地,朝一侧滚去。中年似乎早已预料到青年的反应,他在踢出树枝后就已经起身,等在青年躲避的路线上,抬脚踩向青年头颅。青年见状,伸出双手抱住中年落下来的脚,用力一拉,中年重心不稳,向前倒去,正扶向迎面前来救援的老者。老者大喜,加快前冲的速度,双手抬起,构起一个拳架,中年扑向老者怀中,老者双拳砸向中年后背。“咚”的一声闷响,拳头落在中年的后背上,中年趴在地上。 青年松开手,赶忙起身,朝这边看来,却只见到老者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正向后倒去。青年喊了声“舅父。”冲了过来。路过中年时,却被紧紧拽住一条腿,原来是中年虽然受伤倒地却并未昏迷。青年见挣脱不得,便抬起另一条腿向着中年踢来。中年一边侧头躲避,一边借助此力双肩一扭将青年扯向地面。青年失去平衡,被中年拽着向一个方面倒去,中年躺在地上,抬起一条腿,鞋尖直指青年面门。青年人在半空无处接力躲避不及,脸上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鲜血从口鼻中往外涌着。趁着青年头昏眼花之机,中年双脚抬起,夹住青年的脖子,双腿用力并拢。中年之前受了老者两拳重击,虽只是寻常的莹骨境,而且老人根基并不扎实,拳法算不得多犀利,但还是让中年脏腑震荡,而且接连的攻式,已经让他有些力竭,此刻正咬牙死死坚持。青年脖子被卡住,呼吸困难,越是争着越是气力不支,很快也断了气。 中年人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此时的他已经是满头大汗。这三人他其实早已注意到,早在自己从售卖入场令牌的帐篷中出来,他就已经觉察到周围所有人投来的各异目光,其中带着杀意和贪婪的目光,他都留意在心,只是当时装作若无其事。他一直在等,在等谁会对他出手,在等出手之人的修为如何。他其实只有八成把握,自己可以应对想要杀他夺令之人。寻常的中武境武者即使家底再薄,能够修炼至此,东拼西凑还是拿的出三颗上元钱的。而买不起令牌的多半也都是些下武境修士。虽然中年也不过只是个泥胚境,可他自信自己基础扎实,且手段层出不穷,碰到天乳境或许还是要吃力一些与对方缠斗,但其他下武境,他还是可以轻松应付。 他本以为来着急杀人越货的会是单个的武夫,毕竟他手上的令牌只有一块,若是组队前来,必然会无法分赃,这就是他的自信所在。但不曾想,找上门的竟然是三人,这三人也是当时他认为比较难对付的。女子负责以自身美色迷惑他,使其放松警惕,并以掺毒之酒诱他饮之,老人和青年负责从旁策应,以便随时下杀手。却不想三人低估了中年的算计。他假意饮酒,目标却在女子,趁着二人关注自己时扭断了女子延后。又假意踩踏青年头来,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老者,他故意把后背暴露给老者,让老者以为自己即将得手,从而全力攻击,中年借机以藏在袖中的匕首刺伤老者。到此,便是中年在三人来到此地后的谋划,至于杀了青年是当时的随机应变,不过好在有惊无险。 中年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并未去管三人的尸体,也没有从三人身上搜刮任何物品的意图。他一边走回自己先前的位置,一边四周环顾,无数双盯着这里的眼睛在中年看过来时纷纷避开。中年轻蔑一笑,坐在a树下。夜晚再寒,也寒不过叵测的人心。 ------------ 第十二章 墓葬开启 寅时的号角声吹散了鹰脊山并不算宁静的夜,号角声来自于撼天门,是为了提醒众人还有一个时辰众人便可以进入墓葬之中。各大势力与外围的山泽野修纷纷整装待发。那些背靠大势力好睡眠的武者各个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很多初次参加此类游猎历练的年轻子弟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大有一番大展身手一飞冲天的雄心壮志。而那些孤家寡人,大多也都是修为低下的武者,一夜未眠,各个睡眼惺忪,但疲惫的面色下也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与期待。在这一刻,无论出身与修为,无论贫富与贵贱,众人心中沸腾着的都是对未知的期待,对至宝传承的灼热,对强者之路的执着,这一切也掩盖了他们对危险的预判,理智在足够大的诱惑面前,就形同虚设。 在这个世间,墓葬洞府福地有很多。或是远古大能者坐化兵解离世之地,或是武道大成者曾经修行参悟之地,或是无上大神通者留下传承于后辈有缘之人。这些地方在每个时代和每个地区的名字略有不同,或被称作墓葬遗迹,或被称作洞窟福地,或被称为仙府秘境等,但它们无一不是被以大神通开辟的独立空间。其中自成乾坤,四季更迭,日月星辰,风霜雨雪,甚至就连时空轮转皆可按照创造者的心意与神通而定。创建者在开辟这类乾坤后,多会以自身神通将其隐匿,若非有修为与之相当之人潜心探查,几乎不会被人发掘。而若是修为与这些空间开辟者修为相当之人,也不屑于去探查和进入他人留下的遗迹。只有等空间开辟者设下的禁制在某些时间自动解开,总会露出些蛛丝马迹,供有缘人发现。若是在此期间未能有人发现它们或是进入其中,这些秘境又会在世间沉睡不知千年万年。 这次在鹰脊梁山被发现的墓葬,就是其主人设下的禁制在三月前自行解封,而撼天门中有一个专门的组织被称为“采秘蜂”是专门负责在三槐镇范围内搜寻各类秘境所在的。之所以三槐镇有这么多的墓葬洞窟,源自于两个不可考证的传说。第一个是说,曾经的天下是诸侯割据,群雄并起,而一位人皇曾率领麾下无数强者,四处征战竟然将整座天下合而为一,当天下尽皆臣服于他时,他又担心曾经跟随自己征战的诸多武者心有不甘,担心有朝一日会被人谋权篡位。因此,他设宴款待所有与他同在沙场征战的强者,席间他突然嚎啕大哭,在众人的询问下,他说出心中顾虑。诸强者哑然,皆起身以血酒盟誓,此生隐居山林不再出世,而据说,很多强者皆是在三槐镇一代结l庐修行,直至终老。第二个传说是,曾人界与天界是相连的,相连之处名曰天门。凡人通过修武或者其他修炼途径,达到一定境界后,天界便会有所感性,而天门大开,得道之人便可以迈步跨入天门,从而一步登天。但因为每次天门打开时,都会有曾经飞升的天上仙人从天门重返人间,或是向仇家寻仇,或是帮助家族子孙后代扫除一切敌对势力,或是直接在人间作威作福,只手遮天。无论何种行径,皆搅的人间乌烟瘴气不得安宁。后有位列人间修炼巅峰的强者,召集天下强者,绞杀留在人间的天上神仙,更是在有人得道飞升之时,以自身性命为代价毁掉天门,以还人间太平。以守人间规矩。而据传,三槐镇地界就是远古八座天门之一的所在,因此曾在这里重伤陨落无数强者。强者为了自身传承不会断绝,更是担心天门未能被毁灭殆尽,期望后世武者可以前赴后继,因此在陨落前会开辟乾坤,留下自身毕生传承。而撼天门才会在此地不断探索秘境,竟然真的屡有收获,便在此地经营下如今的产业,而随着越来越多墓葬和秘境的问世,曾经的两个传说在很多人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只可惜世事变迁,很多古老典籍都已失传。 当日这里的墓葬被采秘蜂发现后,因为进去探查之人并没有太大的收获,所以撼天门也无法判断这里是仙人埋骨之地,还是传承之地。而撼天门的强者根据秘境的禁制波动分析,此秘境将会开启半年时间,权衡各方因素,撼天门决定让世人以三个月的时间进入秘境探索,因此,才会有三日后,也就是今日秘境开启的日期。根据进入秘境之人讲述,秘境中并无白昼,只有黑夜,且当空悬有三轮明月,其余几乎与外界世界无异。 卯时,又一声号角就像倒入沸汤中的热油,将在场之人的狂热彻底引爆。人潮推搡着向着秘境的入口涌去。那些大势力之人毫无阻碍的进入秘境,守卫们并没有愚蠢到怀疑这些戴着各大家族和势力标徽之人中会有浑水摸鱼之人。随后的小势力之人和毫无背景可言的野修们的进入就变得十分严苛,千余人花了近半个时辰才陆续通过入门令的检验核对进入秘境。 在人群中,有个面色枯黄的中年汉子,穿着有些破旧的单衣,双手拢袖,不急不缓的随着人流进入秘境,他的脸上没有周围人的那种热忱和期待,但这种格格不入却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中年穿过一道无形的屏障,在穿过的一刹那,似乎有什么钻入他的体内,在他的经脉和体内穴窍中游走,最终消失不见。中年有些苦涩的笑了笑,这应该就是传闻中秘境里压制武者修为至泥胚境的禁制吧,他一个本来的泥胚境自然不会受到任何的影响。 人体内有一百零八个穴窍,武者修炼的过程也是打通身体穴窍的过程。曾有一位将天下武者境界做了如今划分的扎姓先贤也曾对人体内穴窍的开辟进行过规范。一般来说在下武境时,需要开辟至少九个穴窍,方可进入中武境,中武境进入上武境需要至少开辟二十七处穴窍,上武境进入玄武境需要打通五十四处。这并不是说,只要开辟了九处,二十七处和五十四处穴窍后,便算是进入下一个大境界,而是若没有开辟足够数量的穴窍,人体无法承受对应境界天地元气对身体,内府和神的冲击,从而走火入魔,轻者修为倒退,重者就此陨落。反之,若是开辟的穴窍越多,人体可以承载的天地元气也就越为充沛。其战力便也愈加惊人,所谓的“离魄杀神游”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前者开辟的穴窍之多远超后者。此外,修武之人在每打通体内九个穴窍时,需要根据自身特性炼化至少一件阴阳五行风雷之物以支撑体内小世界与外部世界的联通和体内世界的沟通与运转。所炼化之物被称作“乾坤物”可以是任何具备阴阳五行风雷九种属性之一的物品。炼化的程度从低到高又分为,初炼、成炼和精炼化。而武者往往根据自身体质,修习的功法,所练武技的不同,会更亲和以上九种输赢的一种或几种。而通常武者都会以亲和自身的属性之物作为精炼的主要乾坤物,而相生的属性之物作为成炼的辅助乾坤物,而若想修为达成,通常都需要补齐九属,因而会将剩下的属性之物作为初炼的乾坤物,以保证体内世界的完善与运转的顺畅。当然也有天资过人或天生亲和九属的武者会精炼九种属性的乾坤物以及诸多成炼与初炼辅助之物。 并非炼的乾坤物越多就越好,所炼之物的品相,来历,珍贵稀缺程度,完损程度诸多因素都是决定武人修为和未来发展的因素。就像五匹驽马拉的车未必跑得过两匹宝马拉的车。当然乾坤物之间的相生相克也十分关键,一个闪失可能多年的苦修就会付诸东流。就像四匹马拉着同一辆车却朝着四个不同的方向跑,最后不是马匹力竭而亡,就是车子四分五裂。所以但凡是对自身前途有所追求的武者,特别是大势力的子弟,在炼化乾坤物一事上是万分小心谨慎,可能会花费数年时间甚至数十年时间去寻找合适自身的乾坤物。武者达到一定境界,其寿命也会随之增长,活到几个甲子甚至更久的老怪物比比皆是。因此,光阴有时候是武者最稀缺的资源,若是在一个境界停滞不前,寿命耗尽,便只能含恨而终。但有时时间又是武者最不稀缺的东西,达到一定境界后,寿命之长足可以支撑他们去寻觅到合适自身的乾坤物,从而换的未来更加有偿的寿命。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 但是对于那些没有投靠大势力,特别是那些山泽野修来说,没有强大的人力和财力支持,他们很难寻找到品相绝佳又切合自身的乾坤物。因此很多人会退而求其次,选择炼化一些品相一般的东西作为自己的乾坤物,这也就是为何,野修鲜有惊才绝艳的高手问世。即便有天赋异禀的修炼胚子,也会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而最终泯然众人矣。 而武者修炼的下武境,泥胚、莹骨和天乳皆是以炼体为主。就像是打造一个容器,只有将容器铸造的越大且越坚固,未来可以承载的天地元气才会越充沛。这三个境界可谓是决定了武人日后成就高低的基础和关键所在。所谓泥胚是指,像烧瓷时,要将陶土反复捶打,以使其韧性十足。而武人在这个境界也是反复打熬自身皮肤血肉,从松散绵软的陶土变成可以用以塑型的坚韧的泥胎。而莹骨境修炼的是人的筋骨,使骨质紧致坚硬,以更好的保护人体内腑和体内世界,修炼至极致者骨骼晶莹温润如同玉石因此得名。而天乳境,就是初步感受天地元气,以元气淬炼身体,去除人体后天因食用五谷杂粮而沉积的杂质和污浊之物,如同像被上天哺乳过的婴孩,一尘不染,而此时的人体作为一个容器方可真正接纳和储存天地元气,而人体内的小世界在此境构建雏形。因在这三个境界时,武者还不可使用元气,所以下武境的武者在战力上差别并不悬殊。除了比拼肉体的强弱外,更多的是在于各自的阅历,经验,心智和保命的手段多寡等。而很多心志坚定的天才武修练会尽可能的在这三个境界开辟更多的穴窍,以为未来打下夯实基础。 而面色蜡黄的中年汉子,曾经也是一位达到中武境之人,却因为受伤,经脉枯朽,体内小世界化作一片焦土废墟,而已经炼化的乾坤物和开辟出的体内穴窍几乎尽数崩碎堵塞。此刻,汉子的体内各处就像经历了一场火灾与地震,到处都是焚毁和坍塌的场景。此时的汉子与废人无异,但之所以他自称还是个泥胚境,是因为他右手手心,右臂上的各处穴窍尚且完好,心口的穴窍也毁去了一半,中年汉子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骂娘。 穿过无形屏障,中年有些晕眩,似乎是被人拽着脚大头朝下被人在空中拎着转了一炷香时间一样。他强行压抑内脏的翻腾和欲要呕吐的不适。中年双手按压着太阳穴,尽可能的让脑袋快点从眩晕中清醒过来。 中年环顾四周,自己正身处于一座山谷中。山谷中有一方湖泊,湖水澄澈正映照着三轮皎月。湖畔生长着一些花草,因为隔的较远,辨认不出是什么品种。山谷四周皆是连绵起伏的的山丘,,虽有三轮皓月当空,但重山在夜色下连绵成层层叠叠的黑影,分辨不出是否有出伏的路。四下无人,中年正想着,不如就在谷中度过一夜,等明日天亮再寻出谷之路。想毕,中年朝着湖边走去,可没走几步,中年破口大骂自己愚蠢,这个地方何时会有白昼?但中年依旧没有停下脚步,他来到湖边。湖边生着些并不太高的芦苇和一些紫色的野花,中年蹲下身辨认了一下,并非什么奇花异草,便失望的摇了摇头,随即又骂了一句自己愚蠢,若是真的那么容易就在这里有所奇遇,撼天门的人又怎么会把进来这里寻觅机缘的好事拱手相让呢。 中年蹲在湖边,望着湖水中自己这张枯黄病态的面容,忍不住咋舌,还得意的点了点头。他脱下衣服跳入湖水中,湖水冰凉但并不刺骨,他本是个十分讲究且爱干净之人,可这次出行,十日来也未曾洗过澡。中年满足的在湖水中泡了许久,又平躺在湖面上仰头望着夜空。天上没有星辰,只有三轮皓月,成一个品字形。月光与他所在天下的月亮一般明亮。中年专注的盯着其中一轮明月,似乎看到月亮上隐约有一棵桂树的影子。中年躺了很久才又回岸边。他没有穿原来的衣物,而是从一枚红玉桃符中取出了一套干净的黄衫套在身上。黄衫依旧是普通材质式样,但却十分整洁,不像先前他所穿的单衣那般落魄。中年又从桃符芥子物中取出清水和一只猪蹄,大快朵颐起来,这里可没有别人,他犯不着再装模做样。 中年吃的正香,突然听见远处有脚步声和说话声向这里靠近。他皱了皱眉,一边不甘心的加快速度啃着猪蹄上的肉,一边拾起地上的旧衣服,私下看了看,拔了一根目光所及处最长的芦管,轻轻走入湖中,在离岸边不算太远的地方把头没入水中,嘴里叼着芦苇,另一头与水面持平。中年刚刚潜入水中不久,一行五人,三男两女就出现在山谷中,距离中年先前所在不远的地方。 ------------ 第十三章 密林穷途 三男两女来到山谷中湖畔,为首的一名男子有些尖嘴猴腮,看起来四十岁上下,其余四人皆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他们都身着统一制式的藏青色袍服,应当是来自一个家族或者宗门势力。 其中一个束着黑马尾的少女见到前方的湖泊雀跃的大叫道,“芙姐姐,快看真的有湖,我们终于可以好好洗个澡了。”一边叫嚷着,一边兴奋的拍手。但意识到自己周遭还有三个大老爷们正面露尴尬神色,她顿觉面颊发烫。 “蓉儿。”长相与马尾辫有七八分相似,但看起来年长些的少女嗔怪了一声道:“爹和家族花费了那么多的心思让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让我寻求一些机缘的,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多耽搁一刻这里的宝物和机缘可能就会被他人夺了去。”说话的少女黑发如瀑披在脑后。 被叫做蓉儿的少女撇了撇嘴,有些不以为然的嘟囔着:“天底下哪有那么大的好事,随随便便就能碰到什么机缘,就算有也轮不到我们几个。” 年长少女有些愠怒,正要继续开口训斥,却被为首的中年拦住:“大小姐,我知道你是心疼家主花费了十五颗上元钱才送我们进来,想着尽快可以寻得一些宝物和机缘。但二小姐说的也不无道理,这里究竟多大,我们不得而知,机缘宝物所在我们更是毫无头绪。更何况,这里还有来自各州的大势力和大宗门,就算我们真的找到什么宝物和机缘,怕也要拱手相让才行,否则很难活着离开此地了。家主也未奢望你们在这里一定有所收获,更多的是觉得机会难得,想让你们四人在这里历练,” 少女闻言,有些落寞的点了点头,他们出身于一个普通的宗门,宗门底蕴并不算殷实,这次他的父亲也就是宗门掌门拿出了几乎宗门的半数积蓄,让他们姐妹二人和宗门其他两名重点培养的子弟来此碰运气,可众人皆是心知肚明,这次九成九要一无所获,铩羽而归了。 少女身旁的一位面容有些憨厚的青年说:“是啊师姐,我们这一路风餐露宿的,你们两个女孩子跟着我们三个糙汉子也吃了不少苦,既然师妹她想洗澡,便成全了她吧。我看这里没有旁人,我们三个退的远一些,若是你们有事可以喊我们。”见到其他两名男子也点头附和,年长少女也点了点头,她也的确多日没有沐浴更衣,一直忍受路途颠簸,眼下得了这半刻清闲,她自然也不会再矫情。 正在三人准备转身离去,二女即将宽衣解带时,突然从湖中响起破水而出的声音,众人皆惊,纷纷戒备准备攻击。却见到一个身着黄衫,面容比衣衫还黄的中年从水下钻了出来,朝着岸边游来。 “什么人?”为首的中年汉子抽出腰间挂着的一柄短戟,指着泅水而来的中年。他身后几人也纷纷将各自兵刃握在手里。 “别慌,几位别莫要误会。我先前一直在水里修炼,本想着与几位井水不犯河水,但是我听见这二位姑娘说要下水沐浴,我怕届时会产生误会,因此就不得不现身。” 还未等持短戟的中年开口,他身后的另一名凤眼薄唇的青年开口道,“贼人,我看你就是个淫贼,潜伏在水中,想等我二位师妹下水后对她们图谋不轨。还在这里狡辩。” 中年上了岸,并未继续前行,而是看了看其余四人,用手指了指说话的青年,又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脸上露出一个疑问的神情。青年见状大怒,正欲开口继续大义凛然的斥责眼前的淫贼,却听到身旁传来“噗嗤”一声笑。原来是叫蓉儿的马尾少女,她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赶紧用手掩住嘴,但她颤抖的双肩还是暴露她忍笑忍的辛苦。 “孙师兄,若是此人真的对我们姐妹二人有图谋不轨,大可以等你们几人走远后,我姐妹下水之时,再行诡计。而他却在得知我们二人要下水沐浴时,匆忙现身,显然是不想产生误会。你怎么说人家是淫贼,这就是孙师兄你失礼了。” 见到身边儿女一个嘲讽自己,一个说教自己,孙姓青年有些不悦,却也无话反驳。他能成为宗门不惜代价培养的天之骄子,脑子自然灵光,从中年现身时,他便意识到,对方应当是个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若是等他们三人离开,此人再出现,就算不会真的对自己的两位师妹行什么不轨之事,怕是两位女子的清白也毁了。而对方思虑周到,坦坦荡荡自然不会是他口中的淫贼,他这样说,无非是想在二位师妹面前表现出正气凛然嫉恶如仇的少侠气概,谁曾想偷鸡不成蚀把米。 为首的中年男人将短戟挂回腰间,对浑身湿漉漉的中年抱拳说道:“先生见谅,是我等鲁莽打扰了先生的清修,先生做事光明磊落,先前是我们小人之心了。还请先生莫怪。” 中年挥了挥手说:“莫怪,莫怪。若是没事我就先走了,二位姑娘可以心安了。”说着沿湖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走去。 “先生!”为首中年接声道,“我看先生行事坦荡,又独自一人,若是先生你别介怀可愿意与我等同行?”中年沉思片刻,合计着自己对这里一无所知,若是有人结伴的确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若是自己想走,可以随时与这些人分道扬镳,便转身点头应了下来。 半个时辰后,一行五人朝着山谷外走去。沐浴更衣后的两位少女显得更加清丽几分,虽然与中年见过的绝色女子比起来,也算不得姿容绝佳,但姐姐内敛恬静,妹妹开朗跳脱,也有各自的脱俗之处。 一路上,中年了解到这一行五人来自于阴巽州毗邻的南离阳州的一个名叫拾薪门的宗派,二女的父亲是现任的门主,一位塑胎境的中武境武者。姐姐名叫辛芙,妹妹辛蓉都是达到了天乳境的瓶颈,这次前来也是为了寻求一丝突破的可能。中年汉子是门中的一位供奉,也是门主辛铁勇的结拜兄弟,也是一位塑胎境。剩下的两名男子,长相憨厚的叫李建宇,先前出言不逊之人叫孙举。二人也都是达到了下武境的瓶颈。 “大叔,请问你叫什么?来自哪个门派势力啊?”,“大叔,看你这身板儿像个十五六岁还没长个子的孩子,你是长身体的时候没吃饱过吗?”名叫辛蓉的少女显然涉世未深,提出的问题就连一向说话刻薄的孙举也觉得甚是不妥。辛芙与叫做秦虎的中年汉子尴尬的接连向黄衫道歉。中年似乎并未因少女的不当言语而有丝毫恼怒,他笑着对辛蓉说道:“我叫蓝运,可能是拜我这个名字所赐,烂运,烂透了的运气。我从小家贫,吃百家饭长大,小时候都没吃过肉,所以个子就停留在十五六岁时候的光景了。至于宗门,我一个岌岌无名的山泽野修罢了。” 名叫辛蓉的少女此时却变得有些郑重,似乎是没有预料到,眼前的中年男人讲述如此遭遇时竟会如此云淡风轻。她眨动着大眼睛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众人用了一个时辰才终于走出山谷,一路上辛蓉一直像只夜莺一样说笑个不停,给中年男人讲述他们离阳州江湖的轶闻趣事,乐此不破。谷口与一片一望无际的森林相接,众人不禁有些失望,不知何时才能穿过这漫无边际的密林,但现在回头从别的路出谷显然也并不实际,众人便进入树林。 这里的林木都有两三丈高,且生长的极为茂密,几乎没有留下月光投入的缝隙。为首的中年汉子从背囊中取出六只火把,点燃后分给众人。明亮的火光照得众人的心也安定了一些。众人走了约一刻钟的时间,突然叫李建宇的青年没头没脑的问了句:“你们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众人闻言停步纷纷望向青年,青年见到众人都盯着自己,有些尴尬的挠挠头说:“我就是觉得怪怪的,有些冷飕飕的,但这不是重点,至于哪里不对劲我也说不上来。”说完就憨笑着看着众人。 “李师兄一说我也觉得有点冷呢。”少女辛蓉接话道。众人正在思索间,突然一个声音道,“是风”。众人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见到开口的是叫蓝运的中年,目光中尽是疑惑。中年解释道,“方才你们说感到冷飕飕的是,因为有风吹你们,可是如果有风,我们火把的火焰应该随风摆动才是,可你们看,我们的火把却是纹丝不动。这就是蓝小兄弟说的奇怪的地方。”闻言,李建宇一拍额头赶忙连声称是。众人也皆恍然,但随即又汗毛倒竖。 “难道说,这里的风只在我们腿上和身上刮,不会越过我们的头顶?”秦虎自言自语的问道。 “或者说,有什么东西在对着我们吹气呢?”蓝运的声音变得冰冷。话落,他将手中火把伸向脚下,借着火光原地转了个圈,众人皆看到在他转身的刹那,一道黑影窜入林中消失不见。 几人大惊失色,竟然真的有东西在跟随他们,而众人却没有察觉。 “啊……”辛蓉大叫一声,一把扑进姐姐怀中瑟瑟发抖。 “那东西是人是鬼,还是什么野兽?”孙举质问中年汉子道。汉子摊了摊手,示意自己也不知道,孙举见此人如此态度,不禁又怒火攻心。他心思急转,想出一石二鸟之计,他说道:“既然蓝大叔你如此胆大心细,不如就由你走在最后如何?两位师妹,你们走在我和李师弟中间,还请秦叔继续开路吧。”众人都听出青年话中之意,既然那东西是跟着众人的,那么走在最后的人定然是最危险的,虽然几人心中都觉得有些不妥,但一想,自己五人才是一队,不让外人涉险,难不成还让自己人铤而走险吗?死心作祟下,几人都没有出言,辛蓉刚要开口,,嘴巴却被姐姐堵住。中年见到众人的表现,耸了耸肩,示意自己走在最后并无异议。众人这才暗自松了口气,继续前行,众人转身的瞬间,走在最后的青年嘴角的笑容变得轻蔑冰冷。 中年走的很慢,刻意与众人保持一段距离。似乎真的是尽职尽责的为众人断后,名叫辛蓉的少女几次转头朝着后方喊,询问中年是否有事,而其他几人皆沉默不言的前行。中年慢悠悠的走在队伍后方,倒更像是惬意的散步,时不时的用火把照亮一下四周的脚下,但却再没有什么发现。在众人看不到的黑暗中,一个矮小的身影正趴伏在树上,一双眼睛盯着前行的六人,闪烁着绿油油的光。 大概又走了一个时辰,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此时众人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松缓下来。心弦不再紧绷,众人都觉得有些疲惫,于是为首的秦虎提议大家坐下休息。五人在一棵树下围坐一圈,这样可以为同伴留意各自身后的场景。这时,黄衫汉子从后方走近,他见众人没有给他让地方加入的打算,便也没有多言,众人的心思他已经了然。中年并未向众人期待的一样坐在众人对面的树下,而是就地靠着一棵大树休息。 “这林子里,每棵树长得都一样,谁知道我们是在往前走还是在原地打转啊。”名叫李建宇的青年自顾自地说着听他这么一说,其余几人纷纷警觉起来,辛芙四下张望,有些不确定的说道:“李师弟这么一说,我倒是真觉得这里我们好像来过。” 被少女这么一说,其他几人也开始怀疑起来,“辛师妹这么说,我也觉得我们来过这里,你们看那边那棵树,它上面的纹路我记得,就是长这样。”孙举赞同道,说的有板有眼。 “若真的是这样,那我们岂不是要被困在这林子里了?”辛蓉有些怯生生的说。 “不如我们接下来在树上留下标记,便可以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原路打转。”为首的中年提议到,见到众人点头,五人起身,准备继续行进。看见蓝运依旧坐在原地,孙举有些不耐烦的“喂”了一声道,“起来,该走了。” ”我还没休息好,刚才给你们留意身后劳心劳神,不如这次你走在最后怎么样?”中年轻蔑的看着说话的青年。 “你!”青年一时间语塞,竟直接撕破脸皮道,“你爱走不走,让你跟着也无非是想找个可以排雷的,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说完转身离去。秦虎瞪了青年一眼,有些僵硬的冲着蓝运,有些歉意的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就不打扰蓝先生休息了。先生多加小心,保重。”说着就带着几人离去。辛蓉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姐姐拉着走开,少女转头的瞬间看见中年脸上毫无掩饰的嘲讽。 ------------ 第十四章 林中遇袭 见到几人走远,中年汉子收起了脸上的嘲讽。对于他们的表现,并不感到多么意外,毕竟人心多是自私的,这种自私就像白蚁一样,会逐渐侵蚀掉人心中的善良,慈悲,怜悯甚至是内疚,当人心中所有美好的情感被蛀得千疮百孔时,人心也再不会有什么底线。其实,他看的出,名叫辛芙的少女和憨厚的青年曾在心理做过天人交战,他们的眼神中有过犹豫和挣扎,第一次在孙举提出让他走在最后时,第二次是众人欲要弃他而去时。只是没有一个人先开口,就不会有人开口,没有谁想成为群体中不一样的那一个,在很多时候,迫不得已的合群,比所谓的正义和公道更实际。所以中年汉子并不怪他们,他只是觉得惋惜,惋惜那个名叫辛蓉的少女,她的心未曾蒙尘,但若是她跟着这样的人长大,也许心再也见不到光明。他惋惜,少女的那一点点善念,就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的一颗光点,还没有散发光芒,就被一只手掐灭了。 中年收回思绪吐出一口气。他的视线望向自己的东北方冰冷的吼了一声,“滚出来”黑暗中一片寂静。中年面露不屑的说:“再不出来,信不信我一把火把这破林子烧了,把你老窝也烧了,看你还往哪里躲。” 似乎是中年的威胁起了作用,片刻后一个黑色的身影从中年面对的方向几个闪身窜了出来,黑影动作轻盈,迅如闪电,眨眼间就出现在中年前方不远处。眼前之物通体漆黑如墨,貂身猴首鼠耳,一双绿油油的小眼睛滴溜溜打转,面容又像一只山魈。他只有成人的巴掌大小,此时正后肢站立前肢抬起,倒像是个小人儿一样滑稽,只是它眼神中的戒备和警惕却十分明显。小东西见到中年男子盯着自己却没有什么行动,就“吱吱吱”的叫了几声,露出尖锐的牙齿。见到中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它有些焦急的开始龇牙咧嘴,爪子也手舞足蹈的比画着,似乎在威胁对方,又似乎在催促对方。 中年似懂非懂的伸出一只手臂,摊开手掌,轻声说了句“过来”,小家伙犹豫了片刻,似乎觉得眼前之人对自己没有恶意,就又向前蹦跳了两步,但依旧和中年保持着距离。 “你倒是谨慎。”中年露出了一个孩童般的笑容继续说道:“你能听懂人说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眼前的小家伙。眼前的东西蹦了两下,似乎是在回应对方。 “也对,你在这里不知道封闭了多少岁月,你能活到现在,没有成精才是奇怪的,能听懂人语也正常。”中年似乎想到了什么,感叹了一声,“妈呀,你还真是个老不死的啊。”黑影真的能够听懂对方言语一样,嘴巴咧的更大,龇出满口尖牙,似乎是对中年刚才的话表示不满意。 中年并不理会它的丑态,仍旧自言自语的说:“难道刚才一直是你跟着我们,捣鬼的也是你?”黑影蹦跳着原地转了几个圈,似乎是在表现自己的得意。 中年咋舌道,“还真的是成精了啊。也不知道是谁把你弄到这里来的,像你这样的同类这里还有很多吗?”可这一次小家伙好像并未听懂中年的话,它又向前走了几步,距离中年不过三尺。 “你在这里这么久,对这里一定很熟悉吧,你能带我出去吗?你知不知道,这里都有什么宝贝,好东西,传承,都藏在哪儿?“中年一口气说了一连串的话,却见到眼前的小家伙绿油油的眼里尽是”你蠢吗?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听得懂,还一下问这么多”的神色。 中年似乎是觉得逗弄着眼前的小家伙十分有趣便来了兴致。开始比画起来“出去,走出去,你懂吗,出去,离开这里。。”说着还学着对方龇牙咧嘴,用手上下挥舞着,“宝物,宝物你懂吗?就是那种很好的,会闪闪发光的东西。”中年继续模仿对方的动作,不是原地转圈就是奔来蹦去。巴掌大的黑影蹲在那里眼睛滴溜溜的转着,看着眼前这个大家伙在张牙舞爪的自娱自乐,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中年折腾了半天也觉得累了,一屁股坐回到地上。黑色的小家伙对此人的警惕和戒备似乎完全放松,它走到了中年的脚边,用小鼻子嗅了嗅中年的气味,又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中年的腿。中年再次试探性的摊开手掌,这次小家伙并没有躲避而一下子蹦到中年手掌上,中年抬起手,慢慢移动到自己的眼前仔细观察起来,小家伙的毛皮黑的油亮,还散发出一阵淡淡的木香。四目相对间,小家伙似乎突然察觉到了什么,浑身毛发倒竖,跐溜一下钻进男子的袖口,紧紧抓住男子衣衫瑟瑟发抖。 中年男子缓缓站起身,皱着眉看着一个方向,几道火光正从那里向这边靠近,凌乱的脚步声中掺杂着求救声。火光很快逼近,正是拾薪门的几人,只是此刻只剩下四人,名叫孙举的青年跑在最前面,紧跟其后的是气喘吁吁的两名女子,最后是中年汉子秦虎。几人身上的衣服皆有破损,沾满血迹,还时不时有血液从伤口中渗出。几人跑到中年面前,都是一愣。 名叫辛蓉的少女见到中年如同看到了救星一般,焦急的嘶喊道:“蓝大叔,快快救救我们,后面,好可怕。”其余几人见到少女求救,也都跟着停了下来喘着粗气。 “你们被追杀了?李建宇呢?”中年好奇的问道,此时躲在他袖子中的小东西变得焦躁不安,不停的用爪子抓挠着他,似乎是在催促赶紧离开。 “李师兄他……”马尾少女话还没有说完,就嚎啕大哭起来。一旁的孙姓青年突然用手指着黄衫中年歇斯底里的吼道:“是他,一定是他,刚才让他和我们走他不跟,我们就遇到了危险,一定是他,他知道前面有危险但是不告诉我们,所以害得李师弟身死,就是他害死的李师弟。”似乎是极度的恐惧让几人失去了分辨是非的理智,为首的中年和辛芙都将怀疑和仇视的目光盯向中年。 中年冷冷一笑,并未做过多辩解,他不屑于与这群没脑子的行尸走肉做口舌之争。他转过身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他的直觉告诉他,袖子里的小家伙一定察觉到了什么可怕危险的靠近,飞禽走兽对于危险有着先天的敏感。他不想留在这里多生事端。 “你给我站住”身后传来少女辛芙的喝声,“真的是你害死的李师弟。” “姐,你是不是被吓糊涂了?李师兄明明是被那些东西吞掉的,怎么会是蓝阿叔害死的。” “就算不是他害死的,也是因为他知道前方有危险故意不告诉我们的。”辛芙依旧不依不饶,竟然是对着前行的中年男子背后拍去一掌。中年脚步一顿,心中的怒火再也无法压抑,他转过身,右手成爪,抠向女子手腕,左手成指点向后者的咽喉。辛芙见状匆忙收掌,两掌夹向中年点来的手指。却不料,就在两掌即将贴合之际,一道黑影突然从黄色的袖口中闪出,在女子手腕留下两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后一闪而逝。女子惊叫一声,一边踉跄退后,一边用手握住伤口。中年男子也有些错愕,他本已想好变招,却不想袖口中的小兽竟然会出击,更没想到其牙齿如此锋利,想想自己刚才两次伸手给对方,又把那家伙放在眼前,若是当时它对自己也来上那么一口,中年不禁打了个冷战。 其他三人见辛芙受伤纷纷上前查探,黄衫中年冷哼一声,转身便走。“你给我站住,敢伤我芙师妹,你找死。”孙举正大喝着欲要上前,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几人来时的方向传来。中年也听见了这怪声,他转头一看,借着几人刚才掉落在地的火把,只见一个一人多高,两人多宽的影子正朝着众人“滚来”。 “不好,那东西追上来了。”少女辛蓉大惊失色,拽住姐姐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也顾不得后者正在止血,就往前跑,还不忘善意的提醒中年汉子一声“蓝大叔,快跑啊。”中年也不敢耽搁,撒腿就跑。袖子中的小兽在上蹿下跳,似乎比中年还要着急。跑了大概两柱香时间,小兽突然从男子的袖口跑到领口,探出头来,用鼻子嗅了嗅什么,然后伸出一只爪子蹭了蹭男人的胸口,男人低下头见到小兽的爪子正指着一个方向。男子会意,朝着小兽所指的方向跑去,行进一段时间,小兽又抓了一下男子胸口,然后用爪子指着一个方向。就这样又跑了三刻钟时间,身后已经听不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小兽也变得安静下来,重新钻回男子的袖中。 先前在逃跑途中,拾薪门的几人鬼使神差的跟着中年,却没想到真的摆脱了追击。见到中年放慢了脚步,他们也都停止了奔跑,之前就已经疲于逃命,刚才又是跑了三刻钟时间,此刻的辛氏姐妹都已经面色惨白,嘴唇发青。其他二人也都是双腿发软。 “你知道避开它们的方法?”辛芙的声音在中年的背后响起,声音中依旧是冷漠和高傲,“你是不是有方法能走出这森林?”少女咄咄逼人,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言语中的冒犯和失礼。中年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会少女的问题,他心中连对此人的厌恶之情都不屑产生了。先不说此女先前,不分青红皂白,甚至都没有片刻思虑就被孙举挑唆,迁怒于无辜的自己,其城府与心智仅是井底之蛙。而刚才她有求于自己,竟然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姿态,这里又不是拾薪门,她的趾高气昂,高高在上,又有谁会真的在意,更何况,中年的真正身份与之相比,简直云泥之别,若是换作平时,别说女子了,就算她父亲都未必有资格对中年三叩九拜。 “喂,我师妹和你说话,你耳朵聋了吗?”孙举又在此时为美人挺身而出。 秦虎作为宗门供奉,其城府与精通世故自然是几位晚辈所不及的,他先是出言教训了中年几句,而后快步走上前,与中年身位持平的地方,有些讨好的说道:“蓝先生,之前我们之间是多有误会,多有误会,几个孩子不懂事,还请蓝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 “小辈不懂事?我看是你拾薪门门规严谨,辛宗主教导有方才是。”中年的言辞虽然刻薄,他却毫不吝啬。身后的辛芙羞怒的面色胀的通红,辛蓉也羞赧的垂头。 秦虎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说:“先生说的是,回去我一定请门主好好管教这几个不成器的弟子。我观蓝先生先前逃跑时,啊不,离开时,离开时虽然匆忙,都似乎颇有掌法,慌而不乱,难不成先生真的有避开那些东西的方法?还是先生你知道怎么走出这森林?” 感受到对方言语中的谄媚与奉承,中年都忍不住笑了出来,还真是人老成精,要命不要脸的主啊。他思虑一番心中便有了计较。 “方法自然是有的,我也知道怎么出去。不过嘛,刚才这位孙公子对我大吼大叫好几次,我受了惊吓,有点想不起来了。” 闻言孙举大怒,这是摆明了要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可他又偏偏没有办法。“还不过来给蓝先生道歉认错。”“秦虎训斥道。青年不情不愿的挪动着步子来到中年跟前,嘟嘟囔囔的说了句”蓝先生见谅。”便转身要走。 “你说什么?刚才你吼我的时候声音太大,我岁数本来就大了,耳朵不太灵光,被你先前吼的什么都听不见了。还有啊,你不要让我看到你的脸,一看到你脸我就想起来你刚才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就心慌慌的。”青年听闻后几乎憋出内伤,岁数大了?眼前的汉子看容貌不过四十上下,而除了这张脸,身上肌肤白皙如同少年,看他刚才跑的比谁都快,哪里来的一点老态?耳朵不灵光,他与秦供奉对话毫无阻制,现在居然嫌自己声音小,这分明是在为难自己。 “跪下,给蓝先生磕头认错,声音大点。”青年正咬牙切齿间,秦虎的声音如同催命的恶鬼在他耳畔响起。他望向自己的两位师妹,见到二女只是冷漠的站在原地,没有丝毫要袒护自己的意思,他知道这个头是非磕不可了。他深吸一口气,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对着中年磕头大声说道:“蓝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与我计较,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 青年正要抬头起身,屁股上却重重挨了一脚,秦虎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他妈让你磕头的声音大一点。” ------------ 第十五章 拾薪三陨 听众人描述化名蓝运的中年汉子才得知,原来拾薪门的几人与他分开后,行进了约两柱香时间,沿途也都是做下标记。起初几人一路走过,都没有发现自己留下的信号,便都一味是朝着某个方向前行,而非原地打转。正当几人以为离脱离困境不远时,却遭遇了几只猿猴的攻击。猿猴的出现好不征兆,似乎是凭空出现的,对几人偷袭。因其伸手敏捷,且可以夜视,所以五人联手也占不到任何便宜,反而受伤不轻。正当众人绝望之际突然从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猿猴听到声音后竟然停止攻击一个个变得惊慌失措。众人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如几人先前所看到的黑影像一个黑色的球朝这边而来。几只没有来得及逃跑的猿猴被黑影瞬间吞没,片刻后黑影掠过猿猴尸骨无存,似乎从未出现在世间一样。几人大惊,连忙转身逃跑,但李姓青年因先前战斗时伤了小腿,所以跑的慢了些,众人眼睁睁的看着他被黑影吞没消失于天地间。随后几人一路奔跑,后来发生的事情中年已经知晓。。少女辛蓉回忆说,她见到有几个黑点脱离整个黑影球,看样子像是甲虫,而众人估计,整个黑影就是成千上万只这样的甲虫聚集在一起形成的。 中年在心里思忖着,难怪这个林子这么大,却死一样的安静,没有见到什么活物,怕不是被这些虫子吓的躲起来,就是被他们吃掉了。难怪刚才袖子的小兽会这般焦躁,就是觉察到这些虫子的靠近,幸亏自己逃的快,不然恐怕也是连个渣滓都不会剩下。想到此处,他不自觉的在心里咒骂其墓葬的主人。先是压制所有进入之人的修为,又搞出些这么可怕的虫子,这才进入不到一天,前面还不知道遇到什么可怕的危险,这墓葬的主人估计是个丧心病狂的老变态。 中年心里骂着,但脚步却丝毫未停,他袖子中的小兽此刻又窜到他的胸口,探出脑袋,一边用鼻子嗅着,一边用爪子指着前进的方向。因为中年带路所以走在最前面,小兽自己似乎也不想被他人察觉,没有发出声响,因此众人并未发现小兽的存在。一路走过,大约两个多时辰,起初少女辛蓉还会没话找话的活跃一下压抑的气氛,毕竟在黑暗中赶路,后面有不知道何时会再次出现的虫子,前方也不知道隐藏着怎样的危险,周遭景象也没有变化,众人的心里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着,呼吸都有些吃力。后来众人越走越累,少女也变得疲倦,不再出声,林中只有五人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众人都已经是疲惫不堪,但没有人开口提出要休息,所有人想着的都只有一件事,赶紧逃出生天。虽然大家都是武者,但一来几人修为都不高,在这里无法动用元气,虽然体力优于常人,但熬不过心累,到后来,五人就像五匹拉了三天三夜车却没有休息的驽马,步伐愈发沉重缓慢。 又走了大约一个时辰,眼前的神木变得有些稀疏,偶尔会有月光像渗出的水珠一样斑驳的洒在地面上。众人终于看到火把之外的光亮,心中顿时振作起来,就好像心中笼罩的阴影被豁开一道口子,力量与希望从外界涌入。 “我看我们离出口不远了,出了林子不知道还会遇到什么危险,不如我们先在这里修整片刻,蓝先生意下如何?”秦虎似乎是觉察到自家的两位小姐已经是强弩之末,终于开口道。 “也好,那就休息一下吧。”走在最前面的中年汉子停下脚步,他靠着一棵树缓缓坐下,调整着自己的气息。他虽然在受伤前是一位功底扎实的中武境,但接连几天的经历也让他身心俱疲。小兽似乎是觉察到眼前之人的疲累,钻回到男子袖中,绕着他的手臂翻起了跟斗,想以此来讨好后者。 拾薪门的几人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中取出了干粮和清水。用来盛水的水囊有些类似于芥子物,虽然小巧,内部自成一个极大的空间,但却只能盛装酒水等液体,虽然不如真正的芥子物一般强大,但仍旧价格不菲,尽管如此,那些常年游历在外的武者依旧对其趋之若鹜。中年见状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但他的清水和食物都放在自己的芥子物中,若是当着众人的面拿出,怕会让几人心生歹意,便只好眼巴巴的看着几人咽了几口口水,以给有些冒烟的喉咙灭火。 拾薪门的几人似乎并不想将自身的储备分给这位刚才他们还卑躬屈膝,谄媚奉承的“向导”和“救命恩人”。在他们看来,有求于人,只要动动嘴皮子,摆足了姿态就已经足够,而对方没有对他们提出什么条件也是因为对方的识趣,他们不会从内心深处感激对方。而对方的作用失去时,对于他们就是可以随手抛开的一块鸡肋而已,人人为我,我不为人,是他们一贯奉行的原则。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他们皆是升米恩斗米仇的小人,而像拾薪门几人一样的人天下何其之多?他们永远都只会觉得是天下人亏欠了自己,是这个世道辜负了自己,而从不会反思自己为天下人做了什么,又为这个世道做了什么。中年想着,当年拾薪门的开山祖师创建宗门,命名为“拾薪”时,应该是想取“众人拾柴火焰高”和“薪火相传”之意吧,当年的开山祖师应当是一位心秉承兼爱学问道统的墨家弟子吧,那种为天下苍生开太平的豪气,那种聚拢了一批也许修为不高,但心怀博爱的同道中人,在乱世中相互取暖,齐心协力拾柴生火,温暖世道的壮怀,又该是何等的风流?可如今的拾薪门,首座弟子心胸狭隘,门主长女骄横清高,宗门供奉趋炎附势,若是开山祖师知道,会不会气的一副骨头架子重开棺材板,跑到祖师祠堂里破口大骂这些不孝后辈。 中年脑海中正想着,一副骷髅在宗门祠堂指手画脚破口大骂,下面一群老家伙俯首在地,瑟瑟发抖的场景就觉得好笑,不由的笑出声来,正好惊到了走过来的少女辛蓉。辛蓉有些狐疑的问道:“蓝大叔,你没事吧?该不会是走路累糊涂了吧,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傻笑?” 中年见到来人,脸上的笑容收敛,却依旧神色温柔,他对这个少女还是很有好感的,这可能是他愿意带着几人脱困的唯一原因。 见中年没有回答,少女也没有多问,将手里的水囊和一块肉脯递给中年说:“蓝大叔,我看你也没有行囊,你又没有势力背景,更不会有什么芥子物了,我这里有些水和吃的,你先吃点吧。”说完,少女竟然低下头,有些愧疚的说:“抱歉蓝大叔,我们带的东西也不多,还不知道要在这墓葬中呆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其他食物,所以我也不能给你太多,抱歉。”说罢少女站起身有些羞涩的跑开了。中年手里拿这水囊和肉脯,愣愣的看着少女的背影,脑海中还在重复少女最后的话,她竟然因为自己藏私而感到愧疚,竟然因为自己留了可能保命用的物资而没有分给自己太多而惭愧。对于少女来说,或者换做其他人,处在少女的位置,都会把自己当作一个奢侈他人的大善人,而奢侈过了,被奢侈之人就应该感恩戴德,怎么还敢嫌弃被施舍的东西少呢?而少女不是,她不是在施恩,而是在报恩,报中年在湖中保住二女冥界之恩,报中年在林间断后之恩,报中年带他们走出仙境的救命之恩。所以少女才会愧疚,她只觉得,对于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却还要因为私心留下食物和水,她内疚对方的涌泉之恩,她却滴水相报。中年看着少女的背影,似乎与前日那个月色下推着车与姐姐并肩而行的农家少女的背影重合在一起。 孙姓青年站起身,说自己要去方便一下,便拿着自己的佩剑走入林中。过了许久都一直未见此人出来。辛芙正与秦虎商量着要后者前去寻找,而似乎是对坐在不远处的中年汉子心存芥蒂而不敢离开,两人因此低声商讨着。 中年汉子隐约听见他们的对话内容,却并未在意对方的小人之心,闭目养神。突然他袖中的小兽突然觉察到什么一般停止了玩闹,而是直立着身子耳朵竖了起来,紧接着又用爪子用力挠了一下男子手臂。中年虽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一路上小兽的敏锐感知他已见识过,尽管还是一头雾水,不知小兽在警戒什么,若是那些虫子,小兽早就变得焦躁不安,但后者现在只是警惕,且似乎是在表明有什么危险是冲着男子而来,还是暗中戒备侧耳聆听。就在男人全神贯注的听着周围的动静时,感觉一股寒芒正对着自己后背而来,这是武者修炼多年对危险的警觉和感知,中年双掌拍地,身子腾起,双脚向后一蹬,踏着树干,借着这股力量向前方扑去,落地时一个滚翻站了起来,望向身后。就在男子起身的刹那,一把利剑从树后刺出,虽刺了个空,但若是男子刚才坐在原地,已经被长剑透心而过了。 面色阴沉的孙举手持长剑,脸上的恼怒和惋惜不加掩饰的燃烧着。他再次提剑,又刺向中年心口。 “孙师兄住手,你要干什么。”少女辛蓉作势就要冲上前去,却被姐姐一把拉住,少女转头怒目圆瞪盯着自己姐姐。 “蓉儿,我们三番五次得罪了这个姓蓝的,想必他早已经对我们怀恨在心,现在孙师兄又直接对他偷袭下了杀手,虽然是孙师兄自己的意思,但姓蓝的难免会认为是我们拾薪门所为,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斩草除根。若是此人活着,死了的就该是我们了。” “可是,可是蓝大叔还要带我们出去啊。”辛蓉的眼中已满是泪水。 “二小姐,大小姐说的对啊,现在双方已经撕破脸,此人不能留。我们已经临近森林边缘,只要朝着月光走肯定可以走出森林。大小姐,你护着二小姐,我去帮孙举,他怕不是姓蓝的对手。”说罢抽出腰间的短戟向两人战圈而来。 中年一直在躲避长剑,因为没有兵刃,很难找到还手的机会。青年长剑如毒蛇般频频刺向中年咽喉与胸口,后者都是险之又险的躲过。中年低头躲开一剑,栖身靠近青年伸出右手,一拳砸向青年左侧太阳穴。青年冷冷一笑,回剑旁刺,直指中年袭来的右肩,谁知中年竟然不闪不避,一剑竟然洞穿中年肩膀。中年来势依旧不减,竟以右肩逆着剑身冲向青年,青年错愕的瞬间,中年的拳头狠狠砸在中年的喉结上,后者立刻呕出一口鲜血,倒退两步。倒退时却不愿长剑脱手,竟是拉着中年一起前行,又是两圈重击,分别落在青年面门和右脑太阳穴。青年满脸是血身形摇晃,中年正要再出一拳,一道寒光从左侧袭来,是杀到的秦虎。中年面露狠厉之色,竟然以自身为支点,身体向左甩去,右肩上的剑与握剑的孙举被一同甩向中间的戟锋。中年收力不及,青年的右臂被斩落。青年吃疼终于松开握剑之手,捂住淌血的断口倒地哀嚎着 刚才中间用狠发力,长剑刺入的伤口更深,股股血流向外涌出。中年咬牙将剑缓缓从肩头移出,却丢在地上。此时秦虎也从刚才误伤同伴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他并未理会倒地挣扎的青年,而是冲向身负重伤的中年。不知中年是伤势过重失血过多,头脑已经不清醒,还是已经无力反抗,竟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一道寒刃刺向自己胸口。一旁的儿女,一个激动的手心紧握,目露期待,一个吓的花容失色,目光呆滞。 “噗”的一声,戟尖刺在中年胸口,凝滞,紧接着中年汉子缓缓倒地,短戟从他手中与中年胸口滑落。只是戟尖已经断裂,上面可见清晰的齿痕。中年心口有一个洞,还有血液渗出。而站着的中年左手还捏着两枚云朵形状的梭子,正是云隐山庄的追云梭。 中年知道自己体力不支,无法与对方肉搏战斗,只能动用自己的底牌追云梭。但因为无法使用云气,追云梭的威力大不如前,中年只能等待机会,等待以伤换命,搏命一击的机会。他本打算在短戟刺入自己心口前的刹那打出追云梭,这样才有十足的把握一击毙命。追云梭在进入武者体内后,火进入人体最近的穴窍,将其摧毁,而后会沿着经脉进入其他穴窍,以扰乱武者元气的运转,以破坏体内小世界与外部天地的联通。若是修为欠打者可以自身元气阻隔追云梭在体内的破坏,若是修为一般者,几乎很难在追云梭下生还。因追云梭的打造材质特殊,而使用手法又是云家的绝密,所以只有云姓的嫡系子孙才能修炼。但追云梭依旧是云隐山庄除了一曲肝肠断之外最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存在。但是对于没有元气的武者,追云梭的伤害就与一般暗器无异。因而,在这里中年男人本不想使用此物,一是不想暴露身份,二是不想牛刀杀鸡。只是唯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怀中的小兽居然在戟尖刺破衣服的瞬间将其咬断,而那血液乃是从小兽口中渗出。虽然中年自信,那一击不会伤到自己,还是有些感激的摸了摸怀里的小兽。小兽也用毛茸茸的头蹭了蹭男子的胸膛。 男子望向青年,他将手中的追云梭收起。捡起掉落在地的短戟向青年走去。 ”住手!尔敢!”,“蓝大叔,不要!”两声少女的惊呼同时传来。中年的动作没有半刻停顿,手起戟落,直接插入青年的面门,然后搅动两下。他又拔出短戟,走到秦虎的尸体前蹲下,用戟锋滑开后者胸膛,伸手进去摩挲一阵,取出一枚血淋淋的云形物件,在尸体的衣服上将血迹擦干。 中年也不去理会一旁还有两名噤若寒蝉的女子,毫不避讳的从芥子物中取出伤药倒在自己右肩深可见骨的窟窿上。又用纱布包好。可能是顾及有女子在场,中年并未更下染血的衣袍。一切处理完毕,中年站起身,缓缓走向靓女。。 见中年走来,辛芙将妹妹拉到身后有颤抖的与中年对峙着,“你想干什么?”声音颤抖的就像被夜风蹂躏的枯草。 中年没有理会女子,而是看向其身后的辛蓉,将手中的那枚追云梭抛给少女说:“若是日后遇到困难,可凭此物到云隐山庄求助。”说罢,转身离去。 少女看着手中的梭子愣愣出神。“追云梭,他是云隐山庄的人,可他为什么先前不说,又不和云隐山庄的队伍在一起。”姐姐辛芙自言自语许久,似乎后悔自己的有眼无珠,后悔自己等人为拾薪门得罪了这样一位大人物。而妹妹却依旧一言不发。中年不知道的是,若干年后,已是拾薪门宗门的女子,在门派生死攸关时,也未曾让人拿着此物去云隐山庄求助,当她得知这枚追云梭的真正主人时,心中似乎多了些莫名的情绪。中年更不知道的是,当少女变成老妪,当乌瀑变华发,缠绵病榻的老人,在临终前,手里依旧握着这枚追云梭。 玲珑骰子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若将华发生青丝,蓉心可愿诉云心。 ------------ 第十六章 炼化月魄 月色下,一个身着黄衫的中年正沿着山路前行。中年按照怀中小兽的指引,出了森林。又走了一个半时辰来到现在的山中。沿途偶尔可以简单基础打斗过的痕迹和武者的尸体,应该是有人在这里发生争执而大打出手,当然也不排除有人在此地得到宝物机缘而被他人杀人越货。尸体大多是一些散修或是身着一些男子并不认识的小势力制式袍服的武者。他按照小兽的指示一路走来,却并未有任何发现,每次自己停下脚步或者方向有所偏差时,小兽都会从怀里钻出脑袋“吱吱吱”叫几声,对其表示不满。中年无奈,只好按照小兽的提醒进入山中。 中年就这样在山里七拐八拐的走了又近一个时辰,脚下已经没有路了,而是要踩着枯枝,拨开灌木,有的地方甚至需要徒手攀爬。正当中年有些愠怒准备放弃时,怀里的小兽突然跳了出来,兴奋的在前面蹦跳了几下,然后钻进一片藤蔓之中。中年讶异扒开藤蔓,里面露出一个漆黑的山洞。山洞有两人多高,三四丈宽却不知有多深。中年从自己的芥子物中取出一枚荧光石举在手里走进洞口。 洞内十分干燥。没有生长植物,两边的洞壁光滑如镜,可以清晰的映照出人影,应当是有石匠专门打磨过的。地面铺着三尺见方的青石板,石板之间严丝合缝。跟着小兽在洞里绕了几个圈,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座石室。石室的中央是一个圆形的水潭,水潭中荡漾着银白色的液体,好似一池月光。池子内银白色的光芒闪烁着,将整个石室照亮如同白昼。但光芒虽然明亮但并不刺眼,反而让人觉得有些幽静清冷。 石室的墙壁上有几幅壁画。一幅是身着白衣的仙子,御风奔月而去;一幅桂树飘香,一位中年正在挥斧伐树;一幅宫阙林立,一位女子萧索饮酒,酒醉起舞;一幅庭院深深,一只兔子落寞仰首。中年依稀可以辨认,这些壁画与世间流传的关于月宫广寒的传说息息相关。但最中间的一幅画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画卷分为两部分,其中一幅是一位中年男子把酒指月,却不是与月对饮,而是挥手间,一轮明月从长空直坠人间,男子一手把酒豪饮,一手长袖飘摇竟将整轮月魄收入袖中,其潇洒风流仙人风范让石室内的中年血脉膨胀。另一幅似乎是在描绘一场战争,只见天门打开时,无数天上仙人纷纷重返天门欲入人间。一名人间之人,率领无数武者在天门外与仙人交战。领头男子正式收纳明月入袖者,只见他一头银发如月华,同样一手持酒痛饮,一手衣袖飘飘,从男子身后升起一轮皎月,男子手指天门,一轮明月拔地而起,直撞天门而去。一名陆地仙人,醉酒风流以一轮明月问道天上仙人。 中年许久才将视线和思绪从壁画上收回。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内心的波澜。他望向眼前的池水,似乎是在问站在一旁的小兽,似乎又是在自言自语,“这一池子难道是月魄”?相传上古曾有多个世界,且相互连接,每个世界的日月星辰都有所不同。曾有一位其他世界的大武,以神箭射落天空九轮曜日,而每轮曜日竟皆是一只金乌。也曾有大神通者,前往其他世界,收日精月魄入怀,或是带回武者所在世界,或直接炼化。因此,一直有传言说,有武道大能将日精月魄炼化为对应阴阳属性的乾坤物,或是直接炼化融入自身体内小天地。而日月之精魄也被视为阴阳乾坤物中的极品所在。只是这种传闻太过于虚无缥缈,日月高悬,世人皆以蝼蚁姿态仰视,没有谁真的妄想过去炼化日月。因此中年刚才的自言自语,有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和狂热,更多的也是如在梦中的难以置信。 男子缓步走向水潭边,蹲下身去,将一只手伸入潭中。潭中之物温润如玉,清凉如霜雪,男子感觉自己附魔着绝品的蚕丝锦缎。他用手试图捧起池中液体,却不想正池中之物如同凝脂般,竟是带起一条银芒玉辉。 男人看向小兽问道:“这个是要喝下去还是要?”小兽似乎这次听懂了男人的询问,它用爪子指了指中年,又指了指水潭。男人会意是让自己跳入潭中。 男人宽衣进入水潭,水潭并不深,男人坐在池中刚好露出一个脑袋。只是潭中一片银芒,因而从岸上看,无法辨别深浅。男人感觉浑身一片清凉,似乎先前与人恶斗的伤势也在缓慢恢复着。男人有些不解,虽然在这里泡着可以恢复伤势也的确会觉得神清气爽,但如果仅仅是这样显然是暴殄天物了,这潭中的如果真的是画卷上所描述的月魄,那么自己是否可以真的炼化。 在武者突破到中武境时,往往会选择一门与自身大道属夜行相亲的功法修炼,运转功法时可吸纳天地元气,元气入体后,可以沿着经脉,经过各处开辟的穴窍汇入丹田,周而复始。男子之前也曾修习过一部吸纳天地元气的术法,此时他心中默念阀诀,以沟通体内世界与体外天地的方法试图吸纳潭中的月魄。但刚一运转功法,男子就感觉体内经脉发出灼热般的刺痛。男子咬牙坚持,试图运转一个周身,却是疼的满头大汗,浑身乏力也不见潭水有丝毫变化。 似乎是发现了男子的举动,岸上的小兽有些焦急的吱吱吱的手舞足蹈乱蹦乱跳着,似乎是在讲述着什么,男子看了半天并未会意,一个劲儿地对着小兽摇头。小兽似乎是觉得眼前之人过于蠢笨,也失去了“教”他的兴致,竟然有些沮丧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男子怎么呼唤也没有丝毫反应。 男子坐在潭中闭目沉思,突然想到若是真的要炼化此潭,应当将整潭之水视为一物。应当以炼化乾坤物的术法将其炼化才是。通常来说,若是精炼一件乾坤物,要耗费武者三至七日时间,且武者一般需要提前数日将自身状态调至最佳,在炼化时也需要有人在旁护法,以确保炼化的万无一失。但男子几个时辰前才经历一场生死搏杀,且眼下只有眼前的小兽,指望它为自己护法,倒不如直接求老天爷来的实在,更重要的是,武者在炼化乾坤物时需要大量天理元气的支持,且不说男子经脉受损无法动用元气,单是在这一方世界中,三条腿的蛤蟆未必寻得见,但两条腿的泥胚境这里却比比皆是,又怎么可能动用元气。 男子思量再三,最终还是决定赌上一次。若是失败,自己已经是现在这幅光景,还能比之更差的无非就是身死道消而已。 男子闭目,调整内息,以精炼乾坤物之法,开始尝试炼化潭水。 整整过去七日,七日来潭中的液体竟慢慢进入男子体内,而水位也在逐渐下降。当最后一丝银芒被男子吸纳入体,他的双眼也缓缓睁开。他睁开壮缪的刹那,似乎有一轮明月在男子眼中一闪而过,男子此时的双眸明亮如月光。 此刻他体内因为内伤早已变得焦枯如同枯藤的经脉,已完好如初且变得更加晶莹。经脉中天生便带有的藤丝状的隐疾虽然依旧可见,但似乎沉寂下来,并不如从前那般活跃,会主动吸收天地元气,不知是得益于这方天地的压制还是得益于炼化了月魄的缘故。 更令男子惊喜的是,除了已经开辟且未被破坏的两处穴窍外,包括心口被毁去一半的穴窍在内,男子竟然在此次炼化中又开辟了十处穴窍。加之先前两处,竟然在泥胚境时就已经开辟九处穴窍。这事若是传扬出去,怕是就连那些坐镇大势力的老家伙,也会掉落一地下巴。同样出人意料的是,男子的骨骼此刻同经脉一样变得温润如同被玉璧雕琢的一般,有月华在经脉骨骼间流动。此时在男子的丹田之中,曾经因为动用一曲肝肠断和隐疾发作而狼藉不堪的体内世界竟然焕然一新。世界中有一方水潭,潭水平静无波,银白皎洁如同月光。皓月当空悬挂于世界之中,天上月与潭中月交相辉映,月华如羊脂,如秋霜。 男子从池中跃出,脸上的欣喜难以掩饰,不曾想,阴差阳错进入密林,又因缘巧合结识眼前小兽,眼前小兽带他来此深山洞窟,他因缘际会精炼了传说中的月魄为自身的一件乾坤物。而月魄入体,他被内伤灼烧如同焦朽枯藤的经脉居然重新焕发生机,被月华洗涤,经脉中天生便带有的隐疾,虽然没有根除,但似乎被月魄所压制。荒废倒退的修为居然重新迈入莹骨境,且突破一气呵成毫无凝滞,更未感受过以往突破时经脉中传来的钻心剧痛。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竟在炼化过程中打通了十二处穴窍,若是可以在步入中武境前再打通二十四处,那便可以羡煞无数武人与天才的“瓦内”之势晋升中武境。所谓“完美”是指武者在每个境界时,都可以开辟十二处穴窍,若是可以以新增的三十六处穴窍跻身一个大境界,便被视为“完美”。而在整个武者世界,每个小境界开辟十二处穴窍就已十分不易,修炼境界越高,穴窍打通的难度也就越大,因此,以三十六处新增穴窍突破大境界的事情,在下武境就已是天方夜谭,若是真有人能够做到,其可成为江湖之人一年中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而若是以完美跻身上武境,甚至突破玄境桎梏,若是真的有武者敢这样想,只会被他人视为儿时脑子被驴踢了或是修炼时伤了脑子的白痴。 而今,男子以十二处穴窍开启之姿态跻身莹骨境,虽不能保证一定可以“完美”二字重返中武境,,但至少他现在的体内穴窍数量,已经比九成九的蒙元境界武者还要多。也让男子对那个虚无缥缈的“完美”二字有了一线希望去冲击。想到此处,男子的嘴巴裂到耳朵根。小兽看着眼前这个赤身裸体一丝不挂的男人,绿油油的小眼睛中发出有些鄙夷和狐疑的神光。 很快,男子的理智就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心中欣喜若狂的火焰。他深吸了几口气,尽量让自己激荡的心绪平复下来。脸上一闪即逝一片阴云,虽然,他在这里收获颇丰,虽然经脉中的天疾似乎沉寂,但它就像埋藏于身体中的一座火山,虽然此时正在休眠,但无人知晓何时何地又会突然爆发。若是无法根除此患,内心永远会笼罩着这样一层阴霾。男子在心中对自己说了句“船到桥头自然直”,便从芥子物中取出一件崭新的宽大黑袍套在身上,将自己从头到脚遮的严严实实,只留下一张隐藏于黑暗中的有些模糊的枯黄面容,若不是走近查探根本无法辨认此人的相貌。男子又取出一些清水和食物,坐在空空如也的潭水边。他修炼七日水米未进,先前兴奋与自己此次的天大机缘并未察觉,现在五脏庙已经开始在体内打仗叫嚣着对他这位主人的不满。小兽见到男子手里的肉干,好奇的走上前来闻了闻,居然有些嫌弃的撇过头去走开了。男子见状不禁哑然,他想到认识这小兽以来,没有见过对方进食饮水,难不成这小家伙天生不用像其他飞禽走兽一般觅食,还是趁着自己炼化月魄期间,它已在外觅食饱腹过了?男子想了想也没有深究。突然他开口道:“小家伙,看你这架势以后是要跟着我了?我给你起个名字吧,看你通体黝黑,毛色柔滑,不如就叫你豆腐吧。” 小兽似乎是听懂了男子的话,盯着男子“吱吱吱”的叫 了几声。 “你也觉得豆腐这个名字很贴切对吧?”男子得意的说道,似乎是对自己起名字的本事极为满意。他对小兽招了招手说:“豆腐,来!”小兽闪电般的窜到男子手掌,没入黑袍之中。 男子站起身,又环顾了一眼石室内的壁画,对着中间的那幅仙人揽月和明月问天人的画卷深深鞠躬,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而后转身走出山洞。 男子按照小兽的指点朝着山中的另一个方向走去。他现在愈发好奇小兽的身份和来历,似乎小兽对这整个墓葬了如指掌,又似乎小兽天生就感知敏锐,可以轻松找到各处机缘和宝物的所在。他更加期待,小兽会带他在这里寻获到怎样的机缘。 想想自己十几日前,还是因为使用一曲肝肠断导致经脉尽断又遭隐疾反噬而修为尽毁的废人,还是那个山庄内外无数人可以轻而易举设伏追杀的蝼蚁,还是那个与下武境一战还要以伤还命殊死搏杀的蚍蜉。而此刻,想到此处,男子顿觉一股浩荡之气充斥胸臆。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三轮明月。天上有明月,我心中亦有皓月,天上三轮月,不及我心中一轮。 ------------ 第十七章 遇彩幻府 古人不识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皎皎月色下,一名身穿黑袍的男子正徒步山中,心中感慨着。这时前方的巨石后传来人声,仔细辨认似乎是女足的争吵声。 男子虽有些吃惊,居然也有其他势力之人进入这座山中,但却并不好奇争执之人究竟是谁,又是为何。江湖恩怨,势力之博弈,武者大道之争,甚至见钱眼开见色起意的事情在江湖中数不胜数。男子并不会天真的以为自己应该惩恶扬善,替天行道或是英雄救美。先不说自己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去做。就算真有本事,可人心世故又岂能根据自己眼下看到的,或是涉事双方的各执一词或是三言两语而轻易判断呢。一人要杀另一人为父报仇,可谁又知道,他的杀父仇人一家上下是否是被自己父亲所杀呢?一名男子要亵渎一名女子,女子只说自己受害,可谁又知,是否是女子假意勾引另有所图,却不料假戏真做呢?若是一群劫匪劫掠富商,若是只觉得劫匪伤天害理,而不去问富商的银子是否来路干净,又是否欺压良民巧取豪夺,而劫匪是否因为官商勾结而导致倾家荡产流离失所呢?若是有人劫富济贫,只想着将富人的钱财拿去分给穷人,却不去问,穷人为何而穷,是否因为每日白日做梦妄图不劳而获?而富人若是本分经营遵纪守法,钱财来路得当,那么行侠仗义之人又与土匪何异呢? 所以在男子看来,江湖上那些所谓的侠义心肠不过是莽夫的一时脑热,那些所谓的惩奸除恶,很多都是以自己的是非观念武断他人的生死,与草菅人命并无不同,那些所谓的除暴安良劫富济贫,也多半是以菩萨袈裟掩盖屠夫内心的自欺欺人掩耳盗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男子自然不会在此时参与过问他人的争端,更何况这里的所有人在利益面前皆敌非友。 男子正想着预要绕开巨石换路而行,却似乎被石后之人察觉。一道冷喝声随着一道粉裙倩影从巨石后一闪而出,拦在中年前方。“什么人,到这里做什么?”女子手中握着一根长鞭,鞭身上绣着牡丹纹饰。 随后又从石头后走出八名女子,其中四人身穿与持鞭少女一样的粉裙,其余四人则是身着紫裙。身穿粉裙的四名女子站在拦阻着中年的女子两侧,面露戒备与杀意,而四名紫裙女子则是似乎看到了救星一般,脸上竟然浮现出惊喜的神色。 男子虽然不认识这九名女子,但却认识她们的服饰。在当今的江湖有些宗门势力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有些是因为其深厚的底蕴和强大的实力,有些则是因为门派的独树一帜。眼前九名女子所属的门派便是后者。 在大夏东部的葆震州有一方势力名唤彩幻府。府中弟子皆是女子,且在宗门理念选拔新弟子时,除了考察其修武资质外,还会以女子美貌作为择其入门的标准之一。江湖上只招收女弟子的宗门势力也有,只是汇集了如此之多美貌少女的便只有彩幻府一家。而府中女子多会嫁给其他宗门势力的年轻俊彦成为神仙眷侣,因此彩幻府在整个葆震州乃至整个大夏都有与诸多势力结下了不浅的香火情分。因此,虽然彩幻府的整体势力不能与一流的各大势力宗门相比,但其在葆震州的地位却也是其他势力不容小觑的。 相传彩幻府的开山祖师是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却因坠入情网却不得其果最终因爱生恨,她销声匿迹世间近三十载,归来后竟然武学大成,她凭借一腔愤怒屠灭心爱之人整座宗门,引起江湖哗然。当她剑指心爱男子时,对方已是年近花甲的华发老者,而让男子诧异的是,岁月竟然未曾在眼前女子容颜上驻足,女子依旧姿容如同少女。自此,江湖上出现了一方皆由女子组成的势力名曰彩幻府,起初彩幻府之人专杀天下负心男子,也曾一度引起其他江湖势力的不满并视其为魔道之人,但葆震州几大势力接连围剿几次都铩羽而归。据说彩幻府之人修炼魅术与幻术两种术法。所谓魅术是以眼神言语配之特制药物在功法的作用下可以魅惑人心,使受魅惑之人的心智被施术之人所控;而幻术是以特别祭炼的宝物构筑阵法,使人陷入环境之中,如入梦中难辨真伪不分虚实。 彩幻府历来也都分为魅幻两派,两派之人皆以自身为彩幻府传承正统自居,历年来两派之间的明争暗斗已是江湖人人皆知的秘密。魅术一派之人着粉色衣裙,而幻术一派则偏爱紫裙。据说,当今彩幻府的府主乃是幻术一脉传人,她曾在当年的掌门之争中印门中长老和供奉的支持险胜自己魅术一脉传人的师姐。但因为掌门性情温柔不喜与人争斗,当年只因自己是幻术一脉中最杰出的弟子,才不得不参与与师姐的府主之争,这也是彩幻府历来的规矩。而她上位后因为性情软弱,常被自己师姐打压并被暗中夺权,如今已经有鸠占鹊巢之势。男子想及此处,见到眼前九人便明了了,定然是魅术一脉弟子要在此处加害同门。念及于此,他便更没有丝毫查收的兴致,于是道:“在下只是路过,叨扰了几位彩幻府的仙子,还请见谅。在下只是借道,还请仙子行个方便。”语气友善不卑不亢。 还未等领头的女子开口,她身旁的一位发髻高束的女子开口道:“借路?那么多路你为何偏偏要来此处,我看你分明就是那个贱人的姘头!”说罢用手指向紫裙女子中的一人。女子闻言面色煞白,嘴唇颤抖,双头通红。 男子看了一眼被指着的女子说道,“仙子慎言,在下并不认识贵府中人。在这墓葬中人,皆是为寻求机缘而来,在下只是随意走动来到此处。至于贵府中事在下无心过问,更无心参与。”男子自认自己说的已经足够清晰明确,就是你们彩幻府是内斗也好,是争权夺利也好,那是你们自己家事,老子就是来这里捡便宜发财的,对你们这些破事没半点兴趣。 拦阻在正中的粉裙女子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鞭子,对身旁的几人说:“让路”便向路边走去,其余四人也让出一条路来供男子通行。男子抱拳谢了一声,正迈步而行,却不料一名紫裙女子突然指着男子大喊道:“你这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我师姐对你那么好,你却花言巧语骗她,许下那么多海誓山盟。你与我师姐约定在今日在此处杀了这几个魅术一脉的狐媚贱人,怎么你看到对方人多怕了?还是你见色起意移情别恋了?” 说完还冷笑起来。男子闻言大惊,他真是佩服说话女子捏造事实的本事,一气呵成的谎话连篇,说的如此掷地有声,铿锵有力,义愤填膺,他差点自己都相信,自己真是女子口中说的薄情寡义见异思迁的负心汉。但震惊女子睁眼说瞎话本领高超的同时,男子心中的寒意与杀意便沸腾起来,好一个歹毒的女子,这分明是想把自己拉下水。他看到粉裙之人重新投来的目光和其中蕴含的杀意,便心知怕是这几个蠢女人也是信了这紫裙少女的颠倒是非。 男子并未急着离开,也未急着动手。他虽知道彩幻府之人的手段,但却从未见识过,也不知在这种大家修为被压制在泥胚境时,其是否依旧可以施展魅幻之术,因此他也不想轻举妄动。他转头望向说话的女子,,有些嘲讽的问道:“哦?你说我与你师姐海誓山盟,还说我与她商定再次协助你们击杀同门?那你一定见过我拉?你可知我姓甚名谁,来自何门何派?” 女子犹豫片刻,气势不似方才那般凌厉,她有些吞吐的说道:“自然是认识,至于你的宗门势力和姓名,我师姐她并未告知与我。” 男子笑了笑说:“既然见过我,那你倒是说说,我长的什么样子?”语气中尽是调侃。 “样子?”女子不假思索的说道:“自然是面如朗月的年轻俊俏公子。”女子十分不解为何这男子要问这种问题,听此人声音当是位青年,而她随口说的年轻俊俏公子如同未说,这种形容甚是宽泛,即便男子长得真的没有面如朗月,在场之人也只会觉得她是在给自己师姐的情郎留几分面子。 男子闻言,笑出声来,声音中的轻蔑嘲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头雾水。男子缓缓拉下头上的黑袍,露出自己的脸颊。借着月光众人见到男子相貌后都大跌眼镜。且不说是不是位面如朗月的英俊青年,此人面色枯黄,一副中年人的面孔,且脸上透露着病容,与青年俊俏毫不沾边。“这就是你说的面如朗月的俊俏公子?姑娘还真是抬举在下了。”男子再次出言讥讽。 先前说话的女子面如死灰,她本想着耍些心机,能拉此人下水,与魅术一脉之人敌对,或许她们一脉还有一线生机,却不想,此人虽然声音如同翩翩公子,相貌竟是如此不堪,这样傻子也能看出她先前是陷害此人。。先不说魅术一派几人定不会与此人为难,她先前的算计皆是白费心机,若是此人一怒之下与魅派之人联手,那她们姐妹四人更是凶多吉少必死无疑了。念及于此,她不禁悔恨自己的自以为是和自作聪明。 男子转身望向那名为首的粉裙女子,面带不屑的说道:“仙子,看来贵派之人似乎是得了失心疯,这样的弟子还是少带出来好,若是出来胡言乱语,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我们这种粗鄙汉子自然不会当真,可若是玷污了仙子你们的声誉可就大大不妙来了。” “先生说的是,这种口无遮拦败坏我彩幻府名声的孽徒,我们自然会代宗门清理门户。还请先生先行离去,我府中丑事还是莫要污了先生的眼。”男子冲着女子笑了笑,就欲离开。 这时“扑通”一声,位于中间的紫裙少女双膝跪地,对着中年磕头道:“先生,先生请留步,先前是我师妹一时糊涂,出言诋毁先生,我替她向先生赔罪。但我们被同门围杀,我师妹也是无奈之举才出此下策,目的只是希望先生能援救我等。” 中年脚步未停,冷冷的道:“你们彩幻府之事我从一开始就无心插手,天下这么多宗门,江湖那么多是非,又岂是我一人就可管得过来的?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武者有武者的道理,不干涉他人宗门之事本就是我等立足江湖的根本之一。我也不是什么侠肝义胆,喜欢行侠仗义打抱不平的侠士。更何况你们府中的是非恩怨又岂是一朝一夕就能说的清楚的。即便你师妹刚才好言相求,或者如你一般跪地求我,我都未必会管。并非我铁石心肠,而是这本不该由我来管。更何况你师妹她用心如此歹毒,不仅颠倒黑白捏造事实说我与你有染,更是以姑娘你的清白明杰为代价,试图让你的几位同门对我出手,以使我被迫帮你们对付她们。幸亏老天有眼,让我长成这副鬼见愁的面容,也幸好你的几位同门师姐妹冰雪聪明,识破了你师妹的歹毒诡计,不然我还真的要被你们坑下水。你们身处险境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不自求多福寻找一线生机,居然还心生害人之心,妄图加害无辜之人,都说黄尾上风,毒蝎尾上针,我看与令师妹的心相比还真是相形见绌了。 男子停下脚步,转头望着几名面色惨败浑身颤抖的紫裙女子继续说道:“你们应当感到庆幸,庆幸我是个始终如一的人,我说过我不会插手你们彩幻府之事便绝对不会插手。不然以令师妹刚才的那番言语我本该与你的几位魅始一脉的是姐妹对你们出手。我不出手不是我怜香惜玉,更不是我自命不凡,道貌岸然。只是我说过,这自始至终就是你们彩幻府的家务事。是你们的世尊与师伯明争暗斗也好,是你们魅术一脉试图谋权篡位也好,还是你们幻术一脉绝地求生反戈一击也好,都不重要。因为对于这个天下,对于这个江湖,只有彩幻府,而不论魅幻两脉。所以对你们来说魅幻之争也许是天地的事情,但对于我们这些与你们彩幻府没有利益纠葛的江湖众人而言,只是芝麻大点的小事。我想就算对与你们有生意往来的其他势力来说,就算他们现在与你们其中的某一派来往密切,走动频繁。若是你们真的变了天,他们依旧会和你们的对家如胶似漆的。”言罢男子又将全身笼罩在黑袍之下,拂袖而去。 身后的打斗声与厮杀声,他充耳不闻。人命在他看来其实并非小事,但他不会妇人之仁。正如他所说,若是今日他救下了几位幻术一脉之人的性命,是否是要杀死魅术一脉之人呢?那他究竟是在救人还是在杀人?而明日呢?若是日后江湖中其他恩怨纷争,他师傅都要去插手,是否都要救下将死之人的性命呢?若今日救了,他日不救,是否他日又在杀人?也许世人总会觉得应当同情弱者,都要锄强凌弱,可若是真的帮助弱者,弱者是否变成强者,强者是否又成弱者,而此时又该如何决断呢?天有天道,人有人道,江湖有江湖的道。男子绝不会认为自己想的就是对的,更不把自己所想开教立书,成为世人都信奉推崇的学问。他只觉得若是江湖中少一些自以为是的正义之士,或许江湖的恩怨是非也会少一些罢。 ------------ 第十八章 狭路劲敌 一人一兽,在茫茫的大山中,在皎皎的月色下走了不知几日。其间男子在“寻宝鼠”豆腐的帮助下又有过几次不错的生活。先是找到了一片隐藏在迷雾中的药圃中收获了在外界价值连城的药草,要知道这座小天地与世隔绝千万年,这里的药材一株在大夏买一城其实并不夸张。之后也在一处悬崖的缝隙中找到了一些用青色符纸刻画的符箓。 符箓之法乃是道教之中极被推崇的一种术法,除了全真与真大两脉对符咒之术并不十分热衷外,其余几脉皆将其作为门下弟子必须修习的术法之一。其中尤以太一一脉最以符咒之术闻名于江湖。而头顶玉芙蓉冠的天师符祖师更曾言“符咒之术乃道祖之术,当以道祖之学修身,以道祖之术预世”。而以杀力最强著称,擅长驱鬼捉妖的真静一脉也擅以符箓之法捉拿或是斩杀阴祟鬼物。而三脉之间,就谁是符箓一脉的正统千百年来一直争论不休。 符箓的品阶除了画符之人的修为与对符箓术法的掌握外,画符的材质也至关重要。一般的符箓常以丹砂黄纸绘制,更高品阶的会以紫色符纸配以银色符单,而最上乘的符箓乃是金纸金文所绘。但据传,道祖曾留于世间七七四十九张青色符纸,乃是当年道祖骑青牛得道飞升时,青牛踏空七七四十九补,一步幻化一朵云霞,而每朵云霞便化作一张青色符纸被道祖座下几位弟子珍藏供养,后分散于道家各脉之中。究竟是否真有青色符纸留存于世诗人不得而知,不会有谁天真到跑去道家各脉祖师堂一探究竟。但金色符箓之上乃是绝品的青色符箓,却是事实。只是青色符纸须以画符之人心头精血勾画符文符胆,对制符之人耗损极大,且在施符时,需要耗费庞大的能量方可激发符胆,往往施符之人使用青色符箓后几乎战力全无。因而制作和使用青色符箓者屈指可数。尽管如此,青色符咒的珍贵程度似乎不亚于一颗起死回生的丹药,或是一件仙人兵器。 而男子一次得了七张青色符箓,三十六张金色符箓,虽不知道符之人造诣如何,但能被一位炼化月魄的武道大能者收藏并藏于如此隐秘之处的符箓自然不会是凡品。尽管男子有小兽的指点,找到这些机缘并不算难,但若是换成他人前来,想破脑袋也未必找得到这些药材符箓。男子愈发觉得这墓葬主人似乎是有整蛊他人的恶趣味。 几日下来一人一兽配合更加默契,男子又是来者不拒,只要是小兽找到的东西他都照单全收,随身的芥子物里也是堆起了一座小山。脸上和心里都洋溢着笑容的男子时不时的会抱起小兽亲上一口,弄得后者像是未出阁的姑娘被不认识的男子亲了嘴一样的娇羞恼怒。 男子按照小兽的指引来到一座山崖前,一条两丈来宽的溪涧从此处流过,留下山崖时借助着陡峭的山势形成一条悬挂崖壁的银瀑,山崖并不算高,瀑布落入崖底水潭的声音清晰可闻。男子站在崖畔巡视四周,除了这条溪涧外此处似乎并无其他可以藏匿宝物的地方。小兽此时正趴在男子的领口,男子低下头问道:“这里有什么?东西在哪?”这句话男子每次遇到这种无处下手或是来到某地毫无头绪时都会问一下怀里小兽。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有不同,有时是“吱吱吱”的几声嘶叫,有时是怒其不争的用爪子比画,有时候就如同现在这样,沉默不语。 男子用手掌拍了一下小兽的脑袋,小兽会意钻回到男子的衣服中。男子来到崖壁向下望去。山崖只有四五人那么高,崖底的有一个近似圆形的水潭。水潭边的空地十分平坦,此刻正燃着篝火。依稀可以看见几人盘坐着,还有几个人影四处走动忙碌。 自从那日路遇彩幻府众人后,男子再未见到一个活人。虽然心志坚定,但此时见到这群人,顿时被眼前的烟火气息和生气儿冲淡内心中多日的压抑。 男子没有急着现身,一是他不确定这些人的来历。若是守规矩的宗门或者大势力子弟,即使有些蛮横骄狂也顶多对他无礼,不会想着与自己动手或者心生歹意。但若是些江湖散修或者穷乡僻壤中出来的小势力之人,做事毫无原则,很可能仗着自己人多势众,对他起了杀人越货的心思。 有很多人认为,江湖中的这些规矩和道理都是那些大势力大宗门指定,用以统治其他的小势力或散修。实则不然,大势力之人反而是这个江湖中最守规矩的那批人。因为他们已经足够强大和自信到,在规矩中去和别人讲道理,讲得好道理大家一团和气,若是对方不想自己讲道理,或是觉得自己的道理是歪理,那么大势力之人还可以规矩内与他们比拳头。道理本无对错好坏,只是讲理之人的立场各异,因而谁的拳头硬,谁就有道理,谁的拳头软,谁就只能挨打,这是每个江湖之人都心知肚明的阳谋。当然,大势力之间背地里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较量远比台面上的要精彩和激烈,牵扯的可能是几个势力之间的利益纠葛,这种所谓的阴谋或是所谓的小动作,也是有它的规矩,因为势力间的相互制约,使得这一切成为一个漫长的均衡的消耗,甚至是几代人的博弈,所以江湖中的这些规矩,这些平衡才没有被打破,所谓的争执摩擦也只是浩瀚海面上各处泛起的浪花,不会引发真正的海啸。 可是小势力或是山泽野修,反而成为这个江湖中最没有原则最不讲规矩的一群人。这倒并非是说,只要是野修或者只要出身小势力,皆是木屋法度之人。而是这些人常会因为一己私欲或是宗门眼下利益做出一些目光短浅的事情来。对他们而言,利益没有大小,只有大和更大,他们不太懂得取舍,而是一心想要兼得,因此会为了追求眼前利益的最大化不择手段,却不去考虑是否所做之事乃是揠苗助长牵一发动全身从而影响日后更长远的利益。因为短视所以没有原则,因为毫无原则可言,因此规矩就只是写在他们宗门律典上的几行字,律典放在祖师祠堂里蒙了尘,规矩在这些人心理也蒙了尘。 除了难辨对方敌友善恶外,男子更大的顾虑乃是,这里是小兽指点他前来的地方,在这溪涧、瀑布或者水潭之中应当会隐藏有什么机缘宝物,他不知道这些人来此只是巧合还是他们也有什么方法得知这里暗藏玄机,若是前者还好,可以等众人修整离去后再行探索,可若是后者,对方人多势众若想获得宝物怕不会轻松。 男子趴伏在崖顶的地面,借着黑袍与夜色,崖底之人无法察觉他的存在虽然瀑布流入水潭的声音有些震耳,但男子依旧可以依稀听到潭边几人的谈话。 “叶师兄,你说云隐山庄和宇文家的人会开战吗?” “这个可不好说,他们两家在大夏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又都是世袭罔替的异姓王,这些年虽然也明争暗斗,场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更何况两家这次带队的宇文行和云雪潺,都是城府极深之人,怕是不会轻易在这里撕破脸皮。” “可是宇文行的那个婢女,被我们杀死后嫁祸成云家子弟所为,据说宇文行很是看重这个婢女,已经私下里纳为暖床的侍妾,他若是看到自己的女人被那般凌辱至死,也不会善罢甘休吧。” “先别高兴的太早,我们的布局太过粗糙,破绽百出。若是宇文行气急败坏,急火攻心或许不会发现破绽,而一时热血上脑与云家之人理论。可若是他冷静下来,或是他身边之人稍一提醒不妥之处,他应该也会察觉事有蹊跷的。” “本以为这次四大王府只会来一个云隐山庄,毕竟这也算是人家的地盘。可没想到宇文家竟然从那么远跑过来,也要与我们分一杯羹。” “我听说这次宇文家是派宇文行前往洛石城的,只是恰逢墓葬开启才绕道前来。也罢,我们本来也指望着他们宇文家与云家真的可以大打出手,渔翁之利虽好,可你怎么知道渔翁身后没有别人正拿着刀子指着他呢?” “叶师兄说的有理,若是云家与宇文家真的可以两虎相争,我们冥觉谷自然可以在这里横着走。即便他们瞻前顾后不肯动手,凭借叶师兄你这寻宝的本事,怕是这里所有机缘宝物也都要落入叶师兄囊中了。” “你我都是为宗门效力,待回了宗门,我会上交在此地的一切所得。“” “是,是,叶师兄你深明大义,师弟我失言了。不过叶师兄,在瀑布后面真的有宝物?” “我也只是凭借直觉才来到此处,我的直觉只能让我感知到天才地宝的大致方位,但是具体在何处,我却不得而知,还是等前去查探的弟子回来再说吧。” 正在此时,有几人从潭水中钻出,崖壁上的男子一愣,有人在水潭中泅水他居然大意没有察觉。几名浑身湿漉漉的弟子上了岸,没有来的及换衣服就直接来到刚才对话的两人之前说道:“叶师兄,查探过了,潭底除了一些石头没有其他物,而这瀑布后面却是有一个山洞,我们没敢擅动,就上来禀报,请叶师定夺。” 刚才一直奉承叶师兄的男子闻言大喜,赶忙又借口拍马屁道:“叶师兄果然神机妙算,还真有宝物在这瀑布之后,恭喜叶师兄得宝了。” 姓叶的男子似乎对此十分受用,但还是装作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道:“现在言贺还尚早。吩咐下去,再休整两柱香的时间,两柱香后留下一批人在这里守着,其他人随我一起进洞寻宝。”几人领命纷纷散去。 崖壁上趴伏的男子闻言眉头紧皱,果然,对方也是知道这里乃是宝物所在才来此处的。可自己是有小兽从旁指引才来到此处,而对方应当是第一次来这墓葬,又是怎么断定这里有宝物隐藏呢?他回想起刚才两人的对话,有些恍然,应当是那名叶姓男子有着天生对宝物的感应能力或是某种天赋异能,因此才寻来此处。这些人来自冥觉谷,男子仔细回忆却对这个势力没有任何印象,他也时常翻阅各地谍子送回来的底报,按理说若是一个江湖中上得了台面的势力,他应该有印象才对。对方一行十余人,能支付得起这样一笔费用的势力不应该岌岌无名才对。 而听刚才几人的对话,他们似乎是杀了宇文家之人而嫁祸给云隐山庄。这种心机深沉,出手歹毒之人,男子本就没什么好感。更何况他们要去抢夺的乃是自己此行的目的,他便更无法容忍。 男子思忖许久,对方这行人十余人,若是自己贸然冲下去,定然讨不到一点便宜,除非直接动用自己的底牌,不然可能还会有性命之忧,可若是直接动用底牌,又未免声势过大,难免会招致其他武者的窥探。念及此处,男子坏笑一声,既然对方玩弄心机,那么他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也要在背后对这些人各个击破,不仅要要了他们的命,还要吓破他们的胆,摧残其心志。男子自认不是个坏人,但也不是个好人。有些人,那些真心诚意对他好的人,他会投桃报李亦以诚待之,那些他真正从内心生出认可的人,他会以菩萨心肠处之,那些一心想要加害他,还是一时心生恶念月没有及时遏止,那些只为自己利益,全然不顾及他人,那些损人利己之徒,他也会有雷霆手段毙之。 崖底冥觉谷众人,整装待发,留下五名门中之人在潭边等待,其余十二人纷纷跳入潭中,游向瀑布。留在岸上的几人见到同伴已经进入瀑布,便围坐在一起,起初还是有些戒备,很快就闲谈起来,似乎很庆幸自己没有跟随队伍进入潭水弄得浑身冰凉。他们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头顶的山崖上,月光下正映照着一抹狡黠狠厉的笑容,而那笑容中露出的森白牙齿正似乎可以映射出几人的身影。 ------------ 第十九章 黑袍阎罗 男子从自己的芥子物中取出一张弓,弓身由乌金打造,弓首雕刻一只仰天咆哮的麒麟首,弓身上刻有惊宇二字。这张弓乃是前几日在小兽的指引下所得。只是男子判断,此弓应是一件法器,至于是否达到仙人兵器的品阶却不得而知,这里毕竟无法动用元气,自然不能一试。他此次出行也是备了弓箭的,但自己所带的只是大夏军队的制式硬弓,自然无法与现在手上拿着的相比。 男子取出三支羽箭,单膝跪地,将三支箭搭在弓弦上,对准五名冥觉谷之人所在三箭齐发。箭矢离弦而去,没有发出任何破空声,如同三只潜伏在夜色中的幽灵鬼魅。且箭矢速度惊人,似乎刚一脱手,就已经到了五名身后。 羽箭成品字型,箭尖直指背对瀑布的三人。三人对面的一名男子因为大笑仰头,看到了同伴身后的三道黑影,刚要出言提醒,嘴巴还没张开,三支羽箭已从三人头颅洞穿而过,且去势不减,其中两支正射向此人。他本能的低头伏身,但还是被削去脑后一层头皮,鲜血淋淋。此时,先前被射中的三人才齐齐倒地,血如泉涌。男子站起身,忍着脑后的剧痛朝着山崖方向望去。他的另一名幸存同伴也大梦初醒,望向同伴正盯着的方向。 此刻崖顶空无一人,发箭后的男子早已匍匐在地,山顶本就不是平地,他又有黑袍与月色的掩护,从崖向上观,自然不会被人察觉。 “什么人?敢偷袭我冥觉谷的人,有本事放冷箭,没本事出来吗?”那名没有受伤的弟子大喊道,可是回答他的只有瀑布落入潭中的轰鸣声。 “到底是什么人,出来!滚出来。”男子的声音变得愈发尖利,其中的恐惧更是无法掩饰。 “妈的,这里邪门的很。”受伤的同伴不再理会,骂骂咧咧了一句开始自顾自地包扎起脑后的伤。 “早知道,我们就应该随着叶师兄进去,本以为山东里会有危险,我们才自告奋勇留在外面接应,可谁知道,他们刚进去,我们就一下子死了三个兄弟,是人是鬼放的箭都不知道。”男人的声音瑟瑟发抖,带着哭腔和埋怨之意。 “你怎么知道进去的人就不会死?我们二十几个人,跟着叶师兄一路过来,已经折损了十人,每次都是在叶师兄发现宝物藏匿之地进入寻找时出了事。跟着他就是晦气,还不如在外边,真要有事还能逃走,你要是进了山东逃都逃不掉。”似乎是同伴的话起了作用,男子不再像之前一样惶恐不安,只是依旧紧张的目不转睛盯着瀑布的方向。 崖顶的男子虽然匍匐在地,但脸上心中的震惊与欣喜却难以抑制。他本来想着刚才的三箭只要命中一箭就算万幸,毕竟距离如此之远,又没有元气的加持,却没想到羽箭迅如闪电,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目标就已经倒地。念及于此他更是感叹自己的运气之好。 既然手中的惊宇弓这么大威能,他自然不再有任何顾虑。男子又从芥子物中取出三支羽箭,却没有三箭齐发,而是三箭连发。 冥觉谷的那名紧盯着瀑布方向的男子,虽然早有准备,但他看清羽箭时,羽箭已近在咫尺,他本能的向后倒地,想避开直奔面门而来的箭矢,羽箭贴着他的脸腓飞过,他还没有来得及轻舒一口气,胸口与咽喉就接连中了两箭。后脑有伤的男子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同伴又被偷袭射杀,刚把头转向瀑布,才转了一半,第四支羽箭从他左眼穿颅而去。 男子站起身,冷冷一笑,这才只是刚刚开始,洞中还有十二只猎物等待他的瓮中捉鳖。他收起惊宇,顺着溪涧从崖壁上滑下,落入水潭后果然发现瀑布后有一个洞口,洞口足够两人并排而行,只是因为这里只有夜色,又被水流掩盖,所以如果不是在水潭中查看,是无法发现洞口所在的。 他来到洞下,沿着石壁上的凸起攀爬。进洞后,他换上了一件一模一样的干燥黑袍。洞里本没有光源,但先头进来的冥觉谷之人却在相距不远的洞壁上镶嵌了一些荧光石。男子倒是乐见其成,既可以为他照明,又可以轻而易举的掌握冥觉谷之人的行踪。 山洞应该是人工开凿直通山体腹地。只是墙壁与地面并未被打磨。沿着冥觉谷众人留下的荧光石和水迹走了一段,眼前出现了一条岔路,两条通道的墙壁上都有放置荧光石,应当是队伍一分为二,分别探索。男子摸了摸怀里的小兽,试图让其做出判断,自己该走哪条路,可是想来十分积极的小兽此刻居然在男子的怀里装死,任凭男子怎么拍,都不肯出来。男子无奈,只好走上右边的通道,既然对方分兵两路,那么应该对付起来也并不困难。 男子走了许久,听见前方通道的转弯处有人说话的声音和脚步声。应该已经追赶上冥觉谷的一行人。听说话之人的声音并没有那名姓叶的师兄和他的狗腿子。男子踮起脚尖快走几步从通道拐角处探出头,见到前面有六人正晃晃悠悠的前行,其散漫懈怠倒是更像来此地参观游历的。六人两人一排的朝前走,男子见状玩儿心大起。他想起在森林中,小兽曾经对自己与拾薪门众人搞的恶作剧。他伸手入怀将小兽拎在手里,他对着小兽指了指走在最后的两人,然后撒手。小兽竟然会意,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竟然直接沿着墙壁跃上洞顶,两三个眨眼间就来到冥觉府最后两人的头顶。男子躲在转角处,以为小兽会对着几人吹气却不料,小兽对着其中一人的头顶撒了泡尿,然后直接没入黑暗之中。 “这洞渗水吗?”那名被圣水灌顶的弟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迹,抬头看着洞顶自言自语的小声嘟囔到“难道顶上是茅厕?” “啊……”此时他身旁的同伴突然跳了起来,转身大叫一声。走在前面的四人闻声后立刻停步回头,正走在最前面的一名嘴角有痣的青年问道:“什么情况一惊一乍?” 刚才大叫的青年有些莫名其妙的挠挠头,“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裤子里摸我的腿。”他刚才的确感到有一只毛茸茸的手摸了一把他的小腿,可又瞬间消失,所以他才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 “你一个大老爷们,谁会摸你的腿?你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出了这么多汗?”为首的男子又看向一脸水的男子问。 “好像是洞顶漏水。”男子一边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水一边回答。 为首男子皱了皱眉说:“不要大惊小怪,继续走吧。”于是转身带头领着众人继续前进。 “啊……” “啊……” 几人刚刚转身,走在最后的两人又先后尖叫起来。为首的男子转过身,见到身后两人一脸莫名其妙的面面相觑。为首男子有些动怒,他走到两人跟前分别给两人一记耳光。“不要给我惹事。” 挨打的两人一脸委屈,捂住红肿的脸颊,他们刚才的确都各自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钻进自己的裤腿,感觉小腿一痒,又瞬间消失,两人都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才会忍不住尖叫。为首的男子思忖片刻,对中间的两人吩咐道:“你们两个和他们两个换一下,你们走在最后面,他们走中间。”见到四人照做,男子又转身。可是还没等几人走出几步,身后居然“啊啊啊啊”传来四声尖叫。转身后却只看到自己的思维同门面露疑惑的互相看着。 “又是怎么回事?”“男子问走在最后的两人。 ”我们也感觉有什么一只手在摸我的腿。”其中一人答道。 ”之前有一只手摸了我的脖子,毛茸茸的,我一转身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为首男子对四人说道,你们四个跟我来,我倒是要看看什么人在这里装神弄鬼。”,又对与自己并排而行之人说道:“你留在这里,盯住我们的脚下,若是有什么异样立刻告诉我们。”见此人点了点头,他便带着剩下四人朝着原路返回,此时的黑袍男子已经顺着青碧上的凸起攀爬到岩洞顶部。 四人转过拐角处,见到几人来时的路上空空如也,并无异样。几人正要转身回去,突然听到身后的通道里传来“砰”的一声。众人连忙赶回去,却见到留守原地的同伴已经倒地,心脏处是一个巴掌大的窟窿贯穿整个身体,而伤口的边缘是被什么啃咬过的痕迹。几人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查探,此刻倒地的男子已经没有了鼻息。男子有些愤怒的低吼道:“到底是谁?” “砰”又是一声,站在最外面的一名弟子应声倒地,但是身上却并无伤口,剩余一人似乎疯了一样的大喊“有鬼啊”,一边喊叫一边朝着来时的路跑去,可是刚刚跑到通道的转交处,此人的脑袋竟然直接从身上飞起,在半空中喷出一股股血泉,而他的身体跑了几步后扑倒在地。 这时为首的那名男子也有些手足无措,他面色铁青的站起身,朝着虚空中几乎是了抱拳恭敬的说:“我等乃是冥觉谷弟子,无意中闯入此地,打扰了前辈的清修,还请恕罪,我等真的是无意冒犯,还请前辈手下留情,放我等一条生路。”可是等了许久,却没有任何的回应。这时众人没有察觉的是,先前那名倒地却无伤的弟子的后脑下渗出血来。 ”师兄,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一名弟子声音颤抖的问道。 “什么声音?”男子不解反问。 “好像是有人吃东西的声音。”男子的声音似乎在哭。 “我,我好像也听见了。”另外一人也说道。 “好像是从胡师弟的尸体里传出来的。”说话之人几乎是哭出来的。三人看向仰面倒地的男子,此刻男子的脸颊居然在不停的蠕动,竟然还发出咀嚼的声音。 三人皆是下意识的向后面躲去。“卢师兄你身后。”率先发现声音来源的男子指着为首男子的身后,声音瑟瑟发抖的嘶哑叫道。为首的冥觉谷的弟子下意识的回过头,与一张面色苍白的女子脸颊四目对视。女子对他“咯咯咯”的笑了两声。男子正要开口,一只白皙的手插入他的心口,男子缓缓低下头,看着那只在自己胸膛转动的手问道:“你是人,还是鬼?”男子的身体软软的从那只手上滑落,摔在地上。剩下的两人不知是被女子的面容惊吓到,还是被短短一盏茶时间四名同门在自己眼前毙命的场景所震撼,竟然站在原地,目光呆滞一动不动。 “咔嚓”一声,地上男子的头颅突然爆裂,一道黑色的闪电一闪而逝,在其中一名冥觉谷弟子的眼前闪过,后者倒地,咽喉已被咬断。 刚才小兽在趁着其余五名冥觉谷弟子返回通道探查时,袭击了留守在原地的那名弟子,咬破其心口并一穿而过。随后躲在墙壁的缝隙之中。而其余几人赶来时,它又趁着众人勘验尸体之际,从一名弟子的后脑钻入,令其当场殒命。小兽的牙齿曾咬断过精铁屈屈人脑自然不在话下。而在几人前来探查时爬上洞顶的男子,以一根特质的细丝悬成一个结,正好是成年人脖颈的位置,钢丝极细,在这种昏暗的环境中光线不佳,急速奔跑又极度紧张之人自然不会察觉,待到那名发疯狂奔的冥觉谷弟子跑到钢丝下,头刚刚穿过钢丝打的环结的刹那,洞顶之人手提钢丝,钢丝切下此人头颅,才会出现刚才头颅腾空飞起的景象。这一刺杀的绝技是云隐山庄追云卫杀手刺杀高速行进或是在夜晚伏击时常用的手段,有一个与此技法极不相匹的诗意名字“仙人垂钓”。垂钓的不是仙人,而是杀手,垂钓之物乃是人命。其实江湖上很多杀手组织也有类似的杀人技,只是大同小异罢了。而后发生的一切,便是换上女子面皮的男人,在为首的冥觉谷弟子身后出现,在其转身的瞬间,因为惊恐而失神的刹那,一爪掏心。 一人一兽在通道中继续前行,身穿黑袍的女阎罗还要将其他六人的名字从生死簿上抹除。而他的身后,五具倒地的尸体,还有一尊站着的身影,一脸惊恐的表情,竟是活生生吓死的。 ------------ 第二十章 屠冥觉谷 通道的尽头是有一扇灰色石头砌成的巨门,身穿黑袍此刻已经换成女子面容的男子用力推了推石门,门却纹丝不动。他又将耳朵贴在门上用力敲了敲,却只有短促的闷响,石门应该极厚。他四下打量,在门板的两侧发现了两个圆形的凹槽,应该是可以放置什么物品,以作为开门的机关。 他思索了片刻,想到刚进入山洞不久,通道就一分为二,而此处只有一座石门。这些天的寻宝他也算是对墓葬的主人有了些了解,此人整蛊之心极重,八成是将开启石门机关的钥匙与石门分开放置在山洞内的不同地方。若是只有一人前来,先选择了走上前往石门的通道,必然会无功而返,再从另一条通道找到钥匙,发现自己还要再回去先前的通道,即便对武者来说这路程并不算长,但还是会有骂娘的心思。念及此处,男子撇了撇嘴,这已经不知道是不是他第一次骂这位墓葬主人了。 男子见到冥觉谷的另外一支队伍迟迟未到,应当是尚未取得开启石门的机关,看来自己还有时间在这里准备一番守株待兔。他走回到通道中,将那名被自己活活吓死的冥觉谷弟子的衣服脱下,自己换上。又从自己的芥子物中找到一件白色宽袍给尸体换上,拍了拍尸体僵硬的肩膀说:“一会儿好好和你的师兄弟们打个招呼。”他将五具尸体做了安排,又在自己的脸上身上涂了血迹,使得面容难辨。一切布置完成好他邪魅一笑,自己这整蛊他人的手段是天赋异禀还是潜移默化中得了墓葬主人的真传。。 果然不出男子所料,冥觉谷的另外一支队伍在墓葬的另外一条通道的尽头找到了两枚石球,石球被打磨的圆润光滑,如同两枚灰色的玉石。只是他们的运气似乎并不算太好,虽然在通道中没有遇到任何危险,但存放石球之处的机关却让几人喝了一壶。先是踏入通道尽头的石室,为首的叶姓男子不愧是上天“眷顾”之人,仅这第一脚就出发了机关,墙壁中射出上百枚细如牛毛的银针,任凭几人再怎样反应迅速身手敏捷,还是会被射中浑身上下。银针虽不致命,但中针之处如被蜂子蜇过一样瞬间红肿且奇痒无比,几人涂抹了随身携带的驱虫的药剂也于事无补。但见到宝物近在咫尺,叶姓师兄强迫众人继续前行。其他几人落脚之处皆是未触发任何机关,唯独叶姓弟子再度落脚变术顿生。洞顶瞬间倾斜下粘稠的液体,众人无法躲避被淋个通透,众人皆以为是什么腐蚀皮肤或者见血封喉的毒药闭目等死时,却发现淋在自己身上的只是松脂一般的油脂,却极为腥臭,且黏在人身上后会瞬间风化且韧性十足,任凭众人刀砍手撕都无法从身体上取下。几人就像六个可以行走的琥珀一样,身体红肿痒痛,但又裹着油脂抓挠不得,可谓是生不如死。好在几人终于得到石室中央石台上的石盒,打开后却只有两枚光滑圆润的石球与一张皮纸,皮纸上墨迹有些褪色,但还是可以辨认出是整个山洞的地图,所谓地图也就只画出两条路,一条路的尽头是一方石盒,另一条路尽头乃是一座石门。叶姓师兄分析,石球乃是开启另一侧通道石门的钥匙,而几位师弟应该已经在另外一侧等待,便决定率众人前往石门处。。 在狭长的通道中,六名散发着腥臭气味的狼狈身影艰难的前行。之所以行进如此艰难,不仅因为浑身上下如万蚁噬咬,如烈焰焚心,还因为几人身体外已经干涸的油脂,几乎完全制约了几人关节的运动,六人再也不复刚到此处的意气风发。 几人转过一个拐角,看到不远处,自己的一位同门正面对墙壁静静的站着,叶姓青年喊了一声“胡师弟,你在这里干嘛?”可被叫之人却依旧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毫无反应,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自己师兄的问话一样。 “不对”为首的叶姓青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他向前快走几步,身后几人连忙跟上。来到面壁而立的男子前,叶姓青年吃力的抬起手,僵硬的拍了一下眼前之人的肩膀,又问了一句“胡师弟?”。谁知眼前男子被这样一拍,脑袋向几人这边一侧,露出一张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脸。其余几人皆是毫无防备被惊得本能后退,可刚刚抬起脚,还没迈步,眼前的胡师弟“砰”的一声炸裂,烟尘漫天。“不好,快捂住口鼻,是渎尸虫。”烟尘中传来叶姓青年的提醒,可几人浑身上下被油脂包裹行动本就迟缓,又和爆裂的身体近在咫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已经大量吸入粉尘。 所谓渎尸虫是南梁一个崇尚巫蛊之术的部族饲养的一种蛊虫。此虫以尸体为食,但在其啃噬尸体时,会在尸体能产生大量的胀气,尸体就像一个被鼓足气的气球,在外表看并无任何异状但只要一遇到外力撞击,尸体就会像气球被针扎破一样瞬间爆裂,渎尸虫也会随之炸裂,虫子和尸体炸裂后形成的烟尘乃是剧毒之物,虽不会致命,却能让中毒之人短时间内浑身乏力头晕目眩,失去战力,因而后来被很多杀人势力饲养并擅用。 烟尘逐渐散去,六人狼狈的或靠或扶倚石壁而立。“几名师弟怕是出事了,大家小心,不要碰他们的尸体。”叶姓青年咳嗽两声道。 “叶师兄,不然我们先退出去,等身上的这些东西解除了,我们叫上外面的人再进来。”一名冥觉谷的弟子提议道。 “是啊鸭师兄,若是有人在前方伏击我们,凭我们六人的状态怕不是对手。”另外一人附和道。 “回去?回去让外面那几个贪生怕死的废物看我们笑话吗?还想指望他们帮我们?再说,胡师弟致死不一定是人为,说不定是机关,这里没有打斗的痕迹,其余几名师弟又不知在何处,若是胡师弟只是中了机关而死,而这机关中恰好有渎尸虫呢?我们岂不是自己吓唬自己?更何况,若是真的有人对我们动手,对方既然选择用这种卑劣手段暗算我们,而不是光明正大的与我们交手,说明对方也没有足够的实力稳胜我们,你们怕什么?”见到鸭姓师兄一意孤行,而似乎他在冥觉谷中地位颇高,其余几人虽腹诽不已,但已经不再多说 几人继续前行,临近通道尽头处,众人见到五名身穿冥觉谷服饰的弟子面壁而立。六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果然都出事了。 “刘伟师弟,都遇害了?这是谁干的?”一人声音颤抖的问道,不知是因为同门惨死的感伤还是心中恐惧作祟。 来到灰色石门前,几人没有经历什么危险都稍稍送了一口气。六人看向石门,又看向为首的叶姓师兄。叶姓师兄脸上的阴霾在此刻一扫而空,他的脑海中已经在幻想着宝物到手的场景。他正要上前查探机关,之前在水潭边一直拍他马屁的那名男子突然声音有些凄厉的指着石门上方叫道:“是,是张师弟。” 几人闻言抬头望去,见到一名身穿白袍的男子被吊挂在天花板与石门顶部,从宽大的白袍中露出一张他们熟悉的脸,正惊恐的望着众人。其余几人见到都连连后退,此刻他们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虽然通道里没有一丝风,但依旧觉得背脊冷飕飕的。 叶姓青年也皱了皱眉,但没有表现出其他几人的恐惧,他转头对身后几人呵斥道:“有人好怕的,刚才过来时,不是已经看到几名师弟遇难吗?” 言及此处,他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赶紧转身望向沿途面壁而立的五具尸体,反复数了两次的确是五人。而刚才,他们刚来这里时,分明胡师弟的尸体已经因为渎尸虫炸裂。而张师弟的尸体却悬挂于此,他们进洞的一行十二人,兵分两路,每队应当六人,但此时在这里的居然也是六具尸体。他看向其余五人,其余几人也似乎想到了同样的事情,也都嘴唇颤抖的看向他。 他思虑再三,还是压制下了立刻开门取宝的冲动。他本打算从身上取出暗器或者其他物品试探一下这些尸体,但奈何身体周遭都裹着厚厚的油脂,他只好将要盛装两枚石球的盒子打开,取出石球交到善拍自己马屁的师弟手中,吩咐几人退后到石门下。几人向石门退去,但想到自己头顶还有师弟盯着自己看,都不禁毛骨悚然,没有人敢真的贴靠着石门。 叶姓男子将手中的石盒抛向其中一具站着的身影。“啪”的一声,石盒砸中其后脑,尸体应声倒立,但想象中的爆裂却并没有发生。站在这具尸体旁边的一名身着冥觉谷服饰的人影,此刻正对着墙龇牙咧嘴,他在心理骂了句娘,又感到万分庆幸,万一刚才那个姓叶的将石盒朝自己扔过来,那他岂不是要吃个闷亏。他表情和心理活动虽然精彩,但表面上依旧纹丝不动,装成已死的尸体模样。 冥觉谷的几人也有些错愕的望向自己的叶师兄,方才叶师兄那么郑重其事的提醒几人退后,他们都以为前者要使出什么惊天绝技一般,却不想只是扔过去一个石盒,砸倒了一具尸体而已。 似乎是察觉到几人的眼神,叶姓师兄回过头指着其中一人道:“你,去把盒子捡回来。” “啊?我?我去”见到自己师兄露出不满的神色,被点中的男子极为不愿的挪动着步子走向石盒。他不敢和石盒与尸体靠得太近,吃力的蹲下,伸出手去够掉落在地的石盒,谁知手才触碰到石盒,从倒地的尸体胸口突然窜出一道黑影,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在其咽喉上一掠而过。男子还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仰面倒地。这一切都被他自己的身体所遮挡,所以众人只看到他碰到石盒就倒地不起,从喉咙中涌出鲜血。石门前的几人不知所以,都吓的目瞪口呆。好巧不巧,吊挂着白袍张师弟的绳子在此时断裂,尸体从空中坠落,正好砸在手持两枚石球的那名马屁精弟子后背,直接将弟子扑倒在地,两枚石球也就势滚了出去。男子被僵硬的尸体压在身下,内心已经是惶恐不已,正想着赶紧从尸体下爬出来,可是身子移动,被动尸体的脑袋也耷拉下来,正好自己脸对着脸,冰冷苍白的面孔,又带着死前的恐惧看着无比狰狞。男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裤裆已经湿了一片。 “咯咯咯”,叶姓男子刚要上前怒斥此人没有出息,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笑声。令几人汗毛倒竖。 ”什么人?”叶姓男子机警的望着通道,可没有任何回音。 “叶师兄,好像那笑声是尸体发出的。”一名弟子颤颤巍巍的提醒道。 “胡说,尸体怎么会笑?见鬼了吗?”叶姓青年随口怒斥一声,可没有后半句还好,早就已经噤若寒蝉且也惶恐是鬼怪作祟的几人,听到这句见鬼了,更是面无血色,其中两人也直接瘫坐在地上,魂不守舍。 叶姓青年看着被尸体压的昏死过去的和两名瘫坐在地的同门,想要呵斥两句,却也知道于事无补,几人的胆子怕已经被吓破了。他看向唯一还与自己一同站立的一名青年说道:“你,随我来看看。”青年木讷的点了点头,但并非不怕,而是也已经被吓的六神无主,只是下意识的服从叶姓青年的命令。叶姓青年并没有急着去捡起掉落在地的两枚石头球,而是来到四具尸体前。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推了一把站着的尸体,尸体倒地,等了片刻无事发生。他皱了皱眉,又推搡了第二具尸体,依旧无事,他来到第三具前,刚抬起手,自己的手腕竟然被什么死死攥住。他低头一看,原来是眼前尸体的手正紧紧抓住自己的手,使其动弹不得。他猛地抬头,眼前是一张满脸鲜血的女子面容,正对着他露出森白的牙齿。 “你,你是什么人?”叶姓青年最后的勇气终于被恐惧完全吞噬。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宇文家的人啊,你们前不久才害死我,这就不认识了?”女子声音沙哑,充满了寒意,仿佛来自九幽地狱。 男子闻言,脸上残留的血色也被恐惧与苍白取代,他歇斯底里的大叫道:“不,不是我要杀你的,是他,是他出的主意。”说着用另一只手僵硬的指着被白袍尸体压着的青年。 男子冷冷一笑,问道:“你们冥觉谷到底是什么势力,在哪里?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过。”似乎是话中的什么信息刺激到了叶姓青年,他居然恢复了些许理智,他盯着女子嘶吼道:“你,你不是鬼,你不是宇文家的人,你是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女子闻言皱了皱眉,他没想到冥觉谷之人竟然对自己的身份和势力这么敏感。手中一把匕首闪现,毫不迟疑的抹过了男子的喉咙。若不是对方被油脂包裹全身,行动不便,他也未必能这么顺利的杀死对方。 见到女子王过来,与叶姓青年同来的冥绝谷弟子一边后退,一边声音颤抖的说道:“我,我可什么都没做。” “告诉我,你们冥觉谷的事,我放了你。” 青年眼神闪烁了一下,说道:“好,一言为定。我们冥觉谷乃是南梁的势力,在南梁,我们的行事作风就极其低调,因此江湖上知道我们的就并不多,更何况是在你们大夏。” 手持匕首之人恍然,他点了点头问道:“那你们是怎么混入大夏的,你们这么多人入关,边关之人不可能毫无察觉?” “我们从去年起,就分成数个队伍进入虎跳关,每次我们都会混在南梁的商队中,一个商队我们也只安排一两名弟子,都是以车夫或者苦力的身份进入大夏,还有一些人是从山里进入大夏的。” “你们这么多人进入大夏目的何在?你们是南梁王室培植的势力?” “这些我不知道,我的身份还不配知道这么多,我只知道进入大夏后会有人来联系我们,给我们安排任务,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跟随叶师兄来这里寻宝。” “你们进入大夏后到哪里集合?” “每个人的目的地都有所不同,我是被安排在洛石城与其他同门集合。” “漯石城?那可是州府所在,你们的胆子还真是够大,你们在城中的落脚点在哪里,接头暗语又是什么?” “在怡秀轩,没有接头暗号,我们每个人的画像接头之人都有。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你言而有信可以不杀我吧?” “我可以不杀你,可不代表你就能活。”一道黑色闪电从男子袖中窜出,冥觉谷弟子倒地。一盏茶后,手持两枚石球的黑袍男子站在石门前,他有些期待,自己这次会有怎样的收获。 ------------ 第二十一章 墓主秘事 石门的背后是一间三丈见方的石屋。屋内有一具兽骨,看其形态似狼犬。兽骨通体洁白,只有脊椎处有一截半臂长的骨骼呈现暗红之色,显得十分突兀。 兽骨前方是一张石台,石台中央立着一尊一尺来高的雕像,由白玉雕琢而成。雕像前方还摆着一卷画轴和三方石盒。男子并未去管地上的兽骨而是直接走向石台,怀中的小兽却在此时跃出,绕着兽骨打转。 男子来到石台前,拿起画卷轻轻展开,里面竟然封印着一幅动态景象。一名相貌英俊的男子游历各处天下,男子风流潇洒,最爱以月光下酒,更爱与月中仙子对饮。兴到浓时更是挥袖拢一抹月华在袖中。男子在游历一座尚未开化的蛮荒天下时,偶遇一名女子,女子不仅容颜绝美,性情更是洒脱豪爽,气概不输男子。女子见到男子与自己所在天下之人衣冠穿着言谈举止皆有不同,不由分说便对男子大打出手。两人大战七日七夜不分伯仲,竟然惺惺相惜,二人休战后,男子取出一壶从家乡带来的酒酿与女子对饮,男子不再以月光酌酒,而是以绝色下酒,为女子讲述自家天下的风土人情和一路游历的见闻。女子心驰神往,便与男子同行返回男子的家乡。两人朝夕相处,暗生情愫却无一人开口道破。 画面跳转,天门打开,无数天上仙人欲借机重返人间,已是中年模样的男子风流依旧不减当年,他召集天下武者驻守几座天门。男子以袖中月华问道天上仙人,以心中皓月守人间朗月。这幅画面黑袍男子曾经在炼化月魄的山洞的壁画上见到过,但当时的壁画尽于此。 天门被男子袖中的明月毁去大半,正当所有人间武者以为此役即将大获全胜时,一头面生三目的狼犬从天门中一跃而出,张开大口竟将整轮明月吞入腹中,而后仰天长啸。袖中蕴有明月的男子此刻强弩之末,无力再战,正当众人绝望时,一名身着兽裘的女子从人群中走出,她左手持弓,有手竟从自己肋下取出一节肋骨,搭箭,弓满,箭出,犬毙。女子所持之弓正是惊宇。 女子全然不顾自身伤势,手持一把锦羽团扇,挥动间风起云动,电闪雷鸣。女子竟直接冲入天门,以风雷法扇交战天上仙人,女子身后一具雷霆汇聚的神女法像泪光耀眼,竟令仙人也不敢直视。女子大杀四方,斩下无数仙人头颅,竟在人间下起一场金色头颅雷雨。女子虽巾帼气概力压须眉,但终究寡不敌众,气力耗尽。女子力竭之时,竟以玄武境之上的修为自爆,几乎毁去剩下半座天门。 画面的最后,男子身前搁放着女子生前遗物,日日睹物思人,悔恨当初未能互诉衷肠。后男子以雪山白玉雕刻女子塑像,后建立此秘境,留下两人传承后飘然离去,不知所踪。末了,画卷中留下一句话,“或有一日天门恐再开,天门再开日,得我二人传承者须替我二人问道仙人,须替人间武者问道仙人,须替心中浩然明月问道仙人。” 男子合上画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若是真有天门重开日,他自然会问道仙人。不仅替传他月魄助他重新修炼再踏武道的男子问道,不仅替赠他惊宇,为这座天下与天门玉石俱焚的女子问道,不仅为他心中激荡的浩然之气和悬挂人身天地间的一轮明月问道,不仅为了无数前辈达能不惜生命守护的天下武人问道,更为了人间的规矩问道。他要问一问天生仙人,为何已成仙人还不释人间恩怨,为何已成仙人还贪恋人间权贵,为何成了仙人,便可无视人间规矩,真当自己高高在上?真当自己君临天下?真当你们离开人间多年,人间武者不敢问道于天? 男子将画卷收入自己的芥子物中,又对着白玉雕像行了个大礼。而后打开第一个玉盒。盒中黄色锦缎之上放着一枚拇指大小的团扇,团扇以孔雀、锦鸡、仙鹤已经几种男子无法辨认的珍禽羽毛所炼制,应当是达到仙人兵器品阶的宝物。一般达到仙人兵器品阶的宝物,都会通灵,可与其主人心心相印,因而其威力自不是寻常兵器或法宝可比。但也因此在炼化仙人品阶的兵器宝物时,须得到宝物自身的认可,其中奥妙并非修为高低便可以解释。男子将石盒收入芥子物中,这等物件更适宜女子使用,日后可送家人,亦可送佳人。 第二方石盒里是一把酒壶,正是两次画面之中袖中藏月的男子所持之物。看画面上的影像,男子本以为酒壶乃是白瓷所制,可拿在手中却发现其为木制,或更像是将一枚白色葫芦做成酒壶。男子本一位这是一件上古遗留下来的芥子物,满怀欣喜的查探多次,反复确认,却只是一件内成乾坤,但只能盛装酒水的物件而已。不仅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当年酒壶的主人便是以此壶与几座天下的皓月对影成三人,又是以此壶与红颜共醉明月下,更是酒酣胸胆大开时,以酒敬月,以月问道天上仙人,又觉得酒壶装着的也是它主人的一生风流,一生挚爱与一生遗憾。男子轻叹一声,并未将酒壶直接收入芥子物,而是将随身所带的酒酿尽数倒入壶中,而后将酒壶挂于腰间衣袍内侧。 最后一方石盒被男子打开,里面是一颗银白色的珠子,银珠龙岩大小,表面时而会有雷芒闪烁。盒中还有一枚竹简,里面记录了此珠的由来。原来,当年雕像女子以自爆修为为代价与天门玉石俱焚。女子香消玉殒后,男子试图以阴阳家与道家大申通聚拢女子魂魄,希望以此将女子送入轮回。武者达到上武境后,以修炼魂魄为主,即便身陨,魂魄也可安然,经过特殊药物与手段温养后,可恢复如初,从而重塑肉身,或以大神通封印保存生前记忆进入轮回。转世后可等待契机开窍,觉醒前世武者记忆。但一般而言,即便武者转世,其成就也很难超越前世。但女子自爆时神魂俱灭,男子费尽周折却未能收拢女子魂魄,只能将女子残留世间的雷霆之力聚拢成现在盒中的雷珠。此雷霆银珠对修炼亲雷属性功法的武者来说乃是精炼为乾坤物的至宝。即便无法精炼,也可初炼或成炼,雷霆之力亦可助武者开辟体内穴窍。 男子看着手中的竹简禁不住咋舌,没想到竟然有如此逆天的神物,若是这能以雷霆之力开辟体内穴窍,或许自己真的有望在进入中武境之前达到三十六处穴窍的完美下武境。念及于此,他又对着石台上的白玉雕像深深一拜道:“前辈大义为我人间武者舍生忘死,前辈生前修为所化雷珠本不该由晚辈这等修为低下且还患有天生隐疾之人承袭,而今晚辈炼化此物确实暴殄天物。但若是来日天门真有重开之时,晚辈无论修为如何,必以屈屈之身,为人间武者问道天门中人,定不会辜负前辈馈赠。”似乎是真的能够听见眼前男子之言,石台上的白玉雕像竟散发道道荧光。 男子看了一眼小兽,后者还在眼巴巴的盯着那具兽骨,确切的说是兽骨上的那段红色玉骨。并未理会小兽的举动。男子走到石门前,确定石门的机关从内部可以开启石门后,将两枚石球从石门的凹槽中取出,将石门关闭,以免再有进入山洞之人进入石门。他走到石室的一处角落,盘膝而坐,先是取出一些调节内息和平心静气的丹药吞服,准备炼化雷霆银珠。 男子将雷珠放于掌心,他刚刚精炼月魄不久,且其本身并不算亲近雷法,因而并不打算精其炼化为乾坤物而是只用其中的雷霆之力打通体内的穴窍。一丝雷霆从掌心进入体内,顺着经脉来到一处闭塞的穴窍处。雷霆入体如同一条毒蝎的蛰尾直直刺入经脉,所过之处如烈焰焚烧,如万箭刺骨,如群狼噬体。男子的黑袍顷刻间被冷汗浸透。银色的雷芒如同一头翻江入海的狂蛟,气势汹汹的撞击向闭塞的穴窍。如同千钧巨锤轰砸城门,如地牛撞山亦如惊涛拍岸,男子的身体随着雷霆银芒的冲击而颤抖。此时的男子,如同置身于岩浆之中,似有熊熊火焰欲破体而出,又如坠落万丈冰窟,数万寒锥将刺穿皮肉筋骨。 雷霆银芒如同遭遇堤坝的洪峰,不得寸进。随着入体的雷霆越来越大,山洪的气势也愈发壮大,似狂蛟厉哮,又如群虎齐奔,撞击着穴窍的那层桎梏。 此时,那只围着兽骨打转的小兽,竟然将红色的脊骨从兽骸上取下,红色兽骨内流淌出暗红色的玉髓,粘稠如密浆,暗红如玛瑙。小兽毫不犹豫的伸出舌头将流淌出的红色脊髓舔入口中,而后竟直接张开,让红色脊骨中残留的液体尽数流入自己腹中。 片刻后,小兽周身蒸腾起白雾,黝黑的皮肤也变得暗红,如同被烧热的烙铁,原本绿油油的眼睛也变得赤红流露出煎熬痛苦的眸光。它蹲在那里不停的颤抖,时而身体扭曲着,却未发出丝毫声响。 一人一兽,就这样经历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也在等待着苦尽甘来的一场蜕变。 一月时间就这样在只有月色的世界中悄然而过。洞府的这位主人虽然整蛊之心颇重,但也的确慷慨,进入此地的各势力的武着皆有不小收获。或是品阶不凡的兵刃法宝,或是上古遗留的修炼术法;或是洞府主人对于某个境界修炼感悟的随笔手札,或是当世难觅丹方的绝世灵药。 但这些东西八成以上都落入那些势力之人手里,其一是因为这些势力多有宗门势力中长者跟随,其见识与阅历自然并非小辈可比,在探路寻宝中自然可以少走很多弯路。其次,这些势力人多势众,不仅发现藏宝之地的概率要远胜形只影单的野修,找到宝物自然也不会轻易落入其他势力中人之手。最后,若是势力之人与野修同时探寻一处藏宝之地,即便野修们真的有所收获,也多半会自觉的双手奉上,不仅可以结下一段香火请,更重要的是为了能够保命。虽然大势力之人不屑于做这等杀人越货之事,但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和这些喜怒无常的势力子弟做赌注。开心的时候人家可能和你称兄道弟,甚至将你所得之物完璧归赵,若是碰到脾气不好的,二话不说拔刀相向,结果只有自己被乱刀分尸。 而随着各路人马探秘寻宝的渐入佳境,纷争与打斗在墓葬中发生的也愈发频繁,人员伤亡屡见不鲜。其中轰动了几乎整座墓葬中武者的当属宇文家与云隐山庄的一战。据说宇文家此行带头之人宇文行的贴身宠婢被云隐山庄的人辱杀,宇文行大怒,直接放弃寻宝连日来四处寻找云隐山庄一行人的下落,并放出消息称,若是谁可以提供云隐山庄众人的行踪,宇文家当有重谢。但这里武者还没有天真到真的会为了宇文行开出的这张空头支票去出卖云家众人的行踪。不仅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云家之人身在何处,更是因为,宇文行所谓的重谢无非就是一些上元钱或是几件品相不错的兵器,他断然不会为了一个婢女与云隐山庄不死不休的,这般大张旗鼓的四处追杀云隐山庄之人也无非是觉得自己婢女死在对方手里,总归要挽回一些颜面的。人家苦主都只是做做样子,其他不相干的人又怎么为了得到狮子吃剩下的骨头去得罪一只猛虎呢。 但几日前宇文家还是云隐山庄的队伍在一处峡谷遭遇,双方也算是大打出手一场。所谓的大打出手,主要是宇文行与云雪潺之间的一场较量,两人都因墓葬中的禁制变成下武境,很多压箱底的手段都无法动用,二人也并未真的想要殊死搏斗,更多的是同辈人之间试探对方深浅和自己修炼高下的一场较量。开始时多以试探为主,但两人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能讨得谁的便宜,便真的开始赤裸裸的肉搏,实打实的拼起了下武境的修炼功底。两大势力其他之人见此情景觉得自己的领头之人在那里挥汗如雨,兢兢业业,自己旁观的确不妥,便也纷纷与对方的势力之人切磋起来。毕竟各大势力之间都想了解其余势力的发展情况,尤其是宗门势力悉心栽培的小辈,将是几大势力未来的中流砥柱,而今有这么好的机会给两个家族相互试探摸底,双方自然来者不拒。但依旧是没有人真的拿出保命的和殊死搏杀的手段来。 最后这场雷声大雨点在外人看来也不算小的战斗以宇文行险胜而落下帷幕,云雪潺的左肩被洞穿了两个血窟窿。宇文行得胜后并未提任何关于自己婢女之事,只是羞辱了一下云家说,当代云隐山庄姓云的不是不能修炼的废物就是修炼了一样是废物的废物,只能靠一个女人和一个倒插门的外姓女婿来撑场面,云云。让本来高傲的云隐山庄之人脸面尽失,成了霜打的茄子。宇文家之人见状更是得意的扬长而去。此事近几日在墓葬中传的沸沸扬扬,更是在有心人的安排下被传播的五花八门,什么云隐山庄惨败宇文家族,什么云雪潺跪地求饶宇文行,更是从后者胯下钻过只为保命,什么云隐山庄之人学狗叫才被宇文家族之人放过等等。一时间云隐山庄成了墓葬中的笑柄。 一位浑身笼罩在黑袍中的身影,听着林中前方几人关于此事的笑谈,隐藏在黑暗中的嘴角,也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 第二十二章 神秘黑袍 在瀑布水幕后的石洞中,一名全身赤裸的男子正在盘膝而坐。男子周身的衣袍已经被崩碎成了布条褴褛。男子此刻光洁的皮肤上还闪耀着一道道银白色的雷弧。若是有上武境的武者可以窥探男子体内,定然会大吃一惊。 男子体内竟然已被打通了三十处穴窍,穴窍间月华萦绕,顺着男子被拓宽的晶莹经脉流转。男子体内的一方世界,此刻却依旧电闪雷鸣,只是这雷电并未散发出任何恐怖的气息,且正在被体内世界吞食着所剩无几的银芒。 男子周围的地面上,除了散落碎布条之外,还堆积了一层黑褐色的碎渣。那是炼化吸收雷霆时同时淬炼身体所派出体外的污垢与杂质,因为一月有余已经被风干,从体表掉落。男子不远处散落了一地的白骨。本是一具完整的骨架,但因脱缺少了某种能量的维持,而因年久风化,在几日时间中逐渐化作尘埃。历史就是如此,无论是遗留存世的物件或者口口相传的故事,亦或者某段传承记忆,都需要人的刻意维持。世人看到的也无非是世人想要看到的,或是先人想让世人看到的。就如同这一地的碎骨,少了红色脊骨的维持和保护,便会顷刻间化作尘土,飘散无形,淹没在光阴长河中,若不是有一人一兽见证过它的存在,也许世上无人还知晓此处竟然埋葬着万年前,天门大开时的一只天上狼犬的尸骸。世人又怎会知道,这尸骸生前何等威风凛凛,可哮天可吞月。 而如此强者,如今也是满地尘土,更何况茫茫苍生?在光阴长河中,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粒沙。或武者终其一生寻求更高的境界,并不仅仅为了求长生,更是为了,有一日不得长生时,后世能有光阴长河中自己的一道光影,而不是被光阴淹没的尘土。 在满地的碎骨之上,正匍匐着一只巴掌大小的小兽。只是此刻小兽的皮毛已经不再是漆黑如墨,而是黑中带着暗红。似乎是体内正有熊熊烈焰燃烧,火光大盛似要破体而出。但似乎小兽并未感觉任何灼痛,一双由幽绿转为暗红的双瞳正滴溜溜的转着,紧盯着前方赤身而坐的男子,目光中有人性化的期待。 一人一兽在此地皆有收获,修炼一月有余,却不知外界早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近三日来,洞寻宝探秘的武者谈论的不再是宇文家羞辱云隐山庄一事,而是一位身份神秘的黑袍人将刻意散播云隐山庄受辱谣言的武者纷纷拔舌断骨,使伤者无法言语亦无法修炼。此人神出鬼没出手狠辣,完全不估计对方是否有势力宗门做背景靠山。凡是被此人盯上的武者几乎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便会被击溃,四肢会被直接砍断,舌头被直接拔除。若是在外界,武者手脚尽断,凭借着大势力与宗门的底蕴,完全可以断骨重生,只是花些钱财,费些力气的事情,完全不会影响武者日后的修为精进。 但在此地,武者修为被压制,无法冬天用元气保护创口,以便日后疗伤,即使将残肢断臂以特殊术法收回,日后回到宗门,怕也很难有康复之望。更何况,这里鱼龙混杂,那些热衷于杀人越货趁火打劫的山泽野修,在平时或许忌惮这些势力之人的保命底牌和宗门背景。若是贸然对其出售,除非有把握一击毙命,否则缠斗起来,以这些世家子弟的保命手段必然会逃脱,待到出了墓葬,必然会以宗门势力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对这些大胆狂徒赶尽杀绝。但现在光景却而大不相同。 这些势力之人已尽皆被废,正是这些山泽野修们最好的猎物。因此,几乎九成九的受伤之人都会被杀人夺宝。一时间便在墓葬中形成这样一种景象。有人或是出于无知,或是受到某些人暗中收益,四处传播诋毁侮辱云隐山庄的谣言,而这些人便会在遭遇一位浑身笼罩黑袍的身影,此人二话不说,便出手如同闪电,将这些口无遮拦之人一一打伤,而后转身离去。紧接着便会有野修将受伤之人击杀,夺宝而去。众人并不知晓商人之人的身份,但此人乃是为云家出头,众人自会有意无意的认为乃是云家带进墓葬的暗卫所为。而杀人之人,即便很多人明白,云家之人不会做这等画蛇添足之事,必定是以杀人越货见长的野修所为,但也许是为了推波助澜,还是要将这笔帐算在云隐山庄的头上。一时间又在此地的武人间流传这样一种说法,乃是云家之人不甘受辱,便娘急跳墙想以杀人灭口的方式堵住悠悠众口,以免出去后云隐山庄名声有损。一时间云隐山庄从一个惨败给宇文家且只能靠胯下之辱才能苟活的孬种,成为一个欺软怕硬,只能靠着杀人灭口才能保存颜面的小人,从万人唾弃变成众矢之的。 可是有心之人却能发现此事的蹊跷。云隐山庄这些年在江湖与大夏朝堂都甚是低调,鲜有骇人听闻之举。且云隐山庄向来爱惜羽毛,除了兵戈直指南梁外,几乎不会与大夏势力有太多争端,这般辛苦隐忍多年,难道真的会因为宇文家族的刻意挑唆而方寸大乱吗?虽然云隐山庄前来此处的皆是小辈,但带头之人乃是向来以性格沉稳著称的云雪潺,此人乃是云隐山庄与云隐城公认的云隐城的接班人,其城府又怎会做出惜败给宇文行,便做出这样为云隐山庄树敌无数之事呢?想必,出手的黑袍人是宇文家族自己导演的一出好戏。 在一座小山坳中,十几名白衣青年围坐在一起,却并未生火。众人脸上的阴郁在月光下显得更加冰冷。坐在中间的青年二十岁的年纪,面容俊龙英气,此人的右将正包扎着伤药。见到这名青年调息结束,睁开眼,坐在他对面的一位面色阴沉的白衣青年说:“宇文家还真是歹毒,不仅将少城主伤的这么重,还四处散播侮辱我们云隐山庄和云隐城的谣言。这也就罢了,还自己假扮成黑衣人,把他们自己安排的那些传谣之人都杀掉,自己做着卸磨杀驴的勾当,最后却要把这屎盆子扣在我们云家头上。” ”是啊,他们宇文家渤坎州好好呆着,跑来我们阴巽州来兴风作浪,真以为他们带的那么点人可以在我们云家的眼皮底下翻了天不成?真想出去后好好教训他们一下”另一名青年道。 “就是,日他娘的宇文行这个狗养的。”一人直接爆了粗口,“他们宇文家一开始就是在算计我们云隐山庄,我们什么都没做就被人拿来当枪使,真是笔趣。” 居中的青年闻听众人之言,皱了皱眉,面容有些暗淡。他压了压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他开口道:“是我云雪潺无用,一时糊涂大赢与宇文行交手。我当时已有猜测此子可能会有后手,但我当时过于自大,未曾想自己会败给此子,最终害得我云家陷入如今这进退两难的局面。此中罪责,待到返回云隐城后,自当向父亲与伯父请罚。” 云雪潺此言一出,将众人心中对他敢怒不敢言的牢骚与不满几乎扫平,又聚拢了有些涣散的军心。 “少城主说的哪里话。当时宇文行那行长小子出言羞辱我等,若是少城主当时无动于衷怕是才会真正寒了兄弟们的心吧。” “是啊少城主,谁又能想到宇文家的人会这般阴险,竟然设下这么大一个坑诱使我们往里面跳。若不是我们这些人没用,不然拼死了也要宰了宇文行这个混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宽慰起了云雪潺,让后者的脸色多了几分笑容,他接口道:“大家都是云隐山庄与云隐城未来的中流砥柱,不然家族也不会选派诸位与我一同进入此地。大家莫要因为一个宇文家乱了方寸。日后待到我们修炼有成,有朝一日必定会一雪今日之耻。”似乎是听出了这话里的一语双关,众人又开始表起了衷心。 而在距离此地百里外的一片河滩上,一行十余人皆是身着水红色锦缎华服。众人正在生火做饭,看样子十分惬意。一名侍女装束的美貌女子端着一个白玉托盘,上面摆满精心制作的菜肴,走到一名面容邪魅的青年跟前,双膝跪地轻声道了句:“请公子用膳。”而后就一直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双手举着托盘,高度恰好为适宜青年进餐的高度,双臂没有丝毫颤抖,青年就这样细嚼慢咽起来。青年吃了约两柱香时间,女子就这样跪着两柱香时间纹丝不动。青年吃完饭只发出了“嗯”的一声,少女才起身退下端着残羹剩饭离开。 见到青年就餐完毕,一名与其年纪相仿的男子走到前者面前,单膝跪地道:“公子。” “查出来了吗?”被叫做公子的男子声音有些阴柔的问。 “属下无能,派去的人都折了。”跪在地上的男子垂首道。 “此人所为?” “是,看不出此人的手法和路数。” “哦?不是云家的人?” “应该不是云家那边的人,此人的所作所为明显是在给云家树敌。” “没想到黄雀在后,此人手段倒是高明。看来云隐山庄这次要把账都算到我们头上了。”青年邪魅的笑了笑。 “公子,我们之后去洛石城会不会有问题?” 青年慵懒的摆了摆手说:“不会,云家这次是打掉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对了,我听说云家那位少庄主废了,而且人还离开了云隐山庄?” “是,之前似乎云隐山庄出了什么事,但云家这次消息封锁的很严,我们的几颗牙都被拔掉了。所以倒地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但一个多月前,云雪澜高调离开云隐山庄,但是好像出了云隐城没多久就下落不明。现在就连云隐山庄自己人也在找他的下落。” 听闻此言,慵懒的青年终于多了一份郑重,他抬起眼睛有些玩味的说道:“哦?看来这位云家的公子还真是有意思,可比他那个堂哥有趣多了,有机会我倒是想见一见。”言毕青年挥了挥手,又闭上眼睛把自己窝在柔软的躺椅里。眼前跪地的男子会意的悄悄退下。宇文家的众人见到自家的这位公子假寐,纷纷变得安静下来。 在一片森林中,有几名武者正狼狈的在林间窜梭还时不时的回头看看,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惊恐与慌张的神色。其中一人气喘吁吁的开口说:“尹师兄,我们这样跑下去也不是个头,不如和他拼了吧。”说完便停下脚步,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 “是啊,他简直是欺人太甚,我们堂堂敬雨台之人,何时受过这种侮辱委屈,和他拼了吧。”另外一人赞成道,或许因为跑的太急脸色变得如纸一般苍白。拔出腰佩的长刀。 “胡闹!你们以为我们真的是那人的对手吗?那么多进入此地之人都死在他手上,你们以为我们会比那些人手段更高明?和他拼命?那就只有送命。”为首之人责骂道。 说话间,一道黑影从几人前方的树上一闪而出,拦住了众人的去路。手中持刀的那名弟子感觉自己的全身正被一双毒蛇的眼睛紧紧盯着,一股寒意不自觉的从背脊升起,他打了个哆嗦,随即身体凝固在当场。他的脖颈上缠着一根辫子,男子的脖子已经胀紫,没有了呼吸。其他几人如梦方醒,聚拢在一起,看着眼前的黑袍人瑟瑟发抖。 “你,你跟了我们一路,到底,到底要干嘛?”为首之人强装镇定的问道。 黑袍之人一言不发,也没有丝毫动作。就这样用一双用毒蛇般的眸子在众人身上来回扫视。对面的一行人中有一名微胖的男子似乎想到了什么,颤颤巍巍的说:“是,是宇文家的人安排我们传播的关于云隐山庄的谣言。你要找人算账应该找宇文家,找我们算……”此人话音未落,脖颈已经被一根辫子勒住,“咔嚓”一声脆响。 半盏茶的功夫,森林里躺着八具身体。黑袍像一只潜伏在夜色中的猫头鹰,寻找着下一批老鼠。 ------------ 第二十三章 雀候螂蝉 黑袍死神如同收割麦子一样收割着墓葬中传谣之人的生命。墓葬中的武者即便是有些势力背景的也是闻风丧胆。那些曾经无意间言语嘲讽过云隐山庄的人更是像待宰的羔羊一般,度日如年,每天只想着两件事何时会被黑袍杀神找到,何时墓葬禁制重新开启放众人出去。而对云隐山庄的光天化日下的嘲讽也变成了暗地里的谩骂。好像一夜之间,整座墓葬之中都充斥着消杀的气氛,即便以黑袍黑衣作为宗门制式袍服的势力之人,也纷纷换下黑衣。 与其同时宇文家与云家的两行人马也偃旗息鼓,仿佛蒸发一样。之后的几处藏宝之地开启,两方势力也并未出现,这也让众人不禁好奇,若是云家也就罢了,毕竟成了众矢之的,过街老鼠,可是宇文家的销声匿迹却是让众人费解不已。 半日前,石洞中炼化雷霆银珠的男子终于睁开双眸。此刻他手中原本握住的雷珠已经完全消失。体内的三十三处穴窍已经被雷霆之力尽数打通。经脉间除了有月华流转还时不时有雷霆闪烁,这倒是意料之外的收获。照理来说,只是将雷霆淬体并借助其蕴含的浩瀚能量打通体内穴窍,雷霆之力耗竭后便不会有雷霆存留于体内,毕竟所用的并非吸纳元气或者炼化乾坤物的术法。而今经脉之中却有雷弧若隐若现,确实说明武者便是具备了亲近雷电之属的体质。此人原本天生亲阴属与水属。几种相关属性兼容于一名武者体内并不罕见。但几种毫不相干甚至相克的属性几乎难容一体。此人便是最好的例子,天生患有顽疾,经脉中生有藤网且藤网亲火,因而在体内常有水火不容,阴阳交战之事发生,故而遭受焚心之苦。但在重伤之后,修为尽毁,,炼化月魄后生化了亲近阴属的体制,而雷电本是对阴属有克制压胜之效,本不可能兼容于一人体内。定夺会初炼一件品阶不高的雷属之物作为某处穴窍的乾坤物。而今的雷月同体,若是被其他武者知晓,怕是要惊掉一地下巴。 在炼化雷霆入体时,曾有几次突破的天乳境的契机都被强行压制。或许是此人对重获修武的机会分外珍惜,铁了心要打熬出一副最强的武人体魄与完美的下武境,因此才克制住内心对重获力量的贪婪。武者修行更是修心,在夯实基础与更高武道境界间的取舍,似乎是每位武者都要面临的抉择。境界低微时,基础打的越发牢靠,日后有望达到的境界便会越高,但在低境界滞留的时间也理所当然变得越长。 很多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起初踌躇满志的想要追求武道的最强境界,因而在刚刚修炼时还算心性坚韧,可以花费大把的光阴打熬自己的武人底子,但天长日久,同辈之人也许早已迈入中武境,而他们却依旧徘徊于下武境且无法感受强者的力量,便会变得心浮气躁,急于突破早日运用元气。因为会加快突破,这样做虽不至于让之前的努力前功尽弃,但多少是荒废了苦苦打熬许久的体魄根基。还有些武者,执着于扎实自身的基础,一次次错过突破的契机,虽然是无比夯实的下武境,可今后的修为难以寸进,最终竟然以完美下武境,终生下武境,令人哭笑不得。所以说,武者需要修心,需要在目光长远与当断则断之间抉择。若是境界不高,战力平庸,夭折于敌人之手,何谈未来?若是境界虽高,武道修为稀松平常,也不过是个纸老虎,也上不得台面,怕是只能一辈子在个三流势力里做个养尊处优的供奉撑撑门面而已。和那些官宦豪门府邸前的石狮子或者石麒麟毫无二致,只是个拉排场的摆设,震慑一下市井之徒也就罢了,并不能真的防贼防盗,更是对身份显赫远高于自己之人形同虚设。 男子伸了个懒腰站起身,从芥子物中取出一件黑袍穿在身上。用手在脸上抹过,摘下了一张苍白的女人面皮,露出一张白皙的略有些青涩的少年面孔,正是云雪澜。只是少年此刻的白皙不同于几月前的病态苍白,而是如同皓月温玉一般的俊美。少年取出一面铜镜。对着镜中的俊美少年满意的傻笑着竟然有几分痴相。趴在一旁的小兽见此情景竟然有些不屑鄙夷的撇过头。 少年又从木匣中取出原本自己佩戴进入此处的枯黄的中年汉子面皮,有些嫌弃的撇撇嘴,重新敷在脸上。他环顾一眼整座石室不禁有些唏嘘,他犹豫了片刻,从芥子物中取出一方紫檀木匣,将石台上的女子玉像恭敬的放入匣中,收入芥子物。拿起白木酒壶灌了一口酒。酒水入喉,他双眼微眯,随即大亮。他之前将临行前从云隐山庄以挂画菊花酿造的酒水倒入此壶中。此酒被山庄称为霜花,也算是甘甜香醇的佳酿且老少皆宜。但在这酒壶中存储一月,味道竟然远胜于从前。若是霜花为皇家御酿,那么此刻壶中美酒堪称海外仙酿。如饮花露琼浆,甘而不腻,醇而不烈,香而不俗。少年竟然又仰头豪饮了几大口,感觉自己有些微醺才停下。 一旁的小兽似乎是嗅到了美酒的浓香,竟然一跃而起,直接跳上少年的脖颈,伸出舌头舔着少年唇边残留的酒液。少年愣了一下,一来是没有预料到小兽的动作会如此迅捷,他都没有察觉对方便已经到了自己身上,还好此兽是友非敌,否则此刻自己脖子上怕是已经有了个窟窿。二来,他没料到小兽居然也好饮酒,且竟然举止如此亲密。。他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万一这是只雌兽,那岂不是占了自己天大的便宜?可万一是只雄兽呢?想想自己脸上正敷着的面皮,他心理嘟囔了一句,口味还重。 小兽似乎并不满足于残留的酒液,它用一双暗黄色的眼睛眼巴巴的看着少年。不知是双瞳由绿转红,少年还不适应,还是小兽有了几分醉意,双眼的红色看着颇为迷离。少酒壶从腰间取下,将壶嘴递到小兽面前,小兽竟然直接仰起头张着嘴,这架势是等少年给自己倒酒。少年将酒水徐徐灌入小兽口中,后者竟然也如同一位绿林好汉一般同饮起来。过了七八息时间,“扑通”一声,小兽直接从少年身上栽倒在地,醉死过去。少年啼笑皆非,将地上的小兽放入自己怀中。走出石室。 一出石室便是扑鼻而来的腐臭之味,之前的冥觉谷的弟子尸体早已腐败,还有蛆虫在上面爬动。少年拾起其中一人掉落在地的佩剑,便离开了山洞。 久违的新鲜空气和皎洁月色让少年感到一阵身心舒畅。因为小兽的沉睡,他并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往何处。他此行的收获已经远超预期,距离墓葬禁制重新开启的日子也所剩无几,因此他也并不着急,而是漫无目的的闲逛。 走了几个时辰,他终于见到第一波活人,只是一行七八人似乎是在被什么追赶,一路慌不择路的逃窜。少年好奇尾随几人进入一片密林,见到几人被一名黑袍之人以长鞭击杀的情景。因为相隔较远,林中月色幽暗,少年只是隐约见到持长鞭之人出手。虽然鞭影极快,但少年还是依稀见到其鞭法,不禁一愣,随即恍然。黑袍之人似乎觉察到在不远处的幽暗中,还有一名身着黑袍的身影一直注视着并尾随自己。接连几日,长鞭黑袍人又一连屠灭了几股对云隐山庄恶语相向的队伍,而云雪澜也将这一幕幕尽收眼底。 今日,黑袍人来到了宇文家安营的河滩。此刻宇文家的人正在营帐中休息。宇文行所在奢华营帐位于河边,四周一层层的帐篷将宇文行所住之地包围在内。营帐的最外围有大约五六名守卫。似乎是断定墓葬中没有太多威胁,守卫很是松懈。 黑袍人蹲在不远处的芦苇丛中,他的身后不远处一棵树的枝叶遮蔽下还有一位黑袍身影注视着这里。 芦苇中的黑袍人似乎已经摸清了此地的布防,他从芦苇中闪身而出,身形犹如一只狸猫,几个腾挪间就到了几名正打着瞌睡的守卫面前,还未等几人反应,黑袍人手腕一抖,一条黑蛇从手中飞出,缠住两名宇文家护卫的脖颈,黑袍人向后一拉,两人直接断气。剩下的三名护卫如梦方醒,正预抽出兵器大喊,却不料黑袍人左手挥动,三枚飞镖精准的点在三人的喉咙上。三人接连倒地。 黑袍人等了片刻,见未京东营帐中人,便上前收回三枚飞镖。他矮着身子几个闪身绕过w外围的几座营帐,直奔向宇文行所在的帐篷而去。 他在帐外站定,伏下身子将耳朵贴在门上凝神听了听。似乎是确定了帐内之人熟睡,他从怀中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银片,插入门缝,轻轻别了一下,门闩“咔嚓”一声被打开。他将门缓缓推开,然后闪身进屋。闪进房屋的瞬间借着透进帐篷的月光,他将三枚飞镖打向床榻之人。三生轻响,三枚飞镖分别射入酣睡之人的额头,喉咙和胸膛。黑袍人还是谨慎的向前走了几步,甩出手中的长鞭,缠住已经是一具尸体的宇文行,将其拽下床榻。当看到尸体的面容时,黑袍人不禁一惊,随即立刻抽回鞭子转身欲向帐外而去。可就在他转瞬的刹那,成片的羽箭铺天盖地的射向这座帐篷,且每一支羽箭都用油布包裹,燃着火焰。 火箭攒射的如同火雨,黑块整座帐篷已陷入熊熊火海之中,黑袍人有些狼狈的躲避着射向自己周身的箭矢,几次想要突围,却又被凌厉的箭雨和火势所阻。 “恭候阁下几日,阁下终于来了,也不枉费我等放弃了几处宝地的探索。”一个有些阴柔邪魅的声音从火海外传来,声音中是无比刻意的恭候多时贵宾终至的“诚意”和错过天大机缘的“惋惜”。 火海中的黑袍人对宇文行的话置若罔闻,一边躲避火箭一边寻求突破困境的办法。 “阁下还真是好手段,我们一行二十几人,如今只剩下不到十五人,都是折在阁下的长鞭之下。”宇文行言辞中那种对属下惨死的惋惜,就连身边之人也觉得虚伪得难以言喻。他接着道:“不过阁下下手倒是狠辣,那些说了云隐山庄几句公道话的武者几乎被阁下屠灭。哦,不对,应该是被阁下蹂躏至残,杀人越货这种事阁下自然不屑为之。我还是要感谢阁下,想必这墓葬重启之日,便是云隐山庄臭名远播之时。” 见到火海中的黑袍人依旧不为所动,宇文行也佩服起此人的心性。他故作疑惑的问道:“我本以为阁下与云隐山庄有什么仇怨,才会为我的谋划推波助澜锦上添花。可如今阁下又来刺杀于我,我想,阁下应该不是因我派人追踪调查阁下就愤起杀人,难道阁下又是为云隐山庄出手?那么阁下究竟是与云隐山庄为敌还是为友?” 火势愈发凶猛,黑袍人终于不像先前一般淡定从容,他的脚步变得有些凌乱,几支羽箭也未能躲避,在身上留下几个窟窿,他只能手忙脚乱的扑灭身上燃起的火苗。 宇文行叹惜一声道:“既然阁下不愿开口,那我便不给阁下留说遗言的机会了。阁下有什么话,可以下去与阎王说。”说完他邪魅的声音变得冰冷道:“确定看到此人的尸体。” 就在宇文行转身欲要离去的时候,几支羽箭仿佛凭空出现一般穿透了几名房箭的宇文家之人的头颅。众人还没有缓过神来,又是几支凭空出现的羽箭直奔几人而来。那名为宇文行端餐食的女婢,毫不犹豫的拦在宇文行面前,而那名向其汇报过的青年也是同一时间将宇文行扑倒在地。少女被羽箭射穿了几个窟窿,宇文行则是逃过一劫。 两轮羽箭过后,宇文家仅剩四人。几人趴伏在地,微微抬起头看向羽箭射来的方向,只见一名身着黑袍,身背巨弓,手握长剑的人影正在缓步向众人走来。将宇文行护在身下的青年,站起身,对着旁边的两人说道:“带公子先走。”便冲向黑袍之人。可就在大战一触即发之时,一声钟鸣从天际传来,在墓葬中各处的武者皆感到身躯被莫名的能量裹挟着,恍惚间月色已逝,天光正好。 ------------ 第二十四章 夜宿燕咕 鹰脊山下,等候数月的人群因为墓葬禁制的再次开启而变得喧闹。墓葬禁制的开启时间要比撼天门的预估提早了几日。各大势力和宗门在外等候之人,在人群中寻找着自家宗门凯旋而归的子弟。 有的为自家子弟的满载而归而喜笑颜开,有的虽然两手空空,但好在人员齐整,也让眉头紧皱多日的宗门长辈神色雨过天晴。当然也有满怀期待的,在人群中寻觅了半晌,却最终一脸阴云密布。或是得知自家宗门之人全军覆没,而雷霆震怒。 很快宇文家族与云隐山庄一战,以及黑袍人屠杀诋毁云隐山庄之人等事情又在众人间传开。那些因此事而宗门之人全部葬送性命的势力,虽然心怀怨怼,但顾及到如今是在云隐山庄的地界,心中的不满也只能转变成对云隐山庄的暗骂。觉得云隐山庄这些年经营的与世无争,低调行事的风格皆是假象,也会义愤填膺的鄙夷这一代云隐山庄的小辈们不仅实力平庸,远不如同为四大家族的宇文家,就连身居高位者该有的隐忍,城府等心性也都欠缺。还会自欺欺人的诅咒一番云隐山庄必定毁于这一代人之手。 当然也有心思缜密之人觉察到此事大有蹊跷,觉得乱杀之事定然是有心之人借着宇文家与云隐山庄一战,把屎盆子扣在云隐山庄的头上。但江湖众人向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难不成他们还要站出来替云隐山庄声张正义打抱不平吗?若此事真是宇文家一手策划,怕是此刻他们刚一开口,下一刻,自家宗门便会倾覆。 此时位于墓葬入口最近的一处豪华营帐中,一脸阴沉的宇文行像一只尾巴被踩了的猫一样气急败坏的对着跪在眼前的一名中年吼叫 道:“废物,都是群废物。两个穿黑【安排的人都找不到?你们还能干点什么。”他堂堂宇文家的三公子,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和侮辱。带在身边的侍卫护从几乎尽数被屠灭,自己也险些阴沟里翻了船。可先后刺杀他的两名黑袍人却在墓葬开启后不知所踪。他自然是愤怒难平。 “公子,你们从墓葬里出来位置是随机的,你和属下们描述了墓葬中的遭遇后,我便派了所有人手去找。除了那些大势力的营帐我等不敢擅自闯入外,其他所有地方都找过了,没有找到公子说的两名黑袍人。”跪地的中年有些畏惧的说道。 宇文行从自己的拇指上摘下了一枚水蓝色的玉扳指,在手里把玩着。见到这一幕,帐中的所有人都面色大变。宇文行除了生活上有些骄奢,性格也颇为乖张,但凡他手里把玩着玉扳指,都是要杀人的征兆。 跪在地上的中年人重重的将头磕在地上,浑身颤抖的哀求道:“公子,求公子再给属下们一个机会,必定找到妄图行刺公子的歹人,还请公子开恩。”宇文行身旁的一位老妪叹息一声道:“行儿,算了吧,我们这次带的人手本就不多,还在墓葬中折了一些,若是都杀了,岂不是要我这个老太婆带着你去落石城吗?” 听到老妪的话,匍匐在地的中年男子似乎是听到阎王爷说了句“此人阳寿未尽,先回去吧。”瞬间抬起头,双眸闪着神采望着宇文行,脸色激动的有些胀得发红。老妪的话也似乎让宇文行从受辱的愤懑中恢复了些许理智,他将玉扳指套回到拇指,一言不发坐回到躺椅上。老妪见状摆了摆手,跪在地上的中年轻声说了句:“多谢素老救命之恩。”而后起身出了营帐。 在距离此处不远的一座白色营帐中,云隐山庄之人一脸阴沉的聚集于此。虽然此行云隐山庄没有人员伤亡,且还有不小的收获,但经过与宇文家一役后,再加上后者的有意安排与神秘黑袍人的有心栽花或是无心插柳,云隐山庄此刻的境遇颇为尴尬。如同一只受伤的棕熊,被群狼与蚊蝇嗅到了血腥味一般,被群狼环伺,待到棕熊疲累懈怠时便会蜂拥而上。 “少城主,我们何时启程?”一名留守营帐的云隐城的供奉问道,他也听说了此次在墓葬发生的事情,虽然愤恨不已,但还未气愤到丧失理智,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要尽快返程才是。他深知好虎敌不过群狼的道理,若是那些年轻子弟尽数被灭的势力真的狗急跳墙,联合起来找他们算账,一行人就算不会全军覆没在此地,但难免会有不小损伤。 “即刻返回云隐城吧,先传信回去,让父亲派人接应“”云雪潺此刻却面色无比平静,看不出喜怒。众人闻言不敢有片刻耽搁,拔寨启程。见到云隐山庄一行人率先离开此地,其余势力之人也未敢阻拦,亦没有谁会明目张胆的直接尾随而去。待到一行白衣人马消失在众人视线里,才有其他宗门和家族势力的队伍动身离开。 在人群外围的树林中,已经换下黑袍且摘下中年男子面皮的云雪澜,正身着一袭青衫倚靠在一棵树下慵懒的喝着酒。 阳光透过林荫洒在少年身上,雀跃着斑驳的光影,少年的脸颊被映照的白皙俊美。少年眯着眼睛,心中的欢喜亦如阳光般明媚,此刻没有了墓葬禁制的压制,他再次感受到失而复得的修为和体内重塑的小世界与打通的三十三处穴窍所带来的强大力量,一股豪气荡涤在少年心间。 如同被困居在九幽地狱许久的灵魂终于重获新生一般。少年的肩头站着一只小兽,小兽在阳光下身体映射着暗红色的光。小兽时不时的会把脑袋凑到少年嘴边伸出粉嫩的舌头舔掉少年唇边残留的酒水,然后学着少年满足的眯着眼睛,头靠着少年的头,一人一兽沐浴骄阳,惬意自在。 过了半个时辰,越来越多的武者动身离开了鹰脊山。有些人在临行前,会前往撼天门的驻地将自己从墓葬中所获得一些宝物交易成上元钱。他们所交易的或是自己辨别不出其价值高低的,或是尽管价格不非,但对自身修炼裨益不大的物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带着物品离开此处,冒着被人杀人越货的风险,去了别处也未必换得一个更高的价格,不如就在此地与撼天门结下个香火情,还能得到个公道的价格。青 少年并未被嘈杂的,如同潮水一般退去的人群所扰。依旧如同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隐士,身处闹事却心远自偏。 待到人群散去的七七八八,少年才将酒壶重新挂回腰间,起身后伸了个懒腰,走出树林加入离山的人群一同朝着远处的村镇走去。 一名头戴斗笠身着灰袍之人混在人潮中,并不引人注目。头戴斗笠之人无意间瞥见了青一衫少年的背景。斗笠遮掩下的神色略微怔了一下,又盯着少年看了许久。似乎是感觉到被人注视,少年转过头望向视线投来的方向。灰袍人见到少年转头,连忙收回目光,继续若无其事的与身边的武者一样继续赶路。少年似乎并未觉察到什么,收回目光。 雁咕村是距离鹰脊山最近的一座村镇。村中大约有百十来户人家,村民多以狩猎和种植桑麻为生。连日来村中的很多户人家都会做好地道的农家菜肴送到墓葬入口处的各宗门家族的聚集地售卖,也算是发了一笔小财。 今日,正当各家各户起灶生火筹备送到山脚售卖的饭菜时,却有进山归来的樵夫说,鹰脊山的墓葬已经重新开启,进去的神仙老爷们都出来了,现在已经是各自返程离去了。 虽然民风淳朴,但不知是村中之人天生就具备做生意的脑子,还是数月来他们吃到了不小的甜头,还想从这群神仙老爷们身上再薅最后一次羊毛。毕竟神仙老爷眼中的苍蝇腿,对于他们来说可谓是发了大财。 有些精明胆大的妇人,直接拉着自家的姑娘去到村口的大路上拦堵返程的武者。自然她们还是懂得看人头下菜碟的,那些看着颐指气使,居高临下,恨不得用鼻孔看人的势力之人,妇人们也不会去触他们的眉头。 她们会挑选一些面相憨厚的,三五成群或者孤身一人的武者下手。会说些什么,神仙老爷啊,天色渐暗,夜路难行,家中已经备好了农家人自己的鸡鸭和自家研制的腊肉咸菜,还有自家酿的上好的米酒,不如神仙老爷吃过了饭再走。自家的漂亮姑娘可以陪着神仙老爷们喝酒解乏,若是神仙老爷们愿意啊,可以留在家中过夜,明日再走。说话间还会把站在自己身后的姑娘推出来,若是姑娘们羞赧的头也不抬,她们还会一边p欸笑说,自家姑娘仰慕神仙老爷的风采,但是姑娘家的虽然没有大户豪门小姐的那么多规矩,但终归还是未经人事的羞涩雏鸟,还未熟透的青桃。一边会在自家姑娘的胳膊上或者后腰上狠狠拧一把。把她们往这些神仙老爷的怀里推去。 倒还真是有些武者会被妇人口中所说的农家腊酒吸引,或被眼前的青桃所魅,便会随着母女几人进了村子。在其他村民羡慕嫉妒的目光中进了某处院子。于是越来越多的村民会跑到村口的土路上,像是烟花柳巷拉客的老鸨,就差带着一家全部的女眷在村口搔首弄姿了。 青衫少年随着稀疏的人流来到村口,此刻在村口招揽生意的多是年迈的老者或是嘴巴不甜,说话也并不讨喜的庄稼汉子。 见到一名面容俊朗,穿着也算得体的少年,有几名村民上前你一言我一语的与少年套起了近乎。有的拉拽着少年的胳膊,有的撕扯着少年的衣袖,有的恨不得直接扛起少年带回家中。甚至有的村妇和庄稼汉子也顾不上给自家招揽生意,也忘记了少年乃是他们口中的神仙老爷中的一员,而是直接给自家的姑娘说起了媒,弄得少年苦笑不得。 少年透过围着自己的村民间的缝隙看到一对老夫妇正在不远处。老翁几次想上前拦住一名路过的武者,还未等老人开口说话,对方就直接厌恶的瞪了老人一眼,随后离去,老人也只是憨厚的陪着笑。一旁的老妪有些焦急,似乎是在埋怨自家老伴儿的笨嘴拙舌,想上前来帮其一把,可老妇也没有开口就被身前的武者一把推开。几次若不是老翁眼疾手快上来搀扶着老妇,怕是后者摔上一跤也会伤的不轻。 少年认得这对夫妇,正是自己进入墓葬前夜半卖半送自己一碗汤面的夫妇二人。只是当时的自己乔装成了一位面容猥琐,枯瘦病态的中年模样。二老并未像其他村民一样厌恶自己的容貌或是因为自己的落魄而退避三舍。与他们一般善良的还有那位朴实的姑娘,念及此处,少年不禁在人群中寻找那个如同月光一般皎洁的身影,却并无所获。想来也是,姑娘虽然算不上多美,但也是落落大方,且谈吐友善,再加上身边一位伶牙俐齿的姐姐,若是真要给自家招揽些食宿生意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少年分开拉拽自己的众人,见到还有些不看脸色的村民又上来拉扯着自己,少年使了些暗劲震开了众人。众人这才如梦方醒,意识到眼前这位俊美的少年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自己等人刚才还痴人说梦的想让人家入赘,还好眼前少年还是个好说话的主,众人也不过是自取其辱。若是换成脾气暴躁或者性格乖戾的武者,众人可就是自寻死路了。 少年走出分开的人群,来到那对老夫妇跟前。两位老人见到刚才少年震开众人的场景,以为此人是个心高气傲的富家公子,瞧不上这些山野村夫。见到少年来到自己面前,皆是面露惊慌之色,不知所措的连忙点头哈腰。少年却伸出双臂将两人的身子搀扶起来。他一脸和煦,笑容明媚的如同此刻的秋阳。 少年道:“我想在村中留宿一夜,不知两位老人家家中可方便?我会照付银钱的。”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枚银锭。 见到少年态度如此谦和,出手又如此阔绰,在场众人皆是一惊。别说众人,就连年迈夫妇也不解为何少年会主动找上自己。见到两位老人呆立当场,少年打趣道:“难道两位老人家嫌弃钱少?” 老翁率先回过神来,他忙笑着说:“这位公子哪里话,你这钱实在太多,我们老两口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我们是实在找不开零钱啊。” 老妪闻言,以为自家男人是要把这单生意搞砸掉,赶忙用手周推了老翁一下,然后接口说道:“公子,你这钱够在家里住上几年了,不如就多住些时日,公子想吃什么,喝什么我们会给公子安排。”老翁也在一旁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 少年摆摆手笑着道:“两位老人家,我就只住一晚便走。这钱你们收下不必找了。我也不用什么大鱼大肉,能再吃一碗你们做的面汤就成。” 两位老人互相对视一眼,都在询问对方,这位少年怎知他们售卖过面唐,他们虽已年迈,但记性还尚可,他们并不记得曾有这样一位少年在他们摊子前买过一碗面汤。 两位老人连连道谢,一直念叨着“菩萨保佑”,“菩萨显灵”。他们并不知道,这位他们口中的少年菩萨,在第二日清早与两位老人辞行后,并未真的离开雁咕村。第二日深夜去而复返的少年,将试图潜入老人家中,眼红老人今日所得银锭,想着谋财害命的几位村民一一斩杀。而少年迎着月色真正动身离去时,对着二老的小院说了句:“你们才是真正的人间菩萨。” ------------ 第二十五章 少年之约 洛石城是阴巽州的首府所在。也是大夏朝九州中,唯一一座王府未建于此地的首府。云隐山庄自被册封为世袭罔替的异姓王之日起,便将府邸建于距离南梁最近的虎跳关,并将一座不起眼的小镇经营成如今的云隐城。 虽然云隐城的规模远不能与洛石城相比,但却是整座阴巽州最为暗潮汹涌的一座城。城中不知隐藏着来自大夏内外的多少武者和谍子,因而云隐城自然而然需要一种繁荣来掩盖这些汹涌的暗潮。 当然云隐城的繁荣是得益于历代云家之人的经营和边关商贸。而相较之下,洛石城在规模和繁荣程度上虽远胜于云隐城,但却少了一些作为一州首府的霸气,总是会让人觉得少了云王府的存在,其在地位和气势上都不及云隐城,这不免让居住城中的州府和刺史有些尴尬。总觉得自己所在的乃是陪都。 不过好在云家并不贪恋权势,偏居边塞便真的是一心一意镇守大夏的东南边关,而不是像其他那些家族势力一样,一边摆出一副高风亮节的姿态说不会干涉一州政事,一边又以自家权势将当地官员变作傀儡。因为云家的这种表里如一的低调和与世无争,反倒让阴巽州的州府可以一展宏图,阴巽州虽是九州中疆域最小的一州,民政经济却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地大物博,沃野千里的大州。 根据大夏的地方官制,会在一州内设立州府州丞各一名,分别是二品与从二品的官职。此外朝廷还会派遣一位正二品的刺史驻守各州,以监察当地军政民生。阴巽州州府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老人复姓皇甫,入世时曾拜于当时的吏部尚书门下,从此仕途一片顺遂,在五十岁时被调任阴巽州,在任便是近二十年。 老人的同门或是与其同朝为官之人,如今剩下的只有国子监的大学士,当朝太子的恩师。老人从未在六部任职过,他常把一句话挂在嘴上“国计民生,民生比国计更重要,六部的天官老爷们惦记着国计,地方上的官员们操心民生。我是个操心的命,能让我在地方上,哪怕做个县令我也愿意为当地百姓操一辈子心。” 老人近几年身体每况日下,渐渐的已经不太过问一州政事。州内的大小事务都交由州丞处治。州丞乃是云雪澜的三叔。这位叫做云川的儒雅中年从小便与自己的几位兄妹性情不合。他虽然遵从云家祖训从小修武,但更以文人的身份自处。或许是文人的清高,他一直觉得云家今日拥有的一切,无论是云隐山庄的势力,还是云隐城的繁荣,亦或是虎跳关的驻军都是云家祖上遗泽,祖宗家业自然不可荒废,但他一心想着靠自己的本事入世为官。如今做到一州州丞,倒还真的是没有依仗云家的势力人脉,云家也没有暗地里帮他运作丝毫。 洛石城刺史府的主人名叫李翰仁,在阴巽州任刺史也有八年时间。李翰仁育有一女一子。是一对龙凤胎。姐姐李赢新和弟弟李浩梓。 因为李翰仁是个不懂半点武学的纯粹文人,所以与云锦川十分投缘,两人自共事以来时常走动,不仅因为两人在政见上一拍即合,且性格脾气也不尽相同。因此虽然在外人看来二人已经结为朋党,但两人却并未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不与朝中其他官员交往过密,反而是相互扶持将一州之地治理的井井有条。 李浩梓从小就对修武兴趣浓厚,起初李翰仁也请过洛石城里的武者指导过幼子,后来经云锦川介绍,将李浩梓送入云隐山庄与云家子弟一起修炼习武。因与云雪澜年龄相仿,二人在山庄一起修炼读书五年之久。 一起成长的情分还算得上是十分深厚的。李翰仁虽然溺爱自己的儿子,在很多事情都会顺着儿子的意思。但作为读书人骨子里对武者还是有些轻贱的想法。于是在李浩梓十三岁时便将其从云隐山庄接回了洛石城,虽然每日依旧准其习武,但更多的时间还是用在考取功名,研读治世之学。 李浩梓虽然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之能,教他读书的先生也常说,若是他把练武的心思用在读书上,未至若冠必有位居宰府之能。 可是李浩梓却一心向往江湖。总盼望着有朝一日游历四海,与剑酒为伴,快意恩仇无拘无束。父子二人因为此事不知争吵了多少次。李浩梓也用尽了绝食、出走等方式进行过抗争。李翰仁虽然治理一州政务轻车熟路,却似乎在教子一事不在行,既不愿意直接向儿子妥协,也不愿意看着儿子这样自我折磨。便想着也许孩子还年轻不懂事,体会不到身为父亲的良苦用心,便默认儿子现在的“胡闹”,心中却还是盼望着有一天儿子能够突然开窍,体会到他这个做父亲的望子成龙之心和殚精竭虑为儿子筹谋未来的良苦用心。 但也因此父子间的关系并不和睦,除了府上有要客来访,出于礼数和朝廷规制,李浩梓不得不出席外,其余时间刺史府中几乎见不到父子二人同时出现的场景,即便是中秋团圆和重阳登高,李浩梓也未曾出席家宴。而是与他父亲眼中的草莽武夫在城中的酒肆喝的大醉。 每次李浩梓酒酣胸胆之时,便会与同桌之人说起自己的一位儿时玩伴。说到兴起时,少年会一只脚踩在长凳上,一只脚直接踏着桌子,将衣袖挽起,露出还是有些清瘦的双臂。少年一手掐腰,一手拎起酒坛,满面通红的朗声道:“你们知道我最好的兄弟是谁吗?他乃是云隐山庄的少庄主云雪澜。云隐山庄,你们知道吧,开国八王中救过太祖的那位云子牙前辈的后人。我这个兄弟,是我见过的修炼天赋最好的少年天才。其他势力的年轻俊杰与他相比,简直连个渣渣都不算。我和他一起从小修炼,他的修炼速度和对武道一途的感悟真的会让同辈之人难以望其项背。我们当时一起约好,等我们到了中武境便要一起闯荡江湖,我们要去喝这世上最烈的酒,驯服这世上最野的马,征服这江湖中最美最泼辣的姑娘,破天下最快的剑法,问道天下最硬的拳头,杀尽江湖中最恶的人,剿灭大夏最悍的匪。我们要去南梁,要搅动南梁的江湖腥风血雨,败南梁强者平定江湖,灭南梁兵甲,收复我大夏失地。” 说到此处,少年会仰头猛灌酒水,酒水顺着少年有些青涩的脸颊流下,浸湿了衣衫。少年将酒坛重重摔在地上,陶片与半坛酒水洒了满地。 少年继续豪言道:“我很羡慕我这个兄弟,不仅羡慕他修武的天赋比我好,更羡慕他有个好的出身。说他出身好,不是我也想出身王府,论起家境,我虽然比不上云隐山庄,但我爹也当官这么多年,为官清廉是真,朝廷俸禄不错也是真,所以我并非嫉妒我兄弟的财力。我嫉妒的是,他可以出身于一个修武世家。有悠久的家族底蕴和传承,有那么多人可以武道上对他指点助他修炼,我更是嫉妒他有个好爹。你们不知道,我兄弟天生有隐疾,其实不该修炼的。他爹,也就是云王爷也曾经多次阻止他修炼,可最后还是遂了我兄弟的心愿。可你们再看看我爹,我爹他就是酸腐的儒士,顽固不化。天天想着让我读书,让我考取功名,让我入朝为官。我就纳闷了做官有什么好的,若是真的入世,我倒是宁愿弃笔从戎。做个每天只能纸上谈兵的文官,既不能为国家开疆拓土,又不能守护一方百姓安居乐业。还不如驰骋疆场,多杀几名南梁蛮夷来的爽快干脆。与其像一只金丝雀一样被养在笼子里,我宁愿出生在一户寻常百姓家。” 少年说的慷慨激昂,众人听的也是荡气回肠。似乎感同身受的少年的郁郁不得志和对江湖中那些少年口中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同样心生向往。众人也会纷纷拿起酒与少年同饮。有一旁的武者起哄道:“小刺史大人,你这位兄弟被你说的这么神乎其神,什么时候也能介绍我们认识认识,也好让我们和云隐山庄攀上关系啊?” “什么小刺史大人,要叫李少侠.”旁边的武者打趣道:“哥们几个都想认识认识李少侠口中的这位云少庄主。不求什么攀龙附凤,只要这位云少庄主也能和你李少侠一样,没有那么多豪门子弟的臭毛病和官架子,能和哥几个坐在这四面漏风的酒肆里,请咱们哥几个喝这里最贵的烧刀子,就是给我们哥几个面子了。” “是啊,李少侠,能和你这么豪爽的人称兄道弟之人,性情自然不会差,他若真的是你兄弟,就叫他来这里请哥几个喝酒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调侃起来。似乎是年少气盛,也许是酒意上脑,少年拍着胸脯说道:“你们等着,过些时日我就差人去云隐山庄送信,叫我兄弟来这里请哥几个喝酒。” 于是众人便会继续开怀豪饮。当李浩梓被家仆从马车上抬进李府时,少年已经醉的像是一滩烂泥。李翰仁知道儿子又是在街边酒肆与自己眼中的市井混混喝的大醉而归时,只能叹息一声家门不幸,然后在心里向李家的列祖列宗告罪一番,而后还是忍着心疼没有遣人去看一看。 此时,李赢新会急匆匆的从自己的香闺中跑出。一边吩咐下人去熬一碗醒酒汤,一边来到弟弟身边,疼惜又埋怨的和家丁一起将弟弟送回房间。 一路上,她会不停的碎碎念道,“当初就不该把你送到什么云隐山庄去,和那个叫云雪澜的小子一起修炼。我都听说了他就是个不能修炼的废物。不知道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会让你觉得他是个什么劳什子的修炼天才,更让你的心变得这么野。你一个这么乖巧伶俐的孩子,多花些心思在读书上不好吗。我和爹都盼着你将来身穿紫袍,为我们李家光宗耀祖。你可倒好,被那个云家的废物猪油蒙了心,心心念念想着去闯荡什么江湖。江湖有什么好的,打打杀杀有辱斯文。风餐露宿,你从小连个远门都没出过,怎么受得了这种苦。我迟早是要嫁人的,你是咱们李家的独子,你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咱们李家绝了后,你要爹将来怎么去和列祖列宗交代?又怎么和咱们的娘交代?你一心做你的江湖梦吧,我看那个姓云的小王八蛋敢来洛石城,敢来咱们李府。他要真的来了,我管他是什么云隐山庄少庄主,我一刀杀了这个拐骗我弟弟的混蛋。” 此刻的少年不知是在梦呓还是真的听见了自己姐姐对他兄弟的恶语相向,他嘴里含糊不清的嘟囔着:“他是我兄弟,最好的兄弟,你们不能说他,他不是废物。” 少年还记得,自己被父亲接回李府的前夜,两名少年坐在云雪澜的竹海中。作为主人的少年拿出偷藏的两壶酒,这还是少年让自己的护卫凛潭去山庄的酒窖头来的,专门用于宴请贵客时才会开坛的陈年佳酿。两名少年,一人一坛酒,沐浴着月色。不远处一名比他们年纪稍长些的黑衣青年笔直站立,守护着两位少年临别前最后的宁静和些许的感伤。 “耗子,你明天回去李府。你爹还让你修炼吗?” “不管我爹让不让,我都要修炼。” “我听这次来接你的人说,你爹叫你回去是要让你读书的,将来考取功名,和他一样去做刺史,也许是要进六部做个尚书。” “做官有什么好的?哪有闯荡江湖来的痛快?” “可是你是李家的儿郎,是李翰仁的儿子,你有你的命,不光是命运,还有你的使命。就是要做到六部尚书,或者国子监大学士,为你李家争光,为大夏尽忠职守。” “那你的命又是什么?” “替云家,替大夏守住边境,不受南梁侵犯。震慑南梁武林,使其不敢妄动。若是将来真有战事,披甲上阵,身先士卒,马革裹尸。”少年说到这里,语气变得无比哀伤颓然,“可这些我可能做不到了,我的命是注定做一个无法修炼突破更高境界的废人,也许可以世袭罔替我爹的爵位,也许依旧是下一任的云隐山庄庄主,可也许会因此成为江湖和朝堂最大笑话,云家出了个傀儡王爷。” “不会的,咱们说好的,从咱们第一天见面时就说好的,我们到了中武境突破上武境的瓶颈就要一起游历天下,一起闯荡江湖。你忘了?” “我怎会忘了,我何尝不想,不想让这个江湖留下我云雪澜的名字,让后世之人提到我们这个时代的江湖,会想到有李浩梓和云雪澜双侠笑傲江湖的传说。我何尝不想以一己之力平定南梁整座江湖,率领云家军杀入南梁皇宫,使其重归我大夏版图。可你知道,我这脉疾,修为越高,发作的越是厉害。我怕是撑不到与你一起游历天下的那天。若是真的能活到你达到六境,我想必也是个修为全无的废人。” “不会的,钟离先生医术高超,他说也许你的脉疾是有办法治愈的。云王爷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为你四处求医,寻找医治你的方法。我这么刻苦的修炼就是为了日后能与你一起游历整座江湖,可惜我修炼的天赋太差,若是我能有你一半的聪明,或者把我读这些没用书的脑子拿来练武,我也不会一直没有精进,还耽误你的时间。” 一旁的少年并没有接话,而是陷入了沉思。过了许久,少年从自己的芥子物中取出一颗金豆子和一把狭长的佩刀。 刀鞘以银丝缠绕,刀柄湛蓝,上面刻着一只张口吞浪的鲨嘴。少年将两样东西交给李浩梓说道:“你说你喜欢用刀,前日李府派人来接你回去时,我求姐姐带我去了云家的武库,为你选了这柄刀。这柄刀是我们山庄乌云卫第一代的一位杀手曾用过的佩刀。这把刀本来是没有名字的,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浪遏。既然我们要闯荡江湖,那么你就用这把刀杀了那些在江湖中兴风作浪之人,用这把刀遏制江湖的风浪,你李浩梓在的江湖才有波澜,你走后的江湖要风平浪静。江湖风浪兴息,随你心起,随你刀止。另外,咱们说好,一人一匹高头大马,这是买马的钱。你不要总想着买白马,你骑黑马更英俊潇洒。” 少年接过两样东西没有说话,他没有拔刀,而是望着眼前的少年。对方继续开口道:“若是我能继续修炼,我必定与你一起闯荡江湖,若是我无法修炼,你若真的可以,带上这把刀,替我游历一番,让江湖留下你李浩梓的名字,我在山庄知道江湖有了一位行李的刀客,便知道是你,我也就自己走了一遭江湖一样。” 次日,少年离开时,少年没有送别。少年没有回头。 夜吹打在李浩梓的脸上,少年的酒意微退。他自言自语道:“澜哥,若是我没有闯荡江湖,你会怪我吗?” 回答他的只有姐姐的唠叨和夜风的低泣。 年少不知江湖事,少年已是江湖人。 ------------ 第二十六章 洛城来客 一日前,洛石城来了一行车马。每日里像这样进出城池的车马不计其数,并不会引人注意。但这一行外观朴素,没有悬挂任何宗门势力的标志,驾车之人的服饰也看不出来历。可就是这样两辆再寻常不过的马车,在入城前,城门护卫上前查探,一名车队的随行人员递过去什么东西,护卫直接面色大惊,不再多言直接入城。其余等待入城的百姓或者商队都大惑不解,纷纷猜测车上做的哪家的达官显贵。有好奇之人去向城门守卫打听车上之人的身份,而守卫们对此却讳莫如深。 马车进了城后依旧很是低调的行驶,经过太平大街到了城中的李府。刺史府的门卫接过拜帖后,连忙大开中门将一行人马迎进府中。这更引得城中之人纷纷猜测。但城中一些大势力或者宗门在此地的谍探子却对此事略有所知,几月前他们便得到宗门传信得知宇文家的三公子宇文行带人前往洛石城,只是恰逢鹰脊山墓葬的开启,因此途中耽搁了约两个月的时间。 此时,李府的正厅内,正襟危坐的李浩梓正在代父迎客,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位刺史府的幕僚。下人奉上茶点后便纷纷退下,屋子中只留下李府二人以及宇文行,陪同的老妪和宇文家的一位儒衫中年。 李浩梓再怎样无心官场,但最基本的礼数还是做的极其周到,毕竟眼前之人可是大夏四大柱国之一的宇文渊正妻所出的三子。几番寒暄中,李浩梓说家父有政事处理,并不知宇文公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请见谅,已经派人去请父亲回来,还望宇文公子担待等等。宇文行也收敛了平日里的邪魅和散漫,也客气的说了些什么,李公子少年英杰,年少有为,刺史大人为百姓为朝廷殚精竭虑,是我们拜访的唐突了云云。 大概过了两刻时间,李翰仁闻讯放下了手头上的事情从办公之地匆匆赶来。进了李府正堂免不了又是一番客套寒暄。见到自己父亲回来,李浩梓便准备告罪离开,还未等他开口,宇文行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抢先一步说道:“李公子莫要急着离开,不妨一起听听,此事也算是与你有写关系的。” 众人在房中谈了近两个时辰,正堂的门才被李翰仁打开。他的面色有些阴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吩咐了一声,让府中管事之人安排宇文家一行人在附中下榻。待到众人离去,李翰仁转头望向身后站立的儿子。后者。后者见到父亲看着自己,脸上嘲讽的表情一闪而逝,他问道:“父亲要答应宇文家的要求?” 李翰仁没有回答儿子的话,依旧深深凝望着儿子的眼睛。许久后他才开口道:“你走吧。” 闻言李浩梓愣了一下,不解的问:“走?走去哪儿?” “你不是一心想闯荡江湖吗?想游历天下吗?你去吧。” ”父亲,你。”李浩梓有些着急,想要与父亲争辩什么,后者摆了摆手,迈步走下台阶道:“我先去你姐那里问问她的意思。” 李赢薪的房中,父女二人对坐着。见到父亲面色有些凝重,几次欲言又止,女子率先开口打破僵局:“父亲,听说宇文家的宇文行来了?” “是啊,之前宇文家送书来说是两个月前要拜访的,后来又派人送信说中途绕道去了三槐镇一带,那里发现了一座赤甲墓葬,很多势力都派人前来,最近也算是一件轰动的大事了。就连你爹我这个从来不关心江湖事情的人都听说了。” “所以,这次爹来找我,也当是与那宇文行有关吧?”女子试探的问道。 李翰仁点了点头,却没有接话。见到父亲一脸为难,女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浅浅一笑说道:“莫不是宇文行上门提亲的?” 听到女儿的话,李翰仁就像一位昏昏欲睡之人突然被从头教了一盆凉水一样,瞬间清醒。他坐直身子,盯着女儿,目光中的暗淡和光亮交替闪过。 “爹还没有答应?”见父亲点头,女子继续问道:“爹为何不应下了这桩亲事?” 中年男子终于深深叹了口气,进屋后第一次开口道:“宇文家这次前来,提及你与宇文行的婚事只是其一。宇文家表示,还会通过他们的运作让我进京做户部尚书。另外他们还许诺,可以让你弟弟去兵部做官,且会找宇文家的武者指点他修武。” “那么爹在顾虑什么?这是好事啊。”女子问道。 “云家。”男人的回答只有短短两个字。见到女儿脸上愈发浓重的疑惑之色,他继续道:“我与你云锦川伯父走动的是很密切的,这你是知道的。外人看来,云锦川与云隐山庄素来不睦,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些年来,云隐山庄虽然并不过问州内政事,但爹从到任以来你云伯父多次联系过云隐山庄,并以云家的力量帮助爹解决暗地里的不少麻烦。云隐山庄与云锦川唱的这出双簧是否是筹谋多年爹也不得而知。但一来,这些年我与你云伯父惺惺相惜,颇为志同道合,因此私交并不掺假。但我这些年欠了云隐山庄不小的人情也的确是真。或者说我也算是云隐山庄势力之人也不算夸大其词。而如果我答应宇文家的亲事,就意味着与宇文家结下秦晋之好,而这样,明面上还是暗地里,我们都不得不为了宇文家的利益着想。而宇文家有意推波助澜让我进入中枢,自然也是出于这样的目的。想来宇文家是想我们彻底依附他们。而一旦这样,怕是我与你云伯父的交情,为了避嫌也是很难维持了。而我们与云家也从此决裂了。” “决裂?为何这般严重,云家一向不喜纷争。就算我们与宇文家交好,云伯父和云隐山庄也不会为难我们吧?” “你有所不知,宇文行与云雪潺在墓葬里有了些冲突。”于是李翰仁将墓葬中所发生的一切讲述给女儿。女子闻言眉头紧皱。 “这样说来,宇文家是有意算计云家。也就是说宇文家这次来访,提亲也好,许诺父亲前程也好,也都是针对云家?”李赢薪自言自语道。 李翰仁叹惜一声,“是啊,答应宇文家边是与云家为敌。可是宇文家这次千里迢迢而来,必定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若是我们回绝了宇文家,也不知道宇文家日后会有怎样的报复。” “所以,爹的打算是?”女子看向自己的父亲。 “是啊。”男子点了点头说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吧。只是要委屈你了。” 女子对着父亲笑了笑说:“我是李家的女儿。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若是嫁入宇文家,也算是门当户对。想来宇文家这种豪门,最是在意家风和颜面的,就算豪门深似海,也不会亏待女儿的。只是弟弟他。” “我知道,他与云雪澜也算一起长大的。他从小就是个重情义的人,这件事,他更是进退两难,他心里更不好受。” “那他?”女子追问道。 “这件事还是不要让他参与了,我决定让他离开李家去做他想做的事情。”见到女儿要说什么,李翰仁示意女儿听自己把话说完,他继续道:“他虽然是有些不懂事,一心惦记着他的那个江湖梦。可他因为一个儿时的约定执着了这么多年。他保留的是我们李家一直想传承却还是渐渐被遗忘的赤子之心。我一心想着他能够金榜题名,有一日可以身穿紫袍,光耀我李家的门楣,不要让李家的荣光在他这一代没落。可刚刚在正堂上,宇文行提出要我们和云家从此决裂,甚至要我们搜集云隐山庄与南梁通敌叛国的罪证时,你弟弟他的表现虽然从官场上毫无礼数。但从一个李家人的角度看,他才是那个真正保留下我李家骨子里忠义血脉的儿郎。我当时嘴上虽然责骂他,但我那时候说的话更像是骂我自己。这些年来,我一心想着为李家光宗耀祖,为官近二十年,我虽然也恪尽职守,为朝廷,为大夏的百姓兢兢业业,可你若是问我真的无愧于心吗。我不敢说是,我虽然没有贪污腐败,没有结党营私,没有搜刮过民脂民膏。可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污了李家的名声。所谓的读书人的心怀天下,为万世开太平,早已经在维护李家名誉声望的过程中被我渐渐遗忘了。我现在作势变得瞻前顾后,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一有闪失李家的基业会败在我手里。可我已经不是那个李家先祖希望李家子孙成为的李家之人了。我又有什么脸面去用李家的兴衰荣辱苛责你弟弟?与其让他在忠孝两难之间难以抉择,不如让他带着带着我李家的最后一点香火,为家族留下一些传承。” 女儿似乎是觉得父亲的言语有些过于严重,她有些狐疑的询问:“爹,你这话说的怎么和要灭族一样?哪里有这么夸张。若是我们真的选择倾向宇文家,凭借你和云伯父这么多年的交情,云隐山庄也不会为难我们的。” “云隐山庄是不会为难我们,那是因为云隐山庄现在的主人还是云锦河。他这些年把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给他儿子寻找医治脉疾之上。又因他亡妻早逝,他对一双儿女疼爱,因此性情也变得更加温和。本就性情不算强势的他,更是与世无争。可这只能说,云隐山庄还是一一只打盹儿的雄狮。现在外界皆传,宋继辰将来会是云隐山庄的庄主,即便云雪澜真的世袭罔替,他作为一个无法修武之人。在这样一个军武之家,没办法培植自己的势力,最后还是会沦为别人的而傀儡。而宋继辰与他的义父性格截然不同,乃是一个野心勃勃且手段强势的人。若是他成为山庄的真正掌舵之人,日后必定会与我们李家算这笔账。我只希望你弟弟可以置身事外,日后云家真的追究起来,凭借着他和云雪澜的感情,云家不会对他下毒手,而是能保住我李家的血脉。当然,我说的这一切都是最坏的打算,也许是我多虑了。说不定云家不会计较今日之举,说不定云家被宇文家打压后,真的一蹶不振?那我们的顾虑也是多余的。” “爹觉得,云隐山庄真的那么容易被宇文家搞垮?” “这些年,云家一直驻守边疆,对大夏,对柴氏皇家忠心耿耿。但就是因为他们表现的毫无异心,过于低调,从不真的在明面上结党营私,这才是最另当今陛下不安的。当今在朝为官之人有哪个没有些私心或者缺点。身为帝王,怕的不是臣子犯错,不是臣子有贪图,只要为人臣者所的不过分,犯的错误不大,帝王反而可以以此御下。但若是一个人表现的无懈可击,毫无破绽,身为帝王就该胡思乱想。担心这个人是不有所图谋因此一直隐忍。尤其是云家拥兵守边。也控制了整个东南的江湖势力。若是这些兵马忠心耿耿还好,自然是帝王严重坚不可摧的防线。可一旦这些兵家将刀指向西北呢?甚至是与南梁勾结呢?那对于帝王来说,这便是养虎为患。而朝廷中若是有心之人,再有意无意吹吹枕边风呢?所以宇文行今日提出的,想让我举证云家有不臣之心,并非笑谈。不用真的有什么证据,只要我这个刺史开口,陛下心理的那根刺就会扎的更深,而宇文家再有后手,云家怕是真的要喝上一壶了。” “宇文家为何要如此做?云家真的会被逼谋反吗?”女子话一脱口便知失言,连忙捂住嘴巴。就在此时,房门被“啪”的一声从外面撞开。一个有些愤怒的少年声音响起“宇文家为何这样做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云家一定不会谋反。” ------------ 第二十七章 茶肆酣战 月儿弯弯照九州,九州共此月,天涯皆旅人。如霜的月色下,一名身穿青袍的少年牵着一匹马走在空无一人的官道上。远处的夜幕中,依稀见到一座恢弘的城池在沉寂的夜色中静静伫立。虽然因为一“夜”障目,少年只能看得到城池的轮廓。但这座一州府城的威严与磅礴的气势,还是让少年感到由衷的震撼。 少年在雁咕村停留了两日,第一日是为了照顾一对年迈夫妻的生意,第二日是为了保护夫妇二人的性命。而后少年便一路风尘仆仆在今夜到了洛石城。因为城门早已关闭,距离城门开启还有约三个时辰。少年只能等待第二日入城,所以在临近城池时,少年索性下马徒步向着巍峨的城池行去。 入秋后夜露变的很重,少年的青衫有些湿。路旁有一间茅庐,看幌子应当是一座茶肆,bai日里为进城路过此地的车马提供茶汤歇脚。其实茶肆距离城门还有大两里的脚程,而在城门外也有一家茶肆。照例说离城门更近的茶摊生意应当更好才是,毕竟每日等候检查入城的人那么多,排队之人可以在城门的茶肆休息等候。但事实上城门茶肆的生意却萧条的让人有些咋舌,一文钱一碗的茶汤,茶碗上还浮着一些茶叶,看品相不是碎沫或者茶渣,而是正儿八经的叶芽。这样公道实惠的茶水却鲜有人问津。除非赶上什么特殊日子,等待入城的人数极多,或是入城的盘查比以往更严格,才会有个别人进这间铺子喝上一碗茶。而这时,憨厚的中年汉子,也是茶肆的掌柜,都会笑着从他的账本上移开眼睛,和客人寒暄几句,然后吩咐店小二去给客人抓一把盐巴花生。有人会打趣说,老板是想让客人觉得咸,好多点几碗茶,几个月才来一次的肥羊老板怎么舍得放过。掌柜的听到这话不气反笑称是,说客人啊,那不如花生就不上了,你就直接多要几碗水吧,反正我的这点伎俩也被你看穿了。尽管生意惨淡,但这些年来茶肆却依旧没有关门,城门的守卫或因升迁或因受过换了几批了,但茶肆的掌柜和伙计如同铁打的营盘。 相比于这家茶肆的无人问津,少年此刻正面对着的距离城门更远的茶肆反而一直生意兴隆。这里的茶汤不仅没有比城门口的更便宜反而更贵,五文钱三碗,单要一碗是两文钱。这里生意好主要是因为,很多赶路前往洛石城的人,但凡不是十万火急之事,在赶路许久后无一不是人困马乏,夏天口干舌燥,冬日通体冰凉。眼见着要到了城门口,恰好碰到一间茶肆,自然会愿意先停脚歇息,养足精神后才好直接进城办事。这里是从各处来洛石城的必经之路,每日来往行人不计其数。同样,若是有人送别亲友离开洛城,多半也会送至此处,二里不至太远也足以表达不舍情谊。茶肆老板也是个会做生意的人,后来也在铺子里卖起了酒水,五文钱两碗酒。酒水喝着很寡淡无味,懂行之人一尝便知酒里掺了水,好在离别饮酒不在酒意而在情意,因此也没有人会真的计较老板的奸商行径。 少牛驻足茶肆门口,酒肆外面的桌椅都被夜露打湿,门是虚掩着的,里面透出微弱的火光。少年不知是否打烊,便将马栓子茶肆外的一根木桩上,将木门轻轻推开。 室内的空间并不算大,只摆放着七八张桌子。屋子里生了火盆,一名伙计模样的年轻人趴在距离火盆最近的一张桌子上打着盹儿。柜台后面坐着一名中年妇人,身上披着一件红色的大裳,正对着油灯拨弄着算盘,嘴里还碎碎念着账本上的数字。 妇人与青年都没有觉察到有人进来,他们也不会料想,这么晚有人进来。一个忙着算账,一个忙着找周公。见到无人理会自己,青衫少年轻咳了一声。昏昏欲睡的青年豁然站起身,还是迷迷糊糊的状态,却下意识的看向门口,有些含糊的说:“爷里面请,是喝茶还是喝酒?”说着还摇晃了几下,显然是没有睡醒。柜台后的妇人抬起头见到来人是一位俊秀的少年,眼睛一亮,赶忙从柜台后走出,拉了拉自己衣衫的下摆,笑着迎向少年,走路时还刻意扭动了几下自己丰盈的臀部。 “公子一个人赶夜路,不怕被女鬼抢去做了相公吗?”女子一边说着,一边用颜色示意一旁的伙计。伙计此刻的睡意醒了七七八八,他连忙道:“我去给公子热茶,暖暖身子。” 少年见妇人迎向自己,似乎是要伸手来抓自己的双手,没有任何的羞涩躲闪,反而主动上前一步道:“没有被女鬼捉走当什么相公,倒是被姐姐你勾了魂,姐姐该不会是专门修炼魅术在这里勾引男人双修的狐媚吧?”说着主动伸手抱向妇人的腰肢。 妇人见状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眼前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会是一位花丛老手,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随即脸上的尴尬和羞赧一闪而逝,却是晃了一下身子躲开了少年欲环抱过来的双臂。妇人道:“小相公还真是会打趣,我若真的会什么彩阳补阴的法子,又怎么会变成一个半老徐娘呢?应该一直是如花似玉才对啊。”说着有些自爱自怜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姐姐说的什么话?我看姐姐正是风韵极盛之时。看姐姐这几日面色欠佳,怕是久旱乏甘霖,不如我帮姐姐滋养一番。”说着又试图抱向妇人。 妇人侧身躲开少年,与少年隔开一张桌子,她似笑似怒的说道:“你这混小子,我都是可以做你娘亲的人了,你这姐姐长姐姐短的,还真是不害臊,不过啊,你这几声姐姐还真是把我的腿都叫软了。” “哦?既然腿都叫软了,可还有力气拿刀杀人啊?”少年嘲讽一笑。闻言,妇人冷了一下,随即脸上的妩媚羞恼神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阴沉冰冷的面容,一双眸子中的杀意毫不掩饰的倾泻在少年身上。“原来你早就知道了,那我也不用演这么久,累死了。”说着妇人将披在身上的大衣抖落在地,一边摇晃着脖子,一边扭动手腕,似乎真的一副很累的样子。 少年冷冷一笑道:“你以为在屋子里点了熏香就真的可以盖住血腥味?更何况,一个路边茶肆,又不是什么洛石城里的风雅茶楼,点了熏香本就奇怪。难道来往赶路的客人会有闲情逸致坐下来品茗?” 妇人闻言赞赏的点了点头道:“倒还真是我们疏忽了。好久不出手,下手不太利索,更没想到这茶肆的掌柜还会有武把式,所以他死的时候有些惨,血出的多了点。谁让你要来了,我们也没太多时间善后,只能用熏香压压血腥味,没想到还是被你察觉了。不亏是少庄主,年轻有为啊。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副皮囊,可惜了这么聪明的脑瓜儿。” “是有些可惜了。”少年耸了耸肩说道:“我以为名动一方的红酥手是有多高明的手段,没想到一点做杀手的素养都没有,真的为那些死在你手下的人感到不值。” 妇女冷哼一声道:“对付你一个不能修炼的废物,也无需花费什么心思。”言罢妇人双手一抖,从袖中飞出两条红色的绸带,如同两条火蟒绞向少年的脖子。少年身子向后仰去,后背几乎贴着地面,但依旧没有摔倒,两条赤蟒从少年头顶飞过,击打在茶肆的墙壁上,直接砸塌了半面木墙。妇人正欲发力收回两条红绫,少年的身子豁然弹起,右手握住一条用力扯向自己。 似乎是没有料想到少年竟然可以躲过自己的必杀一击,而少年此刻的还手更是出乎妇人意料,妇人竟然有些出神,被少年这么一拽直接靠着桌子向前扑到。少年抬起左腿狠狠踢向自己一侧的桌子边缘。桌子在少年脚掌与妇腹部之间炸裂成木块,少年的攻势未减,一脚揣在妇人小腹之上。妇人踉跄后退,但二人手里还握住同一条红绸,少年正欲再补上一脚,却感觉自己右侧一道寒芒乍起,正是先前趴在桌上假寐的伙计。后者手持细如柳枝的长刃,似剑却无剑柄,只是手握套着个巴掌宽的竹筒。。 少年见状只得松开攥住妇人红绸的右手,向后连退了几步躲开了从旁刺来的一击。妇人因此得以片刻喘息。她从先前因为轻敌大意而落于下风的尴尬中恢复了镇定,只是早已经杀意密布的脸上阴冷和愤怒更是化作实质一般。她似乎自言自语,似乎又是在质问眼前的少年“你不是废人吗?怎么还可以修炼?这身手是达到了中武境?” 为妇人解围的男子此刻也站在妇人身边,他似乎也对妇人刚才被眼前少年压制一事颇为不解,他低声询问道:“难道是消息有误,还是我们被他们坑了?对方根本是想借用此人之手杀了我等?” 妇人摇了摇头,不知是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还是在否定身旁青年的询问。她看向少年,见到对方依旧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不仅皱了皱眉说道:“不知道这小子是真的有人护卫所以又,还是故弄玄虚,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说完再次甩手,袖中又飞出四条红绫,六根红绸如同六条饥饿难耐的恶蛟,相互交错着咆哮着缠绕向少年,妇女似乎也不急于求成,希望一击毙命,而是想一次困住少年。与此同时,身旁的青年再次如同鬼魅闪身到了少年的额面,利刃直刺少年的心口。 少年右手中多出一把剑,乃是出墓葬时从冥觉谷之人那里顺手带走的。少年似乎并不理会六条缠绕而来的火蟒,也对刺向胸口的利刃不闪不避,而是刺向青年的咽喉,显然一股以命换命的样子。青年眼中先是闪过一抹惊色,随即转化为一股狠厉。他并未用剑格挡少年的袭击,却是依旧一剑刺入少年胸口。 青年低头看去,自己的咽喉并未被洞穿,眼前被刺中的少年胸口也没有鲜血溢出,而是一道残影。而另外一边,中年妇人站在原地,手中握住的六条红绫垂落在地。妇人的心口处,一截滴血的剑尖透出,妇人嘴角也渗出血来。此刻身穿青衫的少年,正右手持剑从妇人后心刺穿,透体而出。少年的左手握着两张黄色的符纸。正是从墓葬中得到的符箓,只是少年刚才使用的是品阶最低的两张。一张分身符,可以在施符之人所站之地留下一道施符者的残影。第二道是一枚方寸符,是瞬间挪移符箓的一种。这类符箓会根据品阶,有不同的挪移效果,有的可以瞬间移动十余里,有的可在百丈内随心移动,有的可在丈许内迅如闪电,移动之快如同在方寸间变化因而得名。方才少年假意与青年以命换命,实则只是声东击西的手段,少年最开始的目标便是这名妇人。少年并不知道青年的来历背景,但却曾经在云隐山庄的底报上看到过妇人的画像和还算详尽的记载。妇人是一名混迹在大夏东南与南梁西边的杀手。以红绫为兵器,因为她只是一名三境的下武境杀手,所接的生意多半是情债仇杀,或者小门小派之间的恩怨,因而云隐山庄并未重视,毕竟水至清则无鱼,江湖中存在着该存在的小鱼小虾。妇人的境界虽然不高,但向来以难缠而著称。虽然妇人无法使用元气,但所使用的红绸不知以何种材质制作,看似柔软实则坚韧无比,寻常的刀剑根本损伤其不得,因此下武境之人一旦被缠住,便很难脱身。因此,刚才动手时,少年才一直将妇人视为自己必杀的目标。眼前的青年只是一条爪牙锋利的猎豹,虽然出手迅捷,但有迹可循。而妇人就像伺机而动的毒蛇,随时会在不经意间咬上一口。 少年将剑从妇人身体中抽出,后者像一滩烂泥倒在地上。少年将剑在妇人的衣服上擦了擦,自言自语的说:“你也配做我娘?”随后用剑指着正怒视着自己的青年说:“怎么?姘头死了,也该轮到你了吧,儿子。” ------------ 第二十八章 魂归伊人 不知是少年口中的“姘头”还是“儿子”激怒了手持怪刃的青年。青年双目赤红,下唇被自己咬出血来。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妇人尸体,又将目光从尸体移回到对面少年的身上。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嘴唇上的血迹,似乎是血腥让他变得兴奋无比。他露出森bais的牙齿,冲着对面的少年笑了笑,而后一步跨出。 青年的身法十分诡异,云雪澜可以确信青年并未动用元气,应当也是一名下武境的武者。但青年却像是身上带着用不完的方寸符一样,看似只迈出一步,却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几步之外的敌人身前。好像可以直接穿透空间一般。 少年虽然早有戒备,但青年漠然出现在自己身侧且手中的利刃几乎要贴到自己的脖颈,躲避时还是有些慌张。一缕鬓发被削断。少年侧头躲避后抬起右手横挡住紧追不舍的连刺。待到对方的兵刃被自己手中长剑荡开后,云雪澜顺势刺向青年持刃的手腕。奈何后者的身法灵巧,并未缩手躲避,只是脚下动作,便躲开了云雪澜的一击,只是袖口被划破。就这样,青年的刺杀之术其实十分简单,无非就是翻来覆去的七式,却仗着身法的诡异和微妙像一只幽灵般绕着少年周身,伺机而动准备困兽 。云雪澜不仅要时刻留意随时会刺向自己身体各处的利刃,还要全神贯注的寻找反击的时机,因而不断被消耗着精力与体力,渐渐的有所不支,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就像刚从水盆里捞出来的衣服,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打湿了衣衫。已经分不出来,此刻少年的衣服是被汗水浸透还是夜露未干。 不知云雪澜觉得是站在原地给对方暴露出来的破绽太多,还是招架不住对方的攻势手忙脚乱之下竟然退到了墙角。似乎是想看看自己猎物的困兽之斗,青年也并不忙着追击动手,而是轻蔑的站在少年面前,看着少年一边靠着墙壁大口喘气,一边从腰间取下一个白色的酒壶,仰头灌了几口。似乎是酒壮怂人胆,也似乎是片刻的调息让少年回复了些许力气。他用袖子抹了一把嘴上的酒水和脸上的汗水,而后用剑指着对面的青年说道:“儿子,这地上死的莫不是你亲娘,你竟然对你爹下手这么狠?”而后对着地上的尸体竖起中指。 青年的不屑与玩味笑容刹那间转变成滔天的怒火,他也不再使用什么身法,而是直接冲向墙角的少年。青年的利刃刺穿了少年的右肩,一截利刃直接透体而出刺入茶肆的木墙中。与此同时,他的左肋也被少年的剑刺入,只是剑刃卡在两根肋骨中间不得寸进。青年直接弃掉手中的兵刃,抡起双臂两枚拳头如同重锤一样砸向少年的两侧太阳穴。云雪澜也不甘示弱,松开握住剑柄的右手,一拳锤向青年的面门,伸出左手,下意识的去格挡对方的右拳。但云雪澜的出手比对方稍慢了些,当他的拳头击中青年面门时,自己的太阳穴已经结结实实爱了两记重锤。少年顿时感觉脑袋嗡的一声震鸣,一股腥甜从喉咙里涌到口中。因为这片刻的眩晕让他的出手有些滞涩,因此落在对方脸上的拳头也仅是把青年的鼻梁砸的凹陷下去,鲜血从鼻子和嘴角渗出。青年踉跄的向后退了两步,他并没有去擦拭脸上的血迹。云雪澜几次试图将涌到嘴中的腥甜强行咽下去,但最后还是喉头一热,“哇”的一口吐出一滩血水。 两个满脸是血的男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恶狠狠的对峙着,就像两头斗累了却又都不甘心认输的公牛。云雪澜吐了几口带血的唾沫,虽然面色苍白,且血迹斑斑,但依旧挑衅的将中指对着一旁的女尸。 青年的疲惫再一次被怒燃尽,他一把将插在右肋的剑拔出丢在地上,也不去理会依流血的伤口,低吼着冲向被利刃钉在墙上的少年。 青年用膝盖撞向少年的小腹,后者一边抬腿阻挡,一边左手成拳击打青年的咽喉。青年右手成掌迎上少年的拳头,左臂向前探出一把将插在强i里的兵器从少年右肩抽离出来。少年疼的哆嗦了一下,可不待他做出什么反应,利刃便刺向自己的咽喉。少年堪堪躲过致命的一刺。可利刃如同毒毒蝎的尾钩一般如影随形。连续的刺空,让青年有些急躁,他不再只寻求击中对方的要害,而是只寻求刺伤对方。少年的躲闪愈发狼狈,他好像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再从芥子物中取出另外的兵器对敌,而是狼狈的闪躲着。青年的一击直指云雪澜的眉心,后者伸出右手一把握住利刃。鲜血瞬间染红了整只手掌,还不时的滴落在地。青年试图将兵器从少年手中抽出,可却似乎是嵌在对方手掌中一样。青年大怒,没有料到对方的肉体凡胎居然可以牵制自己的兵刃。他正预再次发力,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手中的兵刃之上,却忽然感觉到小腹被什么重击一般,原来云雪澜陈其不备用膝盖顶撞了其裆部。一股钻心的疼痛从丹田上涌至胸口。被击中要害的阵痛让青年的身体出现片刻的麻木,眩晕感也涌入脑海。就在他出神的片刻,少年握住兵刃的手突然松开。青年毫无防备,又恰好小腹受创而向后倒去。 一直被动防御的云雪澜就在等候这个对方手无缚鸡之力的机会。用竭的力量好似干涸的河床突然被开闸泄洪的注满一般。他跨前两步,趁着青年躬腰前倾,试图阻止自己跌倒的契机,一脚踢在后者的脸上。青年脑袋毫无防备的挨了云雪澜一脚,顿时感觉眼冒金星。他张开嘴,想要呼吸一口空气,以使自己清醒,可张口却毫无意识的掉出五颗带血的牙齿。青年小腹与脑袋的剧痛如同海啸一般一波接着一波从肉体席卷到神魂,他只感觉自己的头发被揪住,自己并没有倒下,也没有站起身,而是被救助脑袋狠狠撞向眼前的膝盖。接连撞了三四下,青年面部的骨骼几乎已经尽数碎裂,整张脸已经变得血肉模糊。鲜血从断裂的眼眶中流出,视线也变得模糊。 不知是被少年接二连三的猛烈撞击,使青年变得七荤八素,还是之前蛮牛撞山一般的冲杀让其体力消耗殆尽,青年感觉自己的头脑变得愈发混沌,身体愈发无力。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一名七八岁的男童,在冰天雪地中正瑟瑟发抖。男童只有单衣已成褴褛,身上卷着一条破烂的草席。此刻的雪已经停了,但雪后的天气却更加难熬。男孩蜷缩在一座破败不堪的土地庙门口。寺庙虽然也漏风,但还是比庙外稍微好些,并且寺庙里现在还有十几名与男孩穿着一般破烂,年纪却明显大了些的少年正围着一堆用枯枝败叶生起的篝火。 很显然微弱的篝火无法与从坍塌的土墙外和瓦片掉落七七八八的屋顶吹进来的凛冽朔风相抗衡,更带给不了这群少年丝毫的温暖。少年们时不时搓着手,或者摊开双掌对着手心哈气,可嘴里呼的气才一接触冰凉的双手就升腾起白雾。尽管如此,少年们还时不时看向庙外,那个被他们轰出来的男孩。 若是让男孩也呆在寺庙里与众人一起,是有足够的位置和空间。但这群少年却将同为乞丐的男孩赶出了庙门。不因有它,只是他们觉得自己过得已经足够辛苦艰难,对生活几乎绝望,可唯一能让他们对生活不至于失望透顶,或者说唯一可以让他们苦中作乐的事情,就是有人比他们过的更惨。自己一行人在四面漏风的破庙里,已经惨不忍睹,那么若是有人直接呆在雪地里一定比他们更惨。所以他们需要有个人去做这个比他们更惨的人,以使自己获得些许的平衡和慰藉。可他们几人年纪相仿,力量相当,可谓是势均力敌,所以他们没办法让其中的一位同龄人去做这只被送上祭坛以换取众人对受苦的“心安理得”的羔羊。于是他们便心照不宣的选择了他们年龄最小的一个,也是他们之中最弱小的一个。因为只有他不会反抗,即使反抗他也没有抗争的能力,也没有人会站出来替他鸣不平。 于是,他就成为这些人眼中可以觉得自己生活没那么苦的“糖”,成为他们治疗自己觉得世道不公这种病的“药”。世人多会如此,在他们眼中有三类人,第一类人天生比他们好运,这些人的生活与生俱来就要比他们优越,到了他们望尘莫及的地步。于是他们除了羡慕这些天生的幸运儿之外,别无可做,可能偶尔会酸溜溜的评头论足几番,说这样的官宦豪门子弟只是表面上过的风光,其实背地里要受的苦遭的罪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当然他们也会以看戏的心态去看着这些人能够有一天真如自己猜想的一般过的没那么好。第二类人是与他们出身相似,背景相同的人,这类人也是最多的。对于这些人,世人习惯以攀比的心态对待。他们希望想尽一切办法去去炫耀自己要比其他人过的好,要成为他们这一方小江湖里的佼佼者。然后他们会对那些被自己落在身后的“同道中人”情真意切的安慰一番,想要劝慰这些人,他们过的不是不好,所谓的不好只是不如自己而已。但反过来,若是这些“同道中人”成为这个小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存在,或是向他们炫耀自己的生活“sh”的时候,他们会由衷的诅咒这群人,希望他们早日过的不好,早日过的和自己一样,最好是不如自己。这样他们又可以以这个小江湖中过的“最好”的人的姿态独领风骚,且满足了自己脆弱不堪的虚荣心。第三类人是那些天生就不如他们的一类“可怜人”会以那位各式各样的原因成为他们眼中真正的“弱者”。这些人过得不好,他们反而会真正的同情,甚至怜悯,不仅不会冷嘲热讽或者冷眼旁观,反而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施以援手。他们会诚心诚意的向满天神佛祈祷,保佑这些人有朝一日可以过的好起来。世人的心态就是这样奇妙,若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时候,他们会以截然不同的心态对待这三类人。可一旦他们发现自己变成了第三类人,在自己对生活绝望时,他们会有意的在身边寻找或者“制造”出第四类人,那些过的比他们还不如的人,比他们更惨的人。似乎只有这些人的苦才能变成他们生活里的甜,只有看到别人的更残,才会觉得iji没那么残,甚至相比之下有些“幸福”,以这样的方式寻求活下去的希望,弥补自己内心对世道的抱怨与不满。而唯一能被他们制造出来的就只有比他们更“弱小”的人啦。 眼前寺庙里少年就是这样的一群人,同为乞丐的他们,在这个江湖中已经是最底层的存在,他们只能选择他们之中年龄最小的乞丐,使他成为底层中最卑微的存在,以成为被制造出的第四类人。他们做这一切心安理得,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为男孩开口说话,就在众人的沉默中,他们心中的愧疚与良知就被外面的风雪彻底凉透冰封。 男孩的连脸色已经从通红变得青紫,他的哆嗦和颤抖也变得愈发微弱。就在男孩以为自己要冻死荒野的时候,他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抹红色,那是一位身披红色大衣的美丽女子,女子看起来二十来岁,手里握着一把收拢的油纸伞。女子像是雪中飘落的红梅,轻轻落在男童的跟前。她俯下身子,将身体几乎僵硬的男孩抱在怀里。她衣衫洁净,他衣衫褴褛。她身上有淡淡的花香,他身上有一股酸臭的味道。她就这样抱着他进了庙门。男孩还记得女子好像开口询问了里面的一群少年,为何把自己置于冰天雪地之中,她的声音很轻柔动听,温柔的让他想入睡。随后的一切他便一无所知。 当男孩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一天一夜之后,在温暖整洁的房间中。房间中生着炭火,很旺的炭火,,所以屋子里很暖,他这八年来从没有感受过的温暖。 从此他就跟着她。她告诉他,她是一个杀手,除了杀人她什么都不会。他不知道什么是杀手,他只是在她问自己愿不愿意和自己学杀人技的时候毫不犹豫的点头,他并不知道自己点头意味着什么,他知道只有自己点头,才能留在她的身边,留在这间屋子里,留在有炭火的温暖里,留在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暖里。 她教他读书写字,他与她学杀人技。 他当她是娘亲,长大些后当她是姐姐,再长大一些,他也不清楚在自己心里拿她当什么。他知道,后来随她进行刺杀时,她会为了更容易得手去陪不同的男人们睡觉。她在床上,他在门外。他听见里面她的声音,却听不出是哭是笑。他只知道每次这个时候,他的心里都很痛,每次听到她在里面发出让他心头荡漾的声音时,他都想冲进去把压在她身上的男人一刀砍死,或者将她从那些禽兽的胯下解救出来。 有一次他终于没有压抑住内心的怒火,他没有按照她的命令在外面接应,而是破门而入。赤身裸体的男人意识到自己是被刺杀的对象,仗着身手不错得以逃命。这次任务失败,雇主很生气,她加倍赔付了雇主的银子,还切掉了自己左右的小指作为赔罪。 回到他们煮的地方,她没有打骂他,也没有责罚他。只是让他走。便再不肯走出房门。 他在门外跪了五天五夜,滴水未进。在他昏迷倒地的时候他看到她从房中走出。还是穿着一袭红衣,如同他们初见时候一样。她像梅花飘落一样,轻盈的落在他的身边,抱起他,只是这次抱的很吃力。他的衣衫在风吹日晒五日有些脏乱,她的衣衫依旧整洁。他无日无夜没有洗澡身上有些酸臭味道,她依旧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从此他继续跟着她。他一直有两个问题想问她。当年寺庙里的那些孩子最后怎么样了,是否被她杀了;在她心理把他当什么。 第一个问题她没有开口,第二个问题他没有开口。 青年模糊的实现变得愈发模糊,眼前的男孩与少年都渐渐消失,他的眼前只剩下一张熟悉的脸和一袭熟悉的红衣。他还是像当年一样,即将晕倒,她却没有再过来抱起他。他看着眼前这张苍白但在他心里永远绝美的脸颊,她嘴角的血迹如同飘落在雪地里的梅花,和当年一样美。他看着她笑,她却没有看到他笑。他闭上眼睛,等着她来抱起他。 ------------ 第二十九章 黄雀在后 云雪澜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重重的呼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他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扶着一张没有损坏的木桌缓缓坐下。从芥子物中取出伤药处理着右肩与右手的伤口。他的右手手掌此刻已经露出晶莹的白骨。少年手嘴配合将几处伤口包扎好,已经是气喘吁吁。他从腰间取下酒壶喝了一大口。烈酒入喉,少年周身的疼痛减轻了许多,疲惫也似乎被驱散。脸色恢复了些许红润的少年,眯着眼镜看向屋顶道:“你们还真是自信,留下这么多时间给我调息。我若是你们刚才便直接动手了。” 话音刚落,房顶破开一个大洞,三名黑衣蒙面的身影带着瓦片与碎土从屋顶跳进房间。三名黑衣人手里持一柄狭刀,刀身在接近刀尖处有些弧度。三人呈犄角之式将少年围在原地。 “没想到你居然可以修炼了。”居中的黑衣人说道,他的声音被面巾遮住听起来有些沉闷。 “修炼?”少年自嘲的一笑,“阁下何来此言?杀两个下武境的小鱼小虾,还要我动用压箱底的符箓,连需要动用元气的宝物都不能用。我若真的可以修炼,刚才也不会的这般焦灼了。” “让我们杀你的人说了,你狡猾的狠,你的话我们是不会信的。”位置靠左的一名黑衣人说道,言语中有些试探的意味。 “哦?”少年笑着抬起头看了三人一眼,继续道:“那我倒是想请教诸位,是何人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请得动南梁赫赫有名的逐鹿山的杀手来杀我?是不是有点杀鸡用牛刀了?” “你的头值这么多钱,但不值得我们中真正的顶尖杀手出手,对付你我们几人便够了。” “看来三位是刚刚出师啊。难怪在我与先前两人打斗的时候几次被杀机锁定,可你们又犹豫不决,错过了几次杀我的最佳时机。”少年轻描淡写的说道,好像自己早已经知道三人的存在,且早已经预料到三人不会对自己出手一样,因此才故意把破绽暴露给三人,以对三人的犹豫不决做出挑衅与嘲讽。 似乎是觉察到自己受到了眼前少年的戏耍,三人被气得身体剧烈颤抖起来,拿刀的手也不再稳健。别看此刻的少年表面上看着云淡风轻,一切尽在掌握,好像一切都是他的刻意安排一样。可心里已经在骂娘了。他在一路行来的路上,便察觉到有人尾随,因此才故意下马步行,以诱使几人出手,可不想对方这么怂,一直不敢妄动,跟着他来到了茶肆。他原本想要进入茶肆借助此处的地利和跟踪他的这三人耗到天亮,若是对方熬不住出手,在这小小茶肆内三人也施展不开。可不曾想,他刚进入屋中便闻到了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儿,,以及不该在一个街边陋室中出现的熏香。于是他便猜测此地原来的掌柜已经被杀害,而屋中之人便也是为刺杀自己而来。当他看到扮作掌柜的中年美妇,便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他最开始以为尾随自己的三人与茶肆中的两名杀手是同一批人,对方是想请君入瓮,于是他才暴露自己有符箓的手段率先斩杀妇人。他本以为同伙们见到同伴身死,会联手对敌,可又让他出乎意料的是,三个人就在屋顶观战,且在寻找对他一击毙命的机会。他又以为,对方是想声东击西,以青年牵制住自己,而屋顶之人对他进行刺杀。他也的的确确感受到几次杀机锁定了自己,却又踌躇不前,不了了之。于是他便故意示弱,露出破绽,想让屋顶之人觉得自己强弩之末好尽快出手。可直到他遍体鳞伤,对方依旧隐忍不发,无奈之下他只能先斩杀了青年,不然故意留下的伤口,光是失血而不加理会也能把他活活耗死。可直到他包扎好了伤口,对方依旧无动于衷。他以为对方真的是城府极深,做事谨慎,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出手,因而他才想要占得先机,可谁知,刚才几人的话让少年知晓他们从一开始就和少年所猜所想大相径庭。对方不是什么心思深沉谋划缜密行动谨慎,而只是因为怂,不敢对他出手。所以他才在心里骂娘。弄了半天,自己谋划算计了半天,甚至不惜以受伤为代价诱使几人出手,这一切的筹谋安排,耗费精力的提防警惕,如履薄冰的步步为营,都是多此一举。有一种调动千军万马上了战场却发现对阵的只是个会丢泥巴吐口水的三岁稚童。早知如此他何至于把自己弄得这么惨。 少年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三人问道:“刚才有那么好的机会,你们都没有下手,现在你们确信可以杀我?逐鹿山什么时候有这么没用的杀手?你们真的是逐鹿山之人?” 逐鹿山是南梁的一方江湖势力,主要以做杀人的生意维持生计。逐鹿山最有名的乃是杀人无忌。不论目标是谁,只要雇主的酬劳足够,就算是南梁的皇帝他们也敢刺杀。他们在南梁杀了不少朝中要辰,也因此得罪了不少势力,更是被南梁朝廷所不容。在南梁被认为是几处魔道宗门之一。南梁刑部曾联合兵部,统筹了不少江湖势力与军队去围剿逐鹿山。但逐鹿山核心所在十分隐秘,且杀手散布南梁各处,所以围剿了两次都可算是无功而返。逐鹿山虽然野火烧不尽,但近些年来韬光养晦,气焰没有从前嚣张。加之逐鹿山的存在还是可以方便庙堂与江湖的很多人做些上不去台面的事情。因此南梁的朝堂也对其的存在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无论怎样。在云雪澜获悉的情报信息中,逐鹿山的杀手都是经验老道,几乎未曾有过失手。可眼前之人,显然是三个愣头青,云雪澜念及此处,又仔细打量三人,难不成他们是在扮猪吃老虎? 居中一人用刀指着云雪澜道:“我们确实逐鹿山之人。逐鹿山之人每次突破一个境界都需要去执行一次任务。任务对象是与自己处在同一个大境界之人。而所杀之人具体是谁,是随机抽取的。我们三人刚刚突破至天乳境,便分得了杀你的任务。我们加入逐鹿山时已经是莹骨境了,因此我们这是第一次杀人。第一次杀人,我们力求旗开得胜,所以要在最有把握的时候杀你。别以为我们看不出,你先前故意露出破绽想要引诱我们对你出手,可一旦我们真的下手,想必你的后手早已蓄势以待了。我们才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既然你无法动用元气,即便你真的可以修炼了,也不过最高是个天乳境,我们三个天乳境难道还杀不死你一个嘛?”黑衣男子说话的语气平静,也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不知是想以此给云雪澜施压还是想给身旁两位信心有些动摇的同伴,吃下一颗定心丸,以防两人的军心溃散。他的话似乎真的起了作用,身旁两人握刀的手也不再颤抖。 少年闻言也赞赏的看了一眼中间这位说话之人。听其言语看其身形,比自己大步了几岁。能有这样的心智倒是让云雪澜对其刮目相看了。少年又喝了口酒,也没有放下酒壶说道:“那你们动手吧。” 为首青年低声吼了一句“上”三人冲向还坐在凳子上的云雪澜。 少年右手被包裹的和个粽子一样,显然无法再使用兵刃。左手里的酒壶也不是什么仙家重宝,自然无法御敌。三人手中的狭刀分别斩向少年的脖颈,胸口和右臂。唯一没有被黑布包裹的眼中露出势在必得的欣喜。 就在三把利刃即将斩落少年右臂,刺穿其胸膛,割破其咽喉时。少年的袖口中滑出一道黄色的符箓。紧接着坐在凳子上的少年被三刀砍中,可三人手上却未感到丝毫受力。眼前的少年竟然消散。其中一人想起不久前少年一击毙杀红衣女子的场景,轻呵了一声:“不好,方寸符-!小心。”话落,他一边将刀扫向身后,一边转身。却见到少年正在自己的一名同伴身后,少年手中的酒壶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通体青色,长约四尺,两指宽的剑。剑锋从那名黑衣男子的后颈一扫而过。迅如青色闪电,轻如柳叶抚风。男子后颈一道血线出现,切口平整如同镜面。而后鲜血滚滚涌出。 另外一名同伴听见男子的提醒,急忙转身。只是他的身体刚刚侧转一条青蛇便毫无阻制的戳进他的心口。持剑的少年手腕一抖,剑在这名男子心脏搅了个圈儿,而后被拔出。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为首的男子刚刚站定还未来得及做出判断,自己的两名同伴便已经惨死在他面前。对方下手狠辣果决,出剑一气呵成。男子看着少年手中的青色细剑,问了一句“这就是‘竹’?” 少年的一柄剑,名叫竹。云雪澜从小爱竹。 黑衣男子顺着剑身将视线移动到少年握剑的左手,他的声音带着愤怒和自嘲说道:“原来你是左手剑,你刚才一直斗在用障眼法。”从他们三人上了屋顶窥探茶肆中云雪澜与死去的两名杀手交战时,男子就注意到少年一直使用右手。他本以为是少年发现了自己等人的存在,故意掩饰自己习惯的左手。可他先是看到以右手剑干脆利落的杀死红衣女子,又在被青年逼入下风,生死一线之际依旧没有使用左手。几次的攻击少年都是险象环生,若是惯用左手之手早已经下意识的以左手还击自保,他相信少年的芥子物中用以自卫的兵器必然不只一件。可直到少年将对手杀死也并未使用左手。他便打消了自己的顾虑和猜疑。少年笨拙的以左手和牙齿包扎时,他也注意到,尽管少年右手受伤且无法使用,还是会下意识的用右手。这更让他确信少年是惯用右手的。所以在少年右手废掉,左手拿着酒壶时,他才会掉以轻心,以为自己三人势在必得。却不料,少年之前算准的一切,无非是欲盖弥彰的障眼法,为刚才的出手做铺垫和掩饰。看刚才少年出剑的娴熟手法,显然是一名左手剑的高手。没想到自己自以为是算无遗策都不过是在对方的算计之中。一股深深的挫败感袭遍了男子的全身。他本是这一批逐鹿山下武境中最受器重的一人。这次刺杀的任务是他主动请缨的。在逐鹿山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狼窝里,若是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无法出人头地,唯一的出路就是死。因此他才想着富贵险中求。当然所谓的险在他看来也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遇到什么意外。据他得到的情报,刺杀之人是无法修炼的,且孤身一人,身边没有带任何护卫。因此他觉得此次的行动必然万无一失。结果从一开始自己就低估了眼前少年的势力,如果说之前的掉以轻心是因为情报的真实性有误。那么更为讽刺的是他自认为杀人不该用刀子而是用脑子,而他引以为傲的算无遗策的脑子在这个比他年纪还小的少年面前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男子的自尊心如同骄阳下的残雪迅速消融瓦解。在逐鹿山中每一位年轻的杀手都会有一位引路人。引路人如同他们的师父和上级,不仅要教会他们如何杀人,如何自保,以及逐鹿山的规矩。引路人也会联系手下负责的杀手派发任务。而他的引路人在他临行前曾经劝说过他。说他虽然天赋异禀且天资聪颖,但过于自负,这种自负会让他百密一疏,而这一次的疏忽很可能会要了他的命。他当时觉得和他说话的老人有些言过其实,便并未理会。老人见劝说无果,又说自己会一些占卜之术,他为男子算了一卦,说卦象大凶。再次试图说负男子不要涉险。男子对此依旧嗤之以鼻,他从不相信鬼神巫蛊,他相信的只有他手里的刀和他的脑。 男子想到引路人的话和此刻自己的处境,突然呵呵呵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很滑稽,他觉得最滑稽的是,他不理解自己一个区区下武境为何会有那种自己i可以与上武境一战的自负。 男子思绪万千,却也只是瞬息的事情。他看着倒地的两名同伴,并不觉得惋惜和愧疚。他用刀指着少年,深吸一口气,强行压抑住自己的落寞。他试图凝神静气的对敌,但他的身体就如同被扎破的水囊,精气神从身体中泄出。他举刀格挡少年刺来的一剑,他只感觉眼前一片青影抚过,好像被风卷起的一片竹叶。他的刀停在半空,距离少年的左肋只有三寸,而他的眉心,一柄剑没入其中也恰好三寸。 月色下,一名牵马的少年走向洛石城。夜露打湿了他的青衫。少年的身后,那间不知在官道上开了多久的茶肆正在一片熊熊烈焰中化作尘埃。最后凝望一眼迎来送往无数旅人的茶肆的,只有天上的月。 ------------ 第三十章黑毡少年 第三十章黑毡少年 洛石城位于大夏的东南方,因而这里的四季并不算分明。。整座阴巽州几乎也是如此,即便到了冬季,除非赶上当年节气异常,否则是不会降雪的。唯一会让当地人觉察到冬季到来的似乎便是夜里比平常冷了些,寻常百姓夜里出行要多披件衣裳。不然夜晚的露水重,没有修武的普通人长此以往会被夜里的阴湿气伤了身子。此外,便是入了腊月后渐渐浓起来的年味儿,也会提醒当地人,现在是入冬时节。其实绝大多数的南方百姓,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家乡,也就一辈子没有到过大夏的其他各州,他们很难想象,在中垚州及其以北的地方,到了冬天会有鹅毛大雪,视野中尽是白雪皑皑的冬天。对于北方人来说,有雪的冬天才是真的冬天,对于南方人而言,稍微阴冷潮湿的天气便是入了冬天。 云雪澜离家已有三月。今天恰好是腊八。而少年在七日前度过了自己的十六岁生辰。腊月初一那天,少年在距离雁咕村最近的一座名叫妃子笑的镇子落脚。该镇下辖于南岭郡,妃子笑并非此镇的原名,而是因此地生产一种荔枝而被前朝皇帝御赐了这个名字。相传前朝一位中兴之主,暮年时,在一次宫宴上见到了自己一位皇子带来赴宴的妻氏。皇帝对该女子一见倾心,回到后宫后顿觉六宫粉黛无颜色。帝王夜夜难寐。皇帝身边的一位近臣知晓圣心,便进谗让皇帝刺死皇子从而将那名绝色佳人纳入后宫。皇帝如法炮制终得美人相伴。皇帝对此女恩宠倍至,很快便变更其封为贵妃。此女好食,尤其钟爱南岭一代盛产的水果。因此果不易保存,被采摘离枝后一日变色三日变味,因此被称为荔枝。皇帝见自己宠妃多日来愁眉不展,问其原由竟是想念家乡的荔枝。于是皇帝下诏,若是可以进献新鲜荔枝者赏赐一城之地。当时南岭郡太守,想出一计,,既然荔枝离开树后不易保存,那不如直接将荔枝树移栽皇宫。于是他耗费大量人马,又高价聘请众多武者押送一百颗荔枝树前往帝都。但一路颠簸最后仅剩下四百三十七枚果子。尽管如此美人吃到了新鲜荔枝终于露出久违笑颜。皇帝大悦,赏赐一城作为私地给太守,又赐名当地荔枝为妃子笑,产地的镇子也同时被赐名。 现在已入冬早已过了采摘食用新鲜荔枝的季节。但在妃子笑镇,还是有几家店铺兜售腌制过的荔枝。虽然常人眼中天价的荔枝在少年看来只是随手丢出一些银子的事情,但他本身对荔枝并不十分热衷,因此也没有打算做那种人傻钱多的冤大头。 少年只是在一家名叫醉鲜楼的酒楼点了一碗当地特色的鱼圆面。是将鱼肉用大锤在木板上反复敲打三四个时辰,直到鱼肉的弹性韧性十足,做成鱼丸后口感绝佳,配上两颗青菜,与龙须面煮在一起鲜美无比。在少年的强烈坚持并保证口感欠佳绝不闹事后,店伙计还是让厨师在面里下了荷包蛋。店伙计起先以为少年是来砸场子的,到时会借口放了荷包蛋面条口感味道不佳而大闹一场影响店里生意。后来少年苦苦坚持,甚至愿意加钱,伙计就只当这是个想学着那些纨绔子弟做些搏人眼球的事情,却又没有那么多家底儿让他败光,只能来这里靠着一枚荷包蛋过一般少爷瘾的外来子。 少年并不在乎店伙计怎么想自己。他只是想吃一碗带荷包蛋的长寿面。以往每年生辰自己的姐姐都会给他煮上一碗面,面是清汤的,上面只撒了几颗葱花,上面再放着个单面的荷包蛋。姐姐告诉他,这是娘亲教给自己的。姐姐小的时候生辰娘亲也会给她做上一碗。只是姐姐也没有吃上几年,娘亲便再也没法为她煮面了。后来云雪澜长大些,学起了下厨,他最先学会的就是煮面和做单面熟的荷包蛋。于是每年姐姐生日,少年也会端着一碗面去到姐姐那里。吃惯了山珍海味或者有助于修武的贵重食材,每年生辰的这碗面是姐弟二人觉得最暖人心的味道。少年吃着面,想着姐姐的生辰也快到了,明年姐姐就要出嫁了,少年心里有种淡淡的悲伤。 吃过面的少年已经是十六岁的云雪澜,他没有选择在镇上过夜,而是在车马行买了匹马,这类车马行在大夏很多城市都有商号,所有的马都是从军中退役下来的老马或者伤马驽马,马匹都需要在大夏的衙门备案,若是马匹丢失或者死亡,也要有专门的记录,因此买马之人会得到马匹的相关凭证,若是没有凭证的马匹会被视为私盗军马,在大夏最少是要判流刑的。当然对于像云家这种本身就掌管一方驻军的王府来说,饲养和使用军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一来云雪澜这次出是隐藏身份的,不便于随便调用各地的马匹。他出行时骑的马在出了云隐城不久便弃掉了。更重要的是,大夏的军马多来自于北方,而云隐山庄地处东南,战马的资源是极其匮乏的,因而云雪澜自然不会轻易调动这样稀缺的资源。 少年在临近黄昏时骑着马离开了镇子,行了七天的时间,在今夜终于到了洛石城。 洛石城的护城河很宽,河面上漂浮着很多伞盖大的莲叶。河中还有城中百姓和佛家信徒放生的游鱼和乌龟,每逢诸如上元或者七夕这样的节日城中的百姓还会在河中放上水灯,如今的护城河更像是洛石城的一处景观。 一路自东向西而来,云雪澜来的是洛石城的东门。吊桥静静的躺在河上,吊桥很宽可以并排行驶四驾马车。现在尚在丑时,离开城门还有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因而城下只有少年一人一骑,以及少年怀中酒醉酣睡的小兽。小兽自从尝过一次酒水后便成了一只嗜酒如命的酒鬼,且是酒量极差的那种,先前在茶肆中激烈的打斗,小兽都没有被惊醒,或许是已经足够信赖自己这位人类同伴,可以放心大胆的在他怀里酣睡。 虽然先前的两战少年都有惊无险的取胜,但是却耗费了少年的不少心神,况且少年还自作聪明的出了不少血。而今万籁俱寂月色皎洁,少年也觉得有些困倦。他身旁的马已经睡着了。少年在护城河边坐下,闭目调息着。月光洒在少年身上,少年像是一尊被镀了银的佛像。少年体内小世界的那一轮明月与天上的这轮明月似在呼应,月华从少年的肌肤进入少年的体内,在经脉中流转,最后到达丹田,被体内的一轮明月与一方月华凝聚的池水吸纳,变得更加明亮皎洁。从墓葬中出来后,少年便觉察到,若是夜晚在明月下修炼,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月华不仅可以滋养少年的身体经脉,修复体内外的伤势。体内的世界中的明月也可以吸收月光壮大自身。目前云雪澜仍处在下武境还无法修炼和调用天地元气,但他曾经也是一位五境的武者,因此可以预想,若是在月明星稀的时候修炼元气必定会有更多奇效。云雪澜已经打通了体内的三十三处穴窍,若是再打开三处,他便可以毫无顾虑的跻身天乳境,若是能在天乳境再因缘际会可以开启几处穴窍,那么他不仅可以完美入中武,更可以远超同境之人的战力在上武境之下无敌手。 但少年并未因此而沾沾自喜,他心中压着的那块石头只是变轻了些许但算不上是真的落地。他经脉里面的那些如同蛛网一般的藤丝,虽然在炼化月魄和吸纳雷霆入体后,能量似乎得到了压制,许久没有再在少年体内兴风作浪,也没有再吸纳外界天地元气的迹象。但少年可以感觉到,这些曾经让自己受了无数折磨吃了不知道多少苦的东西只是陷入沉寂,如同火山的休眠而非死亡,不知道过多久会突然爆发,而这再次的爆发威力不知是否会比先前更加可怕。少年也不知道藤丝会在何时苏醒,也许是自己跻身中武境,也许更久。但无论怎样若是无法根除,这隐患不仅长在少年身体里,更扎在少年的心里。 他惧怕的并不是藤丝带给自己钻骨焚心的剧痛,这些剧痛他忍受了十几年,若是真的无法承受,少年早就在第一次突破的时候之后就放弃了修炼。对于武者来说,修炼如同登山,有人身穿法袍,脚踏仙履,手持品阶极好的宝物级别行山杖,因而攀登时要轻松顺遂很多。但有的人却只能赤足,甚至要肩挑重担。山路虽然一样,但登山的耗费和感受却截然不同,那些赤足登山之人,每踩到一颗石子,一根枯枝,甚至一粒沙子,便要承受足底的剧痛。而肩上的担子越重,他们行进的步伐便越艰难。若是同行之人有些心肠恶毒的,会在登山的沿途留下铁蒺藜,锈钉子。甚至站在山上朝着下面放箭或者推下巨石,那么这些负重前行足无寸履的登山客的下场可想而知。 而云雪澜在这十几年来便是后者。但有所区别的是,少年并非赤足,也非负重前行,沿途那些障碍也有人为他扫平。可少年就像是足下生疮一样,且难以医治。再好的鞋子穿在脚上也无济于事,鞋底再厚也只是阻隔地面的沙石不伤及行者的脚,可若是行者的脚本身就是废的,每走一步便似刀尖起舞,而少年登山就如同上刀山。这一爬就是十二年。虽然对于少年来说,修炼中藤丝带给他的疼痛难忍,就像脚底板长了厚厚的老茧。对疼痛习以为常。 少年不敢面对甚至恐惧的是,再次失去修为编程一个废人。少年在三个月前第一次经历此事时,也许还会比较释然,虽然难以接受,但不至于无法面对。可失去与失去是不同的,第一次的失去远远比不上失而复得后的再次失去。因为若是没有经历过一次成为废人,云雪澜对于此事的恐惧更多的源自于未知和自己天马行空的猜测,可以说这种恐惧是自己赋予自身的,是对于未知的茫然和不确定的惶恐。而少年真正体会过失去修为成为一个废人,尤其是在云隐山庄这样的家族中,尤其是他又有少庄主的身份。他看过了山庄之人眼神中或真心实意或虚情假意的怜悯眼神和关切言语,他也听到过众人在背地里有口无心或者有意为之的冷嘲热讽和恶语相向。他更感受到山庄众人对他的失望,不屑,无奈和轻蔑,各种各样的情绪从各式各样的人的人那里像溪流入海汇集到少年这里。虽然少年心智成熟,但也不过才十五岁,面对如此之多的压力就如同往一个四面围堵的水库中疯狂的泄洪,终有堤坝承受不住溃塌的一刻。 少年刚刚伤愈便急着离开山庄,除了希望尽早找到钟离先生所说的去除他体内隐疾的方法外,更想避开山庄中的众人以及各异的人心。虽然短短几日,但云雪澜已经体会到成为一个废人的真正感受。如今他在墓葬中炼化月魄经脉伤愈得以重新修炼。他自然不愿再经历一次同样的痛苦。这种失而复得后的得而复失的打击怕是很多人宁愿去死也不愿承受。若是一个乞丐,他或许会觉得世道艰难,但是还愿意苟延残喘。若是一个富人一夜成为一个乞丐,他也许备受打击,也许会一蹶不振,但多少会有生存的可能,若是让沦落为乞丐的富人,再次暴富,相比他日日担心的是如何不再变成乞丐。梦中惊坐起,所谓的梦魇便是又见到了那些不堪的人心。 因此云雪澜此时最大的心病便是他经脉中的隐疾。好在少年虽然会偶尔忧虑但还不至于自爱自怜,怨天尤人或者自暴自弃。他相信钟离先生,既然老人说了此行中或许会找到根除他顽疾的方法,那么少年便会向着这个希望前行。 少年盘坐了许久。身边陆陆续续多起了不少人。大多是居住在附近村子里的居民,有的是进城送菜,有的是入城买卖,还有去洛石城求医抓药的。总之此刻排在城门口的多半是想等着城门一开就赶紧入城办急事的人。 有的赶车之人,躺在车板上的草垛上;有的人放下扁担抽着旱烟,和身边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聊上几句,城墙下闪烁着几颗星星;有的人从怀里掏出油纸包裹的干粮,以驱散黎明前的寒意。城外的这些人,大多是附近的村民。在州府脚下,虽然日子过的并不拮据甚至十分宽裕,但农家人还是习惯了简朴的生活,而且从村子到洛石城的路,他们走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因此打着火把或者灯笼的人并不算多。没有人会注意到护城河边的少年。 云雪澜正在闭目,忽然感觉有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一个有些轻柔但是依旧带着痞气的少年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小哥,看你的这身行头是外乡人吧?” 云雪澜在对方靠近自己时便有所察觉,但并未感受到对方有杀意,且对方行动大方并未偷偷摸摸,云雪澜也就没有阻止对方的靠近。他抬起头,眼前是一名身穿灰布短衫,被洗的发白的亮蓝色裤子的少年。少年头戴一顶歪歪斜斜的黑色毡帽,面部有些清瘦,但皮肤还算白皙,且有几分清秀。云雪澜自认自己已经是有几分男生女相了,,可是和眼前之人相比在容貌上他还真的是自叹不如。若是眼前的少年换上女儿家的衣裙怕是没有人会看出他是个男子。若是能把这身乡土气极重的衣衫换掉,梳洗打扮,换上一身清新脱俗的白衣,便可以去像姑馆做个偷拍的兔爷儿了。念及此处云雪澜俺妈了一句,难不成自己也有龙阳之好了? 头戴黑色毡帽的少年也是趁着云雪澜抬头的时候看清了后者的容貌,不禁也是一愣,或许是没料到眼前少年的俊美丝毫不输于自己。更何况少年一袭青衫,静坐此处风度翩翩,举止优雅,就连盯着自己看的神色都没有丝毫的冒失或者唐突,反而感觉对方的双眸比明月还要皎洁。 云雪澜本是想看一眼对方,没想到自己盯着对方打量了许久,他已经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失礼,虽然对方拍着他的肩膀失礼在先。可云雪澜发现对方也在盯着自己目不转睛,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有些出汗,又联想到自己刚才的胡乱猜测,他不禁有些尴尬的问:“你,你是兔爷?” “呸!”毡帽少年回过神来,轻斥了一声,随即眼珠一转说道:“我若真是,小哥你可愿意与我共度这良宵?” ------------ 第三十一章 丁野身世 不知是太久没有见到同龄之人,或是少年的搭讪很是光明正大,亦或是少年人畜无害的英俊外表让云雪澜也放松了警惕,他对眼前这位头戴黑色毡帽的少年并不反感。他对少年打趣道:“共度良宵就算了,这天都亮了,更何况这里人这么多,,我怕一会这些人看清你这张脸,还不等我下手,你就被他们拖进什么没人的地方扒光了衣服。我看不如这样,一会开了城门,我送你去这洛石城里最好的象姑馆,你不仅可以日日春宵还有钱赚。” 少年并未被云雪澜的调侃激怒反而愈发来劲道:“象姑馆里的那些客人都太粗暴,我看小哥你斯斯文文的应该是个读书人,我就喜欢你们这种读书人。” 云雪澜眼睛微眯,他一抖肩膀将少年搭在自己肩头的手震落。少年见状不怒反喜的问道:“你是个武者?”见云雪澜没有作答,少年便知当作是默认。他兴奋的追问道:你是哪个宗门势力的?还是什么家族弟子?能不能让我也加入你们门派?“” 少年的提问让云雪澜可笑不得,对方还真是个不谙世事的雏鸟,初次见面不分敌我便询问对方来历,若是换作那些喜欢以恶揣测他人的武者处在自己的位置,怕是眼前的少年已经人头落地了。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些冒失,少年尴尬的挠了挠头,牵强的挤出一个微笑说道:“见,见谅。我太想修炼了,太想成为一名武者,刚才发现你是修武之人,一时没忍住,所以……” “你为何这么想练武?”云雪澜问道。 “为了报仇。”少年说话时双眸中似乎冒着火。云雪澜从少年口中得知,对方名叫丁野。少年姓丁不假,但名字里的野是少年自己起的。少年家本身当地做茶叶生意的,家里有一座十几亩的茶园,生活过的还算富裕。少年八岁那年,他的父母带着姐姐乘船沿河北上去做生意,途中遭遇了一伙水匪,全船之人皆遇害。而后丁家的茶园被丁家的死对头马家勾结当地官府给私自吞并瓜分了。因为丁野那时年纪尚幼,家中又无其他长辈撑腰,便吃了官商勾结狼狈为奸的亏。丁家的一位干了二十年的茶农见丁野可怜,又感念丁野父母和祖辈对自己的照顾,便肩丁野抚养长大。少年十二岁时茶农病故,少年便成了个四处漂泊无依无靠的浮萍。他一路辗转来到洛石城,在城中做做帮人跑腿儿送信,或者城北码头做做苦力讨口生计。有时候城里城外谁家有了红白喜事也会找他去打打下手,除了给他些铜钱,管口饭外还能打包些吃食,这一下五脏庙三四天的供奉便有了。曾经的丁家家境还算殷实,因此丁野自幼读书,少年骨子里还是带着些读书人的清高。因此无论日子多苦,生计多难熬少年都不曾做过乞丐行窃欺诈之事。哪怕报酬再微薄,少年也不肯不劳而获。这一点倒是让云雪澜颇为钦佩,对眼前少年的好感更增添了几分。 少年虽然从小读书,但这么多年混迹市井,也看惯了人情感冷暖世态炎凉,便也没有读书人的迂腐顽固。他并不觉得自己靠着读书考取功名,做了官有朝一日可以肃清匪患为父母姐姐报仇雪恨,更不认为自己做了比县令更大的官就可以将当年沆瀣一气谋夺丁家家产的官绅和马家之人绳之以法。少年身上有一股子江湖气和热血,他一心想着可以成为一名武者,修炼有成之人不仅可以杀尽仇家,更可以为天下之不平事,为天下之不平人讨回公道。 云雪澜将腰间的酒壶递给丁野然后问道:“你这么想修炼为何不去找一座宗门势力加入?这洛石城内外的宗门应该很多。若是一流的势力入门条件比较苛刻,那么一些小宗门应该是进得去的吧,只要你不做什么核心弟子,不在祖师祠堂挂名,只是修炼打下基础,日后换个山头投靠也是可以的。” 江湖中门派林立宗门众多。很多武者都不只加入一方势力。很可能青云门的嫡传弟子在正阳山祖师祠堂挂名做了供奉,又在碧落宫做着不记名供奉,而碧落宫的护法曾经在正阳山山主门下听学,二人有师徒之实并无师徒之礼。一人只效忠一座势力或者宗门的武者也有很多,但这并不是说那些具有多重身份的武者三心二意或者不忠不孝。修炼一途极其漫长,武者往往在遇到修炼或者突破的瓶颈时,有时也会为了可以打磨自己的心志而选择离开最先修行的山门,前往江湖游历历练。而在历练的过程中常常会遇到兴性情相投的同道中人,他们或结伴游历或共同经历生死,最后结下一份情意。也有武者在游历过程中受到高人指点,茅塞顿开,抓住了一丝突破契机从而鱼跃龙门,因而便与这些高人有了或深或浅的师徒情分。他们的江湖好友或者曾指点一二的传道恩师或许会主动开口邀请这些武者在自家宗门挂个职,或是祖师祠堂登记在册的弟子或者供奉身份,这样的身份极为高贵,尤其是在那些一流和顶尖的大宗门之中,有了这重身份,这些游历江湖曾与这些武者结下梁子之人就要掂量掂量,武者的本家势力和新挂名的势力他们是否招惹的起,这无疑给成长中的武者多了一张保命符。当然这些武者回到宗门后,自己的启蒙恩师或是宗派掌门,也会主动提议要武者加入他们结交的势力,不为有它,只是能与这些势力结下一份香火情。若是日后各自宗门有了什么麻烦,比如仇家上门寻仇或者有武者前来问道,这些武者便需要替自己在祖师祠堂登记在册的势力出手。除非一些家族势力,家规严格不允许子弟加入其他势力否则视为叛逃,若是其他宗门势力弟子要加入他们,也许与原有宗门完全划清界限之外,这种一人加入多个势力的情况并不罕见。只要不是有世仇的两个势力,或多或少在某一辈上就有这种香火情。因此刚才云雪澜才提出让丁野曲线救国加入宗门的方法。 头戴黑色毡帽的丁野喝了一口酒,他应该是第一喝酒,不知深浅的仰头灌了一大口,壶中虽是菊桂酿造的甜酒,但在酒壶中放置口感变的有些清冽,且有疗伤提神的功效。因此刚一入喉丁野便觉得一股烈焰包裹着一道冰泉涌从喉咙直冲自己的五脏,甘甜中带着些辛辣,少年被刺激的流出两行眼泪。 云雪澜见状笑着道:“你一个兔爷,喝酒不斯文着点,非学我们这种江湖好二郎作甚?小心没有客上门找你。” 少年的傲气被青衫少年激起,他抹了一把眼泪和鼻涕,又仰头咕嘟咕嘟的灌起酒来。丁野掂量着酒壶的重量,听着里面的声音判断酒水所剩下的不多才是,本想着一口气把壶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可不曾想,这酒似乎是越喝越多。少年灌了几口已经接不上气了,可又碍于面子不肯停下,憋得脸通红,肚子像是要被撑爆的水囊。云雪澜见状更觉得好笑,他见惯了那些自命不凡心高气傲的同龄人,那些目空一切鼻孔朝天的同龄人,那些为求修炼不择手段为求权位精于算计的同龄人,那些两面三刀见风使舵的同龄人,像眼前这种善良中带着几分市井气,坦率中又有些好面子,说话顾头不顾尾甚至有些口无遮拦的人才是他认为的他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样子。他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在云隐山庄在云王府他从生下来就不能有无忧无虑,简单单纯,似乎要一夜之间从婴儿长大成为一个善于隐藏自己想法而又能敏锐察觉到别人想法的上位者。人都是这样自己身上缺少的特质若是在他人身上出现便会被他人所吸引。这也许是云雪澜可以很快接纳眼前这个不请自来的黑毡帽少年的原因吧。他暗下决心,他希望少年可以一直是少年,他希望岁月只会改变少年的容颜,而不会动摇少年的内心。他希望少年可以永远保持着现在的这份单纯和真实,无论日后这个叫做丁野的人是一位名动江湖的大宗师还是默默无闻的江湖草莽。云雪澜不知道,他今日下定的决心和日后对待丁野的赤诚在若干年后成就了一位名叫丁野的枪仙,而已经不再是少年的青年枪仙为了自己在多年前结识的好友与大夏南梁的十位高手激战七天七夜,不曾后退一步。 云雪澜从丁野手中夺过酒壶,少年嘴里灌着的酒水喷了对面的青衫一身。少年有些尴尬但又强装镇定的说:“你这酒太淡了,喝着跟水一样,一点也不过瘾。待会开了城门我带你去城里一家馆子喝酒,那里的酒才是咱们这些江湖好儿郎该喝的酒,你壶里的才是给兔爷的。”说着少年还伸手试图拍一拍云雪澜的肩膀,可眼前却出现了三个穿着青衫对着自己傻笑的少年,头戴黑色毡帽的少年拍了几下都落了空,便把手放下,头低着身体有些摇晃,他含糊不清的说:“今天腊八节,刺史府李家的大小姐会在刺史府门口赊粥。听说李家小姐是个长的极美的女子,又知书达理,谁要是能娶了她,入赘刺史府,那这后半辈子就……。”少年打个酒嗝。 云雪澜闻言想到自己曾在李浩梓的来信中听对方提到过自己的这位姐姐,虽然李浩梓说的极其隐晦,但云雪澜还是能看出,这位素未蒙面的李家小姐对自己颇有成见,好像一直对自己拐骗她弟弟去游历江湖这件事耿耿于怀。想到自己后有追杀,前有拦路,好不容易带来拜访自己的童年好友,怕是一登门,报上姓名迎接自己的便是李赢薪那女人的剪刀和破口大骂,对方一定以为自己是来抢走她弟弟去闯荡江湖的。念及此处少年忍俊不禁,他耸了耸肩,而后调侃的问着有些醉了的丁野道:“那你是否也想入赘李家?不如待会开了城门我去给你说媒?我和李大人还是有些交情的。“ 少年头上的毡帽被他摇晃的从脑袋震落,他迷离着眼镜摸索着将毡帽捡起来重新歪歪斜斜的扣在脑袋上说:“你当我丁爷,丁野是什么人,我岂会为了攀附权贵而委身下嫁?啊,委身入赘。我丁野要娶的姑娘必须是我丁野真心喜欢,也真心喜欢我的。富贵贫贱,生老病死都与我不离不弃。”少年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最后直接一头栽倒在云雪澜的怀里沉沉睡去。青衫少年咧着嘴笑起来,这憨货酒量这么差还要装作自己是杜康故友。天色渐亮,前来此处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些人就站在两位少年不远处,听见两名少年先前酒醉的攀谈,尤其是云雪澜的那句“我和李大人有些交情。”众人皆是嗤之以鼻,想着小小年纪不学好,既不去读书考取功名,也不去地里帮着家里干活或者去城里物色个工作干点正事,却大清早的跑到城门地下喝酒吹牛。不禁都露出鄙夷或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云虚澜觉察到众人古怪的神色,并不在意。这些人看似对他们的评论是窃窃私语实则是故意想让自己听到。他无奈一笑。将靠在自己身上酣睡的丁野抱了起来放在马背上,又从芥子物中取出一件厚衣服盖在少年身上,将少年固定在马背上以防颠簸让其从马背上滑落。云雪澜牵着马走上吊桥,马蹄踏上桥面,开门的鼓声便响起。 少年等了约一盏茶的时间进入了洛石城。一轮旭日从少年身后露出半个脑袋,照在少年身上蒸干了少年衣衫上的夜露和酒水。他看着宽阔但却空旷的街道,身边偶尔有出城的百姓和入城的村民与他擦肩而过。 少年想着,这洛石城与自己想象中的一样,那么住在城里的那个人是否也和自己想的一样,安然无恙? ------------ 第三十二章 少年重逢 刺史府的门前的街道上挤满了洛石城与周边临近村庄的百姓。人群自发的排成一条长龙,队伍排了有一里多长。但因为队伍排的还算井然有序所以街道并不显得拥挤。刺史府的正门外支起了八口大铁锅,铁锅比马车轮子还要大。大铁锅下的柴火烧的正旺,锅里沸腾着浓稠的腊八粥,不时飘出一股股浓郁的香气,长队中的很多人五脏庙被引得打起架来。 以往逢灾荒时,会有官府或者当地豪绅开仓放粮,熬粥救济灾民的事迹。在很多佛寺也会有腊八节当日寺庙的僧众熬粥分发给香客的习俗,以答谢香客们一年来对寺庙和僧众的供养,为信众祈福。李赢薪也是一位在家修行的佛弟子,于是从三年前开始刺史府便会在每年的腊八节举行施粥的活动。其实作为一州首府的洛石城,其百姓的生活安居乐业甚至可以称得上十分富足。并不会有什么路有冻死骨的状况发生。而李赢薪施粥也只是当作行善积德的一份善举,而百姓前来喝粥也大多是为了沾沾刺史府豪门官宦的富贵气和好运。当然即便是在大夏皇城也会有乞丐,更何况是洛石城。因此也会有很多行乞之人真的是为了吃顿热乎的饱饭而来喝粥的。 在队伍中有一名身穿青衫的少年正牵着马,马背上正坐着一个头戴黑色毡帽的少年。少年身上的衣裤看着有些破旧,但却有些得意洋洋的坐在马上,倒像是一位有些恶趣味故意扮穷的富家少爷,而认为眼前牵马之人的行为顺理成章。若是他知道为自己牵马之人的身份怕是直接会吓得从马背上滚落到马蹄子下面,然后求着马儿狠狠踩自己几脚。 坐在马背上的丁野酒意全无,只是头还有些晕。他一边向刺史府门口张望,一边对牵马的云雪澜说:“澜哥,你看到了,那个中间戴面纱的白裙女子就是刺史李大人的千金,虽然隔着这么远,但一看这身段肯定是位绝色佳人。” 站在马下的云雪澜虽然视野并不如骑马的丁野,但他自从炼化月魄后视力变得极好,可以看到百米外的李府门前,一名面蒙纱巾的女子正一边往面前的一名女童端着的碗里盛着粥。举止温柔和善并没有富家千金的娇贵和傲慢。但云雪澜的视线并没有在这名女子身上停留太久就被她身边那口大铁锅前的少年吸引。少年身穿一袭浅黄色的长衫,面容清秀俊朗,虽比不上马背上的丁野,但也足以让很多女子侧目倾心甚至自愧不如了。少年刚刚为一名妇人盛了粥,妇女胆子很大还调笑了少年几句,少年本不是个忸怩而矫情的人,且平日里总是和那些江湖草莽混迹在一起,虽然有读书人恩德修养礼教,但更有江湖人的痞气。若是换成其他时候遇到有人这般调戏自己,少年早就开了黄腔,不说的妇人羞赧着一边骂着不害臊,一边笑呵呵的捂住秀红的脸抛开是不会停嘴的。可现在当着几乎大半个洛石城百姓的面,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姐姐就站在身边,少年自然要收敛起这些会“败坏”李家门风的言行举止。少年只能尴尬的赔笑着。少年正是与云雪澜一从小一起修武的李浩梓,也是云雪澜此来洛石城的目的。 丁野见到云雪澜并没有看李赢薪,便顺着少年的视线看去,见到少年竟然目不转睛的盯着女子旁边的一位俊秀少年。见到云雪澜不仅目光发直,嘴角还裂开了一道灿烂的弧度,正在痴痴的含笑。丁野看了看刺史府前的少年又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少年,反复几次他终于面露吃惊的问道:“澜哥,原来你好这一口?” 云雪澜看着比之前长高了,且棱角愈发分明的李浩梓,眼前少年虽然变化有些大,但还是与他脑海中那个在云隐山庄一起长大的人重合在一起。脑海中浮现出两人当时一起练拳,一起读书,一起上山下河,一起偷酒烤肉的场景。往事历历在目。他并未听清马背上的丁野询问自己什么,只是听见少年说话便随口应了一声。 听到云雪澜的肯定回答。丁野又仔细看了看少年一脸痴相,又看了一眼被少年盯着的李家公子,最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竟然自言自语的嘟囔着:“那小子也没比我好看多少,怎么没看上我?”说完这话之后他也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有些莫名其妙。 云雪澜从往事中回过神来,他只听到丁野说什么看上自己,便抬头看着少年,见到后者一脸古怪表情,于是问道:“怎么?你看上李家这位小姐了?一会儿哥带你去提亲去?” 还没等丁野回答,站在二人身后的一名颧骨隆起,嘴唇薄如刀锋的瘦小中年男子听到少年的话,似乎是极其鄙夷对方的年少无知和自不量力,又似乎是为了显示自己消息精通,他嘲讽的笑道:“提亲?就凭你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你们这种自以为家里有两个破钱就觉得天大地大我最大的子弟。我见得多了,还真以为自己能高攀得上刺史府这座梧桐树?麻雀和家鸡还真把自己当凤凰了?” 丁野闻言正预回头大骂,他们二人本就是排队枯燥互扯皮打趣以打发时间,可身后之人未免多管闲事了。云雪澜用手按住少年的胳膊,示意丁野不要动怒。云雪澜也对身后之人的刻薄言语深感厌恶,他只是皱了皱眉,并未过多辩解。 言语刻薄的瘦小男子见到前面二人没有反驳以为对方是被自己说的自惭形秽便愈发蹬鼻子上脸。他继续道:“你们知道昨天谁来洛石城了吗?昨天刺史府可是中门大开迎接了一行车马,你们知道是谁吗,知道他们是来刺史府干什么的吗?” 身前的两名少年并未理会此人的话,瘦小男子觉得有些扫兴。可他身后之人却颇感兴趣的凑上来问:“我昨天也听说,有一行人入城的时候守门的护卫都没有检查车辆就直接放行了。后来听说这些人来了刺史府,刺史大人还从外面直接赶回家,连公务都不办了。到底是什么人啊?” 两人的对话引起了许多排队之人的兴趣,众人纷纷询问瘦小的中年汉子。汉子感受到众人投来的好奇目光颇为满足,他清了清嗓子后说道:“是宇文家的人。四大异姓王之一大柱国宇文家。和咱们云隐山庄云家平起平坐的宇文家。据说宇文家这次来的是三公子宇文行,他可是王妃的嫡出。他这次来是向刺史府提亲的。” “提亲的?那要娶的是谁啊?” “要娶的还能是谁?难道是李刺史的老娘不成?当然是刺史府的千金啊。”男子的回答引来众人的哄堂大笑,提问之人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 “难不成李家要和宇文家结为亲家?我可听说宇文家和云家的关系向来平平。云家和李家关系不是很好吗?” ”何止平平啊,你们听说了吗?前些天在三槐镇附近又一座仙人洞府被发现,很多江湖宗门家族势力的年轻子弟都去了。宇文家的人也去了,据说这个宇文行还重伤了云家的一位公子,云家可以说是在自己地界上被人扇了耳光丢尽了颜面啊。这次宇文家来提亲摆明了是来挖墙脚再次打云家的脸啊。” “是啊,所以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惦记李家这位大小姐的,人家将来可是要做王妃的人,可不是什么山野村夫都配说去提亲的。” 云雪澜对身后之人的讽刺依旧充耳不闻,身后之人关于此事的讨论也变得愈发激烈。少年只是嘟囔着:“宇文家吗?宇文行。”见到同伴陷入了沉思,且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严肃,丁野也不敢多问并未去打扰牵马的少年。 队伍渐渐排到两人处,丁野从马背上下来与少年并肩站着。轮到二人上前之时,正当丁野准备去李赢薪的跟前,却不料身边的云雪澜直接毫不犹豫的站在女子身边的的那名黄衫少年跟前。铁锅前的李浩梓们没有抬头,而是用大勺子在锅里不停的搅拌着。云雪澜笑道:“你们这八宝粥里都有什么啊?” 李浩梓随口应道:“红枣、赤豆、糯米、花生、小豆、扁豆、绿豆、桂圆。” “你这粥里没有耗子?”云雪澜的声音并不算小,众人都听的真切。排队之人闻言皆是大惊失色,特别是站在两人身后嘲讽过他们的那名瘦小的中年汉子,更是露出一副真是找死的表情。李家门前之人以为眼前的少年是来闹事的,纷纷面露不悦之色,准备少年再口出狂言便将少年轰走。丁野以为云雪澜是想与这位李家公子搭讪的,却不想前者语出惊人,就连他也毫无准备。他连李赢薪的粥也顾不上吃,一把拉住云雪澜的胳膊低声要对方和自己一起离开省的多生是非。 李浩梓听到少年的话,显然心里有些怒气,可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他豁然抬起头死死盯着少年看了许久,然后结结巴巴声音颤抖的说:“你,你。你。” 少年身后的李家护卫以为自家少爷是被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闹事之人气的说不出话,便互相对视一眼走上前来预将云雪澜拖走。 云雪澜却依旧泰然自若的笑着说:“怎么你这只耗子不认得我了?难不成做了宇文家的小舅子就不认我这个朋友了?”此言一出众人更是一头雾水,这少年到底哪里来的蛤蟆说话这么大的口气。 李浩梓脸色激动的通红,他上前一把将拉扯着云雪澜的李家护卫推开,然后直接扑到少年身上紧紧拥抱着少年哭号道:“澜哥,我可想死你了。” 围观之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来这两名少年真的是旧识,看样子关系匪浅。大家不禁又纷纷猜测起这名青衫少年的身份。特别说之前几次出言不逊嘲讽少年的中年汉子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担心少年会对自己的话怀恨在心,会以李家的势力报复自己,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李府门前便灰溜溜的逃开了。 丁野也是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云雪澜和他提过两次与李家有些交情,可以为他上门提亲,他本以为少年只是随口的牛皮之言,毕竟少年黎明时一个人坐在护城河边等着城门开启,若是与李家公子有这么好交情的毕竟也是位大族子弟,他印象中的大族子弟哪个不是衣着华丽,出门前簇后拥,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出身豪门一样。更何况若是大势力的子弟又怎么会屈尊和他这个江湖草莽都算不上的小人物打交道。可没想到对方还真与李家有旧。丁野突然想起排队时自己问云雪澜的话,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手扶额头脸上的神色十分暧昧精彩。 一旁的李赢薪也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从弟弟的言辞与反应中他已经判断出来着我欸何人。只是让她有些意外的是,她想象中的云雪澜应该是个不学无术,一心只想着闯荡江湖的纨绔。不仅眼高手低,尽是大势力少年的那种颐指气使,对最基本的待人接物,为人的礼数也不通晓。可没想到眼前的少年面容英俊远在自家弟弟之上,且方才的言语虽然乍一听会让人觉得极不礼貌,但若是了解他与弟弟关系之人便不会觉得怎样,这时两位少年人之间独属于他们的交流。且言行举止极有分寸,李赢薪本以为云雪澜当初只是少年顽劣,一心诓骗自己的弟弟去闯荡江湖,可少年自己压根没有当真。这些年自己的这位弟弟时常念叨着自己的这位玩伴,让李赢薪十分不悦。她觉得那位云家的公子早就把和弟弟的而约定给忘得一干二净,甚至都不会记得弟弟这个人。这些达族子弟功利心极重,自然不会花费心思与他们觉得无用之人维持感情,当初与弟弟的约定也不过是一种消遣。这些年她虽然嘴上说着,若是这位云少庄主真的来找弟弟,她必定与之拼命,问问对方为何把自己这个从小乖巧懂事的弟弟教坏成这样。但她心理更清楚,若是这位云公子从此不来找自己的弟弟,她会对其的印象更差。而今对方竟真的出现在洛石城,在他们李府门前,少女对其的印象倒是改观了不少。若是云雪澜知道李赢薪将自己想的这般复杂,定然会一口老血喷出来。 云雪澜拍了拍李浩梓的后背。两人异口同声说:“没变。” ------------ 第三十三章 人是人非 李浩梓的书房中,两名多年未见的少年并未叙旧,而是讲述了分别后各自这些年来的经历。李浩梓得知云雪澜之前遭遇伏击,打斗中伤势严重以至于无法修炼,而后又阴差阳错在墓葬中炼化了月魄重归修炼一途。李浩梓听着眼前少年的讲述,神色随时变化的异常精彩。 而后李浩梓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将宇文家来访之事以及其来意开诚布公的告诉自己的这位童年挚友。闻言云雪澜沉思片刻后抬头问:“看来李叔叔是决定选择宇文家了?” 李浩梓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的看着眼前之人,随后他闭上眼睛,心里的痛苦让少年的眉头扭曲在一起,他艰难的点了点头。许久却不见对面的云雪澜有任何反应,李浩梓睁开双眼,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去接受眼前之人的怒火和指责,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眼前的少年说他或者他们李家白眼狼也好,吃里扒外也好,背信弃义也好,所有的苛责和言语他都愿意去承受,替李家也替他自己。为李家是是不忠,为自己是不义。 可迎接李浩梓的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雷霆震怒,而是少年脸上和煦的笑容。李浩梓不确定的晃了晃脑袋,最后确定少年的笑容与自己小时候见到的笑容一般无二,温暖灿烂如阳光,真诚从容如琼钩。并没有他以为的嘲讽和鄙夷。 “你,不怪我?”李浩梓还是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 “怪你?我为何怪你?”少年依旧笑容明媚。 “因为我爹,他。” “你是你,李家是李家。李叔叔的决定并没有什么不妥。他一直希望可以光耀你们李家门楣,虽然他现在做到一州刺史,但为官之人又有谁不真的向往中枢?只有进了六部,做了天官,才是真正让你李家在士林中崛起的开始。我们云家志不在朝野,只是想为了大夏的百姓,想为了这地处东南的一州百姓守好他们安身立命之所,守好他们祖祖辈辈传承的安宁,守好他们现在的小日子。我们云家的确在仕途比不上你们李家,而宇文家也算是权倾朝野的一方巨擎,人脉众多,正是可以帮你爹再进一步。李叔正是当打之年,大可进了京城以后有一番大作为,你可不愿意看着你爹在这一州之地郁郁而终吧?” “可是宇文家要我爹参奏你们云隐山庄拥兵自重,与南梁通敌叛国。但我相信我爹不会那么做。可即便我爹不做这种落井下石之事,我们李家从这里迁往京城,又与宇文家联姻,傻子也会看的出是宇文家把你们云隐山庄的连绵丢在地上狠踩。” “耗子,你认为我们云家这些年受的非议还少吗?”云雪澜自嘲一笑继续道:“从我云隐山庄创建之日起,便因为我云家先祖乃是前朝旧辰的身份被人诟病。这么多年来我们捍大夏的南境,一直韬光养晦与世无争,可那些人真的放过我们云家了吗?若是我云隐山庄弟媳子弟进入朝堂,会被几家联合排斥,还会被冠以结党营私之罪名;若是我们低调行事,不问政事,会被世人说是居功自傲,拥兵自重;若是我们云家精彩绝艳的子弟在江湖稍微有些名气,便会遭遇明里暗里的挑衅与暗杀。还会有人声讨说我们云家意图染指整个大夏的江湖势力。呵,我云家若真是有这般本事。”少年的话没有继续,他本想脱口而出,若是我们云家真有这样的本事和野心,不是早就真的造反了。这是并非少年心中所想,只是无心而言的气话。但云雪澜还是没有随性的脱欧口,即便在自己的这位儿时玩伴儿面前,他也不敢放松警惕。并非他是不信任眼前的李浩梓,他相信对方没有改变,但有些话一旦出口,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便是害了对方。 云雪澜摇了摇头,无所谓的道:“虱子多了不怕咬。想吸我们云家血的虱子又不是一只两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又何必在意他们一个区区宇文家。” 李浩梓似乎并未因为云雪澜的泰然而释怀,反而心里的那份愧疚又加重了些。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和嘴唇有些干涩,他努力吞咽了几口口水说:“澜哥,是我们李家亏欠你们云家的,我也对不起你。”少年的最后这句话说的很轻,他的头也垂的很低。 云雪澜怔了一下,随后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叹了口气说:“无妨,小时候的事,你不必当真,能忘了就忘了吧。”说着便起身朝着门外走去。他明白李浩梓和他说的,我也对不起你什么意思。对方是想说,他无法履行与他一起闯荡江湖的约定了。也许是为了他们李家,也许为了其他别的什么。他其实早就想到这个结果。李翰仁一直希望李浩梓做个读书人,做个可以光耀李家门楣的人。读书人的清高是见不得自己的儿子成为江湖草莽的,就连很多军功显赫的将军,在这些读书人眼中也不过莽夫二字盖棺定论。他其实可以理解少年的决定,也不会因此埋怨少年背弃约定。他只是有些失望,不知是因为人长大了都不能随心所欲的做自己让他失望,还是长大以后要背负太多的东西让他失望,亦或者他们都是这样的人,却摆脱不了这样的宿命让他失望。少年推开房门的一刻,身后传来李浩梓有些哽咽的声音“澜哥”。云雪澜的步子顿在那里却没有回头。“让我再想想。” 云雪澜跨出房门,正午的阳光直直的照在脸上,刺的他睁不开眼。庭院里,丁野坐在树下正吃着糕点,一位婢女侍立在一旁,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能吃,且脸皮如此之厚的人。通常去人家做客,主人准备的茶点不过是招待的礼数,没有哪位客人会真的要吃饱,可这位被自家少爷反复叮嘱要好好招待的丁少爷却已经让她加了五次糕点了。单看眼前少年的衣着他本以为后者是自家少爷结交的江湖草莽,但看少年吃东西时的样子虽然狼吞虎咽,但举止并不粗鄙,倒像是个没落的家族子弟。 听到开门声,丁野放下手中的食物站起身,兴冲冲的跑向出门的云雪澜。他用油腻腻的手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随即想到了少年的身份便赶紧把手缩了回来,在衣服上擦了擦有些尴尬的说:“澜哥,啊不,云公子,你的事情谈完了?”见到对方点头,丁野有些拘谨的试探性问道:“那咱们接下来?”云雪澜对眼前少年的窘态有些哭笑不得,他上前一步,一把搂住丁野的肩膀脸上露出有些痞气的笑容说:“走啊,带你云哥去喝你说的这洛石城最好喝的酒去。”丁野被少年环住的肩膀颤了一下。他一直不敢相信自己在城门外的护城河边随便搭讪想吹吹牛皮打发一下时间的少年会是云隐山庄的少庄主,想到自己先前的种种冒犯举动,甚至让对方为自己牵马,他有些头皮发麻,大骂自己的胆大妄为。他本以为云雪澜即便不会对自己兴师问罪,也会摆出一副王府世子的倨傲态度,却不想云雪澜没有丝毫的改变,依旧是那副随意亲和的态度。似乎是察觉到身旁少年的心思,云雪澜再次安慰道:“没有什么云隐山庄少庄主,只有你丁野的澜哥儿。”然后拍了拍少年的肩头胳膊又紧了紧。 跟随云雪澜走出房门的李浩梓看到这一幕心头不禁一紧,原来澜哥真的还是从前那个澜哥,变得果真的自己。他想要送云雪澜二人出门的念头也就此打消。 两人走到门口,正赶上李赢薪进来。外面的施粥已经结束,少女换上了一套鹅黄色衣裙,脸上的纱巾也已取下。三人在院门口碰面,两名少年见到迎面而来的美丽少女都呆愣了一下。云雪澜对李赢薪行了个礼,以示友好却没有说话,便拉着丁野绕开少女为后者让路。 “云公子与我弟弟这么多年没见,不多留些时日吗?”李赢薪率先打破尴尬。 “难不成我要留下来等着李小姐和我算账要拐跑你的弟弟?”云雪澜调侃道,语气却并没有挖苦之意。 女子听了脸上微微一红,她回道:“云公子见笑了。那是我弟弟不争气随口而说的气话,如今见到公子本人,才是真的后悔,没有劝说父亲让弟弟在云隐山庄与公子多学学,我和父亲也不用像今天这样操心。” “李小姐言重了。我一个身患顽疾,胸无大志的纨绔,怎么敢教令弟。我此次前来只是路过洛石城只是来看看故友,并非代表云隐山庄而来。小姐大可放心,我更不是来带她去闯荡什么江湖的。如今见到他安然无恙,我便不在此多叨扰了。” “云公子不如吃了午饭再走?今日府上设宴,为宇文王府之人接风,不如请云公子作陪如何?”见到两人迈步离开,李赢薪连忙开口阻拦,最后这句音量故意提高了而几分。 听到了两人对话中愈发浓烈的交锋味道,站在书房门口的李浩梓再也无法旁观。他急忙上前有些焦急的插嘴道:“姐,澜哥说了他还有要事要办,就不要耽搁他们去办正事了。” “正事?”李赢薪音调上扬,似乎是在质疑弟弟的话:“何正事比与你这个多年未见的朋友吃饭还要重要。你天天在我和父亲面前念叨着澜哥澜哥,说什么他迟早会来府上找你,可如今来了,连个饭都不愿意吃,这便是他来找你的诚意?” 女子的刻薄和咄咄逼人让云雪澜有些反感。他转过身看着李赢薪道:“宇文夫人还没有过门就已经替夫家着想了?你李家宴请宇文家的庶子,竟然让我一位云王府的世子作陪。是宇文夫人觉得自家男人的面子这么大,还是令尊教子无方?素闻宇文妇人母家乃是书香门第,刺史大人家教严明,却不想今日一见名不副实。”云雪澜此话说的云淡风轻,却字字诛心。对于李赢薪这种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最在意的便是自己的名节,宇文家只是上门提了结亲之事,并未行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等六礼,但云雪澜一口一句宇文夫人摆明了是暗指宇文行与李赢薪朱胎暗结,他更以庶子称呼宇文行,虽然后者在宇文家颇有地位也极受器重,但并非宇文家的嫡长子,按照大夏的礼制,若是不出意外是无法世袭罔替承袭宇文家王爵的。李翰仁虽为刺史,但却是实打实的草根出身,李家在大夏并无什么根基,宇文家与李家联姻的主要目的是想将其培植成自己的党羽,同时也是来恶心云家。所以李赢薪嫁入宇文家可谓是高攀了。但云雪澜这一句庶子,无疑是在提醒在场众人,即便李家高攀,高攀的也是个将来无望王爵的庶子。这对爱惜名声的李家是一计响亮到中垚州都能听到的耳光。 闻言李赢薪面色苍白,浑身颤抖的如同筛糠。一旁的李浩梓也是面无血色的看着云雪澜,不知如何开口。似乎是第一次看到云雪澜言辞如此犀利,丁野也是在一旁目瞪口呆。 “嗖”的一声从远处飞来一道黑影,速度极快正朝着云雪澜的后脑而来。少年没有回头,左手向身后一甩,一枚圆球从袖中飞出,两物在空中相撞炸起漫天粉末。。丁野低头一看,地上是两截一分为二的扇子和半块马蹄糕,正是刚才云雪澜与丁野准备走出李浩梓的小院前随手从为丁野准备的糕点里顺的。 “不是说你是个废人吗?”一个有些狐疑的声音从扇子飞来的方向响起,一行四人从远处走来。为首的是一名身穿粉色锦袍的青年,青年一脸邪魅,刚才的疑问便是从其嘴中发出。少年身后跟着一名老妪,一名中年男子和一名侍女打扮的年轻女子。邪魅的粉袍少年边走边继续说道:“一个废物还敢对本公子出言不逊,真是该杀,可惜了本公子的一把美人扇子。” 宇文行四人走上前来。李赢薪似乎是看到救星一样,连忙露出一个妩媚动人的笑容,又施了个礼,可不料宇文行并未看她,而是盯着云雪澜身边的丁野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李赢薪见状刚刚恢复一丝血色的脸又变得惨白。 “想不到云少庄主还有这样的雅兴。”宇文行把视线从丁野身上转到云雪澜身上玩味的说道:“想必云雪潺也是同你一样把时间都花费在这些象姑们身上,难怪会在墓葬中被我打的那么惨。云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说罢还故做惋惜的摇了摇头,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皱着眉头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 第三十四章 云宇交锋 ”宇文公子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云雪澜一脸讥讽的说道:“你难道忘了前几日在墓葬中,你的属下几乎尽死在我的箭下,若不是你的侍女以死相护,怕是宇文公子只能和这位李家小姐冥婚了。” 宇文行闻言死死的盯着云雪澜,似乎眼前之人与那日在墓葬中用箭袭杀他们一行的黑袍身影真的重合在一起。想到自己当日随行之人几乎全军覆没,自己也狼狈不堪,险些丧命。宇文行脸上的邪魅瞬间变成狰狞。阴恻恻的笑着说道:“原来是你,好一个云隐山庄少庄主,传闻你天生患有顽疾,极难修炼。又有传言说你前些日子受了重伤,变成了一个无法修炼的废人。没想到你隐藏的这么深,连你们山庄之人也骗了。”宇文行煞有介事的说着。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他语调变得有些激动,目光炽热的说道:“不对,你的确是变成了废人,看来是在墓葬中有所奇遇才能让你重新修炼的。” 云雪澜耸了耸肩道:“宇文家还是操心,天天盯着朝堂和百官还不够,竟然连我们云隐山庄之事也是要了如指掌,莫不是宇文家想把这天下改了姓不成。” “尔敢胡言乱语。”宇文行身后的那名中年怒道。 宇文行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男子不必动怒,他又恢复了先前的邪魅说道:“好利的牙齿,不知道你的拳头有没有你堂哥的硬?” “宇文公子大可以来试试,以你中武境的修为来打我一个下武境。以强欺弱不是你们宇文家最擅长的吗?” “我便压制修为到三境与你切磋,若是我动用元气便算是我输了。”宇文行伸出食指指着云雪澜挑衅问道:“我能在泥胚境打的云雪潺他娘都不认得他,也能三境打的你云雪澜的娘也不认识你。哦。我忘了,你娘早就死了自然不认得你现在的样子。” 云雪澜并未被宇文行的言语激怒,他伸出中指对着宇文行勾了勾说道:“我二境战你三境。”闻言宇文行身后的老妪皱了皱眉,似乎是觉得对面的少年有些不太厚道,她看刚才少年出手以糕点击落宇文行的折扇的确没有动用元气,但也是达到了天乳境巅峰的实力。可少年为了逞口舌之快竟然谎称自己是二境武者,未免有些掉价儿。可若是老妪知道云雪澜确实还只是个莹骨境,怕是要会惊的把一脸褶子拉平吧。 青衫少年左手缚于身后,右臂前伸手掌摊开,看向宇文行。身穿粉袍的宇文行一脚猛踏地面像一支利箭射向云雪澜。宇文行在空中双手成爪对准青衫少年的两肋。云雪澜并未躲闪,左脚向前踏出一步。宇文行双手刚刚接触青衫少年的衣袍,衣袍无风自鼓坚如铁壁,宇文行的十指竟然不得寸进。与其同时云雪澜的右掌变拳,直击在宇文行的额头。后者虽然有所防备,借这一拳之力向后倒退。云雪澜如影随形,右脚向前迈出,左手从身后探出,一把抓住粉袍之人的衣领。宇文行在空中微微凝滞,胸口却已经挨了少年重重一脚。 宇文行感觉腹中一片翻腾,他双眼变得炽红,并未料到自己的轻敌竟在一个照面就吃了闷亏。云雪澜并不想给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他拽住粉色衣领的左手向后一拉,同时再次抬脚踢向宇文行小腹。。后者一手化爪为掌刀横切少年小腿,一手食指中指并拢成枪直戳少年揪住自己衣领的手肘。云雪澜手脚分别吃痛向后退了一步,同时扯下一段粉色锦缎。 宇文新给低头看着自己露出的白皙的胸膛,嘴角的笑容变得狰狞。他扭动了一下脖子然后duiz和云雪澜露出森白的牙齿,如同进食前磨牙的野兽。云雪澜并没有理会小腿的酥麻,他转守为攻冲着宇文行直冲而去。后者手腕一抖,一只铁环出现在其手中。铁环除了宇文行手握之处外其余都设有牛角形尖刃。宇文行手持铁环横切向奔来的青色身影。云雪澜像是并未察觉切向自己腹部的环刃。青衫少年的身体被一分为二,但宇文行却并没有丝毫得意之色,他的身体下意识的朝着斜前方闪躲。但宇文行还是慢了一些,后腰被以方寸符来到其身后的云雪澜一腿扫中。宇文行向前扑倒,一手撑住地面顺势向前翻了个跟头躲过云雪澜的追击,同时持着环刃的手臂向后甩出,牛角形的刀刃在云雪澜尚未收回的右腿上滚过留下一道血槽。云雪澜站定身形有些摇晃,一旁观战的众人中,李赢薪看到如此血腥的场景脸色吓的惨败,几次犹豫是否上前劝阻的李浩梓不得不搀扶着摇摇欲坠的姐姐,心里如同被烈火炙烤,想要上前却又不知应该帮谁。丁野的眼中却闪烁着神采奕奕,似乎是看到了焦灼的武人交锋,让一心希望修炼为家人报仇的孤儿埋藏心底的希望火苗燃烧的更加炽热。随同宇文行而来的中年与侍女并未因为自家主人在交手中没有占得先机而有丝毫的担忧,面色平静的看着青色与粉色身影的缠斗,笃定的神情就像可以看到不久之后宇文行可以将对手撕成碎肉一样。只有一直保护宇文行的老妪,脸上褶皱的沟壑被阴沉和忧虑填满。 两人又交锋了十几个回合,虽然各有些伤势但宇文行毕竟是以天乳境战云雪澜的二境却并无丝毫优势。向来心高气傲惯了的三少爷心情变得愈发急躁,出手的招式虽然看着更加凌厉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只有声势。相比之下云雪澜依旧像个帐房先生一样,每次面对宇文行其实是熊熊的攻势都会在心中计较一番,是躲闪或者防守亦或是转守为攻以伤换伤,来权衡一招一式的得失。虽然听起来这样斤斤计较的算计琢磨在打斗初始并无太多裨益,甚至连累青衫少年挂了彩。但随着时间推移,云雪澜的优势集腋成裘,更重要的是他不求在在局面上压制宇文行,而是只确保自己不落下风,并且寻求逆转的契机,这就让对手觉得愈发难受。就好像拿着丈八蛇矛的壮汉与一名手持匕首的人搏斗,前者虽看似手持长矛可以占尽优势,却总是因为后者的灵巧躲避,苦苦周旋而伤不得分毫,甚至会冷不丁的被匕首刺一下小腿,划破一下手臂,尽管都不是什么要命的伤势,却会让大汉有一种空有一身蛮力却无的放矢的憋屈感觉。 气急败坏的宇文行有些丧失理智,居然忘记了压制修为的战前约定,将元气注入手中的铁环,铁环变成如同磨盘大小碾压向云雪澜,同时从铁环上爆射出数把牛角形的利刃,形成一座剑阵笼罩向云雪澜。云雪澜眉头紧皱,似乎早已预料到宇文行会狗急跳墙不顾及之前二人的约定,擅自动用元气。一般而言,这种有外人见证的所谓切磋,交战的双方都会克制自己出手的分寸不会设及人命,以免各自背后的势力宗门日后的报复。但宇文行显然觉得,观战之人中除了自己随行的三人外,李家姐弟已经被宇文家纳入麾下,剩下一个丁野无名之辈随手便可以屠之,并未放在心上。即便你自己真的在此地杀了云雪澜,云家之人一时半刻也未必查得出来,,更何况云隐山庄之中想杀云雪澜的人也不在少数。因此宇文行动了杀心。 站在李赢薪身边的李浩梓知道,刚才在书房交谈时听云雪澜提起,虽然后者可以回复修炼,但境界才刚刚稳固在莹骨境,虽然在下武境中战力无人可以匹敌,但这绝不是动用了元气的宇文行的对手。李浩梓有些焦急的天人交战,他若是两不相帮日后若是宇文家怪罪,他大不了像父亲说的一样可以远走他乡,浪迹江湖。可他现在若是出手替云雪澜解围,便是公然与宇文家作对,性质就截然不同。若宇文行是睚眦必报之人即便自己日后离开李家,宇文家的人找不到他,难免会迁怒与寄人篱下的姐姐和受制于人的父亲。更何况现在诸事都没有确定下来,他若是出手帮云雪澜,可能会让宇文家与李家的香火情从此断绝,父亲这些年来期盼着李家可以成为豪门从此崛起的愿景怕是就要毁在自己手中。 可看着青衫少年狼狈的躲避,守势却愈发捉襟见肘,身上几处都被牛角刺穿,青衫染血如同青山染红霞。李浩梓脑海中不自觉的浮现出多年之前与还是孩童的少年在云隐山庄一同修炼的场景。那时,被他称作澜哥儿的男孩悟性非常人可比,且修炼速度惊人。因此无论是先生所授的武学或是平日里的修行澜哥儿都远胜自己。男子之间总有些攀比之心,他便总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跑出房间找个无人处偷偷修炼,盼望着勤能补拙,可夜以继日他与澜哥儿的差距似乎越来越大。他还停留在泥胚境时,对方已经是一名天乳境瓶颈的武者。正当他以为云雪澜会寻求契机突破然后在自己面前炫耀一番时,云隐山庄的主人和二人的授业恩师却禁止云雪澜继续修炼。起先李浩梓还有些窃喜,他觉得自己终于有机会可以赶超自己的这位同伴。可渐渐的,他发现云雪澜脸上的忧色愈发浓重。每次云雪澜坐在一旁看着自己修炼,脸上都像罩着一层寒霜。其实这种神情在之前也会出现,只是那时候李浩梓以为是云雪澜嫌弃自己修炼速度太慢拖了自己后腿而心生不满。但现在他才发现云雪澜的这份阴郁并非来自于自己而是来自云雪澜的内心。终于有一日,云雪澜告诉他自己w欸和修炼精进神速,又为何被父亲明令禁止继续修炼。他与他心里都有了阴霾,他为自己,他为他。此后,云雪澜依旧会陪着他修炼,依然畅想江湖的恩怨情仇,美女烈酒。云雪澜陪着他修炼,陪着他突破。当他看见自己突破时,云雪澜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灿烂真诚,似乎比自己还要开心时,他对之前自己的种种想法更加内疚。就这样两个人一起长大,他们之间似乎从来就没有过矛盾,有的只是其中一人的好胜心且和雨过天晴的释然。 李浩梓的思绪被姐姐握住自己的手拽来回来。之间李赢薪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臂,捏的十分用力而少女却并未察觉,而女子的双手闪烁着李浩梓从未见过的恶毒狠厉,死死盯着正疲于应对的云雪澜,嘴角的冷笑让身边的弟弟都觉得陌生和很冷。李浩梓终于下了决定,他用力的把自己的手从姐姐的双手中抽出,正预备取出自己的遏浪,不顾一切的上前去帮云雪澜解除这场必杀之局。可就在少年要从芥子物中取出兵刃的时候,一只元气形成的淡黄色护罩将浑身浴血的云雪澜笼罩其中,击打在护罩上的牛角兵刃如同残血入汤顺便消融。于此同时一根长鞭如同游龙一般卷住宇文行的铁环,甩动间将其击向宇文行。宇文行随行的老妪闪身出现在惊慌失措的宇文行面前,一把接住飞来的铁环而后向后退了三步才站稳。但游龙似乎并不死心,就在老妪接住铁环的同时,长鞭在宇文行的脸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槽,宇文行也被击倒在地。老妪大怒,连忙俯身去探查宇文行的伤势,见到后者只是皮外伤,显然是出手之人手下留情,便稍稍松了口气。 老妪站起身,看向一个方位,此刻其他几人的视线也纷纷投射向那里。只见一名身穿灰色长袍头戴斗笠的人影正站在院墙上,手中的鞭子还在滴着血,像一条刚刚饱餐过的毒蛇。老妪虽然发怒但语气还算客气的问道:“请问阁下是何人,为何插手小辈之间的切磋?又伤我宇文家之人。” 斗笠下传出毫不掩饰的嘲讽笑声,听声音竟是一名女子,女子笑了几声后道:“切磋?事前约定压制修为,不使用元气。宇文小儿却违背约定,若是我不出手,怕是就要出人命了,你们宇文家修炼的什么功法,可以让脸皮这般厚?做人这般无耻?” 老妪似乎没想到自己的恭敬竟然遭到对方如此刻薄的冷嘲热讽,语气也变得冰冷道:“阁下还真是爱管闲事,连我宇文家的事都要管?”言语之中的威胁毫无遮掩。 “你宇文家很了不起吗?还是这些年你们宇文家真把自己当大夏的主人了?在你们东北域作威作福也就罢了,到了云隐山庄的地界还敢以宇文家的名头飞扬跋扈,更妄图杀害云隐山庄的少庄主,你们真的以为自己还能活着走出洛石城?” 女子的话让老妪有些清醒,他们宇文家讲究排场身份讲究惯了,这次来李府虽然没有大张旗鼓,但也因为宇文家的身份被李府上下视为贵宾,她便下意识的觉得在这洛石城没有什么人和势力是自己可以放在眼里的。这也是那些大势力之人被捧出来的富贵病,别人说几句客套话恭维一二,他们便不知所以了。而云雪澜此次前来只是带了个不知来历的野小子,并没有公然摆明自己云隐山庄少庄主的身份,这样几人下意识的忽略掉少年的这重身份。可少年可以不说,但在场之人又有谁人不知呢,若是真的对此视而不见,失手杀了他,就算他们可以离开洛石城,也绝不会活着返回宇文家了。云隐山庄之中就算有再多人想杀了云雪澜那也不过是云家内斗,只为了夺权,可若是宇文家杀了云家名义上的未来继承人,别说云家不会放过他们,怕是当今天子也不会给他们宇文家什么好颜色看。念及此处,老妪的言语变得谦和许多,她笑着说:“阁下说的极是,既然开口了,此事便就此作罢吧。” “作罢?你宇文家接连伤我云隐山庄两位嫡系子弟,更对我们少庄主起了杀心,难道还想就这么算了?” 听到女子的话,又仔细看了女子手中的长鞭,宇文行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声音艰涩的吼道:“是你,就是你,在墓葬中杀了我们宇文家之人的就是你,你倒地是谁?” 女子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一张中年美妇的面容,只是妇人面色憔悴,头戴孝带。见到女子,恢复了些许的云雪澜并没有任何意外,蛋蛋的说了声:“杉姨,你来了。” ------------ 第三十五章 以假乱真 本名高杉后来为了有情郎更名为高山的妇人走到云雪澜的身旁。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青衫染血的少年,眸子中的黯然与欣喜交替闪烁。她在云雪澜离开云隐山庄后不久也与乌云卫的人辞行,她本打算前往南梁追查自己情郎之死的元凶,那群手持捕蛇杖之人,却在即将离开云隐城时得知了赤甲墓葬开启一事便暗中跟随着云家的一行人来到鹰脊山,凭借她在云隐山庄的地位,三颗上元钱并不算什么。在墓葬之中她见到云雪潺与宇文行一战以及宇文家安排的各路势力诋毁云隐山庄一事,便击杀了所有宇文家的狗腿子。在刺杀宇文行时遭遇后者的算计埋伏,庆幸的是云雪澜早已察觉她的身份并一路跟随,且在她被围困火场时施以援手。恰逢到达墓葬开启时限,她得以逃出生天。没有了墓葬禁制的压制,凭借她的实力自然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没有人可以为难。疗伤后她便跟随云雪澜一路来到此地。并且目睹了宇文行与云雪澜的交锋,在云雪澜命悬一线之机终于出手救下少年。 见到妇人打量自己,云雪澜苦笑着对妇人摇了摇头。妇人对少年的反应有些意外,云雪澜对自己摇头是在表明希望此事可以就此作罢,这种息事宁人的态度与先前少年李家小姐以及与宇文行的针锋相对截然不同。妇人不解的问道:“莫不是少庄主被这宇文小儿打怕了不成?还是不相信我的身手,觉得我无法以一敌三?”言语间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愠怒和身为乌云卫排名第五暗卫的高傲。 似乎是先前的激战中云雪澜专注对敌并未感觉伤势的疼痛,而此刻因为伤势而疼的少年眉头紧皱龇牙咧嘴,他有些无奈的苦笑道:“怕是杉姨你没等和他们分出胜负,我就已经伤重而亡了。况且这里毕竟是李府。若是真出了事,李家怕是没法和宇文家交代。”言罢,少年转过头瞟了一眼在姐姐身边面无血色的李浩梓,两人视线交汇的刹那,后者眼中充满了希冀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从少年朦胧的双眸中涌出,但云雪澜的目光却一触即逝,终于李浩梓眸中的千言万语没有涌出,流下的只是少爷苦涩的眼泪。 不知是云雪澜说自己伤势严重让妇人想清楚了事情的轻重缓急,还是少年的那句“李家无法向宇文家交代”让妇人很受用,她点了点头将视线投向宇文家的那名老妪道:“疗伤药和一百枚重阳钱。”口吻不容商量与质疑。 还不待老妪回话,那名中年汉子怒道:“你们未免胃口也太大了,真以为你们这条地头蛇可以奈何得了我们这条过江龙。” “住口!”老妪怒斥一声,狠狠瞪了一眼出言的汉子,后者感觉自己脸上的肉像是被人用剃刀割下来一样火辣辣。汉子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言,但又仍旧不死心宇文家的颜面被别人践踏,哪怕是在外人看来与之分庭抗礼的云家也不行。一百枚重阳钱其实并不算少,但对于宇文家而言根本不会肉疼,但这种赔款的耻辱可是宇文家从未经历过更是无法忍受的。 坐在地上的宇文行一言不发,只是毫不掩饰的用充满杀意的目光盯着云雪澜,似乎这样死死的盯着对方真的可以杀人一般。云雪澜也毫不避讳前者凶厉的眼神,他看着宇文行,因为二人一站一坐,少年的目光一直在俯视着身上粉袍破烂的宇文行,眼神中没有杀意,没有嘲讽,没有威胁,有的只是平静,如寒夜中清冷的月光。 老妪从芥子物中取出一个瓷瓶,正要丢给妇人,后者却指了指坐在地上的宇文行。老妪见状终于面露不悦,她咬了咬牙对宇文行说:“少爷得罪了。”便不等宇文行反应在其肩膀的伤口上倒了些瓷瓶中的粉末,宇文行先是吸了口冷气,随即脸上的痛苦神色也慢慢变淡,伤口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老妪又抬头望向妇人,眸光中的杀意也是几乎压抑不住。妇人对老妪的眼神视而不见只是伸手摊开手掌。老妪将瓷瓶丢给妇人。不再多言,抱起地上的宇文行带着其余两人离开。 如梦方醒的李赢薪突然开口道:“宇文公子,晚上的家宴是否还会出席?”宇文家一行四人却没有一人理会少女的询问。李赢薪将血红的双眸盯向云雪澜,后者正从妇人手中接过瓷瓶。“都是因为你。”李赢薪的声音中尽是幽怨和愤怒。 “慎言。”妇人冰冷的声音传入少女耳中,后者打了个寒战,一旁的李浩梓也从先前的情绪中回过神来,他挡在姐姐身前,警惕的看着妇人。妇人只是冷哼一声并未将这姐弟二人放在眼中。她走向云雪澜,此时丁野正在帮少年上药。见到妇人走来,云雪澜只轻声说了句:“换个地方说话。”,妇人点了点头,一手拉着一名少年离开李府。 洛石城一间客栈的房间中,换上一袭崭新黑色长衫的云雪澜与灰袍妇人相对而坐。少年以调侃的口吻说道:“杉姨对我云隐山庄的恨意不少啊。” 妇人闻言愣了一下,转瞬间脸上的温和神色如同骄阳下的残雪即刻消融。她面如寒霜的答到:“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出来了,是我隐藏的还不够。”语气中的自嘲和杀意交织在一起。。 “在墓葬中,我便怀疑杀掉诋毁云隐山庄之人并非宇文家安排。这些势力本身就是宇文家刻意安排,这些宗门势力更是愿意在宇文家这棵大树地下乘凉而不惜得罪云隐山庄,就算宇文家只是将他们当作炮灰,丝毫没有拉拢之心,也犯不着做什么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之事,顶多是日后这些势力以此次的香火情有求于宇文家或者想攀高枝儿时,宇文家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对此事毫不知即可。因此杀人灭口兔死狗烹的事情定然另有人所为。” 妇人听着少年的话颇为玩味的点点头,示意少年继续说下去。云雪澜将双手抱在脑后靠着椅背有些慵懒的继续道:“出手之人杀了所有诋毁云隐山庄的势力之人,看似是在为云隐山庄出头或者鸣不平,实则是在将云隐山置于众矢之的,与墓葬中的势力对立。待到日后出了墓葬,那些子弟尽数死在墓葬中的宗门势力,且不论其弟子的全军覆没是否与云隐山庄有关怕都是会把这笔帐算在云隐山庄头上了。当然他们明面上忌惮云家身份与实力自然不敢大张旗鼓的叫嚣与云家为敌,可如今云隐山庄正是多事之秋,若是日后有什么变数,这些势力自然不会错过对山庄雪上加霜的好机会。这个江湖最不缺少的并非是那些锦上添花阿谀奉承见风使舵之人,而是喜欢落井下石的人。”少年重新坐直身子,将一只手放在桌子上用食指与中指敲击着桌面继续道:“因此我断定出手之人必定云家心怀仇恨。起先我以为是某个云隐山庄的仇家,找来的深受老练的杀手,目的是在墓葬中对云家子弟动手,毕竟本该前来的是我,姐夫和堂哥等人,皆是会牵动云隐山庄和云隐城未来命脉之人,若是能在墓葬中将我们一网打尽必定让云家伤筋动骨。但因为我与姐夫并未如期而至,此人便利用宇文行与堂哥一战的风波对云家下了如此诛心之计。但很快我便又打消了自己的想法,因为宇文家之人竟然也几乎都死在此人手上。看来此人对宇文家行诋毁云家之事极为不满。我便觉得此人对云家应当是爱恨参半,既想保全云家名声,与那些算计云家之人势不两立,又并不希望云家太好。此种矛盾心态,我当下就想到了会是杉姨你。而后我找到你的行踪目睹你出手更确定了我的猜测。” 少年说完这些拿起桌子上的茶壶为对面神情复杂的妇人与自己都斟了杯茶。少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似在饮酒。他似乎真的有些醉意声音哽咽道:“仰止前辈一事还望杉姨节哀。” 似乎是句首的两个字戳痛了妇人心理最柔软的地方,她像是一头刚刚被人抢走幼仔的野兽,声音中带着哭腔和愤怒嘶吼道:“住口,你不配叫他的名字。”言罢直接嚎啕大哭起来。在隔壁房间的丁野本已昏昏欲睡,听到妇人含糊不清的吼叫与哭声从隔壁传来,吓的在床上打了个寒噤,想着要不要去隔壁看看。但想到今日妇人的出手,便打消了念头,用被子蒙着头,自言自语道:“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没听见。” 云雪澜望着眼前失声痛哭的妇人,心里如同刀绞一般疼痛,好似妇人的每一滴眼泪都像一条汹涌奔流的大河一次次撞击少年的胸口,最后汇聚成一座海洋压在少年的胸口,让其呼吸都有些困难。 少年幼年丧母,他对母亲的印象只停留在家中母亲的挂像和姐姐云天祉的讲述中。少年的父亲虽然一直妻子早亡对一双儿女心怀愧疚。虽然对其疼爱,但碍于平日里庄内事务繁多,鲜有闲暇对姐弟二人细心照料。且身为男子的云锦河在养育照看子女一事上自然比不得女子。而他的贴身暗卫仰止与其恋人,同为乌云卫之人的高杉膝下无子。高杉虽然对外人都是一副冰冷外表且下手之果决狠辣丝毫不逊色于男子,但对于云天祉和云雪澜姐弟却是能表现出外人不得一见的温柔。 少年清楚的记得,自己刚刚开始练武时,妇人总觉得山庄里的织办处缝制的练功服穿在男孩身上不够得体顺眼。向来只爱长鞭不碰针线的妇人整整熬了几个通宵,为他缝制出一件更不得体的练功服,不仅一只袖子长一只袖子短,且衣襟也前后不一。尽管妇人再三要求他不要再穿这件衣服,但固执的男孩却一直衣不离体的修炼。那时妇人的脸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 少年的个子越来越高,妇人缝衣服的手艺越来越好。 慈母手中线,稚子身上衣。年年秘密缝,唯恐舞勺变作青年郎。 眼前的妇人和已经亡故的仰止对于少年而言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少年可以体会妇人的痛苦却也无法体会妇人此时的痛苦。 “我知道,我不该怨恨山庄,怨恨你们父子,毕竟暗卫是他的使命,他每天都可能为了保护装主而死。况且我该怨恨的话也是那些背后偷袭他的人,更是山庄里那些出卖你们的人。”妇人稍稍止住自己的哭泣,声音哽咽的道。 云雪澜将一块绣着云边的白色锦帕递给妇人叹了口气道:“杉姨为何一定要试探出我的境界才肯出手?”声音中有些淡淡的惋惜。 听到少年夺得话,妇人的哭泣戛然而止,她抬起头望着少年,眼睛中闪烁着晦涩难明的光芒。 少年与之对视,先前温柔的目光变得凌厉似乎眼前坐着的并非是一位翻手间就可以灭杀自己的上武境,而只是一位云隐山庄的家奴。上位者的气势如同大江奔流倾泻在妇人身上。妇人打了个寒战,竟然不敢直视少年的目光,她低着头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先前在李府,我与宇文行交手,他动用中武境实力使用元气,我屡次险象环生。你本可以早一些出手,却迟迟没有动作,难道不是在等,在等我是否可以暴露出中武境的实力,在等我是否恢复了原有的修为,还是说你根本就觉得我没有丧失修为?”少年站起身,声音冷漠的继续道:“还是说,派遣你前来之人怀疑我没有受伤是假,修为尽失是假,因而派你来一探究竟?” 看到妇人局促不安的神色,少年并没有就此言罢的意思,声音反而愈发冰冷的说:“忍了这么久,还不出手,应该很难受吧?杉姨。哦不,我应该叫你什么?” 听到少年的话,妇人脸上的悲伤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狰狞的冷笑,她手一握,手里的白色手帕瞬间化作齑粉。她声音阴恻恻的说道:“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发现了。早知道我就不必演的这么辛苦。”说着她把手在脸上一抹,手上多出了一张面皮,而原本与高杉如假包换的面容变成了一张中年汉子的脸,竟然是在李府外排队等粥时,与云雪澜丁野有所争执且嘲讽二人的那名矮小的中年汉子。他面带一丝赞赏的看着云雪澜说道:“不亏是云隐山庄,不亏是雇主花了大价钱要我亲自取走的人头。你是怎么认出我不是真正的高山的?” “你的脚。易容术再高明,甚至可以易形换骨改变自己的身材,但你的脚却没有改变。难道你的主子没有告诉过你,杉姨她天生异体,左脚比右脚略大一些,平日里虽然看不出,可若是仰视便可以看的真切。也难怪,知道这件事的人本就不多,除了我父亲和姐姐之外,其他知晓此事之人皆是亡魂。”少年说着缓缓向窗口退去。 少年斜靠在窗栏上双臂环胸继续道:“上武境之人无法进入幕张之中。真正的杉姨为了进入墓葬前使用了特殊的秘法将自身的修为压制在中武境,而此种秘法一旦施展半年内的修为是无法重返巅峰的。而你刚才在李府是实打实的御魂境说命你并未进入墓葬。而我与真正的杉姨我在雁咕村之中曾见到过。她还只是焚窑境的修为。这也是超出你们计划之外的。我想你们应当是兵分两路,一路人缠住杉姨使她无法与我在此地回合,而另一路人便是你了。” 坐在桌前的中年汉子咧嘴一笑刚刚站起身,身形摇晃了一下又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他伸出手指着窗前的云雪澜声音尖利的道:“黄梅时节,你,居然对我下了黄梅时节的毒,你是什么时候下的手?”说着中年看向了如同柳絮一般落在地上的手帕碎片,脸上的狰狞终于变成苦笑道:“原来如此,好一个心思缜密步步为营的云少庄主,真的是我低估了你。可你以为我无法动用元气你就可以杀了我?凭借你天乳境的实力还做不到。” “他若是做不到,那么我呢?”一个与男子易容时一模一样的声音在屋外响起。与此同时房门被推开,一名手里拿着斗笠的妇人走进房间,妇人并未看坐在椅子上的冒牌货,而是向窗前的云雪澜投去询问的目光,后者灿烂一笑道:“无恙,杉姨来的刚刚好。” 半个时辰后,接到报官的洛石城捕快在客栈中抬出了一具灰袍男尸。 在洛石城西的一间酒肆里,敷上一张中年面皮的云雪澜与一名面容清秀的少年和一名面容冷漠但看着中年会时不时会从眉眼间流露出温柔的中年妇人浅酌。 天色渐暗,三人两骑走出洛石城的西门。中年与妇人拜别,同少年策马远去。妇人望着马蹄扬起的尘埃久久伫立原地。眼角的泪痕早已被风干。她抬起头,望着天上圆圆月,心中念远远人。只是圆月有落时,远人无归期。 ------------ 第三十六章 争名夺“李” 古人说少年不知愁滋味。其实少年人之所以是少年人,并非不懂何为忧愁。少年人有少年人自己的忧愁。或是背起书箱缚籍游学时的孤单;或是思慕心意少女时的春心。只是少年人的愁不是苦的,倒像是没有熟透的酸李子,有些酸涩,但时隔多年却会惦念这种味道。而且少年人的愁苦很容易释怀,或是一壶并不算烈的酒,或是一碗从未吃过的泛着油花儿的肉面,或是亲眼见到以前只在游记典籍里才出现的名山大川,总有些事会让少年忘记本不该有的忧愁。 云雪澜与丁野便是这样的少年郎。李府的阴霾与客栈里的遭遇并未笼罩二人太久。二人与南下前往南梁的高杉辞别后边踏着月色一路前行。一路上云雪澜向同伴讲述了自己患有脉疾一事以及与李浩梓在云隐山庄一同修炼时的童言无忌。只是当丁野问少年是否曾真的想过与李家少爷一同游历江湖时,云雪澜并未直接作答,而是在丁野仰头望着明月想着自己何时才能成为一名武者大仇得报时,轻轻的点了点头。 云雪澜讲述完与李府的纠葛脉络后,竟见到丁野长长的松了口气。这让身穿白袍的少年有些莫名其妙,随即响起自己与黑毡少年初遇时的玩笑以及此人在李府内外的种种表现,云雪澜恍然,身侧之人必然是误会了自己。他伸出食指抵住眉心用力揉了揉。然后拍了拍坐在马背上不知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的少年。丁野转过头,一根中指直指明月立在自己面前,还未等少年有所反应,便与黑色毡帽一同坠落马下。 于是,官道上一名身穿白袍的少年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一匹黑马在身侧随行。两骑之后一名浑身尘土的少年手里挥舞着一顶黑色毡帽在尘埃中气喘吁吁的奔跑,嘴里还不时骂骂咧咧的说着什么:“狗屁的云隐山庄只会祈福贫民百姓,狗屁的云少庄主哪里来的这么大官架子。”一人两骑奔驰的并不算快,身后的少年用尽全力刚好可以吃到一嘴的烟尘。似乎是跑的太累,又似乎是吃了一嘴的沙子,丁野会时不时的弯着腰,或者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撒泼一边哭咧咧的央求道:“云少庄主,你就发发慈悲行行好,莫要和我这个无名鼠辈一般见识,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 就这样双人两骑在空无一人的路上追赶打闹着,路上只有马儿的嘶叫,少年的嬉闹和月儿那只有少年人才能听到的笑。 当夜的李府气氛有些诡异。一向清正廉明的李翰仁破天荒的大摆了一桌酒宴款待宇文家的一行四人。酒宴比原定的要奢华的多,许多连宇文行看了都要咋舌的菜品都是临时改了菜单花了重金改的。亏得宇文家一行人不会在意这顿饭菜时不时僭越了,也无外人在场,否则单凭这一餐的规制和开销,先不说朝廷会不会治这位李刺史的罪,单是李翰仁这些年兢兢业业维护的廉政爱民的清官形象和美名必然是要毁于一旦。 好在李翰仁亲自拿着晚宴的菜品名录去了宇文行下榻的院落,又是赔礼又是赔罪更是陪笑了半个多时辰,说的一向以雄辩著称大夏官场的刺史嘴唇起了皮。什么官话客套话或是难辨虚实的掏心窝子的话都说尽了,宇文行终于消了气,给了自己这位未来岳父面子,随同其一起赴了晚宴。 虽然南方刚入了冬不会太冷,但走出房间的刺史大人还是衣衫湿透满头大汗。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也借势遮掩了阴沉的面色。 席间李翰仁与李赢薪父女二人可谓是殷勤备至,前者没有了读书人的清高,后者再无大家闺秀的矜持,只是陪笑饮酒的动作还是有些生涩,不然恐怕连女子的父亲都会以为眼前之人是一名做惯了卖笑陪酒生意的风尘女子。 宇文家一行四人似乎已将白日里受辱的不悦忘得一干二净。无论是面容冰冷的老妪还是性情孤傲的中年汉子都难得对他们原本并不放在眼里的刺史笑脸相迎,少了些颐指气使或者鼻孔朝天的傲慢,虽然谈笑间多半说的都是些官场上辞令,但看着还真是像亲家间的其乐融融。 与整个宴会气氛格格不入的只有李浩梓一人。少年一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无论是玉盘珍馐还是仙家酒酿都无法让其提起半点兴致。少年的姐姐与父亲也几次怒目警告少年,少年却视若无睹。未来的姐夫似乎心情不错,并未计较小舅子的失礼。反而是替李浩梓说额些什么令郎如此重情重义实属难得;年轻人一时间想不开不懂得做父亲的苦衷诸如此类解围的话。 酒酣时宇文行双颊浸满酒意的笑着说道:“待到过了年,家父便会上书请陛下赐婚。” 闻言李翰仁已经被醉意熏得通红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容,即便宦海沉浮多年的刺史大人也终于没有克制住内心的喜悦。他摇晃着站起身。见状,满面桃花的李赢薪赶忙来到父亲身旁搀扶住已经站立不稳的中年。少女虽然饮酒不多,但也是杏眼迷离,看的宇文行有些口干舌燥。 被女儿搀扶着的李翰仁站了片刻,让脑子里昏沉的酒意消散几分,他拱手抱拳竟然对宇文行这个晚辈施了个大礼。中年的言语还是有些难以抑制的激动道:“李某在这里多谢宇文王爷费心了。王爷大恩李某无以为报,日后定当为宇文家马首是瞻。” 宇文行见到中年如此感恩戴德的郑重模样也是微微愣神。随即早已醉意上头的青年站起身,第一次回了个晚辈礼,也不再称呼李大人而是改口叔父道:“小侄可受不起这么大的礼,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更谈不上什么马首是瞻,李家与宇文家当是一荣俱荣。”青年没有说后半句,在宇文家之人看来,如日中天的宇文王府何来的损呢? 李赢薪原本并未对宇文行本人有太多好感,只是因为其背后家族势力才认同这门亲事。几日来宇文行在李府皆是些喧宾夺主的所作所为,少女心中一直忧虑日后嫁入宇文府怕是也要受尽冷落和欺凌。而此刻看到宇文行竟然也会人模人样对自己的父亲多出些恭敬来,倒还像是少女梦寐的翩翩公子,不禁心中荡起涟漪,借着酒意少女却也憧憬起日后与眼前之人相敬如宾的场景。 见到与平日里性情大变的父亲与姐姐,李浩梓愈发觉得胸口憋闷,仿佛唯独自己不是李家之人一般。少年总是做事前犹豫不决,白天在选择出手与否时的犹豫不决让他断送了与云雪澜最后的一点情分,此刻少年很想拍案而起,与眼前的众人分道扬镳。他想快马加鞭追赶上离城不久的一行二人,想问问那名白袍之人是否还愿与自己结伴闯荡江湖。可他还是犹豫不决,他不敢想象自己此刻的率性而为会不会给李家带来什么。他突然开始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痛恨自己的踌躇不前。他很想知道,为何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少年分明背负的比自己更多,却可以做到这般洒脱。而在宇文家与云家眼中不值一提的李家兴衰却成为自己这些年的羁绊。 在与刺史府相距不远的另一处宅邸中。一名儒生打扮的中年正坐在书房伏案奋笔疾书。男子在纸条上写了两行小楷。男子将笔搁回笔架上。中年将纸条叠起装进一个浅绿色的荷包中,而后坐起身靠在椅背上。闭目用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自己的眉心。 房门被从外面拉开,中年没有睁眼,依旧靠在椅子上养神。进门的是一名身穿藕荷色长跑的中年美妇。妇人的两鬓可以看到几缕银丝垂落耳畔。尽管如此妇人的仪态并不显得苍老,面容红润气质雍容。 妇人进屋后从背后将房门关上。她来到男子的身后,伸出双手轻轻揉按着男子的太阳穴。男子面容的疲态慢慢消散,他用右手轻轻拍了拍妇人右手的手背说道:“传回去吧。” 妇人明白男子所指为何事,却并未接他的话而是自顾自的问道:“老爷,我听说澜儿今日来了洛石城?” 长相与云锦河有三分相似的男子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叹了口气。 “为何不留他来府上吃顿饭再走。我好些年没见到澜儿了,我听说前端时间他受了伤……” 妇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中年打断,他语气中略微带着一丝责备道:“莫要因小失大。” “澜儿可是你亲侄子,你们这些男人心都是够狠的,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是他婶娘,这孩子从小就没了母亲,如今还要为了云……”也许是妇人言辞激动揉按的力度有些大了,中年疼的打了个哆嗦。他直起身子,妇人也停止了动作。 中年深深叹了口气说:“我何尝不心疼这孩子,可没有颁发睡觉他是云锦河的儿子呢。云隐山庄的少庄主,云家未来的家主。他的身份注定了他必须要能承受常人不能承受的委屈。”男子的话没有说完,他本想接着说,哪一个云家儿郎不是承受着常人无法承受的委屈,为了云家的祖训和使命,为了这一州的百姓,为了大夏的百姓。如他自己远离云隐山庄和云隐城多年,外人皆以为他与兄妹几人不合,与云家众人不睦,而他离家多年,遭受的谩骂与别人背后的指指点点又岂是三言两语又能道明的。其中的原委外人又怎知晓。 男子听到身后妇人的啜泣声不由得心头一紧。他轻轻将妇人揽入怀里温柔的擦拭着女子眼角的泪痕道:“再等等,等一切尘埃落定,等澜儿可以挑起云家大梁,便是我们一家团聚的时候了。” 妇人平复了心绪,她将桌案上的荷包揣入自己的怀里起身向门外走去。临出门前她回身对中年说:“李家这事怕是瞒不了太久。源儿自小爱慕李家的姑娘。若是他知道李赢薪与宇文行的婚事,怕是免不了要生许久的闷气。这孩子和你脾气一样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和个闷葫芦一样,我真怕他经不住这次打击。” “他不是一直吵着要去游学嘛,那就等过了年让他去外面走走吧。朝廷的旨意要过了十五才能下,到了我们这里都要快三月了。那时候他早已经不知道在哪里了。等他回来怕是李府已经迁居到北边了。这段时间先瞒着他吧,反正他整日里也只是死读书,现在看来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妇人闻言思索片刻,赞同的点了点头。便掩门离去。 妇人离开书房穿过府中的几处院落来到一座依旧亮灯的屋子前。妇人敲了敲门,过了一会房门被从里面拉开,开门之人是一名十七八岁的男子,男子一脸书生气见到来人憨憨的一笑道:“母亲这么晚还来我这可是有什么事?”说着便将妇人请进房中。 妇人进了房间看见桌案上摊开的几本书籍有些无奈的苦笑了一下道:“夜里读书就叫人把灯光调亮一些,你又不是修武之人,这么暗的灯光读书怕是会伤了眼睛。” “母亲莫要操心了,我这屋子里亮的和白天一样。”青年难得像孩子一样撒起娇来。 “今天你澜堂弟来了洛石城?” 闻言青年面露喜色的道:“堂弟来了,现在可在府上?怎么不早些告诉我,读书哪里有见他重要。”可随即青年的神色又暗淡下来有些失落的自言自语道:“他就算来了洛石城也是会住在刺史府,他自小便和李家公子玩儿的亲近。” “他傍晚就出城去了,这次也是有事要办,事情办好了还要赶着去别处,他现在大了你大伯父有很多事都会找他办的,他忙的很。”妇人安慰道。 “堂哥和堂弟都越来越有出息,只有我是个书呆子。”青年的失落并未因为母亲的安慰有所好转。 “怎么会,云家历来都是出武者,像你这样的读书种子才是云家真正稀罕的,你堂弟可是说了,日后他做了云隐山庄庄主,还要你这个堂哥做他的谋士呢。” 青年脸上终于阴云消散,他重重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 “刚才我去找过你父亲,他说云家这一代的子弟都长大了,也都该见见世面了。等过了年你便游学去吧,想去哪里都行,读书人行万里路,读万卷书。” 听到母亲的话少年的嘴快要咧到耳朵根了。他兴奋的道:“我早已经拟好了游学的线路,母亲快随我看看。”说着便拉着妇人来到桌案前,展开一张稿卷滔滔不绝的向妇人讲述起自己筹谋已久的游学。 屋外树影摇曳,屋内烛火雀跃。 ------------ 第三十七章 腊月十二 腊月十二这天对于寻常人家是个普通日子,无非便是比腊月十一这天距离过年更近了一天。 腊月十二是云天祉的生辰,过了今日少女便到了双十年纪。待到明年中秋便会与青梅竹马的宋继辰完婚。 只是少女素来并不喜欢喧闹,以往的生日也是与父亲弟弟和宋继辰等家人一起。少女会在自己的芭蕉小筑亲自下厨做上几个男人爱吃的小菜。更确切的说,是做上弟弟云雪澜爱吃的几道菜。 少女也并未白疼自己的弟弟,云雪澜从董事起便和姐姐学会了煮面。往年今日从男孩变成少年的云雪澜都会亲自为姐姐下上一碗面,里面只放几棵青菜叶子打上个荷包蛋。少年并不知道自己煮的面是否姐姐常常和自己提起的母亲的味道。但少女却清楚,母亲的味道就是弟弟给予自己的亲情与家的味道。 虽然山庄内外甚至整个大夏朝堂和江湖都在传言,宋继辰未来将来会是云隐山庄的真正主人。相反,世人对云隐山庄这位真正的少庄主却多势不屑一顾的轻蔑态度。更是有好事之人会将云家这一代子弟拿出来一一评头论足, 还唯恐天下不乱定了个排名。宋继辰毋庸置疑的高居榜首。而云雪澜也只比他那位洛石城中他那位只会死读书,其稳踞榜尾的堂哥云雪源高出一位。虽然外界总是别有用心的将云雪澜拿来与他父亲的那位义子相比,并且坊间都是些“家臣谋反,谋权篡位”的桥段。但云隐山庄的外面就好像罩着一张过滤一切嘈杂的阵法,这些挑拨兄弟二人的话根本没有传入云宋二人的耳中。无论是义兄弟还是姐夫与小舅子,两人的关系始终融洽。起先年纪略长的宋继辰还会刻意在云雪澜面前谈及这些事情,生怕伤了少年的自尊心。可面对讳莫如深的姐夫,云雪澜却洒脱很多,常常会把偶尔听到的一些江湖朝堂关于二人的品评和比较当作笑话讲给姐夫。 最初宋继辰和云天祉听到弟弟聊这些话题还会觉得有些尴尬,但少年的语气中并无丝毫的冷嘲热讽或者阴阳怪气,倒是真的当作笑话一样说于众人,看到少年双眸中的无邪真诚,姐姐云天祉才会松了口气。随后少女便会觉得自己无比幸运,生命中三个男人如此呵护疼爱自己,她也不用陷入夫弟相争的两难局面。 只是今日的芭蕉小筑少了两个对云天祉最为重要的男人。也许是因为近来山庄一直笼罩着云锦河遇袭的阴霾,且三个月来派遣去南梁追查的谍子依旧毫无进展。虽然山庄的日常运转仍旧安固旧版多但心细之人还是会察觉到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时刻压抑在山庄高层之间。此外,云雪澜离开山庄三月有余至今依旧杳无音讯。出于对父亲与弟弟的挂念,今夜的云天祉心不在焉,并未像往常一样亲自下厨大显身手,而是如平日里一样安排侍女当归去山庄的厨房订了普通的晚膳。 少女身着一身湖蓝色长袍坐在院子的桌前发呆。桌上摆着六碟精致的小菜和一壶酒。少女并未动筷,只是用左手支着腮发呆。夜里起了雾遮蔽了月色,只有院落回廊里悬着的几盏龙灯孤零零的陪着女子,灯火与少女一般忧心忡忡。 云天祉坐了很久,石桌还有对面的石凳都起了层水气。院门口急促的脚步声将少女从沉思中唤回现实,她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见到来人与自己预料的一样,脸上终于昙花一现的愁容尽散,女子展颜一笑惊艳得院子池塘里的金色鲤鱼都忘记了泅水,沉入池底。 一名头系银色抹额的青年男子快步走进院子。男子今天并未身着自己惯穿的黑袍,而是罕见的着了套紫底金线绣云纹的华服。见到女子望向自己有些痴迷和惊讶的目光,走到桌前的青年温柔一笑道:“你的生辰,再穿黑色就显得不太吉利,便换了这身。” 说着青年坐在女子对面,拿起桌上的酒壶为少女和自己各斟了一盏酒。青年端起杯子并未开口,两人间的默契让他们在无外人在场时无需说任何场面话。女子与青年轻轻碰杯,只是酒未入喉,少女的脸颊已经醉出两朵酡红。 青年从怀中取出一方白玉匣子放在桌面上,轻推到女子面前道:“打开看看,给你选的礼物可还喜欢?” 玉匣里放着一块巴掌大的圆形玉盘。云天祉将玉盘小心翼翼捧在手中,入手有些冰凉。玉盘以一整块墨蓝色的玉石打磨而成,中央先前一枚鸽卵大小的红色珠子正靠近时会有微弱热量从赤珠中散发而出,倒是驱散了初冬寒夜的清凉。 玉盘上镂刻了七条环形纹路围绕赤珠。纹路中镶嵌了七颗大小各异,颜色不同的球形宝石,此刻七枚宝石正沿着镂空纹路围绕中央的赤色珠子旋转,若是细细观察便会发现,与此同时七枚石头竟也自转。 云天祉可以感受到七枚宝石虽然皆是举世罕见的珍宝但并非是什么法宝,因此可以旋转的能量并非来自于宝石本身。好奇间少女像个孩子一般将玉盘在手中翻来覆去的大量,想一探究竟。 见到少女的反应宋继辰颇为满意的露出会心的笑容,他也像个孩子一般的炫耀道:“这可是南梁陈家的杰作,名叫穹鉴。据说世间只出产了三件,说是阴阳家的修士观测星辰天象时领悟天机所做。而陈家以自家秘法根据这位阴阳家武者的描述制作了专门的机括,才让玉盘中的宝石运转不惜。据制作之人描述,若是可以参悟玉盘中的奥秘便可得长生。”宋继辰滔滔不绝的讲述起此物的来历和玄机。 陈氏是南梁乃至整个天下都赫赫有名的炼器士家族,尤以擅长制作各式各样小巧精妙的机括著称。而今的南梁陈氏更是因为一名女子而成闻名天下,那便是当今南梁的皇后陈氏。 但此女并非因为倾国倾城的容貌或是慧智兰心的才华更不是因为权谋手段而为人所知。当今南梁的一国之君是位品味独特之人。他只钟情于身材丰满甚至堪称有些魁梧的女子,且常人眼中越是肥胖臃肿的女子越是被这位一国之君所青睐。 他曾不顾南梁朝堂上下的反对,废除了先帝为他挑选的,且在身为太子时就完婚的原配皇后。而是一意孤行要册封陈氏的一位庶出女子为后。陈氏虽然是南梁屈指可数的名门望族,若是将一位嫡女嫁入皇宫自然不会引起朝堂上下的非议,但一名庶子做一国之后,就连陈家当朝为兵部尚书的家主都上书请罪,请陛下收回旨意。 最重要的是,被国君执意立为皇后的女子是一名皮肤黝黑身材魁梧不逊色于男子之人。这名体重约有三百斤的女子若是乍一看都会误认为是一名偏好女装的汉子。忠臣拧不过皇帝的强势,女子成为母仪天下的一国之母后因其擅长房中术,更是将这位品味独特的南梁君主迷得服服帖帖,陈氏也因此女成为当今南梁堪称与皇族平起平坐的家族。 皇帝将“魅猪”称号赐于女子,随后又接连纳了九位与此女体态身材极其相近的女子入了后宫。且以“魅狗、魅驴”等各自赐了封号。这十年“绝色佳人”成了南梁江湖与朝堂之绝口不提的禁忌,却被大夏之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陈氏本身就因为其炼器手法的高超,使其所铸造的各类法宝兵器成为南梁与大夏备受推崇的㛮。而今因为这位“魅猪”皇后更使得陈家所铸之物千金难求。云天祉手中这件只有传世三件的穹鉴,其价值和西汉成都可见一斑,可想而知宋继陈是花费了多少心思为了搏美人一笑。 见到云天祉爱不释手的把玩着玉盘,宋继辰继续道:“祉儿,你已经几个月没笑过了。” 女子闻言将玉盘放回玉匣,抬起头歉意的看着青年道:“辰哥,这些天让你担心了。父亲下落不明,外面那些人对山庄虎视眈眈。澜儿孤身一人在外,也不知身份是否暴露,若是有人得知他的身份,又是九死一生的杀身之祸。前两日又传来消息,云雪潺他们在墓葬中又被宇文家族算计,败给宇文行是小事,可诸多势力宗门的子弟被屠灭,这些势力表面上被云家震慑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可这笔仇他们是记在我们云家头上了。”说完女子深深叹了口气。 青年爱怜的握住女子的双手,温柔的将有些冰凉的白嫩玉掌包裹在自己温暖宽厚的手掌中,轻轻抚摸着。虽然手掌上因为练武起了很多茧子摸着有些粗糙,但少女却只觉得一种踏实的感觉从这双手传来。好像只要被这双手握住及时天塌地陷也不足为惧。 男子轻声道:“义父和澜儿吉人自有天相,他们是不会有事的。倒是你这些天清瘦了太多,若是澜儿回来可要拿我这个义兄兴师问罪了。”说着他松开握住女子的手,端起一碗羹汤,先用汤匙裳了一下然后皱了皱眉,有些愠怒的提高音量道:“来人!饭菜都凉透了还要给你们小姐吃?还不拿去热一热。” 侍女当归疾步而来。她看到青年今日的打扮也是双眸一亮。眸中的痴迷一闪即逝,她施了个万福,行礼时眼睛还是不自觉的偷偷打量着宋继辰。后者似乎并未察觉侍女有些爱慕的眼神,他沉声说道:“当归,你是怎么伺候你家小姐的?饭菜凉了还要她吃?快去叫厨房热一热。” 还未等当归回话,云天祉赶忙拉住宋继辰的手道:“辰哥,是我吩咐她们都不要留下来伺候的,刚才一直在想事情忘了吃,莫要怪她。”说着她转头对当归道:“叫下人来把饭菜拿去热热。你去把这东西收好。” 见到玉匣中的玉盘当归双眸灼热的盯了许久。似乎是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她忙解释道:“这是姑爷送给小姐的礼物吧,看着这般精致有趣。刚才我核对了山庄,城里和虎跳关送来的礼单,都是俗气的套路。还是姑爷为小姐准备的最为用心,姑爷对小姐真的好。” 青年瞪了一眼喋喋不休的侍女,说道:“你这丫头越来越多嘴了,都是祉儿把你宠的没大没小。” 当归有些顽皮的吐了吐舌头,然后对着自家小姐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的收起玉匣告退。随后几名侍女上来将饭菜端走。 场间又只剩下情意绵绵的两人。两人含情脉脉的彼此凝视许久。相看两不厌,唯有郎与妾。 云天祉开口打破了院中的旖旎,“辰哥,当归这丫头似乎对你是倾慕已久,她很早就跟了我,我一直拿她当亲妹妹一样。不如我们大婚之时你也将她纳了作妾吧。也许这样是委屈了她,但一来她对你有情有义,也算嫁给了意中人。二来你我不会亏待她,在山庄中她今后的日子也算是真的衣食无忧。”言罢女子向青年投去询问的眼神。 青年不假思索所的答道:“芷儿你知道的,我的心里这一辈子除了你,唯一能容下的女子便是日后我们的女儿了。当归是个好姑娘,不该委屈在我这儿。” 将玉匣收起的当归正走出房间,便听到二人的讨论。少女贝齿轻咬下唇,双拳紧紧攥住。似乎这样攥紧双手可以抑制心中的委屈从眼角滑落。她见到侍女们端着重新热好的饭菜回到院中,才平复了一下心绪走向桌前的那对天作之合。 云天祉尝了几口菜,却依旧觉得少了些滋味,但少了些什么自己又一时说不上来。这时一名山庄护卫来到院外,说是有密信要交到宋继辰手中。后者接过,打开火封,取出里面的一张白纸。纸上却空无一字。云天祉拿起酒壶将里面的佳酿倒在纸上。见到慢慢浮现的文字,云宋二人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如释重负。 信上所说寥寥数字,是说在洛石城有了云雪澜的下落。且在李府与宇文行交手,胜负不明,且当日云雪澜便与一名来历不明的少年出城,出城三十余里踪迹皆无。 云天祉拿着纸,似乎握住的更是一份安心,知晓挂念多日的弟弟下落的安心。女子将视线移回餐桌,似乎这封信让她增添了些食欲。她突然觉察到自己一直觉得缺少的滋味,正是弟弟为她煮的一碗长寿面。 龙须系旅人,玉卵照归尘。青叶浮江湖,何日叩庄门? ------------ 第三十八章 明珠蒙尘 两人双骑一路上说笑打闹向西北而行。丁野得知云雪澜的身世与处境之后便习惯了这个同行之人每到一座城镇都会更换一次面皮穿着,彻底改头换面的做法。少年的这几张面皮他也都看得顺眼了很多,几次还调侃要云雪澜以女子面容示人。说只有像他这般国色天香的姿容和自己并肩而行才会是旁人眼中的神仙眷侣,羡煞旁人。黑毡少年也因此没少跟在马屁股后面吃土喝风。 云雪澜并未告诉丁野自己此行的目的,也没有主动邀约与其同行。就连丁野也不清楚自己为何放着洛石城三条街的“小霸王”,“路路通”不做,而是和跟随这位偶然在城外结识的少年一路而来。有时候丁野也会坐在马背上或是躺在破庙的柴火旁寻思,自己是否因为谷子里商人血脉作祟想要攀附高枝,与眼前这位自称落难的王府世子共苦一番,将来待到此人回到云隐山庄世袭罔替后会记起自己这位相逢草莽的兄弟。一官半职或者荣华富贵自己不敢奢望,但后半生衣食无忧应该并非难事。 丁野本意并非如此,之所以这样想无非是要给自己找个跟随云雪澜的理由。不然日后某天云雪澜突然问起自己为何一直跟着自己,少年也好厚着脸皮理直气壮的说出自己所想的理由。他堂堂洛石城首屈一指的江湖人物怎么会说自己是与少年感同身受一见如故,认定了他这个兄弟云云这类交情的话。 这一日两人来到休宁县下辖的一处村庄。村子本叫状元村,因为据记载,村子历史上共出了十一名状元郎。曾经的状元村也是闻名整个休宁县乃至一州都闻名遐迩的地方。很多邻村都会把自家的读书种子送到这里的私塾启蒙,家里只有一位男丁的也不例外。女眷们宁愿自己辛苦受累下地干活儿,也要让自己的男子在状元村中沾一沾这人杰地灵的仙气儿。盼望着有朝一日,自家儿郎也能高中,从此光耀门楣,一家人也可以过上只在戏文里听过的达官显贵们过的日子。 似乎是盛极必衰的道理,十年前村里的一位举人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之后却几乎给村子带来灭顶之灾。 当时名列一甲的举人已经是年过不惑之人且已经婚配还育有一子一女。他高中状元后,一时间成为帝都万众瞩目之人。帝都一位官宦人家的陆姓小姐钟情于才子佳人的小说和戏文,听说有一位出身寒门的状元郎后竟然主动提亲。得知对方已有妻氏后竟然委身甘愿做妾。因为遵循礼教,二人成婚之前不得见面,因为双方未见对方相貌。 洞房花烛之夜,当状元郎掀起新娘的红盖头时,陆姓小姐顿时目瞪口呆,面前之人竟然是一位肥头大耳,皮肤黝黑满联络腮胡子的肥胖中年。陆小姐才子佳人的美梦破灭,当夜便悬梁自尽。后来此事轰动京城乃至整个大夏士林。更是有妒忌状元郎的政敌写下一副对联“国色太娇难做妾,状元虽好却非郎”。 谁知此事并未就此作罢,这位陆姓小姐竟然是当朝刑部侍郎的外甥女。侍郎大人熬不住自己胞妹要死要活的哭诉,使了些手段将状元郎贬到迪桑做了个七品县令,后来又拿住了此人贪敛官银的证据。被诬陷下狱的县令还未等到秋后问斩就郁郁而终在牢里。当时陆夫人还欲将男子全家诛灭,后来此事被云家安插在帝都的谍子得知。本是将此事作为寻常不过的邸报传回山庄,却引起了云家的重视,之后是云雪澜的三叔出面,男子一家老小和状元村才得以幸免于难。 从此状元村成为乡里四邻眼中的不祥之地。甚至几个曾经吵嚷者要把自家孩子送到此地来读书的村民合起火来强行拆除焚毁了村里的私塾。遭受无妄之灾的状元村村民从此将村子改名为平安。从此村中不闻读书声朗朗,只闻田垄锄锹响。 云雪澜与丁野从村东而来,在村口还依稀可见被焚毁私塾的残垣断壁。看其规模丝毫不逊色于县城里的书院学堂。破败焦黑的土墙下,一位发须花白的老人正坐在轮椅上抽着旱烟。烟圈袅袅在老人苦瘦的脸上和浑浊的双眼前化作模糊的虚影,好似面目狰狞的亡灵在日光下曝晒一样痛苦扭曲。 老人的膝盖上罩着一条破烂的毯子,只露出踩在踏板上的一双布鞋。老人身边有两名孩童。身穿绿袄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正捧着本书聚精会神的翻阅着。身边穿着红色袍子的男孩用石头在地上写写画画着什么。男孩显然没有女童这般专注,听到马蹄声便抬起头,见到坐在马背上正望向这里的两名美少年,不禁有些出神。 换上另外一副青年面孔的云雪澜从马背上跃下,对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望过来的老人抱拳问道:“老人家,请问这里可是状元村?” 还不待老人回话,身穿红衣服的男孩便稚声稚气的朗声道:“这里不是什么状元村,这里是平安村。”似乎是觉得这样的回答不够满意,男孩继续说:“方圆十余里都没有什么状元村。” 绿棉袄女孩也被从书中惊醒,她先是用书敲了一下男孩的脑袋,然后看向远处的两名外乡人。煞有介事的皱了皱眉头。 云雪澜对着身后的丁野道:“就是这里,下马进村。”说罢便将马拴在村口的木桩上。正欲再次向老人询问,那个被同伴敲了脑袋的男孩并不长记性的插嘴道:“马拴在这里小心要叫人盗了去。”说话的声音逐渐变小,但依旧传进两年少年耳中。 云雪澜有些好奇的笑着问道:“你们村子里的人还要偷马吗?” 男孩闻言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从地上跳起,他丢下手中画石,拍了拍手一本正惊的说道:“先生说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先生还说了,勿以恶小而为之。先生还说……总之我们村里的人是不会做这种偷鸡摸狗,鸡鸣狗盗的事情。”说着小脸激动的涨红。 也将马拴好的丁野觉得男孩有趣,也嘟囔道:“先生还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你这小家伙就是先生说的小人吧。”男孩闻言不知何言以对,他气鼓鼓的盯着笑容如同日光一般灿烂的少年,却总觉得眼前这两个大哥哥的笑容不怀好意,似乎是在嘲笑他说,“看吧,让你平日里读书不用功。现在想不起来先生还说了什么吧?”男孩用力的挠了挠自己光溜溜的后脑勺,又揪了下自己额前的一撮毛,还是想不出如何应对,竟然“哇”的一声哭出来。 坐在轮椅山的老者对此视若无睹,慵懒的将手里的银色烟袋在一旁的木墩子上磕了磕又叼在嘴里若无其事的吞云吐雾。用书本拍了同伴脑袋的女童看起来像是只护崽子的老母鸡,她先是对男衣服的同伴投去一个怒其不争的眼神,而后向前迈出一步挡在男孩面前,看着对面因为把男孩都弄哭而有些手足无措的丁野。女孩一手掐腰,一手抬起,正要指着丁野,似乎又想到什么,拍了拍自己平坦的胸脯像是平复内心的怒气,看着这副小大人的样子,云雪澜“扑哧”笑出声来。 也许是云雪澜入村以来一直一副彬彬有礼的斯文样子与身后头戴黑色毡帽的少年大相径庭,因此给女孩的印象很好。也许是因为女孩本就强装成人骂街吵架辩论的架势,实际上心里怂的紧。总之被云雪澜这一笑破了功,她声音颤抖但依旧故作镇定的道:“两位公子莫要觉得我们两个年纪小,便拿我们寻开心。我们村子里人是不会偷盗两位的马匹。只是时常会有邻村的人来我们村子捣乱,他们也许会把二位的马匹牵走。而到时候两位公子一定会觉得是我们村中之人所为。” 女童想极力解释清楚,但似乎是书读的有点死,说话文邹邹的反而听得丁野云里雾里。他撇了撇嘴自言自语道:“都是两个人小鬼大的人精,说话老气横秋的,不知道的以为是老王八成精返老还童了。” 他声音极低,两名稚童自然没有察觉。而坐在轮椅上的老者却似乎听清了少年无心而为的出言不逊,双眼眯起。丁野感觉自己的脸像被什么东西炸了一样刺痛,额头上竟然瞬间冷汗如雨。云雪澜也察觉到同伴的异样,两人同时望向老者,老人却依旧一副懒散样子似乎世界里只有嘴里的烟袋和其中的烟丝。 云雪澜眉头拧了一下,他虽然跌落到下武境,但洞察力与敏锐度却不逊色与焚窑境的武者,他刚才反复探查确认老者只是一位寻常不过的农家翁。 少年不敢多虑,却也更多了几分谨慎,他在临行前钟离先生特地交代他此行必须要来一趟状元村,寻找一人。因此云雪澜知道村庄以及要寻觅之人的大致根脚。自然不会像丁野一样冒冒失失。云雪澜先是对老者恭敬行了个晚辈礼,而后看向女童,竟以平辈之礼待之。他和声问道:“先前是我们无心之言,本无意逗弄令友。只是你们村里总是遭受这般欺凌,难道不会反抗?” 躲在女孩身后哭鼻子的男孩见到自己的同伴竟然可以义正言辞的与两名外乡客言谈无忌,且是为自己出头,感觉自己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堂堂二尺半男儿不该躲在女子身后唯唯诺诺。又见到对面身穿青袍的青年相貌实在英俊的好看,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胆子越发壮大起来。他从女孩绿色的肩膀上探出一个小脑袋道:“我们村子一直被外人欺负。春天刚播的种,夜里便会被外村来人把地都给翻了;田里才长出的秧苗,有时还会被外村之人放来好些田鼠,把庄稼蔬菜都糟蹋了;好不容易等到要收获了,却会被人夜里一场大火都烧了。”说着说着,男孩的眼泪也留在了女孩的肩膀上。女孩也低下头,嘴唇抿的紧紧的。 闻言丁野气愤的一拳砸在云雪澜的肩头,后者毫无防备竟被锤的向前踉跄了两步。黑毡少年装作没有看到同伴射来的吃人眼神,依旧义愤填膺的道:“真的有这般丧尽天良之人?你们村子里难道没有男人?难道没有找其他村子的人理论?” 绿衣女孩抬起头,同时委屈的眉头舒展开,她答道:“听大人们说,起初村里的壮丁躲在田里,后来逮住了前来破坏的是邻村之人。将他们揍了一顿就放走了。没想到过了几天临近几个村子里的人都来了我们村子,和强盗一样把我们村子里干活的男丁都打伤了,很多人都因此落下了残疾。从此他们就明目张胆的来村子里破坏。还说什么是替天行道,说我们村子出了妖怪,祸害了皇城里的一位有头有脸的大小姐,差点让整个休宁县都被我们村子牵连。” 趴在女孩肩膀上的脑袋突然插话道:“哪里有什么妖怪,我们村子以前可是出过很多大官的呢,爷爷说是其他村子嫉妒我们村子有………”男孩的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堵住。后面的话也变成了“呜呜呜”。 丁野并未在意男孩后来说的什么,他气愤的问道:“难道不报官吗?官府不管?这群人和土匪强盗有什么区别?” 女孩紧咬嘴唇摇了摇头说:“县官老爷说了,法不责众。他不能一下子将要这几个村子里的上百号人都惩治了,否则便是断了这些村子的活路。而且他还说。”女孩的声音变得微弱且哽咽。 “他还说,我们村子得罪了朝廷里面的大人物。若不是云王府的人插手,他早就把我们村子里面的人都杀了,说我们这群丧门星,险些害了他丢官。害死这一个县城的读书种子将来的仕途。”男孩把嘴巴从堵住自己的手上移开,但似乎并不理解自己话里含义,更像是鹦鹉学舌一样的重复大人的讲述一般。 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丁野瞪了云雪澜一眼质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别说你们家毫不知情,你们云家就是这么当这一州之主的?”话刚脱口,少年就有些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他在心里暗骂自己,蹬鼻子上脸。一路上这位世子对自己和颜悦色,自己难不成真把人家当平民百姓。人家跟你丁野称兄道弟是看得起你丁野。你丁野竟然不知天高地厚质问起堂堂云王府不作为。真是罪过罪过。与此同时少年在心里把什么真武大帝,紫府少阳东皇太一,自己知道的菩萨佛陀的名字全都念了一遍,希望各路神仙保佑这位云少庄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莫要与自己秋后算账。先不提云隐山庄若是要治他个大不敬之罪,他怕是连个骨头渣子都不剩下,单说身边正笑眯眯瞅着自己的少年,之后这几天怕是自己跟在马屁股后面要跑断腿了。 绿棉袄小姑娘有些不解的歪着脑袋盯着这个对着青袍青年发脾气的小哥,少女岁不谙世事,但也能从两人方才的动作言语中判断出二者间的主从有别,只是少女却不明白这个似乎是随从的哥哥为何会迁怒于自己的“主人”,倒像是后者是个罪大恶极之人一样。红袍子男孩不知道对面两位大人在吵些什么,他只是好奇女孩在好奇什么,边歪着脑袋望着女孩。 一直置身事外对此间之事漠不关心的老人,突然用银色的烟袋锅敲了敲自己轮椅的扶手,声音有些沙哑的说了句“回去.” 女童转过身有些不解的问道:“爷爷,还没到吃饭的时辰啊。”可见到老人一言不发,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俨然一副装睡的样子。那边还对跟前的两名男子施了个告辞,拉着红衣服的男孩来到老人身后,两人一起推动轮椅向村中走去。 云雪澜本打算向老人打听些事情,见到老人这样一副拒自己二人于村口之外的样子便也没有再讨没趣儿。对着“吱呦呦”远去的轮椅又行了个晚辈礼。 斜阳断残垣,瘦马蹄影浅。绿髫红龆黄口莫讥,老叟男童女子笑谈。 ------------ 第三十九章 野鬼夜袭 丁野伸出手,在望着三人离去身影的云雪澜面前晃了晃问道:“我们也该进村找一户人家投宿吧?” 云雪澜摇了摇头道:“这村子里的人皆是惊弓之鸟。我们还是明日再进村吧。今夜就在这里将就一下。若是真的像那两个孩子所说,夜里也可以捉两只鬼,就当送给村中之人一份见面礼吧。” 言罢二人拾了些枯枝留作夜里生火之用。 两人靠着残垣断壁,沐浴着渐渐西坠的斜阳。云雪澜将状元村的来历和为何变成如今光景的来龙去脉讲述给了丁野。黑毡少年嘴里叼着一根草管,草汁流到嘴里与状元村的经历一样苦涩,两人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少年正对着的天空已经变成一片红色。村子里也有几户人升起了袅袅炊烟,只是没有夕阳西下 炊烟盼人归的温馨。有的是淡淡的萧索。丁野眯着眼,打着哈欠。此时少年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身披金色辉光的瘦小身影,朝着两人走来。迎着日光丁野看不清来人的模样,但身为武者的云雪澜却能看得清楚。 绿棉袄的小女孩胳膊上挎着个篮子来到二者面前。显然因为前者走的太疾,女孩的额头上渗出一些汗,小脸也红扑扑的喘着气。 女孩将挎在胳膊上的篮子取下。揭开上面盖着的一条灰色棉布。篮子里放着几张薄饼和一碟咸菜。绿衣服的小姑娘将篮子里的食物取出,摆放在两位面露诧异的少年面前。然后抿了抿嘴道:“爷爷说,远来是客。村子里光景不好,平日里我们吃的就是这些,便只能以此待客了。” 或许是连日赶路,两人吃的都是云雪澜芥子物中的干粮。这些天头一次见到热乎饭菜的丁野望着热气腾腾的薄饼直流口水,他吞咽了几口唾沫连声道谢。 云雪澜望着盘子里的咸菜和有些焦糊的薄饼皱了皱眉问道:“你们平日里就吃这些?”语气有些冷厉。 似乎是以为眼前的青衫少年觉得自己送来的吃食有所怠慢,绿棉袄的小女孩牙齿紧咬着下唇,双手死死抓着衣襟默不作声,只是女孩的眼角微微发红。 意识到自己的言语让这位不过七八岁的女童有所误会,云雪澜歉意的说道:“我不是嫌弃你送来的饭菜不好。你爷爷让你送饭给我们,我已经很感激了。只是据我所知,云隐山庄每年会暗中派人送一些银子过来,为何你们的生活还如此拮据?” 看到少年眼中的真诚歉意,女孩提着的心稍稍松了些。她揉了揉眼角回答道:“村子里的钱除了维持大家基本的生活之外,都被爷爷用来给村里的孩子买书和读书用的东西了。” 云雪澜没有作答,沉思片刻后问道:“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爷爷给我取名叫霜降。”绿棉袄的女孩回答道。 “霜降。很好的名字。霜降和你打听一下,你们村子里以前有位教书先生姓陶,你知道他住在哪户人家吗?”云雪澜问道。 女孩不假思索的答道:“村子里没有姓陶的教书先生。村子里的小孩子都是跟着爷爷读书识字的。”语气笃定。 见到女孩的神色不似说谎,云雪澜皱眉问道:“霜降的爷爷不姓陶吗?” 女孩鉴定的摇摇头说道:“爷爷姓杜。” “杜?”云雪澜低声喃喃自语。随后从怀里取出一枚黄玉材质的蟾蜍把件递给女童说道:“霜降,能不能把这个拿去给你爷爷看看。他是村子里的老人,帮我问问他这玉蟾的主人是否还在这村中。” 女孩并没有接过少年手中之物,她盯着玉蟾看了许久道:“这东西太贵重,你怎么放心交给我?” 少年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料到女孩没有接过玉蟾的原因竟在于此。他站起身,走到那女孩跟前然后蹲下,拉起女孩的手臂,将玉蟾放到女孩的手掌上,然后轻轻合上女孩的拳头,温柔一笑对女孩说道:“因为霜降是好人,你们村子里的也都是好人。你们村子里任何人都不会将他人之物据为己有的。” 似乎是头一遭有村外之人对女孩说话这般谦和友善,绿衣服小姑娘眨动着大眼睛,眼睛又有些红润,只是这次并非委屈。她没有去看手里的物件,只是重重点了点头,临走前说道:“明早你们进村,在古井边上的院子便是我们家的,到时候你来问爷爷。天晚了爷爷便不让我出门了。”言罢便迎着渐暗的天色跑回村里。 云雪澜目送背影消失在自己视线,转过头,眼前只剩下两个空空如也的盘子。此刻的丁野嘴巴正塞的满满的尴尬的看着少年。 云雪澜生起篝火,坐到黑毡少年的身边。他取出白木酒壶,仰头灌了一口,随后将酒壶递给身边正噎的难受的同伴。丁野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然后拍拍自己的胸口,将卡在嗓子里的东西顺了下去。 丁野没有理会云雪澜对着自己竖起来的中指,他好奇的问:“这村子里的人倒是奇怪,先前你与那位老人说话,他不理会你。现在又让他孙女给我们送吃的,弄得神神叨叨的。诶,对了你那个玉蟾是什么来历,他主人是你要找的人?能劳动你云少庄主亲自寻找拜访的一定是大人物。”丁野一口气问了一箩筐问题,云雪澜却只是神秘一笑说了句明日一切见分晓,便闭目修炼。黑毡少年仰面躺着,将毡帽盖在脸上,不久便起了微弱的鼾声。 大约在丑时,云雪澜被悉悉索索的声音惊动睁开眼。少年早已将篝火熄灭,剩下一片黑暗。少年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十几道黑影正借着月色朝村子这里而来。 一行人的目力自然比不上身为武者的云雪澜,他们并未察觉残墙下正有一双眼睛戏谑的盯着他们。其中一人有些兴奋,却又刻意压低声音道:“是马,两匹马。看来这丧门村是来了外人。刚好让哥们几个发了横财。” 另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呵斥道:“老六,别轻举妄动。能在大夏骑马之人非富即贵,况且大夏所有驿马都有烙印也都需要官府登记在册。若是我们将马牵走,日后追查起来,查到我们这里,岂不是害了咱们一村老小。” “大哥,你别小题大做。”最先开口的声音有些不屑的反驳,“你怕什么,有孙县令兜着,他怎么会看着我们出事” ”是啊,大哥,老六说的没错,孙县令让我们来整这丧门村的人,我们之前都是小打小闹。若只是因为这村子因为十年前的事害得孙大人险些丢了乌纱帽,他也不至于这么记恨这一村上下。必定是他与这村中之人有什么过结不为人知。孙大人不好明说,我们要替他分忧,不如我们这次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烧了这村子。”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越到后来语气越是阴狠,好像恨不得现在就要点火一样。 “三哥,你别胡来。我可听说这丧门村一直有云隐山庄暗中的保护。”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 “老四你傻了不成,若是他们真和云隐山庄有什么瓜葛,我们都把他们逼成这样为何云隐山庄不来插手?云隐山庄之前重视这丧门村,是因为以前出状元,在官场里出自一州一县之人会结成朋党,且会给云隐城长脸。可如今,怕是云隐山庄也会觉得这丧门村碍眼。十年来别说出个状元,连个举人都没有出过,一个学堂都被烧毁的村子,云隐山庄早就弃之如敝履了。”被称作三哥的人说道。 众人虽然距离较远,对话却清晰的传进云雪澜的耳中。当他听见几人竟然真的丧心病狂的决定烧毁村子,视村中几十口乃至更多老弱妇孺于不顾,脸色终于变得阴沉。 他无奈叹息一声,若是这些人只是如同绿棉袄小姑娘所说前来捣乱,搅和的全村上下生活不得安宁,云雪澜也只是会略施小惩教训一下几人。他毕竟不是嗜杀之人。在出行之前,一向言语不多的钟离先生交代给少年为数不多的几件事。而来此处寻找一人也是少年此次离开云隐山庄的重要目的之一。状元村对云隐山庄乃至整座东南阴巽州而言都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正如方才其中一人所说,云隐山庄的确派人暗中关照状元村,只是知道此事之人寥寥无几。但并非是那人所说,云隐山庄视如今没落破败的状元村于不顾。只是出于各种原因,无法大张旗鼓将村子及其中之人保护起来。这样才不会将有些之人的注意力和怀疑猜忌吸引到村子中来。而先前几人所说的孙县令安排他们处处针对状元村,便是有心之人对云隐山庄试探的一招棋。更是云隐山庄与之的诛心较量,若是云隐山庄先撑不住,担心村庄兴旺安危,派人前来保护,那便正中有些人下怀,之前的韬光养晦将会功亏一篑,而与山庄作对的势力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对状元村出手,届时对整个云家的打击非三言两语可以描述。 只是如今时机成熟,或者说云隐山庄此时的处境迫使钟离先生不得不兵行险招,动用状元村这枚棋子。用这十年的隐忍去赌少年的未来和云隐山庄乃至整个东南阴巽州的未来。只是独臂老人也不确定,云雪澜此行是否能够如愿以偿。 云雪澜从芥子物中取出久未露面的久未嗜血的神弓。少年只是将弓对准越来越近的人群,手指在弓弦上轻轻拨动几下,人群中便响起几声惨叫。混乱的人群燃起火把。火光下,众人见到一名身影正缓步走来。以为是遭遇埋伏的一行人见到对方不过一人,都松了口气。 一名魁梧的中年汉子站在人群中央,手里已经抽出挂在腰间的猎刀,他冷声提醒道:“小心,此人想必是个武者。” 汉子身后一名手持双斧的肥硕汉子瓮声瓮气的说道:“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儿,让我把他剁碎了喂狗。”说着便不管不顾的冲向青衫年轻人。 “四哥,回来!”肥硕汉子身后的提醒声音还未落,一道青色光影闪电般在手持双斧之人身前恍过,接着众人便见到一具无头尸体向前跑了几步,随后“哐当,噗通”斧头与身躯先后落地。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一个黑影便从天而降直飞向几人。其中一名手持柴刀的男子下意识的劈砍向飞来之物。为首中年汉子的呵止还没出口,被劈成两半的人头便滚来在地。 出刀之人面色惨败的向后退了两步,手里的刀也直接掉落在地。他含糊的念叨着:“四,四,四哥。” “阁下是何人?”手持猎刀的中年汉子沉声问道。可是回答他的只有青衫身影向前的脚步声。中年有些不死心的再次开口:“不知阁下落脚在此处,惊扰了尊驾,还望见谅,我等这就离去。”说着便向身后挥了挥手,众人划步向后退去。只是来人的脚步并未因为众人的后退而停止。 似乎是无法忍受面前之人带给自己的压迫,队伍中的一人叫喊一声就冲向前去。片刻后此人的身体被举起,一只白皙的手臂从后心探出,随后尸体便被丢垃圾一样抛落在地。 突然众人听到前方之人的低语,声音极低,似乎是什么“你醒了,原来你也想杀了这些该死之人” 为首的中年汉子低吼一声“装神弄鬼”,可话音刚出口,一道黑影从青衫之人身上飞出。几个呼吸后,一只黑色的小兽从最后一具尸体的胸膛钻出,满足的舔了舔嘴角的血迹,跳回到云雪澜的怀中。少年取出一张符箓丢向尸体便转身走回熟睡的同伴。 村中的一处破旧屋舍内,一个声音轻轻叹息一声,他手里把玩着一只黄玉蟾蜍,只是他的叹息只有自己可以听到。 ------------ 第四十章 书生书声 红鸡鸣破晓,金乌唤古村。盘膝而坐的云雪澜望了一眼身边还在熟睡的丁野,撇了撇嘴嘀咕道:“比猪还能睡。”随后站起身,一脚踢开盖在其脸上的黑色毡帽。阳光乍然晒在嘴角还挂着口水的少年脸上。 丁野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揉着惺忪的双眼。云雪澜对着他说道:“起来了,睡得和死猪一样沉。这般没有警惕心,怎么闯荡江湖?”可是丁野只是愣愣的看着自己,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一样。 云雪澜以为是同伴还没有睡醒,又说了几句要进村的话,可丁野依旧毫无反应。云雪澜眉头紧皱,正欲蹲下身查探一番。困意渐渐褪去的丁野双手从耳朵里掏出两团棉花丢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 云雪澜见状骂骂咧咧的道:“你小子够鸡贼。知道我会守夜,竟然耳朵里塞着东西高枕无忧,难怪昨晚的动静也不算小,你却没醒。”说着云雪澜的视线转向一边,一阵晨风吹过扬起一片灰白色的粉尘。 丁野同样望向云雪澜目光聚焦之处,地上有几把猎刀柴刀稀稀落落的躺在那里。“昨晚?”丁野自言自语道,即刻恍然大悟云雪澜所言。他有些惊讶的问道:“人都被你杀了?”见到青衫少年的默认,丁野长吸了口气,看这地上的兵器,少说也有二十来人,竟然一个不剩的尽数死在这个与自己相处时一直笑容和煦的少年手中。他怎么也无法将一个翩翩公子与挥动屠刀不眨眼睛的冷酷之人重叠为一。 见到云雪澜向村里走去,丁野捡起地上的黑色毡帽,追赶上青衣身影。 两人沿着黄土路走进村子。村子里各处院落的墙壁看着都有些破败。若不是院子里偶尔传来的鸡鸣犬吠,怕是会让人误以为这是一座荒废多年的村庄。 二人在一口古井旁停下。一条黑色的铁索从井口垂落向下,如同一条钻入无尽深渊的蟒蛇。丁野毫不见外的用井边的一个木桶提了些水上来。冰凉的井水让少年瞬间精神焕发。 “吱呀”一声柴门被从里面推开。一个红色的身影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用手将另一只胳膊上挎着的水桶里的水洒在地上。他的身后,绿棉袄的霜降拿着比自己还高出来一大截的扫把,跟在男孩身后借者洒在地上的水扫去夜里积下的尘土,女孩时不时还要揉一揉自己惺忪的睡眼。 没有睡醒的红衣服男童门开片刻后才看到坐在井口的云雪澜和少年身边正用袖子抹脸的丁野。男孩将手臂上吊着的小水桶搁在地上掐着腰,显然是对昨天自己的挫败耿耿于怀,“你们来作甚?” 随后走出院子的女孩见到来人,用扫把柄敲了一下男孩的脑袋。“谷雨,不要无礼,是爷爷叫他们来的。” 名叫谷雨的男孩不甘心的“哦”了一声,拎起地上的水桶继续洒水,只是有意无意的向着井边两人的位置扬的水花大了很多。 丁野见到男孩的憨态有些好笑又生了逗弄之意,便摘下自己头顶的黑色毡帽作扇风状说道:“再多洒些,天热的紧,快给小爷我解解暑。” 脸色胀的比自己红袄子还红的男童一把将水桶丢向丁野,转身跑回院子。只是孩子还是心善,水桶脱手时还是收了力,没让这小半桶水都泼在对面这个前奏到自己做梦都会咬牙的少年身上。似乎是对自己的“手下留情”感到有些窝囊,男孩跑进院子竟然“吭哧吭哧”哭了起来。 云雪澜又从井里提了半桶水倒进被自己拾起的红袄少年丢弃的小木桶。估么着两个孩子打扫的轨迹,将水均匀的洒在路上。做的一丝不苟,好像是旱灾时,在快要蔫儿死的庄稼地里浇的最后一口可以救命的水一样小心翼翼。少年趁着小姑娘愣神时从其怀里接过扫把,也没有去过问为何扫了自家院子后还要扫门前的路,而是回忆着山庄里家丁的模样照葫芦画瓢干起活儿来。 少年的动作干脆利落,在同伴疑惑不解之际便将门前的路打扫的“干干净净”。门前这条本身便是黄土路,所谓的干净也无非是让路面平整一些罢了。 丁野将黑毡帽重新扣到自己脑袋上正了正位置。有些不解的问道:“你们每日清早都要打扫?” 见到名叫霜降的女童点头,少年追问道:“一条黄土路有什么好扫的?难不成还要把土都扫干净?” 绿棉袄的矮小身影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为何爷爷要我们每日晨起后来扫地。说是每天村里的孩子要来这里读书,去学堂的路要是最干净的,读书的心才是一尘不染的。” 闻言,直起身子的云雪澜支着手里的扫把看向女孩,目光中有些欣喜:“你们村子里还有孩子在读书?” “嗯!”绿棉袄的身影伸手接过扫把抱在怀里,继续道:“村子里的孩子每日都会来我们这里,爷爷会教他们读书。”显然是眼前的少年帮自己做完了扫除的活,绿棉袄小姑娘心怀感激的多说了几句,“起先村子里的大人都反对自家孩子来读书的,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后来村子里的光景因为几个村子的打压变得越来越差。爷爷就说,只要来家里跟他读书写字的孩子都可以管两顿饱饭。村里的大人才渐渐让自己孩子来我们这里,只是还是要偷偷摸摸生怕被别的村子知道。” “你刚才不是说,去读书的路干净,读书的心才能一尘不染吗?那为何你爷爷又要以管饭为条件让村里的孩子读书?”丁野有些不解的问道。 “爷爷说,吃饭和读书一样重要,读书是做学问,吃饭也是。只知道埋头扎进书本里,毫不在意自己的生计,还没把书读死人就读死了。书不能当饭吃,但饭可以当书读。圣人的学问本不在书里,而是在每顿饭,每口水,每次耕田,每次与街坊邻里的家长里短,每次行在路上的所见所闻里。而书本里的只是后人让学问变得更脉络清晰而编纂的工作罢了。”似乎名叫霜降的小姑娘自己也没有理解老人这番话的真意,只是尽可能的循着记忆里的景象复述出来而已。 云雪澜没有理会陷入沉思的黑毡帽同伴正欲发问,却耳朵一动,土路上传来疾行的脚步声。少年循声望去,三三俩俩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年纪小些的个头与眼前的绿棉袄女孩一般大小。年纪稍微长些的,也比云雪澜小不了几岁,几名少年的唇边已经生了些茸茸的青色胡茬。 奔赴“学堂”的读书郎们经过两名眼生的少年时,都停下脚步。见到绿棉袄小姑娘与其中那名面容俊朗的青衫少年笑脸相迎,便忍住好奇施了读书人之间的礼后便进了院子。 绿棉袄小姑娘问过之后,说是爷爷准许两位来客进院子等候,却不能扰了老人授业。于是并不宽敞的院子里,两个少年坐在倒扣的木桶上大眼儿瞪着大眼儿。 屋外,青衫黑毡肃穆倾听,屋内鹤发与童颜皆是正襟危坐。 同样并不宽敞的堂屋内并未传出云雪澜以为的朗朗读书声,甚至都鲜有老人指点弟子的声音。倒是隐约可以听见几个稍带稚气的声音似在争辩着什么。 丁野对云雪澜摆了几个嘴型:“这老头有几把刷子,可能真是你要找的人。” 青衫少年点了点头同样以口型回道:“你说话客气点,万一是个高人呢?” “这老先生是个什么来历?” “钟离先生说是他的一位故人。多余的我也不知道。” 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丁野干脆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他并非修武之人,耳力不及云雪澜,听不清楚屋内几名少年郎的思辨。少年想起丁府最风光时自己读书时的场景。 那时候他与谷雨霜降的年纪相仿,只是个头要比两人高出半个头。他喜欢读书,但却不喜欢在屋子里读书。他说,读书就像神游,若是在屋子里读书,便只会局限子书房这片小天地,在这小天地里飞的再高也只是燕雀。若是在书房外面读书,那么书房便是整座天下,便是鸿鹄与鲲鹏。 于是,院子里的石桌便是他的学堂。雨雪天或是夏日炎炎,府里的下人会支起一个棚子。只有地处南方,冬天便不会太冷,偶尔赶上几日天气反常的刺骨,丁野也依旧穿着书生的单衣,却吩咐人给先生披上厚实的衣服或是送上个热气腾腾的手炉。 夏日里,树上的蝉鸣吵的常人心焦气燥,下人们几次想用长杆打掉这些聒噪之物。但丁野却说真正的读书就像登山,不是要外人拿着刀斧走在前面将荆棘藤蔓转断,将拦路的沙石推往路边,而是亲自竹杖芒鞋翻山越岭。 于是冬日里先生手中的炭火声伴着瑟瑟发抖的读书声。夏日里树上的蝉鸣声伴着气喘吁吁的读书声。 那时的他还很小,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那番话。那时的他还很小,更没觉察到,他说那些话时,先生眼角的皱纹又多了很多条。 堂屋门开的响声拉回了丁野的思绪。霜降和谷雨一绿一红两道身影并排而出。谷雨看见从木桶上坐起身的云丁二人,“哼”了一声,气鼓鼓的朝着厨房走去。 绿棉袄的霜降歉意的对着云雪澜笑了笑。女孩向来认生且平日里总是严肃的像个老学究,若是不熟悉女孩之人必定以为她是与堂屋内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一般年纪,只是修炼了某种长春的术法。似乎是屋子里的老人叮嘱了女孩要礼敬眼前的少年,也许是一日来的相处让女孩对云雪澜心生熟悉与好感,她竟主动介绍说大家要去厨房吃早饭,休息半个时辰时间。 云雪澜谢绝了霜降一同前去吃饭的邀请,只是女孩说爷爷在休息不喜被人打扰,于是云雪澜便依旧坐回到木桶上,敬候老人的“召见”。自来熟的丁野倒是并不客气,随着女孩一脸坏笑的去了厨房。傻子也看得出,少年醉翁之意不在饭食而是红衣服的谷雨。 所谓的厨房,只是借着小院的南墙搭建了个竹棚。棚子里有两口大灶,一名五旬模样的妇人正在从一口灶台的笼屉里拿出一个个白花花,冒着热气的馒头分给前来的孩子人手一个。早早来此的男童谷雨则是站在另一口灶前,从大铁锅里盛出一勺菜汤倒在摆放在锅旁的白瓷碗中。得了馒头的读书郎们也会端起一碗菜汤,屋子里没有板凳桌椅,所有人都是靠着两侧的木板搭成的墙壁坐下,默不作声的吃饭。 丁野跟在绿棉袄小姑娘身后排在队伍的最后,闻道馒头的香气他不自觉的嘟囔起来“昨晚你送晚饭时不是说,你们顿顿只是油饼咸菜吗?怎么今日就吃了精面蒸的馒头?” 少年的声音虽小,但还是被正在盛汤的红衣服男孩听了去,他手中的动作滞了滞,抬起头瞪了望着笼屉里馒头吞咽着口水的少年一眼。五脏庙正敲锣打鼓的丁野并未理会谷雨的眼神,心里美滋滋的想着即将入口的喷香白馍。 可少年却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霜降身前的一名十三四岁模样的男孩竟将笼屉里的最后一个白馒头拿了去。丁野愕然间,妇人掀起炉灶旁边盘子上盖着的一块灰布,盘子里摊放着几张早已烙好的饼。一红一绿两只胳膊从盘子上抓起几张饼,谷雨拿起一个白瓷碗寻了个墙角的空处坐下。 霜降转过身对着一脸尴尬神情的丁野眨了眨眼睛,有些戏谑有些歉意。少年接过女孩递过来的两张饼,学着众人的样子贴着墙根坐下,只是有些贪婪的目光不甘心的在众人手中几乎被啃掉一半的白馒头上一扫而过。 “你们还真吃这个?”身旁的谷雨并未理会丁野的问话,男孩心里想着,你终于也有不如我的地方,还不是要开口求教于我。 “你们为何不也吃馒头?非吃这干巴巴的饼子?”见到红衣服的男童没有作答,丁野又用胳膊肘碰了碰前者。 “村子里的精米精面都要去很远的地方买回来,为了不让邻村之人知道,半途劫去,都是藏在骡车的车猿里,每次运回来的很少,因此格外精贵。所以爷爷都是把这些粮食留给来读书的村里孩子,每天每人吃多少都是有数的。”女棉袄的小姑娘接口道,“爷爷说,君子食不言寝不语,所以谷雨他才不回你的话。” 看着众人或隐晦或大胆投来的异样目光,丁野轻咳了两声便低头嚼起他口中干巴巴的饼子来。只是少年吃着吃着有些心酸,他并非没心没肺之人,相反只是因为情感过于细腻,有时候怕自己都嫌弃自己矫情才会故意装作一副事事无所谓的样子。看着吃着白面馒头的这些读书郎,又看了看身侧两名年纪在众人中当属最小,却吃的最“寒酸”的霜降谷雨。想起昨日夕阳下,双腿不便的老人,想象着老人在堂屋内,在那一方小小的学堂内教书育人的场景,少年的心口有些发堵。他不清楚老人是否是云雪澜要寻找的“高人”,但他确信老人是这竹棚内十几名孩子的贵人。 九州书声朗朗,四海文运昌昌。状元披红提名金榜,紫袍加身黄旨封赏。谁记得旧时学堂?谁记得瘸腿教书匠? ------------ 第四十一章 读书?习武? 坐在水桶上的青衫百无聊赖的用一根草梗在地上写写画画。时不时会抬起头,透过半敞开屋门看向堂屋内的老人。 老人大半的身子都笼罩在阴影中,靠在轮椅的椅背上仰头闭目。身上有些破旧的毛毯一直垂落在地,将老人并不康健的双腿包裹的严严实实。老人双手叠放在腹部,手里还按着那只银色的烟袋。 云雪澜低着头在地上画着几个小人儿。小人儿两两间四拳相对,摆着各种武架招式。画了几幅后又会随手抹平,周而复始。 “你在画拳谱吗?”一个还略带稚气的少年声音在云雪澜身边响起。 云雪澜微微撇过头,目光从一双黑色布鞋向上移去。看见的是一个面容清瘦的少年,看其个头比自己矮了约一个头。模样看着十三四岁的少年虽然清瘦,但没有病态,一双充满神采的眼睛盯着云雪澜的“佳作”。看到作画之人抬头看着自己,少年歉意一笑,先是施了个读书人之间同辈的礼,而后开口道:“我叫蔡简,公子你是外乡人?” 见到云雪澜微笑点头,蔡简将丁野之前坐着的水桶拉了拉。少年坐定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你是修武之人吗?” “算是吧。”云雪澜作答的声音很轻。倒像是在询问自己。 “为何算是?我听说修武之人要分三个境界,你是哪个境界的武者?” “曾经是武者,有段时间没有修为无法修炼,现在还算是可以继续修炼。只是境界还很低,所以才说算是吧。武者的境界分的很细,你想修武?” 清瘦少年思索着云雪澜的话,点了点头。 “读书不好吗?为何想修武?” “读书是太平世道才能做的事情。修武是无论什么世道什么光景都能做的事情。”少年见身旁之人没有接话,便自顾自接着说:“可是人们都是,穷文富武,我们这里的境况你也看到了,除了读书考取功名,便是只能在田里挥一辈子的锄头了。几百年里村子早已形成了读书的风气,即使现在处境再艰难,日子再难熬,还是没有把读书丢了。” “你们村里的孩子长大了都去了哪里?难不成孩子读了书,长大了,娶妻生子,让他们的孩子继续读书就这样周而复始?” 少年摇了摇头,“你那是为了读书而读书,若是都是没有用武之地何必要去读?谁会把读书看作一辈子唯一要做的事情?就算是那些研究了一辈子学问的至圣先师不也是希望为了让自己的学问被后人所知晓,才会著书立说?”少年叹了口气,继续道:“听家中长辈说,村子里比我们稍大一些的人,跟着先生读书后,到了可以考取功名的年纪,都会离开我们,或是入赘或是其他方式,换了户籍后才重新参加科考,从而入世,只是没有人再知道他们真正的祖籍是在我们这里。” “若是隐姓埋名还好,可若是改头换面,岂不是对不起自家祖宗?为了个功名还是为了个官家的身份?”云雪澜眉头略升阴云。 “先生说了,读书治学不是为了某个人,更不是为了自己。”说到此处,清瘦的少年竟然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倒是有几分与眼前之人探讨学问的郑重架势。 “先生说读书分四等,若是为了考取功名名垂青史或者身穿官服受人尊敬而读书,此为最下等;若是为了光耀门楣,以状元的身份光宗耀祖或是让一家老小过上富裕日子,则算是位列第二的下等;若是为了捍卫或是弘扬某些文脉道统的学说,则算的上中上等。只不过有些人是为了写出一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言语,或是主张一些惊世骇俗观点,可能连这些人自己都是对此一知半解,却还要摆出一副鸿儒大家的样子,这也是这类人最大的弊病所在。” “那么第一等的读书人又是什么样子?”云雪澜颇有兴趣的问道。 “先生说第一等的读书人,是不存任何私心的。对功名无私心,对家族兴盛无私心,对文脉学问的出处和传承更无私心。他们不能只想着君王和天家事,而是要殚精竭虑整个天下和天下人。无论是大夏还是南梁,亦或是大夏的其他藩属或者邻国,无论睦邻还是敌对,百姓是一样的百姓。无论是哪家的学问观点或是治世之道,读书人当只挑选对百姓有用的,而不是对自己有用的,” “可是又怎么确保,采纳和推崇的学问观点不存私心?你先是要认同学问观点,才能去评判它是否对你是否有裨益。这个筛选评判的过程难道不是徇私的过程吗?”云雪澜的兴趣越来越浓,便也郑重的站起身与眼前的清瘦少年对立。 “我们也曾问过先生,先生当时没有作答,只是反过头来问我们,问我们选择何种学问观点的依据和标准为何。”老夫子不漏天机,小福子也卖关子。 云雪澜一边思索一边自言自语道,“若是为了大夏,那便是要寻求有利于大夏百姓之学问,若是天下百姓不分夏梁周汉燕,便是只要不再有区别,没有区别便是没有划分,没有划分自然没有了界限,没有了界限又何来的标准?没了标准又何来的私心?” 清瘦少年吸了吸鼻子,“先生只让我们自己想,说是什么时候我们想明白了,便就不用与他说,也不必辞行。只要家中长辈应允了,便可以和同前人一般,去到其他地方,换个身份参加科考入世或是再去更大更好的书院求学。我们之中已经有三人离去,也不知如今身在何处。你说的有道理,既然先生说了,不拘泥于学问观点的来源,那我便以你的学问作我的答案。”少年说这话时还是有些心虚的不敢看眼前的青衫之人。 “若是家中长辈不应允呢?” 名叫蔡简的少年闻言一愣,不仅是他,村里其他孩子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若是家中长辈不应允他们更名改姓,求学入世又当如何。因为家中长辈也从未念及于此。 从蔡简的表情出读出了答案,云雪澜唏嘘的重重叹息一声。 清瘦少年似乎是误会了云雪澜的本意,他忙解释道:“先生说,村子里走出的读书人,从未出过他所说的下两等。”言罢,本以为对方会说自己吹牛而做好辩解准备的蔡简却见到对方郑重的点了点头,对自己之言深信不疑。 “你是武者也是读书人,你觉得读书难还是习武难?”少年终究是少年,总逃不过那些自己心驰神往之事。 “都很难,也都不难。”。云雪澜重新坐回水桶,但神色依旧郑重。“说不难,是只要坚持即可,说难是坚持也未必有结果。”见到对方严重的疑惑,云雪澜揉了揉太阳穴解释道,“你若只是为了读书和练武,不求功名和境界,那便只需要坚持做这件事即可。你若想成为你先生口中的第一类读书人,那便还需要天赋,机遇,甚至贵人相助的运气等等。你若是想成为一名武者,还要看你想要修炼到什么境界,那便除了上述条件外,更需要钱,可能你们读书人会觉得提钱很俗气,可很多武者修炼的境界瓶颈都是硬生生靠着钱财砸出的。不然岂不是到处都是可以腾云驾雾,挥挥手便可以排山倒海的大能了?” 清瘦少年有些失望的一屁股坐在水桶上。他有些泄气的嘟囔着,“你这说了一堆,和没说有啥区别。” 云雪澜见到少年这副模样,脑海中浮现出那位被自己赠刀“遏浪”的儿时玩伴,他当年不也是这般执着于修武,甚至不惜放弃自己绝佳的读书天赋。只是如今,如今又能怎样,少年的心里有些酸楚。 “你是因为江湖游侠的小说画本看多了,迷恋江湖所以才想修武?” 回应少年的确是另一位少年坚定的摇头,“我想当一个将军,像云家边军中那位叫云芝一样的将军。年纪轻轻便可震慑宵小。”少年的眼中燃烧着灼热的向往,似乎已经看到虎跳关守军营房内,一名年仅而立却一身云甲头戴鹤羽银铠的风流青年,正擦拭着那柄整个南境都闻名遐迩的紫朔“马前卒”。 云雪澜的父辈是兄妹四人,其父云锦河是云隐山庄庄主和云王府的掌舵人;二叔云锦山则是云隐城之主。与刺史李翰仁交情颇深,却与云王府来往甚少的州丞便是排行第三的云锦川。而云雪澜的姑姑,则是四人中年纪最幼的云绣蝉。此女的性格却完全不像其外表般娇柔妩媚,而是位性格直爽脾气甚至有些火爆的巾帼豪杰。她是兄妹四人中修武天赋最佳,现今也是境界最高之人,已经半只脚跨过神游境的门槛。正因为此,她才能以女流之身,统帅云家驻扎在虎跳关的十万边军,此乃云家统辖之下军队中的七成。 云绣蝉年逾四十,却保养的同二十七八岁一样。当世寻常男子都入不得女子的眼,她也就没有觅得有情郎。整日里与十余万糙老爷们混在一起,女子也丝毫不觉得别扭。女子自己不矫情,这些军中汉子也早已便放的更开,但却无人敢对他们的这位美人将军有丝毫的不敬,更不敢心生什么邪念。即便是众人一起饮酒,有些喝的面红耳赤,难免会说些荤段子出来,虽然不会避讳坐在首位的女子,却也无人敢在言语上吃她的豆腐。是真的不敢,女子下手是真的狠,既狠又力道精准,保准你疼的整夜睡不着,第二日却照常下床练兵,到了夜里又会莫名疼起疼。被女将军关照的人,三五日夜里疼的睡不着,已经算是云绣蝉下手轻的了。 云绣蝉虽无婚配,但却收了两名义子,一名义女。虽然几人都改了云姓,但平日里却习惯叫云绣蝉师父。女子的理由是,这是军中,叫义母多了些家里的温情,军中需要的是铁血。但她的义女,名叫云萱的少女却说,师父之所以不让他们叫自己义母是怕被叫老了。女子性情再像男子终究是女子,有着女儿家的开心时和烦心事。 两名义子中,年纪最长的便是云芝,军中之人已经忘记了青年的本名与来历,只有军中老人记得,云绣蝉还没有接任虎跳关守军之将时,一次远行归来时便抱回了还在襁褓中的云芝,女子没有让云隐山庄或是云隐城抚养,而是亲自带在身边,她并不在意旁人背地里的议论或是指指点点,也不管自己一个黄花大闺女带着个孩子是否会被诟病。 有人猜测云芝是她心爱男子的遗孤,有人议论说男孩是她与负心汉的私生子。可云家之人骨子里流着将门的血,云家之人不在意,女子不理会。 云芝也并未让女子失望,二十岁不到便做了斥候伍长,一点点凭借军功已经成了斥候的校尉。青年将军好披雪白云甲,将手中一杆来历不俗的长朔更名为马前卒。预示自己无论身居何位,都愿身先士卒。 青年的风流与沙场上捷报频传的战绩,让其在整个大夏军武都成为名声不菲的新锐翘楚。因此,云雪澜在片刻错愕后,对蔡简的回答也不觉得惊讶。 “或许你将来要比他更有名,他是斥候,脑袋挂在裤腰的斥候。你若真想投戎,未必要真的弃笔,不妨还是多读书,多读兵书,大夏最缺少的不是沙场冲锋不顾生死的悍将,大夏需要的是马上弯弓可定乾坤,马下挥毫指点江山的儒将。”少年看着少年陷入沉思,便也陷入沉思。 云雪澜不曾想到,今日自己与少年的一番闲谈,一段关于学问评判的随心之言,成为名叫蔡简的少年辞行的理由。一句随口的鼓励,成就了大夏最赫赫有名的儒将谢言。 缚籍远行,采捡时间学问。疆场点兵,当谢赠言之恩。 ------------ 第四十二章 陶理天下 待到斜阳西沉,堂屋的门被再次推开。只是谷雨将门推开后,却并未有人从门中走出。 已经靠着云雪澜睡了一觉的丁野打着哈欠望向堂屋,“该吃第二顿饭了?”少年话音刚一脱口,就看见扶着门板站在堂屋门口的红棉袄谷雨瞪了过来,男孩的眼睛和身上的红棉袄一样红。丁野打了个激灵,吊儿郎当的慵懒劲儿被少年的哆嗦抖搂的精光。 堂屋里一片寂静,小院里鸦雀无声。 过了许久,堂屋内乍起重重的拍案声,“都走,老夫要休息了。”老人有些疲惫的呵斥声随之响起。 堂屋内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出,像是将书本笔墨收拾整理进书箱中。渐渐的,声响越来越大,却并不纷乱嘈杂,也没有一人说话。 几声桌椅挪动的声音响起后,几个身影陆续走到轮椅前,对着一言不发的老者躬身一拜,施礼后走出堂屋。没有人再转向去竹棚,而是径直朝着院外走去。众人的脸上没有少年郎的意气风发,没有完成一日课业后满载而归的欣喜,只有紧抿的双唇和泛红的眼眶。 以往一盏茶功夫便会走的连背影都看不见的读书郎,今日却花费了约么两柱香时间与教书匠辞行。名为蔡简的少年最后一个走出堂屋。只是少年无视了云雪澜投来的询问眼神,倒是有些生涩的行了个江湖武人的抱拳礼便头也不回的离开。多年后,已是大夏军武年轻一辈第一人的谢言,已不是少年的将军再见到已是布衣之身的云雪澜时,行的却是学生对授业恩师的大礼,这却是很久以后的事。 堂内两人,一老一少。院中青衫静立,黑毡抚腮,红袄垂首。 “爷爷请公子进去。”绿衣衫的霜降从堂屋内走出。云雪澜闻言点头致谢,只是走到堂屋门口时却莫名被红色身影拦在身前。谷雨双臂平伸昂着头,目光坚定,似乎是铁了心不让云雪澜进屋。 “胡闹”老人的声音从男孩身后传出,红棉袄犹豫了一下,转过头看向屋内,与老人严厉的目光触碰后便悻悻的让开身子。跟在云雪澜身后的霜降,待前者进屋后便将屋门关上。女孩本想拉着红棉袄一同离去,男孩却赌气一般,一屁股坐在门口,双手托腮,一言不发。 “坐吧。”老人对行礼后的云雪澜轻声道。老人从怀中掏出云雪澜委托霜降转交的玉蟾,平放在掌中静静端详。见到老人一言不发,云雪澜也并未急着发问就一直静坐在老人对面。 老人的视线从掌中之物移动到对面少年的脸上,见到少年神态平静便有些调侃的一笑道:“心性倒也不错,钟离老儿教学生的本事倒是可以赶得上老夫的五成了。” “钟离先生曾言,与先生是故交。”云雪澜并未在意老人的“大话”。 老人将玉蟾轻放在桌案上,不屑道:“故交算不上,说是宿敌更贴切些。” 见到云雪澜眼中的疑惑,老人接着说:“我与他是出同门,只是他醉心医道,而我却只想做个学堂先生。我们一辈子都在打赌较劲,而打的最大的赌便是,医者与师者哪个对世道的裨益最大。你觉得如何?” “医者医的是人身,师者医的是人心。人病了,要靠艺术高明的医者去医治,世道病了却要靠圣贤道理去医治。” “哦?”老人会心一笑问道:“你是说,师者比医者更重要?” 少年却摇了摇头道:“先生为何要让孩子吃饱饭才读书?”云雪澜反问道,“若无医者之师传道授业,又何来起死回生之妙手?若无杏林圣手救死扶伤,又何来师者答疑解惑?当人心与人身皆无病才是人。” 老人点点头,“老夫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我们从年轻时起就争锋,先是争锋谁领悟的学问更多更快;随后便争谁的见解更独到。争我们的先生更得意谁,争我们同样爱慕的姑娘更心仪谁。争来争去,到了这把岁数已经变成为了争而争,为了赌而赌。输赢胜负根本不重要,反倒是一时不争便会觉得寂寞。”老人言及于此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双腿喃喃低语,“最后还不是两败俱伤?就像当年我们都倾心已久的那位姑娘,你猜她最后选了谁?” 云雪澜有些尴尬的撇撇嘴,却没有作答。 ”滑头,滑头啊。倒是和钟离那个老不死的真像。”老人将一些烟丝塞进手中的烟袋,火星浮现时深深吸了一口,陶醉吐出一个个烟圈。烟雾使并不算明亮的堂屋内氤氲,少年的面容在老人眼中模糊,就如同老人心中有些模糊的记忆一般。 在袅袅烟雾中追忆了很久的老人,似乎是想将光阴长河里每一朵浪花,每一颗水滴看的真切,可一张出现在老人眼前的面孔却又如同他口中吐出烟圈一般模糊飘渺且转瞬即逝。老人咳嗽几声,眼圈似乎是被烟雾熏红,他看向云雪澜说:“你要寻的人便是老夫。” 云雪澜点头,“学生已经猜到了。只是有一事不解。”见到老人示意自己询问,少年继续道:“先生为何改姓杜?” “是蠹”老人纠正道,“只能像一只怕光,怕风,怕一切惊扰的蠹鱼,躲在这里。” 老人本姓陶,曾被整个文坛誉为占尽大夏三成文运与风流之人。。老人早年在国子监时,大夏朝堂七成以上的官员或是师出老人门下,或是受过老人提携指点。因而桃李满天“夏”,“陶理”满天下。只是后来不知何故老人突然辞官连夜离开京城从此下落不明。 云雪澜来此之前并不知道老人身份,只是从钟离先生口中得知老人与其是旧相识,说是若是寻得此人,将玉蟾交于此人即可。刚才老人在吞云吐雾时,云雪澜竟在烟雾中将老人生平看得真切,只是少年惊叹于老人可将影像凝聚于烟雾的神通术法和老人的身份,一时间竟忽略了老人身份代表的乃是大夏一国的文运。 老人见到眼前张目结舌的少年不禁有些得意,他又抽了口烟道:“当年,我与钟离老儿同时卜算天机,至于算的何事你日后方知。钟离老儿便与打赌,说是打赌却是在各自布局。南梁与大夏迟早有一战,而此战是我们所卜算之事的关键,而你们云家又是夏梁一战的关键。钟离老儿花了极大的代价与我打赌,邀我前来这状元村。这里乃是你们一州文运汇集之地。我来到此地后,钟离老儿与我联手布下阵法遮蔽一州文运与我自身气象。为的是不让有些之人或者通晓观气之法的武者发现此处的端倪。” “为何要这般小心翼翼?”少年问出心中疑惑,“难道只是因为有人要对付云家?” “这世上目光短浅的人太多,那些鼠目寸光之人只想着自己的家族是否可以长盛不衰,他们以为他们掌控的天下便是天下?天下太大,他们眼中的天下太小。自从老夫失踪以后那些人便穷尽一切手段寻找老夫的下落,倒还真的是让他们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于是便有了十年前的那次状元郎逼死美娇娘的试探。倒是可惜了那位姑娘,年纪轻轻便沦为那些人手中的一枚死棋。”老人轻叹一声,云雪澜闻言毛骨悚然。 看着少年苍白的脸色,老人不屑的摇了摇头,“就这点出息?真不知钟离老儿为何会如此看重你,为你竟不惜......”老人之言戛然而止,他看向神色慢慢恢复的少年,“我与钟离打的最重的一个赌便是你。” 云雪澜用手指着自己,一脸错愕的看着眼前将烟袋放回腹部的老者。 “我们在下一盘棋,世间之人皆是棋子。钟离老儿认为胜负的关键一子在你。” 云雪澜还欲追问,老人却摆了摆手。将话头扯回到之前,“十年前,那些人做局意在一石二鸟。既可以借机打击云家乃至破坏这一州的文运,又可通过你们云家对此事的反应,和对此地的重视程度试探出老夫是否藏身于此,以印证他们的猜测。这里毕竟是云家的地界,又对你们云家乃至这一州意义特殊,他们也害怕明目张胆的行事会逼得你们破釜沉舟两败俱伤。便是一次次的试探。这些年他们这么多小动作,也是想消磨此州的文运,于是老夫便将计就计,让这村子里的读书种子都改头换面。虽然会让一部分文运会随着前往各地的读书种子流失向其他地方。但总能保证此处文运源源不绝的循环,自我填补。” 若是此处文运绵延不绝,若是日后大夏各家文脉学说执牛耳者追根溯源尽出自此地,那么十几年甚至上百年不出一个状元,甚至不出一个读书人,又有何妨?陶姓老人都不去算计这些学生日后是否改投师门,是否认祖归宗,是否会在自己化作黄土后为自己这位先生上一炷香,是否在这些学生开教立说,将自己的画像高挂在祠堂,告诉他们的学生,这是你们先生的先生。你们云家,又何必计较这些世人眼中的得失荣辱?老人算计的只有天下,比天下还大的天下。 十年前,在有心之人的安排下,邻村之人以状元村出了个险些毁掉一县前景的“丧门星”为由前来毁掉村中学堂以使此地文运流转受损,文运流失。那时便已是学堂教书匠的老人,不惜装作手无缚鸡之力,甘愿双腿被废,只为打消幕后窥探之人的猜测疑虑。 与老人心照不宣的云隐山庄,确切的说是老人口中的钟离老儿,也任由村中光景每况愈下,甚至还会与老人一起出手,让文运实打实的流失以掩人耳目。云隐山庄暗中只做了三件事,其一是做在最明面上的,便是安排暗卫时常守护村子。这也是做给外人看的,若是真的完全放任不管,才会真的让人起疑,反倒是这种真真假假云遮雾绕,才真的让那些虎视眈眈之人不敢轻举妄动。 其二便是“暗中”提供必要的补给。这也是做给外人看的,所谓的暗中自然是不会大张旗鼓的将东西送往此地,而是在旁人追查下会费上一番周折寻到资助源头也是来自于云隐山庄。此举目的与第一件事相同。 而上述两件事皆是为第三件事做掩护,那便是让村中的读书种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此地,在途中云隐山庄会制造出他们遇害的各种假象,从而让他们以新的身份前往大夏乃至其他各国。窥伺此地之人并非出自同一势力,因而这些假象便都会被认为是自己没有见过的“盟友”所为,反而成了真正的灯下黑。 两位看似对峙一生,却在这局对弈中同持云子的老人在十年前便有今日之约。约定细节繁琐,只是十年后若手持玉蟾前来此地之人是云雪澜,那陶姓老人便要兑现承诺。而云雪澜这十年来的经历未尝没有对今日来此的阻碍与考验。 少年与老人又深谈许久,与高人告辞时,少年头别一枝银色发簪,乃是老人的银色烟袋所化。 几乎汇聚了大夏一州文运的老人,将一身文运散入阴巽州全境。 当夜,整个阴巽州下起金色大雨。 多年后,已无云隐山庄的大夏,亦无梁夏对峙的年代,天下文脉导通言出法随者尽皆出自当夜。 好雨润物无声,桃李满天下。良师诲人不倦,陶理满天下。 ------------ 第四十三章 荒庙夜袭 云雪澜与丁野离开时,已是第二日清晨。两名少年与一红一绿两个瘦小身影背靠着堂屋静坐了一夜却四口无言。 瓢泼一州的金色大雨乃是陶姓老人一身文运所化,此等异象并非修炼之人的丁野未能得见。其余三人皆是各怀心事的望着这漫天雨丝。 老人最后叮嘱了云雪澜几件事,其中便有霜降与谷雨二人的身世。两人乃是老人在谷雨和霜降时节,读书时双袖收拢的翻书风凝聚的人形。日夜受墨香熏陶汲取书中与老者自身文运从而萌生灵智。老人叮嘱云雪澜待到离村时将二人重新收拢入袖,在少年日后游历途中,“二人”自会寻到他们应到的去处。至于哪位得了天大福缘的读书人会得到这两股翻书清风之一,从此治学求道之路一片坦途,甚至开派立说,老人却没有透露。云雪澜虽然知道翻书风的珍贵,更何况是被一位身聚一国文运之人收拢入袖且幻化人形。只是云雪澜却未心生将其据为己有的私心。 老人的银色烟袋是一件芥子物,老人使用术法将其变作一根银色发簪赠予少年,发簪之上阴刻有玄妙符文,时而宝光流转似有吟唱声飘渺而出。比这件珍贵异常的芥子物还要珍贵的是其中所存放之物,老人将毕生所学所悟所传所授之学问几乎皆刻于竹简之上存放于其中。并也指点云雪澜日后可选择其中几枚炼化为乾坤物,置于体内几处特定穴窍。但每处穴窍有何种讲究,老人并未细言,只说若是少年信得过自己大可一试,若是心存疑虑也属正常,待到少年自己参悟其中原委若觉得老夫之言的确可行便再炼化也不迟。少年并未直接表态,只是恭敬的施礼感谢。 云雪澜也主动询问了老人两件事。其一是询问老师是否了解被自己称作“豆腐”的小兽来历。老人看过后,只是咋舌云雪澜的运气福缘连老夫都要羡慕,且叮嘱云雪澜不要轻易将此兽示人。世上对小兽根脚来历略知一二的不止他一人,但却并未为云雪澜解惑,反而更增添了少年的好奇,只是后者早已习惯了老人的行事言语风格,因而并未追问。 少年请求老人的第二件事同样没有得到自己满意的答案,关于自己的隐疾,老人只是连咳三声,便说少年此行一路北去当可得偿所愿,其余细节老人闭口不言不肯多说一字。 云雪澜心里猜测,老人对自己的惜字如金或许是因为老人同钟离先生的赌约有关,自己身为钟离先生的弟子,在这位与自家先生打了一辈子赌,较了一辈子劲的老人眼里,自己当与老人口中的钟离老儿一样“可憎”。少年的礼数却周到恭敬到了极致,并非是云雪澜惺惺作态,于公于私,少年都对老人由衷的感激敬佩且怀有愧疚。 待到堂屋内的最后一缕金光消散,没有人去拉开屋门。金色大雨停歇后,四人站起身面向堂屋,一红一绿两个矮小身影双膝跪地对着堂屋重重叩首三次。两名青年则同样对着空无一人的堂屋躬身施礼。 眼眶略显湿红的云雪澜站起身,朝着院外走去,一红一绿两股清风在小院上空盘旋一周后钻入青衫袖中。见此情景的丁野惊得目瞪口呆,见到云雪澜脸色阴沉苍白,便打消了追问的念头。 两人双骑沐浴着晨光渐行渐远,村中无人为他们送行,亦无人为教书先生送行。 腊月二十九的傍晚时分,两人行至了一处名叫石碣岭的山下。在半山腰两人寻见了一座荒废的山神祠庙,庙顶的瓦片有几处已经脱落,月光透过几处破洞,在地上投射出几枚光茧。 庙中的神龛上是一尊三尺来高的泥塑雕像,一名黑面长髯的大汉形象。大汉虎目圆瞪似有震慑山中鬼魅精怪之能。只是泥像身上的彩绘已经脱落的七七八八,斑驳的不成样子,露出下面的泥胎,这般破败看着也让人觉得心酸。泥像手里握着一根长棍,应该是某种兵器的木柄,但兵器头却不知所踪。 两人生起一堆篝火,云雪澜从芥子物中将在沿途城镇买的食物取出。 “明日便是除夕了吧?”丁野从火上取下烤热的馒头道,见到云雪澜点头继续道:“可曾想家了?”云雪澜摇头。 “王府里过年很热闹吧?” “不是热闹,是繁琐。规矩很多,礼数很多,很不自在。”少年本想说,一家人若都不团圆,年关过得又有什么滋味。只是想到身旁这位如浮萍一般在外漂泊多年的少年,便止住了话头。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要在自己心里苦涩的时候又给他人喂一口黄连。 云雪澜想起,以往除夕山庄中人走完诸多祭祖贺岁的流程后,便是在父亲院中饮酒守岁。平日里并不好饮酒的父亲,此时总会贪杯。几杯酒入肠,平日里宠辱不惊难辨喜怒的中年汉子便会双眼泛红。云雪澜不知,究竟是父亲不胜酒力醉红了双眼,还是与自己一样想起那个会永远缺席团圆饭的女子。 大年初一一早,云雪澜竹楼里的山庄仆从便会在厅堂里站成一排,等着给他们的少庄主拜年。云雪澜便会把事先准备好的红包塞给一个个对自己说着吉利话的下人。这是少年觉得过年最有趣的事情。因为每个人都要说出他人没有说过的吉祥话,有些读书并不多的侍女会提前好久去找山庄里那些腹中有些文墨之人,拜托他们教给自己三五句备用。可每次当她们发现自己花费“重金”求得的压箱底儿的吉祥话竟然一句句被前面的人说出,轮到自己时那副手足无措的尴尬神色,让云雪澜觉得这是这座冰冷的府邸里最有人情味的一幕。没有人会真正在意红包里的银子是不是比去年多出一两,或是同其他院子的红包相比是不是最鼓的。他们在意的同样是在这竹楼里的温情。 最让云雪澜哭笑不得的是每次都是站在队伍最末的凛潭。本就不善言辞的青年自然吐不出什么妙语连珠,青年也从不收云雪澜的红包,反倒是会从自己怀里掏出个鼓鼓囊囊的红包递给少年。青年的岁岁说辞无不同,只是手中的红包一年更比一年重。 念及此处,云雪澜想起自己这位面如冰霜,性情如同寒潭的护卫。他与自己同一日离开山庄,只是去往两地。算算日子,若是路上没有耽搁的话,也该到了吧。 二人眼前的篝火突的剧烈摇曳,云雪澜双眼微眯,还是来了吗? 破空声与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在庙外急促的响起。云雪澜一边叮嘱丁野躲到泥像后边不要出来,一边一跃而起,佩剑早已握在少年手中。 早已有些破败的庙门被巨力从外面震裂,十余支箭矢破空而来,只是尚未落地便被云雪澜手中的青绿色剑芒击碎落地,劈里啪啦像是下了一场木屑雨。 箭雨一轮接着一轮笼罩向少年周身,虽然不会伤及少年丝毫,但来袭之人却借机逼近。五六名黑衣人在庙内围在少年身前,其余数十名黑衣身影在庙外围城一道人墙,显然是铁了心要将破庙变成少年的埋骨之地。 包围住云雪澜的八名黑衣人双手端着弩机,刚一形成阵型便对着少年点射。云雪澜袖中黄光一闪,激射而来的弩箭穿过少年留在原地的残影击中黑面大汉的泥像,“砰砰”几声闷响掉落一地泥块。躲在神龛与泥像之后的丁野暗骂不已。 凭借一张方寸符箓现身在几人身后的云雪澜没有转身,左手在身后轻轻划过,三名黑衣人后颈血线喷射随即扑倒在地。 只是少年还没有收剑,庙外围困此地的人墙中又有五人一边以沉重弩机点射,一边跻身庙中。少年身后的其余五人也齐齐转身,手中的弩箭直奔少年后心而来。 腹背受敌的云雪澜再次捏碎一张方寸符,剑芒带出三道血芒,对射的弩箭也击穿了没有躲避的同伴。但庙外之人如同海潮一般七八人一组的源源不断涌入破庙。来人显然是要以人命消耗掉云雪澜手中的方寸符。三四成的黑衣人是死在自己同伴的箭下,但涌入之人的速度却没有丝毫迟疑。 渐渐的本就拥挤不堪的破庙里已经堆满了尸体。尸体死状只有两种,或是后颈被一剑洞穿,或是胸前被一箭破体。 云雪澜在庙里辗转腾挪的空间越来越小,方寸符的功效也因此被压制。涌入之人只增不减,少年的脸色也变得愈发苍白,青衫早已被汗水浸透,少年用符的速度也变得迟缓。起先云雪澜是利用手中符箓主动出击,随后便是转攻为守,而此刻就连躲避已变得捉襟见肘。 肩膀与肋下都已挂彩的云雪澜面露狠色,少年咬了咬牙嘟囔道:“你们逼我的,老子给你们一锅端了。” 言罢,云雪澜手中不再黄光闪烁,而是炸起一道青芒,一头青色雷霆凝聚的巨熊咆哮而出,雷霆熊影瞬间膨胀,触及屋顶时瓦片泥石瞬间变成灰烬。巨熊怒吼一声,眨眼间已奔出庙门,仔细一看哪里还有庙门,连墙壁都荡然无存。巨熊冲入还未来得及躲避的黑衣人中,一声熊哮后,青色雷光席卷方圆十丈。 一炷香后,从废墟中爬出的丁野,抖了抖黑色毡帽上的尘土,看着眼前的一座深坑,却不见青衫少年的身影。丁野踏着瓦砾,连声呼唤澜哥,却无人应答。 丁野根据自己被埋的废墟位置,推算着云雪澜先前在庙中所站之处,终于在一堆残肢断臂中寻找到了右臂已是森森白骨,全身多处焦黑的云雪澜。若不是掉落在少年身旁的佩剑和其胸口挂着的红玉芥子物,丁野也是无法辨认其身份的。一只浑身毛发倒竖的小兽在少年身边,气鼓鼓的用爪子比划着,龇牙咧嘴似乎是在抱怨。 丁野探过同伴的鼻息后微微松了口气。他正思索如何从云雪澜的芥子物中为少年取药疗伤。却忽见正气急败坏的小兽打了个哆嗦。丁野疑惑间,十余名黑影脚踏元气逼近此处,杀气锁定场间二人。 vv ------------ 第四十四章 一石浪起 江湖中的暗潮汹涌并未因年关已至而有片刻的停息,反而如同集市上采办年货的人流与家家户户频起的爆竹声一般只增不减。 几日来多份邸报从大夏朝堂被送往大夏各地。邸报上提到最多的便是阴巽。连日来比过年还要忙碌的当属各大势力派遣在阴巽州的谍探,早晨的邸报还未出城,傍晚时分的书信便又被从他们的桌案上取走。 每个势力对于情报的传递和对情报本身轻重缓急的划分略有不同。一般而言各类谍报的传递根据其内容的重要性与紧急程度会采用人马或是信鸽的方式,一些底蕴深厚的大势力会专门饲养训化其他鸟兽,其中最为珍贵且有名的便是被称作翠笺的碧鸟。 江湖中也有专门的势力以搜集天下各地秘闻情报为生,并将其编撰成册定期售卖向各地。那些山泽野修或者大势力中长期游历在外无法得到宗门关照的武者,便愿意在行至各处时去当地专门兜售谍报的书铺,根据自己的需要和口袋里上元钱的多少购买自己所需的情报内容。此外,那些无力培养自家谍子的势力宗门也愿意花上一些上元钱定期从这些靠着贩卖情报为生的势力那里定期获取整理修订的邸报。 只是武者与宗门势力所要掌握的情报内容略有不同。前者多是购买一些关于当地风土人情,当地势力划分及各自强弱的内容。算是些众人皆知的信息,以此来掂量一番自己在该地是夹着尾巴做人低调行事,还是可以横行无忌,亦或是不去招惹某些势力,而可以挑一些软柿子捏上一捏。 而宗门势力所关心的却多半是与自己实力相差无几的其他势力的近况。本与自己都算是三流势力的宗派,会不会因为多出一位中武境供奉,或是宗门之中有人突破桎梏而使整座宗门跻身二流之列;与自家那位被寄予厚望的祖师堂嫡传弟子有大道和气运之争的别家宗门晚辈是否闭关或是为了寻求突破契机而离山游历,若是后者那便有机会为自家宗门晚辈扫清修炼途中的障碍等等。当然除了这些外,这些邸报编订之人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总会将诸多势力中见不得光的事写的有滋有味,例如哪个宗门的掌托人被自己的弟子戴了绿帽,哪个家族的家主又扒了灰,哪两个本是水火不容的敌对势力众人又搞破鞋等等。这些反而卖得最为火爆。 只是无论何种邸报中都看不到那些最顶尖家族势力的秘闻与丑闻。先不说这些搜集情报的势力是否真有本事掌握这些天家之事,就算真的获悉一二也只会大半夜关闭书房门窗,偷偷看过便会烂在肚子里,若是真敢公之于众甚至以此牟利,怕是手里的银子还没捂热乎整个宗门便会成为乱葬岗。 邸报上提及的阴巽州诸事中,皆有墓葬中云宇之争的详情,却并没有对此事的分析评判,毕竟这两大势力的是非还无人敢明目张胆的点评。此外,阴巽州夜落金雨一事也赫然在册,只是关于此事的原因也并未提及,只以天有异象,当有瑞祥一笔带过。而其他两件事,便只是出现在那些隶属于顶尖豪阀势力谍探所传递的情报之中。 东北渤坎州一座奢华并不逊色于皇宫的府邸中,一名靠在裘皮软榻中的紫色蟒袍中年男子正翻阅手中的几页写满小楷的信纸。男子身前一名身着黄衫的儒生恭敬而立。蟒袍男子将手中几页纸放在桌案之上,“行儿的确说服了李翰仁这块酸臭石头,还以为读书人有什么风骨,还不是一样……”蟒袍男子看见对面儒生的尴尬表情自知失言,连忙讪讪一笑话锋一转道:“李翰仁这种只知道读死书的顽固之辈,,自诩为读书人,怎能与曹先生这种有治世之大才的真正读书人相提并论。“ 黄衫儒生心中的厌恶之情一闪而逝并未在神色上有丝毫表露,“王爷言重了。待到过了年关,便请王爷请奏为三公子赐婚,我便着手筹备李家安顿之事。”见到蟒袍中年点头,曹姓儒生继续道:“若是王爷想就此事继续羞辱云家,曹某还有一计。” 闻言,蟒袍中年人坐直身子,“我们已将云家的左膀斩断,难不成还可砍掉其右臂?” “据我所知,云锦河的那位掌上明珠与他的那位义子会在明年仲秋大婚,届时也算是大夏朝野与江湖的一件大事,必定有各方势力前去道贺。若是王爷将三公子的大婚之日也定于同一日,三公子的乃是御赐的婚事,王爷大可以在陛下下旨后便广发请柬。待到云隐山庄邀请时,即便各大家族势力也要给他云锦河面子,也只能派些身份次一等之人观礼。而云家旧臣之女与三公子大婚彼消此长,岂不是又打了云隐山庄一巴掌?” 黄衫中年眼中的阴毒和脸上的狞笑毫无掩饰,你云隐山庄说我心术不正,那我便要让你云家承受多过我百倍千倍的屈辱。 看着眼前之人的神色,蟒袍中年心里的恶感让其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眼前之人还自诩为读书人,却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受了丁点委屈便会像疯狗一样乱咬回去。 “那场金色大雨与阴巽州骤然磅礴的一州文运,可是我们寻找之人所为?” 黄衫中年神色恢复如常,点了点头“应当是此人的手笔。” 蟒袍中年长叹一声,“我们苦苦找寻十年,竟真的在阴巽州。云隐山庄做了千百年的缩头乌龟,便真的和乌龟一样忍到现在,真的把我们所有人给骗了。罢了,木已成舟。” “王爷何必颓丧,若是阴巽州日后没有了云家和云隐山庄,那么这一州文运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更何况若是有朝一日这天下都是宇文家的囊中之物,阴巽州的文运不也尽归你手?”儒生眼中的贪婪和炽热毫不掩饰,蟒袍中年见状心中暗骂了一句疯子,便与之论起别事。 同样在这座府邸的其他院落中,一名与蟒袍中年男子有三分神似的华服青年,将手中的信件丢入火盆,青年眼中的火苗与火盆之中的一样灼热。“想不到老三这个废物还真的做成了。只是以为有了御赐的一桩婚事便能在宇文家有一席之地未免天真。不如我们就让他的婚礼再热闹一些,多添些红。” 青年身后的阴影中,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道:“少爷不必亲自出手,隔壁那房才真的有危机感,怕是有人会比少爷更急着对付三公子。” 距此不远的一处雅致别院,一名与宇文行年纪相仿的少年正对着院中的几具人形箭靶开弓,草人的头颅炸裂,血浆溅射满地。青年舔了舔猩红的嘴唇,“老三这次的动作不小,怕是大婚后父亲也会对其另眼相看,日后免不了会踩在我的头上。” 少年身旁的一位妙龄少女一边用锦帕为其擦拭额头汗水,一边道:“公子何必担心那个废物,信上不是说,那个废物居然败给了云家那位不能修炼的废物少庄主。在自己未来女人和老丈人面前败给了一个众人皆知的废物,还不惜违反事前约定,丢尽了宇文家的脸,这件事若是反复在王爷耳边时不时被人提起……” 少年一把将少女揽入怀中,“是啊,父亲这般要面子,暂时因为李家倒戈而忽略了老三做的蠢事,过几日等他冷静下来,我再让母亲吹吹枕边风。过了年,我与大哥商量一下,给这个废物备些什么贺礼,我们可要好好为这位三弟大婚道喜呢。” 女子声音软糯娇媚的笑道:“不如送他些可以激战至力竭的药物吧,可别怠慢了你们这位未来的弟妹。” 少年淫邪一笑,“是该给这个废物准备些了。我无需吃药也不会怠慢你这个美人。”华服与衣裙在院中飘落,下人们识趣的退下,不敢窥伺这旖旎的一幕。 一辆马车在雪后的官道上缓缓行驶,车后留下两排深深的蹄印与车辙。车夫是一名头戴斗笠的年轻人,他一手拿着缰绳,一手将酒壶中的烈酒倒入口中。一道绿影在马车前一闪而逝,驾车的青年先是眉头一皱,随即放松下来,继续悠哉游哉的一边赶车一边饮酒。 马车内炭炉上正烹着热茶,一名体态有些发福的中年正靠在狐裘缝制的软垫之上,车外的瑟瑟寒风被此处的温暖舒适阻挡在外。 中年的肩头站着一只半个巴掌大小的碧绿小鸟,中年将鸟爪上的一枚绿色弹丸打开,里面是一颗指甲大小精石,此物乃是一种可以记录声音影像的特殊玉石。因其小巧便捷且若无特殊秘法无法开启,因此成为最上等的传递信息情报的工具。但此玉只能使用一次,存世的矿藏又寥寥无几,因而珍贵异常,指甲大小的一枚便是要几颗重阳钱,因此就连云隐山庄也不会轻易使用。但车中的中年男子却随手将玉石捏碎,毫无肉疼之色就如同捏碎一枚随义,其家底之雄厚怕是可在大夏柴氏之上。 玉石中的声音传入中年与车外赶车青年的耳中,随即便被呼啸的寒风吹散在漫天雪花之中。 “宇文家这次是与云家真的撕破脸了,连人家的墙角都挖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车内传出。 “我们是要静观其变吗?”车外的风雪很大,但年轻人声音却依旧清晰。 “或许我们也可主动出击,选择帮上其中一方,雪中送炭也好,推波助澜也好,让局势更乱一些岂不更有趣?” “家主会帮谁?” “谁能给我们带来更多利益,我们便帮谁。我们向来不是只认钱,不认人。” “家主觉得落井下石更有赚头还是雪中送炭来钱更多?” “还不好说,等这局势再乱一下,越乱才越难判断,赚钱的乐趣才越大。” “没想到,那么多势力找了十年的人最后真的去了阴巽州。”青年将空了的酒壶丢在路上。 “你这孩子,怎么和你说你都不听,赚钱要开源节流,再有钱也不可浪费,任何东西你看似当下已无用途,可殊不知或许是日后某笔生意的关键。” 青年嘟囔一声小气,手掌对着掉落在路上的酒壶一挥,酒壶便重新被其抓在手里,“家主这么在意自己留着便是。”说罢便把酒壶丢进身后的车厢。 “你这混账孩子,越来越没规矩。” “规矩?范家的规矩便是挣钱。|” 车内传来中年爽朗笑声,“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年轻人接住车内重新飞出的酒壶,只不过已经重新灌满了佳酿,“明日除夕,大过年的还要陪着你在路上喝西北风。” “今晚便可到咸兴城,那里的铜锅炖羊骨可是出了名的。” “那我可要吃两锅。” “三锅也行。”中年人将一枚记录了信息的玉石系在肩头的鸟爪上,待到鸟儿消失后他继续道:“出来两年多了,也是该回去了。不出意外的话,还能与我那位云侄儿见上一面。也好让我看看这云家的胜算有多大。” “听说他不是个废人吗?” “你觉得他是个废人吗?” 大夏西北乾锦州,一位身披紫貂大裳的白发老者将手中的几页纸张甩了满地。老者本就因为屋内暖炉有些红热的面颊似乎因为愠怒而变得愈发通红,“好一个云隐山庄,好一个云家!窃国狗贼!窃国狗贼啊,胆敢私藏大夏一国文运,胆敢将天子之物据为己有。他们还想怎样?难不成要来我们乾锦州把我付家的龙气也窃取不成。” “父亲慎言。”屋内站着的四名中年男子齐声说道。 暴跳如雷而口不择言的老人自知说了大逆不道的话,他四下张望,见到两名刚为屋内炉火添了炭的小斯正往门外疾走,老人怒目圆瞪,“嗯”了一声。两名下人察觉老人望过来的目光,连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敢转身就一个劲儿的磕头,“我们什么都没有听见。”连哭带嚎。只是两人才说了两句,便被居左的中年男子手指弹出的两股白色元气变成两具无头尸体。 “或许姓陶的老不死,是算准了我们几家斗在暗中寻找争抢他,才故意躲去云家的地盘。想着临死也要恶心我们一下。”右侧的中年道。 “老三说的没错,那个老东西是存心要折腾恶心我们一番。父亲何必动怒,既然事已至此,想必那一州的文运早已稳固,我们若是再出手,怕是会牵连整个大夏的文运流转。得不偿失。云隐山庄龟缩了这么多年,如今又出了个废物少庄主,必定会内斗不断,就算把这一只文运拱手相送,他们又能翻腾起什么风浪?” “大哥所言甚是,我们便当他们是替大夏暂时看管这文运。说道云家那个废物,他居然能战胜宇文行。这倒是挺有意思。” “两人交战细节不得而知,只知道是压境对战,那个废物还不是一样没有修为。” “老四,你派去的人有消息了吗?” “算算日子,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了。” “宇文家断了云家的一只手臂,我们便绝了他云家的命根。” “你们可别高兴的太早,云隐山庄这一辈还有个云锦河的义子。可别最后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五人在屋里这般讨论着,伴着两具尸体中弥漫而出的浓浓血腥气。 密信虽短,言得尽各怀鬼胎。风雪虽紧,掩不住人心百态。 ------------ 第四十五章 皇城潜流 中垚州是大夏九州之中最为辽阔富饶的一州。若是将天下的各个城市按照规模与繁华程度进行排名,位列前十者七出中垚。 大夏的帝都便叫大夏,以一国之号名一城,大夏还是头一遭。大夏城也曾多次更名,大夏立之初,太祖皇帝取国泰民安之意将之命名为泰安城。后有精通气运的武者谏言说,泰安一名虽好却格局稍有局限,怕会束缚了大夏未来国运昌盛,而后泰安城便被更名为皇延城,意指大夏皇朝延绵不息。 但曾有一位擅晓文墨,其风流就连当时国子监的几位身具半国文运的几位大学士都自愧不如的先帝,觉得皇延之名过于俗气。与大夏传承了千余载的国运不符,便金口玉言将之更名为天授城,寓意为大夏国运与柴氏帝为乃是上天授予。 此后,将帝都更名反倒成了大夏历任新帝证明自己是中兴之主的关键。新帝元年初更,便也会随之将帝都更名。有崇尚水德者称之为玄源城;有虔诚修禅者命名为婆娑城;有重武轻文者则以破军更之。虽然都名频替,但也没有人敢进言帝王此举有失国体。 而这频频更名的数百年间恰恰也是大夏国力最为孱弱之时,直到十甲子前,力挽狂澜的承武帝才平定诸乱,将帝都更名为大夏后并留下祖制,柴氏子孙不得再更名帝都。大夏城便沿用至今。 大夏城的繁华并非三言两语可述。曾有一位上武境的画师,想将大夏城的市井生活收入丹青之中,画师坐于云端挥毫泼墨三月有余,绘制一幅长达一百三十三丈长卷。收笔时,画师力竭呕血于画卷之上,并坦言此卷仅是大夏城景冰山一角,自己穷其一生也难现其全貌。另有一名以诗作多产著称的诗人,被世人戏称为诗农,此人曾言要每日作诗一首描绘大夏城的繁荣盛况。可当此人年逾百岁驾鹤而去时,依旧诗泉未绝。 岁末年关的大夏城繁盛之景像更胜过平日。除了大夏内外各大势力宗门或者地方官员派遣道贺纳供的使团外,还有各处而来的行者游人,想亲眼目睹久负盛名的大夏皇城,对于那些四海为家的武者旅人而言,帝都或许是这天下年味儿最足最浓的地方了。 朝廷六部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争辩一番谁是年关时最忙的衙门。礼部忙着安顿来朝的使团,清点礼单核校礼品,安排除夕当日的年终祭礼等诸多规程事宜。礼部之人恨不得都去修炼那所谓的武者身外身,道家的一气化三清或是佛家的报应法身。 刑部则是为了来年开朝时,让陛下觉得自己治辖之下百姓安居乐业,鲜有作奸犯科之徒,而挑灯遨游的复审,校验各地案情。 与之相比,户部与吏部则是忙着闭门谢客。大夏国富民强,国库充盈,户部之人自然无需为来年财政忧心。只是户部的岁末其他衙门之人频频走动,都希望再为自己衙门来年的拨款预算上多加些数字。而每到此时,户部的尚书与几位侍郎便会率领四品以上官员直接称病不出,而留在衙门里做事之人最高也不过从四品,若是碰上兵部和工部之人前来拜访,尤其听说是某位侍郎大人亲自前来,便无法招架,只能在茅厕中用手帕捂住口鼻熬到来访之人不耐烦离去。 而负责官员考评和来年空缺官员候补名单拟定的吏部同样是成为各个衙门和官员拜会走动的首选,谁不想自己年终的官员评定是个良或是个优。若是年终因为懈怠或是疏忽大意犯了些过错,便更会绞尽脑汁寻求门路,希望吏部之人可以将自己考核评定中的渎职改成一个中。因而每年岁末时,吏部门前的车马要比礼部下辖的几处国宾馆门口的车马还要多。 若是一定要问哪个衙门比六部还要忙碌,或许只有京兆府与净天司。 前者负责大夏京城治安,天子脚下一城安宁更是事关国体与天家颜面,这或许是全天下最难做的父母官。平日里京兆府之人既不能得罪其他衙门和朝臣,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什么是别人让你管,你却不能真管最后装糊涂,上报个下官无能,什么是别人说不用你管,实际上他们并不想管,最后还是要你来管,而功劳却要记在别人名下,这一切都甚是讲究。尤其是岁末年关,出入大夏城的人流车马堪比平日里的十几倍,京兆府又人手有限,因此这天下最不爱过年的便是这座衙门中当差之人。 净天司是直接听命于大夏当今天家的一处特殊衙门。所谓特殊,是众人皆知此衙门的存在和功用,却并无几人真正见到过任职之人。因为这是大夏皇室培养和掌管的谍报机构。其中各个都是身赋异能或是修为不俗之人。 净天司又分为捕蝇郎与粘蜓娘。后者主要负责各地情报的收集与传递,前者则是负责追踪,抓捕与暗杀等。净天司岁末忙碌是因为他们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都很忙碌。大夏朝野内外,有多少柄剑悬在当今皇帝头顶,有多少人让一国之君寝食难安,又有多少势力让柴氏如鲠在喉,这些势力的一举一动都必须要了如指掌。而这一位位粘蜓娘便是皇帝安在各处的眼睛,他们要目不转睛的盯着各处的风吹草动。又有多少顾忌皇室尊严与天家颜面的事无法做在明面,捕蝇郎便会在暗中为当今天子排忧解难。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所要去揣度的是人心,把控的是人心,驾驭的是人心,提防的是人心,博弈的依旧是人心。帝王将相也好,王侯公卿也罢,江湖武修也好,山泽草莽也罢,艳阳高照处无非还是人心二字,藏污纳垢处依旧只有人心。 大夏的历任帝王虽然也皆是修武之人,但多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为本,并不追求多强的战力,历朝历代鲜有突破六境之人。人自身精力终究有限,身为皇子时便有为日后黄袍加身筹谋算计,要学习治国理政,驾驭权柄之术。荣登大宝之后便更要为大小国事忧心操劳。精力再充沛者也有穷尽之时。 更为主要的是,帝王之道不在武功修为,而在于纵横捭阖。以权谋驾驭人心,让诸多上武境乃至玄境武者为己所用,既然有人甘愿成为自己手中之刀斧,又何须将自己锻造成刀。既然有人甘愿为自己双手染血,又何必亲自拔刀。帝王的刀之所以震慑四方,便是因为它永远无需出鞘。 紫微宫便是当今大夏皇宫。文曲斋是当今天子柴定权日常批复奏章接见朝臣的御书房。此刻的文曲斋中,一名四旬模样,面宽颧阔龙眉虎目的中年男子正坐在长九尺,宽五尺的紫杉云龙纹桌案之后。男子身着绣有五爪蟠龙式样的常服,手中正翻阅着一叠字迹工整的文书。 男子身侧,一名面白无须华发垂腰,身穿红色蟒袍的老者垂首而立。老人双目微合像是睡着一般。 中年男子将手中的一叠纸重重拍在桌子上,蟒袍老人闻声打了个哆嗦,赶忙睁眼,“奴婢该死。”老人依旧垂首,只是双眼微睁,声音尖涩。 中年男子见状竟然像个以恶作剧捉弄了别人的孩子一般哈哈大笑,“朕打扰了你的清梦,你不会心里怨怼朕吧?”中年男子双目炯炯盯着老人。 “老奴不敢,是老奴御前失仪。”老人依旧一动不动,就连眼睛也未曾眨动,像是一具会说话的傀儡。 “都看了?”柴定权不再挑剔老人,却没头没尾问了一句。 “看了。”老人依旧垂首,声音尖涩如同山魈。 “怎么看?”中年重重靠在身后白裘软枕之上。 “区区一个李家,对云隐山庄不会伤筋动骨,倒更像是壁虎断尾。这般小家子气的手笔,有些配不上宇文家的胃口。应当是宇文家那位姓曹之人的算计,宇文家也只是觉得聊胜于无,有这样一个机会恶心一下云家何乐而不为,便顺水推舟。但老奴始终觉得,雷声大雨点小,令人失望。”老人的语气一改先前的古井无波,倒还真的有一些失望之意。 中年男子咧嘴大笑,“这宇文家还真有意思,先是收留个云隐山庄弃奴,当个宝贝一样的宠信,现在又去挖墙角,信上说云锦川的公子对李翰仁的千金爱慕已久,却被宇文行横刀夺爱,宇文家不仅喜欢挑别人挑剩下的,还喜欢从别人碗里夹走还未入口的,这是什么怪癖?”说罢大笑不止。 “无才无德之人,留其在侧只能让自己愈发志大才疏,宇文家这是自绝慧根。因家臣私仇而兴师动众,还沾沾自喜,可笑之极。”老人言语中的嘲讽不加掩饰。 “云锦河闭关了?” 老人思索片刻道:“有七分可信。这些年云锦河倾尽云家之力为其子寻求治愈隐疾之法,当确实不虚。既然数月前云家父子出庄寻医,云锦河闭关当与此事有关。只是云雪澜分明已离开云隐山庄,看其与宇文行交手结果,应当恢复了修为。而云锦河依旧闭关不出就有些蹊跷了。可惜云隐山庄自云氏父子归庄后,便封了庄子,消息只进不出,我们的人为避免暴露也没有冒险将庄内之事传出,目前所有关于云家之事都是山庄之外的粘蜓娘所报。” “云锦河是个痴情种,这些年一直因为那个女人。哎,朕时常想起往事,未免有些自责,一代代柴家之人就像有宿命一般一直亏欠云家,代代如此,累计到朕这一辈,到朕的儿子辈不知要亏欠多少。可越是亏欠,朕就越觉得心虚,日积月累已经成了心魔。越是心虚便越是想斩断这心魔,便就……朕的先辈们怕也是因为此等原因才会如此矛盾的对待云隐山庄吧。”中年皇帝的神色有些落寞,他用手指揉捏着太阳穴。 “陛下莫要忘了,您是君云家是臣。陛下还不是陛下时,便是先有君臣之礼,后有兄弟之谊。当陛下成为陛下,便只有君臣了。” “云家那小子可以修炼了?” “十六岁的下武境,这辈子顶天也就是个焚窑境了,破镜重圆终有瑕疵。陛下不必多虑。” “姓宋的那小子呢?” “可为陛下用。” “若他真的肯为朕效忠,朕反倒不敢用他。于公于私,若是他背叛云锦河,那便用之即弃吧。” “可要派人去接触一下?” ”不急,现在云隐山庄局势不明,再等等。若是姓云的小子活着回到云隐山庄,自然有许多人是坐不住的。等他们来找朕,朕什么时候要放低姿态去找别人了?”柴定权佯怒道。 ”那陛下是否想让云家那小子活着回去?” 闻言,中年男子坐直身子,死死叮着蟒袍老人。老者感受到当今天子的龙威,此刻龙目中的怒意并无伪装。红袍男子头垂的更底,却并未下跪。 “始终是朕和柴家欠他们云家的。做人何必太绝?死了女人还不算,还要让云锦河中年丧子?你个没根的东西做了再多缺德事都有恃无恐,朕还要为朕的子孙们积阴德。” “陛下不要妇人之仁。”老人依旧有些不甘的道。 “朕不会亲自动手,但也不会护着他,这一路上,想要他命的人又何止一手之数?又何必去亲自沾染这桩因果。” 老人还想说什么,但感受到皇帝的眼神便将话吞咽入腹。老人想杀云雪澜并无私仇亦无恩怨,只是身为阉人百余年,性情阴狠乖戾,因而嗜杀成隐。 三朝荣臣,难平身残之辱。蟒袍之下,已经蛇蝎心肠。 身残可愈,心耻难去。蛇蝎可御,人心难预。 ------------ 第四十六章 蟒袍大监 一袭红色蟒袍的老太监,周身的杀气被柴定权的威严压迫的收敛回体内。皇帝似乎对老人时而外泄的杀意司空见惯,并未问责这位三朝老奴的大不敬之罪。 中年皇帝拿起小太监刚刚奉上的一盏金银花露,柴定权肝火旺盛远胜于常人,因而一年四季不论春秋寒暑都会在未时喝上一盅金银花露。琼浆入喉,中年皇帝心里腾起的一股怒火渐渐平息,他重新靠回软枕之上,闭幕道:“陶老终究还是走了。” “陛下节哀。”鲜红蟒袍的老人身子比之前认错时直了直,只是脑袋依旧低垂着。 “他与朕也算有师徒情分。若论君臣之交,朕自认不曾亏待他。若论师徒之谊,朕更是敬重他。可他还是背叛朕。”中年皇帝的声音又有些怒意。 “陛下言重了。陶老先生始终未曾离开大夏,大夏寸地皆为皇土。他只是从陛下家里的书房去了陛下的院子而已。” “若是主人请客人到家中做客,主客之间相谈甚欢客人又怎会离开书房前往他处?还不是只有觉得与主人话不投机半句多时,既不想看见主人这张丑脸,又不想驳了主人的面子,让其难堪才会找个什么去院子里赏花的理由,避开主人。因为心存不满,所以才惦记着离开。这不时机到了便真的离开了。”中年皇帝的言语中有些委屈,哀伤和无力感。一国之君,天下共主,本可掌管山河,却留不住一位教书先生。 “陛下,莫要忘了,并非主客而是君臣。”身穿红色蟒袍的老太监半眯半睁的双眼罕见的圆睁片刻,一道寒芒从中一闪而逝。似乎自己这位主子对陶姓老人的执念与宠信让自己这位内臣都心生妒火。 柴定权不想再在此事上与老人咬文嚼字,他深知这位蟒袍加身的老人虽然终年面无表情,却心胸无比狭隘,与之在一个死人身上一争短长只会让自己头大。人死了便死了,尽管那个人曾对自己有授业之恩,尽管那个人几乎身赋大夏一国文运。身为帝王,天下的一切几乎都能触手可得,因而即使对某些人某些事有所偏爱,失去后也只是片刻的遗憾和惋惜,又怎会像常人那般在心头酝酿长久的苦涩与不舍。 “朕一直想不通,大夏九州他为何要选择阴巽州,此地虽也出过一些科考三甲之人,但十年前被那些人将这一州文运流转彻底打破。此地文运就像是破了个大洞的瓮,任你怎么往其中倒水都是存不住的。陶先生居然不惜花费十年时间去把这口破瓮修补的完好无损,最后还要往里面灌满水,这是何意?难道与云家有关?”中年皇帝似在询问身旁老人又似在自言自语。 “老奴对观气衍星之术只是粗通皮毛。陛下可等太史令大人出关后召见询问便是。” “罢了,等老真人出关后朕亲自去司天台请教他吧。” 柴定权又询问了些密报中提及的其他事,便吩咐老人下去休息,而是换上了一名十七八岁的小太监侍奉左右。小太监与那一袭鲜红蟒袍擦身而过时,恭敬的行礼道了声“师父”。老人第一次抬起头,额间纵横的褶皱在看到眼前之人也舒展许多。他难得挤出一丝笑容,轻轻拍了拍年轻太监的肩膀便一言不发的离去。 名叫智规的年轻太监待老人离去后才一路小碎步的跑进文曲斋。虽是冬日,但书房中的暖炉炭火燃的极旺,年轻人清秀不输女子的俊俏脸颊渗出汗珠。他借着行礼的档口,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而后娴熟的为陛下研磨,而后静侍一旁,观察着砚中的墨汁,适时研墨,如此反复。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中年皇帝将手中的小锥悬桌案的白玉笔架上。他舒展个懒腰后,接过年轻太监恭敬递上的茶盏。 “智规啊,你进宫多久了?” “回禀陛下,奴婢十一岁进宫,已有八年了。”年轻太监言语恭敬的回答,声音温柔悦耳。 “从一进宫便跟着你师父?”柴定权放下茶盏。 “奴才命好,刚进宫便被师父选中了,一直带在身边教导奴婢。” “和你师父都学了些什么本事?”中年皇帝示意年轻太监不要急着收拾茶盏。 “回禀陛下,师父教奴婢如何侍奉陛下,如何尽忠皇室,如何……”只是名叫智规的年轻太监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皇帝摆手打断。 “这些废话还是不要说了,年纪轻轻好的不学,净学一些油腔滑调的东西。朕问的是,你师父的那些个本事可曾传授予你?” 年轻太监尴尬一笑却笑容灿烂,“师父只教了奴婢一些防身的拳脚,至于其他的并未传授给奴婢。师父说修武太苦,说世上最苦命的便是我们这些进宫做了宦官的人,男不男女不女,受尽白眼晚年凄凉。已经这般苦的苟活于世,又何必再去修武给自己找罪受呢。就算真的修武有所成就,甚至成为陆地神仙,被世人提起时便会先想到你是个阉人,随后才知道原来你也是个修为通天的武者,而后便会补上一句,可惜了这一身本事竟然是个阉人。与其这般被全天下人唾弃,不如安安静静的躲在这深宫之中伺候好陛下。”智规语气平淡声音毫无波澜,似乎并未因为自述的凄苦身世而自怨自艾。 皇帝柴定权点点头道:“甚好,没学了你师父那身本事是好事。你师父他杀气太重。年纪越大,性情也愈发乖戾。朕有时也极为不喜,只是念在他是三朝元老的份上不与他这一把年纪的老怪物计较罢了。你只要伺候好朕即可,朕百年后你伺候好朕的儿子,如同伺候朕一样。至于那些打打杀杀或是保护朕的差事自然有人会去做。” 年轻太监刚想说一些什么奴才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什么伺候陛下实乃三生有幸之类的马屁话,可还没开口,便被柴定权呵道:“打住。朕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要说什么。以后少在朕面前说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这些话上朝的时候朝臣要说,回到后宫朕的嫔妃要说,朕的儿子女儿来请安时也要说,如今在朕自己的书房里,你还要说。你们说的不腻,朕听的可是腻了。你若再在御前拍朕的马屁或是说这种场面话,朕便割了你的舌头。” “奴婢的命都是陛下的,一根舌头陛下想要,奴婢这就割了献给陛下。”智规此刻终于有了些年轻人的顽皮与叛逆。 “大胆,竟敢与朕调侃”皇帝柴定权佯怒,却满脸是笑,眼前的年轻人让他也自觉精神焕发。“秉笔大监的位置还是空缺的,年后朕会下旨让你填补了这个位置。” 年轻太监闻言大喜,正要双膝跪地叩首谢恩,却听中年皇帝道:“等到册封之日再谢恩吧。你师父老了,你要多和他请教,朕也会多将你带在身边。你师父老了,他不能侍奉朕太久。你师父他真的老了。” 年轻太监智规不解为何皇帝要道三声师父老了。他没有细究皇帝用意,但话中的暗示这般明显,自己若还是听不出那便不如找团棉花撞的七窍流血好了。很快少年对于皇帝先前之言的疑虑便被充斥心中的喜悦取代。 皇宫里的太监分为三六九等,达到一定品阶后,太监便有了在宫外购买府邸的资格。除非自己当值,其余时间便可在宫外的府邸生活,如同寻常人家一般。因而有许多太监在购置府邸后还会买入家眷,或是让同族兄弟将孩子过继到自己名下。虽然他们无法自己生育,但还是希望能让自己这一脉香火得以延续,不至于死后到了地下,被早已气鼓鼓等在那里的家族长辈责骂。 但被御赐了大红蟒袍的老者却未宫外开府成家,甚至都不曾购置过一处家产。老人也是活了近四个甲子之人,调教与指点过的徒弟自然不在少数,老人多半会将自己的俸禄拿去帮他的这些徒弟们在宫外安家置业。而自己却无论当职还是休值都会留在宫中。因此老人虽然嗜杀且性情古怪,但他的弟子们却对老人感激敬重。 无论内宫外朝,朝臣之间,后宫嫔妃之间,就连大内侍卫,宫女宦官之间都喜欢根据祖籍出身,所属衙门宫廷等拉帮结派。按理来说,以老人的资历和地位若是想拉起个小帮派,一呼百应简直的易如反掌。但老人却始终一副对除了自己差事之外的一切事情都是一副置身事外漠不关心的样子。 老人在宫中被御赐了一座小院。宫门下了闩后,小院的一间房中,脱下鲜红蟒袍换上一袭寻常布衣的老人正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闭目。屋内的装饰与陈设并不奢华,只放了些有些陈旧的红木家具。 院门被轻轻叩响,开门的小太监将一名面容俊美的年轻人迎入院中。年轻人也换上了一袭碧色长衫,手里拎着个食盒。以和煦笑容谢过开门的同僚后,年轻人来到老人的屋外。年轻人没有敲门,敬候了几息屋内传来一个有些尖涩的声音,“进来吧。” 手里拎着食盒的智规推门而入,老者双眼微睁,对着年轻人一笑,只是与年轻人如春阳般灿烂的笑容相比,老人的笑容着实有些丑陋。 年轻人从食盒中取出两坛酒和几碟下酒的小菜。 “又下厨了?”老人微眯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孩童般的期待光芒。 “都是师父爱吃的。”年轻人说着将一坛酒放在老人身前,但并未取杯子。 “自从你侍奉陛下后,就鲜有时间下厨喽。如今你小子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可要多花些心思在平日里的好。” “徒儿能有今日全依仗师父栽培提携。”年轻人言尽于此,若再多言反而显得客套生分了。 “陛下可要提拔你做秉笔大监了?”老人一边夹菜,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双眼依旧似闭似睁。 年轻人闻言并未有丝毫的意外,未加隐瞒的称是。 老人一边吃菜,一边连说了三声好,不知是在夸赞年轻人的手艺还是在为年轻人的晋升而祝贺。“看来离杂家告老也不远了。多少年了?杂家也该休息休息了。陛下必定是觉得我老了。”老人的双眼有些浑浊,声音有些哀伤。 “徒儿会孝敬您老的”年轻人目光真诚的看着老者。 老人笑着摆了摆手,额头的褶子总是会在见到眼前年轻人时舒展开,“日后你要伺候陛下,哪有闲暇时间,你抽空能来探望我便好。” 大夏规制中宦官有五名地位最高,乃是从二品。分别是掌印大监,秉笔大监,执剑大监,奉香大监和主册大监。五大监各司其职,但共同点则是权柄极大。老人便是五大监中的掌印监,也是净天司的话事人。只是因为老人乃侍奉过三代君王,因此柴定权册封其为从一品,且赐给了老人只有王爷才可穿着的蟒袍。 其余几人中,奉香监被安排去司天台协助太史令,执剑监是一位鲜在人前露面的大内高手,据传乃是皇宫中修为最深不可测的几人之一,正是此人坐镇大内,才得以震慑无数上武境武者对当今天子的窥伺。而其余两人则因年迈故去,因而位置一直空缺。而今柴定权要提拔智规这位不过二十岁的年轻太监为秉笔监,其意义与荣宠可想而知。 ------------ 第四十七章 晶亦囚晶 大夏一处名叫狮头岭的偏远山脉,山脚下有一座四十余户人家的山村。因为村中八成以上的人都姓马,且每家每户之间总会攀上一些亲戚,村子便得名马家村。 村中一户人家,夫妻俩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农忙时打理着家里的五亩耕田,农闲时妇人会做些针线活添补家用。日子虽然清贫但不拮据。夫妻二人虽然恩爱,但这么多年,妇人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这便是夫妻俩心头的遗憾。只是丈夫心疼妻子,虽然在外常被村里其他男人嘲笑,回家后却从不向妻子吐苦水更不会埋怨妻子。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田里的庄稼一茬茬成熟。村子里的孩子一个个长大。 有一日,在田里除草的妇人忽然晕倒,汉子忙丢下手里的农具和剩下的农活,抱起昏迷的妻子跑去找村子里的土郎中。 汉子望着为妻子号脉的老人,一脸急切。老人看着满头大汗的黝黑庄稼人,满面笑意。 汉子有些着急,却因为笨口拙舌竟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直愣愣的瞅着老人,张大着嘴巴。 老人笑着对汉子说,恭喜,你媳妇终于怀上了。 回家的路上,汉字咧着嘴,哼着歌,背后是羞红脸的妻子。妻子吵嚷着要汉子放自己下来,汉子却说,你肚子里有我的娃娃,可不能累倒你们娘俩。 从此以后妇人依旧和汉子每日下地,只是只有汉子一个人做活儿,妇人坐在田垄上静静的看着自家男人的大汗淋淋,不知在想些什么。 地里的庄稼一天天长高,妇人的肚子也一天天变大。汉子干活儿的劲头也越来越足,好像自己挥下的锄头越重,孩子便会早出生一刻。 妇人临盆那日,汉子蹲在屋外,不知不觉间竟将院里的杂草拔的干干净净。 妻子的喊叫声揪着汉子的心,婴儿的啼哭声松了汉子的心。 汉子提着一筐鸡蛋找了村子里念过书的老人为孩子起名,老人见到男婴双眸澄澈剔透,因而为孩子起名为马晶。 夫妻二人也算中年得子,故而对马晶分外宠溺。男孩三岁起便突然变作一副整日里睡不醒的样子。那双原本水汪汪的灵动大眼睛,也整日迷离成一条缝隙,常是半睁半合的样子。有时候男孩一睡便是七八个时辰,任凭多大的声响也唤不醒。夫妻二人以为孩子得了什么怪病,为此寻遍了临近村庄县城的名医,但大夫都说孩子十分健康并未查出个所以然。 有村中的老人说孩子可能中了邪,夫妻俩又请来了村子里的阴阳先生,更是在附近山里道观门前跪了一天一夜,弄得本是潜心长生一脉的道人哭笑不得,最终不得不硬着头皮为夫妻二人开坛做法。而孩子的嗜睡依然并无好转迹象。 久而久之,夫妻二人对儿子的嗜睡也习以为常。只是马晶并不能同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一般去学堂读书怕是还未等孩子走到学塾便会在路上酣睡。同样,男孩也不能帮着父亲做些农活,村子里的孩子更不愿与之玩耍。 在孩子眼中,男孩是怪物。在大人眼中,男孩是前来讨债的孽障。只有在孩子的爹娘眼中,男孩便只是他们的孩子。 小马晶最喜欢躺在牛背上,水牛慢走走的溜达,男孩便觉得自己像是躺在炕上。他望着蓝蓝的天,和天上白白的云。男孩在思索,云层之上究竟有些什么。想着想着便会沉沉的睡去。醒来时已是星垂平野。 十二岁那年,躺在牛背上熟睡的马晶竟一反常态的被骤然而至的雷雨惊醒。云层就像被闪电击穿了一个大窟窿,天河之水倾泻向人间。男孩跳下牛背,朝着家中跑去。雨水太急太密,男孩本就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更是难以睁开。男孩边跑边想,云层之上究竟有些什么。 男孩跑进院子,见到父母的房门紧闭。父亲清早便去了县城的集市,此刻怕是已被大雨困在途中。母亲平日里独自在家也不喜掩着房门。 男孩并未跑回自己屋中避雨,而是披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走近母亲的屋子。雨很大,雨声也很大,男孩都却似乎听到屋内有异响。在窗下,透过半掩着的窗缝,马晶见到同村那位被自己称作三叔的男人正赤身裸体的压在自己母亲身上。此刻男孩的耳畔充满吱呀呀的声响和两人刻意压制的低喘声竟比雨声还要清晰。 男孩呆立窗前,他很想冲进屋内又很想躲回自己的屋子。可双腿似乎是注满了雨水竟丝毫迈不开步子。男孩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可平日里十个时辰都是紧闭的双眸今日却怎么也无法闭合。男孩又强迫自己去想云层之上究竟有些什么,可依旧无果。 院门推开的声音与熟悉的脚步声让男孩的脑袋里多了些清明。中年汉子在去县城途中观气象预料到会有大雨便临时决定折返。 同样浑身湿淋淋的中年汉子喊了几声,站在窗前的男孩才回过头。看到脸色苍白的男孩,中年汉子连忙走到儿子身前正欲询问儿子是否淋雨害了病,却也见到与自己儿子同样看到的景象。 那一夜外面的雨很大,但马晶依旧能够听到隔壁房间中的打骂声和母亲的哭喊声。男孩不知自己何时睡去,亦不知大雨何时停歇,醒来时家中已挤满了人。 马晶再次见到自己父母时,二人被草席裹着,被村里的男人抬去山里埋了。连块墓碑也没有。给男孩起名的老人心中不忍,带着男孩在新填的土坑前烧了些黄纸,又让男孩跪着磕了头。 村里的人说他是不详之人,从前是背地里说,因为碍于男孩的父母。如今便会当着男孩的面辱骂他和他的爹娘,说的都是男孩长大后才听得懂的恶毒言语。 男孩被村里的人辗转卖到皇宫,男孩被净身已是十三岁。所以他受的那一刀更痛,不仅痛在身上,更痛在心里,无论是身体的痛还是心里的痛都叫做屈辱。 已是少年却又不再是少年的马晶躺在一张木床上,屋子里很暖,生了火。火里又点了艾草。马晶透过窗户望向蓝蓝的天空,和天上白白的云。他在思索,云层之上究竟有些什么。想着想着便沉沉睡去,只是马晶在临睡前对自己说,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马晶的醒来,是刀口处的一根羽毛被人拔去。他只听到哗哗的流水声而后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随后便是一个尖涩的公鸭嗓说了句“命真大”。 马晶入宫后被安排清洁便桶。他从小就没有干过活,做事手脚自然不如其他人麻利。加之自己嗜睡的毛病,时常在干活时便呼呼大睡,不知被管事的太监抽打了多少鞭子才醒来。同在马家村一样,身边的太监也觉得他是怪物,无人愿意与他说话。他也同从前一样,总是仰望着蓝蓝的天空,和天上白白的云,只是他的身下没有牛背只有冰凉的石板。他眼中的天空也不比从前广阔,似乎被这高高的宫墙囚禁。 马晶十五岁那年,有一日终于因为嗜睡误了工作被打成重伤奄奄一息。两个小太监抬着他,准备送往专门拉运尸体出宫的马车处。他想到了自己的爹娘,可他想的却是,自己爹娘死的时候还有一卷草席,而自己连张破草席也没有。 在他即将被丢入装运尸体的木箱时,恰逢一位身穿鲜红宦官服饰的老太监亲自押运两具尸体前来此处。见到此人,在场众人皆是跪地行礼。而身穿红袍的老太监无意中瞥见奄奄一息的马晶,先是眉头一皱,而后眼前一亮。 当时,老太监下了两道命令,将马晶带回去救治;将导致他重伤的太监们尽皆杖毙。 后来他才知道,老太监是当时的执剑大监。 待到马晶伤愈后,老太监问他是否愿意做自己的徒弟。他当时询问老人会教他什么,老人只说了八个字“侍君之道,杀人之术”。 于是他便有了这一生中第三个最亲近的人,也是第三个改变他命运之人。前两位是他的双亲,而第三位便是他的师父。 师父说,他是武者中千载难逢的能在睡觉时修炼,且可以以睡觉为修炼的奇才。在老人的指点下,他修成了梦中杀人之术。他出师当晚,马家村全村四十三户人口,变成一百八十七具尸体。 日复一日,他修武的境界越来越高,杀人之术也越来越来精。他在天子身边的地位越来越重。 他突破御魂境瓶颈时,御风而起直奔云海。站在云端,俯瞰人间,他终于得到自己从小便苦思冥想的答案。原来云层之上有金色的阳光,云层之上有世间武道的最强者,云层之上有他马晶的一席之地。 他仰卧云海之上,身下不再是冰凉的石板或是慢慢摇晃的牛背。头顶不再是蓝蓝的天空,或是天上白白的云,更没有被宫墙囚禁的天幕。他的身下是无尽云海,他的头顶是无尽的苍穹。他沐浴着金色阳光,思索着苍穹之上又有些什么。想着想着便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是星河璀璨触手可及。他收拢一捧星河之水于掌心,辉光斑驳闪烁在掌中流淌。他将星辉收入袖中重返人间。 从此他不再于云海酣睡,而是潜心寻求突破玄武境之法,却止步离魄近二百年。尽管如此,他却以离魄境修为斩杀十数名神游境武者,被誉为当今天下离魄杀神游的第一人。因其擅梦中杀人,被世人称为梦魔。因为嗜睡继而嗜杀,便有痛恨此人出手阴毒狠辣,嗜杀成性的江湖武者送他外号夜猫。 从此他以身穿大红官袍,以掌印监之尊位列五大监之首。共伴三代夏帝。更是在新帝柴定权登基后赐予他蟒袍加身的无限荣宠。可以说他的一生已经达到一名宦官可以达到的极致。 他虽然性情古怪,为人阴暗做事狠辣不留情面。但平日里却对宫中年幼的太监多有关照提携,受过老人恩惠,甚至因老人而捡回一条命的,这些年来怕是没有千人也当有八百。 只是他自入宫以来,除了那次卧于云海之上外,便再未走出紫微宫半步。即便梦中杀人,也是术法所在,而非本人亲至。似乎他一跃便可轻易跨过的宫墙,真的会将他束缚。宫墙都可以囚禁苍穹,自然更可囚禁他。囚禁他的并非宫墙而是他自己。 本名马晶,如今被宫中之人称为大监,被宫外之人称为梦魔或是夜猫的老者将坛中的最后一滴酒饮尽。他看向眼前名叫智规的年轻太监。似乎看到了两百年前自己的影子。只是眼前的年轻人较之自己当时到底幸运还是不幸,老人没有去想,不愿去想。 宫墙深深深几许,少年去,鬓白无须,蟒袍换褴褛。无言众人惧,出言无人拒。奈何依旧身世如飘絮。 ------------ 第四十八章 绝处逢卿 云雪澜感觉自己此刻正置身于一片无垠的沙漠。头顶是灼灼的骄阳,脚下是滚烫的黄沙。少年似乎在这片茫茫沙海中奔走了许久,辨不清方向,又似乎一直在原地奔跑。云雪澜口干舌燥,喉咙间如同塞满了枯枝桔梗。此刻的少年已经被炙烤的连汗水都不会渗出一滴。 少年感觉脚下滚烫的黄沙如同被融化一般,变得愈发柔软,而自己的双脚被很快吞噬,紧接着便是双膝。天旋地转间,忽然乌云蔽日,天降甘霖。云雪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张开嘴,任雨水落尽口中而后贪婪的吞咽。 ”呸……噗噗……”而后便是虚弱的咳喘声。平躺在废墟之中的云雪澜艰难的偏过头吐着掺杂着血水的口水。而后用目光四下搜寻。见到躲在丁野身后正露出个脑袋瞅着自己的小兽豆腐,云雪澜见其眼神中的得意狡黠和些许心虚,想起自己先前饮之如琼浆玉液一般的甘霖,顿觉口中不是滋味干呕几声。 “澜哥你可醒了。”丁野的声音里欣喜中更带着一些惧意。 云雪澜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周身的疼痛让少年恢复了一些清明。此刻他才注意到自己身处的废墟以及将他于丁野围在其中的黑袍人。这些人没有蒙面,月色下少年可以看到他们冷漠神情之下不可抑制的戏谑,似乎是想看看自己二人最后的困兽之斗。 云雪澜苦涩一笑,伤势之重就连嘴角抽动的力气都觉得分外奢侈。 之前被第一波黑衣人围攻时,对方虽然皆是下武境的修士,但奈何对方如蝗群一般源源不绝,且悍不畏死。对方显然知晓云雪澜身怀方寸符,并且数量不菲。对方的态度也极其明确,并不是真的要击杀少年,而是以人命去换少年手中的方寸符和消耗其气力。五条人命换你一张方寸符,不亏。若是还能扰乱或者打断你气息的流转更迭,让你应付的捉襟见肘那便是小赚一笔。反正最不缺的就是人命,最不值钱的也是人命。我们这里几十条,几百条人命,你云雪澜不过只有一条。若是运气好在你躲闪不及时留下一两处伤口,那这便是大赚一笔。 只是这群人万万没料到,少年身上不仅有方寸符,还有五雷震妖符。此符乃是道家符箓一脉中公认杀力最强也是最难绘制的符箓之一。传承符箓之法的各脉道统中可以完整绘制且威力并不缩水太多之人,当今怕也不过两手之数,无一不是祖师堂谱牒中辈分极高者,他们所绘制的五雷震妖符无一不被宗门视为关系宗门生死存亡的压箱底的宝物,此符因而几乎在世间绝迹,其珍贵程度可想而知。 而云雪澜先前所使用的乃是在墓葬中所获的符箓,绘制这些符箓所用的乃是道祖骑牛飞升时留存世间的青色符纸,堪称极品中的绝品。世间所存之数乃是有据可循的。用一张便会绝世一张。若是让道门中的那些老家伙得知,竟然有一位天乳境武者自不量力催动此符,且暴殄天物的以此对付一群下武境武者,怕是再仙风道骨的老真人老神仙也要爆粗口骂上云雪澜祖宗十九代。然后气得七窍流血,跪在三清像前嚎啕大哭个几天几夜。 云雪澜又何尝不知此符的珍贵,又何尝不肉疼。若是运用得当,一张金色符纸绘制得五雷震妖符便可将一座下等的一流势力夷为平地。更何况是云雪澜所持的青纸符箓。交战间少年判断出对方用意,更深知这些人不过马前卒,若不尽快清理干净等待自己压箱底的手段被对方一一逼出,或者气力不支,对方的真正杀招自己十有八九是难以应付的。便一咬牙掷出符箓。毕竟命只有一条,再吝啬惜财这些也不过身外之物。 只是云雪澜自己也低估了手中这枚五雷震妖符的威能。还好他尚为下武境修士,以杀鸡取卵的方法催动符箓,符箓中的能量损耗大半。若是跻身中武境以元气催动,可能整座山便再无生灵。尽管符箓威力骤减,但修为同样不如从前的云雪澜也身受重伤。浑身皮肉几乎被雷霆灼烧成焦炭,几处关节骨骼断裂。 好在云雪澜炼化一轮月魄入体,除了几处尚未开启或是有松动迹象的穴窍受损外。体内世界与经脉并无过重损伤。云雪澜也曾在墓葬中以雷霆淬体。因而体魄坚韧也让少年躲过一劫。只是少年窥探体内世界,流转其中的雷弧早已荡然无存。不禁心生些遗憾。 云雪澜此刻看着凄惨,但九成是外伤,服用一些生筋接骨的丹药不出几日便可痊愈。而少年却因为体力耗尽而躺在地上迟迟未动。任由丁野与不远处的黑袍人盯着自己血肉模糊的裸体。连开口力气都没有的云雪澜用尽所剩无几的力气对丁野挤眉弄眼,示意同伴给自己找块遮羞布。身上为数不多皮肉完整之处都让这群大老爷们看个精光。只是丁野并未会意,误以为云雪澜是因为伤势疼痛而面容扭曲。 围住两人一兽的黑衣人中,一人将手中绘有云雪澜画像的绢布收入袖中。男子似乎耐心耗尽,抬起手正欲挥下,一声蟒哮从众人身后响起。紧接着在场众人顿觉气温骤降,似乎是置身于九幽寒潭之中。 身着黑衣的众人齐齐回头,只见一条玄色巨蟒,正口吐冰息在半空扑向众人。冰息所过之处空气尽皆凝为寒霜,而后又被巨蟒井口粗的身体碾成漫天冰屑。 众人虽然略有些慌乱但尚未惊慌失措,纷纷击出各色元气抵挡巨蟒的攻势,于此同时向巨蟒冲击轨迹的两侧躲避。观众人出手皆是中武境的修为。 巨蟒将几名来不及躲避的黑衣人变成冰屑,如同夜空中炸起的白色烟花。巨蟒蛇身一抖在半空盘旋一周又朝着一个方向疾游而去。回过神来的众人接连取出各自兵器法宝,依旧边战边退。先前以画像与云雪澜比对的男子,手中飞出一枚黄色印章。印章在空中变作车盖大小,其上黄芒闪烁,一只浑身土色头生单角的巨牛脱印而出。四蹄踏空与巨蟒对峙片刻便扬蹄直奔玄蟒而去。 土色巨牛头顶的独角喷薄一道黄色巨浪,返涌向巨蟒口吐的冰息。滚滚黄泉与九幽寒潭在空中汇流,余波扩散几名靠近牛蟒对峙之地的黑衣人瞬间化作尘土。 土黄色巨牛四蹄连踏最终化作一道光影飞回悬空巨印之中。踉跄后退的黑衣男子大手一挥将黄印握回手中。他目光死死盯着同样有些萎靡的巨蟒,巨蟒周身黑光一闪,消失不见。 一名身着黑衫的高瘦青年用手抚过左腕上的一只闪烁着淡淡黑色幽光的手环。青年脚步不停朝众人走来。颧骨高高隆起,眼窝有些凹陷的青年视线从场中扫过,目光与躺在地上的云雪澜对视时,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神采。青年先是皱了皱眉,而后如释重负的眉梢舒展。 见到此人,云雪澜重重吐了口气,似乎也将浑身的最后一丝力气消耗殆尽,眼皮重重的垂下。 丁野意识到先前操控巨蟒大显神威的青年当是云雪澜的援兵,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他虽未脱离险境心中却莫名的安心。或许因为云雪澜见到此人后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少年因青年心安,少年便因少年而安心。 面容冷峻的青年并未开口,他手中多出一根乌光缭绕的四尺长鞭,鞭锋处空气凝结成霜。 见到此人手中的兵刃,手中持印的男子愕然道:“逐阴!是你,你不是去了南梁吗?” 回答他的只有青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周身散发的寒气。 男子似乎想到什么,大笑两声,略微有些自嘲的道:“没想到,好算计,好胆魄,竟将这么多人骗了。” 见到青年依旧没有作答,男子将一条锁链握在手中,铁链两头各有一把月牙形的弯刃。“上”。男子轻河一声,手中锁链飞出,两把月刃直击青年双肩。 与此同时,其余黑衣人皆手持兵刃冲向青年。唯有三人,在众人围攻青年之际,直奔云雪澜与丁野而去。剑锋刀芒直逼两人咽喉。丁野见状,下意识的扑倒在云雪澜身上。当少年以为自己要被人从身后剁成肉块时,却听到连续倒地三声。丁野侧头后视,只见一只黑色影子从刚刚倒地的尸体中破体而出。 黑衣青年右手长鞭横扫,将月牙刀刃荡开并借机格挡其余几人的兵器。同时左手扬起,三枚云形飞梭接连打入再欲袭杀云雪澜与丁野的几名黑衣人的后心。 黑衣男子双手持铁链,一端月刃直勾青年脚踝,一端则横切其脖颈。青年轻轻跃起,足尖在月牙上一踏,手中长鞭挑开胸前的铁链后去势不减,直指黑衣男子面门。被青年踩踏的一端刀刃如同压了一座大山,黑衣男子被带着身子前倾,将将躲过鞭锋胸口却挨了黑衣青年一脚。 男子倒退几步借力回拉,去而复返的锋刃斩向黑衣青年后腰。青年身子在半空一转,手中长鞭在空中劈下,鞭影化作一只三首黑鹫扑向黑衣男子。鞭影不停,将靠近的两名武者头颅拍像打马球一般拍飞而出。 黑衣男子再次掷出黄印,抵挡俯身飞扑向自己的黑鹫。黑鹫重重撞在黄印之上,溅起层层涟漪,涟漪波及武者皆受伤倒地。见到黄印略显颓势,黑衣男子双掌平伸将黄色元气注入巨印之中。之前还震颤不已的黄印变得稳如磐石,僵持间鞭影所凝聚的黑鹫被消耗成点点光斑。 重新落回地面的黑衣青年,身体在原地旋转一周,鞭风扫过无数黑蛇如同羽箭激射向四方。与黑蛇触及的兵刃刹那间变作一地冰渣。品阶尚可的防御法宝虽可勉强为其主人抵挡黑蛇噬咬,但其表面也被侵蚀的坑坑洼洼,品相还比不上寻常坊市间售卖的摆件。 黑衣青年似乎觉得自己出手不够迅捷,每次只能斩杀两三人,与之交锋者亦有避其锋芒并可与之过招一二的。此外他还需分心留意妄图趁自己对敌时偷袭云雪澜与丁野的武者。虽然名为豆腐的小兽如鬼魅般神出鬼没,往往可以出奇制胜,但对其有所提防的中武境武者可以避开它的偷袭。只是小兽行动如闪电,众人也很难伤其分毫。 半数的黑衣人或是亡于黑衣青年之手,或是死于自己同伴与青年交手的余波。黑衣青年左手手臂一抖,腕上的黑色镯子亮起一道乌光,脱手而出的镯子重新化为巨蟒,昂首摆尾间寒浪席卷,所过之处生灵尽归九幽地狱。 半个时辰后,黑衣男子舍弃被巨蟒重创破损的黄印,负伤远遁。以他的身手虽然无法奈何黑衣青年,但凭借着一些压箱底的手段尚可早早溜之大吉。刀口舔血多年的男子心思缜密。他迟迟不肯逃遁并非是心存死志,更不是对派遣他来此行刺杀之举的主人忠心耿耿。 相反,在黑衣青年出现之时,他便自知自己此行必败无疑。按照规矩身为死士的他,若想活着回去便只能带着云雪澜的死讯。于是他便心生算计,寻找脱身的契机。他计划者此行之人应当全军覆没,方不会有人怀疑他的死遁之计。于是他便一直在等待随行之人尽皆身陨。与黑衣青年交手时也刻意让余波殃及池鱼。而后他舍弃黄印,既以此印为自己争取脱身远遁的时间。更是希望留下此物,以做实他的死讯。了解男子身份者皆知此印对其的意义,世人皆以为,男子宁可身死也必定印不离身。却不知,这是男子多年前便为今日之举所筹谋的蝉蜕。 男子名叫囚牛,只是从今日起,他为自己起名秋蝉。 黑衣青年没有追击脱壳的秋蝉。亦无暇擦拭身上的血迹。他疾走来到云雪澜与丁野身前。素来不愿多瞧旁人一眼的青年却对着丁野点了点头。先前丁野以身体为云雪澜做肉盾的场景他也看在眼中,便对这位脑袋上顶着黑色毡帽的少年多出了一些好感。 青年蹲下身,查探了一下云雪澜的伤势。丁野见到青年一直紧绷着的肩膀在查探过后松弛下来,便知雪澜当无大碍,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没事吧?” 青年一边摇头,一边取出一个瓷瓶,倒出其中的三枚乳白色药丸塞进云雪澜的口中。随后又从自己的芥子物中取出一件黑袍罩在少年身上。还不待丁野询问,便将云雪澜背起。 他回想起寒林秋雨夜,自己背起同样重伤的少年时,少年在昏迷前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八个字“姜曳哥,陪我演出戏。” 青年肩头背着少年,身侧跟着少年。 凛潭抬头望着趴在云朵背上的月亮,明日便是除夕,自己终于还是陪着少主一起过年。 庄中和戏折,君意卿心得。同为异乡客,天涯皆君侧。 ------------ 第四十 九章 异乡佳节 爆竹声中一岁除。民间习惯把除夕叫做大年三十。旧时除夕只是年终的最后一天,并不是春节,春节其实是立春。在立春当日人们才会有诸多春节时的习俗。只是大夏统一之后,诸多周边小国成为其藩属。 大夏为了方便其统治便统一了历法,虽然保留了各藩属国及其原住民族本有的节日习俗,但却也将一些重大节日及其相关的礼制等推广全国辖境。其中便有将春节从立春调至除夕当日之举,沿用至今。除夕便也成了一年中最为重要的日子之一。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在意的并非春节是除夕还是立春,过年本身就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 过年,过年,便是跨过年关,将旧岁的不如意 ,将去年的不遂心统统留在年关。跨过年关时,便只带着对新一年的希望和期许。过年过得便是盼头。 或许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寻常人家甚至贫苦人家比富贵豪门要拥有更多的东西之中,年尾儿当算之一。 年关时,寻常人家会买上两斤肉,一定要和肉铺老板说要多些肥的,拎回去包饺子才够香。还会买上一块现磨的豆腐,取都福之意,或是与白菜一并炖了,或是煎的金黄,只有年关时,煎炸烹炒才不会觉得浪费了猪油。家里的男人,总会在集市上与背着鱼篓的磨很久的嘴皮子为了几文钱讨价还价,然后拎着最肥最新鲜的一条回家,年夜饭上边会多出一锅鱼汤或是一条被红烧的鲈鱼。年年有鱼,年年有余。 对于富贵人家来说,过年便是在宅院里挂着一盏盏红色的大灯笼,门口张贴着新绘的门神。最有面子的便是请颇有名望的名士或是书家圣手写上几幅春联。待到初一,主人会有意带着前来拜年的客人,在几道张贴了墨宝的门前多驻足些时。 老人与孩子是最喜过年的。上了岁数的人喜欢热闹,喜欢儿孙满堂。年关时,家中那些在外为官,游学或是做生意的子孙会在年关前风尘仆仆的归乡,老人们便盼着子孙满堂,合家团聚的一刻。从年首盼到岁末,又盼着下一年的除夕。 孩子眼中,压岁钱,穿新衣与放爆竹便是过年。有钱人家的孩子在巷子里大街上,身后跟着拿着各种烟花爆竹的家仆,从傍晚到深夜都能听到劈里啪啦的鞭炮声,看到五颜六色的绚烂花火绽放。而他们的身后还会跟着寻常人家的孩子,只是他们只能看着另一群孩子点着芯捻,然后在焰火下拍手叫好;或是看着那群孩子站在远处用手堵住耳朵,看着自己的仆从点燃一长串辣椒一样又红又粗的鞭炮。待到鞭炮燃尽,这些衣着朴素但却崭新的孩子会跑过去,蹲在地上从一堆红色纸屑中翻找出几枚没有燃爆的红竹。他们会来到没人的空地,小心翼翼掰开鞭炮,将其中的火药倒在一起,小小的一堆。引燃后便是小小的烟花,很低,很暗,很短,却在孩子眼中无比灿烂。他们的小脸同爆竹的纸一般红。 衔福城是阴巽州最南端的一座城池,从南门出城再行上三十余里就是离阳州。衔福城中最大的一间客栈名为悦宾阁。这两日客栈的生意变得冷清掌柜却并不发愁。忙活了一年早已赚的盆满钵满。三十早晨,本都不打算开张的客栈被一行三人敲响店门。本想谢客的掌柜见到身背一人的青年掏出一锭银子,生意人还是咧着嘴将三人安顿进了三间店内最好的客房。 掌柜有些歉意的告诉几人,客栈中的伙计早就告假过年,因而无法准备饭菜,黑衣青年只说无妨,便要掌柜备了澡盆热水给三人。 已经醒转的云雪澜身上的皮肉还未完全新生,便套了件宽大的白袍。少年坐在窗口望着人流有些稀疏却因街道两侧缀满的红灯而并不显冷清的街道。望见臭着一张脸的丁野走进客栈,少年身后面容冰冷看不出表情的凛潭则提着大包小裹,不禁哑然失笑。 先前丁野说自己要去街上的成衣铺子为几人添置几件新衣,便要拉着凛潭同自己一起。青年一言不发脚下也无动作,就只是看着当时还半躺在床榻上的云雪澜。少年说,既然过年就该吃顿好的,便让凛潭与丁野同往,顺便去城里的酒楼问问晚上是否开业订上一桌年夜饭。 黑毡帽少年与黑衣青年出去了约两个时辰。丁野拉着凛潭去了客栈老板推荐的几家成衣铺子,一家家逛进去,一件件衣服试过,每次少年问青年哪件好看时,后者便会皱着眉头说都好看。像丁野这般比女人挑选衣服且一定要一件件穿在身上试的男子,店铺老板们也是头一遇见。既有些对此人婆婆妈妈的不耐烦,大过年的还不让自己清闲,难不成还差你这单生意。可心里转念一想,若是真能做成了这笔买卖也算是一年来善始善终,便会耐着性子陪着笑。 可丁野试过一遍自己心怡的几件衣服后却不急着付钱,先是同老板讨价还价一番,待到老板黑着脸应下了少年开出的价钱后,少年竟然将黑色毡帽扣在头上,对身旁的黑衣青年说了句,再看看别家,便迈出店门。背后是店铺老板的咒骂声。 黑毡帽少年风风火火的逛了三四家店,还好很多铺子都没有开张,否则怕是要从年三十逛到大年初三。最后丁野又带着凛潭原路返回,将之前挑选好的几件衣服让老板包了起来。见到二人后脸上表情不像过年倒像是渡劫的店铺老板,看到黑衣青年掏出银子时才又终于嘴巴扯到耳朵根,一边尴尬的向二人赔先前的无礼与怠慢,一边说着吉祥话。 丁野对这些势利眼见怪不怪并未计较,说了句生意兴隆便带着凛潭去下一家。到后来黑衣青年死活不愿再替丁野付钱。任凭黑毡帽少年怎么骂他小气抠门或者冷嘲热讽,软磨硬泡,心比脸还冷的青年就是不为所动。最后丁野说这些衣服是给澜哥买的,凛潭才毫不犹豫的将荷包打开。气的丁野一路上跟只蛤蟆一样。 二人又去问过了城中的几家酒楼。尚且开张的几家伙计说,位置早早便被订满,或是厨子们都接了去给别人家烧菜的活儿,实在是抽不出人手再为他们做年夜饭。一路上不曾主动说一句话的凛潭问丁野怎么办。黑毡帽瞅见黑衣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又想到一桌美味佳肴与自己失之交臂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便随口说了句,让青年自己去买菜买鱼买肉回客栈做的话,便气鼓鼓的朝前走,见到有卖当地小吃的摊贩便转头要钱,却不见了黑衣青年的身影。 身无分文的丁野在街上闲逛许久气消的大半便返回客栈,可刚拐到客栈所在的主街,便见到凛潭拎着买好的食材,便有了云雪澜在窗口见到的一幕。 客栈老板在又收了一些银子后,笑呵呵的将厨房和大堂留给三人,回到后院与妻子开小灶筹备他们的年夜饭。 云雪澜坐在最靠近厨房的桌前,擀着饺子皮。身后的丁野似乎将五花肉和韭菜当成了黑衣青年,下刀时剁的格外用力,倒真的像是能把凛潭剁成饺子馅儿。背对着丁野正刮着鱼鳞的黑衣青年,撇了撇嘴,手里的刀子划的也更快些,好像刮的是少年那张怎么看都和女人一样的脸。云雪澜听出凛潭手中力道的变化,少年也只是笑笑,只是手中擀皮子的面杖却滚动的越发轻柔。 夜色被挂满街道的灯笼染的通红,门外是频起的爆竹声与点亮夜空的烟花。门内是一桌卖相并不算绝佳的饭菜和两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向来嘴馋的丁野今日却没有急着动筷,少年平日里虽然随意散漫,与云雪澜不分尊卑,但他也是大户出身,有些规矩是要讲究的。 云雪澜举起酒杯,少年本想说些煽情的话,只是看着身侧的两人盯着自己的目光不自觉的落到桌上的饭菜时,酝酿些的情绪便破了功,转念说了句“过年好”。 三只酒盏各盛心事,三份心事各怀忧思。 黑毡少年漂泊在外多年,只闻辞旧声,不见贺岁人。父母两全时,除夕团圆饭,已成梦中事,醒时泪满襟。如今桌前三人尚不是团圆,但年夜饭吃着心里很温暖,少年新年的愿望藏在心底,在座之人日后浮沉江湖也定不可走散。 黑衣青年烈酒入喉,面上冰霜化红霞,心头寒潭生莲花。年少便已无家,行尸寄人篱下。遇澜涅槃心有牵挂。人心复杂,他替辨真假。四海飘零,他护他闯天涯。执鞭策马,他为他夺天下。 云少穿云袍,乡思复相思。往年在庄内,桌前坐着四人,四是团圆,似又不是团圆。如今堂中,共餐三人,若真是三人,不是团圆胜似团圆。 云雪澜透过窗纸望着城中愈发绚烂的烟花,若是这一州之内,一国之内乃至四海之内家家户户过年时饺子馅儿里都有肉。若是街道上只闻鞭炮声而无铁甲马蹄声。若是抬头望去唯见烟花繁星,再无狼烟烽火。这便是少年的新年愿望,也是历代云家之人的夙愿。 盏中琥珀与年轻人胸中的气魄都很醉人。 ------------ 第五十章 初一除一 新年时,第一件让人心烦之事便是初一一大早的鞭炮声。三十夜里,守岁的,酒醉的或是就想趁着大过年贪睡的,无一不将这初一早晨的爆竹声视为生死大敌。 丁野身上的酒气还没有散,少年揉了揉太阳穴,见到桌子上杯盘狼藉,又看到其他两把椅子空无一人,自己昨夜竟趴在桌子上睡了一晚。少年一边从地上捡起自己的黑毡帽弹了弹,一边骂骂咧咧的道:“男人果然没个好东西,自己回房睡觉把小爷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少年说着,又将空了的茶壶重重拍在桌上,更觉得口干心燥。 “大年初一就这么大的火气,可不好啊,怕你这一年都要有得气受了。”一个和煦的声音带着笑意与调侃响起,云雪澜拿着三只蓝瓷碗从厨房中走出,身后跟着一个手里端着砂锅的凛潭。 “你懂什么,火气大说明我这一年都会红红火火。”丁野一边说着一边使劲用鼻子嗅了嗅,微微站起身眼睛瞟见黑衣青年砂锅中的粥忍不住吞咽了几下口水。 “你确定是红红火火,而不是急三火四?”少年调侃着将一只瓷碗放在丁野身前,“昨晚你醉得和头死猪一样,我与姜曳两个人抬你都抬不动,既然你不想回房睡觉,我们若是以修为强行把你抬回到床上岂不是强人所难,我云雪澜可不是这种霸道的人。”少年说着嘴角勾起顽皮的坏笑。 ”这粥闻着真鲜。”丁野迫不及待的拿起勺子便要盛粥。 “少爷先来。”凛潭冷冷的说了一句,抢在黑毡帽之前盛了一碗粥放到云雪澜面前。而后又为自己盛了一碗。丁野正欲把碗递给凛潭,后者竟直接把勺子放回砂锅,低头吃饭。少年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只得尴尬的自己盛了一碗。 “我将昨晚剩下的鱼虾放在锅里一起熬的,又切了些笋丝和菜心。这是离阳州的一种煲粥的方法,过几日我们到了离阳州便可以尝尝地道的。”云雪澜道。 “这粥是你熬的?”丁野有意将音调提的略高了些,“能尝到云隐山庄少庄主的手艺,我区区贱民还真是荣幸。” “你再这般阴阳怪气的说话,之后便没有你的马骑。这一路上你少吃了我做的东西?”云雪澜佯装威胁的瞪了黑毡帽少年一眼。 “你也没马。”还不待丁野反驳,凛潭冰冷的声音响起,让刚刚喝了热粥而涌上的暖意都瞬间消失。 “啊?”云雪澜不解的看着黑衣青年,倒是丁野心情却没来由的好了很多,幸灾乐祸的看着主仆二人。 “伤势未愈,不便骑马,我们租辆马车。”凛谈解释道。 “坐马车好,坐马车不累。还是你心疼你们家少爷,这马骑久了,屁股和大腿就和泡了火碱一样。”丁野拍手称快。 “也好。”云雪澜道:“前些日子大家赶路都太辛苦,现在也不急了就调整几日,初三出发吧。” 云雪澜在负伤回到云隐山庄后,在众人面前含沙射影表示自己怀疑凛潭是出卖自己的山庄内鬼。明眼人却都看得出,这是少年与侍卫的逢场作戏。随后云雪澜又暗中派遣凛潭离庄,前往南梁,凛潭从少年那里得到的任务的确是去南梁追查捕蛇人与云锦河的下落。 云雪澜在临行前将自己的真正目的与此行的线路告知了钟离先生。凛潭离庄与钟离先生辞行时从那里得知少年的计划,此事少年未与他商量。无法商量,更无需商量。 黑衣青年到达南梁后,装模作样的暗中调查一番,待到身后的那一双双盯着自己的眼睛将自己的行踪传递给他们身后的那些势力后,青年便把这些尾巴一一斩断,随后便马不停蹄的赶回大夏,去赴与少年的腊月二十九之约。青年一路上不敢耽搁,他很怕万一的发生,若是自己未能如约而至,少年将陷入怎样的凶险。他最害怕的还是那个一的出现,若是少年算计有误,那些人提前下手又当如何?一路上焦急难奈的青年反复告诉自己,第一个万一自己不能让它发生,这是少年对他的信任。第二个万一,一定不会发生,这是他对少年的信心。 云雪澜一路上看似游山玩水云淡风轻,其实心里一只点灯熬油的计较着。前往何处,何时隐藏行迹,何事有意以真实面容示人,到达某地停留多久,若是突生变故耽误行程又当如何应对,一切看似毫无章法的随性而为皆在云雪澜步步为营的算计之中。少年算准了,若是前来杀自己的下武境之人出师未果,幕后之人必定会铤而走险派遣中武境的武者截杀自己。少年便在赌,赌自己的猜测,赌凛潭的如期而至,赌自己的算无遗策。于是便有了前日破庙中的九死一生。 好在少年终于还是赌赢了。只是赢的是真心累,朕,心累。 丁野觉得在客栈中呆的无聊,询问了客栈老板得知今日起直到正月十五城隍庙都会有庙会。玩心极重的黑毡帽少年便拉着云雪澜同自己一起前往。凛潭不放心自家少爷与这个逛起市集来连亲爹亲娘都不认的人单独前往便也跟在二人身后。背后的冰疙瘩让丁野感觉浑身不自在,玩性也败了三成。 出门前丁野拿出昨日买来的新衣,说新年不仅要穿新衣还要穿红衣。便将一件鲜红的锦缎,袖口用金线绣着鲤鱼纹的长跑给了云雪澜。而丁野自己却换上了一件水红色的修身华服,美其名曰主次有序,既然云雪澜穿了大红便不能被自己这个跟班抢了风头。而凛潭声称自己穿黑衣习惯了,便换了自己芥子物中的一件新衣,只是腰间束了条红色的腰带,倒也并不会与这日子格格不入。 一袭红衫,头别银簪,腰间插着一把玉骨折扇的云雪澜看着像极了一位附庸风雅的富家贵公子。加之身后跟着两名随从同样英俊不凡,一路上倒是让不少女子驻足侧目,或是窃窃私语,或是荡漾春心,或是痴面桃花。 越是靠近城隍庙人群越是熙攘,远远便可听见人声鼎沸,吆喝声,喝彩声,讨价还价声,时不时还有女子被胆大之人在人群中吃了豆腐的羞骂声。 逛了不足两柱香,丁野与云雪澜的手里便拿满了肉串,年糕,鱼饼,糖人等各类小吃。两人边走边吃,还会时不时的对着街边的摊位比出一个手势,凛潭便会识趣的买下两份。于是黑衣青年手里的东西就更多了。 三人来到一处做冰糖葫芦的摊位前,货郎是个三十来岁的憨厚男子,手里拄着个插满了红彤彤灯笼的靶子。摊位前有几个大人正在给手里牵着的孩子寻么着最大最圆的一串。中年的脾气很好也不催促也不恼怒,时不时会低头对着几个孩子憨笑。待到从大人手里接过钱,中年会拔出那串被点兵的糖葫芦递到孩子手里,然后继续含笑着目送他们离开。 “肉吃多了,不如吃点酸的解解腻?”丁野嘴里嚼着东西,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身旁的红衣少年,含糊不清的问道。 云雪澜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将一块炸的酥脆金黄的鱼皮糕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点了点头。两人便走到中年汉子前物色起来。 “三文钱一根,都是去了核的山楂,都是今早起来和家中婆姨现做的。两位公子来一串吧。”中年见到新的生意上门,话也变得多了起来。 这时,从男子身后的方向传来一声妇人的叫骂。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七八岁模样的男孩,脸上弄得脏兮兮的,正朝着这边跑。男孩身后,一个体态略显得臃肿的妇人喘着粗气追赶在男孩身后。妇人边跑嘴里边骂道:“小王八蛋,你个挨千刀的,偷家里的钱跑出来买吃的。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小畜生来?” 妇人哭哭咧咧的连同自己一并骂了,引得路人哄堂大笑,孩子去路上的人都纷纷测过身子给让路。还有好事之徒会大着嗓子喊“快点跑,你娘要是追上了肯定扒了你的皮。”“大撒,你这小畜生是和村里的哪头牛生的?”围观之人的笑声变得更大。 丁野与云雪澜看了一眼后边对这种家长里短的是非毫无兴趣。云雪澜正欲从中年手中接过两串糖葫芦,便有什么东西扑到自己怀中。 云雪澜低头看去,原来是刚才那位窃了家中财物躲避母亲追打的男孩,不知何时竟一个不留神撞进自己怀中。云雪澜低头看时,对方也刚好抬起头看着自己,眼神中满是歉意与惊恐。然而云雪澜却分明在此人的唇边看到青色的胡痕。云雪澜愕然间,男孩眼神中的惊恐化作古怪笑容,嘴角的憨笑陡然变得狰狞。男子撞入云雪澜怀中时,贴在后者腹部的双手瞬间十指弯曲成爪,用力刺入云雪澜的腹部,男孩嘴里竟是个成年男子的声音,阴恻恻的嘀咕道“去死吧”。 只是男子脸上的狰狞还没有完全变成得意,表情就僵在当下。他凄厉的尖叫一声,奋力将手从云雪澜的身上抽开,只是离开少年身体时只剩下双手的手掌,原本十指的所在正已是鲜血淋淋。 云雪澜没有管自己身上残留的血迹,他抬起右手连同掌心一枚云形梭子一起重重拍在以侏儒冒充男童的男子额头。侏儒男子身体哆嗦一下,双眼与口鼻的鲜血如瀑流淌。云雪澜的手轻轻一推,侏儒倒在地上。 恰好赶到的臃肿妇人见状凄厉大叫“杀人了!你杀了我的儿子!“被刚才眼前一幕惊吓到的围观人群才在妇人的这声尖叫后回过神来。纷纷叫嚷着朝着四周跑去,嘴里还不停的大喊”杀人了”。 趁着众人四处奔跑之际,妇人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直刺站在原地的少年心口。云雪澜先用左肘将身旁的丁野推开,借势向左侧闪避。于此同时右手在胸前抹过,将佩剑竹握于手中。向右挑起荡开妇人的软剑。 然而软剑如同毒蛇一般顺势缠绕上少年手中的青色佩剑。毒蛇攀竹蛇信指向少年手腕。少年身后的凛潭被先前四处窜逃的人群冲得接连后退,虽然察觉此时情势不妙,却因被挤在普通百姓中,若是驰援出手必定伤及无辜。 云雪澜右手成掌轻拍剑柄底部,青竹脱手而出穿过毒蛇缠绕激射向妇人左肩。与此同时,少年左手捏碎一张黄色方寸符的符胆。少年手中黄光刚一亮起,憨厚中年男子手中得木靶上所有糖葫芦的签子倒飞而出如同箭雨笼罩向云雪澜先前站立的位置,却只是射中一道少年的残影。断了串联的红果纷纷滚落在地,像是满地灯笼,亦如遍地人头。 “不好!”妇人一边后退化解佩剑的攻势,一边提醒卖糖葫芦的中年男子。男子反应也极为迅捷,他手中的木靶被倒提起来,男子正欲将棒头拍向自己身后,却感觉后脑遭受重重一击。中年男子踉跄两步,脑袋的嗡鸣还未恢复,刚刚一拳头打中对方后脑勺的云雪澜便乘胜追击,又是一拳重重捶打在男子颈骨之上。 一拳击中后颈,掌刀横切脖颈,一脚在后腰重重踏下。云雪澜出手如风,几个呼吸间便连中男子多出要害,将后者打的眼中只有遍地的红色山楂。直到女子的软剑再次刺向少年,才为同伴解了围。 只是有援手的又企止男子一人,分开人群的凛潭人虽未至却将逐阴如同表情一般抛出,黑蛟御浪咆哮向还欲追击云雪澜的妇人。妇人惊慌间回身格挡,但手中的小蛇又岂能与蛟龙争锋,妇人的胸膛被黑鞭洞穿,身子后仰,却没等倒下便被钉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地面,让滚落满地的山楂看着更鲜红。 云雪澜并未理会一旁呕吐不止的丁野,他左手一挥竹从地上飞起盘旋一周斩断了男子当头劈下的一棒。少年高高跃起,足尖轻点剑柄尾端,青竹化作一道绿色闪电从尚未站稳的中年男子眉心一穿而过。 落回地面的云雪澜有些气喘,脸色有些苍白。因为见到如此血腥场面而呕吐不止的丁野与脸上焦急之色退潮般消失的凛潭来到少年身侧,见到少年一脸痛苦神色,丁野问道:“澜哥,可是又受伤了?” 云雪澜不答,神色愈发苦涩。随后低头看向自己腹部。 丁野随着少年的目光看去,只见少年的衣袍腹部处破开一道口子,还有股股鲜血从中流出。丁野“哇”的大叫一声,忙转头望向凛潭道:“还愣着干嘛,还不给你家少爷止血?” 却不料凛潭只是嘲讽的看了丁野一眼,淡淡说了句“换件新的。”便走向妇人尸体查探。 还不待黑毡帽少爷反应过来,云雪澜一脸肉疼的拍拍前者肩膀“可惜了!小爷穿这身红衣服还挺风流英俊。可惜被我身上那只耗子给咬破了。回头再帮我挑件红的。”言罢,丢在一脸错愕的丁野和被主人丢在地上一脸委屈的小兽豆腐。 初一见血谓吉凶,只当年首开门红。已触蒙元归武途,何惧诡计杀机一重重。 a ------------ 第五十一章 衔福险伏 城隍庙这里的骚乱很快惊动了城中的官兵。县衙听说有武者在城隍庙的庙会寻衅滋事,便派人请了驻扎在城中的城防军协同衙役共同前去查探。 在大夏乃至其余各国,武者之间的相互争斗和打杀本是常事,只要武者没有恃强凌弱屠杀普通百姓,或者做出挑衅皇家与朝堂威严的事情,当地官府便不会干涉这些江湖恩怨,顶多是等这些脾气和修为同样不太好招惹的老爷们大打出手一番离去后,派人来打扫一下战场,核对尸体的身份。将有势力宗门出身的尸体送回各自山头,而那些山泽野修便会被送到就近山林,化作春泥更护花。 只是不知是有心之人刻意的安排,还是在场都是寻常百姓,没有分辨出是三人作剧意在杀死红袍少年。在衙门报官时便成了一名红袍少年与之护卫丧心病狂的杀死了一名稚童及其母亲,一名卖糖葫芦的摊贩仗义拦阻却也惨遭毒手。 大年初一辖境内便出了如此事情的县令只觉得晦气,大怒之下叫人召回了所有休睦的官差,亲自率领同样满腹怨气的众人,气势汹汹的赶赴城隍庙。 驻扎此地城防军话事人是位名叫陈楚河的从五品将军。此人并非云家嫡系,而是从外州调来此处的。这种两州接壤之地,尤其是出了西城门后便是一马平川的直入离阳州腹地,大夏柴氏是不会放心将此地交由云隐山庄把持。若是哪一日云隐山庄起了异心,先不论其是否叛夏投梁,单是云家军矛头直指中垚州,便也是大夏之患。因而这座衔福城便是大夏柴氏的第一座烽火台。 陈楚河是位年近而立的英俊青年,平日里虽不苟言笑但为人却甚是恭谦,并未因为自己的官位比县令高上两阶便目中无人或是对城中诸事指手画脚。相反,在此人的治军之下,城防军平日里极其低调,非公差不得以军士身份在城中行事。若是衙门中有些棘手的事情,陈楚河也皆是有求必应,派遣手下协助了这位人前人后好多次竖起大拇指,毫不吝惜夸赞自己之辞的余县令多次。 正在府中与一名翠衫女子对弈的陈楚河,听到来人描述城中命案,得知有两名修武之人打杀了三名百姓,面无表情的脸上乍起怒容。他怒斥了几句这些大胆狂徒,便欲叫人调派城防军前去捉拿,同时安排自己的亲卫为自己着甲。 只是刚欲起身的男子手被一双纤细玉手摁在膝盖之上。男子转头问道:“寒儿,你作甚?” 翠衫女子嫣然一笑道:“哥,你平日里向来冷静稳重,怎么今日犯起混来?” “你这是何意?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武者在大年初一杀了城中百姓。若是开朝时此事被刺史上报朝廷,先不说陛下是否怀疑我治军无能,在我辖境内竟有如此有辱朝廷颜面的事情,若是不赶快将凶手捉拿安抚民心,必定是免不了言官们的诟病和陛下的责罚。更何况今天是新年伊始,便给我找这种晦气,我怎么能放过这些狂徒?”陈楚河显然是想快点同身旁女子解释清楚。 只是男子的手依旧被叫做寒儿的女子握住,陈楚河有些气恼女子的不懂事,刚要开口责骂,女子却开口道:“哥,切勿心急,你都未曾询问这些武者特征,便这样火急火燎的去?”女子说着还对着陈楚河眨了眨眼。 “特征?什么特征?”陈楚河自言自语道,显然并未明白女子的意思,只是先前的急不可耐倒是收敛了一些。 见到女子依旧对自己笑着眨眼,想了片刻却无果的陈楚河有些不耐的问道:“寒儿,莫要卖关子耽搁时间了。” 女足叹息一声不知是在幽怨眼前男子的不解风趣,还是在惋惜他的蠢笨。“哥,你忘了,前几日的信?要来的可是何人?” 男子闻言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我差点忘了这事,还好你提醒我。你是说杀人的人是他?”说着陈楚河便坐回到椅子上。 见到本欲起身前去城隍庙的陈楚河突然又坐回到椅子上,前来请求支援的这名衙役有些费解,他自然听不懂这二人之间打的什么哑谜,便试探性的问道:“陈将军,我们大人还在城隍庙等您,您看……” 陈楚河闻言皱了皱眉,侧头看向翠衫女子。女子道:“信上只说让我们莫要插手此事。前日那么大的动静,哥你都没有派人前去查探,举动何其明显。若是写信之人在山中没有成事,今日又在城中下手却依旧败露,那么杀人的人我们也万万得罪不起。此刻若是派人前去捉拿,若真是我们猜测的那个人,你就算说是误会赔礼一番,恭恭敬敬的护送出城,但若是他结合前日你的毫无作为和今日的所作所为,难免会以为哥与那些人乃是同党,即便不是同党也必定早早知晓此事。日后若是计较起来……”女子言尽于此。 陈楚河叹息一声,“那当如何是好,两边都是我们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女子思索片刻后道:“哥可以派亲卫带人前去?” 男子疑惑的看着女子,“寒儿你说的可是前后矛盾。” 女子一笑,“哥你派人是去查案的,去调查事情始末,朗朗乾坤之下,怎可有武者公然杀人,所杀之人身份必定有疑。莫言先入为主的以捉拿凶犯为名前去。若真是那人,便接回府上好生赔罪,若不是那再捉拿也不迟。” “若是请回府上,写信之人会不会?” “哥。怕不是你昨夜酒喝多了,今日脑子坏掉了?若是你得知了此人的身份反而视而不见,既不邀请也不拜会实与官场礼制不合,这才会让人怀疑你是不是与之为敌或是参与了那些事。唯有你大大方方,做的最合情合理,才会让写信之人觉得你是问心无愧,只是官场之人的明哲保身,这样两边才不会都得罪。” 陈楚河闻言有些尴尬的笑笑,“昨日酒吃的的确有些多,还好有寒儿你在,不然我这浑浑噩噩的还真的坏了事。” 两百身穿铁甲的城防军铿锵的进军城隍庙。 云雪澜三人本欲返回客栈,围观之人中却有一人高声喊了一句“他们是杀人犯拦住他们。” 本已被吓的三魂七魄丢了两魂的围观之人,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竟然自发的围起一堵人墙 要拦住三人。三人并未理会,既不将这些愚民放在眼中,也不愿与他们多做解释。长了眼睛的人看不到那侏儒脸上的胡痕?若是不敢探查尸体因而未辨认清楚,那么女子手中的软剑众人也瞧不见?先前女子对云雪澜出剑可是有目共睹。 云雪澜如是想着却摇了摇头,人在这般恐惧之下,早已失去辨别是非的能力。就像一只只在黑夜中漫无目游荡的孤魂,充满畏惧。而先前人群中那一声大喊,就如同召集孤魂野鬼的哨鸣,驱使着这些丧失理智的游魂,并非人欺而是自欺欺人。 三人向前迈步,众人便缠斗着向后腿去。与其说是众人拦阻三人,倒更像是三人在逼迫众人后退。“大家不要怕,他们难不成还敢把我们所有人都杀了不成?”又是一声大喊从人群中传出。像是给这些鬼魂背后都贴上了什么悍不畏死的符咒一般。众人竟真的停住脚步。虽然眼神中已经闪烁着惶恐,可直到他们眼中的这三只恶魔逼近,也依旧不曾后退。 在这一刻,云雪澜心头先后浮现出两个念头。 若是南梁铁骑扬尘,兵戈直指我大夏时,在场之人可否依旧悍不畏死?这一州之人,这一国的百姓,可否依旧站立成人墙阻挡南梁兵马?你们究竟是真的不怕死,还是知道自己不会死而沽名钓誉? 若是将来,我们云家军同今日一样,扫除敌患,而你们却被一叶障目,难辨是非,阻我云家儿郎攻伐,断我云家儿郎退路,甚至在背后给我云家儿郎捅上一刀?我们当如何?像此时这般身痛更心痛?还是对你们拔刀相向?z 城防军的驻地,有一座鼓楼,鼓楼是城中最高的建筑,站在其上可以俯瞰整个仙福城。鼓楼本是城墙的旧址,后来城池扩建,拆除了原有的城墙却将这座鼓楼保存至今,划归给了城防驻军。 此刻在鼓楼之上一男一女并肩而立,一名身着翠衫的年轻女子扶着栏杆看着下方被众人围住的三位身影。女子身侧的英俊男子则是目光随着城防军的队伍移向事发之地。 “能确认是他吗?”男子问道并未转身。 女子轻声应了一下表示肯定,看着那个红袍身影的眼神中满是惊奇与玩味。 似乎是察觉到身边女子的异样,男子侧头捕捉到女子双眸中的异彩,“对此人动了心思?”男子的语气中略带一丝调侃。 “哥!”女子瞪了一眼陈楚河,却并没有寻常女儿家的娇羞,眼神中的神采不加掩饰,“此人与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哦?”男子看着身旁女子,嘴角蠢动着似乎在忍着笑。 “传言此人是个废物,不仅无法修武,且为人色厉内荏,顽固任性。若不是有云隐山庄的势力庇护早就是一具尸体。可今日一见,却知传言为虚。” “何以见得?”陈楚河斜靠着身后的一面牛皮巨鼓。 “若真是传言中所说,面对在场众人,他大可以直接出手离去,而他却隐忍不发,倒是颇具云家门风,这还不够?”见到男子笑着摇头,女子撇撇嘴道:“原来兄长是拿我寻开心。”语气中颇有不满。 “我怎敢,怎敢啊。”男子哈哈大笑,“只是见你第一次对一男子这般,为兄便有些好奇。这人除去云隐山庄少庄主这重身份,还有什么值得我妹子对其评价如此之高?” “哥你莫要忘了信上之言。来信直言信誓旦旦说只有两人,且言辞间志在必得。可如今却是一行三人,毫发无损。你还不明白?” 还不待男子回话,女子接着说:“哥,你愿信你妹子一回?与我豪赌一场?赢则祈安可期,输则万劫不复。” 男子见到眼前女子这般郑重,便收敛了先前的玩笑神色,“我自然信你,若不是你这些年为我筹谋,我怕还是个伍长。只是你究竟要赌什么?我倒不是害怕输了以后万劫不复,只是在这衔福城做个城防将军真的腻了,难不成还真要做一条盯着云隐山庄的柴氏看门狗?若真是有那一日,也不过是炮灰,何以真的有所作为。” 女子闻言,只道一句:“我改变主意了。”不待男子反应,便纵深一跃而出跳下鼓楼。如一只翠蝶般在空中翩翩起舞,落向云雪澜一行人的所在。 众人皆痴翠蝶舞,不知寒心慕红服。 ------------ 第五十二章 心湖澜起 身着翠衫的女子落在人群的外围,与正好望向自己的云雪澜对视一笑,微微欠身施礼。云雪澜见到从天而降的女子识得自己的身份多少便猜测出其身份来历,便也点头回礼。 只是一旁的凛潭见到此女的身手,眉头稍稍紧皱,向前跨出半步将云雪澜挡在身后。翠衫女子见状,并未因黑衣青年的不友善而不悦,反而对面若冰霜的黑衣青年抛去一个媚眼。凛潭不为所动,只是身上散发的气息愈发冰冷,让围阻三人的人群不禁打了个寒战,脖子不自觉的向后缩了缩。 丁野见到翠衫女子的媚态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狐狸精,真骚”,忽的感觉自己身上被毒蜂蜇了一般疼痛异常,后背生出一层冷汗的黑毡毛少年四下望去,却见到翠衫女子正双眸玩味的盯着自己,目光中的冰冷犹如实质 “难不成这娘们儿知道我在想什么?”丁野在心里嘟囔了一句,岂料心湖涟漪未平便又觉得两道寒芒如电激射在自己脸上,好似有人拿着冰锥刺入自己的肌肤。少年的目光再次与女子对视时,后者双眸中的不屑与讥讽正实了丁野的猜测。 丁野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强迫自己不再在心湖中辱骂眼前这位人鬼莫测的女子,他心里一个劲儿的念叨着“阿弥陀佛”,一边躲在云雪澜的身后以隔绝翠衫女子的恐怖视线。 云雪澜与凛潭察觉到了同伴的异样,只是二人抬头望去,却只见到一副故作媚态的俏丽脸庞。云雪澜正欲开口,人群之外却响起铿锵的铁甲声与官差的呵声“都让一让。”。 众人嘴里一边念叨着“官兵来了,这下这些杀人犯跑不掉了”;“官兵老爷,就是他们,他们当众行凶杀人。”;“快把他们抓起来。”一边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路。 一名身着县令官服的微胖中年气喘吁吁的从队伍中走出,中年身后跟着一名身着捕快制式官服的高瘦男子和一名身着铁甲的城防军士兵。中年男子粗喘了半天才顺过气来,他滴溜溜的转着一双不大的鼠目从上到下打量了三人几个来回。 “就是你们三个大街杀人?”微胖男子厉呵道,声音极高,似乎是想以其威严震慑眼前的三名宵小之徒和在场众人。只是还不待眼前的三人回答,他声音愈发严厉道:“好!好!好!好大的胆子。当街杀人,还敢大摇大摆的在街上晃荡。都不肯试图逃跑,藐视天威,藐视国法。” 丁野见到此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配上其说话时一跳一跳的腮帮子,觉得滑稽便“噗嗤”笑出声儿来。 微胖男子见到有人胆敢无视自己的威严,顿感羞愤难忍,似乎众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也不再是敬畏而是嘲弄。男子一手掐腰一手指着眼前的三人,“庶子,敢对本官不敬,给我跪下,跪下。”男子已有些气急败坏,说话的声音像被卡住脖子的猫一样尖厉。 “好大的官威。”云雪澜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原来余大人就是这样治理衔福城辖境的。”说着少年还憋着嘴,摇了摇头一副无奈与惋惜的模样。 微胖的中年人指着云雪澜,只是一个劲儿的喘着粗气,却说不出一句话。男子身后身着捕快服饰的高瘦男子,握住刀柄的手已满是大汗,却不知是否该对眼前的三人拔刀。他虽然身为武夫却并非粗人,城中出现武者当街打斗之事,无论是武者间的恩怨还是伤及百姓,城防军的那位陈将军必定亲自率人来此,而今日闹出这么大动静,却只派了名亲卫。加之眼前三人气定神闲,有恃无恐的模样,瘦高男子便心有不安。 见到微胖中年用手指着云雪澜,凛潭面色一寒,冷哼一声,余姓县令顿觉脑海中骤起如雷一般的轰鸣,眼前眩晕片刻,向后踉跄两步,若不是被身后的瘦高男子搀扶,怕是要摔个四脚朝天, 哄堂大笑的围观之人很快反应过来,连忙捂住嘴巴低着头,可肩膀一直颤抖不止。 站在人群之中的翠衫女子冷笑一声“蠢猪”,声音极低,却仍旧传入红袍少年与黑衣青年的耳中。云雪澜对着人群中的女子顽皮的眨了眨眼睛,童真十足。女子回以嫣然一笑,却被凛谭冰冷的目光打消了大半的旖旎。 暴跳如雷的微胖男子丝毫不顾及身为朝廷七品官员的威仪与颜面,活像个撞见自家男人与隔壁寡妇眉来眼去的泼妇,他脸颊赤红,浑身的肉都随着胸膛的起伏而抖动不已,像是一只只被气得鼓起两腮的蛤蟆,他指着云雪澜怨毒的嘶吼,“来人,来人给我把这个当街行凶的大胆狂徒就地处决!”说着还狠狠跺了两下脚。 随行而来的城防军与衙役见到各自为首之人都无动于衷,自然不会傻到去做什么出头鸟。他们虽是些下武境的武者,但眼力却不差,很多人都看到不远处的三具尸体,尤其是女尸手中还握着软剑,这显然并非报案之人所说的什么武者毒杀平民百姓。八成是武者间的争斗,至于是江湖恩怨,仇家寻仇还是宗门势力之间的大道之争都并非他们这些人可以管的。他们看的出,修为远在他们之上的高瘦男子与铁甲亲卫自然早已将场中细节尽收眼底,也多少推敲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自己的上级都装聋作哑,他们又何必去做这聪明人。 见到自己下令后竟无人反应,微胖男子回过头,看到身后几列站着笔直却眼观鼻鼻观心的随行之众,他以为这些人是害怕了眼前的三人或是故意要看自己笑话。念及此处,心中的怒火像泼入滚烫热油的沸水,他气鼓鼓的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手指在在场众人身上一一点过,牙缝中只挤出“你们”二字。 似乎是厌倦了眼前的跳梁小丑,云雪澜叹息一声朗声道:“陈小姐,热闹要看到何时?莫不是要等这位余大人丑态摆尽气绝当场,陈小姐来做这一地之主?” 众人差异间随着说话少年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位身穿翠色衣衫的女子,只是女子的倾城之容却是极为阴沉。女子双眸中寒芒一闪,以心声传音道:“世子好算计,小女子受教了。” “哪里,哪里,扫了陈姑娘看好戏的雅兴,是在下失礼了。”云雪澜语气如常。 翠衫女子走出人群,身穿铁甲的城防军见到此女皆是躬身一拜。 女子边走边冷笑道:“可莫要先拜我,坏了规矩,还不赶紧拜见我们云……”只是女子话还没有说完便感觉自己舌根处突的被冰锥扎了一下,口条僵硬竟难以开口。 凛潭双眸中寒芒闪烁,以心声道:“姑娘是聪明人,知道我家少主不想外人知其身份,为何还要有意为之?难不成陈氏兄妹要在云隐山庄上占得便宜?” “过江龙压不过地头蛇。你们还敢……”鲜有吃亏的女子好胜心极强,还欲反驳忽觉得周身冰冷,好似赤身裸体置于冰天雪地之中,她不禁打了个哆嗦,狠狠瞪着黑衣男子。 “陈姑娘说的没错,只是我云家这条地头蛇,还管得了这衔福城。”云雪澜平静的声音再次在女子心湖上荡起涟漪。 翠衫女子似乎是想到什么,她惊讶道:“心湖传音,你,你跻身中武境了?” 云雪澜对着缓步走来的翠衫女子灿烂一笑,“腊月二十九当晚刚好破境,这还要多谢陈姑娘与令兄未来打扰在下的破境契机。”言语之中的嘲讽之意让女子感到背脊生寒,她在鼓楼上见到眼前少年时,便知自己与哥哥低估了少年,只是与其正面接触后,才更明了他们兄妹二人早前对此人的轻视是多么滑稽可笑,女子二十年来唯有三次悔意,其一是父母去世时;其二便是自己与兄长当日收到来信时的抉择;其三便是刚才她从鼓楼跃下,本想示好眼前少年,却因为自己的心高气傲,自作聪明想再次试探少年的深浅,而让对方对自己彻底厌恶。 少女苦笑一声,表面上虽未有什么动作,心中却满怀歉疚道:“是我兄妹二人鼠目寸光,还望世子大人不记小人过。若是世子可以不计前嫌,我兄妹二人愿诚心诚意与世子做一笔买卖,” 云雪澜有些玩味的看着眼前的女子,他从腰间抽出别着的折扇,用手持扇,轻轻拍打左手掌心,却一言不发。 “陈小姐,你可算来了。你哥呢?你哥他人呢?快叫你哥来杀了这对我大不敬的大胆狂徒。”见到从人群中走出的翠衫女子,微胖的中年县令像是看到了救星,他一边像只见到主人猛摇尾巴的家犬,一边转动着谄媚的圆脸寻找着陈楚河。 翠衫女子并未理会微胖男子,依旧紧紧盯着云雪澜的双眼。女子本修炼一种特殊技法,若是境界远低于自己或是修为与之相当者,便可动用此法窥探他们心湖,这也是为何她兄长虽然才智平平却可以年纪轻轻成为这衔福城守将的重要原因之一。只是女子反复窥探眼前红袍少年的心湖,却只见湖面澄澈平静如同皓月,少年所思所想为何她却无法获悉分毫。 “陈姑娘可看够了?可惜在下心中唯有湖光却不见山色。”云雪澜声音依旧平淡,带着些许笑意,却并未因为女子窥探心湖这种无礼行为而不悦。 女子闻言脸色大惊,本以为自己一直在窥视少年,殊不知自己就如同赤体稚童一般,女子垂首以遮挡如少年衣袍般羞红的双颊。“让世子见笑了。”女子似乎并不甘心落于下风。 “陈姑娘想必还没有遇到心怡的男子吧?”云雪澜将折扇打开,扇面却一片雪白。少年看着女子双眸中的不解道:“本是可爱佳人,只是求胜心太强便不那么可爱了。”见到女子依旧满脸疑惑,少年摇头道:“当一个女人什么都不想要,不想争的时候,反而什么都能得到。” “世子究竟何意?”似乎因为听不懂少年之言,让女子觉得自己颇为丢脸,尤其眼前的少年分明年纪比自己要小的多,却故作一副情场老手,阅女无数的高深样子。 “陈姑娘方才说,要与令兄同在下做笔生意?不知陈姑娘的本钱为何?是你手中那封许以重利,叫你兄妹二人不要插手前日袭杀的密信?是你这衔福城中不足两万的守军?还是你们亡国皇室余孽?”云雪澜最后几句话说的极慢极重,但语气中依旧毫无波澜。 女子闻言惊惧的抬头,几息前还羞红的脸颊已是沧白如雪。她死死盯着云雪澜眼神中竟然流露出杀意。只是片刻后便又尽数收敛。 “陈姑娘何必紧张?你与令兄在这衔福城中近五年,我云隐山庄若是真的要针对于你们又何须等到今日?动不动就想着杀人的女子确实不算可爱,更何况只是动了杀心,却并无杀人的本事。” “世子想要如何?”女子的声音恢复了镇定,但却已是疲惫不堪。 “陈姑娘与令兄不是还要与我做生意吗?既然要谈生意,难道不该沏壶茶水?更何况我们三人方才在令兄的治辖之地遇袭,于公于私二位都该请我们喝杯茶吧?”云雪澜合上扇面空空如也的折扇。 “我兄妹二人的性命都在世子一手中,世子一念之间便足可以断我们生死,我们又岂敢再自不量力妄谈与世子做生意。”女子苦笑着说道,仿佛整具身体被抽空一般。 云雪澜右手折扇轻拍左手掌心,“我云雪澜做事向来讲理,绝不会做趁人之危的事情。说好了谈生意,那就公道的做笔买卖,我自然不会让你们兄妹二人吃亏就是。”少年眼神真诚,笑容和煦的看着眼前的女子。 女子思索片刻,点点头道:“世子在我衔福城辖境屡次受惊,我们兄妹二人自当为世子赔罪,还请世子屈尊随我前往将军府。” 云雪澜笑答,“第一,我与你们做生意仅代表我个人,与云隐山庄无关,至少此时无关,你大可不必世子长世子短的叫我。第二,不是你们衔福城,衔福城是百姓的衔福城。第三,余大人还请陈姑娘费心。第四,我听说西楚的松尖雪乃是天下八绝之一,不知今日可否有尝仙茗?”女子听到松尖雪时身体颤抖一下,她再次深深望了一眼云雪澜,摇头苦笑:“云公子好雅兴。云隐山庄有幸,大夏,有幸。”只是声音越来越小,小到连一丝涟漪都不会荡漾在心湖。 女子看了一眼一脸错愕的微胖中年,“余大人。这位公子先前被歹人刺杀,为自保而反将凶手击杀,你手下的捕快调查一番自然水落石出。我兄长要请这位公子去府上,设宴赔罪。这里的事便有劳余大人。”说罢,不待男子回答便一挥手,城防军自行变作两列,将一女三男护在中间朝着将军府而去。 围观之人先前义愤填膺的气势全无,纷纷避让生怕被这几人记住自己容貌日后寻仇报复。人群中,一名中年模样的男子低下头撕去两腮和唇边的胡须,转身拐入街道悄无声息。 ------------ 第五十三章 松尖雪寒 城防军铿锵的铁甲声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留下满头雾水的围观的众人,本想看一场衙役与军士携手缉拿凶徒的好戏,却不料一名不知来由的女子三两句话便对此事盖棺定论,城防军更是护送着众人眼中的罪大恶极之人大摇大摆的去将军府设宴,这大年初一看到的戏码可比他们预想的精彩。 众人窃窃私语的议论像慢慢煮沸的水,传入微胖男子的耳中,他应当是场间最为尴尬之人。先前被无视与羞辱的愤怒慢慢平息,也让他恢复了一些理智。他用圆滚滚的胖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头顶,刚才三人的身份不是与陈氏兄妹有交情,就是身份显赫之人却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想到自己刚才对三人的呵斥怒骂,还要手下对三人拔刀相向,念及此处的胖子,觉得身上的三斤肉都变成冷汗流走。 前去打扫现场的衙役抬着三具蒙了白布的尸体离去,身穿捕快服饰的瘦高男子附在男子耳边轻声道:“大人查过了,死者皆为武修,那名身材矮小之人更非孩童,而是一名侏儒。先不说陈小姐刚才所说是否属实,是这三人欲刺杀在先未果而被反杀。单说这武人间的争斗未牵涉普通百姓,便不是我们该插手的。“瘦高男子语气恭敬,心里却在暗骂“幸好老子早就发现,不然听你娘的和那三个人动手,打不打得过另说,万一得罪了什么大人物,你他娘的要害死多少兄弟。” 不知在对方心里被骂了祖宗十八代的微胖男子掏出一块手帕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侧头感激的看了一眼身旁的瘦高捕快,眼神中竟有些劫后余生的欣喜和后怕,“老杨,幸亏刚才你识大体,没有拔刀。”男子的话并未说完,他不愿意自降身价诚心诚意感谢一个他根本瞧不起的捕快,武夫?莽夫而已,武者又如何还不是在他手下做事。天下的武者何其多,还不是都要听命于当今的天子。天下永远是他们做官之人的天下。男子如是想着,之前的怯懦与羞窘被一扫而空,他边走边盘算着,如何去旁敲侧击一下这三人的身份,若真是什么大人物便应当好好赔罪,若是能与对方不打不相识,岂不美哉?男子边走边哼着家乡的小调。 早已换上朝服的陈楚河站在将军府的大门外恭候,身为一城守将除非进京述职否则一辈子都未必有机会穿上这身衣服,而他的官阶显然又不足以跪在紫微宫的大殿之中。 陈楚河至今不清楚自己妹妹所谓何意,他在鼓楼上观望城隍庙许久,却不见陈楚寒与云雪澜有任何交谈,便知二人以心湖对话,只是他的心思并没有自己妹妹这般缜密,若是他反应过来,唯有中武境以上的武者方可以此法交谈,定然也会与自己妹妹一般惊讶。这位云隐山庄的少庄主可是在几月前还是修为尽失的废物,而短短三月便重回中武境。 陈楚河见到跟在自己妹妹身后的红衣少年,正欲上前单膝跪地,却被陈楚寒的一个眼神制止,陈楚河会意,只是躬身行了个礼,“公子在这衔福城被歹人袭扰是陈某治下无能,还请公子见谅。” “陈将军言重了。”云雪澜摆了摆手视线在场间扫过,陈楚河只带了一名随从,此人正低头躬身一副谦卑的姿态。少年的视线并未在此人身上多做停留,而是仰头看着露出府邸一角的鼓楼。 身穿红衣的云雪澜与身着翠衫的陈楚寒对坐,桌上摆着一壶茶,少年的杯中漂浮着几枚松针,针尖极白好似落雪后侵染了翠松。云雪澜凝视着桌上的茶盏,似乎是在端详一幅松涛落雪图一般。 凛潭静立在云雪澜身后一言不发,身上散发的寒气倒还应景。 门外陈楚河却成了看门的护卫,他斜靠着门廊的柱子闭目,不知在想些什么。身旁的那名随从却一直盯着紧闭的屋门。 “云公子,再看茶便凉了。”似乎是受不了这种沉默压抑,又似乎是觉得到了自己坐镇的将军府有了些底气,陈楚寒先声夺人道。 云雪澜并未回话,也没有拿起茶盏,“故国山河在,却已人走茶凉。”少年说着,用指尖轻触茶汤,在桌上轻轻抹过。 “这松尖雪乃是昔年楚地的名茶,年产不过六斤,若是大楚皇帝将几钱茶赏赐给朝臣,便是受赏之人莫大的荣宠。此茶的妙处便是极热时饮之,入口后并无沸汤的滚烫,而是如同冰泉入口,对于肝脾燥热之症尤有奇效。”言语间陈楚寒手指轻拂桌面。 “你们西楚皇室便是文人气太重,太多心思用在这些附庸风雅之事上才亡的国。”云雪澜淡淡的道。对面女子与站在门外的男子双肩同时颤抖一下。 云雪澜抬起头,笑容中却并无歉意,“西楚已亡国近甲子,难不成你们兄妹二人还尚存复国之心?”云雪澜手指轻轻一弹,茶盏中的水溅在桌上,少年指尖在桌上轻轻游走。 陈楚寒直视少年,眼神不再有退避,而是目光中燃烧着灼热,她用力的点头,似乎每点一次便可收复楚地旧山河一般。 云雪澜微微一笑,面露嘲讽,“楚寒,楚河。大楚英烈尸骨未寒,只待尔等收复河山?”见到女子脸色阴沉,云雪澜继续道:“可惜,曾经的大夏让你楚军胆寒,而今的皇室余孽只会让西楚遗民更心寒。楚河楚河,何处是你西楚山河?楚寒楚寒,楚人早已心寒。你兄妹二人的名字起得还真是好。” 见到少女眼中喷薄欲出的杀机与怒火,云雪澜依旧云淡风轻的道:“陈姑娘何须动怒,饮下这盏中的松尖雪,去去你这肝脾的燥热,我们才好谈生意。” 陈楚寒死死瞪着云雪澜,胸口上下起伏着,只是双眸中的怒火渐渐变得暗淡。 “这样才对,做买卖就是要心平气和的谈,买卖双方都满意才好。” “云公子想要谈什么?”陈楚寒语气重新变得平静。 “陈姑娘说笑了,是陈姑娘先要与在下谈生意的。” “你……”陈楚寒惊觉,自从与眼前之人说话至今,她的心绪便一直被少年左右。似乎至始至终,她都被云雪澜牵着鼻子走。从未如此被动过的陈楚寒心中又惧又怒,每当她以为自己可以看清少年,摸透对方的深浅,眼前便又会出现下一口深井,恍惚间女子怀疑眼前的少年是不是一位兵解转身而今开窍的老怪物。 看到女子打量自己的古怪眼神,云雪澜摸了摸脸问道:“莫非在下脸上有什么东西,还是姑娘倾心于在下的美貌?难不成陈姑娘所要谈之事是婚事?这不应该是令兄与我谈才是嘛。” 站在门外的陈楚河听闻此言,心里嘀咕着,难怪之前妹妹说要赌一场大的,这都要以自己为筹码。可是虽说寒儿也算姿容绝佳,但是这年龄要长世子几岁,做正妻怕是没多大希望,可是若是作妾会不会太委屈了些? “公子何必取笑于我?”陈楚寒强忍着不去一剑戳死眼前之人的冲动道:“既然云公子愿意与我兄妹二人坐下来,必是心中有了计较,公子不妨说说打算。” 云雪澜冷笑一声,眼前女子好胜心如此之重,几次三番想都落于自己下风还不甘心,还真以为做买卖谈生意,谁后说话谁才得了先机和主动?若是旗鼓相当的两人谈判,自然要锱铢必较步步为营,可如今双方筹码相差如此悬殊,此女却还是自作聪明的耍这些小手段,倒是有些自取其辱了。 念及此处,云雪澜笑道:“其一,我要你西楚隐匿各处的武者名单,从下武境到上武境不可缺少一人。放心,这些人我不会动,依旧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其二,你兄妹二人需继续听从写信之人的调遣,只需暗中将各类密信誊抄一份,我自会安排人手与你们联络。待到日后,你兄妹二人与手中的西楚遗民需要听我调派一次,不计生死;其三,我要你西楚的传国玉玺。” 似乎是没有想到少年会提出这般要求,陈楚寒脸色阴沉的看着少年,好像在等对方一拍手说“刚才都是玩笑,现在我们来好好说说。” 斜靠着廊柱的陈楚河听到屋中传出的话也险些坐倒。只是他身侧的随从眼神中利芒闪烁。 “怎么?陈姑娘让在下说说自己的想法,如今说了陈姑娘又当如何?” “云公子好大的胃口,好大的野心。”陈楚寒语气冰冷。 “胃口倒是的确不错,只是这野心可谈不上,请陈姑娘莫要妄加揣测。”云雪澜的手在桌面轻轻滑动。 “那云公子要拿什么来与我兄妹做这笔买卖?”女子眯着眼睛看着少年。 “那另一家开的是什么条件,陈姑娘不妨说说?”云雪澜拿起茶盏,却又轻轻放下,拿起茶壶将先前移除的部分补上。 “陈姑娘何必装傻?难道不是先有人找到陈姑娘与令兄要谈一笔买卖,你兄妹二人便觉得,也可以与我一谈,无论是否谈妥,都可以以两家开出的条件涨涨自己的身价,便有了更多与两家周旋的筹码。既然如此,姑娘不妨直接说,给你们写信之人开出的条件,看看在下是拍案而起还是愿意加价。” “他们可助我大楚复国。”陈楚寒一字一顿的说,似乎每一字的掷地有声,便使大楚复兴的希望更坚定一分。 “陈姑娘如此聪慧之人,这种画饼充饥的诓骗稚童的话姑娘也信?” 陈楚寒喝了口茶,手指在桌面点了点,“为何不信?” “既然如此,陈姑娘又何须找在下?在来贵府之前,我便说了若是真的与姑娘做买卖,也是我云雪澜一人之事,与云隐山庄无关。想必姑娘与令兄也听说了一些传言,我在山庄中地位岌岌可危,本想仰仗着你兄妹二人手中尚存的西楚武者势力争一争自己的前途,却不想你兄妹二人早已择好良木,又何必戏耍在下?” “云公子先前讽我大楚皇室附庸风雅,当知我楚氏皇族擅乐,不瞒公子我们手下培养了一批死士皆是琴修。云隐山庄的秘传之术一曲肝肠断闻名天下,若是云公子可将此法传于这些死士,我们便有了近百名以一敌百且可越境杀人的死士,复国之事胜算便更大了。” “无论是我云雪澜还是云隐山庄,都不会助你西楚复国。”云雪澜大袖在桌上抹过,站起身道“买卖不成仁义在,既然陈姑娘与令兄对于我两次遭遇袭杀之事一直心怀内疚,为了让你兄妹心安,不妨送我百斤松尖雪以作赔罪?”云雪澜笑容灿烂的看着陈楚寒,似乎是在和对方讨要百斤白菜一般随意。 刚刚还因云雪澜丝毫不留余地的拒绝而心塞的陈楚寒,听见少年的话,险些一头栽倒过去。少年和煦的笑容在她眼中犹如面目可憎的恶魔。 “云公子当这松尖雪是秸秆谷糠吗?莫说百斤,如今存世的松尖雪怕也不足三十斤。我手中也只剩下不足十二斤,可以赠予公子五斤作为赔罪,还望日后云隐山庄与衔福城相安无事。” “五斤?五斤太少。我向来饮茶如饮酒。不然就十二斤都送我,你们留着这茶也没办法招待别人,明珠蒙尘不如物尽其用。”云雪澜一改先前的郑重严肃,像极了一个不讲理的泼皮无赖。 “六斤。” “十一斤。” “八斤。” “十斤半。” “九斤。” “给我包好了。另外,你这将军府与衔福城内外怕是还有几双眼睛盯着我们。马上便要去离阳州,去了别人家地界,这尾巴可就不好斩断了,所以还请姑娘协助我等脱身。” 半个时辰后,四驾马车缓缓从城防军的府邸驶出,四辆车外皆有隔绝阵法,上武境以下的武者无法窥探车中情景。四辆车前,驾车之人竟皆是身着黑衣的凛潭。 四辆马车先后从衔福城西门驶出,一辆从官道一路向西,一辆南下去往南海码头,一辆向北似要绕山而行,最后一辆则往西南村庄而去。 目送四车离府的陈楚河与陈楚寒兄妹二人正欲转身回屋,陈楚河身边一直跟随的那位随从突然开口问:“都按照我说的做了?” “你不是在外面都听到了吗?”陈楚寒面若冰霜,声音充满厌恶。 “答应帮你们复国自然会做到,不要再动其他心思,想着再找其他的救命稻草。” 见到女子不再回话,随从模样的男子抬起头,自言自语道:“三张分身符,这位云少庄主出手还真是阔绰。他们在哪辆车上?” “官道上那辆。”陈楚寒答道。 “我亲自带人截杀,等我回来再与你兄妹二人详谈复国之事。上面下了死命令,不能让此子活着进入离阳州,更要拿回丢失的囚牛印。”言罢黑影消失在当场。 兄妹二人一言不发的回到先前与云雪澜议事的房中。陈楚河关上门,叹息道:“我以为你是下定主意与云家合作。却不料你依旧还是选了他们。若是云世子不死,得知你在一直算计于他又当如何?” 女子低着头看着桌面上渐干的水迹出神。 “你真的以为他们会帮我们大楚复国吗?寒儿,你不要再痴人说梦了,你我都清楚,大楚亡了,回不去了。你又何必执着父母临终时的遗言?”陈楚河还欲再说什么,可是眼前的妹妹依旧低着头看着桌面,他循着妹妹的视线望去,只是云雪澜用过的茶盏摆在洁净的桌面上。 女子早已在心中回答了哥哥的问题,“我又何尝不知大楚复国无望?我之所以这样做,便是希望我们兄妹二人与大楚遗民可以今后安稳度日,我们陈家一辈子都在为大楚和大楚百姓而活。我希望你我兄妹可以今生为自己活一遭。我只有瞒过你,才能瞒过他啊。” ------------ 第五十四章 满盘云子 衔福城地处两州交界,名义上是云隐山庄的辖境,实则已经成为阴巽州西进的阻碍与缓冲,以及离阳州东侧的屏障。 自从大夏建国定都以来,关于云隐山庄与云家有不臣之心的传言便从未中断过。云隐山庄也似乎深陷谶语,历代云隐山庄之人皆与大夏皇室关系微妙。云隐山庄嫡系子弟与尚是皇子的柴氏子弟交好,甚至是生死之交。而这些皇子也皆是在后来登基称帝之人,而此后也许是因何故,新帝并未给予身为扶龙之臣的云隐山庄太多荣宠,反而视云隐山庄为真空地带,而其他朝堂与江湖门伐氏族,或是出于为臣者为君忧的考虑,或是揣测圣心对云隐山庄落井下石也不会触怒天颜,总之云隐山庄明里暗里受了颇多打压。 阴巽州与离阳州接壤之地本就山岭众多,曾经又在大夏皇室的授意下,曾有十三位上武境巅峰的武者,不惜影响一地山河气运为代价,以大神通将阴巽州与离阳州接壤之地的山势相连接,且山势险峻犹胜从前。 当时恰逢南梁一位颇具枭雄之志的新帝即位,为了彰显其雄才伟略以及平息南梁朝中对其称帝的非议,他便下令派兵多次挑衅虎跳关,因而云梁双方僵持对峙许久,且多次交锋,只是以一家之兵马抗衡一国之军士的云隐山庄败多胜少,渐有虎跳关失手的颓势。而大夏却在此时将云阴巽州以西尽数以群山围阻,美其名曰是万一云隐山庄守不住阴巽州也不可以让南梁铁骑长驱直入直导离阳州。 前线将士浴血沙场,后方这些乐见云隐山庄与南梁相互消磨损耗的大夏各大势力却在筹谋者若是云隐山庄哪一日调转矛头,应当早做应对。 陷入绝境的云隐山庄,破釜沉舟,倾尽半庄之力刺杀了统军将领与随军的武者,又挑唆在南梁夺嫡之战中惜败给自己弟弟的一位南梁皇室引起南梁宗室内乱,才迫使梁军收兵,化解危机。 见到云隐山庄竟未能覆灭,而此时的阴巽州已经西北皆山,南毗汪洋,东峙南梁,竟成了与大夏毫无联系的法外之地,这时的阴巽州百姓不满自己成为大夏弃子,劫后余生更是对云隐山庄敬畏感激。此时的云隐山庄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皆备。 而庙堂上那些本欲坐享其成之人自然若坐针毡,便又把脸皮踩在脚底下,在如今的衔福城所在移走了一座山头建造起了一座新城,意为阴巽州始终是大夏国土,朝廷更是心系一州百姓,既然战事已毕就当有一处阴巽州与外界联络通商的陆路。当时的云隐山庄已韬光养晦,无暇与诸多处心积虑的势力博弈,便任由他们将这衔福城的治辖与城防之权掌握在自己手中,直到今日。 云隐山庄似乎早已对前有梁虎,后有夏犬的局势习以为常,逐年来衔福城的守军一职反而成为其他几大势力暗中较劲角逐的战场之一,反而渐渐失去了它初设时的目的。 这些年来,衔福城作为阴巽州与外界通商的陆路必经之地,发展的愈发繁华。而城中百姓也在这种鱼龙混杂的环境中嗅觉变得越来越敏锐。自从今日城中三名来历莫名,但必定身份不俗的年轻人在街上杀人又被城防军接走后,城中百姓便感觉到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城的压迫之感 当众人还在疑惑这种黑云压城之感究竟从何而来,揣测到底有何事发生时,衔福城中却已经暗潮迭起。 云雪澜三人下榻的客栈之中,中年掌柜从云雪澜之前过夜的房间中走出,除了两件穿过的旧衣裳,掌柜手中并无它物。掌柜掩上门,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他嘴里嘟囔了两句走下楼。一楼大厅,一名妇人正收拾好几人留下的杯盘狼藉。见到男子从楼梯上走下,妇人压低声音问?“确定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吗?” 掌柜瞪了一眼妇人,声音却放的很高道:“怕什么?这里又没有旁人。他们不会再回来了,九成九已经死在那些人手里了。”说着将手中的几件旧衣服丢下楼。“一并扔了吧。看那三人出手阔绰,以为能落下些值钱物件,除了这几件破衣服什么都没有,晦气。” “你还嫌赚的不够?这些钱挣着怕是会不安心吧。”妇人正欲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客栈的大门却突然被撞开。 掌柜正欲呵斥,却见七八个身穿衙役服饰的大汉闯入客栈,也将掌柜的话卡再嗓子眼儿。还不待掌柜向前陪笑询问,为首的瘦高男子便一个箭步上前,卸下了中年的下巴。高瘦男子附在掌柜耳边轻声说:“有些钱是你不该收的,有些话也是你不该说的。” 高瘦男子看了口水从嘴边流出的掌柜,后者双眼被恐惧氤氲着,男子挥手道:“带走。” 妇人嚷道:“我们犯了什么事,你们要抓我们?”一边哭喊着,一边坐在地上撒泼。掌柜一边跺脚,一边支支吾吾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两人架着出了客栈。 高瘦男子走到妇人跟前蹲下身,把脸凑到妇人耳边冷哼了一声“都到了这个时候,就不必再演戏了。” 妇人的哭喊声戛然而止,眼中的惶恐与惊惧被瞬间显现的冰冷与嘲讽取代,她轻蔑的盯着高瘦男子,一言不发。 ”我该称呼你为付丽春,还是要称你一声粘蜓娘厉春?”高瘦男子无视妇人的冷厉目光,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将嘴巴凑在妇人耳边。 闻言,妇人双眸闪烁一丝讶异她的语气也不像先前那般淡定“你是何人?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一下拿着两份俸禄,还有个这般疼你的男人。这般衣食无忧的生活不好吗?每月按时向你的两位主子汇报一下衔福城的情况,例行公事即可。却非要自作聪明去调查陈氏兄妹的身世,不过此事你只上报给了付家,那看来付丽春才是你的真正身份。你说,若是我将你的身份告诉紫薇宫里那位马公公,你手上掌握的信息是否足以换你一具全尸?”高瘦男子对着妇人的耳朵吹了口气道。 妇人的声音有些颤抖,“你到底是何人?你想怎样?”只是语气中的故作镇定已是十分明显。 高瘦男子却无视妇人的问题,依旧自顾自的道:“查便查了,身为一条猎犬,自然该为你的主子寻觅猎物。只是你对得罪不起的人起了杀心,就该死了。”见到妇人没有回话,高瘦男子用右手捏住其下巴,使女子的脑袋微微上扬,“昨日有人前来客栈之中,以重金诱使你男人在今日设法让住在这里的三人前往城隍庙,而在那里早已布好杀局。我猜想,即便今日那位头戴黑毡帽的少年不主动询问你家掌柜,他也会主动向三人提起城隍庙庙会之事。” “你是云隐山庄之人?”妇人厉声问道。 高瘦男子依旧不理会妇人,“这些都是你事先安排的吧?是因为腊月二十九那晚,见到本该死于你同伴围杀之人却刚好下榻你们客栈,所以立功心切?”高瘦男子冷笑一声,“你为何不想想,城中客栈这么多,为何他们偏偏来到你们这家早已闭门谢客的店中?为何你家掌柜又刚好收了他们的银子,留他们在店里过年?你为何不想想,为何那些人找到你家男人,他二话不说毫不犹豫便答应了那些人?你们相处多年,他真的是这种爱财如命之人?你又为何不想想,为何黑毡帽少年刚好询问你们城中过年热闹之处何在?为何你不想想,每一个环节步骤都在你的算计之中?是算无遗策还是巧合?” 听到高瘦男子咄咄逼人的发问,妇人脸色苍白,她嘴唇发紫颤抖不已。 “也许换做平日,你早该想到。只是你太急了,急功近利的急。何必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是想说,你们的人早已控制了陈氏兄妹,现在已经有一位上武境的高手去追赶离开将军府的马车中的一辆?”男子的手松开,妇人的脑袋却并未垂下,依旧微仰着。 “他还是要死的,一位上武境,六位焚陶境,他们还能活着到离阳州吗?”妇人的喉咙像是被灌了沸油一般,笑声可以刺破耳膜。 “可惜,无论是否成事你都无缘得见了。”言罢,高瘦男子右手食指与中指夹住妇人袖中探出的刀片,他微微一笑,她微微一笑,只是他的笑里是嘲讽,她的笑里是自嘲。 高瘦男子走出客栈,掌柜被架着自己的两名壮汉松开,他用手提了提自己的下巴,看向高瘦男子。 高瘦男子指了指身后道:“按照你的意思,留了气的,等你亲自送她上路。” 掌柜点点头,迈步向客栈中走去,经过高瘦男子身边,后者拍了拍掌柜的肩膀,“这些年委屈你了,主人说了,会调你离开衔福城。你不是一直想回老家吗,过几日便会安排你过去。你父母和妻儿都被接到城里了,住进了大宅子。家丁都是主人安排的人,护着一家老小。对了,你儿子写的文章学堂里夫子们都夸好。” 闻言,掌柜双肩颤抖一下,“以后让他做个读书人吧,不一定非要考取什么功名,能像他的先生一样做个教书匠就挺好。”言罢,又想了想说:“谢啦。” “谢我何?”高瘦男子问道。 “谢谢你替我安顿了我父母和妻儿。你可别说这是主人安排的。” “这真是主人的意思。”高瘦男子苦笑着摇摇头,二人不再多言,掌柜走进客栈回身关上门。 过了半炷香时间,高瘦捕快忽然想到什么,他转身一脚踢开客栈门,客栈内空无一人,他暗叫一声不好,向后院冲去,只是刚打开客栈后门一股浓烟扑面而来。 火光与浓烟中,一名身穿袖口绣有云纹的粉色袍子的男子怀里抱着一名脸色苍白的妇人坐在椅子上,粉袍男子似在对他微笑,似乎唇角微动。 她不知我身份,七年来未曾利用我,真心待我未曾负我。我却早知她身份,七年来待她已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我与她朝夕相处七个寒暑,便道无情却有情。我若生则愧对于她。 高瘦男子苦笑着叹息,“你若生则愧对义,唯有死才无愧于忠。只是,现在的主人真的不一样,他是真心要安顿你的家人。” 粉袍已起了浓烟的掌柜好像听到高瘦男子的话一般,双目缓缓闭上,“现在,即便是死,也有愧于这身云霞色的长跑。希望犬子也有幸穿上这一袭袍子。” 高瘦男子转身,并未理会身后蔓延整个后院的火势,滚滚浓烟,无论在衔福城任何角落都可以见到。 高瘦男子刚刚迈出客栈,便见到衙门里前来救火的官差,为首之人见到高瘦男子显是愣了一下,而后惊喜道:“高大人,可算找到你了。你可听到刚才城西传来的轰鸣声?余大人正到处找你,要你带人去看看。”说着有些疑惑的看着高瘦男子。 “这里是先前街上杀人的三名武者下榻之处,我本想来看看他们是否在,好替余大人向他们赔个罪,结果却发现店里掌柜杀妻自焚,后院火势不小,叫兄弟门小心。”说着便朝着衔福城西门奔去,没有人注意到他攥紧的双拳和脸上凝重的担忧之色。 约么半个时辰,重新坐回棋盘的陈楚河陈楚寒兄妹被急促的脚步声惊动。来人是陈楚河的亲卫。 亲卫来刚一敲门,还不待陈楚河应答,便直接推门而入,他无视有些不悦的年轻将军道:“将军不好了,先前从将军府中出去的一辆马车出了事,现场只有一具完好的尸体。据回来报信的衙役说,高大人勘查过,尸体乃是一位上武境武者,被炸重伤后与人交手不敌而死。现场还有七八具惨尸,已经被炸得难以辨别死者数量。余大人请将军前去一同查看。” 闻言,陈楚河深深望了妹妹一眼,后者却依旧低头审视棋局。“寒儿。这是怎么回事?” “哥,我赢了。”翠衫女子手中云子轻轻滴落棋盘,她抬头对陈楚河嫣然一笑,似晴空万里无云,男子低头看,满盘尽皆云子。 ------------ 第五十五章 舍命愈伤 衔福城西北十里处有一座约有五六十户人家的村子,名曰蒲苗。村中之人多以山中采药,砍柴或是狩猎为生。背靠着连绵群山与衔福城,村中之人鲜有为生计忧心之时。 头些年,村里搬来一户姓高的人家,听其口音当是离阳州人士。一家四口人,当家的个子极高,平日里话很少。倒是他的婆娘,虽然长得并不算多漂亮,性子却很是欢脱。刚搬来村里没几日便与街坊四邻混的极为熟络。在村里,女人之间的关系常常十分微妙,明着攀比,暗中较劲是常事。可这高家的妇人却能让村里与其打过交道的其他女人对她产生不起丝毫的厌恶,反而是谁家田里收了新菜,谁家母鸡下了蛋,谁家男人去山里多打了几只野兔,妇人门都会送来这户人家。 夫妻俩育有一儿一女,男孩刚搬来时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如今已经是个十五六岁模样的英俊小伙子,与他爹一样个子很高,性格却更像其娘,说话做事都很周到,村里不少人家都想着把少年收作自家女婿。可每每有人半开玩笑的向少年或者他娘亲提及此事,少年便会以自己还要考取功名,男子汉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为借口婉言推脱。这些早就把自己当作少年未来丈母娘的妇人,便会百感交集,既希望自家这位女婿可以学有所成高中状元,将来自家的闺女便是状元郎的妇人,而届时村里的其他婆娘必定嫉妒得夜里睡不着觉。可另一方面,她们又担心,这位女婿还未与自家姑娘定亲,万一日后做了大官被哪位更大的官老爷相中了,倒插门做了人家上门女婿,那自己家的孩子又当如何是好?若是做了妾氏会不会受尽委屈?每每念及于此,妇人们又都愁的夜里睡不着。 少年还有个妹妹,刚搬来村子时女娃儿还在襁褓之中,如今已经与她哥哥当年一般大了。可能是因为夫妻俩疼爱幼女,把女孩喂的小脸蛋儿和肚子都圆鼓鼓的。女孩儿更像是个假小子,成了村子里的孩子王,常常带着一群比她个头还高的孩子上山下河。女孩儿虽然顽皮却极聪明,跟在村里的一位老郎中身边,不仅山里的各类草药毒物都辨认的清楚,望闻问切,抓药开方做的也是有模有样。 这家人刚搬来时,说是在老家做生意亏了钱,在这衔福城里有在衙门当差的亲戚,男人想靠着关系在城里某个差事。起初村里的人都是不信的。可是没过几日,男人便穿着一身衙役的衣服回来,见到这家男人当了官,村里的人更愿意与这家人走动。只是男人公事越来越忙,除了逢年过节的例休,便是每个月才在村里露面个一两日。 这一日,一辆马车在临近傍晚时驶入蒲苗村停在了高家的小院门前。妇人对好事儿前来打听的街坊四邻说是自家男人的一房远亲,路过衔福城往南边去,只是城里的客栈都歇了业,便在家中住上两日。 驾车的是名身穿黑衣的青年,拉开车门,一名身穿青衫的少年跳下车,回身搀扶着一位同样身穿黑衣,却一直低着头的男子下了马车,男子下车后身形有些踉跄。最后下车的是一个头戴黑色毡帽身着水红色长衫的少年,面容比女子还要俊秀。 一青一红两名少年架着似乎腿脚不太利索的黑衣男子进了院,赶车的黑衣青年与妇人交代了几句便留下马车独自转身离开。 往日多会与邻里扯上几句家长里短的妇人今日却一反常态,只是与探出自家院门看向这里的脑袋笑了笑,便将小院的门关上。 已经进屋的三人,被妇人的儿子引入一间房中,黑衣男子被扶到床上坐下,与青衫少年年纪相仿的村中少年端来了一大盆热水便躬身行了个礼退出房间。 屋外,妇人对儿子说:“翔儿,去把你妹妹找回来。” 少年点头出了院门。 妇人见到儿子走后,理了理衣衫,站在三人的房间门口直接噗通一下双膝跪地。 青衫少年并未理会跪在门外的妇人,而是撕开黑衣男子的上衣。男子胸膛处有五个深可见骨的窟窿像是被利爪所伤,正渗着黑色的粘液。此外,男子肩膀,肋下,手臂也有几处伤口,只是没有胸前的这般严重,但伤口中流出的黑液却同样腥臭。 头戴黑色毡帽的水红长袍少年不知是被这狰狞的伤口所吓,还是无法忍受着腥臭刺鼻的味道,一边捂着嘴巴干咳,一边朝外面跑去。跑到跪在地上的妇人身边,还打量了一下后者,又回头看了一眼青衫少年,只是见到那淌着黑色脓液的男子又忍不住干咳着冲进院子。 青衫少年食指与中指并拢,双指间银光流转,他在青年胸口五个窟窿中间用力点下,指尖的银芒大盛。上身赤裸的黑衣青年闷哼一声,身体抽搐一下,五个窟窿内的黑色粘液带着愈发浓重的腥臭流淌而出。少年另一只手则对着盛满热水的水盆一招,掌中滚动着一枚水球。少年将水球贴近男子身体,从窟窿中喷出的黑色液体尽数被掌中水球吸附。待到水球完全变得漆黑如墨,少年便随手抛向院中。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墨色水球恰好在坐于院中石凳上的黑毡帽少年身旁炸裂,水花虽然并未溅落在少年身上,但刺鼻的腥臭却让黑毡少年再次干呕不止。 青衫少年如法炮制,以双指间的银芒逼出伤口中粘液,又以水球吸附,待到手中水球由青转黑后便会丢于院中,无论黑毡帽少年身在何处,水球必定落在少年身边,腥臭之气便紧随黑毡少年久久不散。 约么过了两柱香时间,青衫少年的额头已是汗流不止,但黑衣青年胸口流出的粘液却未见有丝毫减少。直到盆中的热水见了底,脸色苍白的青衫少年身子剧烈一抖,双指间的银芒骤停,少年一把扶住床沿才没有一头栽倒。 脸色恢复了一些血色的青年,并未理会胸前淌出的黑色粘液,艰难的看向身侧的青衫少年,“够了,剩下的毒我可以自己慢慢逼出。少主刚入蒙元境不过两日,这般消耗怕是会影响根基。” 少年似乎没有听出对方言语中的愧疚与恳求,只是无力的摆摆手道:“待我休息片刻,无碍无碍。” 黑衣男子还欲开口争辩,却见到少年的疲态便紧闭双唇。 场间一片沉默,只有门口下跪的妇人,和床沿上静坐垂手的两人,不知各自在想些什么。 过了约么一盏茶的时间,青衫少年直起身子,摸了一把额头的虚汗,深吸一口气后再次并拢双指点中男子胸口。 如此反复持续了约么半个多时辰,男子胸口窟窿中流出的黑色液体终于不似之前那般粘稠,且其中已夹杂着一些鲜红的血丝。 见状,少年的脸上的凝重与疲态稍稍舒展,只是浑身的颤抖却变得愈发激烈。少年牙关紧咬,眉头紧锁拧成一条蜈蚣,双指尖的银芒也微弱至极且明暗不定。待到指尖已再无银芒闪烁,少年眯着眼睛看着还是渗出黑液的窟窿,苦笑的叹息,“姜曳哥,我只能帮你至此了。”声音弱如蚊蝇。 “少主,你跌境了?”男子声音急切,像要转身去扶起少年,身体却僵硬如同冰雕动弹不得丝毫。 少年没有回答青年的话,摇晃着走到水盆前弯下腰,想要洁手,却一个踉跄向前扑到,连水盆一起扑在地上。 院外的丁野听见屋内水盆被打落的声音,也不管屋内空气是否浑浊,便冲了过来。 双膝跪地的妇人犹豫片刻也急忙起身,冲到伏地的青衫少年身旁,伸出手欲扶起少年,双手又停在半空,眼中的焦急与狠厉挣扎交替。 少年双手撑着地面上半身缓缓抬起,衣衫已被盆中洒出的水浸湿,“犹豫什么?还不动手?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其他两人一人重伤未愈,一人并非武者,皆非你的对手。正是你动手的最佳机会。”少年虽然声音疲惫,语气却极为平淡。 妇人闻言,眼中的寒芒一闪即逝,她伸出手探向少年的腰侧,少年嘴角微微上扬,妇人嘴角也微微上扬。 将少年扶起的妇人无视满地水迹,再次双膝跪地垂首不语。 “你这又是何必?”青衫少年坐在椅子上,用手在桌子上支着脑袋疲态尽显。冲进房间中的丁野,见到同伴无恙,便离开伸手捂住口鼻,“你们说话不能换个空气好些的地方?”说着便一脸嫌弃的退出房间。黑毡帽少年本想问一句青衫少年是否有事,却不知何故心里突然有些别扭,便将原本的关切变成埋怨。 青衫少年从怀里取出一只黄色瓷瓶,倒出两枚朱红色的药丸,看向正焦急看着自己的赤膊青年,后者扭曲的表情显然是几次试图想冲过来搀扶自己时牵动了伤势。见到对方这副有心无力的急切模样,少年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余毒未清,经脉都不通畅,都站不起来的人,还逞什么能,万一摔倒了头着地,岂不是浪费了小爷这刚刚得而复失的中武境?摔死了也就罢了,万一没有摔死,摔成个残废,我这一路上还要伺候你。”说着晃了晃手里捏着的药丸。 被少年数落一番的青年却并未气恼,倒像是个孩子一样的撇撇嘴,意思是在说,你小瞧谁呢?现在可是你嚣张了,不知道当初谁重伤昏迷还要我背着回家,我好歹还是坐着的,刚才不知道谁一头摔在地上。 少年从青年抽动的嘴角中读出了些意思,少年眉毛上扬,“哎呦,这毒不错,还能让人胆子变肥?还敢嘲讽我啦?”说着又晃了晃手里的红色药丸。 青年瞥了一眼少年双指间的那一枚朱红,却还是摇了摇头,破天荒的翻了个白眼,嘴角撇到耳朵根,我的伤用不着这药,你这么弱还是你吃吧。 青衫少年又将药丸在空中晃了晃,还不待青年摇头便丢进自己口中,“爱吃不吃。这么贵重的东西,还要小爷求着你吃一样。那你就慢慢受苦吧,到时候你留在这村子里养伤,养上个一年半载,等我游历回来再接你回山庄。若是我不走这条路,那就只好回山庄以后再派人接你了。” 听到少年之言,青年原本还大半苍白的脸颊却憋得通红,似乎是被少年之言气到,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就只是一脸焦急与委屈的瞪着青衫少年。 少年看着青年有些泛红的眼睛,心头像被拧了一下。他知道,他一反常态的与自己顶嘴扯皮是不想让自己担心他的伤势。 他陪他佯怒扯皮打哈哈,何尝不是为了不让他察觉自己跌境后的心境与疲惫。 只是相处十余载,连对方撇撇嘴都能领会对方意图的两人,又怎会不清楚对方的欲盖弥彰。可主仆二人却愿意在此时掩耳盗铃,也不去戳破彼此的掩耳盗铃。唯有如此,在二人皆是陷入困境乃至绝境的当下,才不会去忧心对方对自己的担忧,才能从彼此佯装无事中为自己寻得一丝希望。 吞下药丸的青衫少年忽然掩住口鼻,狂咳不止,双颊也被憋得通红。妇人与上身赤裸的青年皆是大惊。男子张大嘴巴正欲开口询问,却见少年左手食指轻轻一弹,一枚朱红色的弹丸飞入青年张开的口中,顺势滚落入喉。 青衫少年一边笑着一边顺着气息抬头看向青年,眼神中尽是得意之色。 青年叹息一声,闭目调息。 二人所服的乃是少年离家前独臂老人所赠送之药,此药可在重伤时保住重伤之人不会跌境,更可庇护将死之人的心脉,留下一口气待日后寻得名医施救。虽说无法起死回生,但却能保留一线生机。此药共炼制九枚,少年三月前重伤时已用去两枚,如今世间尚存五颗。 此药之于少年堪比性命般珍贵,青年又岂敢服用,岂愿服用。 可青年之于少年犹胜性命般珍贵,他又怎会吝惜区区一枚丹药,更何况就算是命,不是还有六条吗? 你为我只身入梁,千里单骑,跋山涉水只为保我此行周全。 你为我孤身犯险,以寡敌众,独战上武只为护我前路平安。 你是我的死侍,陪我到死之人,一颗药而已,一条命而已。 ------------ 第五十六章 规矩归聚 跪在地上的妇人见到这主仆二人看似相互算计实则温情满满的一幕,眼波流转间满是羡慕与怅然与丝丝的悔意。 云雪澜不再看闭目调息的凛潭,转过头看着妇人,先前脸上的得意也被重新涌上双颊的疲惫所冲淡。 “起来吧,别跪着了。”云雪澜放在膝盖上的左手轻轻向上抬了抬。 “属下有罪,属下不敢。”妇人的头垂的更低。 “你又何罪之有?”云雪澜看向妇人,后者却不作答,双手攥着衣襟下摆像个做错事却又不愿意说出自己错在何处的孩子,任凭家中长辈处罚一般。 “先前你跪我,是为你一双儿女求个活路?”妇人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现在跪我,是因为你臆断我会将你一家灭口,以掩藏我的行迹,便在我力竭时动了杀心。”云雪澜的声音很平淡,没有看透妇人心思后的蔑视,也没有被人背叛的愤怒,像是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一般。 妇人的头重重的磕在地上。停了几息后又抬起重重一磕。屋子的地面似乎都跟着妇人的额头震颤起来,站在门外的丁野看到这一幕也有些于心不忍,他几次想开口却不知道又该说些什么。 “身为一位母亲,你的所作所为合情合理,何过之有。身为霞云卫之人,你与高冕效忠云家多年,从离阳辗转多地来此经营多年,无论是功劳还是苦劳都不容轻视。高冕更是在这次的事情上立下大功。你又为何忧虑?” “因为霞云卫的规矩。”妇人的声音有点哽咽。 “霞云卫的规矩何时说过牵连不知情的家人?”云雪澜漫不经心的说着,语气中透露着无奈之情,这妇人真的是护子心切乱了方寸。 妇人嘴角抽动了几下,但终究没有把自己的话说出口,她本就因为过多的揣测少年的心思而险些酿成大错,便不再多言以免自取其辱。 “高冕与你还需要留在这衔福城中继续做事,你二人又并未在外人面前暴露,又何谈赴死一说?” “可规矩始终是规矩,霞云卫之人一旦执行任务便是一枚死棋,与此事有关之人也都不能留在世上,以确保所保护之人的安危,所做之事不会出现纰漏。”妇人抬起头,第一次与云雪澜对视,眼神中却并无将死之人的恐惧与绝望,只是偶尔流露的决然之色,想来并非是对这世道,而是对那一双儿女。 ”规矩始终是人定的。规矩始终也是死的。“”少年也直视着妇人,语气有些不满,不知是对妇人的执拗还是对这所谓的规矩。 ”人定了规矩,规矩便是用来管人的。若是人可以随随便便变更规矩,今日觉得这样对自己有益处便这般修改,明日觉得那样有利于自身便那样变更。规矩便不再能服众,便不再能约束人,若无人再遵守规矩,定规矩的人便也失了威信与人心。”妇人娓娓道来,不卑不亢,倒是更像在学塾中两个争辩学问的蒙童。 “你与你们可曾想过,这样的规矩是否合理?为何非要遵守毫无变通?”云雪澜重新坐正了身子,这霞云卫的规矩或许是少年心中为数不多与自家先生意见相左之事。在离开云隐山庄前,钟离先生将霞云之事对少年全盘托出时,少年的第一反应并非惊叹于云隐山庄这些年经营的手笔,而是问先生为何霞云卫之人执行任务后便一定要死,即便他们不自我了断,也会有人前来送他们一程,而那时,死的或许便不只一人 当时老人只是盯着自己空空的袖管,并未作答。 少年再问,是否霞云卫见到山庄来人便都算任务的开始。 老人这时摇摇头,只对少年说,霞云卫并非属于云隐山庄,而是属于他云雪澜,若少年你日后成为庄主,那便是如虎添翼,可助少年执掌山庄更加得心应手。若是少年日后……霞云卫与少年父母留下的其他后手,至少可保少年性命无忧余生无忧。 少年闻言,先是叹息随即感伤,他双目泛红的询问老者,言下之意便是霞云卫之人皆是为自己而生,也当会因自己而死。自己在他们心中便是阎罗。 钟离先生以沉默肯定了少年的自问自答。 当云雪澜再次询问老人,为何霞云卫之人如此心甘情愿赴死,难道不会起异心时。老人似乎答非所问,先是说了“不敢”二字,又反问少年为何士兵在沙场冲锋时义无反顾。最后又说,霞云卫之人都欠云隐山庄一条命。 少年便是当夜第一次与先生对谈言辞有些激烈,他问先生,士兵沙场冲锋,若是明知必死却不退缩亦不临阵脱逃,究竟是训练有素,忠心为国,还是害怕身后督军的弓弩手,担心远在故土的家人受到牵连?不敢,是因为敬而不敢,还只是因为怕而不敢。究竟是控人心还是得人心? 独臂老人看着起身与自己对峙的少年,只是淡淡的说,既然进退唯有死,沙场冲杀而可保父母善终,可保妻儿衣食无忧。若是死于监军刀斧之下,则其家中老小便会遭受池鱼之殃,甚至有生死之祸。两种死法,前者死得其所,后者死有余辜,你当如何选择? 当时重伤初愈的少年或许是因为争辩时情绪激动牵动伤势,或是因为锱铢必较劳心伤神,脸色有些泛白。老人见到少年还欲开口,便抢先一句说,所谓帝王之术,便是驾驭人心,使其从畏惧变得不再畏惧,忘记畏惧从而心甘情愿的为你赴死。人在临死前怎么还会想,我究竟是因为怕你才为你去死,还是究竟是敬你而不贪恋苟活。所谓的忠心耿耿也好,阳奉阴违也罢,还不都是活着的人说了算,还不都是说给那些死去之人的子孙后代听听的? 少年突然打断道,还不都是活着的人自欺欺人说给自己听的,为了让自己安心,好心安理得的让更多人为了自己去死,看着更多活生生的生命如同白驹过隙从自己眼前消失,而不会夜里被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惊醒。可是,这样真的能睡的安稳?所谓的高枕无忧不是一样是说与旁人听,更是为了骗自己的? 老人闻言愣了愣,似乎在认真思考少年的话。片刻后,老人眼皮微微睁开,说权谋之术,便是先要骗过自己,才能驾驭人心。 云雪澜嗤笑一声,又问老者既然这规矩是因为自己而定,那自己可否去改。 老人只说,若是应该为少年赴死之人,愿意为少年贪生,那少年便可改了这霞云卫的规矩。反之,若是这些人依旧心存死志,少年便不可夫人之仁。 云雪澜问了老人最后两个问题,其一是,若是这些人心有其他牵挂而死志动摇,有贪生之意,又当如何;其二是,规矩讲究的无非是人心与人行的方圆,究竟是外方内圆还是应该外圆内方。 老人并未回答云雪澜的问题,只对少年说了四个字,慈不掌兵。 少年的思绪从云隐山庄后山那座小院中收回,他看着眼前的妇人又问出了自己的问题:“究竟是规矩大,还是人大?” “规矩更大。”妇人没有思考便直接回答。 “是规矩更大,还是定规矩的人更大?” 妇人双眸变得迷茫,却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 少年继续道:“若是规矩比人更大,那么定规矩的人是否是作茧自缚?若是定规矩的人更大,那是否便可随心修改规矩?若是为了让所有人都可以心甘情愿的遵循这规矩,而定规矩的人也不可擅自修改这些规矩,岂不是画地为牢?所以规矩其实是给人定的。” 妇人依旧没有作答,在她看来从加入霞云卫那一天起,她就反复的被告知,自己的使命与宿命,渐渐的妇人都忘记了自己究竟是听命还是认命。 “规矩二字无非方圆。究竟应当是外圆内方才叫规矩,还是外方内圆才是规矩?” 在门外听着二人的对话的黑毡帽少年有了兴趣,少年斜靠着门框右手食指弯曲抵住下巴吗“若是外方内圆,那便是严于律人宽于律己。便是色厉内荏,便是看似刚正不阿,实则毫无底线。可若是外圆内方,看似毫无章法却心中泾渭分明,只是着众人相处起来便也十分麻烦。你不知道其逆鳞何在,界限何在。便面看似八方玲珑,却一不小心便有可能越过对方心中的界限,倒像是个喜怒无常的怪物。”丁野似乎对自己的高谈阔论极为满意,自顾自地点着头。 妇人似乎有所领悟,“公子所指是外儒内法还是外法内儒?”见到少年点头,妇人正欲开口,却发现自己的答案似乎并非自己心里的答案。 “活着不好吗?”云雪澜突然话锋一转。 “活着当然好,可那要能活。若是因为自己贪生反而牵连家人最终死的人更多,那活着就不那么美好。可若是自己死了,活着的人可以因此活的更好,那他们活着才是真正的美好。” “从前是你们没得选择。才会觉得只有自己的死才会换来亲近之人的生。好像你越是想活下去,越想你与你身边之人一同活下去,你们却越该死一般。只有你自己不想活了,你身边之人,亲近之人才配活下去。这又是什么规矩什么道理?” 见到妇人低头不语,云雪澜继续道:“如今你们有的选,若是你想活,想看着你儿子金榜题名,看着他娶妻生子,看着他的学问被更多人奉为至圣哲理,看着你的女儿长大,成为一名扬名四方的杏林圣手,看着她寻得一位有情郎嫁为人妻,看看这她成了你一样的母亲。你可还甘愿赴死?若是你的女儿将来像你一样,为了她的孩子过的更好,明明有生路不走,却偏挑那一条死路,钻牛角尖一条路走到黑,你会在她身后拉扯她一下还是会催她走的再快些?” “若真能生,又有谁愿意真的去死?甘心赴死,无非是用自己的命去换子女的安稳太平日子,去赌他们光明一些的前途,至少不会像我与他们父亲这般,生死由不得自己便好。”妇人双眼婆娑,声音有些哽咽。 云雪澜手撑着桌子缓缓起身,少年艰难的弯腰伸出双手扶着妇人的双臂,轻轻向上抬起,“唐姨,快起来吧。”妇人抬起头,直视着少年,只是少年苍白的面容在她眼中已经模糊不清。妇人一边啜泣,一边颤抖着缓缓起身。 云雪澜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递给妇人。少年从不视人命如草芥,你可以不怕死,但不能不惜命,惜命乃是人性,唯有你惜命,我才会将你当作一个人。 云雪澜重新坐回椅子上道:“衔福城我有新的安排,你与高冕继续留在城中。城中的客栈重新装潢一番,你日后便是客栈的掌柜。客栈的名字改一下,就叫圆满吧。你与高冕日后见面的机会也会多一些。”圆满,人心所求皆圆满,衔福所谋皆圆满。 妇人感激的应了声是。 云雪澜继续道:“我要你三年内摸清这份名单之外,潜伏在城中的其他势力的谍子,掌握其行踪即可。另外,三年内除了各大势力在衔福城明面上的产业和落脚点之外,都要掌握在你手中。”妇人毫不犹豫,眼神中闪烁着炽热,点头应下。霞云卫之人绝无庸才,而妇人多年来一直配和高冕在这蒲苗村中做个村野闲妇,就连她自己也快忘了自己的真正擅长之事。她乃姓唐,数家嫡传之人,娘家姓范,商家开山祖师的范,翻云覆雨的中的那个范。 “高冕便继续留在衙门中,做好他的捕快即可,倒是你要多敦促他早点突破离魄瓶颈。年后衔福城便会换一位县令,这次的来人应当不属于哪方势力,陈氏兄妹会去试探此人。” 云雪澜笑了笑,声音故意压的很低,“至于你的儿子与女儿。””妇人闻言身子剧烈的颤抖一下,却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 “我想收纳令郎入霞云卫,高冕已经答应,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妇人抬起头,试探性的问了一句,“若是属下不应,该当如何?” “送他回你母家也好,或是送去中垚州的官学都由你们,只是希望不要耽误了这么好的读书种子。” “若是进了霞云卫?”妇人稍稍松了口气。 “我想安排他去坤定州,安排他进入付家。” 妇人躬身作揖,“公子本不必与我们商量的。”妇人本想再说一句,他能跟着公子这样的主人,是他的造化。发自肺腑,可因为发自肺腑却又说不出口。 “你的女儿年纪尚幼,我若将你一双子女都带离你身边实为不仁,但日后衔福城的危机与云隐城相比,可能犹有过之,也算为她考虑吧,我便想着让她以侍女身份跟在钟离先生身边。” 妇人闻言,眼中的感激之色再次氤氲了双眸。独臂老人从不肯亲自承认谁是自己的嫡传甚至都不肯承认师徒名分,但所谓侍女便是跟着老人钻研医道,当世医道,钟离自称其二,敢言一者又有几人。 可妇人还是面带忧虑的看着云雪澜,少年一笑,摆摆手道:“不必担忧此事,我与他在此事上虽有争辩,却亦有约定。如今我能青出于蓝,还要多谢唐姨你。也该让这个固执的老东西捏着鼻子吃瘪了。去他妈的狗屁规矩。”妇人颜面一笑,笑中带泪。 “属下依旧有一事不明。”妇人问道。 见到云雪澜询问的目光,妇人开口道:“公子是内方外圆之人?” 云雪澜沉思许久,却摇摇头,但也没有给出妇人答案。 “他是内禅外魔之人。”见到屋内两人的视线同时转向自己,黑毡帽少年讪讪一笑,他摊摊手道:“我说的有错吗?他是既有菩萨心肠又有雷霆手段。” 妇人闻言一笑,没有雷霆手段何谈菩萨心肠。 少年闻言一笑,无非是一念菩提一念阿鼻。 ------------ 第五十七章 少年意气 暮霭嵌琼钩,银河映九州。或许是短短一日内发生了太多事,丁野坚称自己疲累,未吃晚饭便早早睡去。 黑服少年休息的房间在凛潭疗伤房间的隔壁,上身赤膊的青年从服下云雪澜的丹药后一直保持着闭目调息的状态,只是青年除了胸口之外其他伤口已经不再渗出黑色粘液。胸膛处五个狰狞的窟窿,流出的黑液中已是大半鲜红,味道也不似先前那般腥臭刺鼻。 云雪澜一直等到青年手臂,肋下与肩膀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皮肉才稍稍放下心来。在唐姓妇人的再三劝说下,云雪澜才坐在凛潭疗伤的房间门口扒了几口饭,敷衍了事。妇人知道少年心焦便拉着自己那位一见到云雪澜就觉得心生好感的女儿回了自己屋子,生怕蹲在一旁眨巴着眼睛,痴痴望着俊秀少年的女孩让她这位未来的主人觉得心烦。 云雪澜坐在门口后背靠着并不算高的门槛,手里摆弄着一枚土黄色印章,乃是前日在山中遇袭时,为首的刺杀之人为了脱身丢下的那方印章。印章是用一块黄色石料雕琢而成,四四方方,上面并无任何纹饰显的极为古朴,只有底款儿上刻有一只额生独角的巨牛。 云雪澜摩梭着印章,冰凉温润。少年听到临近的脚步声,抬起头见到身着一身月白书生袍服的高鸿翔正走向自己。二人年纪相仿,只是身着白袍的少年身上的书卷气更浓些,看着温文尔雅,如沐春风。而身穿青衫的云雪澜却更像当空皓月,似举头可见又触手难及。 白袍少年先是行了个礼,却非同辈人之间的礼节,而是学生之于师长的作揖。云雪澜笑着对白衣少年点头回礼,后者撩起衣袍下摆坐在云雪澜身边。 白衣少年早已得知眼前之人的身份,却毫无怯场拘谨,他看向云雪澜手中把玩的印章,“公子手中的印章可否借我一观?”语气更像是两个相熟很久的朋友讨要对方一件新得的物件一般。 云雪澜将黄印放在少年的掌中,“你认识这物件?”语气之随意也不像今日才结识一般,更不像上位者对属下的交谈。 “认得也不太认得。”白衣少年语气略微有些迟疑,含糊的应道。 云雪澜将视线从少年手中的独角巨牛之上移至少年脸上,后者与云雪澜对视,有些腼腆道:“这印章上所雕刻的应当是兕,可据书上所载,兕当是苍黑色,可这印却是黄色的倒是让我有些不敢确定。”言罢,白衣少年将黄印重新放回云雪澜手中。 青衫少年略微有些惊讶,笑道:“我本以为你只读一些圣贤道理,想不到这类在读书人眼中只会泯然蒙童的陆离野史你竟也会涉猎。” “公子何必取笑我。若是读书只读道理,岂不是这世上的道理便会越来越少?我自幼便对这些旁类杂书感兴趣,可是这类书籍多会被学堂夫子视为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东西,见到便会焚毁,我便只是粗浅知道一些,否则也不会这般踌躇。公子可否为我解惑?” “你可听说过上古时的镇妖法宝?”云雪澜询问少年。 见到少年尴尬摇头,云雪澜微笑道:“你并非修武之人,不清楚这些武者间的秘辛倒也正常。”青衫少年便对白衣少意娓娓道来。 在悠久的岁月之前,人间乃是武道最鼎盛时期,似乎天道并未对武者有任何压圣,玄武境之上的武者数量堪比当今的离魄境之多。人间之人与天上仙人也算是和谐共处一世。但同一时期,大妖也同样横行世间,其妖力之强大可以一敌数名玄武境武者联手。因而许多早已飞升成为天上仙人的武者不忍昔日故土与同族遭受大妖残害便纷纷重返人间与人族武者携手抗敌。 当时大战持续数年,大妖也多被斩杀殆尽,为数不多的残留妖族也躲入大荒海外。有一位当时名动一时的人族炼器士,嫉于大妖的通天战力心生贪念,他在与众武者联手前往围剿最后一批残存世间的几头大妖时,趁大妖重伤,他将其魂魄以特殊神通封印在自己的几件法宝中。众人发现收入炼化大妖魂魄的法宝战力远胜从前,便纷纷效仿。只是留存世间的已无战力如此之强的大妖,武者便打起了神兽或是凶兽的主意,只是其威力却远远逊色于内含大妖魂魄的法宝。 这位炼器士心中贪念好似被大妖残魂所侵,变得愈发膨胀难以收敛,他妄图凭借手中几件法宝一统人间与天上两处世界。而其他武者,一方面的确忌惮他以手中的法宝为祸苍生,便联手诛杀此人。但武者心中却无一没有贪欲作祟,都打着小算盘希望自己可以得到这些法宝哪怕只有一件。 各怀鬼胎的武者在诛杀了炼器士后又继而诛杀得到其法宝的武者,周而复始。其惨烈犹胜昔日浩劫。于是大妖之患已解,世间之争伐又持续了千百年。 后来三教祖师不忍世人因心中贪念自相残杀,便联手以大神通将几件法宝损毁,这才平息了长达千年的烽烟。 只是一直有传言,三教祖师担心损毁几件宝物后,其中的大妖魂魄便会魂飞魄散,有违各道脉教旨,因而只是将几件凶器以大神通封印。 有人说,这只是那些心有不甘的武者心存的执念;有人说曾有参与此事的三教弟子亲口证实几件法宝尚存人件的说话,众说云云。 世间武者能人异士有何其多,又有武者以炼器神通仿造了几件法宝,只是其威能远不及昔日的十之一二。 虽然在千万年的光阴长河流逝中,有诸多关于修武与炼器各脉的传承早已终断,但后人依旧可以从一些古籍残卷的只言片语中与留存于世的道统传承中推演出昔日的一些秘辛。当然这种沧海拾遗珠可算见效甚微。 听完云雪澜的讲述白衣少年感慨唏嘘良久,“武者世界之精彩远胜于这竹简书页间的几行刻痕,几笔墨迹。我本以为这世间最复杂的是读书人的心思和算计,却不料与修武之人相比,却不过是蒙童之于学宫鸿儒。” 白衣少年高洪翔轻轻摇头苦笑,再次看向身旁少年掌心中托着的这枚黄印,“所以公子手中之物当是昔日某样法宝的仿品?” 云雪澜先是点头,随即摇头。“我曾在一处墓葬中翻阅过一些残卷,墓葬乃是昔日天人之战时人间武者的一位领袖的坐化之地。据卷上所述,昔年那位炼制了四样法宝,分别被其命名为囚牛印,内封兕之残魂;第二件为缚猿钟,其内乃是朱厌的残魄;其三为困狮鉴,内有狻猊魂魄;最后一件便是内钦原神魂的封枭扇。而我手上这枚印章应当是囚牛印的仿造之物,只是看其品相与当时施展时的威力,应当是近些年来某位炼器士的手笔。” 云雪澜说着将印章再次递到少年眼前,将底款儿冲上,“其上雕刻的并非兕,而是呲铁。” 白衣少年仔细端详许久却并未觉察出有何不同。 云雪澜解释道:“兕与呲铁皆为独角牛身皮毛青黑之兽。只是据传,古时有武者饲养呲铁,帮以铁喂之,其排泄之物坚硬远剩余铁,便被当时之人用以锻造兵器。而兕则是食人之大妖。铸造此印之人应当是无法驾驭兕的凶厉之气或是受到大道压圣根本无法仿造囚牛印,因而才将底款换成呲铁。虽然此印与昔年的仿品相比也仅有形似不具神似,但锻造之人的心智与手段却不容小觑。” 白衣高洪翔隐约间领会云雪澜之意,“公子的意思是要我进入付家后寻到此人?” 青衫云雪澜依旧先是点头随后摇头,“有这般炼器手段之人,自然不会是岌岌无名之辈,想必你进入付家后应当不难探听此人的消息。只是,此人在付家中的地位必定极高,你若无法成为付家几位未来话事人的心腹,成为付家幕僚核心怕也很难真正接触此人。” 云雪澜转头看向白衣少年,后者坚定点头,目光中皆是少年人的风发意气。 “且不说你究竟是否可以成功潜伏入付家。单说这一路北上,你孤身一人又非武者,沿途不能有人暗中保护你,也无法动用山庄潜藏在各处的谍子照应你,此去凶险未知,你可知道?” 白衣少年依旧点头,坚定目光中多了些炽热之色。 “坤定州可谓付家一手遮天,你到达此地后能否被付家之人注意到不仅凭借你的本事,更要看老天给不给你这份运气。付家向来崇武抑文,你身为读书人在那里得以出头之难更要翻倍计较。少则几年,多则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未必见得有出头之日。其中之寂寞苦楚,怀才不得志,乃至郁郁而终,你可能承受?” 白衣少年飒然一笑,满眼尽是少年人与读书人的风流,“既然前路这般艰难,公子为何又要将重任托付于我?” 云雪澜并未回答少年的话,他手撑着地,艰难起身,“你父母已为我云隐山庄尽忠职守多年,山庄与云家本就心存亏欠。而你身为长子,本可考取功名,日后未必没有紫袍加身之日,娶妻生子闲怡弄孙,既可尽人子之孝道,亦可为大夏,为天下百姓尽到一个读书人的本分。” 白衣少年一跃而起,双手一挥大袖飘摇,“可以为大夏百姓考取功名的读书人很多,可以为云隐山庄身穿紫袍的霞云卫亦有很多。有幸可为公子筹谋走一遭付家的侠骨云卫唯我一人,有幸为天下太平而可赴死的当世读书人,我愿作第一人。” 白衣少年两袖无风自动,皓月皎皎不及白衣飘飘。 云雪澜双手轻轻一抖,袖口滑落露出清瘦皓腕,青衫少年躬身深深作揖,久久未起。身前少年白衣鼓荡,尽是读书人的意气与年轻人的浩然气。他替那些未来将与青衫少年共守天下太平的读书人,为将来那些从不怕死,却也本不该死的年轻人受了这一拜。 云雪澜起身时,左臂衣袖清风徐来,一道红色光晕从少年袖口飘出,化作一缕微风钻入白衣少年鼓荡不止的袖中。 最意气读书人,最得意少年郎。 送你一份见面之礼,送你一块进入付府的敲门砖。 亦是临别赠礼,这一别,可半甲子,可生死。 ------------ 第五十八章 云梁昔年 按照多地的习俗,在大年初三这日是有送神一说。意指将过年时请入家中的神灵祖宗英灵恭敬的送走。就算民间百姓都希望得到先辈与神灵庇护,但敬畏之心总是更多一些。人间有那人间事,阴间有那阴间事,天上有那天上事。逢年过节团聚片刻聊慰追思即可,求了个心安,便当各归各位。百姓继续过百姓的日子,神灵与先祖也多半不会保佑他们的子孙后人。 在这一日蒲苗村的村民百姓看不到英灵与各路神仙的离去,但却见到停靠在高家门前的马车缓缓离去,只是这次驾车的却是一位头戴斗笠看不清容貌的青衫男子。 两日来,村中之人对车中来人的好奇与议论如同响起在各处的爆竹声,从未停歇。只是平日里可以算是夜不闭户的小院却一直大门紧闭,隔绝了村中之人的窥视。庄稼人的这种窥探并无恶意,只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来生活的一成不变让他们对极力寻求一些消除乏味的佐料,尤其在过年的时候若是有些邻里街坊的轶闻趣事便是比腊肉,豆腐丝,猪头肉还要够劲儿的下酒菜。 马车碾着满地的红色纸屑朝着西南而去。行驶上官道后,有一处方圆十几丈的深坑,是大年初一那日突然出现在官道之上的。有衔福城与附近村子的百姓闻讯而来,只为目睹传言中的神坑。 深坑已将这处的官道完全毁去,车马也无法通行,衔福城衙门便让所有值班的与休假与休睦在家的衙役连夜挑运来沙土石块等铺路的材料,又按照衙门登记在册的户籍信息去挨家挨户请擅修路的工人。虽然大过年的被拉出来开工,且民间有正月不动土的讲究,工人们多是咒骂抱怨,只是听到衙门开的工钱,这些之前还苦着个脸,恨不得用柴刀劈砍死眼前这位来找自己出工之人的工匠们,便笑呵呵的改口说,谈什么工钱啊,为一方百姓造福是积德。说着还不忘问上一句,工人的人手够不够,我表弟的侄子也通晓这门手艺,不如叫上他一起,多把力气也好早点把路修好不是云云。 于是像是又过了第二次年的工人们在填土铺路时干的格外起劲,好像每一铁锹镐头下去便都能挖到金子一般。只是不知道哪个心思活络之人,偷偷与其他工人言语,说我们这是按天计算工钱,若是大家活儿干的太快早早收工那便只赚了这几日的工钱。反正大过年的被叫来做工,家里的婆娘已经是有了怨言,若是可以磨蹭着拖上几日工期,便是口袋里就多出百十来文钱。把大头上交给家里管钱的那位,晚上不仅好酒好菜伺候着你,晚上还能先上炕把这被窝给你暖了。自己再留下一些私房钱,年后去喝点小酒儿,或者去城南的青柳街楼子里找几位姑娘,那滋味儿不比家里管账的黄脸婆要好? 在此人的教唆下,这群原本朴实的工人们便也打起了各自的小算盘。虽然干活儿时看着比之前更卖力,脸上的表情就跟讨了个新媳妇儿一样。可是这工期的进展速度却比之前慢了很多。只是勉强让一乘车马通过。还好在正月里进出衔福城的车马并不多,并没有出入城方向的两路车马抢路的事情发生。 此刻临近晌午,恰逢休工,几十个肌肤黝黑的汉子或是蹲在路边抽着旱烟,或是三两成群的坐在土堆下面开着荤腔儿。也有几人,学着天上的日头懒洋洋的打着哈欠。 一架寻常的马车从衔福城的方向驶来,驾车的青衫男子将斗笠压的极低,看起装束应当是个大户人家的书童。临近大坑时,一名衙役上前拦下了马车,并非盘查任何,只是提醒驾车之人,车内若是有人或是拉了货物,要尽量靠着深坑边缘的一侧,以免尚未稳固的路面因为负重而坍塌出了什么意外。毕竟大过年的,路坏了倒是可以重修,可若是人出了闪失便是红事变白事了。 少年低声与衙役道了声谢,说了些拜年的吉利话儿,这是衙役这几日来听到的头一回,心理想着,果然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一个车夫都这般会说话明事理,让人觉得极为舒服。 衙役侧身让出路来,马车继续咯吱咯吱的朝前行着。 靠近深坑的地方,有一辆手推的平板车,是之前用来运沙土的。车辕处靠着一个中年汉子,正在打盹儿。这名中年汉子不知是皮肤比其他的工人更白些,似乎日子过得更好,因而不受其他工人的待见,亦或是才在衔福城做这一行,与其他的工人都不相熟,因而无论在作工时还是休息时,汉子都是一个人,也无人上前与之攀谈。 马车声似乎打断了汉子的美梦,他皱了皱眉,眼睛半睁着瞥了一眼马车。好像感受到汉子不满的目光,驾车的青衫男子侧过头对着汉子,斗笠的帽檐儿上下晃动了一下,应当是在与中年汉子点头致歉。汉子却没有理会,依旧阴沉着脸继续闭目。 南梁原本是大夏昔日最大的藩属之地,其国境可比大夏南方三州之地。只是南梁的藩王一直不甘臣服于大夏,作为大夏藩属国之时便一直挑衅天威或是与大夏掰掰手腕。只是那时的大夏正值鼎盛时期,而南梁虽地域辽阔却多是未被开荒的古林沼泽,终年毒瘴环绕人迹罕至。因其境内环境恶劣故而人丁稀少,尚武轻文的思潮盛行,一直被大夏视为蛮夷之地。 虽然每每与大夏的较量都是南梁的自取其辱,但其一直以来试图脱离大夏辖治的念头,逐渐从痴心妄想变成励精图治,从野心勃勃变成雄心壮志。 随后南梁内部也屡有王权更迭,直到如今南梁皇室兆氏先祖以军权篡王权后,以铁血手腕清剿异党。用一把把铡刀铡掉所有与之夺权之人的头颅,又用一颗颗人头活生生吓得那些本心有不满之人不敢开口,这才使王权不再旁落。 据传,当年屠杀之时,有数万把砍刀刀刃砍得起了卷儿,万余颗带血的人头铺满地上无处掩埋,血流成湖,行刑的刽子手中也有几人见此情景昏厥于当场。因尸骸推挤如山,无法搬运掩埋,最后便是近百名中武境与上武境的武者御空抛洒石灰药粉于尸骸之上,后有精通水法的武者引江海之水于此处,残尸尽化白骨,才避免尸体腐败带来疫灾。 之后又有天生亲土的武修与擅火系的修士联手施法,才将这千里之地内的累累白骨化作尘埃。有阴阳家修士曾无意中泄露天机,兆氏此举并非真的无法处理成千上万的逆党。大可以请几十名擅长群战或是钻研功法符箓的中武境武者,施展各自神通不要一个时辰便可将这些与新王为敌之人尽数屠戮,事后对其尸骸的处理也不必这般繁琐。 而兆氏之所以舍简求繁,一是因为当时的兆姓梁王杀心极重,以此法为之不仅能震慑心怀不满之人,更可断了这些与自己为敌之人入轮回转世的契机。更重要的是,兆氏欲以杀道成王道,以怨气压圣王气后可生龙气。此间秘辛与术法这位阴阳家修士则讳莫如深,只是此人不久后便因修炼走火入魔而暴毙。 也有民间流传,当时的埋骨之地乌云蔽天数月不见天日。居住附近的百姓夜间闻听凄凄嚎哭之声,自此再无宁夜。 为平怨气,有得道高僧身披金色袈裟坐于洁白莲花法台之上,口诵经文七七四十九日;有头戴芙蓉冠的道家修士坐于云端,浮尘搭肩手捏法诀四旬有余;有大儒手捧青色书页,双袖罡风鼓动不休;终见百鬼夜行势如洪流决堤,经久怨气终得消散,云开见月明。 此后兆氏一族在南梁如日中天,倒是占尽了南梁一地的天时地利人和。南梁又施以文人南度之政,以各种手段从大夏迁徙读书种子与各文脉文人。其中多以在各自原本家乡苦读多年却未得功名;或是并不受到各自道统文脉执牛耳者的重视;亦或是自己主张的学问道理遭受文坛诟病,将其所著文章视如厕纸。 这些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便在心灰意冷时,在对自己家乡,对自己家乡文坛,对自己家乡道统失望透顶时,背井离乡。有的是破口大骂,去他娘的读书人的风骨。只为在他乡讨得生计。有的则是心怀忍辱负重之志,背负叛家辱国的骂名,只为在士林贫瘠之地,让自家学说发芽开花。 虽然在大夏之人眼中,南梁从蛮夷之地变为滋生歪理邪说,藏污纳垢之地,却也无法对南梁之地日益浓郁的文运与文坛蒸蒸日上的繁荣景象视而不见。 天下文运似与国运一样此消彼长,大夏几任新帝相较于前朝帝王略显庸碌,因而国力日渐孱弱,便出现了诸藩国叛离大夏之乱。南梁便是在此时吞并临近几个小国,梁王称帝不再向大夏称臣。继任梁帝野心不限于此,屡屡出兵侵犯,两国连年交战。近年来虽然暂息兵戈烽烟,但两国世仇无论是庙堂朝野还是江湖民间,早已深入血脉筋骨。 南梁朝野内外仇视与藐视大夏,却唯独对与自己交手千百年的云隐山庄百感交集。除了有想将整个云家及其附庸覆灭的仇恨,更多的则是互为对手的惺惺相惜。尤其是云隐山庄素来直言自己恪守国门并非为尽忠大夏君主,并非为与柴姓皇室恩义,并非为彪炳史册,并非为王爵承袭,为的只是云隐城以北的天下百姓。而在此事上的言行一致,则最让南梁之人钦佩敬重。 无论是昔日的统兵将领,或是武道攀登山巅者,甚至连南梁皇帝都曾慨叹。奈何横亘在云梁之间的乃是国仇。 南梁某地的一座隐蔽庄园中,一位身着素衣的中年男子将一只蓝瓷碗放在侍女手中的玉盘之上,又拿起盘中的方巾擦了擦嘴角的药渍。 “大人的伤势可痊愈了?”侍女身侧的一名华服中年人语气极为恭敬的关切询问。 “恢复的十之八九。只是重回巅峰战力还需要些时日。”素衣男子将方巾放回玉盘中,侍女躬身退出房间。 华服男子闻言面露喜色,“大人身体无恙便好,否则上面怪罪下来,小人难辞其咎。大人有何需要尽管吩咐。” “就连这屋内的熏香用的都是重阳钱都未必千金可求的凤槃香,我若再久病不愈,怕是要被人疑有心佯病了。”素衣男子看了一眼屋角的一尊麒麟紫铜香炉道,烟气袅袅从兽口而出。只是说话的语气到后来略有些嘲讽。 华服男子谄媚一笑,故作歉意道:“大人莫要误会,这些人的确是上面保护大人安危,大人身份特殊,啊不,身份尊贵。又重伤昏迷多日,若是有歹人趁机加害大人,稍有闪失,我们先前谋划之久与大人的涉险赴梁将皆为泡影。” “是保护还是监视,你们心知肚明,我已苏醒多日,你上面之人却迟迟不来见我。究竟为何已无需我多言。”说着,素衣中年拿起床边倒扣的一本书继续翻阅起来。 “上面派人保护大人,实乃是对大人的重视。大人之于我南梁之重,岂是小人这种笨嘴拙舌之辈可以妄论的。”见到床榻之上的素衣中年目不斜视,似乎心有不悦,华服男子继续道:“并非是上面之人不信任大人,实则现在恰逢春节,各类应酬实在是脱不开身。等过几日上面之人必定亲自拜访大人。” 闻言,素衣男子愣了一下,视线从书页上移开转向华服男子:“春节?” 华服男子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恍然,点头道:“为了不叨扰大人修养,我们所在之处远离市井,庄子内的人都忧心大人,自然无人有过年的念头。” 素衣中年闻言轻蔑一笑,他放下手中书,“今日初几了?” “回大人,初三。” “初三了。”素衣男子自言自语,“过年啦,庄子里也该放了爆竹吧,也该贴了春联和福字吧。” “回大人,庄子里没贴。”华服男子有些心虚道。 “没贴吗?是因为我才没过这个年吗?”声音呢喃。 ------------ 第五十九章 初五入阳 重新修复的路面还有一些松软,不并不十分平整,马车行驶其上速度也放缓了许多 靠着平板车的中年汉子听见车轮从身旁碾过,上了新道的声音,紧闭的双眼陡然睁开,两道凌厉的目光射向行驶在深坑边缘的马车。男子左手重重一拍地面,一道黄色的土浪劲气卷起地上的沙石涌向马车的尾部。 几声金石碰撞的声音吸引了在场的工人与衔福城的衙役,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这里,只见有十余条成人小臂粗细的藤条从马车后方的地面钻出,藤条前端生有利爪状的触手,正员缠绕抓服马车,却被如同黄龙一般的涂色劲气击断,藤蔓坠地时犹如金属板掷地有声。 回过神来的几名衙役,一边冲向藤蔓冒出之地,一边冲着马车叫喊,要求驾车之人勒马停车,还有几人将戒备的目光投向土黄色气浪的源头。 只是似乎因为喧闹嘈杂声盖过了几名官差的喊叫声一般,马车依旧向前行驶,仿佛是被黄色土浪推助一般,行驶速度反而更快了些。 就在几名衙役冲到深坑之旁,地面突然炸裂,将靠近的几名官差震的接连到底,口鼻溢血,伤势颇重。地面炸裂的震颤让刚刚铺设的路面坍塌,沙石纷纷滚落入深坑。前行的马车也摇晃了几下,险些滑落坑中。 从地面炸裂出跃出三名身穿灰衣的蒙面之人。三人的两袖之中各伸出十余条如同先前一般的藤蔓,如同章鱼的触须一般超然向前方的猎物。亦如同闻见血腥的毒蛇,群蛇出动蜂拥向自己的盘中美餐。 平板车旁的中年男子双手齐拍地面,一跃而起,在空中调整了一下身形,双手一抖,手中一条粗长铁链击射而出,锁链两端皆是月牙形的锋刃。两把锋刃势如两柄收割韭菜的镰刀,将其所及之处的藤条尽数斩断。 男子一边双手舞动,手中黑索有如两条捕猎的游龙,灵巧的在蛇群间捕食一般。男子落地时,身子微微下蹲,双足在地面重重一踏。震颤的地面似是一条扭曲翻腾的大蛇,被人用脚死死踩住七寸一般,骤然不动。沙石的滚落与马车的摇摇欲坠也因此平息。马车继续急速向前。 男子并未就此停手,他右臂甩出,月刃横扫向其中一名灰衣人的腰间。三名灰衣人先前忙于对马车出手,虽觉察到有人从旁作梗却并未备好应对之策。被锁定的灰衣之人怒喝一声,一边狼狈的将被站短头颅的藤蔓蛇群收入袖中,一边向一侧躲避。 银色月刃带着黑色蟒外从灰衣男先前站立之处扫过,在空中留下一道墨色切痕。正当灰衣男子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正欲稍作调整转守为攻时,却听到“砰”的一声闷响。灰衣男子心头一紧,循声望去,却未见任何异状。 正当灰衣蒙面人疑惑间,却见自己的另外两名同伴正目眦欲裂的望着自己,口中发出母兽丧崽的哀嚎怒吼。灰衣人心头疑惑更盛,却忽觉左肩处先是一丝冰凉,而后又一阵温热,男子侧头望向自己左键的同时,钻心刺痛便也从左肩骤起。目光所至处,唯有如镜面一般平滑的切面鲜血如柱般喷涌。 或是因为袭遍全身的疼痛,或是因为入目的恐惧,灰衣人惨叫一声,同时倒向地面。眩晕间他见到地面已被鲜血染的暗红粘稠,坑洼斑驳的路面上还有一只半握拳的手臂,似乎是在对自己招手,又似极力推开倒地的自己,更似那满地的残藤断爪,试图抓住已经行驶远去的马车。 灰衣人下意识的伸出右手艰难的握向自己左肩的断口处,入手的只有粘稠的空气。本将重重倒地的他,却顿时感觉自己离地面又越来越远,自己的手臂渐渐缩小,自己的身体渐渐缩小,最后入眼的便是一具熟悉又陌生的无头独臂灰袍身躯砸在同样灰色的路面溅起的灰色烟尘。 其余两位回过神来的灰衣人,喉咙间挤出带着血腥气的沙哑嘶吼,一人双臂用力抖动,再次从袖口蔓延出十余条狰狞藤蔓,只是两袖间的藤条各自缠绕盘错在一起,化作两条生有时即可脑袋的巨蟒直奔手持黑链的男子而去。 与此同时,另外一人双手垂向地面,袖中的藤蔓钻入土中,像是十几条巨型蚯蚓吞噬掉前方泥土直扑对手的下怀。 持链男子面无惧色,他将一端的铁链抛向半空,另一端的月刃则直接插入地面。 男子脚下的地面骤然而生一只土黄色的巨蟹,挥舞如同月牙般闪者寒芒的双鳌迎击破土而出的蚯蚓。半空中的铁链化作巨蟹的长尾,阴钩刺向巨蟒。巨鳌与虫身激烈碰撞,蟹尾与蟒首互相纠缠刺咬。 烟尘四起,围观众人惊恐间竟无人逃离,有些距离双方战犬较近的,直到口鼻中塞满腥臭泥土才一边大口呕吐呼吸,一边面色苍白的向衔福城的方向跑去。几名衙役也回过神儿来,连忙抢着回城求援,以逃离此处的凶险。 待到此处烟尘缓缓散去,场间已经空无一人。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上前查探。 一名年轻的衙役在先前抢着回衔福城送信求援时,因为恐惧表现得最为积极,被其他几名同袍能操了嗯白眼相待好一会儿。此刻已经恢复些理智得年轻官差觉得自己之前得表现泰国丢人,想着应当在此时挽回些颜面。年轻人的虚荣心与好强之心让他的胆气也足了很多。 青年深吸一口气,斜眼看了几个站的比自己还要靠后的年长衙役们,脑袋微微上扬,鼻孔中发出极响却短促的冷哼,便阔步朝着先前四人交手之处而去。 身后的几名官差本想着出言提醒这位愣头青,年强人在衙门里极其看重面子是出了名的。只是几人互相对视一眼,想到方才年轻刃对自己的不屑于轻蔑,便打消了好言提醒的打算,合计着让这小子吃吃亏,或是出出洋相,长些教训。日后好好和他们这些行中前辈学习请教,态度更是要放恭敬一些,前辈们不上前查探并非真的害怕胆怯,而是经验丰富,早已预料到该处尚有危险。 正这般想着,年轻衙役早已来到之前的战场。众人远远的见到年轻人正在低头四处查看什么,偶尔还会蹲下身子仔细检查什么。只是几人预料或者期待中的意外并未发生,几人也不知是为他们的年轻同伴长舒一口气,还是该为青年的安然无恙而心怀失望。 年轻衙役在原地站了许久,却也不没有回来于众人说明此地的情况,也没有示意众人该地并无危险,叫大家放心前去。众人便好奇焦急的看着一动不动的年轻背影。 片刻,有人轻声说了一句“不好”提醒了其他几人,众人正欲上前查看,却见青年突然弯着腰身体抽搐起来。 其他几名衙几名胆子大些的工人也顾不上那么多,冲向年轻人。只是走近时才发现年轻人正双臂支着膝盖弯腰呕吐不止。 众人不解间已经来到年轻衙役的身侧,视线四处扫去,都是些粗鄙的大老爷儿们,竟然也有几人俯身呕吐不止。剩下几个强忍着故作镇定之人用手捂住嘴,试图强行将涌上喉咙的酸水咽下去,却依旧难以压抑喉咙间的沸腾之感,也是低头张嘴污秽之物破闸而出。在场之人这才明白先前年前衙役的九九精立究竟为何。 “这死的也太惨了吧?是人干的吗?”一位年轻时也曾担任过仵作的中年衙役抹了一把嘴角说道。 “应,应该是人吧,大白天不至于有妖魔吧?”年轻的衙役结结巴巴的答道。 眼前的地面散落着无数快大小规格几乎一样的碎肉,每块都约么有婴儿拳头大小,四边被切的平整光滑,皮肉间的骨骼都被削的像白瓷一般。 “应该是那个工人干的。”另外一名脸色惨败的衙役道,说着还四处搜寻着什么。 “看这尸块的衣着应当是那两位灰衣之人的。那个工人应该是离开了。” “好家伙,这年过得没出几天三斯波武修在衔福城交手,死伤又这么多。万一是有背景靠山的,日后怪罪到我们衔福城来可得了。” “刚才那个工人你们谁认识?”年长得中年衙役对着身后的工人大喊问道:“你们有谁认识先前的工人?是什么来路?” 跟在衙役身后已经被吓得又退回去很远的工人们相互议论着似乎对这位与他们共事几日的男子都没有太深的印象。 正当众人窃窃私语之时,一个续着养蓄胡子的中年含糊的开口,“我记得在招工登记时见过刚才那人,我记得他好像说他姓金。” “妈的,这路还没修好又毁了大半,不知道又要拖到什么时候。”一位衙役看着满目疮痍的路面。不仅深坑没有填平,反而更多的路面毁于先前交战的波及。听到衙役的话,工匠们则是尽量克制自己表现出一幅苦大仇深,忧国忧民的表情,以免出卖了自己内心的狂喜。对于他们来说,之后几日的工钱怕是够家里一年的开销。十几号人各怀心思,打扫起眼前的狼藉。 已经在官道上行驶了很久的马车,车门被拉开,一个头戴黑毡帽的少年从车厢中探出脑袋拍了一下驾车之人的肩膀说到:“刚才颠簸的我都快吐了。你去车厢里歇着,换我来赶车。” “你这么懒的人竟然还会主动赶车?怕是姜曳哥把你赶出来的吧?”驾车之人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来,露出一张面黄肌瘦的中年人面容。 “刚才那个出手帮我们的人好像有些面熟。我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黑毡帽少年从车厢中走出,坐在青衫中年人的身旁,“还是外面空气好,车厢里光是药味,憋死我了。” 已经换上一张中年人面皮的云雪澜将手中的斗笠扣在丁野的黑毡帽之上,“刚才那人,大年二十九把你打的差点和破庙一起埋了,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丁野闻言愣了一下,恍然想到什么道:“分明是你被打的连条裤子都不剩了。不过他不是要杀我们吗?怎么会出手来救我们?其他三个人又是什么来历?” “他啊,应当是欠了姜曳哥一条命。所以来还个人情。”说着云雪澜砖头看向车厢。车内的黑衣青年盘膝而坐正在闭目修炼。周身玄色寒气缭绕,让青年尺许内的空气都凝出了冰霜。只是寒气被马车车厢的禁制阻挡,车外之人无法察觉。 青年男子并未开口,以心湖传音道:“那日留手的也不只我一人。”驾车的云雪澜闻言也轻轻点了点头。 “欠了冰块儿脸一条命?”丁野摘下头上的斗笠,又重新戴到云雪澜的头上,“你这张脸实在太丑,还是遮挡一下,大过年的别影响小爷心情。” 云雪澜压低了一下帽檐,却对丁野的问题答非所问,“想不到这人还挺有意思。付家竟然又这般有意思之人。” “你脑子是被你那什么雷符炸傻了吧?他要杀你,你说他有意思。” “但今日他也救了我们。”云雪澜抖了一下手中的缰绳,“日后应当还会再见吧。” 官道之上,留下深浅不一的马蹄印与车辙。一名身穿粗布长衫的中年男子缓步顺着车马留下的轨迹前行。他望着西方的黑点喃喃自语,“好一个云隐山庄,好一个云雪澜,可不付家那些个心比天高目中无人的同龄人强上太多。传言终归是传言,还是要眼见为实。” 坐在马车上的云雪澜突然打了个喷嚏,少年微微一笑,“新年新气象,初五入离阳。” 第五十九章 重新修复的路面还有一些松软,不并不十分平整,马车行驶其上速度也放缓了许多 靠着平板车的中年汉子听见车轮从身旁碾过,上了新道的声音,紧闭的双眼陡然睁开,两道凌厉的目光射向行驶在深坑边缘的马车。男子左手重重一拍地面,一道黄色的土浪劲气卷起地上的沙石涌向马车的尾部。 几声金石碰撞的声音吸引了在场的工人与衔福城的衙役,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这里,只见有十余条成人小臂粗细的藤条从马车后方的地面钻出,藤条前端生有利爪状的触手,正员缠绕抓服马车,却被如同黄龙一般的涂色劲气击断,藤蔓坠地时犹如金属板掷地有声。 回过神来的几名衙役,一边冲向藤蔓冒出之地,一边冲着马车叫喊,要求驾车之人勒马停车,还有几人将戒备的目光投向土黄色气浪的源头。 只是似乎因为喧闹嘈杂声盖过了几名官差的喊叫声一般,马车依旧向前行驶,仿佛是被黄色土浪推助一般,行驶速度反而更快了些。 就在几名衙役冲到深坑之旁,地面突然炸裂,将靠近的几名官差震的接连到底,口鼻溢血,伤势颇重。地面炸裂的震颤让刚刚铺设的路面坍塌,沙石纷纷滚落入深坑。前行的马车也摇晃了几下,险些滑落坑中。 从地面炸裂出跃出三名身穿灰衣的蒙面之人。三人的两袖之中各伸出十余条如同先前一般的藤蔓,如同章鱼的触须一般超然向前方的猎物。亦如同闻见血腥的毒蛇,群蛇出动蜂拥向自己的盘中美餐。 平板车旁的中年男子双手齐拍地面,一跃而起,在空中调整了一下身形,双手一抖,手中一条粗长铁链击射而出,锁链两端皆是月牙形的锋刃。两把锋刃势如两柄收割韭菜的镰刀,将其所及之处的藤条尽数斩断。 男子一边双手舞动,手中黑索有如两条捕猎的游龙,灵巧的在蛇群间捕食一般。男子落地时,身子微微下蹲,双足在地面重重一踏。震颤的地面似是一条扭曲翻腾的大蛇,被人用脚死死踩住七寸一般,骤然不动。沙石的滚落与马车的摇摇欲坠也因此平息。马车继续急速向前。 男子并未就此停手,他右臂甩出,月刃横扫向其中一名灰衣人的腰间。三名灰衣人先前忙于对马车出手,虽觉察到有人从旁作梗却并未备好应对之策。被锁定的灰衣之人怒喝一声,一边狼狈的将被站短头颅的藤蔓蛇群收入袖中,一边向一侧躲避。 银色月刃带着黑色蟒外从灰衣男先前站立之处扫过,在空中留下一道墨色切痕。正当灰衣男子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正欲稍作调整转守为攻时,却听到“砰”的一声闷响。灰衣男子心头一紧,循声望去,却未见任何异状。 正当灰衣蒙面人疑惑间,却见自己的另外两名同伴正目眦欲裂的望着自己,口中发出母兽丧崽的哀嚎怒吼。灰衣人心头疑惑更盛,却忽觉左肩处先是一丝冰凉,而后又一阵温热,男子侧头望向自己左键的同时,钻心刺痛便也从左肩骤起。目光所至处,唯有如镜面一般平滑的切面鲜血如柱般喷涌。 或是因为袭遍全身的疼痛,或是因为入目的恐惧,灰衣人惨叫一声,同时倒向地面。眩晕间他见到地面已被鲜血染的暗红粘稠,坑洼斑驳的路面上还有一只半握拳的手臂,似乎是在对自己招手,又似极力推开倒地的自己,更似那满地的残藤断爪,试图抓住已经行驶远去的马车。 灰衣人下意识的伸出右手艰难的握向自己左肩的断口处,入手的只有粘稠的空气。本将重重倒地的他,却顿时感觉自己离地面又越来越远,自己的手臂渐渐缩小,自己的身体渐渐缩小,最后入眼的便是一具熟悉又陌生的无头独臂灰袍身躯砸在同样灰色的路面溅起的灰色烟尘。 其余两位回过神来的灰衣人,喉咙间挤出带着血腥气的沙哑嘶吼,一人双臂用力抖动,再次从袖口蔓延出十余条狰狞藤蔓,只是两袖间的藤条各自缠绕盘错在一起,化作两条生有时即可脑袋的巨蟒直奔手持黑链的男子而去。 与此同时,另外一人双手垂向地面,袖中的藤蔓钻入土中,像是十几条巨型蚯蚓吞噬掉前方泥土直扑对手的下怀。 持链男子面无惧色,他将一端的铁链抛向半空,另一端的月刃则直接插入地面。 男子脚下的地面骤然而生一只土黄色的巨蟹,挥舞如同月牙般闪者寒芒的双鳌迎击破土而出的蚯蚓。半空中的铁链化作巨蟹的长尾,阴钩刺向巨蟒。巨鳌与虫身激烈碰撞,蟹尾与蟒首互相纠缠刺咬。 烟尘四起,围观众人惊恐间竟无人逃离,有些距离双方战犬较近的,直到口鼻中塞满腥臭泥土才一边大口呕吐呼吸,一边面色苍白的向衔福城的方向跑去。几名衙役也回过神儿来,连忙抢着回城求援,以逃离此处的凶险。 待到此处烟尘缓缓散去,场间已经空无一人。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上前查探。 一名年轻的衙役在先前抢着回衔福城送信求援时,因为恐惧表现得最为积极,被其他几名同袍能操了嗯白眼相待好一会儿。此刻已经恢复些理智得年轻官差觉得自己之前得表现泰国丢人,想着应当在此时挽回些颜面。年轻人的虚荣心与好强之心让他的胆气也足了很多。 青年深吸一口气,斜眼看了几个站的比自己还要靠后的年长衙役们,脑袋微微上扬,鼻孔中发出极响却短促的冷哼,便阔步朝着先前四人交手之处而去。 身后的几名官差本想着出言提醒这位愣头青,年强人在衙门里极其看重面子是出了名的。只是几人互相对视一眼,想到方才年轻刃对自己的不屑于轻蔑,便打消了好言提醒的打算,合计着让这小子吃吃亏,或是出出洋相,长些教训。日后好好和他们这些行中前辈学习请教,态度更是要放恭敬一些,前辈们不上前查探并非真的害怕胆怯,而是经验丰富,早已预料到该处尚有危险。 正这般想着,年轻衙役早已来到之前的战场。众人远远的见到年轻人正在低头四处查看什么,偶尔还会蹲下身子仔细检查什么。只是几人预料或者期待中的意外并未发生,几人也不知是为他们的年轻同伴长舒一口气,还是该为青年的安然无恙而心怀失望。 年轻衙役在原地站了许久,却也不没有回来于众人说明此地的情况,也没有示意众人该地并无危险,叫大家放心前去。众人便好奇焦急的看着一动不动的年轻背影。 片刻,有人轻声说了一句“不好”提醒了其他几人,众人正欲上前查看,却见青年突然弯着腰身体抽搐起来。 其他几名衙几名胆子大些的工人也顾不上那么多,冲向年轻人。只是走近时才发现年轻人正双臂支着膝盖弯腰呕吐不止。 众人不解间已经来到年轻衙役的身侧,视线四处扫去,都是些粗鄙的大老爷儿们,竟然也有几人俯身呕吐不止。剩下几个强忍着故作镇定之人用手捂住嘴,试图强行将涌上喉咙的酸水咽下去,却依旧难以压抑喉咙间的沸腾之感,也是低头张嘴污秽之物破闸而出。在场之人这才明白先前年前衙役的九九精立究竟为何。 “这死的也太惨了吧?是人干的吗?”一位年轻时也曾担任过仵作的中年衙役抹了一把嘴角说道。 “应,应该是人吧,大白天不至于有妖魔吧?”年轻的衙役结结巴巴的答道。 眼前的地面散落着无数快大小规格几乎一样的碎肉,每块都约么有婴儿拳头大小,四边被切的平整光滑,皮肉间的骨骼都被削的像白瓷一般。 “应该是那个工人干的。”另外一名脸色惨败的衙役道,说着还四处搜寻着什么。 “看这尸块的衣着应当是那两位灰衣之人的。那个工人应该是离开了。” “好家伙,这年过得没出几天三斯波武修在衔福城交手,死伤又这么多。万一是有背景靠山的,日后怪罪到我们衔福城来可得了。” “刚才那个工人你们谁认识?”年长得中年衙役对着身后的工人大喊问道:“你们有谁认识先前的工人?是什么来路?” 跟在衙役身后已经被吓得又退回去很远的工人们相互议论着似乎对这位与他们共事几日的男子都没有太深的印象。 正当众人窃窃私语之时,一个续着养蓄胡子的中年含糊的开口,“我记得在招工登记时见过刚才那人,我记得他好像说他姓金。” “妈的,这路还没修好又毁了大半,不知道又要拖到什么时候。”一位衙役看着满目疮痍的路面。不仅深坑没有填平,反而更多的路面毁于先前交战的波及。听到衙役的话,工匠们则是尽量克制自己表现出一幅苦大仇深,忧国忧民的表情,以免出卖了自己内心的狂喜。对于他们来说,之后几日的工钱怕是够家里一年的开销。十几号人各怀心思,打扫起眼前的狼藉。 已经在官道上行驶了很久的马车,车门被拉开,一个头戴黑毡帽的少年从车厢中探出脑袋拍了一下驾车之人的肩膀说到:“刚才颠簸的我都快吐了。你去车厢里歇着,换我来赶车。” “你这么懒的人竟然还会主动赶车?怕是姜曳哥把你赶出来的吧?”驾车之人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来,露出一张面黄肌瘦的中年人面容。 “刚才那个出手帮我们的人好像有些面熟。我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黑毡帽少年从车厢中走出,坐在青衫中年人的身旁,“还是外面空气好,车厢里光是药味,憋死我了。” 已经换上一张中年人面皮的云雪澜将手中的斗笠扣在丁野的黑毡帽之上,“刚才那人,大年二十九把你打的差点和破庙一起埋了,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丁野闻言愣了一下,恍然想到什么道:“分明是你被打的连条裤子都不剩了。不过他不是要杀我们吗?怎么会出手来救我们?其他三个人又是什么来历?” “他啊,应当是欠了姜曳哥一条命。所以来还个人情。”说着云雪澜砖头看向车厢。车内的黑衣青年盘膝而坐正在闭目修炼。周身玄色寒气缭绕,让青年尺许内的空气都凝出了冰霜。只是寒气被马车车厢的禁制阻挡,车外之人无法察觉。 青年男子并未开口,以心湖传音道:“那日留手的也不只我一人。”驾车的云雪澜闻言也轻轻点了点头。 “欠了冰块儿脸一条命?”丁野摘下头上的斗笠,又重新戴到云雪澜的头上,“你这张脸实在太丑,还是遮挡一下,大过年的别影响小爷心情。” 云雪澜压低了一下帽檐,却对丁野的问题答非所问,“想不到这人还挺有意思。付家竟然又这般有意思之人。” “你脑子是被你那什么雷符炸傻了吧?他要杀你,你说他有意思。” “但今日他也救了我们。”云雪澜抖了一下手中的缰绳,“日后应当还会再见吧。” 官道之上,留下深浅不一的马蹄印与车辙。一名身穿粗布长衫的中年男子缓步顺着车马留下的轨迹前行。他望着西方的黑点喃喃自语,“好一个云隐山庄,好一个云雪澜,可不付家那些个心比天高目中无人的同龄人强上太多。传言终归是传言,还是要眼见为实。” 坐在马车上的云雪澜突然打了个喷嚏,少年微微一笑,“新年新气象,初五入离阳。” ------------ 第六十章 南海旧闻 离阳州位于大夏的最南端,而离阳州的最南端便是一望无际的南海。故而离阳州的海运极为繁荣。每日离港的船只或是前往大夏其他临海州郡或是前往远在海外的其余王朝。 在茫茫大海之上坐落着大小不一的诸多岛屿,如点缀夜空的璀璨星辰。岛屿之上或是某些仙家宗门的选址,或是某些隐世修行的武道大能的洞府。也有一些人迹罕至之地,其上可能会有昔日某些宗派遗址或是先人墓葬洞府。这种天大机缘与致命危险并存之地,乃是无数武者尤其是山泽野修们趋之若鹜的寻求机缘之所在,当然更是大多数探险武修的埋骨之地。 在离阳州,尤其是在沿海的郡县,无论是修炼武者还是普通平民中,有一些特殊的靠海吃饭的职业与行当。 最为常见的便是船务。其中就有以货运与客运为主的渡船,这类渡船三成掌握在当地官府手中。船舶多往来于大夏境内及其周边除了南梁之外的有海运港口临近藩属。官办的船坞多是以运送朝廷的物资调度为主。剩下的七成渡船则是掌握在当地宗门或是家族势力的手中。其中尤以有上武境坐镇的一流势力为主。这些渡船还会成各大家族与门派势力间的贸易为主,特别是修炼武者所需要的修炼资源。当然客运也是不容忽视的重要财源之一。 因为大夏地域太广,有时两地之间,特别是跨州的行程,陆路要耗费几个月甚至更久的时间,不是所有武者都有那御风而行的修为。即便是有,在途中元气的消耗与补充也是一笔不菲的开销。更何况达到御风飞行境界的武者哪个不是在宗门家族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身份地位超然又怎么会风尘仆仆的劳顿赶路。万一一个不留神从那些有某个脾气火爆或者更为心高气傲的上武境坐镇的宗门势力上方飞过,仙家宗门又最注重面子声誉,你路过人家地盘不前去拜会山门,恭维一番说些漂亮的场面话也就算了,还要踩在人家头顶上过路,可能会被误认为是藐视其门派威严。或是对方昨晚的饭菜盐放了太多,故意寻衅挑事,免不了就是一位甚至几位上武境的问道。无论出于何种考虑,乘船跨海或者转为江湖水路是许多武者出行的首选。 而为了尽可能获取更多营收,各大宗门势力都会将其名下的船只改造为客货两运的渡船。货舱之上便是客舱,有些客舱甚至布设下隔绝与修炼阵法。不仅环境舒适堪比在宗门中的居所,且不受外界打扰,在旅途之中也可为武者提供专心修炼之所。只是这类客舱的价格也是鲜有人可以承担得起。但鲜有并非没有,总有那些不差钱的武者或是宗门,以订购此类客舱显示自己得身份与底蕴。 无论渡船大小,都是经过炼器士改造过的仙家法宝,只是品阶不同。而渡船之上也会根据经营它的宗门家族势力安排坐镇的护行武者。虽然并不是所有门派与家族都请得起一位御魂境界的武者为渡船保驾护航。但能有底蕴经营渡船的势力,哪怕只有一艘,若不是有一两位焚窑境的修士供奉坐镇,也无法分得一杯羹。 船运的凶险并不仅仅来自于难以预测的天灾,比天灾更为可怕的往往是可预而不可防,可防未必防得住的人祸。海上的风浪再大,也大不过人心中恶念与贪念的涟漪。深海中的海兽与暗潮再凶险也不及人心的算计。而人祸中让普通势力闻风丧胆的,让大势力也会头疼不已的便是海匪。 海匪又分两类,一类是多名海匪组成的势力,只是规模不同。有些势力内部极为松散,有利则聚,无利则散。甚至常会因为分赃不均而内部成员之间屡有自相残杀杀人夺宝之事发生。还有一些则规模庞大且等级森严,这类有一名或者几名中武境武者压寨的海匪势力规模与势力并不亚于寻常的二流宗门。 虽然说海匪大多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讨生活的亡命之徒,但亡命并非不惜命。大多数势力不会愚蠢到去触那些有上武境保驾护航的船只霉头。先不说是否能从上武境修士的眼皮之下劫掠后逃生,即便真的使用壁虎断尾的手段,舍弃几名中武境同伴幸运而暂时逃出生天。可这些把自家宗门颜面与威严看得比十几条渡船及其上财物加起来都要重的宗门,也不会允许别人当着江湖上这么多修士与势力的面打了自己的脸。羞辱之仇对于境界越高的武者,地位越高的家族或是门派势力而言便越是堪比夺妻之恨,灭族之仇一般,甚至犹有过之。因此,日后的追杀便是长达几年甚至数十年的不死不休。即便这些海匪势力不得不就此解散,其中成员大难临头各自飞,也会被掘地三尺的追杀。 历史上这类因为一时贪念而遭致整个势力覆灭的事情无一不是震动整个离阳州甚至大夏江湖。无论是各大势力自发组织或是大夏朝廷牵头,也有多次江湖修士或是以官府作为背景靠山的武者剿灭匪患的行动。尽管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十之八九的海匪势力在修士的清剿之中如同沸汤残血,触之即溃。但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无论在何处都极为适用,故而出于各种因素,常会有些侥幸逃过一劫之辈,隐忍多年后东山再起。面对这些匪患的卷土重来,这些习惯了各扫门前雪的宗门势力,便又是一副只要自家渡船没有遇袭便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们更乐于见到那些与自己平日里有大道之争的宗门或是在某条航线上分割了自家的利益的势力与这些海匪相互消磨,即便自己无法坐收渔利,也觉得得了天大的便宜。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独来独往的野修,或是因为躲避仇家追杀,或是得罪了某些宗门势力,有一些干脆就是某些门派的叛徒弃子,也在海上干起来劫船的营生。只是这些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孤鲨,并不像那些人多势众的鱼群一样,只能挑选一些势力不强的势力渡船下手。或者干脆作那专挑腐肉的秃鹰,只是远远跟在海匪势力之后,待到双方大战或是海匪们劫掠而归时,趁火打劫些许残羹剩饭。虽然依旧有极大的风险,且修炼条件不比在路上的山泽野修,更无法与昔日宗门势力的优厚条件同日而语。只是同夏梁交接之处的戮仙峡一样,茫茫大海之上,是法外之地便是他们险中求生之地,若是机缘巧合或许还可成为一方乐土。 除了海匪之外,在海上还有一些尤为独特的武者。采珠娘便是其中之一。 采珠娘得名于在栖水之地殖养河蚌以取珍珠贩卖的鱼家女。有那身穿彩裙手持木桶的妙龄少女,赤足在那浅滩水畔涟步清漪,纤细蛮腰窈窕如柳枝抚风,拾起水中河蚌取出一枚枚与少女肌肤一般细腻白嫩晶莹润泽的珍珠。半日下来少女额前香汗与手中珍珠一般剔透。 在很多绍武之年的懵懂中,在许多诗人的雅颂辞歌中,在许多丹青圣手的水墨绢锦中,在许多鹤发霜鬓的追忆中,采珠少女与少女采珠,远比颗颗价值连城的珍珠更动人。 而海上的采珠娘,采的已不再是蚌中的珍珠,而是各处岛屿或是深海沉船,以及水下遗址中遗留的洞府墓葬或是宝物机缘。而采珠之人也不是身穿彩衣的貌美小姑娘,而是精通观气之术或是精通水法的武修。 他们或是隶属于海中的某些势力,若是发现了仙人遗迹洞天,而自家所在宗门又无法独立探索,便会将墓葬所在发布于江湖之中。海上各大势力以及近海的一些家族宗门便会派遣势力中之人,或是出于小辈历练的目的,或是真的希望为某些达到瓶颈的祖师堂嫡传及供奉寻求一丝突破的契机,都会交上一些上元钱进入墓葬遗迹进行探索。而其中凶险机缘生死福祸便各安天命,各凭本事。 而有些独行侠,在发现秘境或是洞府后也会将其情报信息售卖给一些宗门,或是干脆赌上自己的全部家当和性命亲身涉险。当然若是后者多是九死一生。如是在遗迹中寻到机缘宝物,便如同从河蚌中取珠一般,故而采珠娘之名便一直沿用至今。 传说之中,远古曾有蛟龙之属栖于海上,行布雨之事。而蛟龙又对某些炼气士的大道极有裨益,而对炼器士而言更是至宝。于是便有了捕蛟人这一古老职业。与其说是职业不如说是古老传承。 据传,捕蛟人本身便是对蛟龙乃至真龙之属有天生的大道压圣。从小便要修习秘传的功法同时还要掌握各类密不外传的捕蛟之术与法宝的使用。捕蛟人自古便是极为神秘的群体,史料与民间野史对其的记载寥寥无几。 不知是天人之战后,天道运转不同于上古,还是世间蛟龙早已被捕捉殆尽,亦或是陆地与大海之上本就关联并不密切,如今的江湖之中几乎已无人见到过存世的蛟龙,更无人见到捕蛟人。但有那远去海外蓬莱寻仙问道或是渡海前往西方佛国归来的记述,却在海上见过头戴竹编斗笠,身穿墨绿皮质蓑衣,身背竹楼手持鱼叉腰缠藤索之人在海上踏浪而行。身后鱼篓之中忽有龙吟传出,其声愤怒凄哀,摄人心魄。只是这些装扮怪异之人,在海面一闪即逝不知所踪。 也有久居海上诸岛的宗门之人透露,确有一些人迹罕至的岛屿之上居住着一些隐世家族,而其中不乏昔日捕蛟人的后人。他们或是依旧承袭祖业以捕蛟为生,或是对先辈所行之事讳莫如深。 当然也有卜算天道的道家修士,通晓因果的佛家弟子,或是擅长气运之理的阴阳家修士曾言,因为捕蛟人时代捕杀蛟龙违逆天道,错乱因果,有损阴德,因而捕蛟人的后人或是受到蛟龙之属诅咒,或是遭遇天罚,亦或是因果报应,总之种种原因只可避世不出。 各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皆无从考证。但留存世间的以蛟龙之属炼制的各类仙家法宝,或是可以作为乾坤物炼化的器物,历年来不减反增。但却只有武道山巅之人或是顶级的宗门势力才可染指。但因为这些器物的传世,似乎可以印证捕蛟人似乎确有其事。 与捕蛟人传言的扑朔迷离不同,史上关于除了人族之外的其他修士的记载却极多。且直至今日依旧有山野精怪,阴魂鬼物等存世一说。只是在人族武修眼中,非吾族类,或为我所用,或为我所控,或为我所诛。 虽然的确有灵怪鬼物或是修炼化形的鸟兽草木,会以吸食人的血肉魂魄增补自己修炼,导致普通百姓被屠戮。或是有意无意闯入寻常百姓世界,扰乱人间秩序造成恐慌。但大多数的人族之外修士多藏匿于深山老林或是深海荒岛之中。但若是被人族武者撞见,后者便会想尽办法除掉这些他们眼中的异类与邪祟。 而诛杀妖魔精怪鬼魅邪灵,也成了很多门派行事的准则。就连那些修炼一些旁门左道,即便不会危害他人的人族武者,也成为这些武者眼中必杀的异类。 归根到底,这些武者最担心的无非是这些他们眼中的异族,运用他们眼中的旁门左道,在修行之后却可以比他们这些传承千万年,结合无数宗门前辈心得感悟才苦苦修炼小有所成之人,在武道上的造诣反而更高。在他们心中,只要是自己宗门之外的,甚至是除了自己之外的,哪怕同门之人,管你是人是兽是妖是鬼,都算是异己。只要是有碍与自己武道登高的,与自己大道有所牵扯的,便都是仇人。只是对于人类武者,他们若是师出无名无法随意诛杀,毕竟这世上还是有规矩要讲的。而诛杀那些非人之物似乎便不需要理由,因为人间的规矩似乎从不会保护它们。人心与人性便是这般,所谓的异类便是源于人心,灭于人性。 世间似乎唯有佛家修士对人族之外的修道之辈最为包容,所谓的众生平等,众生皆可度化便是这般道理。据说在那西方佛国,在婆娑世界之外的极乐世界或是琉璃世界,有那早已成道的诸佛菩萨,有的便是历经千万年多世修行而后正道的人族之外的修道者。亦有菩萨佛陀曾为度化众生转世作了那山中走兽林间飞鸟甚至蚊蝇。究竟是它们修成了菩萨,还是菩萨度化它们便是玄妙的佛理。 而道家与儒家修士,则介于佛家与其他诸子百家之间。于道家修士而言,但凡不祸及贫民,不扰乱人间秩序,管你是与武者有那大道之争,或是修炼飞升,与我同去道祖膝下听法悟道,便都不予以干涉。而儒家修士也多是以敬而远之的心态对待,旨在教化世人。但若是它们亦想投身门下,便也秉承着有教无类倾囊相授自家的道理学问绝无藏私。 而在南海之上,亦有诸多远离人间的异族修士,与人族过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但也有化形成道者会在一些海上的宗门担任供奉,甚至可以被祖师堂谱牒记录在册。或许海上武者的胸襟便要比陆路之人宽广更多。 陆海的江湖看似牵连不大,可海面下的暗潮唯有身陷其中之人才可察觉。而江湖的波澜与海上的风浪一样,永远不会真正平息。 ------------ 第六十一章 乌哺问心 乌哺村是离阳州东南的丽水郡内的一处村庄。一辆马车在雨后泥泞的小路上缓缓前行。驾车的是一名头戴黑色毡帽的俊秀少年郎。 马车临近乌哺村时,路旁多出了许多一人来高,长宽不过丈许打小的砖窑。只是砖窑的四面全部被砖头与黄泥封死,不知其中为何。 丁野拉开身后的车门,对正翻阅一份离唐州邸报的云雪澜说:“你可认得这些砖窑所谓何用?为何如此之多?” 戴着一副中年面容面具的云雪澜放下手中的一叠纸张,探出头看向窗外。见到错落分布在路旁的砖窑,云雪澜不禁皱了皱眉。 “这东西弄得和坟头一样,看着就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见到云雪澜没有理会自己,丁野自顾自的嘟囔着。 “然”脸色已经恢复常色的凛潭轻声吐出一字,声音极轻极冷,似乎是从鼻孔里哼出的一口气一般。 驾车的少年愣了一下,他难以置信的瞪着一袭黑袍的冷面青年,“不是吧,冰块儿脸,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竟然会主动和我说话。”听到黑毡帽少年之言,云雪澜与凛潭同时撇了撇嘴。 “不过,你方才说什么?慢?山?”从受宠若惊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的丁野意识到自己并未听清冰冷青年之前的言语,便继续追问。只是后者却又同之前一样,修炼起了闭口禅。早已见惯不惯的丁野又将视线投向云雪澜。只是那种病态的中年汉子脸上尽是些猥琐笑容,让几日里依旧无法接受的少年胃口里又是一阵翻腾。 马车继续前行,路旁的砖窑愈发密集。只是越临近村口,砖石看着越是新砌的一样。 “你们快看,前面有些砖窑没有完全砌上,不如我们过去看看。”驾车的丁野指着不远处的几处砖窑道。这些砖窑有一面的墙壁并未被砌死,而是高矮各有不同,只是从车上看去墙壁之内都是黑咕隆咚的一片。 正当丁野准备驾车前去查看时,身后车厢内的凛潭眉头一皱,两道冷芒在眼底闪过。黑毡帽少年顿觉浑身僵硬,手脚都不听使唤,片刻后一身冷汗的少年才艰难的扭过刚刚恢复知觉的脖子瞪了一眼车厢内重新合上双眼的黑衣青年。只是感受到后者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便又把脖子缩了回去,继而转头委屈巴巴的看着云雪澜。 “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看的好,好奇心太强并非什么好事。”云雪澜罕见的极为郑重的对着丁野说道。 黑毡帽少年被眼前两人一反常态的表现惊到,悻悻的转过身去。恰在此时,从村口的方向有几个人影手里拎着什么东西朝着这边走来。来人见到向村中行驶的马车,先是驻足愣了一下,而后便各自朝着几处墙壁并未完全砌上的砖窑走去。 因为距离较远,丁野只看到这些人从拎着的篮子里取出什么东西放入窑内,而后又拿出一块砌墙用的砖块,给尚未完工的墙壁加了一砖。一切完毕后,他们又一声不响的走回向村口。 马车经过这些尚未竣工的砖窑时,好奇心作祟的丁野还是刻意压低了马车的行驶速度,身长脖子向着几处砖窑张望,“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丁野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 见到身后二人依旧对自己之言充耳不闻,少年嘀咕道:“的确有声音,是从那些砖窑中传出的。这里面不是饲养了些什么活物吧?” 只是让丁野没有预料的是,云雪澜竟然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只是当他想继续追问时,却见到云雪澜眼中的威胁之意,你不要得寸进尺。 正当黑毡帽少年天马行空的猜想着,砖窑之中究竟是饲养的何种动物。但想到凛潭与云雪澜的身份与身手,少年又觉得这其中可能是武者世界独有的一些奇特之物,就比如云雪澜怀中正鼾声大作的,长的和煤球一样,却偏偏被叫做豆腐的小兽时,又从村子里行出一人,是一名手里拎着一只篮子的女子。 女子年纪看着约么二十岁上下,长得并不算标致,但与这种乡野村堡的村妇相比之下还算是说得过去。女子一路上一直低头,心事重重的走在泥路的当中,就连迎面行驶而来的马车也并未察觉。 因为女子行的路线恰好位于这条道路的正中,而阡陌交通本就并不算多宽敞,因此丁野无法在一侧行车从而避让女子。少年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姑娘可否让路的话,少女依旧没有听见一般,继续低头行走。 对方是在装聋作哑,目中无人不将自己放在眼中。还是真的身患耳疾,没有听到自己的喊叫。但少年转念一想,村里的土狗听到我刚才的高声叫喊都跟着狂吠起来,你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听不见。念及此处,少年心里也起了火气,干脆直接勒住缰绳,将马车停在路当中。少年将头顶的黑毡帽刻意往边上斜了斜,一只脚踏在马车之上,双臂抱胸,用鼻孔朝着正低头走近的女子。 女子头垂着,直直的朝着同样低着头的驽马走去。就当女子的头要撞到马头时,对眼前女子也十分不屑的枣红色老马,对着女子的脑袋打了响鼻,女子才如梦方醒的抬头,满脸惊恐。见到车前一副痞态的丁野,女子脸上的惊恐被一抹酡红冲淡,羞赧与歉意的神色布满双眼,她怯生生的向后退了两步,杏口微张望着一脸敌意看着自己的黑毡帽少年。 四目相对,许久,女子的惊惧慢慢平息。她歉意的对着丁野弯腰施了个礼,而后起身欲从马车侧面绕行。只是刚走到黑毡帽少年身旁,后者伸出手拦住了女子的去路。 “你,你要干嘛?”女子声音微微颤抖的问道。 “哎呦,原来不是个哑巴。”丁野不怀好意的说道。 闻言女子先是愣了一下,脸上的怒容一闪而逝,依旧一副受惊的小鹿一般。见状,丁野也觉得自己的咄咄逼人有些过分,便清清了嗓子,“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女子被这唐突的问题弄得不知如何作答,片刻后支支吾吾的道:“送,送饭。” “可否向姑娘打听件事情,这些砖窑是作何用的?”还不待云雪澜与凛潭反应过来,丁野便抢先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听到少年的问题,女子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她打着哆嗦,牙齿碰撞出有些瘆人的声响。似乎是没有料想到对方会有这般反应,丁野也张大着嘴巴不知所措。 云雪澜叹息一声跳下马车,对着姑娘微微一笑。只是此刻少年的脸上却是一张面色蜡黄的病态中年人的面容,开口一笑时尽是些猥琐之意。女子见到眼前的中年男子,心中的惧意更浓,向后退了几步,丢下手中的篮子转身向着村中跑去。 丁野一脸愕然的转头看向正尴尬的摸着自己下巴的云雪澜,后者无奈的摊了摊手。黑毡帽少年上前,蹲下身子。女子遗失的篮子中是一囊清水,与滚落的两个有些干硬的馒头和一碟腌菜。站在少年身后的云雪澜瞟见篮中之物眼神变得有些晦涩暗淡。 丁野将篮子里的东西收拾好,“也不知这些饭菜要送往何处。”少年站起身,看向云雪澜道:“我们是继续入村还是?” 云雪澜扫视一眼在阳光下却依旧显的阴森的砖窑道:“不必进村了,掉头回去吧。” “啊?回去?”丁野难以置信的看向云雪澜,“你来这里不是和之前一样找人的?”云雪澜摇摇头。他此行的确并非是来此处寻人的,而是在离开山庄之前与钟离先生秉烛夜谈时,老者对少年讲述了离阳州的一些民俗风土让少年目瞪口呆,老者便让少年在此行途中亲自到此处。一路上少年对钟离先生始终将信将疑,直至见到这一座座砖窑,心间的疑惑才终于被席卷周身的冰冷寒意冻结。 “那你大老远饶了这么多路,来这就是为了把我胃口吊起来然后回去?”黑毡帽少年心中有些不悦。他们自正月初五真正入了离阳州境内后,云雪澜便要求马不停蹄的赶路前往此处,并不像之前还会游山玩水,因而错过了沿途许多山水或是古迹。丁野本以为少年是急着赶路来这里寻什么人,便也不在途中抱怨舟车劳顿。途中错过的当地小吃与特色美食,也只把失望与口水一起吞咽进肚子。终于在正月初十这天到了乌哺村,正期待着再次见到某位高人的丁野却被当头浇了一大盆冷水。 “此来本就是问心的,问过了就该走了。”云雪澜语气极为落寞,无论是武道修行或是在诸子百家的某一文脉中寻求学问道理的登高,或是入世后的权谋与王霸之术,皆是需要修心。修心前当要问心。只是有些问心局,问过了有了答案,不仅无法破局,反而会让自己走入下一个看似更大,却极为狭窄的局中。 言罢,云雪澜将丁野手中的篮子接过重新放到地上。“走吧,有些事不该你管,也不该我们管。”说着便拉着丁野上了马车。将少年推入车厢后,还不待其反应过来,就对着凛潭使了个眼色,随即关上车门,驾车掉头离去。 马车刚刚启动,一名三十几岁的的壮硕中年拿着一把斧子气势汹汹的从村子里冲出来。身后还气喘吁吁跟着先前那名女子。壮硕中年看着远去的马车,回头瞪了一眼眼圈红润的女子道:“就是他们?”见到女子怯生生的点头,男人把斧头重新扛在肩上,“哼!跟我送饭去。” 女子捡起地上的篮子,看了一眼其中的干馒头与腌菜,眼圈变得更红。她跟着壮硕的中年来到一处砖窑旁。砖窑只留下一块方砖的缺口,从窑内传出阵阵恶臭。 壮硕男子冷冰冰的道:“今天是最后一顿饭了。”说着从女子的篮子里拿起馒头丢进了方砖的缺口。见到女子已经梨花带雨的样子,狠狠的怒斥道:“哭,哭什么哭,哭了一年啦。”女子却并未被男人的话呵止,反而放声大哭起来。 壮硕男子见状长长叹息一声,“别哭了,多少年了不是一直这样?我们老了也是一样的。”说着,伸出手摸了一把女子脸上的泪水,拿起两坨腌菜疙瘩和水囊,丢进了缺口之中。 “一个馒头就够了,你们爹已经走了三天了。”一个沙哑微弱的声音从砖窑中传出,却大半被女子的哭声淹没。 壮硕中年弯腰拾起一块方砖,放在唯一的缺口之上,将最后一缕阳光留在人间。 女子嚎啕大哭,声嘶力竭,整个人趴在地上。中年男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紧咬着下唇,“咚咚咚”的连续磕了三个头。再起身时,脸上的泪水与泥土黏在一起。他颤颤巍巍的伸出双手,摸着眼前的砖墙,从左下角第一块开始,朝右缓缓抚摸。指尖从砖面与砖缝上缓缓滑过,一路朝上,直到刚才自己放置的最后一块,整整抚过了三百六十块。 男子起身,抱着哭晕在地的女子,没有去拿篮子,朝村中走去。 马车之内,云雪澜回头看着车厢里沉沉睡去的丁野叹息一声,“不该带他来的。” 面容冰冷的黑衣青年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虽然混迹市井多年,却对这世道依旧留着一份天真,那就让他一直保有这份赤诚吧。这样单纯的人已经不多了。嘴上埋怨着这个世道,说对这个世道失望,心里却最希望宁可是自己错了的,愿意相信这个世道其实是好的,并且最愿意盼着这个世道越来越好的人真的不多了。” “少主也是。” 云雪澜没有作答,只是紧紧握住手中的缰绳。他在今日之前一直是,只是过了今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依旧如此,或许这就是钟离先生予以自己的第二场问心局。修心果真比修武更难。 在多年后,大夏的刑罚中多了一项,不赡养父母至其善终者腰斩。只是此刑一出,便再无用武之地。此刑始于阴巽。 马车在泥泞的路上向南而去,几只乌鸦从车顶飞过。少年抬头,鸦嘴中衔着腐肉,远处的乌巢中,传出几声老鸦的啼叫。 ------------ 第六十二章 裕海风波 兵家武者是百家与各教之中最以杀力见长的一脉修士。当年兵家那位开教立说的孙姓祖师被当世誉为战无不胜之人。不仅其自身杀力惊人,早已跻身玄之又玄的玄武境之列,其更是精通调兵遣将之道,堪称用兵如神。在当时诸国争霸,群雄逐鹿的乱世,此人便曾率领不足三万之众一路势如破竹,攻占兵力与国力远胜于己方的一国都城,堪称一战封神。 后有多名心怀入世之志的年轻人拜投于其门下,兵家一脉因而日益壮大。在这位孙姓祖师飞升之际,将自己关于用兵之道的一生所悟编撰成册,留于兵家世代嫡传。此书虽仅六千余字,却可谓字字珠玑,被兵家后世之人奉为至圣经典。 随后兵家逐渐演变成各脉,有许多许多传承千万年的势力则是以兵道作为自己的立派之本。宗门弟子或依旧留在门中修行寻求武道登高,但更多之人则会选择入世投戎。故而渐渐的兵家之中便形成了两脉,以寻求自身杀力极致者;以求兵法之大成者,但两脉并非水火不容,只是各有侧重。 如今,兵家各脉虽已在大夏乃至整个天下的江湖与朝堂开枝散叶,也成为诸子百家中位列三教之后,与墨法两脉不分伯仲的学问。但那位孙姓开脉祖师的后人,却无论在庙堂还是江湖都鲜有风评。 世人皆以为孙家早已没落时,十二年前江湖中突然冒出一位自称兵家祖师后世嫡传之人。许多兵家一脉的宗门势力觉得此人是哗众取宠,有辱兵家一脉道统传承,便纷纷前去问道此人。可结果却令江湖震动,无论是以武问道还是以兵法问道,前去寻衅的当代兵家一脉年轻翘楚皆是铩羽而归。而后便有宗门中的一些长者前去拜会此人,前去时依旧趾高气昂,自认自己是兵家学说正统。可归来时无一不公告于整个天下,此人的确是孙姓祖师的嫡传无疑,只是外人无论怎样追问他们都对其中细节讳莫如深。 孙氏后人声名鹊起,世人以为此人这般高调之举是为入世提高自己身价。可令众人再次大跌眼镜的是,无论是大夏柴氏还是南梁兆氏,乃至其他一些国君或是各大家族势力都以满满诚意邀此人入世,皆被婉拒。无数惊才绝艳的年轻俊杰也都欲拜师在此人门下。此人立下一个规矩,每三年他会前往天下某处,世人皆可前来与自己论道。所谓论道便是通过此人设下的考验,若是通过便可与自己学技三年,直到三年后再次招收新弟子。 因而每三年的这种别出心裁的收徒并未有明确的名额限制,多则十余人,少则一两人。且每次此人出现之地皆不固定。每年在腊月初三时才会传出腊月初十的问道之所。而因为时间紧促,又恰逢年节,往往只有此人现身之州的武者才或许有机会前往。这种收徒之法倒是更像佛道两教所说的缘分。 而今年的腊月初三,离阳州的武者则得到了振奋人心的喜讯。因为三年前还在渤坎州出现的孙氏后人,七日后将会于离阳州的安洋郡现身。在腊月初十这日,安洋郡裕海县码头的一艘渡船便是今年的问道之地。 从初三起,便有武者向着南海而来,其中多以刚刚踏足武道的年轻修士,无靠山背景的山泽野修或是已是拜入兵家宗门之中却遭遇修炼瓶颈之人居多。 裕海县城本是离阳南部的一座普通城市,其码头规模并不算大,停靠不得太大的渡船,因此多是出海打鱼的渔船停泊于此处。偶尔也可见到一些航程在五日之内的近途渡船。几日来,原本并不算繁华的渔都却热闹起来。八方来客或是寻求自身机缘,或是只为凑一凑这三年一遇的热闹都纷纷涌入裕海城中。 当然,外来之人中更有许多宗门势力之人。他们打着算盘能吸纳招收几个天资尚可的年青人进入宗门,或是先成为记名弟子,慢慢培养。若是天资极为出众者也可直接在祖师堂的谱牒中写上名字,以嫡传弟子的身份悉心栽培。 毕竟孙氏后人眼光何等之高,并非你有些修炼天赋或是悟性稍胜于常人便会传道你三年。而这些心怀大志甚至心高气傲本以为可以一步登天的年轻人,若是未被孙氏选中必定心气极受打击。若在此时对他们说些夸赞天赋的话,同时再许以无限光明的大好前途,这些刚刚受挫的年轻人必定会因为找到了赏识自己天赋的伯乐而感激涕零,便会毫不犹豫的加入这些宗门之中。 世上最好驾驭的便是人心,这片刻的知遇之恩往往是这些年轻人日后以死效忠宗门的初衷。毕竟人在内心最饥饿时,哪怕你画饼充饥对方也极为受用。至于是真的感激这一饭之恩,还是被蒙蔽心智,便只问本心了。 裕海城的客栈并不算多。几年来都未见自家生意这般火爆的客栈老板们大着胆子将房价抬了又抬依旧是人满为患一房难求。而后当地的百姓便寻到了商机,纷纷收拾出自家一间干净屋子以比客栈更高些的价格租售给远道而来的武者,毕竟众人千里迢迢而来,也不会再心疼这些银钱。 当地停靠在码头的渔船和渡船同样不愿意错失这次赚钱的机会。出海打鱼凶险异常不说,营收远远不及将船舱腾出来作为临时客栈租住给那些口袋并不算宽裕的武者。而渡船之中本就有客舱,有些客舱的舒适程度远胜于客栈的上房。更何况问道之地便在码头的某艘渡船之上,若是下榻于客船便可近水楼台先得月。因此渡船反倒成了最受追捧的落脚之地,更成为各大宗门家族势力暗地里比拼各自势力底蕴的角斗场。 裕海县城作为一座地地道道的渔都,平日里武者罕至,因而守城的兵士们自然也没见过这么多修武之人蜂拥而至。大多还都是他们得罪不起的存在,因而入城的盘查形同虚设。城门打开,几名城门守卫靠在墙根底下打着哈欠,任由行人车马进入。城门之内,便有些为自己家里或是为渡船拉拢客人的妇人与伙计,见到乘车而来或是步行中衣着得体的人,便会上前去争抢。而那些徒步而来且衣着普通之人便会被冷落在旁。即便这些人客气的上前询问房价,也多半是遭到对方白眼,一副我们房价很贵你住得起吗的表情。当不甘心的再次询问价格,听到对方的狮子大开口后,便会尴尬的前往码头寻找渔船落脚。 一辆马车刚刚驶入城中,便被几人围堵拦住。几名伙计对着驾车的一名面色有些蜡黄的中年人唾沫横飞的介绍着自己渡船的客舱是多么的物美价廉。伙计们身后还有几名妇人试图挤进来将眼前的肥羊拉到自己家中。 “我们共有三人,需要三间房。”云雪澜笑着对几名伙计说。 “没问题的,我们船上刚好有两间甲等的客舱,你可以与其他下人一起住在船工的底舱里。”一位尖嘴猴腮的船伙计说道。 “这位爷,你别听他的,他这么没有眼力价,老爷你怎么能住在底舱里。我们船上还剩下三间乙等客房。” “老爷,别去他们那,他们船上以前死过人,不干净。” “客官,我们船上有三间甲等的客房。” “你可莫要在这里坑骗这位大人,你们船上的那甲等客舱还比不得我们的乙等船舱。”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更像为自家孩子说媒一般。最终云雪澜还是跟着一位三十来岁的伙计走了。伙计的话并不算多,因为自家的客船年头是最久的。无论是客房的大小还是各类条件都比不上其他几家竞争对手。因而在人群中一直是憋红着脸,不好意思说话。云雪澜询问后得知,因为客船的条件较差,船老板又不肯降价,所以生意并不算多好。船上的大多客舱都是空着的。云雪澜看重了此船的清净。 云雪澜并未理会众人看自己像看傻子或者冤大头的目光,驾车与伙计来到码头。此船甲板上有三层。三人选了位于顶层的三间甲等客房。 三人刚进入船舱正欲上楼,便听到从楼上传来一个青年的叫嚣:“这船我包下啦,让船上的其他客人都换个地方。房钱我照赔。”与之便有脚步声朝着楼下而来。 一个有些唯唯诺诺的中年男子,操着安洋一带的口音赔笑道:“这位公子,船上有两位客人是一路跟着我们船过来此处的。之前就付了来回的船费,之后还要跟着我们的船回去的。现在叫人家搬出去怕是不太好吧?” “那便等本少爷被孙家选中后再叫他们回来。在这安洋郡还没有我猎海会想赶却赶不走的人。”声音在楼梯的拐角处响起,变得愈发骄横。一名身穿蓝色华丽长袍的青年出现在刚刚进入船舱的四人视线之中。 青年头戴镶嵌着几颗蓝珠的宝冠,面容并不算白皙,额骨凸起,是一副安洋郡原住民的长相。青年身后跟着四名穿着深蓝色短衫的中年汉子,胸口皆有一枚鱼叉的标识。再后面是一位五十岁左右卑躬屈膝的中年人,应该是船只的老板。 下楼的六人也见到了正欲上楼梯的云雪澜一行。还不待船老板开口,华服青年身后的一名中年便开口:“这船被我们家少爷包下了。你们换地方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直接丢在地上,咕噜噜滚到丁野的脚边。 黑毡帽青年一脚将银子踢飞,“这船小爷出双倍的钱包下啦,你们给我滚出去。”说着头也不回的伸出手,手掌平摊在面容冷峻的青年眼前。后者这次却很配和的从怀中掏出一袋钱,放在少年掌中。 恰在此时,从另一侧的甲板上走进来二人。一名身穿书生服饰的白衣男子,而立之年的模样,身后跟着一位头发有些花白的老妪,身形微微佝偻,看着有些憔悴。 这时船老板一边打着圆场,一边下楼来到云雪澜几人面前,显然将丁野当作三人为首之人。他对黑毡帽少年歉意一笑。“这位公子,真是抱歉了。这位杜公子已经将这艘船包了。你看,你们可否换一处落脚。”说着还对带三人前来的伙计使了个眼色。 丁野好奇的道:“老板,你这开门做生意迎客。那个蓝衣服的出多少钱包船,我出双倍。” 还不待老板回答,刚刚进入船舱的白衣中年上前一步,面露不悦问道:“船家,这是什么情况?我们早早付了船费,怎么又有人包船?” “本公子乃是这安洋郡猎海会掌门之子。我现在要包了这船,本少爷喜欢清净不喜被人打扰,所以你们都搬出去。”说着还看向白衣中年,“你们交了船费,本公子如数赔偿。等初十孙氏的问道结束,你们再回来。” “这位杜公子,我们已经在船上住了多日。更何况你看我这位老仆身体欠佳,如今这城中客栈早已满客,我们当去何处落脚。还请杜公子行个方便。毕竟这船这么大,公子若是怕被打扰,我们大可搬到乙等或是丙等房间。” “你们何处落脚关我屁事,再啰里啰嗦直接把你们丢进海里。”身后的几名壮汉会意,纷纷上前一步。 “还真是霸道。”丁野不甘示弱,“我倒是看看谁敢把我们丢出去。”说着把钱袋塞进老板怀里,“老板,把这五只苍蝇清理出去。本少爷也不喜欢被打扰。” 白衣中年与老妪看着黑毡帽青年,似乎是觉得无论谁包了这船自己二人都要露宿街头。老板有些为难的站在原地。 “敢在安洋郡和我猎海会作对,真是活腻了。都给我丢下船去。”言罢四名手下冲向云雪澜与白衣中年等五人。几息后,五道落水声惊动了临近几艘船上的人。众人纷纷跑去甲板查看。 “这不是猎海会的少主杜惊涛吗?谁这么大胆子敢把此人丢进海里。” “他仗着杜家的势力在这安洋郡飞扬跋扈惯了。如今也有这般下场,真是解气。” “听说此人睚眦必报,得罪了他怕是有大麻烦。” “就是,他爹老来得子,对他极为溺爱,这要是知道自己儿子被人欺负,那对方可要倒霉了。” “我看未必,如今这城中卧虎藏龙,说不定有什么大宗门势力之人。这姓杜的小子不长眼得罪了自己招惹不起的存在。” 在众人议论之时,五人游上岸。蓝衣青年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自己落水的船只,却还是灰溜溜的离开。 “这位公子,你看我们二人从从外地来,并无落脚之处……”话未说完便被黑毡帽少年挥手打断,“二位大可安心留在船上。” 丁野并未在意中年与老妪投来的感激目光,将手伸向还一脸愕然的船老板。船老板不解的看着少年,不知对方何意。” “拿来!”丁野道。 “什,什么?”老板颤颤巍巍的问道。 “钱啊!” 老板闻言吓的向后退了几步。 “我们的钱,现在苍蝇走了,我们也不需要包船了。你不会要把这钱都昧下吧“” “可是,可是这……”老板吞吞吐吐。 “可是什么,让你家伙计自己出去招揽客人。小爷才不想包你这破船,做什么冤大头。” 老板还欲再争辩什么,可想到先前那位黑衣扈从的出手,或者说他压根未见到此人出手,便心里一凉。只好乖乖还了钱袋。 只是想到,若是传出去自己船上住着这么几位杀星,还有谁敢住船上。 ------------ 第六十三章 夜船论道 云雪澜下榻的这艘渡船虽然有些年头且里外都有些陈旧,但船上的伙计确实都是招揽客人的好手,临近傍晚时分又陆陆续续有几波武者上了船。或许是新登船的这些人手头不似云雪澜或是之前那位自视不凡的杜姓青年一般宽裕,全都选在了位于二层的乙等船舱与位于甲板之下的丙等。云雪澜几人也乐得清静。 戴着一张中年面皮的云雪澜在房中调息了一个多时辰。如今的少年虽然好不容易重新登上中武境,又被雷劈的滚下山坡,跌落回了天乳境,但心态却平和许多。遭遇过几月前的那场大劫,一路而来的修道问心,少年的心湖早已从一泓闭塞污浊的水塘向着一片浩瀚汪洋蜕变。这次的跌境对云雪澜来说是件好事。少年之前已经开辟出体内三十三处穴窍的小洞天,还差三处便可以开启三十六处的完美之境跻身蒙元境,这也是云雪澜之前一直压制突破契机迟迟不肯突破中武境的原因。因为动用月魄为凛潭疗伤而跌境,云雪澜便再得了一次冲击那千余年来无人可及的完美突破的契机。 这时房门被人叩响,船伙计通知各位客人到了船上开晚饭的时间。虽然渡船上客房有优劣之别,但客人若无特殊交代,餐食便都是船上厨房烧的渔家饭。伙计告诉云雪澜甲等船舱的客人若是不想下楼去餐堂,也可以叫人送到楼上来。云雪澜询问一番后便还是叫了丁野与凛潭下了楼。 三人前后走进餐堂,先前打过招呼的白衣中年与老妪已经落座在一张靠墙角的方桌前。见到云雪澜三人进来,白衣中年与老妪友善的微笑示意。三人坐在临近的一张桌子前,丁野觉察到老妪一直上下打量着自己,略微有些不自在的讪讪一笑。 三人落座后不久,便又有几波人进了饭堂。有一位中年带着两位青年,有两男一女三位年青武者,以及一名英俊青年跟着自家的长辈。 几波人之间互相有些戒备,都未曾用眼神互相打过招呼。并非是众人目中无人,行走江湖各自的来历根脚都不甚清楚,就算自己愿意笑脸相迎的去与他人结交,怕也会被误认为是居心叵测笑里藏刀。 本是各自都友善的人心,就这般以一以为是的狭隘去互相揣度人心,便不知不觉中让自己的心与江湖的人心,从妄加揣测变为心想心成。 船老板陪着笑和伙计一起把端上来的菜放到几位客人落座的桌上,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推销着自家船上的酒酿。只是听了老板给出的价格后,其他几桌的客人便埋头喝起了鱼汤。云雪澜要了一壶老板口中的别有洞天的佳酿。 鲜鱼配美酒。老板就坐在饭堂的一张桌前,笑呵呵的看着众人。见到大家吃的差不多了,中年汉子开口道:“诸位应当都是为了明日的孙氏的兵家问道而来吧?” “那是自然,不然谁会千里迢迢来这种地方?”带着两位青年的中年汉子抹了一把长髯上的油渍说道。 常在大海上讨生活的人,性子也都比较豪爽,与这位直爽男子性格颇为投机的船老板笑着继续道:“那这么说,几位都是兵家的武者?”被问到的五桌客人不约而同的互相对视,却都没有直接应答。 “船家,你知道的还真是多。”陪同家中那位俊秀青年而来的长者语气中透露着嘲讽道。其中还隐隐有冰冷的杀意流溢,只是又被其压制。凛潭与云雪澜对视一眼,皆是为此人杀意之重而皱眉。 “江湖上直接询问他人跟脚是大忌讳。”三名年轻武者中个子稍高一些的青年开口向船老板解释,而后又站起身对着之前出言嘲讽的灰发长者抱了抱拳,“这位前辈莫要见怪,船家并非我们修武之人,出言唐突,若有冒犯之意还请见谅。” 灰发长者看了一眼起身对着自己微笑行礼的青年,冷哼一声表示自己不再计较。另一边,带着两名宗门中晚辈的长髯中年看着言行得体的青年目光中满是羡慕之色,“你们看看,此人年纪与你们相仿,做事便可以如此老练。日后无论是在自己所在势力之中,还是行走江湖都必定大有作为。你再看看你们,你们可有他这般为人处世的周到,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中年竟然对着自家的两位晚辈说教起来。 青年所在的方桌前,那名女子与男子目光同时灼灼的盯着正展现自己少年老成的同伴。只是女子眼中的灼热是爱慕,男子眼中的是嫉妒。 “虚伪。”头戴黑毡帽的丁野小声嘀咕了一句,“年纪轻轻却要故意装作如此圆滑世故……”只是丁野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云雪澜弹入其口中的一颗螺蛳堵住。 “你不知有些家族或者宗门势力之中竞争的激烈,一招不慎不仅永无出头之日,甚至会有性命之忧。有些人便是为了生存或是为了搏一个更好的前途,不得不强迫自己变成这样。出门在外,莫要口无遮拦,你不懂祸从口出的道理吗?”云雪澜的声音在丁野心湖响起,语气有些严厉。 丁野的声音虽轻,可在场的多是修武之人。听到黑毡帽少年之言,起身左右逢源的青年脸色有些尴尬。那名爱慕他的女子恶狠狠的瞪向丁野,却只换来后者刻意放大的喝汤声。 “是我冒失了,是我冒失了。”生意人最讲究和气生财,船老板连忙出来打圆场,“在坐的诸位都是年轻俊杰,必定对各家的学问都十分精通。” “精通算不上,倒的确对百家学问有所涉猎,粗通一二。”那名灰发长者身边的俊秀青年突然道,说话间还正了正自己的衣襟。船老板之言只是客套委婉的想结束气氛有些尴尬的谈话,众人都不曾料到竟然有人真的还能接口的如此,自然。一时场间的气氛更有些尴尬, “噗”的一口,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被俊秀青年的话逗笑,丁野一口汤喷了出来。少年一般若无其事的摆手,一边捂着肚子僵硬的笑出声。 丁野的讥笑让俊秀青年与其身边的长者面色一寒。只是二人登船前听说了这安洋郡赫赫有名的猎海会的少帮主被人从船上丢入海中。老少二人虽然不是出自安洋郡,但身为离阳州的武者,前来此地之前自然也会翻阅一些此处相关的邸报。敢不把猎海会放在眼中之人,要么是愣头青,要么其背后势力底蕴远胜于对方。灰发长者与所护晚辈虽然傲慢却不并不愚蠢,在尚未摸清云雪澜三人深浅时,自然不敢盲目与之直接交恶。 谁知一直痴迷于同行青年的那名女子突然开口,言语中也尽是骄傲之意:“我柳师兄是精通潜心钻研兵家一脉学问多年,对于兵家一道的学说见解,就连宗门许多长辈都自愧不如。明日问道问的是兵道,并非各家学问的争辩,不是比谁涉猎的学问更多。更何况,学问驳杂并无精通,才是自毁前程。” “金师妹,莫要这般说。我天资愚钝,百家学问博大精深,我无能一一研习,只得挑选一门最感兴趣的兵家传承学习。这位兄台一表人才,必定才智过人,想必对各脉道统都可融会贯通,明日的问道定能脱颖而出。”先前那位八面玲珑的柳姓青年又打起了圆场。 船老板闻言面露好奇之色,笑呵呵的看着众人。这时一直沉默的白衣中年开口道:“既然各位都为明日问道而来,想必都信奉这位兵家孙姓祖师的道理学说,不知诸位觉得这些道理学说之中有何处纰漏?” 闻言在场众人皆是一愣,不知白衣中年为何有此一问。若是觉得道理学说中有纰漏之处,又怎么会奉为以证自身武道的大道根本。 “你这话说的莫名其妙,身为一脉祖师,学问流传后世这么久,岂是我等刻意妄加指指点点的?”三名年轻武者中,一直沉默的青年终于开口。 “若是真的有何表达不妥之处,应当是祖师要求为帅统兵之人不可重廉。诚然,若是一军主帅只专注于经营自己廉洁的名声,便没有太多心思练兵统兵。可是我辈武者,修习兵家学问术法,为的不正是有一日可以入世为将,或是保家卫国或是开疆拓土,生前万人敬仰,死后青史留名,后世之人歌功颂德。归根到底所行所求皆是为名。既然如此,为帅时注重自己名声,洁身自好并无不妥。”柳姓青年说至兴浓时,起身侃侃而谈。 一直不曾说话的两名青年中微胖的一位,犹豫后开口:“我倒是觉得,祖师一直强调若是交战双方兵力相差悬殊,便无可胜之机的话有些言过其实。他自己也一直强调要善于运用特战。我辈武者不正是这特战?纵然对方有千军万马,可皆是不通武道的凡夫俗子,我们武者皆是有以一当百之能。因此,无论兵力相差是否悬殊,只要善于运用修武之人,运用奇诡之计便能成为取胜关键。” 谁知青年的话音刚落,他的同伴便反驳道:“你所说的并不是以少胜多,而是以强胜弱。若是交战双方皆是武者,且人数相差悬殊又当如何?” 微胖青年有些不服气的道:“那就是哪一方的顶尖战力更强,便可取胜。有上武境比上武境。比过上武境再比中武境,总能比出来。” “那若是顶尖战力都具备,数量依旧天壤之别又当如何?”见到同伴被自己反驳的面色涨红,身材较瘦的青年有些得意。只是随行的中年有些恼火,同门师兄弟不去一致对外,反而在窝里斗。但他又不好当众明说,便一个劲的对着两人皱眉使眼色。 场中的三队六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起来,颇有些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意思。 有人就那练兵与统兵何者更为重要争辩,有人为身为士兵应当服从军令还是群龙无首时亦可自行作战讨论的面红耳赤,有人说那后勤补给与那邦国外交是否是一战的胜负关键各执一词,有人就那骄馁势气与战果的关系一一阐述。 而云雪澜三人却拿众人的唇枪舌剑当作了今夜的下酒菜,又接连要了六壶就,有滋有味儿的喝着,也不对众人言论评头论足。直到入夜众人散去,三人依旧坐在那里吃鱼酌酒。 白衣男子意犹未尽的站起身,与云雪澜等人告辞后也上了楼。老妪佝偻着身子跟在其身后,路过云雪澜三人的桌子时,又盯着丁野看了好一会儿。只是此刻的少年已有些不胜酒力,恍恍惚惚的用手支着下巴。 “我见几位客官对他们先前的讨论似乎并无太多兴趣,难不成几位并不是为明日的孙氏后人问道而来?”船老板拖了把板凳坐在云雪澜三人的桌前,很自觉的拿起桌上的酒给自己斟了一杯。 “集一家学问之大成者,或是自己开教立说的道统祖师,无一不是汲取百家学问之所长。先前几人论述虽然精彩,却并未跳出兵家这处方寸之地。说的再如何天花乱坠也不过是……”云雪澜并未将话说完,而是将一枚花生丢入自己的酒碗之中。 船老板闻言眉毛一挑,“阁下口气和志向倒也不小。那敢问阁下对先前那位白衣客官的问题有何见教?” “兵法墨三家,自开派立说以来一直位于百家之首,以兵家之学证大道者更是不计其数。只是这位孙姓祖师似乎将政兵本末倒置。他曾言以政辅兵,却忽视了每一次的起兵,用兵,收兵无不适为革政,为固政,为理政。所谓的以政辅兵,实则是以政利兵,以政强兵。君臣,帅将谁本谁末?” 船老板默不作声只是点点头。 云雪澜继续道:“所谓慈不掌兵,也有失偏颇。应当是怯不掌兵,懦不掌兵,优柔寡断者不掌兵,瞻前顾后者不掌兵。” “若是仁慈之人为帅,处处讲究人情,心慈手软,那军法何在?”船老板问道。 “所谓的军法严明,是法家所说的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所谓的慈乃是儒家所说的仁慈与佛家所谓的慈悲。兵家太重杀伐,过犹不及。战并非战之本意,而是以战止战,以战平乱,以战安民。而多少兵家之人,秉承以战养战,不顾所占之地百姓生计,烧杀抢掠遭致大失民心,胜果复倾?又有多少兵家之人对某地久攻不下,将战时耻辱清算在一城百姓之上,破城后屠城,并以此要挟征途前路的其他城市。本以为可以威逼降敌,却不料适得其反。要知道民心是吓不住的,即便可以唬得了一时,却终究会胜于人心,溃于人心。” 见到船老板陷入沉思,云雪澜又补充道:“攻伐者为政,征讨者为利。而人心与民心只卫家只卫国,不卫君更不为君。” ------------ 第六十四章 十五十五 翌日清晨,裕海城中这些安耐多日甚至苦等三年的武者纷纷涌向码头。 而那些留宿在渡船上的武者,则是一个个分外神清气爽的站在甲板上四处眺望,寻找码头中停泊的船只,是否有悬挂出什么旗帜或者释放讯号。就连那些从渔船中钻出来的武修,也不觉得身上的一股鱼腥味有多掉价儿,脸上写满了老子住渔船不是没钱而是为了近水楼台的得意。好似自己的落魄成了高瞻远瞩,时不时伸着懒腰打着哈欠。 丁野早早起床,揉着惺忪的睡眼敲响了云雪澜的房门,催促向来早起,今日却懒床的少年起身陪自己去看热闹。只是听到房间中传出云雪澜慵懒的答复,说今日的问道必定极为乏味,叫丁野趁早回去睡个回笼觉。而后任凭黑毡帽少年如何敲门,房中都不再有回应。 丁野并不甘心悻悻的下楼。在楼梯的拐角处碰到了一行三人的年轻武者。那名柳姓年轻男子依旧得体周到的与丁野问好,而那名爱慕男子久矣的女子则是充满敌意的撇了一眼面容俊秀远胜于自己的少年,跟着另外一位男子去了甲板。 “这位公子也是为今日问道而来?我见公子的两位随从一样气宇不凡,想必公子是出自离阳州的某家名门望族。能与公子结识是柳某三生有幸。”二人说话间也来到船舱口,柳姓青年微微欠身请黑毡帽少年先行。 “有幸没有幸我不知道,不过我们也不算结识。”丁野毫不客气的先走到甲板。昨晚争论的面红耳赤的其他人,也各个像斗鸡一般,趾高气昂的望着船外。好像昨晚他们的一番高谈阔论已经为他们占据了跟随那位孙姓后人听学的一席之地。 丁野并未过多理会这些自命不凡的天之骄子。在少年看来,除了云雪澜之外,其他的年轻一辈皆是不值一提,当然黑毡帽自己除外。 少年来到白衣中年与老妪身边,与二人行了礼后便站在两人身边,随二人目光远眺。 “想不到这离阳州有这么多年轻人闻讯而来,就为了这所谓的兵家问道?那位孙氏后人真的有这般厉害?”丁野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请教身旁的两位长辈。 “这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出乎意料的,那位老妪竟然开口说道:”这位孙氏后人在兵家一道上的成就有多高,老身并不清楚。更何况,一个人自己大道所成,并不意味着其弟子也会大道登顶,或者青出于蓝。毕竟自己悟道与向他人传道,为别人护道是截然不同之事。” 老妪见到丁野认真点头,额头上的褶子被笑的更多了几道,“眼前这些人几乎都是出自二流势力,甚至背景来历更差。当然也有一些一流势力中郁郁不得志的,想来此地博一博机缘。不过各大一流势力与顶尖宗门家族,是不会让自家的嫡系子弟来此的。” 老少的攀谈间,人群已经将整个码头围堵的水泄不通。吹嘘声,叫嚷声,争执声,窃语声,汇聚成一道道音浪,拍向口岸的一艘艘驳船与船上众人的耳中。 一直到晌午,人群变得焦躁混乱。码头的驳船上,除了比陆上之人更焦急暴躁的武者之外,并无任何变化。有些来此看热闹的人,等的有些不耐烦便骂骂咧咧的挤出人群离开。 临近黄昏时,突然不知从何处传出今年的问道已经结束。消息一经散布,在场之人乱作一团。有武者当场泣不成声,自觉前途无果心灰意冷。有武者破口大骂这孙姓后人,连带着骂了他的祖宗,那位兵家祖师与整个兵家一脉,招致周围兵家修士的不满,双方大打出手。有武者抱怨老天不公,为何自己未得好运。有武者感慨命运嘲弄自己,千里迢迢而来却连看客都未曾一作。有武者猜测议论,今年究竟以何种方式问道,为何与以往大有不同,是哪位年轻俊杰有幸堂下听学。各种喜怒哀乐悲忧,各种百态人心。 夕阳西斜,人心未平,夜潮已退,人潮依旧汹涌。直到过了子时,最后一批一批将先前传言当作考验,并不甘心放弃的武者,才终于无奈的打道回府,只是背影比海风与月光更加清冷。 坐在房间中生着闷气的丁野,一直在心里埋怨为何云雪澜早晨的时候不拦着自己,也不至于在甲板上站了整整一上午。少年敲着自己酸软的双腿,屋外有人敲着门。 丁野有些愕然的将跟随白衣中年的那位老妪让进屋内。倒了茶后,丁野有些疑惑的看着老妪。 老妪并未假客套的说些什么不该深夜叨扰之类的话,而是从怀里取出一面成人巴掌大小的铜镜摆在桌上。老妪手指轻轻一触镜面,指尖一道白芒闪烁,镜面之上光影闪烁。丁野目不转睛的看着铜镜上的画面,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直到画面消失,少年满头大汗的抬头看着老妪,嘴唇颤抖。 老妪微微一笑,将铜镜翻转过来,指尖的白芒与镜面再次接触,便又是与之前相似的光影出现在丁野面前。看罢,少年抬起依旧苍白的脸颊,目光有些空洞的看着老妪,却依旧没有开口。 老妪叹息一声,声音在少年心湖响起。丁野的脸上的表情先是一愣,而后一喜,迷离的眸光恢复了些许神采。而后对老妪点点头,长舒一口气。 丁野将老妪送至门口,后者出门前,对少年颇有深意的一笑。听见老人响起在自己心湖的声音,丁野先是脸色一僵,而后绯红一片。 正月十三,云雪澜所在船上的几批人,皆是和霜打的茄子一般收拾行李准备返程。只是与船家结账时,却被伙计告知,老板已于昨日将船送给了这位伙计,而人却不知所踪。几人与已是新老板的伙计结算时得知,那位慷慨赠船的老板,也是半年前买下了这艘当时经营并不算好的渡船。之后的生意一直惨淡,只是老板似乎是个财大气粗之人,不仅没有因为生意大不如前而拖欠船工工钱,反而支付的月钱比之前更多。 云雪澜正在房中阅读一份云隐山庄谍子送来的邸报,却被丁野的叫门声打断。 黑毡毛少年进屋后便低着头,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云雪澜也并未着急催促。只是静静的坐下少年对面。 “我是来与你辞行的。”一炷香的沉默终于被丁野打破,只是少年的声音很微弱并没有什么底气。 “嗯。”云雪澜轻轻应道,房中的空气有些滞涩。 “你不问我为何辞行?又要去哪儿?”丁野似乎对眼前少年的冷静感到有些失望,语气有些急切。 云雪澜展颜一笑道:“为何,我知。去往何处,你自己不也不知道吗?” 闻言丁野张大嘴巴:“你,你都知道了?”说话有些吞吐,脸色又泛起红霞。 “嗯!”云雪澜宽慰道:“这不是你一直以来都想做之事吗?应该高兴才是” 丁野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 云雪澜将之前自己翻阅的邸报推到丁野面前,示意后者翻阅。丁野拿起两页纸,这是一份来自于黑毡帽少年家乡的邸报。当丁野看到邸报上那些陌生却又无比刻骨铭心的名字被朱砂一一圈上时,与云雪澜结识之日起便一直嬉皮笑脸心比天大的少年,掩面而泣。 正月十五是大夏年后的第一次开朝。 体态比年前略显臃肿的百官发现,今日早朝时站在皇帝柴定权身边的,已经不再是那位垂首合目身穿红色蟒袍的三朝元老,而是一位很多近臣看着眼熟,却依旧叫不出名字的年轻太监。只是看到年轻人身上的一袭鲜红袍服,便无人敢小觑这位面容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 当皇帝说出,这位名叫智规的年轻太监便是新任的秉笔大监后,便更是印证了大殿之中众人的猜测。 同样震动整个朝堂乃至整个大夏的一件事,便是皇帝应了宇文家的请旨,将阴巽州刺史李翰仁的长女赐婚于宇文行。与此同时,李翰仁调任御史台御史大夫,为督察院督御史,官列从一品。此刻朝野上下不约而同将视线聚焦于云隐山庄,想看看断去左膀右臂的云家究竟会做何还击。 只是,对于云隐山庄与整座阴巽州而言,似乎早已习惯了人来人去。 还有一封来自衔福城的奏折,与之前的两件大事相比,并未引起太多人的关注。衔福城县令在大年初二当晚于家中因病暴毙。在朝廷新委派的官员到任前,由城防驻军将军陈楚河代理政事。 这一日,衔福城中,曾于大年初一失火的客栈重新开张。老板是位妇人,将客栈更名为云间客。 这一日,衔福城中一辆马车从东门驶出,向着阴巽州东南而去。驾车的是一名黑衣中年,车中,一名八九岁的女童正在翻阅医书。 这一日,衔福城西边的官道上,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年书生竹杖芒鞋而行,少年身旁一名红棉袄的书童背诵着“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诗句。 这一日,一名身穿灰袍头戴斗笠的妇人出了虎跳关,在戮仙峡的法外之地,以一根长鞭覆灭了三处此地盘踞已久的顶尖实力。 这一日,一名身穿黑衣,腰挎狭刀牵着一匹黑马的少年出了洛石城的南门。出城时碰到一位身穿青衫身背竹质书箱的青年,青年面容与少年故人有几分相似。二人对视一眼,黑衣少年问道:“何去?” “游历。何去?” “游历。” 二人开怀大笑,出城后各奔东西,只是一句“少年安得长少年”回荡在彼此身后。 这一日,一艘老旧渡船缓缓驶离离阳州裕海城的码头。甲板之上,一名少年长发披肩,少年眼中有月光,手中紧紧攥着黑毡帽,嘴中呢喃着“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这一日,一名中年男子单骑离开裕海城,朝着南方的阴巽州而去。男子身背着一只皮匣,皮匣中是一副传自兵家开山祖师的金色甲胄。历经千万年,甲胄未有锈迹,孙氏之名却已蒙尘。 这一日,一名黑衣青年与一名面容瘦黄的中年牵马在裕海城的西北官道徐徐而行。 画图恰似归家梦,千里河山寸许长。 ------------ 第六十六章 花城赴会 在离阳州西南的安阳郡,有一座当地乃至整个离阳州都颇具名气的宗门,名为怜芳斋。宗门闻名遐迩的原因有二。怜芳斋是大夏江湖中与彩幻府一样,为数不多的门中仅招收女子修武之人的宗门。只是与后者相比怜芳斋的武者修行多以为了永葆青春容颜为初衷,故而修习的多是亲木的术法,其战力本身并不出众。 此外,怜芳斋的宗门选址于一处天地元气颇为浓郁的山谷之中。山谷之中的元气并不利于武者直接炼化,而是对各类奇花异草的生长极有裨益。因此,怜芳斋的宗门内,除了栽种着在大夏乃至世间其他各处早已绝迹的珍奇花草外,更是配制了极多的珍奇药材。每年为了求得一株草药,而从各大宗门势力涌入怜芳斋的神仙钱足以让怜芳斋发展成一座一流的宗门。然而怜芳斋却从未有过扩张的野心一般,将大半的营收都用作宗门的防护以及更多奇花异草的培植。 因为怜芳斋从未对周边势力构成威胁,或是瓜分了其他宗门家族的蛋糕,且宗门中虽然多是姿容貌美,看着年轻的女修,但并不以此作为与其他势力联姻或是拉拢关系的手段。一旦有宗门中的女子对哪位男子心生情愫,欲结为道侣,怜芳斋都并不加以干涉。只是门中弟子出嫁后便与宗门再无关联,生死祸福各安天命。即便婆家被灭门时,怜芳斋也不会为自己的昔日弟子讨回公道。这种始终与世无争的态度,反倒让怜芳斋成为为数不多的不受江湖是非雨打风吹的一处乐土。 每年都会有不计其数的农家修士与药家修士前往怜芳斋拜师或者求药。随着宗门名声鹊起,怜芳斋之人也无暇日日应付前来拜投山门的武者。于是便在每年正月二十五举办一次惊昙宴。在这一日欲拜师在怜芳斋门下的女性武者,便可前往怜芳谷参与弟子选拔。 而所有在这一日与宴的男性武修,若是可以脱颖而出,虽无缘进入宗门修炼却可获得怜芳斋所赠的一份天大机缘。大多来此的武者并非痴妄这份万里挑一的机缘,更多的还是希望在惊昙宴之上可以让某位仙子芳心动春心,便可真正的怜香惜玉。以往历年的惊昙宴之上,许多才子娶佳人,有情郎俏娇娘的传奇佳话,甚至盖过了那本该所有武者羡慕妒忌的魁首赠礼。 云雪澜与凛潭在正月二十二这日到了百花镇。虽然此地名为百花镇,却因毗邻怜芳斋而逐渐形成一座规模不菲的城池。城中店铺多以花卉或是女武青睐的法袍、配饰或是驻颜之物为主。二人入城后寻找下榻之处,途中一路逛来,看着一间间人满为患的店铺,与一位位眼睛盯上心仪物件便移不开眼挪不动步,把神仙钱当溪畔鹅卵的女子武修,云雪澜的长吁短叹便就没有停过。世上最容易赚的怕就是女子的钱。 向来冷若冰霜的凛潭见到如此之多的女子武修,以及她们视金钱如粪土时那种丝毫不输于男子的豪气,也情不自禁的咋舌。虽然青年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但这副冷峻的面容却更能吸引不少年轻的女子武者侧目,眼波便是秋波。更何况凛潭的身边还跟着个有着一副病黄面容的云雪澜。少年时不时的与身旁青年低语几句,用眼神瞄几眼正盯着凛潭眉目传情的女子,其举止在这张脸的锦上添花之下显得愈发轻浮猥琐,令得那些被云雪澜看过的女子武修觉得像是被脏东西摸过了自己的身子一般不自在,厌恶神色不加掩饰。 虽然有云雪澜的衬托,凛潭看着愈发气宇不凡。但在外人看来能与这种面黄肌瘦举止不雅之人为伍,也必定是一丘之貉,不免心中对连潭有些失望之情。 云雪澜见到这些在寻常人眼中堪比仙子的武者神色由惊转喜由兴转悲,忍俊不禁,“想必是姜曳哥你对这些仙子视若无睹,伤透了人家的心。若只是半夜里偷偷抹眼泪,感伤一番自己真心遭负也就罢了。可若是因此害了心结,从此道心蒙尘,大道有损,武道登高无望,那姜曳哥你这因果沾染的可着实有些大。” 面对着少年的调侃,凛潭难得的有心说笑。他撇了撇嘴,面露些许遗憾之色,“我怎么比得上少主的魅力卓群。这些仙子们见到少主这副英俊面容必定自惭形秽,会恨自己这种庸脂俗粉配不上少主你的英俊,这才一个个愁眉不展,埋怨爹娘未能把自己生出配得上少主尊容的俊俏模样。”说着黑衣青年还故作认真的仔细端详一番云雪澜的面皮啧啧称赞。 云雪澜一手抵住眉心,一手摸了摸自己脸上敷着的面皮,重重叹惜一声,“世人皆肤浅,只贪恋我的美色,却不知我同样学富五车。”边说边有模有样的摇摇头。 二人说笑间,已牵马来到街角的一间名为聚雄楼的客栈门前。云雪澜与凛潭入城后先是去询问了城中几间最大的客栈,只是被掌柜告知客房早在几日前便被预定一空。甚至有些慕名而来的武者都是在这城中客栈守岁迎新。好在有位心善的店掌柜,说自己有位交情尚可的朋友在鹿角街上开了间客栈,因为地理位置稍微偏僻些,可能会余下些空房。云凛二人这才按照那位掌柜的指点来到此地。 虽然客栈名曰聚雄楼,其外观与内饰与这个霸气十足的名字沾不上半点关系。客栈是一间灰石砌成的三层小楼,且从街上仰头看着窗户可以推断出每间房的顶棚压的极低,比不得城里其余客栈的宽敞舒适。 店伙计是位年纪与云雪澜差不多的少年,肩膀上搭着一条有些油渍的白色汗巾。少年正坐在客栈一楼靠近门口的一条长凳上磕着瓜子,瓜子壳掉满了长凳周围,就连少年的鞋里还有几颗。 见到有两人牵马来到门口,少年眼前一亮。在这大夏,无论何时何地,能够驭马之人,即便是车马行租赁的退役军马或是驽马,其身份也是非富即贵。 “掌柜的,有贵客来啦。”少年冲着柜台后吆喝了一声,同时跳下长凳,趿拉着鞋子笑着迎向云雪澜与凛潭二人。还不待二人有所反应,伙计便极其干脆利落的接过两人手里的缰绳,向客栈后面走去,“两位客官放心,我们店里有上好的草料。” 与此同时,从柜台后面走出一个身形有些干瘦的中年。两鬓已经有些灰白,但精气神却依旧很足。与店伙计有三四分神似的店掌柜笑呵呵的疾步来到云雪澜与凛潭跟前,他眼珠滴溜溜一转迅速打量二人,而后便冲着凛潭陪笑道:“二位客官来到刚巧,小店只剩下两间客房。再晚些来怕就要被旁人订了去。” 说话间,掌柜恭敬的将凛潭引进屋子,却并未理会被其视为随从的云雪澜。掌柜看着满地的瓜子壳,一边骂骂咧咧的说什么小兔崽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一边用脚把满地的瓜子壳扫弄到一堆。清理出道路来,掌柜又心虚的对者凛潭一笑,“客官放心,客房必定是干净的。” 掌柜的正欲回到柜台后面,在账簿上略做登记,从门口又传来一声,“掌柜的可还有三间空房。” 听到声音有些耳熟,云雪澜与凛潭同时回头循声望去,却见之前在裕海城的渡船上便见过面的那一女两男三名年轻武者,说话的便是那名为人极为圆滑老练的柳姓青年。 见到云雪澜与凛潭,三人也是一愣。金姓女子厌恶的将视线从云雪澜与凛潭身上移开,在她眼中世间男子皆不及自己的这位柳师兄。另外一名与柳姓青年并不对付的陈姓武者,也只是对云凛二人点头示意,在他看来两人皆是丁野的随从,不值得他正眼相待。 “这么巧两位也在此处,想必令主那位丁公子也在店内。之前在渡船上与丁公子一见如故,奈何攀谈意犹未尽,今日倒是可以弥补柳某的遗憾。”柳姓青年依旧言行得体,只是说话间四处打量寻找黑毡帽少年。 “他有事与我们分道而行。”云雪澜早已对三人的嘴脸见怪不怪,稍做客气便转身看向掌柜。 此时掌柜有些尴尬的对着后来进店的三人笑道:“三位客官,小店只剩下三间客房,这两位客官各需一间,便只剩下一间空房了。”说着又将视线看向云雪澜与凛潭两人。 黑衣青年并未留意老板的话,从怀中掏出银子搁在桌上,“带我们去房间,备些饭菜与热水。” 还不待店掌柜作答,金姓女子开口道:“他们两个下人,安排去柴房即可。剩下三间房我们三人刚好一人一间。”说着便走像向柜台,从钱袋中取出一块银子放在柜上,离掌柜更近一些的地方。只是这银子的大小还不及凛潭先前给出的三成大。 柜台旁的三人眉头同时一皱,老板强忍着心里的不悦堆笑道:“这位仙子莫要为难小的了。这两位客官来的比你们早,且已经付了更多的钱。”说着便欲伸手去拿凛潭掏出的那块银锭。 谁知掌柜的手刚一伸出,金姓女子却一掌将黑衣青年取出的银子扫罗在地,“这房间我要了。你们主子不在,没人替你们出头,你们就住柴房便好。”言语间似乎自己才是眼前二人的主人。 云雪澜拉了一把正欲出手的黑衣青年的衣袖,他转头笑看向金姓女子,言语极为真诚道:“不如这样,柳兄与陈兄各住一间房,且房钱由我们出。金姑娘晚上便与我们二人共处一室,春宵一刻必不会让佳人失望。” “混账!”金姓女子气急,抬手便掌掴向云雪澜,“啪”的一声,却只见女子捂住自己的脸,指缝间可见几道血印。 女子有些茫然的捂着脸,她先前分明是一计耳光拍向黄脸之人,却不知为何最后却一掌重重打在自己脸上,其间也并未见到云雪澜与黑衣青年有丝毫动作。 “姑娘这是何意?”云雪澜瞪大眼睛,“难不成是听说与我二人今夜之事而不敢置信,故而自掴以证属实非梦?只是金姑娘对自己下手有些重,把这漂亮脸蛋打花了,今夜便有些煞风景了。倒不如留着力气今夜对我们兄弟二人出手更重些?” 刚刚将马拴好的伙计,从后门进了客栈便听到云雪澜的无礼嘲弄,少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却被掌柜死死瞪了一眼,只好低头捂嘴。 似乎是被自己掌掴,让金姓女子摸不准云雪澜的深浅,一时间对云雪澜不敢妄动,便把先前的羞辱一股脑儿算在刚刚进入店铺的少年身上。她抓起自己刚才放在柜台上的银子,注入元气抛掷向正低头窃笑的少年。 少年伙计与中年掌柜张大嘴巴。“啊”的一声惨叫,只是声音并非来自正捂着眼睛骤紧眉头企图掩耳盗铃的店伙计,而是来自正站在客栈正门内的陈姓青年。后者正蹲在地上,同样双手捂住眼睛。 “陈师兄。” “陈师弟。” 金姓女子惊叫一声,却愣在当场不知所措。柳姓青年扶在同伴肩膀上的手也被后者用力甩开。陈姓青年将双手缓缓从面部挪开,一枚染血的银子半镶嵌在青年血肉模糊的右眼眼眶。青年慢慢抬起头,用仅剩的左眼看向女子,眸中不再是渡船上那种炽热的爱慕与求而不得的妒意,此刻倒更像是被曝晒在骄阳下的恶鬼,怨毒狰狞。 看见陈姓青年的眼神,金姓女子双手指尖扒着颤抖不已的青紫色下唇,跌跌撞撞的向后退了两步。又似乎想到什么一般,她凄厉的指着云雪澜,“是他,是他干的”。又转身指着静立原地的凛潭,“不对,是他,一定是他干的。”。随即又看向依旧双手蒙眼的店伙计,“不,是他,是他下的手”。而后又扑通一声跪坐在地,颤颤巍巍的指着掌柜,“是他,是他出手害的你。不是我,不是我。”歇斯底里的摇头,发簪掉落头发披散着,倒是与陈姓青年一般,成了一对面目可憎的恶鬼。 云雪澜转头戏谑的看了一眼面色苍白却不发一言的柳姓年轻武者,又看着坐在地上的疯癫女子,有些惋惜的摇摇头,“芳心未殆魑狼厌,放心为待痴朗怜。” ------------ 第六十七章 初识范井 场间的混乱并未让中年掌柜呆滞太久,他有些煞白的脸上强行挤出生意人惯有的笑容,试探性的开口道,“几位,几位。”见到众人的目光落向自己,掌柜的也并未在意陈姓青年与金姓女子欲要噬人的目光,继续说道:“几位必定都是要去那怜芳斋参加这惊昙宴的,何必拘泥于这一两日的住宿。不妨几位各自退让一步?” 见到云雪澜询问的目光中并无恶意,中年掌柜稍稍松了口气,“两位客官是先进店的,也付了定金。按理说不该再劳烦两位,但是只剩下一间客房,这三位客官中有位仙子实属不便。不如两位客官委屈一下住一间客房,稍后我叫伙计给二位加张床。至于房钱只收半数,二位意下如何?” 凛潭闻言皱了皱眉看向云雪澜,见到后者对自己点头便手掌轻轻一挥,被金姓女子打落在地的银锭重新握入黑衣青年手中。掌柜眼中的异彩一闪而逝,接过钱后转身瞪了一眼伙计道:“臭小子,快去给两间客房各加一张床。” 少年伙计轻“哦”了一声便朝着楼梯走去,上楼时又听见中年掌柜催促了一句,“动作麻利些,下来把你吃剩的瓜子都给我扫干净。” 言罢,掌柜又哈着腰笑嘻嘻的看向站在门口的柳姓青年,“这位客官,这二位客官腾出来一间客房,可否请你们二位男客也委屈挤一间房?”说着看向瘫坐在地,目光有些呆滞迷离的金姓女子。后者的脸被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像是白日里从无间地狱爬出的恶鬼被日光曝晒的精疲力竭一般,“这位仙子就住另外一间客房。” 闻言柳姓青年对中年掌柜抱拳道:“有劳掌柜考虑如此周到。先前我们五人给店里带来不便还请见谅。这两位的房钱已经打了对折,你看我们的?”说到后来还清了清嗓子。 走上二楼拐角处的年轻伙计闻言轻哼了一声,不屑的嘀咕道:“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分明是你们三人闹事,还要扯上别人。人家腾出来一间客房给你们,还想要打折。”不知是少年伙计有意为之,还是因为声音并未刻意压制,听似窃窃私语却清楚的在柳姓青年耳畔响起。后者闻言面色一红,眼神中的寒意被其强行压制。 掌柜的瞪了一眼二楼,目光却被楼梯阻隔。他随即看向云雪澜,后者摆摆手道:“我们二人并无所谓,只要掌柜的你的生意不亏便好。” 掌柜闻言,紧绷的脸色缓和下来。他对着柳姓青年赔笑道:“也好,三位的房钱我只按两间房的收取便是。若是几位需要小店备饭菜酒水,价钱便要另算了。” 柳姓青年闻言一喜,再次抱拳谢过掌柜。随即他弯下腰,双手伸向负伤在地的陈姓青年。后者以为自己的这位师兄是来搀扶自己,虽然心中对其不喜,但也许是因为伤势不轻有些体力不继便抬起右臂待柳姓青年搀扶。谁知柳姓青年却并未理会师弟伸向自己的手臂,而是一只手轻按后者头顶,另外一只手三指成爪抠住陈姓青年眼眶中镶嵌的银子,用力一拔。鲜血伴着惨叫声喷溅到柳姓青年的白袍之上。只是此举惊的在场之人皆是目瞪口呆的。青年武者随意的将银子在自己的白袍上蹭了蹭,待到血污干净后青年笑着走向中年掌柜。 见到白袍青年走向自己,掌柜先是下意识的退后了两步。来人走近自己后伸手递出银子,看着那双悬在半空中纤细修长白皙的手和指尖捏着的银子,掌柜的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还是颤颤巍巍的伸出双手成捧水状,柳姓青年缓缓放下手,将银子放在中年掌柜汗津津的手掌中,还稍微用力的压了压,似乎是要确保对方抓牢。 金姓女子与陈姓青年相对而坐,只是四只有些浑浊的眸子中唯有愕然与惊恐,似乎从未见过更未想过他们这位平日里亲和谦虚左右逢源的柳师兄会有这种举动。 柳姓青年素日脸上的和煦微笑再次浮现,他走向瘫软在地正讷讷看着自己的金姓女子,目光在扫过后者脸上的血痕时,有些厌恶的避开。白袍青年躬着身子,伸出掌心还残留着陈姓青年血污的右手,平伸在女子面前,“金师妹,你先去房里休息一下。若再不处理你脸上的伤势毁了姿容,怕是怜芳斋的选拔你要无望了。若是这样回去了,我们也无法向师傅交代。”青年脸上虽然挂着淡淡的笑容,语气中却再无昔日的温柔,其中的冷淡似乎是在与一位素不相识之人对话一般。 听了白袍青年的话,瘫软在地的金姓女子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她疯了一样的用双手不停的摸着自己的脸颊。触碰到自己留在右脸上的血痕又像是触电一般,触之即弹开,而后又用指尖轻触,再尖叫着移开手,反复几次。 “柳师兄,就算我的容貌毁了,我无缘被怜芳斋选中入门做弟子,我们回去还是可以成亲的对不对,我爹还是会将掌门之位传给你,还是会将我许配给你。我们早就有了婚誓对不对,你还是会娶我的,对不对?”女子着魔一般看着柳姓青年,似在质问,似在自言自语。 听闻女子之言场间接连响起三声叹息。 白袍青年见女子癫状,便收回手,“金师妹,还是先起来回房疗伤。”言罢双眸中的冷漠与厌恶如瀑般倾斜在女子全身。后者打了一个哆嗦,似乎是自己师兄散发的冰冷气息让她恢复了些许清明,但随即又化作内心的不安。她手掌一拍地面一跃而起直扑云雪澜,双掌成爪抓向他双肩,嘴中挤出凄厉嘶哑的怨毒咒骂,“都是你,是你害了我。” 只是状如恶鬼的金姓女子还未靠近云雪澜,动作便戛然而。,她的身前横着一根泛着森森幽光的乌黑长鞭,鞭锋与女子咽喉不过寸许。凛潭一言不发,视线却落在柳姓青年身上。 感受到黑衣青年不加掩饰的杀意,白袍青年的脸上再次堆出谦和恭敬的笑容,他一边抱拳一边走上前来:“二位见谅,我这就扶我师妹去房间休息,还请两位息怒,息怒。不要出手伤了大家的和气。” 见到凛潭没有出手为难自己的意思,白袍青年来到金姓女子身侧,手掌抠住后者尚悬在半空的双臂,用力向下压着。见到女子依旧死死盯着云雪澜不肯收手,柳姓青年把头附在女子耳畔,声音虽低却恶狠狠的道:“你要想死,别连累我。” 女子闻言,又像是被从头到脚被浇了一桶冰水一般连打了几个哆嗦,双臂无力垂下,如同一具尸体般被白袍青年拖拽着走上二楼。 同样像烂泥一样的陈姓青年,此刻也终于魂魄归位一般,他撑地站起,并未去管从右侧眼眶中不停渗出的鲜血,踉跄着追赶上上楼的两位同门,嘴里叫嚷着:“金师妹,莫要担心,我去城里给你找最好的大夫,必定让你在三日内面容恢复如初,怜芳斋里有那么多灵丹妙药奇花异草,也一定有法子治你脸上的伤疤。” 听着消失在二楼的叫喊声,云雪澜耸了耸肩,“想不到在这小小的客栈之中,还能见到这样一场同门相残的好戏。这还要多谢掌柜了。” 闻言,正用袖子不停擦着额头上汗水的掌柜动作僵了一下,有些尴尬的笑笑,“客官哪里话,你们这些修武之人都是神仙打架,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可都是唯恐避之不及。若是再来上几次,我这小店怕要被拆了。还要多谢两位客官深明大义,深明大义啊。我这就带两位客官上楼。”说着抖了抖袖子做了个请的姿势。 云雪澜却并未上楼,而是走到一张桌前拉出长凳一屁股坐在上面,“先不急,吃了晚饭再上去。”说着仰起头望着天花板,似乎可以透过厚厚的木板看到二楼发生的一切。 掌柜为对坐的云凛二人端上了茶具后,说是为两人准备饭菜便钻进了后厨。 并不算宽敞的客栈一楼只坐了云雪澜与凛潭两人。后者为二人斟了茶,以心湖传音道:“这客栈不简单。不如……” 云雪澜抬起眼皮从茶杯后看着黑衣青年,一边喝茶一边伸出三根手指。见状凛潭先是一楞,随即恍然的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有些歉意的挠了挠头,又以心湖传音道:“忘记了少主跌境无法心湖传话。这客栈中少说还住着七八名中武境的修士,若是有上武境之人隐藏气息,我也无法察觉。先前这里动静那么大,却无一人探查。” 见到云雪澜点头,黑衣青年继续道:“虽说江湖之人多是事不关己便不会多管闲事。但若是寻常武修出门在外,碰到有其他武者交手,即便不会参与围观也会探查一番交手之人的修为深浅。可先前客栈中的这些人分明是在刻意回避窥视探查,若是一两人也就罢了,可这么多人同时对店中打斗不闻不问,不是有些蹊跷吗?” 云雪澜将茶杯轻轻搁置在桌上,“欲盖弥彰。” 云雪澜继续压低声音道:“看清刚才出手的是哪个了吗?” 闻言黑衣青年神色有些凝重的摇摇头,“但至少都是焚窑境。”这次并未以心湖传音,而是直接开口说话,只是声音依旧很轻。“这么年轻的焚窑境,在这小小客栈之中。少主真的不需换一处落脚?我们芥子物中也有帐篷,不如去在怜芳谷外落脚吧。” 见到云雪澜微笑的摇头,黑衣青年有些焦急,云雪澜的心湖中响起有些责备的声音,“我虽伤愈,却并未恢复巅峰战力。若是一位焚窑境我尚可应付,可两位以上,我很难保少主周全。” 云雪澜拍了拍黑衣青年紧握茶杯的手,又为后者倒了些茶,宽慰道;“不必这般草木皆兵,他们都各有所图。我们静观其变就是,看来这两日的好戏还不只一出。” 见到黑衣青年重重叹息,云雪澜像是哄小孩一般,拉着凛潭的手左右晃了晃,“姜曳哥,你今日还没有笑过,是不是路上看中了某位漂亮仙子此刻正魂不守舍的想者人家,才要千方百计拽着我换地方,其实是早就和那位姑娘暗通款曲,夜里好方便幽会吧?” 看着面红耳赤,不知所措的黑衣青年,云雪澜继续调侃道:“不如我们在这百花镇盘下来个店面,做些生意?每年都有这么多前来怜芳斋拜师访友问道的仙子,平日里怜芳斋的仙子也会到这城里来闲逛。生意好那是肯定的,更重要的是你便可以千里挑一,万里挑一了。也该给我找个嫂子了。” “两位客官要在这百花镇开店?我倒是有一些门路,不知可否入股?”云雪澜的话音刚落,年轻伙计的声音就在楼梯上响起。只见少年一边用那条沾满油渍的毛巾擦者额头的汗水,一边笑嘻嘻的走向两人。少年身后跟着一脸阴沉的柳姓青年,只是后者见到坐在桌前的青衫中年与黑衣青年又堆出素日里的友善笑容。 见到年轻的店伙计坐在云雪澜与凛潭的桌前,二人并未阻拦,白袍青年犹豫片刻也试探性的拉着方桌第四边的长凳,笑着解释道:“我陈师弟在房中疗伤,我在房中不便打扰,就下来坐坐。” 年轻伙计很自来熟的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如同饮酒般一饮而尽,抹了一把嘴问道:“客官,你说让这位公子给你找个嫂子?可他年纪分明没有你大。” 云雪澜送到嘴边的茶杯停顿片刻,他擦了擦洒出来的茶水,“他啊,他是修炼了返老还童的功法,看着年轻其实已经五十来岁了。” 凛潭与年轻伙计同时喷出口中的茶水,年轻伙计瞪大眼睛问道:“还真有这般神奇的功法,我只听说怜芳斋之中有永葆容颜不老的术法。不过我听说,返老还童的功法都是有违天道,是不是某种邪功啊?”言出后,忽觉自己失言,少年连忙端起茶杯。 云雪澜用左手食指敲了敲桌子,看向少年问道:“方才你说在这百花镇有门路盘下店铺,又想入股,当真。” 听到云雪澜说到开店之事,少年眼睛放光,赶忙放下茶杯,正襟危坐,“绝无戏言。不知这位客官要做什么买卖?” 云雪澜却不答反问,“你叫什么?” “我姓范,家中之人都叫我范井。” 在一旁呆坐许久的柳姓青年终于找到话头,他赶忙奉承道:“好名字,不知是警世箴言之意还是风景优美之意?” 年轻伙计将一只茶杯推到柳姓青年跟前,一边倒茶一边说:“非也非也,是横竖都是二的井。”言罢,白袍青年眼前是一杯满茶。 “ ------------ 第六十八章 范家密闻 听到年轻伙计的自报家门,云雪澜与凛潭对视一眼。后者紧绷的双肩稍稍舒缓放松下来。 “原来这位公子一直在提防我,我本以为是在戒备这位穿白衣服的客官。”年轻伙计自顾自的说道,凛潭并未因为少年直言自己先前并不友善的警惕行为而觉得有任何尴尬。站在厨房门口的中年掌柜,用食指抵住额头,一脸无奈的表情心道一声,“真二”。 再看那位姓柳的白袍青年,低头瞅着自己眼前的那杯茶,却并未因为少年伙计的无礼举动而有丝毫恼怒,反倒像是被奉为了座上宾一般,对着茶盏傻笑。 “好一招茶满欺客,久闻不如一见。”云雪澜淡淡的说道:“只是这套术法只传范家嫡系子弟。而据我所知,范家这一代之中并未有叫范井之人,且年纪与你相当的嫡传子弟我也都略有耳闻,你也不是哪位子弟化名伪装的身份。” 少年伙计闻言,抬头看着云雪澜神采奕奕,眸中的炽热与兴奋交替闪烁,“你竟然知道我是范家之人?” 云雪澜与靠着厨房门框的中年掌柜同时垂首,用手指抵住太阳穴,觉得脑仁升腾,觉得眼前的少年该叫做范井井才对。 见到对方的表情,年轻伙计有些羞赧的挠挠头,只是看着白袍青年武者眼前的茶杯,又略微有些暗淡。 茶满欺客本是待客宴请时寻常不过的忌讳。范家作为商贾豪门素来要与各方势力纠缠交涉。有时要同时与多方势力应酬周旋。因为谈话中或会涉及到其他宗门家族的大道根本乃至核心利益,其复杂纠葛不便第三方知晓。但在多方会谈时,若是两方离席或者请其他几方实力同样不可小觑的势力宗门回避,也确实有失商家一道和气生财的礼数。因此曾有一位范家先祖以水法与幻术相结合,钻研出一套可以隔绝天地的术法。可以满杯茶水做引在场的众人隔绝进入不同的小乾坤之中,以防谈话的泄露,而也避免了请客人暂时离席的无礼与尴尬。只是这门术法却只会传授于范家的嫡系子弟。。 少年把玩着手里的空茶杯低头不语,神色有如渐暗的暮色一般沉寂,双眼中氤氲的雾气迷蒙着封印在少年心底的回忆。 当代范家家主并非嫡系子孙。驾鹤西去的上一代范家家主的正妻只育有一子,也是当世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名为范俊尧的嫡长子与妾氏所出的兄弟范俊舜自己一起长大。虽然两人在修炼的天赋与经商的才智上不分伯仲,但因为兄弟情深,范俊舜从未想过夺嫡,争抢自己兄长的未来家主之位,而是一心想着待自己父亲日后归天时辅佐自己的兄长经营范家的基业。 范俊尧大婚之后,先后育有两子,二者年纪相差三岁。只是在范俊尧妻子身怀次子时,范俊尧范俊舜兄弟同时闭关突破神游境瓶颈。而在突破的关键时候,弟弟范俊舜忽然走火入魔。生死一线之际,在隔壁闭关且即将大功告成的范俊尧查探到弟弟闭关之所传来的气机流转暴躁异常。感受到弟弟的命悬一线,范俊尧不假思索强行中断自己的突破,并且打破弟弟闭关之处的禁制,为弟弟护法。耗费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才平息下范俊舜因为走火入魔躁动的元气化险为夷。 然而,因为范俊舜在走火入魔之时元气流转过于亢噪,消耗了范俊尧十之七八的元气来平息伤势。而在为弟弟运功疗伤之时,后者因为神志不清无法控制掌握元气,导致元气运转时重创了范俊尧的体魄神魂。加之范俊尧在破门而入救助自己弟弟时,强行打断了突破的关键契机,已经造成伤势。在打破范俊舜修炼室禁制时也遭受反噬,三伤叠加之下导致范俊尧缠绵病榻不足一旬便病天了。 按理说,修武者的世界之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屡见不鲜,特别是在范家这种传承久远的豪强门阀家族,对于人情一事更是凉薄。但当时年事已高的范老家主却是爱子心切,因为为无法承受晚年的丧子之痛,心灰意冷之下虽并未郁郁而终,却也是闭了死关去冲击玄武境的瓶颈。在闭关之前,他将范家家主传给次子范俊舜。而后世人便渐渐淡忘范老家主生死与范俊尧的旧事。而身为范家当代家主的范俊舜,却让范家的声名与威望在江湖上愈发显赫。 似乎就连天道都妒忌范家家主富可敌国的财富,范俊舜的正妻尚未为诞下子嗣,便因病早夭,而范俊舜的一房妾氏为家族生下一名儿子。 但妾氏所出的这名儿子修炼天资平平无奇,在经商一道的天赋也并不出众,在范家这一代的年轻子弟之中可以算得上是愚钝,故而范俊舜并不喜爱自己的这个亲生骨肉。也许是出于对自己亡兄当年奋不顾身以命换命救治自己的感激与愧疚,范俊舜反倒是对自己的这两名侄子疼爱有加。加上两子无论是在修武天赋还是经商之道上的造诣都不逊色于自己的父亲,更是让范俊舜早早就起了在未来将家主之位传给两名侄子之一的打算,并且也是将两名小家伙按照范家下一任继承人的标准悉心培养。 事实上,不仅是范家,其他传承悠久的豪阀世家都有将家主之位传于嫡系子弟的规矩。只是这里所说的嫡系子弟并非简单的嫡长子继承家主之位。而是若在庶出的子孙或者旁系子弟中有惊才绝艳的年轻后辈,若是其天赋远远超过同辈中的其他子弟,家族也多会将这些子弟过继成为家族的嫡系子弟,写入家中祠堂的嫡系一脉谱牒之中,以便日后接管家族。因此像范俊舜这种,有意将自己两名侄子培养成为范家未来话事人的行为,是再寻常不过,也得多了家族中绝大多数人的支持。 然而有人的地方便永远无法避免纷争。纷争多源于人心的妒忌与贪婪,源于饕餮一般的无尽欲望。 见到自己的儿子遭到亲生父亲的冷落,且年纪尚幼的范旭与自己的两位堂哥相比,无论在修炼一途还是经商一道都资质平庸,并不受家族中掌权之人的待见。范旭的亲生父亲更是直接在范家的族中大会上提到,下一任的范家家主是自己的两位侄子中的一个。范旭的生母想到自己的儿子与这范家的富可覆国的财富,与这世袭罔替的王爵与大柱国的勋爵,与这跺一跺脚整个大夏都会为之震颤的权柄,与这开口一次大夏柴氏皇族都要掂量三思一番的势力之主皆是无缘,未免心生妒意。因此,妇人便总是借着范俊舜游历在外的功夫,想方设法为难,甚至试图加害自己儿子成为范家之主的这两块绊脚石。 只是迫于两名少年在家族中的影响力及与之相配的护卫手段,范旭的生母却始终没有寻得太好的时机以使自己得偿所愿。 此外,尽管每次出手看似天衣无缝没有留下丝毫蛛丝马迹,但范俊尧的这对遗子却心知肚明。自己屡次遭受的各种阻挠波折,乃至有惊无险的暗杀,是自己的这位心胸比铜钱上钱孔还要狭隘的婶婶所为。两子虽然年幼,但在范家这种高墙大院中长大的子弟都是心智远比同龄之人成熟。兄弟二人起先只是为了自保,但接二连三的忍耐与退让,却让范旭母子得寸进尺变本加厉,于是两人便筹谋着主动出击,以绝后患。 奈何兄弟二人的母亲在丈夫病逝后似乎是一夜顿悟,将自己昔日居住的别院改成了一座庵堂,请了几名在佛法一道上修为造诣极高的女尼在堂中供养,每日里吃斋礼佛,两耳不闻窗外事,与自己的两名儿子也是每月才见上两面。 虔诚向佛的范夫人在得知两个儿子,对自己的婶婶与堂弟有意出手对付时,重重斥责了两名还不到十三岁的儿子。动之以他们先父与范俊舜的兄弟情深,晓之以善恶因果报应的佛理,才劝说安抚下心生歹念的儿子。 说到此处,范井轻轻叹息一声,脸上的追忆,懊悔,自责与仇恨的神色扭曲成少年此刻阴沉且有些狰狞的面容。说到自己的母亲,少年手中空着的茶杯“啪”的一声碎成一手的瓷粉,粉末飘落在桌上和地上,像是为终年鲜见风雪的百花城降下一场大雪。只是这场雪只落在这一间小小客栈的这一方小小天地中。与这场大雪随之而来的寒意也只是刺透了范井的心肺与筋骨。 云雪澜与掌柜的叹息声同时打破了雪后诡异的寂静。中年掌柜踩着一地的白色粉末,将端着的酒菜摆放在桌上。饭菜比云雪澜与凛潭想象的要丰盛,一盘卤鸭舌,一条蒸鱼,一碟笋丝腊肉,一盆山菌汤以及两壶烫好的百花酒,在两人进城时便得知此酒乃是百花镇的特产。只是酒菜虽然可口,却已不诱人。 云雪澜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年轻伙计的肩头。少年先前所说之事云隐山庄也有邸报记录,只是云隐山庄谍探当年传回山庄的,只是范俊尧在突破神游境界时走火入魔暴毙。丧期未满范家家主归西,朝廷按照老人生前上书请愿,册封了新任家主范俊舜为大柱国,承袭范家世袭罔替的王爵。而范俊尧的遗孀自此下落不明。再多的细节就连云隐山庄也不得而知。 云雪澜对此并不觉得奇怪,自己父亲重伤失踪的消息至今依旧封锁的密不透风。像云家与范家这种顶尖的家族势力,若是真的要隐瞒什么事情,别说外人,怕是连自己王府中人都未必可以获悉。而云隐山庄当年得知的关于此事的情报也定然是范家故意放出想让外界知晓的。 云雪澜知道范井的讲述只不过是刚刚开了头,或许是谈及自己的母亲触动了少年心底的某块伤心柔软之处,甚至于云雪澜可以断定,少年母亲的死因绝非前者口中所说的病故。或许是与少年兄弟二人有关,只是涉及少年逆鳞云雪澜也不便追问。 云雪澜也清楚了年轻伙计的真实身份,难怪他从未听说过范家这一代的嫡系子弟中有叫做范井之人,因为在自己手臂下微微颤抖的肩膀的主人也是用了化名。 因为自己曾经翻阅过的有关范家的邸报中,早早就将范家这一代中的范晏与其一母同胞的弟弟写成下落不明,流云卫的人批注为,推测二人遇害早夭,而当时范晏只有三岁,其胞弟更是连名字都没有。因此云雪澜才没有将眼前的同龄人与底报上的兄弟二人联想在一起。 感受到少年的踌躇有所平缓,云雪澜安慰道:“我虽不知令堂何故病逝,但我连我母亲的面都没有见过,我口中可以讲述的关于她的往事,也是我家中之人讲述于我的关于她的往事。” 年轻伙计抬起头看着云雪澜,眼神有些茫然。后者摇摇头。“我并不是要说我比你多惨,你比我多幸运。但凡未能在父母跟前尽孝,未能被父母陪同着长大,未能感受过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在一个屋檐下看雨,过年整整齐齐摆全了碗筷吃饺子,便是人生最大的不幸之一。这种不幸没有什么轻重。”见到年轻范井依旧有些不解的目光,面色病黄的中年人继续道:“只是因为你想你娘了,我也一样。一个人的思念或许是会掏空他全身的力气,两个人的思念,或许可以传递给对方一些力量。” 云雪澜的话音刚落,坐在对面的黑衣青年隔着桌子有些吃力的将手搭在与范井年纪相当的这名少年人肩上。 中年掌柜目光复杂的看向云雪澜,“冒昧一句,阁下究竟是谁?” 云雪澜恢复了先前的神态,“掌柜的看过我的这位朋友出手,岂不是明知故问?” 中年掌柜有些尴尬的摇摇头,“我们在此地多年,早已没有范家情报的支持。恕在下孤陋寡闻,未能听闻二位在江湖的显赫威名。” 云雪澜闻言恍然,一笑道:“无妨,先吃饭。真要与范兄弟做生意,自然不会欺瞒我们身份。” 年轻伙计似乎想用酒水一扫心中阴霾,竟然拿起一壶酒,正欲对着嘴灌下去,却被云雪澜伸出拦住。“还没做生意呢,我们可是客人,先给小爷倒酒,你家伙计这么没规矩,掌柜的你不好好管管?” “小崽子,把这地给我扫干净。” 黑衣凛潭瞥了一眼还在茶满欺客中的柳姓青年,破天荒的开口,“你们这店里脏东西太多,劳烦一并请理了。” 笑骂声与觥筹交错。 ------------ 第六十九章 母慈子孝 一处栽满柿子树的僻静小院中,一名身着绿罗衫的侍女捧着一个紫檀食盒碎步小跑着,踩在墨色与青色鹅卵石砌成的小路上。小路两侧间隔的摆放着一口口齐腰高的大瓮,水面上浮着白色与粉色的莲花,淡淡的幽香氤氲在淡雅的小院中。 侍女疾步走到院子尽头的一间堂屋前,屋门虚掩着,从门缝中传出女子诵经声。七八名女子正诵唱着《圆觉经》,梵音袅袅就连树上的几只彩雀也自惭声愧,静立倾听。 绿衫侍女与堂屋外门的两名身着墨色劲装女子点头示意,却并未急着推门进屋。在门外站了约么一炷香时间,待到屋内的诵经声停息,侍女再次与两名护卫微笑点头,而后推门走进堂屋。 走进堂屋,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香烛味,烟氲袅袅熏得人有些迷醉,仿若真的置身于西方佛国。屋内的光綫有些暗,或许是所有窗户上都罩着织锦幔帐的缘故。每一匹幔帐上都精美的绣着佛经中的故事。有那佛祖手拈金色曼陀罗,茫然众人中有一人笑对世尊的禅宗开派图;有那佛陀圣诞时的步步生莲图;有那佛陀割肉喂鹰的众生平等图;有那孝子代母拜佛,孝感动天犬牙化舍利图等等。 堂屋中央黄稠盖着的紫檀佛龛的最高处,供奉着以纯金熔铸的三尺三寸高的西方三圣立像。佛像的袈裟与法器皆以珍珠玛瑙点缀,栩栩如生法相庄严。再底一下是八尊一尺来高的菩萨像,应是大乘一脉的八大菩萨像。两盏白玉雕刻的莲花长明灯中,摆放着鲜花瓜果与一正燃着盘香,正中间的鎏金紫玉香炉里有刚刚燃尽的三柱上好沉香。 一名身着素雅居士袍服的中年妇人正与几位女尼作揖致礼,六名女尼簇拥着一名上了年纪年迈女尼向屋外走去,与进屋的侍女擦肩而过时,后者恭敬的低头弯腰,几名僧伽轻唱一声佛号,以作还礼。 侍女将食盒放到堂屋另一侧的木桌上。中年妇人来到侍女身边,接过女子刚刚斟好的一盏清茶,轻轻抿了一口。放下茶盏时对着年轻侍女温柔一笑,倒是像极了墙上挂象上手持杨柳枝的菩萨。 侍女待妇人在主位上坐下,从食盒中取出几碟精致的斋菜摆在桌上。 “今日怎么备了这么多斋菜?”妇人的声音虽然低沉却极轻柔,不似责备,倒更像是担心女子拎来这么多斋菜累坏了一样。 “夫人忘了,今日两位少年要来探望夫人。”侍女的语气倒更像是长辈责备健忘的后辈一般,说话间将三副碗筷摆在桌上,对着妇人顽皮的眨眨眼。 “刚刚礼佛时才供了新的花果,转头我便忘了今日是十五。我这记性和身体一样,一日不如一日了。”似乎是要印证自己的话,妇人话音刚落便咳了起来。她连忙用帕子捂住嘴,生怕声音太大惊扰到自己的两个宝贝儿子耳中。侍女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又倒了一杯茶,递给妇人,然后站在妇人身侧轻轻拍着妇人清瘦的后背,为其顺气。 “夫人你每日吃斋念佛,为人又心善,菩萨一定会保佑你长命百岁。”年轻侍女安慰道,随即又话锋一转,“但夫人还是要再瞧瞧大夫,入夏了夫人身子虚浮,应当再换一副方子调理。” “无妨,我只是先前诵经有些累了,喝点水润润嗓子便好了。再叫大夫来,肯定又会惊动那两个孩子。上次他们来的时候说,昊儿要闭关突破了六境了,不可让他分心。景儿好像也要随他二叔去微服走访家里的生意,现在也不是分心的时候。” 闻言年轻侍女嘟起嘴巴有些不悦的道:“还别说呢。二夫人听说家主要亲自带二公子去熟悉家中生意可是不乐意呢,前前后后闹了好多次,缠着家主要带上她的儿子一起。那小子才不到九岁,屁都不懂的年纪,跟去做什么。” 妇人佯怒的用另一只手拍了一下侍女的手,“休要胡说,昊儿与景儿九岁时不也懂了很多吗?”说话间又重重咳了几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声音也变得沙哑。 “她家那小子笨的是全府都知道的事,怎么能和咱们的两位少爷比。”侍女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屑与骄傲自得,似乎她口中的两位公子天赋异禀比她自己如此还要值得高兴。 “混账丫头,莫要造口业。”中年妇人这次似乎是真的动怒,说话也有些急促,以至于气力不继又干咳起来。咳了半天终于“哇”的一口吐出一口红中带乌褐的血块在自己的手帕上。妇人先前因为喉咙被卡,气力不足而憋胀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但神色中明显少了些喘不过气的挣扎痛苦,只是额头上还是渗出涔涔虚汗。 年轻侍女见状,“啊”的叫了一声,而后赶忙捂住嘴,焦急的看着妇人,“夫人我给你把孙先生请来吧。”声音压的很低,但其中的颤抖和急迫的意味却很明显。 夫人看了自己手帕上的污血一眼,合上帕子道:“再取一块新的给我,这块快丢掉。出门时小心些,若是撞见他们两个可不要被发现了。不然这两个孩子又要多心了。” 侍女从夫人慈爱的眼神中,看到了额外的一丝不容置疑,那是身为豪门中人从骨子里带来的上位者的威严。尽管这些年这种豪门千金与王府嫡妻的锋芒与气度,已被香烛斋经熏陶得只有心如止水和与世无争,但那种言出法随的不容置疑与威严却似乎从未被洗涤。侍女连忙低下头不敢与夫人对视,她正欲接过夫人手中握成一团的手帕,门口响起两个有些稚嫩但却依旧掷地有声的声音。 “母亲以为这样瞒着我们,我们便不多心了?” “我们都这么大了,母亲竟还拿我们当孩子。” 闻言,妇人赶忙起身,转身的刹那,先前脸上的严肃与憔悴交织的神色,转变成片刻的尴尬与慌乱。不知是害怕自己的两个儿子看到自己这副病洋洋的神态担忧,还是自己先前的话被二人听到有些羞窘。有时父母在早熟的儿女面前比他们的孩子更像孩子。 随即妇人脸上的慌乱又变成慈爱的微笑,只是与平日那种宠辱不惊,与人为善的平淡笑容相比,此刻的脸上又增添了一些由衷的欣喜与温情。那是热切期盼后的得偿所愿,那是一位早已几乎断绝了七情六欲的母亲,在这婆娑世界中唯一的挂念。 一名身着湖蓝色锦服的少年,在纱帐外恭敬行礼,少年身后跟着个身穿玄色长衫的少年,后者的个头稍矮一些,面庞也更显稚嫩。玄服少年将手里把玩的两枚紫玉雕刻的白菜收入袖中,学着身前少年一般,对着正从纱帐中走出的妇人行礼。 妇人一边笑着搀扶着两个少年,一边把两人拉到自己跟前来回仔细打量着二人。 “母亲,半月前才看过的,怎么还和许久未见一般。”年纪稍长一些的蓝色华服少年被母亲盯的有些害羞,忍不住开口。 “母亲,孩儿想你了。”玄色长衫的弟弟却更有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样子,他一头扎进妇人怀中。妇人身上的熏香味道钻入少年鼻孔中,虽然这屋中的佛香味道与妇人身上的一样,但每次少年都贪婪的嗅着母亲怀中的温柔与慈爱。 见到这副温情的场面,一旁的侍女也心有所动,心像是也被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捏了一把。她犹豫片刻还是开口打破了眼前的母慈子孝的场景,“妇人,两位少爷,再不用饭,斋菜就该凉了。” “母亲,我都饿了,我们快去吃饭吧。”玄色长衫的少年把头从母亲怀里拔出,拉着母亲便往纱帐里钻。 “弟弟几天前就说馋母亲这里的斋菜,我说要小厨房给他做,他不肯,非说没有母亲这里的好吃。都是一个厨房做的,味道是一样的。”蓝衣少年边走边调侃着自己的弟弟。 “分明是母亲这里的才更好吃,可惜不能天天来看望母亲。”玄袍少年不服气的顶嘴道,说到后半句又庆幸掩饰言词中的失落。 “分明是你都十一岁了,还长不大一样,像个孩子撒娇。”蓝衣少年也担心自己弟弟后半句无心的埋怨会让他们的母亲忧心,连忙接茬。 “你懂什么,二叔说了,为商的最高境界,是让和你做生意行买卖的人都不觉得你是个商人,要觉得你和个孩子跟个傻子一样好骗,才能……你个武痴,说了你也不懂。” “谁说我不懂,武道中也有以无招胜有招,便是一个道理。二叔说的是大智若愚,可你呢,是真傻。我现在不当个武痴,日后怎么辅佐和保护你这个未来家主?”蓝衣少年边说边扶着中年妇人落座,随后坐在自己弟弟的对面。 玄袍少年听到哥哥的话面色一沉,之前与母亲团聚的愉悦神色一扫而空。他语气冰冷,“要做家主,也要先把那个毒妇和她那个蠢笨儿子一并除了。”此刻的他,少年的躯壳中似乎寄居着一个久经沧桑的杀手。 妇人闻言,正欲转头斥责口不择言的次子,谁知另一侧的蓝衣少年却道:“即便不争夺这家主之位,那个妇人的债我也一定会讨回来。”虽然言辞比自己弟弟的更客气些,但其中的杀意让氤氲在房间中的佛香都有些淡薄。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妇人似乎是不知道该责备自己的哪个孩子,只得先轻声念诵佛号,以消除两个儿子童言无忌的口业。只是妇人还欲开口劝说,却被玄衫少年打断。 ”母亲,佛家的慈悲为怀也是分人的。像那个妇人对你做的这些事,是要下阿鼻地狱的。我与大哥不仅是为你报仇,也是为家族除害,为人间驱魔。” 妇人无奈重重叹息一声,“那事未必是她做的。都是一家人,没有证据不要轻易怀疑长辈,伤了家里人的和气。” “当日母亲熬汤的雪蛤,是我从自己私库取出的,而这雪蛤又是那个妇人在我十四岁生日时送来的贺礼,从入库到拿给母亲都是我的人亲自操办,没有经他人之手。我的私库也没有外人进入。母亲喝了雪蛤汤便中了毒,那只能说明这雪蛤在送给我时便已经下了毒。那妇人分明是想毒杀我,日后再除了二弟,这样她的儿子便可以光明正大继承家主之位。却不曾料想,我会将雪蛤转赠给母亲。”蓝衣少年言至此处神色暗淡,头微微垂下,语气中有些内疚与懊悔。“我就不该将这雪蛤送给母亲。害得母亲你修为尽失,久病不愈。” 妇人将有些冰凉的手搭在长子青筋暴起的手背上,“昊儿,这不怪你。当然也不该怪你们婶婶,你们的父亲与二叔兄弟情深,她必定不会做害我们的事。” “母亲,你怎么和爹一样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为了自己儿子日后可以继承家主之位,什么事做不出来?” “二弟,慎言!”蓝袍青年用另外一只手拍了一下桌子,呵斥道:“你提爹,是嫌母亲还不够伤心吗?” 妇人将手移开,拍了拍另外一侧低头沉默认错的玄袍少年,又对着还欲继续责备自己弟弟的蓝衣少年摇摇头,“景儿,你爹这不叫傻。你们记住,他与你们二叔,是骨肉相连血脉相通的亲兄弟。你们日后若是……”妇人欲言又止,岔开话题道:“即便真的是你们婶婶做的,这一年来,你们二叔已经将许她三个月才见自己儿子一次,直到你们堂弟成年。我也是母亲,这份惩罚已经够重了。再大的仇恨你们也该放下了。” “大哥,下个月初一那傻小子是不是要和那毒妇见面?”玄袍少年听完母亲的话,却突然抬头看向对面的蓝衣少年没头没尾问了一句。 蓝衣少年点点头,“那时我可能闭关,也许不能来探望母亲。” “你专心冲击焚窑境便好,基础打牢固了日后冲击上武境才不会太难。” “母亲你放心吧,大哥做别的不行,就练武最在行。”两个孩子又开始斗起嘴来,絮絮叨叨的妇人也就真的只像个妇人。 蝉噪禅院静,蜓戏庭莲羞。香烛难使斋堂暖,昊景可破母心禅。 ------------ 第七十章范井心魔 月华如霜染树影,虫鸣胜吟夏夜凉。 一高一矮两道人影被月色拉的很长,时而与路旁投射下的树影交错在一起。人影与树影偶尔被夜风轻轻吹动摇曳。 “我明日便准备闭关,你可要照看好自己。”高个子的人影转头看向走在自己身旁的略矮一些的人影。 “大哥,你安心闭关,我又不是小孩子。”矮个子的人影抬起头,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更皎洁清澈。 “今晚在母亲那里,提到下月初一时,你的眼神让我有些担心。”高个子的少年脚步并未停歇,却认真的盯着仰头看向自己的少年的双眼,见到后者依旧笑眯眯的与自己对视,高个子少年接着道:“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的。在没有查清楚之前,你不要轻举妄动。” 矮个子少年伸出手指,轻轻弹飞一只落在自己肩头的小虫,紧紧皱着眉却并未开口。一旁身着湖蓝色华服的少年见到弟弟这副表情,叹了口气道:“我并非是要劝你放弃。比起你我更想为母亲报仇。如果不是误打误撞,受害的便是我。” 玄袍少年低下头,看着在地上与自己一同前行的影子低声说道:“所以,若是当时是你出了事,本该由我来报仇。” “可我还没死。”蓝衣少年似乎觉察到自己的语气有些严厉,稍稍缓和些道:“我是兄长,这种事本就该由我来。佛家讲究因果报应,若是真的有报应,也该我这个做哥哥的来承受,无论是现世报,还是下地狱或是来生,我这个做哥哥的都不会让你沾染因果。” 身边的少年虽然早慧,但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兄长的话像是一块巨石被跌入少年本就并不算深沉的心湖之中,一股压抑之感犹如这王府中渐渐浓郁厚重的夜色,压的少年的神色变得凝重。 觉察到自己出言过重的蓝服少年赶忙半开玩笑的补救道:“一切待我出关之后。你放心,凭你哥我的天赋,弱冠之年必达神游。到时候就是你荣登家主之位,想报仇还不是易如反掌。” “我做家主你做什么?”玄袍少年鲜少回应哥哥口中的这个话题。 蓝衣少年却似乎早有腹稿,并未因为弟弟一反常态的发问而惊讶,“我辅佐你,做你的左膀右臂,做你手中的剑,身上的护甲,做你身后的影卫。” “哥,你从来没有想过做家主吗?”玄袍少年郑重其事的问道。 身旁的蓝衣少年并未吃惊,也并未有片刻的停顿思索,开口道:“没有。若不是你无心练武,一门心思钻研商道,我这个做哥哥的怕是连唯一能引以为傲的修武天赋也要被你比下去了。从你表现出各项天赋之日起,我便下定决心,即便二叔不将家主之位传于你,我也必定要助你夺得这个位置。” 玄袍少年低着头踩着地上自己漆黑的影子,仿佛陷入了沉思。他没有听到身旁的高个少年最后喃喃低语道:“更何况,这位置本该是父亲的。” 翌日清晨,换上一件崭新玄色袍子的少年只身走入厅堂,侍女们正忙着端上早餐。少年看着桌上摆放的一副碗筷,尽管早有准备却还是有些许落寞之感涌上心头。 “大哥用过早餐了吗?”少年看向正为自己盛汤的侍女。 侍女将汤碗轻轻摆放在少年跟前低声回道:“大少爷昨夜便收拾东西去了闭关之地,闭关后的餐食便不由奴婢负责。” 闻言玄袍少年眉头一挑,“哦?大哥昨夜回来便就直接闭关了吗?这么着急?” 似乎把眼前少年的自语当作发问,退到一边的侍女接口道:“昨夜大少年说早一日闭关便可早一日突破六境,说不定能赶上二少爷跟随家主出游。二少爷一走少则半年,大少爷想再见上二少爷一面。“ 闻言,玄袍少年嘴上说着,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大哥还这么不放心我,但入口的汤汁却格外温暖鲜美。 平日里,兄弟二人一同起居。白天用过早餐后二人会各自去练武,午饭后便一起学习商道。只是随着弟弟在商道一途的天赋表现的愈发显著,就连家族中的几位精通此道的长老与供奉,都对少年的一些表现自叹不如后,而哥哥也渐渐有了些武痴的倾向,二人便将更多的时间与精力花费在自己擅长之事上。虽然白天相处的时间大不如前,但三餐必定会一起吃。长兄如父,于是那个对父亲早已没有印象的少年便像父亲一样照顾起自己这个压根没有见过自己父亲的弟弟。 除了每月两次去母亲的别院与之团聚外,少年对于亲情的唯一的理解与感受,便是十余年来同兄长的相依为命。 虽然身为王府嫡系子弟衣食无忧,天赋异禀的二人又得到了几乎整个家族的重视与倾尽全力的培养。但正因如此,亲情才成了奢侈的。尽管无论是修武还是为商,感情看似都是最无用之物,甚至是有碍大道登顶的最大羁绊。 平日里总是埋怨哥哥将自己当作小孩子一般呵护的少年,便对着桌上一副空置的碗筷和每日不厌其烦的询问闭关之所的近况中过了半月。 初一这日,刚刚沐浴过后套上一袭黑衫的少年正坐在镜前,看着侍女用象牙梳在自己发间抚过。身后侍女看着镜中少年嘴角够了的弧度,也忍不住笑问,“二少爷今日心情可真好,有什么高兴之事?” “昨日收到消息,大哥已经突破了焚窑境,比预想的要快了几日。再闭关一两日修为稳固便可以出关了。稍后将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她一定要很高兴。” “两位少爷都这么有出息,大妇人一定很高兴的。”侍女将一枚紫色的发簪别在少年的发间。 少年轻快起身,正欲满面春风的前往母亲的禅院,还没迈出院门,便险些被迎头冲来的绿衫身影撞个满怀。 少年侧身闪避开冒冒失失冲入院中的侍女。还未开口斥责对方的无礼,来人见到是少年,也顾不得行礼请罪,脸上的焦急神色拧得更紧了,“二少爷,不好了!大夫人中毒了。” 似乎是嫌禅院中的人有些多,不想有片刻耽搁的黑衣少年直接跨过院墙,从众人头顶飞掠到母亲的屋前。门口几个还未来得及施礼或是躲闪的医官、婢女与女尼皆是被少年周身迸射的元气震开。少年无暇更无心对东倒西歪的几人怜香惜玉,边喊着“母亲”便冲入房中。 屋中的熏香似乎没有让少年的心绪平复,他来到床榻前,先看了一眼面色依旧有些青紫的闭目妇人,转身对身边的一位老者草草行礼。“孙先生,我母亲她怎么样了?” “夫人中的毒太猛,毒发后被发现的又有些晚了。加上这些年因为上次中毒便伤了身子本元……”见到少年阴沉的脸色,老人改口道:“老夫会竭尽全力保住夫人一命。” 屋外的一声闷雷乍起,尽管少年的脸色如此刻院中骤变的天空一般阴云密布,但却恢复了些许理智。他对着老人再次行了个礼,“有劳孙先生。”老人并未对少年的敷衍过多的计较,只是叹息一声。 玄衣少年并未听清孙姓老者对侍女的交代,他来到报信的绿衣女子跟前,双手抓住后者两臂,指甲都要嵌入白皙的肌肤中,“究竟怎么回事?” 侍女忍着两臂的痛入骨髓,更无法去擦拭额头渗出的冷汗,声音颤抖的答道:“上午二夫人带着三少爷来,说是过几日三少爷要与家主一同出游,要向明清师父求一枚平安符给三少爷。而后便与夫人一起用了午饭。他们走后,夫人直说自己疲累,夫人本来就有午睡的习惯,我便没有多疑,便留夫人在房中休息。刚才我去叫醒夫人,想问她晚上二少爷你来吃什么斋菜,结果就发现夫人她……” 又是一声闷雷,响彻在院子中,也轰击在少年的脑海中。“又是这个毒妇。”少年心中的仇恨如同一棵枯死的老树,被雷火击中后燃烧起熊熊烈焰。他转身冲出屋子,身后侍女的呼喊声,被骤降的暴雨掩盖,眼前的世界也陡然变得如同黑夜。 “娘,还是你这里的饭菜好吃。中午在大娘那里的饭菜连肉都没有,难吃死了。” “好吃宴儿就多吃些。” “娘,你别给我夹菜了,我吃饱了。” “你娘说的没错,好吃就多吃些,以后可没有机会吃这些了。”屋外瓢泼的雨声中,一个比雨水还要冰冷的声响起,打破了屋内的祥和宁静。 中年美妇与一个七八岁的男童闻声齐齐看向门口,“咣当”一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门板的碎屑伴随着雨水被卷入屋中,屋内的灯火也跟着瑟瑟发抖。 “你?你,你要干什么?” “二哥?” 一个浑身湿透的黑衣少年缓缓走入屋中,少年右手持刀,刀尖上的血水还在吧嗒吧嗒的滴落,只是少年身上的血迹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少年并未理会屋内两人的话,他目光从男孩身上扫过,又落在妇人脸上。 看着少年脸上的嘲讽与阴厉神色,妇人感觉眼前的并非是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而是借着暴雨夜从修罗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她下意识的一把将不知所谓的男孩从椅子上拽到自己身后。 少年没有理会妇人的惊呼与恐吓,所有的声音都被掩盖在这漫天的暴雨中。他一步步走向这对三月未见的母子,他渐渐逼近的刀锋将要让这次团聚变成死别。 “二弟,住手。”少年手起刀落之时,屋外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声音很熟悉,传入少年的耳中,驱散了少年被雨水淋透的寒意。少年从妇人绝望的眼眸中看到了闯入屋门的浑身湿透的蓝衣身影,仿佛是两股希望的火苗未被这雨水浇灭,在妇人眼中闪烁。少年嘴角的冷笑犹如一把冰锥刺入妇人心头,她打了个哆嗦还欲再开口,声音却被冰冷的刀锋斩断。身后男孩还未出口的啼哭声,也被刀光封印在喉咙之中。 少年用刀撑住地面,似乎这别院中的三十余条人命耗光了他全身的力气。他脸色苍白的喘着粗气,摇摇欲坠之时,两只冰凉的手将他搀扶住。尽管冰凉的肌肤向互接触,少年还是感受到一股热流席遍周身。他侧过脸,“哥,你来了。”少年本想说一句对不起,只是看见身旁兄长眼中责备与焦急关切交织的神色,又改了口。 蓝衣少年摇了摇头,正欲开口说什么,耳朵动了动。他一把夺过少年手中的刀,在自己身上蹭了蹭,还不待黑衣少年发问,他双指并拢在瑟瑟发抖的弟弟胸前点了一下。黑衣少年瞪大眼睛,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任由兄长用手抹去自己脸上的血水。 密集的脚步声从院中聚集到门口,雨声似乎都被这沉重的脚步声踩踏着静止。一队周身银甲的护卫将两人围在屋中。一名体型微胖的中年与一名满头灰发的老者从人群中走出。 “二叔,叔公爷。”蓝衣少年躬身行礼,手里依旧握着刀。 “这是你干的。”微胖男子看了一眼自己身首分离的妻儿,家主的城府让他并未失态,只是声音颤抖的问道。 蓝衣少年摇摇头,神色淡定,“是我做的。这院中的十六名侍女,二十名护院,还有……”他侧头撇了一眼屋内的两具无头尸体,挡在黑衣少年身前继续道:“还有这屋内毒害我母亲两次的凶手,都是我杀的。” 闻言,微胖中年与灰发老者脸部同时抽搐了一下,老者怒斥道:“昊儿,你糊涂。你可知手足相残是犯了何等家法?你可知杀戮无辜是犯了何等家法?你可知……” “我知道。”还不待老者的话说完,蓝衣少年便打断道:“今日弟弟来我闭关之处,告诉我母亲被毒害一事,我对之前母亲服用雪蛤中毒一事一直耿耿于怀,苦于当时没有证据,二叔无法重罚于罪魁祸首。我想,今日之事,就算追查也必定不会有什么结果。家法既然不能罚她,那就让我受这家法。” “昊儿,你为何不去找我,你就这么信不过二叔?”微胖男子的声音尽是无力。 “并非信不过二叔你,而是我们兄弟二人受够了每日被人算计的日子。二叔你不会不知道,她背地里使了多少手段。于你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或许这些年你一直在对我们父亲的愧疚与你真正的骨肉亲情中挣扎。我这么做,于你而言不也是解脱?”少年语气淡然。 中年与老者同时重重叹了口气,“昊儿,这事我们无法偏袒于你,不然日后家中其他子弟仰仗偏爱与天赋效仿,家族就乱了。若是传扬出去,也会为人诟病。”老人将手中的铁杖重重砸了一下地面,“你好糊涂啊。” “叔公爷,我这就与你回家中祠堂。”说着蓝衣少年回头看向身后嘴唇青紫面白如纸的玄衣少年,他用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尽是怜爱与宠溺,就像自己模糊记忆中的父亲一样,“只是二弟阻拦我不成,被我吓坏了。还请二叔让他好好休息。” 玄衣少年抬起手扯住蓝衣少年的袖子,后者转过身以心湖传音道:“我说过,无论何种因果,何种报应都由我这个做哥哥的承担。只是我无法得见你成为家主的这一天。以后要好好保重。”言及此处,蓝衣少年面露苦笑,“今日我才知道,原来你早已经入了焚窑境,看来修武的天赋我也远不如你。莫要再在外人面前暴露修为,以免节外生枝。”蓝衣少年伸出手,轻轻抹去黑衣少年滑落脸颊的泪痕,他没有理会后者拼命的摇头和颤抖的嘴唇,继续道:“做哥哥的什么都不如你,本想保护你一辈子,却只能保护你这一次了。替我,好好活下去,拿回属于父亲的东西。” 言罢,少年决绝转身,大步走向人群。 当蓝衣少年迈出屋门的一刹那,众人身后传出一声凄厉的嘶吼,“等等。” 众人回头,却见到玄衣少年瘫软在地,面对众人投来的询问目光,他只是摇头与嚎啕大哭。那句话,他终究没有勇气说出口,也许是怕辜负自己的兄长,也许更怕即将面对的结局。 范井没有去擦拭自己脸上的泪痕,他将壶中的最后一口酒饮尽,“而后,我便要求二叔放我出来历练。我和他说,不入离魄誓不回府。其实,我只是想逃离那座府邸,每晚我都能梦见大哥在受象顶之刑时,在巨象下痛苦嘶吼,我很害怕梦见他问我,为何当时不说出真相,我很害怕他说自己后悔……我很怕……” 看着趴在桌上烂醉如泥的店伙计,云雪澜长长输了口气,但凡肉体凡胎都会有难以弥补的遗憾,而所有的抱憾终生归根到底都只有六个字,对不起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