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四根手指 四月的港岛,距离盛夏还有段日子,天就热得像要着火一样。 小小的明记面馆,挤挤挨挨,人满为患,店里香气缭绕,食客们的脸沉在一片白色的雾气中,蒸得面色红润,吃得口齿留香。 清汤牛腩面——这家小店的金字招牌,汤头地道,牛腩滑嫩,面条劲道爽口,刚刚登上港岛某著名美食杂志,被美食家点评为港岛十大必吃的民间小食之一,已然成为这片街区的传奇。 食客捧场,生意兴隆,原本是件高兴的事,奈何店铺太小,容量十分有限。 此刻正是饭口,客人一波一波的涌进来,老板明哥只得请客人们拼桌,所幸大家都是冲着牛腩来的,不是很在意。 角落里—— 扎着牛角辫的小女孩,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男人,慢慢伸出小手,吱吱呀呀地指着那人,眼神里充满好奇。 年轻的妈妈觉得这样不礼貌,赶紧拉回孩子的手,小声训斥:“不能用手乱指人,没规矩。” 小女孩不甘心,一双黑眼仁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口齿不清地嘟哝:“那个哥哥……真好看。” 妈妈忍不住笑了,小小年纪,就学会以貌取人了——虽说童言无忌,可是这样对人家的外貌品头论足,到底是件失礼的事。 妈妈冲年轻男子笑了笑,眼神里满是歉意。 对方回以浅笑,一言未发,却十分得体,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优雅地站起身,越过吵闹的人群,走到柜台那里结完账,转身离开了。 年轻的妈妈望着那人的背影,忍不住叹道:的确是个好看的男人,还这么斯文客气。 过了没多久,妈妈带着小女孩也付钱走了。 老板明哥叫人过去收拾桌子。 谷雨就拿着抹布和餐板,走过去拾掇桌上的碗碟,单薄的身子,细细的胳膊,手脚却十分麻利。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原木色的餐桌上,上面有颗黄豆大小的物件,在阳光下闪着璀璨的光,五色斑斓,仿佛一颗小小的星星。 谷雨被它的光芒晃了眼,好奇地捡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原来是一颗袖扣,钻石的。她又仔细看了看,眉心微皱,将那颗袖扣揣进口袋,继续忙店里的活计。 店里的客人慢慢散了,那个丢了袖扣的客人,却一直没回来。 谷雨将那颗袖扣交给了老板明哥,明哥拿在手里,啧啧有声:“钻石的,有钱人啊!” 谷雨点点头。 一般店里客人遗落了东西,明哥都会先收起来,有客人回来找,他就交出去。如果客人不回来,明哥会暂时帮忙保管,来往的都是街坊,这一片住的都是穷人,落下的物件大多不值钱。这么昂贵的“遗失物”,明哥是第一次遇到。虽然做人应该路不拾遗,可是如果那位客人不回来找,就这样交给警察,似乎有点可惜。他看了看谷雨,小姑娘乖乖巧巧地站在那儿,单薄的身板,齐肩的黑发,厚厚的齐刘海,午后的阳光笼在她身上,在逆光中看着,就像一个透亮的玻璃娃娃。 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忽然就动了恻隐之心,将那颗袖扣直接塞进了谷雨手里,嘱咐道:“如果客人回来找,你就给他。如果不回来,你就自己留着吧。” 谷雨垂下眼,那颗袖扣静静地躺在她掌心,18K铂金打造,12颗小巧的钻石切割完美,造型别致,这是专属于男人的低调和优雅,仿佛一件小小的艺术品。 她就那样看着,不动,不说话,没揣进兜里占为己有,也没表示感激。 明哥把谷雨的沉默,当做不好意思——想想也对,女孩子嘛,年纪轻,人又老实,当然不好意思占这个便宜。 他抬起肥肥的手掌,在谷雨的瘦肩膀上拍了拍,打气似地说:“没关系,拿着吧!”怕小姑娘不敢接,又补了一句,“真没关系,那些有钱人不在乎这些,拿着它去财叔那里当,正好贴补一下家里。” 谷雨被他拍得晃了晃,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她把袖扣放回明哥手里:“不能要。” “哎呦,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倔呢?让你拿着就拿着,还跟我客气。”明哥边说边往她手里塞。 谁知小丫头退后一步,还是那句话:“不能要,你跟我,都不能要。” 明哥奇怪地看着她,问:“为什么啊?” 谷雨垂下睫毛,看了那颗袖扣一眼,说了一句:“他会回来找的。” 明嫂在后厨喊人帮忙,谷雨转身进了厨房。 明哥困惑地看着小丫头的背影,自语道:“你怎么知道他会回来找?” 话音刚落,有人敲了敲店门,明哥回头,看到一个衣着体面、五官端正的男子站在门口,礼貌地问:“你好,我老板忘了一颗袖扣在那边的桌子上,请问贵店的人有没有捡到?” 明哥望着男人高大的身影,攥着袖扣的手冒出一层薄汗,郁闷地想——这丫头还真是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 秦川走出明记面馆,钻进一辆银灰色房车。 等在车里的男子正在玩一款很热门的手机游戏,听到动静,抬头瞧了他一眼,问道:“拿回来了?” 秦川点点头,将袖扣交到那人手上:“拿回来了,老板人很好,我一说,他就想起来了。” 男子“嗯”了一声,将袖口装进兜里,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在你眼里,能喘气的都是好人。” 秦川被噎住了,不过面前这人就这德行,他见怪不怪,也懒得跟他计较,系安全带的时候,又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会跑到这边来吃东西?” 他记得这大少爷一直很怕脏,这种人流复杂的地方一般不会过来。 那人指了指扔在车座上的杂志:“这本杂志上推荐的,就来试试,味道不错,就是人太多。” “那怎么会把巧巧送你的袖扣落在店里了?” “吃面的时候觉得热,随手就摘下来了,当时想着吃完再戴回去。谁想到,面吃到一半,遇到一个蠢妈妈带着个熊孩子,那熊孩子看着我直流口水,蠢妈妈一脸花痴样,我还不赶紧走?一着急,就忘在那儿了。”说到这儿,男子撇了撇嘴,“果然,傻是会传染的,以后真得离蠢人远一点。” 秦川瞥了他一眼:“你说话能别那么损吗?” 那人双手一拱:“我嘴损,您是圣人,什么时候修传立碑?我去祭拜您。” 秦川又被噎了,忍不住反驳:“你大少爷吃碗牛腩面也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我帮你找了回来,至少在礼节上,你是不是该对我表示一下感谢?” 那人眼睛都没抬一下,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语气:“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向来是有恩不报,有仇必偿。别装得好像第一天认识我一样,觉得不满你可以走啊,又没人留你。” 秦川无语。 是的,他的确不是第一天认识叶念泽,严格来说,他们是一起长大的。 秦川是个可怜的孩子,五六岁的时候被亲生父母扔在大街上,眼看就快饿死了,是叶念泽的父亲——叶正豪把他捡回了家里,救了他一条小命。 或许他跟叶家投缘,叶正豪很疼秦川,待他就像亲生儿子,秦川的生活待遇、吃穿用度都跟自己的两个孩子无异,就连秦川上学背的书包,都是叶家兄妹的同款,换了个颜色而已。 秦川感激叶家大恩,叶正豪对他却没有别的要求,唯一的要求就是请他保护自己的一双儿女。就是这句殷殷嘱托,从一个父亲的美好愿望,变成了秦川一辈子都解不开的枷锁,和醒不了的噩梦。 所以,五六岁的小秦川就变成了叶念泽的小跟班。所以,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位叶公子的脾性。 有人说,如果把港岛比作一块沧海横流、五光十色的英雄地,那么叶念泽就是这块英雄地的“林中秀木,人中翘楚”。他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进退得宜,谦和有礼,虽是白面书生,却毫无萎靡之气,温润如玉面容下的雷霆手段,令一干老江湖都为之折服。 对于以上传言,秦川的评价只有四个字——骗鬼去吧!扒开叶念泽那层好看的皮,这人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混蛋。 叶念泽最遭人恨的地方,不是他作恶多端,不是他心狠手辣,而是他无论行善还是作恶,全凭自己一时高兴——没有道德,毫无廉耻,甚至毫无规律可循。 他可以在某天早上醒来善心大发,打赏那个陪他春风一度的女人一座豪宅,出手阔绰到令人咋舌,只因她向他哭诉自己有一个人神共愤的悲惨童年,而他认为她的故事十分感人,且合情合理。 他也可以毫无理由地给每一个他看不顺眼的人下套子,使绊子,设出一个又一个陷阱,让对方兄弟阋墙、父子成仇、夫妻反目,搅得人家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秦川不止一次反对叶念泽这些“无聊”的游戏。用秦川的话讲——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就算你手段缜密,心计无双,可你不让别人好过,有朝一日虎落平阳,人家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作孽太多,早晚会有报应。 可叶念泽的回答是:他作得起。 事实也的确如此。 有人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每个人都有自己特殊的才气和秉性,但如果一个人把自己的天赋用在“作恶”上,秦川也不知道该给此人如何定义。 说他是好人?他坏事做尽。说他是坏人?秦川扭头,看了看那个捧着手机玩得不亦乐乎的大少爷,在某个时刻,他觉得此人良心未泯。 但更多的时候,他认为他十恶不赦,该下十八层地狱。 就在秦川对自己儿时的小伙伴,如今的老板无限腹诽的时候,尽职的司机发动了引擎,车子开了出去。 上路之后,秦川忽然想起什么,提醒旁边那人:“今晚八点,我们约了韩棠谈泰国那个基建工程。” 叶念泽点头,手指在屏幕上灵巧地滑动:“地点定在哪儿?” “北城新区的会所。”秦川顿了顿,补了一句:“韩恕一也会去。” 听到这个名字,叶念泽笑了:“对啊,他是律师,真要签约,少不得他在场。话说回来,那小少爷我倒是好久没见了,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在我老爸的葬礼上,有五六年了吧?” 想起当年的往事,秦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是,这些年,他变化不小。” 叶念泽“哼”了一声,没肯定,也没否定。 秦川却有点担忧:“北城是韩家的地盘,我们去之前,需不需要提前准备一下?” 听到这话,叶念泽笑了:“准备什么?你以为还是九十年代,跨区喝碗糖水都能搅得人仰马翻?时代不同了,我现在是正经商人,跟他们谈的是正经生意,你还怕他们吃了我不成?” 秦川向来谨慎,说道:“还是小心点好,那兄弟俩可不是善茬。当年韩棠刚上位,他们就敢拿唐氏一门开刀祭旗,论手段,论决策,比起你可半点不差。” 这句话,叶念泽认同,他边玩手机边感叹:“说起韩家兄弟,还真有意思。爷爷是军阀出身,跟咱们这些草根不一样,正经有权有势的大家族。出生就赢在了起跑线上的人,玩玩跑车,泡泡小妞,快快乐乐享受人生多好,他们偏不,能力出众,野心也不小,短短几年,就把韩棠老爹留下的烂摊子打理得有模有样,让我还得分神防着他们……”说到这儿,叶念泽啐了一口,神色不屑,“真瞧不起这种人,能靠出身混饭吃,偏跟我这儿拼才能。” 秦川有点无语:“你不待见他们,还答应跟韩家合作?” 叶念泽正玩得起劲,忙里偷闲地瞥了他一眼:“我是找生意伙伴,又不是找人生伴侣,还能由着我个人喜好?再说,这个基建工程是稳赚不赔的项目,韩家已经搭好了天地线,咱们出钱就能坐享其成,这么大一块肥肉送过来,我没理由不接着。” “你说的我都懂。只是……”秦川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秦川吁了口气:“你别忘了,你跟韩恕一之间,可有笔旧账。当年顾清明在收押所自杀之后,是韩恕一去领的尸体,以他跟顾清明的交情,只怕那时活剐了你的心都有,还有顾家那两姐妹……”说到这儿,秦川顿了顿,有点艰涩地问,“阿泽,六年了,你是不是真的不担心?” 叶念泽转过脸,看着秦川端正的面孔,瞳仁就像河底被流水冲击的礁石,黝黑锐利,说:“我担心什么?六年前,我老头被火烧死,那些老家伙怀疑我弑父,天天诅咒我不得好死。六年了,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他冷笑,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语气,“我就是喜欢看那些人整不死我,又恨我恨得咬牙切齿的表情。韩棠也好,韩恕一也好,无论是谁,想吞下我,得先有那么大的胃才行。” 后厨的活干完了,接班的同事已经到位,谷雨告别了明哥,拿上明嫂送给她的牛腩当晚餐,一个人溜溜达达回家了。她工作的地方距离住处很近,走几步就到。 谷雨回到家的时候,立夏正好出门。立夏见到妹妹进来,招呼都没打一个,背着小包,踩上高跟鞋,扭着腰出去了。没交代去哪儿,只留下一路刺鼻的香水味。 谷雨没在意,立夏向来我行我素,搬回来这么久了,鞋子乱丢,衣服乱扔,吃的盒饭从来不收拾,对她这个妹妹也是爱理不理。谷雨已经习惯了。 谷雨把挎包放在一边,把立夏扔在床上的衣物捡起来,一件一件叠好,转个身,差点撞到椅子。 港岛寸土寸金,房价贵得令人发指,租金也是水涨船高。一间小小的出租房,只有一个卧室,一个卫浴间,十几平米的空间,就用掉了谷雨大半的薪水。 卧室小得放不下两张床,姐妹俩只能住上下铺。楼宇之间的距离很近,采光极差,角落里放着一个书桌,上面是一台经常死机的电脑,除此之外,只有一条狭窄的过道。如果姐妹两个同时在家,基本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索性谷雨白天上班,晚上才回来。而立夏正好相反,白天在家蒙头大睡,晚上出去活动。 谷雨换过衣服,冲了个凉,把带回来的牛腩在电磁炉上热了一下,倒进碗里,满室飘香。牛肉的香气混合了出租屋永远散不掉的霉味,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然而谷雨并不在意,也没什么好在意的,这个地方她一住就是六年,早就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包括霉味。 她打开电脑,一边吃饭,一边浏览今天的新闻,财经、政治、军事、体育、娱乐,各个板块扫过一遍,这是她每天必做的功课。 新闻看完,牛腩也吃完了,她将碗筷洗好,收拾妥当,回到电脑前面,打开一个炒股的软件,看今天的行情。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如今熊市当道,全线翻绿的状况下,她选中的这几支股票,却一路飘红。 谷雨单手托着下巴,盯着那些曲线和数字,抿了抿两片嘴唇,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有天赋、有能力、有眼界、有数据、有分析,还有操盘的本事,可是她没有钱,也没有人相信她——一个连大学都没上过,每天在小餐馆打杂的二十出头的小丫头,可以预测股市的风云变幻。 如果手里能有点闲钱,不用太多,她就可以买这几支股票,然后赚一些钱,接着再买一些。或许,她就可以赎回过去住的房子,那才是她真正的家。 当然,她也只是想想。 立夏没搬回来之前,她的薪水刚够房租、水电、网费,三餐温饱,立夏回来了以后,她就开始入不敷出了。虽然立夏是姐姐,可指望她拿钱回来贴补家用,那是做梦。 谷雨关上电脑,一时无事可做,又不想去睡觉,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相册,一张一张地翻看。翻到一张三人的合影,她的手慢慢顿住,目光定格在那张照片上,久久不能移开。 照片上的合影是两男一女,其中的一男一女是对新婚夫妻,女的穿着洁白的婚纱,男的穿着帅气的燕尾服。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士陪在新娘身边,衣着华贵,目光锐利,那双黑色的瞳仁就像河底的暗礁。 谷雨与那人的目光稍稍对峙,转瞬移开,这一眼含义乏味,内容寡淡,说不上是怀念,还是厌恶。 她的目光又回到新郎的脸上,慢慢地红了眼眶,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照片上的新郎,是她的哥哥顾清明,新娘是她的嫂子叶巧巧,而陪在新娘身边的那个人,是新娘的哥哥,叶正豪的儿子,如今叶家的主人——叶念泽。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玉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 谷雨的眼睛又回到那人脸上。 七年了,他没怎么变,还是她在哥哥的婚礼上见到的样子:无风无雨的眼睛,似笑非笑的神色,斯文有礼的外表下是睥睨一切的傲慢,永远是一副牛得二五八万、舍我其谁的表情,跟他的名字真是半点都不搭。 可是,当他望着自己妹妹的时候,眼神却是那么温柔。而他身边那对新人,谷雨的哥哥,叶念泽的妹妹,却在结婚不到一年的时候,双双死于非命。 时光飞逝如梭,往事不堪回首,回想起那段惨烈的过往,谷雨嘴边仍有血腥的味道。灾难仿佛一夜而至,太多的变故令人来不及防备,也防备不了。 谷雨望着那张七年前的照片,想起下午明哥问她的那个问题:你怎么知道他会回来找那颗袖扣? 那一刻,她没有回答自己为什么知道。现在,她看着照片上那人的袖口,低声说:“因为,那是他的妹妹,我曾经的嫂子,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留给他的遗物。” 谷雨揉了揉额角,有点困了,单手拿起相册,想将它放回去,那本相册却从手中滑脱,掉在了地板上。 她愣了一下,看着自己的右手,原本细细白白的手指,因为厨房的工作,已经没有过去的柔嫩光滑,变得粗糙。 然而,她没有拿稳的原因,不是指尖那些薄茧。 而是因为她这只右手,只有四根手指。 ------------ 第二章 抬头三尺有神明 晚上八点,北城新区会所,二楼的化妆间。 顾立夏坐在化妆镜前,端详着自己的妆容——靛青的眉,艳红的唇,眼线飞长,她仍觉不满意,翻出一盒棉签,打算卸了重画,手一抖,细细长长的棉签洒了一地。 最近真是倒霉透顶了。 开场的时间未到,几个衣着性感的漂亮姑娘正在打牌,屋子里烟雾缭绕,夹着高级香水和胭脂味,味道呛鼻。 听到动静,姑娘们向这边投来异样的目光,顾立夏懒得搭理,满地狼藉也不管,从桌子上拿起火机,点燃一支香烟。 夹烟的手很美,雪白细长,指甲上染着红色的蔻丹,看着就风情无限,美中不足的是,这只手跟谷雨一样,没有小拇指。 她稳了稳心思,捻息了香烟,捡起棉签,把不满意的地方小心擦掉,又用眼线笔细细地勾了勾眼角。 她的眼睛原本就生得好,又宽又深的双眼皮,最适合这样的大浓妆,媚态横生,斜飞的眼梢,稍稍勾勒就是风情万种。 今天是她第一天来这间新开的会所上班,在外面厮混了这么多年,却什么都没攒下。如今手停口停,欠了一屁股烂债还没还,好不容易得到这份工作,可不敢出半点差错。 值班经理走进化妆间,招呼女公关出去接待客人。喊到立夏的时候,立夏的精神为之一振,赶紧拿起粉扑在脸上拍了几下,算是定妆,站起来,对着镜子又照了照。 值班经理有点不耐烦,带着人走了。立夏不敢继续磨叽,立马跟了出去。 人人都说,北城是块宝地,最像这座岛屿的历史,如同一位阅尽沧桑的女郎,虽然饱经离乱,依然风情万种,每每入夜,繁华更胜。 细究之下,的确如此。 港岛共有九个城区,北城一枝独秀,堪称港岛的一个“传奇”。 这地方曾被称作黑暗之城,因为历史和战争的缘故,在长达近百年的时间里一直处于“三不管”状态。 治安管理的空白让这个像豆腐干一样大小的地界,慢慢变成滋生罪恶的温床——妓寨、烟馆、赌窝四处林立,黑市诊所应时而起,各色罪犯逃进城寨躲避追捕——藏污纳垢,民风彪悍,乱象横生。 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两边管理者经过协商,决定结束这个混乱的局面,于是分批拆除了旧城寨,将原居民移出,重新安置,只将一小部分作为历史遗迹保留下来,留给后人观瞻,纪念着那段备受争议,却永不磨灭的过去。 历史的车轮总是不断前进,碾碎一切“存在即是合理”的不合理。 如今的北城,在填海工程的推动下,城区范围不断扩大,各种享受应有尽有,繁华盛貌也是与日俱增。 韩棠新开的这间会所,地址就选在北城新区最繁华、最糜烂的地段。这个地段靠街的店铺向来抢手,投资者趋之若鹜,有钱都买不到。 韩家仗着自己在此处发迹,树大根深,人多势众,十分“无耻”地将新区近六成的临街店面据为己有。 韩恕一借着包厢的灯光,望着自家堂兄沉默的脸,目光落在韩棠的脖子上,绕过一圈,又是一圈。 韩棠没搭理他,闷声喝酒,却不豪饮,浅酌几口,又放下,过了一会儿,又拿起来,端起来又不喝,捏在手上把玩,容色淡淡,不知所想。 韩恕一清了清喉咙,最后还是没忍住好奇,正要开口问个究竟,没想到韩棠抢在他面头,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恕一,你觉得……港岛哪家精神病院方便?我打算把她送进去。” 韩恕一被他问得一下怔住,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哥,咱别闹了,因为一个牙印,不至于……” “不至于?”韩棠咬牙,指着自己的脖子,上面那个红色的牙印十分醒目,“要怎么样才至于?这个女人,我当初就该把她扔在精神病院,让火烧死!” 韩棠一边说一边摸着自己的胸口,心疼,肝也疼,最后他也弄不清到底是哪里疼——总之,他觉得自己因为这个牙印,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此刻是五内俱痛,肝胆俱裂。 韩恕一忍着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自从几年前,那个叫楚夏的姑娘,被韩棠从北方某个繁华的都市,带回位于港岛的韩家老宅之后,不知道为什么,韩恕一总有种预感,他们之间早晚会发生点什么。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 坊间的传言满天飞,外面对这个常年住在韩家老宅,被韩家老大藏得密不透风,又从不露面的神秘女子进行了各种揣测。 有人说,她跟韩棠相交多年,是韩棠藏在外面的女人,韩棠当家之后,才将她接了回来,她早就给韩棠生了两男一女,怕仇家惦记,孩子一直被安置在国外,最小的还在吃奶,最大的都会打酱油了。 韩棠听说之后,哈哈大笑,却一言未发,暧昧的态度,让这段流言传得更加玄乎,以至于江湖上流传出多个版本,一个赛一个的传奇。 也不怪外人多想,因为就连韩家的氏族亲眷,都弄不清这个女人的来历,韩棠行事又向来铁血,没人敢对他的私生活随便质疑。 家族的叔公听到风声,也只能捋着胡子感叹:“时代不同了,年轻人的事我们管不了。但如果真有了孩子,这族谱……还是要上的。” 谣言似雪,纷纷扬扬,只有经常出入韩家老宅的韩恕一知道真相——坊间的流言向来做不得真,孩子什么的,更是子虚乌有。 但有一点,那些人没猜错——他堂哥对这个姑娘的确爱不释手,只是……人家不爱他。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韩棠对她爱是真爱,恨也是真恨,因为求而不得,总让这份感情带着点玄而又玄的危险。可狠话说了无数次,却没有哪一次真的实行。 韩恕一心里清楚,就算那姑娘已经把牙印烙在韩棠的脖子上,这位素来说一不二的韩家老大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如果说,这世上有哪个人是韩棠绝对不会去伤害,也不愿意去伤害的,大约只有她了。 外面传来敲门声,有人低声说:“韩先生,叶少到了。” 韩棠略略点头,拉了拉衣领,守在门口的黑衣男子将包厢厚重的大门推开,一个身量修长的年轻男人,在几个高壮随扈的拥簇下走了进来。 韩棠放下酒杯,站起身,与来人握手。对方眉眼弯弯,笑声爽朗,斯文得体,毫无架子。 可是,韩恕一望着那张笑容可掬的脸,本来还算不错的心情,瞬间跌到了谷底。是的,他不想见到这个人——叶氏的负责人,叶伯父的儿子,叶念泽。 虽然在来之前,韩恕一已经做好了心里建设,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往事俱往矣,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还得活着,过去的已经过去,过不去的也得忍着。 可是当真的面对,韩恕一才发现,他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他往后站了站,低头看着茶几上的杯子和酒瓶,感觉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会抓起酒瓶狠狠砸到那人的头上。 相比韩恕一的克制和隐忍,叶念泽的神色平静得多,他看着韩恕一,就像看着一个久别的朋友,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虽然在整个谈判过程中,韩恕一一直在神游,倒也没出什么太大的纰漏。用简洁专业的语言将项目的内容解释完,详细又不失重点地回答了对方提出的问题,他圆满完成了任务,其他的,没再多说一个字。 叶念泽显然知道韩恕一这位少爷看自己不顺眼,不是他有读心的本事,而是对方表现得实在太明显,明显得……连韩棠都觉得尴尬。 不过,叶家公子的风度倒是名不虚传,半点没生气,等小韩先生回答完所有提问,还十分礼貌地对他说了句“谢谢”,态度从容稳重,笑意恰到好处。 相比之下,倒显得这位小韩先生小家子气了些。 总体来说,这次谈得还算顺利——叶念泽在细节上精打细算,分成却不拘小节。看得出,对这个项目志在必得,且颇有诚意。 大事谈完,两边人马都放松下来,包厢的门缓缓敞开,几个身段玲珑,容貌姣好的美女,精灵一般鱼贯而入。 有人懂事地将音乐打开,灯光调暗,正是魂销之时。 可不知道为什么,韩恕一总觉得其中一个穿红色低胸装的姑娘有点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他不由地多看了她两眼。那姑娘却不看他,一直缩在韩棠身后,只顾低着头,好像地上长了钱一样。 韩恕一越发纳闷,生出一探究竟的欲望,直到两人四目相对,他在晦暗的灯光下,看清了那张浓妆艳抹的脸,又觉得十分陌生,跟记忆中某人的模样相距甚远。 他觉得困惑,望向对面的叶念泽,对方察觉到他的注视,礼貌地微笑,还是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神色毫无异常。 韩恕一想:一定是自己认错人了,不会这么巧的。 酒过三巡,谈笑风生,包厢内莺声笑语,热气蒸腾。 韩恕一觉得无趣,找了个借口到外面透气,一个人转到防火通道的拐角处,透过玻璃,望着远方夜幕下的城市。 由于光污染的原因,城市的夜晚早已看不到星光,也没有纯粹的黑。抬眼望去,只见一片片流动如水的灯光,与天相接,彩照灯直冲云霄,广告牌交相辉映,整个城市灯火辉煌,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如梦似幻,璀璨夺目,就连城市边缘与天交接的地方,都泛着淡淡的荧红。 他有些恍惚,望着眼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繁华盛景,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想:这个地方无昼无夜,贪嗔恨痴,欲念横生,活脱脱就是一座万兽之城。 酒酣人散后,韩恕一喝了酒不能开车,韩棠带了司机出来,自然要负责送他回家。 车里很安静,韩恕一望着窗外的夜色没说话,好像外面有什么东西特别吸引他。 韩棠放下手里的文件,看了堂弟一眼,叮嘱道:“这次跟那边的合作,法律上的事你多留心。你知道,这方面我不在行,也信不过其他人。”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一定要仔细,别看叶家的公司已经上了轨道,叶念泽一副斯文人模样,他可不是善茬。” 韩恕一回过神来,点点头:“好,我的律师行会负责跟进,所有的来往文件我都会亲自过目,不会有问题。” 韩棠低头想了想,抬眼看着韩恕一,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从哪儿提起。 最后,倒是韩恕一苦笑一声:“我明白,这次的合作是早就定好的事,我跟姓叶的早晚要碰面。我不怕遇见他,只是想起当年的事,心里有点膈应。”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用很低的声音说,“可能,我恶心的不是他,而是那时的自己。” 韩棠盯了他半晌,最后长叹一声:“恕一,那件事不是你的错。” 韩恕一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是的,那不是他的错——这么多年了,他一直这样安慰自己。 那一切都不是他的错,他只是在一个非常的时刻,做了一个恰当的决定,仅此而已。 可是,这样的心理暗示并没有让他觉得好过。 每次想起那些记忆中的人和事,想起那些眼泪,那些鲜血,那个人的尸体还有他在收押所离奇的死亡方式——他的心就无法安宁,怎么都无法安宁,只要一个契机,甚至一个小小的触动,那些无法逃避的记忆和愧疚,就像破了闸的洪水,迸涌而出。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想,如果当年他能去看看那个人,是不是可以挽回点什么?如果他能早点出手,是不是可以阻止某些悲剧的发生?然而那个“如果”,却永远只能在他的想象中了。事实上,他真的什么都没做,眼睁睁看着那一切发生。 这一看,就是六年。 韩棠见韩恕一没答话,停了停,又说:“当年叶家要顾清明全家死光,你至少保住了他的两个妹妹,也算对得起他。” 听到韩棠的说法,韩恕一抿唇笑了笑,没接他的话,看着前面顺畅无阻的大路,只觉得讽刺惶然。 两兄弟一时无话,气氛有点尴尬。 韩棠索性闭目养神,不再搭理这个自责了六年的堂弟。刚闭眼,又想起某件事,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顾家三兄妹叫什么?” 韩恕一怔了一下,不明白他堂哥怎么会问起这个,回道:“清明,立夏,谷雨。” 顾清明的父亲是个教书先生,给这三兄妹起名字却不怎么用心,直接用了二十四节气,倒是省了不少力气。 韩棠皱了皱眉,看了韩恕一一眼,思忖了片刻,最后还是说:“刚才你出去的时候,我听到有个女公关的花名中有个‘夏’字。我一时兴起,问她真名叫什么,她开始吞吞吐吐的,后来贴在我耳边说,她叫顾立夏。” 韩恕一惊讶,想起刚才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会不会是重名?” 韩棠望着韩恕一,缓缓道:“还有……我看到她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 车行大路,在深沉的静夜里,前排的车灯划出水一样的光。 叶念泽将韩恕一准备的合约仔细看了一遍,不禁点头。到底是职业律师,条理清晰,用词准确,每一处细节都处理得精准到位,滴水不漏。 他将合约扔给秦川,吩咐道:“明天交给公司的法务,正式签约前,让他们再仔细核对一遍。” 秦川拿着那份合约,神色有些凝重:“我刚才好像见到一个人。” 叶念泽闭上眼睛,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人?” “顾立夏。” 他慢慢睁开眼睛,眉心微皱:“顾清明的妹妹?” 秦川点头:“就是她。” 叶念泽低头想了想,却不记得自己刚才见过她,问道:“哪一个?” “坐在韩棠右手边,穿红色低胸装那个。她不认识韩棠,不过应该认识你跟韩恕一,这丫头也算乖觉,从头到尾一声没吭。” “刚才那家会所不是韩家的产业吗?” “是,新区有六成的娱乐会所都在韩家旗下。”说到这儿,秦川叹气,“当年顾清明死的时候,这个妹妹还在上大学吧,以前斯斯文文的,我刚才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后来我看到那个女人的手,才确定,就是她。” 叶念泽冷笑:“当年韩恕一为了顾清明,几乎跟我们翻脸。如今顾清明的妹妹,却跑到韩家的地盘做*。这算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顾立夏,可真给她哥哥长脸。”叶念泽的手指在坐垫上敲了敲,似又想到什么,若无其事地问,“顾清明是不是有两个妹妹?” “是,还有一个叫顾谷雨,比顾立夏小两岁。” 秦川观察着叶念泽的神色,只见叶念泽点了点头,复又合眼,没什么异常,对这个小意外显然没上心。 秦川却担忧了:“会不会出什么问题?我看韩恕一今晚的脸色,想来当年的事他一直都没放下。” 叶念泽揉了揉额角,淡淡地说:“他没放下又怎么样?他当年都能看着不管,如今又能做什么?” 秦川提醒他:“六年前,他不是不想管。那时他不在帮内,手中无权,他管不了。现在今非昔比,他已经不是六年前的文弱书生。我们正跟韩家谈合作,现在冒出个顾立夏,我担心……” 叶念泽笑了一声,转过脸看着秦川:“担心什么?我是下过命令,叫人剁她们姐妹一人一根手指。但顾立夏去坐台,可不是我逼的。”他将脸转向车窗,看着车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神色淡漠,“当初韩恕一来要人,我就说过,放人可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但叶家会封住她们所有的生路,任何人都不能给她们半点资助。在港岛这个地界,让她们这样活着也是受罪,倒不如给个痛快。是他偏要把人带走,如今顾立夏自己出来卖,倒算在我头上?” 秦川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过了半晌,秦川长叹:“抬头三尺有神明,阿泽,你是不是真的觉得,她们姐妹的事,你一点责任都没有?” 同一个夜晚,韩恕一回到家里,为了“顾立夏”这三个字,却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上午,他很早来到自己的律师行,坐在办公桌前,打开抽屉,从一叠文件的最底层,抽出一份卷宗。卷宗里的资料,记录的是六年前,一桩惊动全城的暴力杀妻案。 受害人,是叶念泽的妹妹叶巧巧,而凶手,就是叶念泽的妹夫,韩恕一最好的朋友——顾清明。 韩恕一看着那份卷宗,六年了,纸页都有点发黄了,当年的一切却像一幅永不退色的画,只能用“历历在目”来形容。 卷宗里的每一份资料,每一个段落,甚至每一处字句,他几乎都可以倒背如流。 受害人叶巧巧在家中卧室遇害,身中六刀,最致命的一刀在脖子上,刀口几乎割断了脖子的三分之一。叶巧巧最后失血致死。 如此残忍的手法,让人不寒而栗。 惨案发生之后,媒体倾巢而出,叶家在城内有头有脸,一时惊动港岛。 警方的初步调查结果来得很快——凶刀上的指纹,邻居的证词,法证人员在案发现场只收集到死者和其夫两组指纹和脚印痕迹,所有的表面证据,都指向一个人。 顾清明被警察带走的时候,韩恕一就在他身边,韩恕一忘不了这位好友绝望的眼神,顾清明声嘶力竭地对所有人说他没有杀人! 可警方的证据对他十分不利,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血案的细节,死者的惨状,凶手的罪行令人发指。 所有人都在未审先判,用各种狠毒的语言唾骂死者的丈夫惨无人道,如同禽兽,该千刀万剐,下十八层地狱。 没有人相信他是无辜的,就连韩恕一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也慢慢开始怀疑这位老友辩词的可信性。 因为警方掌握的证据链条基本完整:凶器,指纹,痕迹,现场没有第三个人出现过,就连之前他最质疑的动机问题,在邻居提供“他们夫妻近期多有口角”的证言下,也变得那么薄弱。 如果顾清明不是凶手,连韩恕一都想不出,究竟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 案子还没正式上庭,收押所里的顾清明就备受煎熬,没有人知道,那时的他到底有多绝望。 然而更大的悲剧还在等着他,叶巧巧的母亲,他的岳母因为这件事心脏病发,瞬间撒手人寰。 一夕之间,叶家没了两条人命,举家震怒! 接下来发生的事,韩恕一是后来才知道的。 叶念泽叫人抓了顾清明的两个妹妹,让人传话进去:“如果不想家人有事,就自己了断。”港岛没有死刑,就算判了谋杀,最高刑罚也是终身监禁,可叶家就是要他死,还要他死在自己手里——他们立刻就要看到仇人的鲜血,片刻都等不及! 顾清明惊惧万分,他虽然是叶念泽的妹夫,出身却实在普通,两个妹妹在叶念泽手里,他不敢告诉警察,更不敢声张,只能拜托自己的代理律师,希望可以见韩恕一一面。 这个身份特殊的朋友,那时那刻,大约是绝境中的顾清明唯一的希望。 可是等了整整一天,韩恕一始终没有出现。 第二天,他收到一根手指,细细长长,女孩子的手指,指腹上有道疤,他认出来,那是大妹立夏的手指。 第三天,又是一根,是小妹谷雨的手指。 到了第四天,他在收押所用一把磨尖的牙刷,把自己捅成了马蜂窝,地上一大滩血,执勤的惩教员见到这个景象,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顾清明也是失血致死,看过他尸体的人无不震惊! 人们无法想象,就算他不想活了,就算他畏罪自杀,就算他为自己残忍的暴行而羞愤内疚,可他是一个大活人,他有血有肉有感觉,不是土梗木偶,怎么会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来伤害自己? 听说这个消息,韩恕一坐在自己的办公室,整整一天没有说话。 他知道顾清明临死前找过他,他曾经想过去见他,可是人到了收押所门口,还是选择了放弃。 顾清明把他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却不知道,在另外一个世界也有自己的法则,他们有他们的规矩。顾清明是叶家的女婿,这是叶家的家务事,韩恕一不方便干预,也不能干预。 可是韩恕一怎么都没想到,叶家居然这么心急,案子还没判,一次法庭都没上过,他们就预先判了顾清明死刑! 在殓房看到顾清明尸体的那一刻,韩恕一无法原谅自己。 这是他最好的朋友,在他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他是他唯一的希望,可那一瞬间的迟疑和犹豫,他让这个最好的朋友,死得那么绝望。 胸中翻涌而起的内疚几乎淹没了他,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也一定要做点什么,否则他一辈子都无法安宁。 在韩棠的帮助下,这个从不参与帮内事务,一直打算独善其身的大好青年,第一次,利用自己的身份跟叶家人交涉,要求他们放了顾清明的两个妹妹,这场悲剧无论对错,死者已矣,可是生者无辜。 叶念泽不动声色地听完,只笑不说话,隔了一会儿才语气轻缓地回道:“没想到叶家这么点小事,居然惊动了韩家两位少爷亲自出马,也算新鲜。” 韩恕一正要说什么,叶念泽又话峰一转,笑道:“不过恕一少爷真是好福气,有堂哥保驾护航,再新鲜的事,看着也就不那么新鲜了。” 韩恕一听得出叶念泽的言下之意:这是我们叶家的家务事,跟你们韩家有什么关系?你韩恕一多管闲事也就算了,约人谈判,还像小孩打架一样,带着家长来兴师问罪,挺新鲜。 韩恕一心里憋着一口气,他知道叶念泽显然没把他放在眼里,这一点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不在意。可是两根手指,一条人命,被他一句“这么点小事”一带而过,说得这么轻描淡写,让他心里一阵恶寒。 叶念泽无视当时手中无权的韩恕一,却不能不给韩家面子,潮州帮会员八万,关系网遍布整个东南亚,他总要顾忌。 几番交涉后,他给的答复是:人可以放,但在这之后,韩家不能再给予顾家妹妹任何援助,即使她们流落街头、孤苦无依,韩家都不能再出手,顾家两姐妹这辈子只能自生自灭。这就是叶家的条件。 韩恕一还想说什么,韩棠却递了个眼色,制住了他。 韩恕一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顾清明已经死了,未审先判已经是错,何必再去折磨无辜的人? 顾家的父母死得早,顾清明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两个女孩子身无长物,往日的亲友都不敢靠前,韩家又不能给予援助,她们怎么生活? 韩棠却说:“叶家要的就是这种结果,叶巧巧惨死在顾清明手上,他们怎么可能看着他的妹妹活得自在随意?她们变成流莺也好,横死街头也罢,他们乐见其成。” 韩恕一不能理解:“她们曾经是叶家的亲戚,一点情面都不讲?再说了,整件事跟她们有什么关系?” “顾清明也是叶家的女婿,她们无辜,叶巧巧就该死?” 韩恕一愤怒:“这种迁怒有什么意义?毫无道理!” 韩棠看了他一会儿,缓缓道:“你觉得没意义,可是叶家人觉得有意义。这世上哪那么多道理?如果真有,你也不会坐在这儿。叶家没有赶尽杀绝,愿意坐下来跟你谈,是因为你姓韩,不是因为你有理。你现在用自己的身份和韩家的面子跟人家谈判,却要求人家跟你讲法律、讲道理?你以为你在法庭上?” 韩恕一怔怔地望着韩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韩棠看着自己神色沮丧的堂弟,如同看着一块榆木疙瘩,看得直叹气:“没错,论实力我们不惧叶家,可在这件事上,我们已经踏过界——插手人家的家事,这是我们理亏。你可以保住她们的性命,但你不能要求更多,这就是规矩。除非你能证明顾清明不是凶手,那又另当别论。” 韩恕一慢慢靠在椅背上,看着自己的双手,只觉得无奈。他知道顾清明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他知道他很爱他的妻子,他知道他一直在筹划他跟叶巧巧的未来。 可唯有这一点,他证明不了。 法医的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确定是他杀,结合法证的现场勘查,如果顾清明活着,他依然是最大嫌疑人。 可是他死了,没有亲口承认过自己的罪行,这件案子就成了一桩悬案。 如山的铁证摆在那儿,连警察都说,基本可以确认顾清明就是凶手。但对于韩恕一来说,这却是一个永远都无法解开的谜。 到了最后,他筋疲力尽地说:“一大家子人,用这样的手段欺负两个柔弱的女孩子,这算什么?” 韩棠说:“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冤死鬼,她们不是最初的,也不会是最后的。你觉得不满意,就去做定规矩的那个人。其他的,你说再多都是废话。” 佛祖在菩提树下,用七七四十九天开悟世间大道,上帝用七天创造了天地万物,有人用了三天参透了生命的玄机。 韩恕一却是在那一瞬间,改变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或者说,他不得不重新评估自己的未来,是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律师,还是回归家族,去做那个定规矩的人。 如今,六年过去了。 世界在变,韩家在变,顾家姐妹在变,他自己也在变。 这六年,游走在法律和道德的边缘,看了太多的生死无常,偶尔做决定的时候,也会犹豫不决、心慈手软。可是,那些人性的自私和贪婪,却屡屡提醒着他,身处的现实是多么的晦涩阴暗。 都说挫折能激发潜在的能量,但这些负面情绪却总是那么让人灰心失望,曾经的一腔热血,也在现实的磨砺中慢慢变冷,那个心怀正义的热血青年,早已一去不复返。 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于他自己,于顾清明,于叶巧巧和顾家姐妹都是如此。人活在这世上,谁又比谁更无辜? 站在高层的落地长窗边,望着楼下的芸芸众生,韩恕一想,六年时间,可以改变太多的人,也有太多的事情无法挽回。 抛去那些悲剧和过往不谈,事情到了今天,只怕该发生的事早就发生了,该堕落的人也早就堕落了。 如今,命运一个回头,让他再次遇到顾家的人,面对当年的人和事,他还能做什么? ------------ 第三章 一个苹果 黄昏将至,韩恕一处理完律师行的事务,离开市区,驱车一路上山,来到韩家老宅。这里地点偏僻,背山临海,风景优美,选址却极为讲究,典型的易守难攻。 当年韩家祖辈选这个地方作为栖居之所,是下过功夫的。 韩棠当家之后,更是不惜工本,将占地不小的整座宅子加了现代化的安保设备,弄得壁垒森严,犹如监狱。可尽管如此,新任的韩家老大依然觉得不够安全,在最近短短几个月内,又将守卫的人数增加了一倍。 车到了大门口,守卫认出是他,恭敬地开门,并不多言。 一路顺畅地开进院子,下车之后,他看到他的堂兄——这座宅子的主人,正站在不远处的擂台上,身形颀长,挺拔高大,*着上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流线状的肌*壑分明。在他身前,站着一个姑娘。 那姑娘比韩棠矮半头,一米七以上的身高,细腰长腿,长发束成简单的马尾,露出漂亮的额角,黑色运动背心衬出秾纤适度的好身材。脸上胭脂未施,可是五官深邃,水盈盈的黑眼仁,此刻正认认真真地望着眼前的男人,聆听的姿态,仿佛要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收进耳朵里。 远处海浪拍案,涛声阵阵,海面上波光潋滟,点点金光。 韩恕一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眼前的景象尽管已经看了无数遍,可他依然觉得,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情景,漂亮得就像一个被刻意拉长的电影镜头,半点不打折。 或许是休息的当口,韩棠摘下拳套,扔在一边,低头不知道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那姑娘侧脸一笑,脸面粉白,笑容娇俏。 昨天刚吵过架,脖子上还印着她送的一对新鲜的牙印,韩棠原想板起脸孔,可这会儿看到她的笑脸,自己先不争气地软了半边。捉住那姑娘细白的肩膀,眼看着就要把人往怀里拽,奈何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被人家用手臂轻轻一隔,青天白日下,不好强着来,也只有放开手。 那姑娘转身去拿水,一抬头,看到韩恕一就站在那不远不近的地方,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们。她向他挥了挥手:“恕一,今天这么早?” 韩恕一望着眼前的美人——这个坊间传言,被韩棠“禁锢”多年,又讳莫如深的女人,韩家的“祸水”,外人口中的“妖孽”,他堂哥的“楚天之夏”。 是的,这姑娘就叫楚夏,不是父母给起的名,是身份证上的名字,那身份证还是来了港岛后,韩棠给她办的。至于真名,那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韩棠靠着擂台的围绳,身边的人递给他一瓶水,他接过来,一边喝水一边招呼自家堂弟,不怎么客气地说:“又来蹭饭?不过你得等一会儿,我们还没练完。” 韩恕一笑了笑:“你们接着来,我不着急。” 韩棠点点头,放下水瓶,拿起放在擂台边上的两副黑色拳套,将其中一副扔给楚夏,那姑娘手一抬,在半空中稳稳接住,麻利地戴好。 两个人在擂台上无需言语,十分默契。 韩恕一坐在旁边的凉伞下面,看着擂台上的光景,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堂哥的心肝宝贝身上。他不懂格斗,不懂泰拳,却很欣赏楚夏在擂台上的样子,身手矫健,英姿飒爽,跟他堂哥你来我往,生猛狠辣,毫不含糊。 自从两年前,这姑娘主动提出要跟韩棠学泰拳之后,她身上的变化十分明显,身段、气质自不必说,就连看人的眼神都跟别人不一样,从容中透着股打不死的狠劲。他堂哥说过,玩格斗的人身上都有些狼性。 韩恕一又细细地瞧了瞧,发现她比刚来的时候似乎黑了一点,玲珑的身段,湛亮的眼神,蜜色的皮肤,勃勃的生机从她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里冒出来,挡都挡不住。 此时此刻,同为男人,他能理解他堂哥的焦虑。 晚饭吃完,兄弟俩在书房聊天。 韩恕一把自己反复考虑了一夜,衡量了各种得失,依然决定帮助顾家姐妹的想法,支支吾吾地跟他的堂兄交代了一遍。 韩棠静静听完,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似笑非笑地瞧着他,说了一句:“你真会挑时候。” 韩恕一无言以对,他何尝不知道,跟叶家正在合作的当口,合同还没有签,资金还没有到位,如果为了顾家姐妹跟那边撕破脸,这个项目铁定会受到牵连。 他为难地揉了揉眉心:“我也知道时机不对,可是看到顾清明的妹妹在韩家的会所做公关,我于心不忍。”说到这儿,他不由地叹气,“六年了,我都没为她们姐妹做过什么。现在既然遇见了,我总不能放着不管,是不是?” 韩棠若有所思地瞧着他,直接道:“如果我没记错,你当初去要人的时候,我们就跟叶家有过协议,对吧?他们同意放人,可是只要她们活着,韩家就不能给半点资助。这个协议的期限是永久,永久是什么意思,要我解释给你听?” 韩恕一摇了摇头,低声说:“我记得,我当然记得。” 那些往事,谁能忘得了呢? 韩恕一难受地闭上眼睛,好像时光逆流了,他又回到那段惨烈的往事中,经历了当年的惊涛骇浪。 顾清明,哥伦比亚大学的高材生,当年赫赫有名的金融才子,叶氏的财务总监,娶了叶念泽的妹妹,摇身一变,成了叶正豪的女婿、叶念泽的妹夫,正是春风得意、前途无量之时。 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几个月,那个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就变成了万人唾骂的杀人犯,又从一个杀人犯,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想到这儿,韩恕一的嘴唇都有些发抖:“哥,我不是没忍过,我忍了六年……” 韩棠叹气,放缓语气:“六年都你忍了,偏要在这个时候不再忍?你不是小孩子,泼墨留白,不明白什么叫分寸?” 韩恕一沉着脸没说话。 韩棠又道:“恕一,当时那种情况,任何一个人都会选择明哲保身,你根本没必要内疚。六年了,你也该醒了,为了两个没什么关系的人,你想难为自己到什么时候?” 韩恕一苦笑一声,略带讽刺地回道:“是啊,她们不姓韩,跟咱们是没什么关系。可是,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下去见到顾清明,他问我,你为什么不照顾我的两个妹妹,为什么看着她们自生自灭,让我怎么说?”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韩棠,“告诉他,因为她们跟我没关系,所以我就放着不管了吗?我们两个当年是过命的交情,这种话,我说不说得出口?” 韩棠没搭话,韩恕一接着说:“哥,你想过没有,如果有一天,韩家败了,你愿不愿意让楚夏去承受你犯的错误?你希不希望,当自己不在的时候,能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帮她,别让她受到牵连,去吃那些不该她吃的苦?将心比心,你就会明白我现在的感受。”说到最后,低了低嗓子,又放软了语气,“咱们不是没这个能力,你就当……为自己爱的人积个福,能有多难?” 韩棠沉默了。 韩恕一舒了口气,六年的感情牌,他一次都用尽了,还拉上了楚夏姑娘为自己撑场。如果这招也不管用,那他只有单枪匹马,去跟叶家拼了。 韩棠坐在黑色转椅上,转过半圈,透过书房的玻璃,望着楼下绿草如茵的院子。 那个刚刚被提起的人,这会儿正拿着一小段火腿,在那儿精精神神地遛狗,家里那只小腊肠卖力地蹦着自己的小短腿,一跳一跳,快被她折腾死了。 看着楚夏脸上花一样的笑容,韩棠觉得自己的心都化了,可是融化中又带着某种刺痛,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又凄凉又沉重。 他曾经对自己说过:除了自由,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对她怎么好都不过分,她受得起。 可是这段时间,为了她,他真的是做了太多有悖常识的事。 他说韩恕一不懂分寸,他自己又如何? 难道只许他韩棠放火,不许别人点灯? 过了很久,韩棠长长叹了口气,平淡道:“你可以帮助她们,叶家那边我来想办法。但是开始之前,我劝你还是先看清这对姐妹的为人,别把自己的好心,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韩恕一奇怪地看着韩棠的背影,不明所以。 韩棠转过身,用寻常的语气道:“你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一定要趟这个浑水,我由着你。但是你要记着,尊人看本质,敬人看人品,你的善意不能对谁都施舍。不管那人的处境有多可怜,人性的弱点都是相通的。人品好的,至少道德底线不会太低,没那么容易丧失原则。我不期待她们知恩图报,但也不想关键的时候,被反咬一口。” 韩恕一觉得他堂哥有点杞人忧天:“两个小姑娘,不至于。” 韩棠盯着他,表情认真:“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你小时候没听过?有些时候,不是你怀着好的心思,就能得到好的结果。” 韩恕一愣了一下。 韩棠站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干脆把话挑明:“顾谷雨我没见过,不好评价,就说那个顾立夏,韩家会所是正经做生意的地方,不是妓寨淫窝,不会干逼良为娼的事,一切靠自觉。她自己不愿意卖,谁能逼得了她?如果你不相信,那姑娘的风评如何,你可以自己去打听打听。” 韩恕一离开韩家老宅的时候,是怀着满腹心事走的。他刚驱动跑车,就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托人帮他找立夏和谷雨的住址。 他驱车下山,天边的夕阳射出一束束金光,照在大地上,却照不进他此刻暗沉沉的内心。有些话其实不需要说出来,他自己都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个女孩子,六亲不靠,家徒四壁,孤苦伶仃,她们靠什么生活? 而港岛又是什么地方?这里不是深山老林,不是世外桃源,是灯红酒绿的名利场,纸醉金迷的吸金地。大街上走着时尚靓丽的摩登女郎,店铺里摆着琳琅满目的奢侈品,漂亮的,好看的,可爱的,金光闪闪的……你让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如何去拒绝那些诱惑? 韩恕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是失望,可说到底,他跟顾立夏又有什么关系?哥哥的朋友?可是这个所谓的朋友,却在她哥哥最需要他的时候,没有伸出半分援手。 他有什么资格对她失望? 韩恕一难受地揉了揉脸,坐在车里,看着手机短信里托人找来的住址——港岛穷人最多,最三教九流的地方,顾家姐妹就住在这儿。 有句话说得好:在这世上,如果你有心要找一个人,你总能找得到,一切的错过,不过是当事人不够努力。 事实也的确如此,韩恕一只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就找到了顾家姐妹的地址。此刻看着那个地址,他心里是一阵说不出的内疚。 顾家姐妹虽不是出生于大富之家,可好歹也是书香门第。 顾清明出事的时候,大妹立夏不过十八岁,小妹谷雨只有十六岁,在他印象中是清清雅雅的两个小姑娘,招人怜,惹人疼,里里外外都是一团孩子气,应该像所有那个年纪的孩子一样,活得像两个小公主,被家人捧在手心里。 如果顾清明还活着,她们怎么会住在那种地方? 如果他在这六年里能给她们点滴照应,顾立夏怎么会沦落到出卖自己?还有谷雨,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会不会比姐姐更不堪? 一个又一个“如果”,使得韩恕一陷在自己的“如果”里拔不出来了,想得越多,越觉得这事自己难辞其咎,就越想把责任往自己的身上揽。 左思右想后,他还是决定自己去看一下。 在韩恕一看着顾家姐妹的住址难过的时候,对此一无所知的谷雨,正准备去上班。今天她上晚班,晚饭时间客流量大,好在下午她在家小憩过了。 春分过后,天气舒朗,傍晚时下起了小雨。但谷雨出来的这会儿,雨已经停了,破旧的街市像被水洗过一样,到处都透着干净。华灯初上,万紫千红,她站在街边准备过马路,忽然觉得有点冷。 一辆银灰色的跑车从眼前经过,带起一阵风。在这条街上,这样的车子很是打眼,显然不属于这一区的配置。 然而吸引谷雨注意的不是车子,而是车上的人。 她觉得这张脸好像在哪儿见过,还没等她想起来,一阵急促的马达声,那辆百万出头的跑车“噌”地一下又倒了回来。 车上下来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年轻高瘦,衣着考究的男人。 那人见到她好像很惊讶,上下左右打量一番,微微皱着眉毛,一副“我好像认识你,但是不太确定”的表情,最后犹疑地开口:“谷雨?” 四目相对,谷雨这会儿也想起了他:韩恕一,哥哥的朋友。 韩恕一没有想到,他跟顾立夏是“纵使相逢不相识”,面对着面都认不出来。却在明明就要擦肩而过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谷雨。 他走近了看她,第一感觉是:这姑娘头发可真厚。齐刷刷的厚刘海下面是一双乌沉沉的大眼睛,单薄的下巴,小小的瓜子脸,两片嫩嫩的不薄不厚的嘴唇——跟六年前一样,没怎么变,这一点让他很满意,就是没太长个儿,有点矮。 其实谷雨不矮,一米六五的身高,在女孩中也算中游。 只是楚夏姑娘的身高比较抽条,韩恕一看惯了她的大长腿,忽然遇见这么一个洋娃娃似的小人儿,他有点不适应。 谷雨向后退了一步,被他瞧得有点不自在,皱了皱眉头,问:“你有事儿吗?” 韩恕一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似乎兴奋得过了头,也紧张得过了头。而让他紧张兴奋的源头,就是眼前这个干净透亮的小姑娘。 她没变,跟六年前一样,真的没变。 在这一刻,韩恕一的心情是欢天喜地,又小心翼翼的,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希望——一个可以弥补过去,修正错误,让他在往后的日子里,不再因为内疚而无休止自我厌恶的希望。 他笑了笑,牙齿雪白,道:“我是你哥哥的朋友,你还记得我吗?” 小姑娘一本正经地点头,公式化的口吻:“记得,韩恕一,哥哥的朋友。我们见过,他的相册里还有你的照片。”说到这儿,她有点困惑,抬起下巴又问,“你有事儿吗?” 韩恕一被她不冷不热的态度噎了一下,心里有点不舒服。可转念一想,自从顾清明死后,自己长达六年对顾家姐妹不管不问,时过境迁了,他才出现,也不能怪人家小姑娘有想法。 他挠了挠头,露出自认为无懈可击的笑容:“我能跟你聊聊吗?” 小姑娘干脆地回答:“不能!” 韩恕一一愣。 谷雨拉了拉肩上的挎包,补充道:“我要上班。” 他松了口气,好奇地问:“你在哪儿上班?” 谷雨指了指街对面的霓虹灯招牌,韩恕一顺着她的手望过去,在一片五光十色中找到了那个牌子——“俏美人按摩院”。他的心“咯噔”一下。 小姑娘却像故意逗他一样,又把手往下指了指。 他心里稍松,重新定位,看见“明记面馆”四个红彤彤的大字,在一片俗艳的招牌中闪着俗艳的荧光,他悬着的一颗心才彻底放下来。 谷雨显然对他的内心挣扎不感兴趣,指完之后,没再搭理他,背着挎包,朝面店的方向走去。 “你能不能跟老板请个假?”韩恕一跟在后面,锲而不舍。 “不能。”小姑娘还是这俩字。 韩恕一急了:“我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不能。” 韩恕一发觉,这姑娘倔得简直跟牛一样,自己高富帅的形象也不顾了,像个怪叔叔似的拉住她的细胳膊,急吼吼道:“我知道,过去是我不对,这么多年都没来看望你们。你心里怨我,我也无话可说……” 谷雨停住,从厚刘海下面斜斜地望着他,抿了抿两片嘴唇。她已经二十二岁了,可是长相显小,仿若一个豆蔻初开的少女,说话的声音也是甜甜糯糯的,拒绝人的时候就像挂了冰的糖块,冰中透着甜,甜里还是冰,听得人又心焦又绝望。 “我怨你做什么?我们又不熟。” 韩恕一伤心了,伤心的同时又觉得自己活该,这小人儿一定吃了很多苦,因此对他充满怨气。 然而事实却是,谷雨对他的内疚视若无睹,对他的纠缠更是莫名其妙,把自己的小细胳膊从他的爪子下一寸一寸地抽出来,一边远离这个怪人,一边小声嘟哝:“无话可说还拉着我说话,你这人真奇怪。” 韩恕一觉得自己快崩溃了,想都没想就抓住了人家的挎包,小姑娘没防备,慌乱之中尖叫一声。 这一声音量不大,却足以引起警察叔叔和路人的注意。 巡逻的军装目光如炬地走过来,瞧了瞧两个人的情形:一个人高马大、衣冠楚楚;一个娇小柔弱、楚楚可怜。 于是,自动脑补了一些不好的案例和不好的画面,看着韩恕一的眼神就像看一个道貌岸然的猥亵犯。 “先生,请你放开这位小姐。你这个样子,我可以告你公关场合行为不端。” 韩恕一赶紧松手,指着谷雨的厚刘海,解释道:“误会,我们认识的。” 年轻的警官用询问的眼神望向谷雨,小丫头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刀:“不是很熟。” 警官严厉地盯着韩恕一,对这个可疑分子伸出手,说道:“先生,身份证,还有,那辆银灰色的跑车是你的吗?很好,那里不能停车,请把驾照拿出来……” 等韩恕一应付完警察叔叔,四下一看,小丫头早没影了。 他找到停车位把自己的座驾处置妥当,回到刚才那条街,想了想,走进了那家“明记面馆”。 小店面积不大,客人却不少,布置简单,灯光明亮,整洁干净,每一个角落都透着舒适,来吃饭的人又都是街坊,大家吃吃喝喝,谈谈笑笑,感觉挺温暖。 韩恕一找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坐下,点了一碗招牌牛腩面和几个清淡的小菜。 晚餐他在韩家老宅吃了不少,现在吃夜宵还嫌太早,他用筷子百无聊赖地挑着面条,漫不经心地尝了一口,味道居然不错! 谷雨穿了一条小碎花围裙,在店里忙得团团转,擦汗的间歇一抬眼,看到韩恕一坐在那儿,单手托着下巴,像只猫头鹰一样直勾勾地看着她,眼前的碗盘被他扫荡得一干二净。 她腾出手撩了撩自己的齐刘海,心里一阵嘀咕:这人真奇怪,吃完了还不走。 这边的韩恕一,正无聊地数着谷雨厚头发上的光圈,一边数一边想:这丫头发质真好,蓬蓬松松,又黑又亮,可以去拍广告,一圈,两圈,三圈…… 等他数到第四圈的时候,谷雨走到他面前,一手捏着抹布,一手掐着腰,不太客气地问:“你怎么还不走?” 韩恕一把手从桌子上拿下来,笑了笑:“我在等你下班。” “会很晚。” “没关系,我有时间。” 谷雨看了他一眼,无情无绪地说:“那你等吧。” 小姑娘说完,轻巧地转身,这一晚就没再理他,仿佛他是一团可有可无的不明物体,连空气都不算,空气还能用来呼吸。 总之,不值得她浪费时间。 韩恕一无奈地看着那张小小的、绝情的、莹白如玉的脸。这小姑娘可真是简单粗暴,他当年还请她吃过冰激凌,六年后故人重逢,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 好不易捱到店里快打烊,客人也散得差不多了,韩恕一坐在那儿像小鸡啄米一样昏昏欲睡。 老板明哥盯着这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哥看了一晚上,越看越觉得可疑,忍不住凑到谷雨身边,小声问:“谷雨,他是谁啊?这都一晚上了,他怎么老盯着你?” 谷雨正在收拾餐桌,没停下手上的活计:“他叫韩恕一,是韩先生的堂弟,也是我哥哥的朋友。” 明哥很困惑:“哪个韩先生?” 谷雨更困惑:“还有第二个韩先生吗?” 明哥十分惊讶,面馆开在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自然会有一些三山五岳的人来光顾。那些玄而又玄的江湖传说,他这个老实本分的小生意人平日只当故事听。没想到,今天他的小面馆居然迎来一位传说中的韩家人,还是核心领导层的。 明哥心里打鼓,出于小老百姓对帮派分子的畏惧警惕,他忍不住又去打量那个年轻人——相貌英俊,仪表堂堂,价格不菲的西装外套被他随手扔在餐桌上,可见十分富裕。戴着一副玳瑁眼镜,斯斯文文,细皮嫩肉的样子,说他是社会精英也行,说是电影明星也像,浑身上下倒是瞧不出半点危险气息。 明哥不由感叹,这韩家人果然深藏不露:“这些人可不好惹啊,你一个小姑娘,自己要留心,别被他骗了去。”明哥最后总结。 谷雨低头擦杯子,随口说:“不会。” 明哥急了,又怕那尊听见,压低嗓音说:“你别看他长得帅,又有钱,你就放松警惕。我在这条街开面店这么多年,见过不少男男女女,这些花花公子的招数,我还是明白的。” 谷雨摇头,还是那句话:“不会,哥哥说过,他是一个好人。”说完撇了一下唇角,小声嘀咕了一句:“可是哥哥没说,他这么奇怪。” 明哥和几个伙计关好店门,韩恕一自告奋勇送谷雨回家。 明哥狐疑地看着这位韩家少爷,可谷雨没反对,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小声叮嘱几句,才各自散了。 谷雨和韩恕一并肩走着,他本想借着这个机会跟她聊几句,可机会到了眼前,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为难地搓了搓手,没话找话:“我刚才看见,那个明哥对你蛮好的。” 这话谷雨赞同:“嗯,明哥是好人。” 韩恕一皱了皱眉毛,发觉这小丫头对男人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忍不住说:“你别看他长得憨厚,又好说话,你就放松警惕。我当律师这么多年,办过不少风化案子,这些中年男人的伎俩,我还是明白的。” 话音刚落,小姑娘轻笑出声,嗓音清透,模样甜美,可甜美中似乎又夹着三分嘲弄,七分戏谑,让人十分难懂。 韩恕一被她笑得心里发毛,心说:这小丫头,不,是这小姑奶奶,总是这么出人意表。 面店离谷雨的家不远,眼看着目的地就在眼前,韩恕一在路灯下堪堪停住,不愿意再往前走,折腾了大半晚,他想说的话还一句没说呢。 谷雨打了个呵欠,指了指前面破旧的唐楼,平淡地说:“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韩恕一叹气,面对面,看着这个铁石心肠的小人儿,憋了一晚上的话,终于一次倒了个干净:“谷雨,我知道,你们姐妹心里一定怪我,你现在都不愿意理我。当年我没管你哥哥的案子,这六年又对你们不闻不问。我这次来,不是想为自己开脱,只是想帮帮你们,尽点心意。” 谷雨听完,慢慢抬起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像含着夜阑的雾气,晚风吹过,拂起她厚厚的刘海,露出皎洁如玉的额头。 小姑娘用手按了一下头发,那只手跟立夏一样,只有四根手指。 美好又柔弱的事物向来惹人怜惜,如果这美好中又带着几分残缺,那么这种刺激是翻倍的。 眼前的景象让韩恕一呼吸一滞,小姑娘楚楚可怜的模样令他心疼不已,心疼中又夹着内疚,让他更加痛恨自己这六年的不作为。 他哑着嗓子说:“对不起,这六年你们一定吃了很多苦,我……” 韩恕一的话没说完,发现谷雨侧过脸,不知道在看什么,注意力显然没在他身上。他随着谷雨的视线瞧过去,只见一个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孩,从出租车上下来,踩着高跟鞋,东倒西歪地朝这边走过来,好像是喝多了。 韩恕一觉得此人有点眼熟,等女孩走近,他看清了那张脸,这才发现,居然是顾立夏。 也难怪他认不出来,今天的立夏跟在会所包厢的样子又不同,夸张的烟熏妆,长发挑染得像一道彩虹,衣服也换成了黑色紧身裙,上面缀满链条和铆钉,活脱脱的非主流。 看着花红柳绿的立夏,韩恕一不知道该说什么。 虽然他不愿意承认,却不得不承认:重遇谷雨的那种天外飞来的好心情,被眼前面目全非的立夏,打击得一点都不剩。 谷雨走过去,扶住立夏不断下滑的身体。立夏望着妹妹“呵呵”地笑,一身酒气,已经醉得颠三倒四,人事不知。 韩恕一缓过神来,担心谷雨的小身板承受不住立夏的体重,赶紧走过去帮忙。两个人搀着立夏走进唐楼,这种年头久远的老楼都没有电梯,只能爬楼梯。 谷雨租的房间在七楼,韩恕一不好意思让小丫头受累,自己一个人背起醉得死沉死沉的立夏,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走。 等他们把立夏放倒在床上,恕一少爷已经累得两腿发软,浑身是汗,快要瘫了。 谷雨看了看,从卫生间里拿了一条毛巾给他。 韩恕一接过毛巾,先擦了把脸,又掸了掸袖子,这座唐楼的楼龄太老,墙体已经斑驳脱落,上楼的时候,蹭了不少白灰。 谷雨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等他收拾妥当后,倒了一杯水给他。 韩恕一接过水杯,四下打量。 屋子非常小,采光也不太大,基本就是鸽子笼。对面的大厦近在咫尺,如果从窗口伸出手臂,几乎可以够到对面的阳台,就算在白天,都很难透进阳光。 虽然空间局促,却收拾得很干净,唯一不和谐的就是下铺的衣物,各种裹胸装,露背裙,五颜六色的高跟鞋和内衣裤……乱七八糟扔了一床。 韩恕一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这些衣服是属于谁的。他忍不住问:“谷雨,你跟立夏一直住在一起吗?” 谷雨摇了摇头:“不,她上个月刚搬回来。” 他又问:“她之前住在哪儿?” 谷雨说:“不知道,她总是换地方,从来不告诉我。” 韩恕一觉得奇怪:“她为什么回来?”他觉得,立夏怎么看,都不像是愿意住在这种地方的人。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谷雨说:“被男人赶出来的,她自己说的。” 顾立夏在床上翻了个身,嘴里念念有声,好像在说醉话,又好像在骂什么人,污言秽语,出口成脏,多年高等教育培养出来的淑女修养,早就在六年的街头磨砺中荡然无存。 韩恕一深深地看着她,默默地叹了口气。 谷雨转身从桌子上拿起一个苹果,递到韩恕一面前:“你要不要吃个苹果?我有两个,可以给你一个。” 韩恕一摆了摆手:“不,我不想吃。” 小姑娘“嗯”了一声,将苹果放在一边,没再理他,自己坐在书桌前,将立夏摆满桌子的化妆品挪到一边,打开了电脑,浏览今天的新闻。 站在房子中间的韩恕一,有点傻眼。他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帮她把姐姐背了上来,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屋里,她就把他放在这儿不管了?这丫头究竟是对他不满,不愿意搭理他?还是她根本就不懂这些最基本的人情世故? 韩恕一静静地看着她,见谷雨神态自若,没有半点不自在,仿佛把一个大活人冷落在那儿,是天经地义的事。之前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很多事都没仔细想过,现在冷静下来,他才感觉到——谷雨的言辞和举止,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可具体哪里不对?他一时半刻又说不出来。 韩恕一低头想了想,问正坐在那儿专心看新闻的人:“谷雨,立夏昨天回来,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谷雨的注意力还集中在电脑上,听到这话,点了点头:“说了,她说在北城新区的会所,遇到了你,还有嫂子的哥哥,说你们坐在一起有说有笑,还说你们韩家跟叶家,都是禽兽王八蛋。大概就这些。” 韩恕一脸上一热,有点挂不住。他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立夏,将心比心,他可以想象她当时的心情。 六年前,他去顾家拜访,那时的立夏跟他很亲近,总是跟在他后面“韩大哥,韩大哥”地叫。他经常送礼物给她,小丫头嘴甜,会说话,很会讨他欢心。 反倒是谷雨,一直躲在角落里,很少说话,永远都是一副“你不要打扰我,我不想理你”的表情。 六年后,物是人非,他在韩家的会所遇到她,她是陪酒的女公关,而他……正跟祸害过她们姐妹的仇人把酒言欢。 在包厢里见到他的那一刻,她在想什么?两个人四目相对,他却没认出她来,她又在想什么?看到他跟叶念泽举杯庆祝,她心里又是什么感觉? 如果见死不救是一种罪过,如果看着故友的妹妹水深火热,长达六年却不作为是一种罪过,他的确罪无可恕。 谷雨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好像很难受,认为自己有义务安慰他一下,于是对他说:“你不用在意,她说话向来不经大脑。而且……”她认真打量他,“我觉得你长得挺好看的,一点都不像动物。” 韩恕一哭笑不得。 立夏却在这个时候醒了,坐起来,趿着拖鞋,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好像想去洗手间,路过韩恕一身边的时候,惊讶地“咦”了一声:“怎么有男人?”又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咯咯笑起来,“我不是做梦吧,韩恕一,我哥的好朋友,你终于想起我们了。哦……对了,咱们之前在新区的会所见过,你是会所的主人,我是你们的陪酒小姐。” 韩恕一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一个字。 立夏扬起那张鬼魅般的脸,眯着朦胧的醉眼,揪住恕一的衣领,把他拉低,贴近了看着:“怎么?你认不出我了?也对啊,六年了,你在韩家过得风光得意,哪里还记得我们。你们韩家跟姓叶的,现在不是好得都穿上一条裤子了吗?你们不是要合作做生意吗?那你还来找我们干什么?” 韩恕一被她逼问得有些狼狈,立夏已经醉糊涂了,把平时撒泼的本事都使了出来,像只八爪鱼一样黏在他身上,推开她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眼前的景象太尴尬了,连谷雨都看不下去了,她离开书桌,走过来解围,想把自己的姐姐从韩恕一身上拉开。 奈何她人小,力气更小,个头也比立夏矮,拉了半天也没什么作用,只能干着急:“你别这样,他是来看我们的。” 立夏哈哈大笑,用染着红色蔻丹的纤纤玉手去拍韩恕一的脸,拍完左边,拍右边,说:“我哥死的时候你在哪儿啊?现在跑来装好人,什么玩意儿!” 她玩够了才推开他,一边跌跌撞撞地向后走,一边用手指点着他:“一个一个的,都他妈是王八蛋,所有男人都是王八蛋!” 韩恕一无言以对,倒是谷雨听不下去了,跟她姐姐说:“你不要骂他,哥哥是自杀,跟他没关系。” 立夏已经走到厕所边上,听到谷雨的话,扶着门框,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这个小白痴,你知道个屁!你连我们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倒霉样,你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你就是一个白痴……” 话没说完,她身子一抖,用手捂住嘴,冲进厕所,“呕”地一声,对着马桶吐得天昏地暗。 韩恕一扶正鼻梁上的眼镜,揉了揉脸,此时此刻,他的脑子像被人倒进一锅浆糊,乱成了一团。 眼前的立夏已经超出他的想象,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赶路人,可面对的不是漫长的道路,而是一团黑色的迷雾,一堆纠结的乱麻。无处着力,无处下手。 谷雨孤单单地站在那儿,有点可怜地看着他,她能感觉到这个人的难过,而这难过是因她姐姐而起的。 他一片好心,却要被立夏侮辱,其实他有什么错呢?哥哥死了,她们被迫离开自己的家,这些又不是他造成的。 谷雨知道立夏的行为不对,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小姑娘四下看了看,转身拿起之前放在桌子上的苹果,递到神色呆滞的韩恕一面前,对他说:“你要不要吃苹果?我有两个,可以给你一个。” 他蓦然回神,看着她怔住,瞬间联想到了什么,满脸震惊。 趴在马桶上的顾立夏听到外面的动静,又笑了起来,声音刺耳。她撕了一张手纸擦了擦嘴,对着门外嚷道:“你快接着吧,不然她会没完没了,她只是看着正常,其实脑子有病。这附近的人都知道,她能找到工作,是人家看她可怜,你还真以为,她那么讨人喜欢……” 几天之后,韩家老宅的书房。 比起韩棠的神采熠熠,韩恕一有点无精打采,满脸颓色,下巴还有青色的胡茬,好像几天都没休息好的样子。 坐在对面的韩棠,瞧了他一眼,将一个文件夹扔在书桌上:“这是叶家根据我们的合同,提出的修改意见,你拿回去,好好看看。” 韩恕一打开,随手翻看了一下,点点头:“都是一些边边角角的小问题,我拿回去修改一下,最终的合同,估计这两天就能敲定。” “那就好。”韩棠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之后,又说:“我今天见到叶念泽,跟他提了一下顾家姐妹的事。他倒是挺爽快,对我说,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们叶家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想怎么做,让我们随意。” 听完这句话,韩恕一放下手中的文件,笑了笑,讽刺道:“他倒是会装大方,六年前,我那样求他,他的手都没松一下。现在事过境迁了,他倒高风亮节了,这人虚伪得很。” 韩棠长叹一声:“他这个人向来如此,绵里针,笑里刀。‘和记’跟咱们不一样,街头帮派,乌合之众,内部的派系十分复杂。当年他接管叶家那一派的时候,多少人不服他,最后都被他兵不血刃地摆平了。叶念泽是个社交天才,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很多人就是这样着了他的道。” “既然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们还要跟他合作?” “因为我们有共同利益,那个基建项目,我们的家底不够,自己吞不下。他们有资金,我们有人脉,这是双赢。” 韩恕一点点头,家族与家族之间的交往,跟国家之间一样。只凭喜好,不计得失,凡事极端又绝对,那是小孩子,成人还得看利益。 韩棠看了韩恕一一眼,又说:“不管过去他怎么想,现在他更看重这个项目。既然他这么痛快地答应了,你只管放手去做。就算他日后反悔,也师出无名。” 韩恕一低着头没说话,韩棠观察着他的神色,奇怪地问:“怎么了?问题解决了,你不高兴?” 韩恕一摇了摇头,低声说:“太晚了……” “什么太晚了?” “是立夏,我托人查出来,她这几年跟过不少男人,起初我以为她只是滥交,没想到,她还有毒瘾。”韩恕一难受地扶着额角,低声说,“所以,太晚了。” 韩棠愣了一下,叹了口气:“既然这样,你有什么打算?还想管她?别说我没提醒你,一个下半身都麻木的女人,你不能指望她还明白什么叫礼义廉耻,一个连廉耻心都没有的人,你怎么救?” 韩恕一听得心里一阵难受,缓了缓,才开口道:“我记得,她以前上学的时候很乖的,人长得漂亮,成绩也不错。我每次去顾家,她都围在我身边,我特别疼她。”说到这儿,韩恕一抬头看着韩棠,表情有点无措,“可是那天在包厢里,我居然都没认出她来。如果顾清明没出事,她应该有一个很好的未来。如今的局面,是很多人、很多原因造成的,不能把所有过错都归咎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韩棠并不认同:“这不是堕落的借口,比她惨的人多了去了,不是每个人都会吸毒滥交。她不幸,不代表她就有道理。” 韩恕一无奈地看着韩棠:“哥,五根手指还不一样齐,人的性格也有强有弱。你别把谁都拿来跟楚夏比,如果她是一个懦弱的姑娘,你也不会那么看重她,是不是?” 韩棠正在喝茶,忽然听到这个名字,茶水差点呛到喉咙里。他放下水杯,用手点着自己的堂弟,咬牙切齿:“谁跟她比,那就是一个神经病!我跟你讲,别再跟我提她!想起来就有气!” 韩恕一看着满脸怒容的韩棠,大约能猜到,这两个人又掐上了。 这不稀奇,韩棠跟楚夏吵架就像喝水吃饭,这是韩家老宅的日常,底下的人都看习惯了,何况是他这个堂弟。 他帮这两个人算过:基本上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逢双和好,逢单必掐,要是能平平稳稳共处一个星期,那才叫新鲜。 如果是平时,他倒还有兴致问下原因,顺便调侃他堂哥几句,可是当下,他是真的没有这个心情。 在得知顾立夏吸毒的那一刻,韩恕一的心里依然是内疚大于失望,仿佛那人走到如此不堪的地步,都是自己的过错。 他是律师,平常处理案子,见了太多错综复杂的故事。每个人背后都有段过去,对这个社会接触越深,就越是明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现实有时也会倒过来。 人穷志短,国穷多乱,都是这世上最无可奈何的事。弱者并非有理,可是理清了那些悲剧背后的起因,他依然会同情。所以他不认为,自己有资格站在道德的至高点去评断顾立夏的对错,他不是她,他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因为没经历过,所以没资格。再说,她没有杀人放火,从头到尾,她糟蹋的只是自己,只是令人痛惜,并不是罪无可恕。 过了一会儿,韩恕一叹道:“还是找个戒毒所,想办法把人送进去妥当些,这样也能把她跟她妹妹分开,否则日子久了,对谷雨也不好。” 韩棠打量他:“你好像对这个妹妹感觉不错。” 想起那晚的经历,韩恕一苦笑一声:“这丫头倒是没怎么变。只是这次重遇之后,我发现她有点不对劲,查过之后才知道,原来谷雨……”他揣摩着用词,“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韩恕一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这里的问题。” 韩棠惊讶:“弱智?” “不是,小丫头智商正常,只是在某些方面,她跟普通人不太一样,是一种比较罕见的病,在新生儿中只有千分之七的几率。” “自闭症?” 韩恕一摇头:“部分症状跟自闭症有点像,但又不太一样,是一种交流障碍,她的交流频道跟普通人不在一条线上。”说到这儿,他不由地叹气,“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顾清明在世的时候,那么保护这个妹妹,甚至很少让她跟外人说话,估计是怕她跟外界过多接触,会受到伤害。” 韩棠低头想了想:“如果是这样,这六年她是怎么生活的?她那个姐姐照顾她吗?” 韩恕一神色黯然,低语道:“没有,立夏从来没照顾过她。这么多年,她都是一个人生活,正常人都非常艰难,对她来说,就更不容易。” ------------ 第四章 这个世界,残酷又美丽 清明这天,半阴的天空,上午开始,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西山的墓园,草色青青,一座座墓碑星罗棋布,交错纵横。活着的和死去的,过去的和现在的,对的和错的,伤心的和无法遗忘的,在这一天,如此靠近。 韩恕一站在一座墓碑前,望着石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人,还是那副清俊儒雅的样子,淡淡的眉宇,微扬的唇角,微微眯着眼睛,好像在对他微笑。 “人们总是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而我终于认识到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己爬上来……”这是韩恕一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的话,忽然觉得,跟他此刻的心情如此接近。 他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将带来的鲜花和红酒放在墓碑前,低声说:“兄弟,对不住,六年了,都没来看看你。”他从包里拿出一块餐布,又拿出两只酒杯,掏出开瓶器,把红酒打开,倒好。 做完这一切,他靠着墓碑坐下,毫不在意地上的泥土,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搭着膝盖,望着远处的风景。 这块墓地是他选的,安静隐秘,视野极好,坐在这儿,能看到绿色的山谷,和天边的流云——他记得,顾清明喜欢安静。 雨丝细如牛毛,打湿了他的衣服,韩恕一却完全没有起来的意思,望着远处的绿树和雾霭发呆。 “我最近见过立夏和谷雨,立夏……还好,谷雨没怎么变,跟过去一样,小丫头很努力,日子也过得去,就是说话有点噎人,不过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跟她相处是门学问,我得慢慢适应。”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低着头,很久很久,久得好像在数地上的沙土。 过了半晌,他转过脸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尴尬地笑了笑:“其实我刚才说了慌,立夏不好,很不好,我很想帮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帮。我查过,这六年,她进过三次戒毒所,每次出来,很快又吸上了。我问过她在戒毒所的辅导员,所有人都说,她没救了。 “还有谷雨,这么多年她都是一个人生活,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就自己学着谋生。因为找不到工作,被房东驱赶,被无良的雇主欺负,吃了很多苦。可怜那小人儿,连抱怨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在街上遇见,她说跟我不熟,我还以为她是故意的。可是,她有那个病,你当年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我早点知道,我怎么也不会……” 他忽然顿住,接着苦笑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虚伪?是啊,我也觉得自己挺虚伪的。其实,就算我知道又怎么样?不会有任何改变,我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他转过脸,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笑了笑:“你对我挺失望的吧?我也对自己挺失望的,这么多年,我都不敢来看你。你那么疼爱那两个妹妹,我保住了她们不死,却不能让她们好活,我该怎么面对你?那天在会所看到立夏,我忽然就不怕了。只是……一切都太晚了。” 雨慢慢停了,他也差不多湿透了,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镜片,重新戴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可是,他流不出眼泪,一滴都没有。 六年时光,能让枯木逢春,川流干涸,绿茵荒芜,何况是一个人?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部分已经死去,有一部分却还活着,活着的那部分没日没夜地叫嚷着委屈和不公。 可是,那又怎么样? 等他回到家,换身衣服,又是那个仪表堂堂的大律师,韩家的少爷,这就是他的人生。哦,对,还有跟叶家的合作,等合同敲定,他们就要正式签约,这是他堂哥口中的双赢。 雨彻底停了,空气里透着泥土和雨水的味道,韩恕一看着远方高远的天空,讽刺地笑了笑。 “你活着时候曾经说过,叶韩两家应该合作。你说叶念泽跟我堂哥都是人中龙凤,有决断,有眼界。如果成为一个利益团体,或许能改写这座城市的历史。现在,他们真的走到一起了,在你被叶念泽逼死之后…… “兄弟,六年了,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你会杀了巧巧。可是我没有证据,我是个律师,我明白这种事不能凭直觉。但现在除了直觉,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支持我的想法。 “有人说,鬼神是无所不知的。如果你在天有灵,能不能告诉我,真相究竟是什么?巧巧,究竟是被谁害死的?” 韩恕一不再说话,呆望着雨后灰白的天空,然而没有人回答他,准确地说,是没有鬼神来回答他。 传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沧海桑田,瞬息万变,须臾之间,山可平,水可干,诸神都在匆忙赶路,哪里管得了人间疾苦? 他长叹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收拾好桌布和酒杯,正准备离开,耳边听到脚踩树叶的声音,抬起头,跟一双乌沉沉的大眼睛对了个正着。 “谷雨?”韩恕一惊讶地看着来人:“你怎么来了?” 小姑娘拎着蛋糕,微微侧着头,奇怪地瞧着他:“我不该来吗?” 她当然应该来,她是顾清明的妹妹,他能来,她为什么不能来?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以为……”韩恕一为难地搓了搓手,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谷雨看了他一眼,把蛋糕盒放在墓碑前,又瞅了瞅他:“你以为我是白痴?我不是白痴,我只是……” 韩恕一说:“我知道,我查过你在康复中心的病历。” 谷雨“哦”了一声,就没别的表示了,打开蛋糕盒,拿出塑料刀叉。 韩恕一坐在那儿看着她忙活,好奇地问:“你为什么带蛋糕过来?” “今天是哥哥的生日,你不知道吗?” 韩恕一这才想起来,是的,顾清明是在清明节出生的。 记得当年他跟他开玩笑,口无遮拦地说:“你这个生日挺好,别人扫墓,你庆祝;人家吃元宝蜡烛,你吃蛋糕。” 谁能想到,当年有口无心的玩笑,竟然一语成谶。 他的情绪又一次低落下去,就在他茫茫然,不知所想的时候,一块蛋糕递到他面前,蛋糕上的草莓远看鲜美可爱,忽然逼到眼前,倒吓了他一跳。 “喏,给你。”谷雨将左手的蛋糕递到韩恕一面前,自己对着右手那块,咬了一口。 韩恕一惊讶地看着那张上下蠕动的小嘴,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给你哥的祭品,你就这么吃了?” 谷雨抬头看着他,对他的惊讶十分不解:“蛋糕不是拿来吃的?” 是,蛋糕当然是拿来吃的。 可是……难道她不应该先放在他哥哥的墓碑前,像他一样,说几句感人至深的独白,表达一下她的悲伤和怀念,讲诉一下自己这一年的生活和遭遇,以此来告慰亡灵——这样才对吗? 这么悲伤的时刻,怎么到了她这儿,就画风突变? “你是不是应该先祭奠一下你哥哥,然后再吃?别人看到我们这样,会觉得我们不是在扫墓,倒像是郊游。” 谷雨擦了擦手,又切了一块,放在墓碑前:“哥哥每次过生日,都会先切一块给我,我吃完之后,他才会吃,顺序就是这样,不能变。”她又一次向韩恕一递上那块蛋糕,“这是你的。” 韩恕一盯着那块蛋糕发呆,他不喜欢吃甜食,所有的身体语言都写着拒绝,可眼前的小姑娘,完全没有放下的意思。他想起了那个尴尬的苹果,叹了口气,顺从地接过来。 部分行为模式固定,僵硬,不懂转变——这是她的病症之一。 在谷雨的世界,没有这种行为是“对逝者不敬”的认知,用医生的话说,身患谷雨这种病的患者,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完全是另外一个格局。 感觉到韩恕一的目光,谷雨扭过脸,“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奇怪?” 韩恕一望着她,一时答不上话来。 谷雨用手拨弄了一下自己的齐刘海,低声说:“我也觉得自己奇怪,但我不是白痴,我只是……有时候弄不懂你们的意思,而你们也听不懂我的意思。立夏总说我是白痴,你相信她吗?” 小姑娘直直地望着他,仿佛想确定什么,他下意识说:“不相信。” 谷雨点点头:“那我们可以做朋友。” 韩恕一看着她,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忍不住问:“立夏怎么那样对你?” 谷雨拿着塑料餐刀,准备把剩下的蛋糕都切了,随口道:“她以前就是那样,只是那时你跟她关系好,看不到。” 韩恕一脸上一热,的确如此,那时他去顾家做客,眼中就只有立夏,而谷雨…… 他瞧了瞧正在认真跟蛋糕奋战的小姑娘,六年前,在他心里,她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女孩,干瘦,古怪,每天睁着一双警惕的大眼睛,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的确不讨人喜欢,他也就不怎么留意她,所以并不知道,原来在他眼里乖巧懂事的立夏,一直都在欺负她。 韩恕一有点内疚地说:“对不起,我那时应该多照顾你一些。” 谷雨正在研究怎么能把蛋糕切得更漂亮些,听到这话,有点奇怪地瞧着他:“又不是你的错,而且哥哥会照顾我,只是哥哥后来不在了,我要自己照顾自己。” “你怎么照顾自己?” “少说话,多做事,把自己当哑巴。” “你在工作的时候,也不跟人说话?”韩恕一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尽量少说,把复杂的问题交给别的同事来回答,我只管做事就好了。” 小姑娘终于把蛋糕切好了,每一块都大小均等,上面的草莓完整可爱,她觉得自己忙完了一件大事,觉得有点累了,就坐下来,学韩恕一的样子,靠着石壁。 “我过去一开口就得罪客人。明哥的面店没开张之前,我换过很多份工作。”她伸出九根细如青葱的手指,一根一根数:“我卖过面包,送过牛奶,在超市搬货,做过收银员,还卖过报纸……可是每一份都做不长,干不了几天就被老板炒了,直到遇见明哥明嫂。” “他们愿意用你?” 谷雨摇了摇头:“不,他们也不愿意用我。” 韩恕一奇道:“那你是怎么得到那份工作的?” “我求他们,站在店里不走。”谷雨把脸搭在膝盖上,小声嗫嚅:“也是因为实在走不动了,我记得,那天我一整天都没吃东西,满屋都是牛腩的香味,我感觉自己的胃就像要跳出来一样,眼睛盯着客人的碗挪不动地方。明哥看我可怜,就给了我一碗牛腩面。” 说到这儿,小姑娘伸出舌尖在唇角舔了舔,继续说:“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牛腩,我当时就想,要是能在这儿工作,应该不错。吃完之后,我就跟着明哥,他干什么我干什么。他撵我,我就跟他讲,只要管我三餐就够了,我可以只干活,不说话,一句话都不说。明哥心软了,就答应让我留下了。” 韩恕一默默听着,觉得鼻尖有些发酸,这些事他大致知道一点,此刻从谷雨的嘴里听到那些琐碎的细节,心里还是难受。 因为有交流障碍,像谷雨这样的病人,对某些隐喻、暗喻、讽刺、嘲弄,都只能理解表面的意思,听不懂其背后的含义,也感觉不到外界情绪的变化。 所以,他们总是给人一种不礼貌的感觉,也因为这样,让他们活在这个世上处处碰壁,几乎举步维艰。 想到这些,韩恕一忽然为眼前的小人儿感到难受。有什么比活在万人之中,每天却要忍受窒息般的孤独,更让人痛苦? 如果她真是一个智障儿,她至少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她不是——她会因为无人理会而难过,也会因为别人的恶意而伤心。 有这种病的人,亲人的关怀和沟通尤其重要。 谷雨却孤零零地,在一间狭窄的、充满霉味的,几乎看不到阳光的旧唐楼里,一个人生活了六年。 物质匮乏,精神缺氧,前途暗淡,举目无亲,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有点不敢想。 韩恕一抽了口气,又问:“只管你三餐,那你当时住在哪儿?” “我当时想,我可以住店里,不过明哥最后还是答应给我工钱,他说店里不安全,他们也不方便。” “你的工资有多少?” 谷雨说了个数,韩恕一惊讶:“这么少?够你生活吗?” 韩恕一在心里算了笔账,这里的房价贵得惊人,堪比纽约、伦敦,只怕付了房租,这小丫头连吃饭的钱都不剩了。 谷雨却说:“够了,房租还算便宜,房东是个好人,收我的房租只有别人的一半。” 韩恕一觉得奇怪,根据他查到的消息——那个房东,曾经因为谷雨拖欠房租赶过她一次。这些唐楼的业主最擅长精打细算,怎么忽然就爱心爆棚,肯半价租给她? 难道真是老天开眼?怎么可能? “谷雨,他愿意半价租给你,你没问为什么?”韩恕一问。 她举起自己的右手,反复看了看:“我问了,房东说,他儿子之前得了一场大病,他去庙里烧香,跟菩萨保证过,如果能让他儿子痊愈,他从此就吃斋念佛,为他儿子行善积德。他说看我少根手指,算是半个残疾人,就当做善事了。” 韩恕一听过之后,忍不住问:“你工资这么低,你就没看出来,那个明哥有点欺负你的意思?” 谷雨点点头:“看出来了,我又不傻。” 韩恕一怔了一下,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必道歉。”谷雨抬起头,看了看远方的蓝天白云,将下巴搭在膝盖上,低声说:“韩恕一,我有时候是听不懂你们说的话,可是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明哥雇我,我才有饭吃;房东可怜我,我才有地方住。所以你觉得,我是装傻吃点亏,被人可怜好呢?还是没饭吃,没地方住好呢?只有两个选择,我总得选一样吧。” 韩恕一沉默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内疚地说:“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来找你和立夏。” 谷雨摇了摇头:“跟你没关系,你能来看我们,已经很好了。”小丫头扭过脸,认真地瞧着他,“韩恕一,我挺喜欢跟你说话的,我哥哥去世之后,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么多话。没人理我,我每天都是自己跟自己说话。如果你不嫌我烦,不觉得我奇怪,以后就多来陪陪我吧,其实……我很怕自己一个人呆着。”说完之后,仿佛怕他不好意思拒绝,又补了一句,“不过,如果你觉得麻烦,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习惯了。” 小姑娘的语气很平淡,韩恕一却听得心痛,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厚头发,绅士地说:“你一点都不奇怪,能陪伴你,是我的荣幸。” 谷雨抬起眼睛,有点感激地说:“谢谢,哥哥说得没错,你真是一个好人。” 说完转过身,伸出袖子,在顾清明的照片上擦了擦,高兴地说:“哥哥,你不用担心了,以后有人陪我说话了。这一年我很乖,你告诉我,如果有人不喜欢我,我就送一个苹果给他,我都按你说的做了。 “还有,楼上的红姐,楼下的陈伯,面店的明哥和明嫂,他们都很照顾我。红姐的儿子要上大学了,她在很努力地赚钱。 “陈伯的腿不好,我有时候会把明嫂送给我的牛腩拿给他吃,他的脾气比过去好多了,我说错话,他也不会骂我了。” 韩恕一默默地看着谷雨,她坐在顾清明的墓碑前,对着那张照片,一张小嘴说个不停。 “前几天,我有点牙疼,街口的阿福介绍了一个牙医给我。他说,我这颗牙已经烂掉了,让我把它拔掉,再装一个假的。我觉得,他在骗我……” 韩恕一抬起胳膊看了看表,二十分钟过去了。 “楼下水果店的小明,你还记得吗?他今年又长高了,再过几年,他就要比我高了。哥哥,你跟姐姐都那么高,为什么我这么矮呢?” 韩恕一抬起胳膊,又看了看手表,三十分钟过去了。 这丫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且看她的架势,不把这一年发生过的鸡毛蒜皮说完,她不会停。 韩恕一无奈而忧伤地看着她——之前还在想,她怎么都不跟她哥哥说点什么,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现在才知道,人家只是没开始而已。 快日落的时候,谷雨打了个呵欠,终于说完了。韩恕一靠着石壁,已经打了无数个猫盹,坐在半湿的草地上,居然没感冒,也算幸运。 两个人收拾好东西,一起离开,拎着大包小包,还真像是郊游。韩恕一主动要求送谷雨回家,小姑娘欣然接受。 谷雨很喜欢这个新朋友,虽然他看着她的眼神总让她觉得不舒服,但她决定忽略。在谷雨心里,一直认为,朋友还是越多越好。 停车场距离墓园不算很远,可也不算太近。 韩恕一用眼角的余光瞄着身边的谷雨,一边走,一边琢磨——是不是应该给她换个地方住?那种唐楼人流复杂,环境又差,楼道阴暗狭窄,治安也不好,不适合她这种小女孩。 他正要开口,身边的人却一下站住,抬起手,朝一个方向指了指:“嫂子的哥哥,在那边。” 韩恕一怔了一下,顺着谷雨指的方向望过去,叶念泽和秦川从一辆私家车上下来,手里拿着鲜花,准备从另外一条通道进墓园。看到那个人,他想起坟墓里睡着的顾清明,和身边站着的谷雨——韩恕一像一只备战的雄性动物,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然而一身黑色西装,脸上还戴着墨镜的叶念泽,只顾跟身边的秦川说话,距离不算远,却完全没有留意到他们。 眼看那人就要走远了,谷雨对浑身敌意的韩恕一,平平淡淡地说:“你不过去跟他打个招呼?你们不是在一起做生意吗?” 韩恕一回过头,吃惊地看着谷雨:“你见到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吗?你不恨他?” 谷雨仰起脸,用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习惯地压了一下自己的厚刘海,奇怪地问:“我为什么要恨他?” 当天晚上,韩恕一坐在会所的包厢里,想着下午的事,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那时,他正跟韩棠接待一位重要的客人,双方相谈甚欢,他却一直心不在焉。 趁着客人去洗手间的空当,韩棠在他肩上捶了一下,道:“你小子怎么了?一晚上跟丢了魂儿似的。” 韩恕一放下酒杯,用手搓了搓脸,似乎想让自己清醒一点,说:“没什么,就是有件事,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什么事?” 他正要开口,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韩家兄弟相视一眼,两个人都觉得奇怪,这个楼层是招待高级贵宾的,能上来的人大多非富则贵,怎么会这么有失体统? 韩棠示意身边的人出去看看,几分钟后,不但没消停,外面的叫骂声反而越演越烈。韩棠皱了皱眉毛,韩恕一意识到问题不对,马上出门查看。 他走出来,发现闹事的地方就在隔壁包厢,一堆人堵在门口,不知道在围观什么,只听到一个狠厉的男声在叫嚷:“把你们经理叫来!什么东西!” 韩恕一心里纳罕,这个楼层的从业人员服务水平应该不错,怎么会闹成这样?向前走了两步,依稀看到一个女人跪在人群中间,一头凌乱长发遮住脸孔,裙子的肩带掉在一边,匍匐的姿态,又狼狈又卑琐。他还没开口,那女人却先看清了他,这一下如同见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抱住他的裤腿嚎啕大哭:“韩大哥,救我,救救我……” 韩恕一被她披头散发的样子吓了一跳,低头看清女人的面容,他惊讶:“立夏?” 他立刻抬头,看到坐在沙发正中央,被众人环绕,那个笑容清浅、锦衣华服的男子,正是叶念泽。 值班经理总算赶了过来,看到韩恕一在这儿,先是一愣;看到立夏跪在地上,又是一愣;看到她抱着韩恕一的大腿,满脸都是眼泪,半边脸都肿了起来,五个指印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一时之间彻底发了懵。 ——弄不清两人的关系,更弄不清眼前究竟是个什么局面。 韩恕一看着地上的立夏,此刻的她,早就没了那晚酒醉后的嚣张,抱着他的大腿死死不放手,好像底下就是万丈深渊,而他的腿是悬崖上的救命树。 韩恕一是个男人,那晚的事自然不会跟她计较,看到她此刻的模样,除了心疼,一时倒也想不到别的了。他又看向沙发上叶念泽,心里有火,又不好发作,来者是客,面子总要给,于是收了收心思,笑道:“叶少今天真是好兴致,过来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 沙发上那人笑意未改,只道:“陪几个兄弟过来消遣,不敢惊动小韩先生。” 韩恕一定神瞧了瞧,屋子里坐着五个男人,除了叶念泽和他的助理秦川,其他三个都是生面孔,五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人,无论什么原因,都说不过去。 “不知道这位姑娘哪里得罪了各位?如果是她做得不好,只管告诉底下做事的人,我们一定严惩。这里是正经做生意的地方,对着一个女人动粗,是不是有失体面?” 这话韩恕一是对着众人说的,质疑的眼神却钉在叶念泽身上。 叶念泽笑笑没说话,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坐在他右边一个肤色较深、眼神锐利的男人倒先开了口:“那一巴掌是我打的,跟叶少无关,她偷了我的东西,我让她交出来。这女人却嘴硬,就是不承认。” 韩恕一怔了一下,低头看着地上的顾立夏,她抽抽搭搭地不说话,不解释,也不看他,说不清是心虚得不敢争辩,还是委屈得不愿意争辩。 他问蜷在地上的立夏:“是你做的吗?不用怕,说实话。” 立夏哭着摇头,那人这一巴掌打得很重,她嘴里都是血,话说得也不太利索。不过韩恕一耳力不错,还是能听清她说的是“我没有,是他……他冤枉我”。 韩恕一抬头望着众人:“你们有什么证据?红口白牙,话不能乱说。” 一个女孩儿低声说:“方才我们玩划拳,厉先生刚把手表摘下来,一转眼就不见了,她坐得离厉先生最近……” 韩恕一皱了皱眉毛,冷眼看着说话的人:“就凭这些,你就断定是她?你想清楚了再说。” 那姑娘被他盯得缩了一下,有点害怕,心里又不服气,垂着脑袋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以前跟她在同一个地方呆过,她有前科的……” 韩恕一愣了愣,低头看着立夏,她哭得像朵带雨梨花,妆都哭花了,眼线和睫毛膏糊在了一起,在脸上蜿蜒成两道黑色的小溪。 她一边擦眼泪,一边抽抽噎噎地说:“韩大哥,我真没偷,你相信我,我真没偷!再说,我身上哪有能藏东西的地方?” 韩恕一是个律师,自然知道双方各执一词的时候,该信的不是人,而是证据。可是,看着立夏在自己面前哭得声嘶力竭,悲惨得如风中柳絮,想起初见立夏时,她纯白甜美、笑靥如花的样子……一颗千磨万击的心,就这样,毫无原则地软了下来。 他拉起地上的人,安慰道:“放心,有我在,没人能冤枉你。” 听到这话,叶念泽没什么反应,那位姓厉的先不受用,说:“韩少爷这话的意思是,今天晚上这事,反倒是我这个失主的错?” 韩恕一看着他,直言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可也不能单凭你们的一面之词,就定了她的罪。我看不如这样,厉先生在我们的地方丢了东西,自然该由我们赔偿。您报个价,我们照赔就是了。” 那人冷笑:“原来,我们来这儿消遣,只为了讨两个钱。早就听说韩家兄弟处事公正,赏罚分明,今儿还真是开了眼。” 任谁都能看出来,不管东西是不是这女人偷的,韩恕一都打算保她。可是那个姓厉的男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在韩家的地盘,居然这样不依不饶。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静若寒蝉,没人敢说话,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更没人知道该怎么收场。 双方相持不下,屋子里传出一声轻笑,几不可闻,众人随着笑声看过去,只见叶念泽慢慢放下酒杯,指了指地上的女人,道:“如果我没猜错,那个东西应该被她夹在内衣里。小韩先生要是不相信,可以找个女侍应带她去验一下。错了,我给这位姑娘赔不是,她所有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都由我来赔偿。对了,也不用她怎么样,把东西交出来就行。”说到这儿,他停了停,望着韩恕一笑道,“小韩先生,您看这样行吗?” 韩恕一还没回应,韩棠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没看任何人,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直接对下面的人吩咐道:“带她到洗手间里搜!” 几分钟后,手表被搜了出来,顾立夏被丢在地上,人赃并获。 顾立夏自是跑不了,值班经理也吓得直抹汗——人是他招进来的,也是他送进这间包厢的。手脚不干净已经犯了行业大忌,如今被抓了个现行,好巧不巧,又被两位顶层领导撞到,小韩先生还因为这件事被人当众驳了面子,他这个主管怎么都难辞其咎。这时候不站出来认错,难道等着韩家兄弟给人家赔不是吗? 于是经理双手一拱,马上乖觉地赔笑道:“叶少,厉先生,是我管教不周,您二位多担待,这样的,我们不会轻饶。” 叶念泽笑了笑,只对他说:“不用跟我道歉,你们丢的是韩先生的脸,砸的是自家的招牌,跟韩先生道歉就行。” 韩恕一看了看自己的堂哥,韩棠脸上早已挂霜,他自己的脸也如同火烧一样。 众目睽睽之下,叶念泽这记耳光,打得响亮! 韩棠没看堂弟,转身吩咐身边的人,“报警!” 顾立夏立刻懵了——这件事如果私下解决,她顶多吃点苦头,她不是第一次偷东西,当然也不是第一次吃这种苦头,死猪不怕开水烫,她早就无所谓了。可是如果报了警,她就要去坐牢,偷窃的罪名不算大,但她有瘾在身,被拘禁的日子一旦毒瘾发作,她一天都捱不住。 立夏干脆把心一横,故技重施,抱住韩恕一的大腿,又是一阵声势壮大的嚎哭:“韩大哥,我再也不敢了,你救救我,看在我哥的份上,你不能不理我。” 韩恕一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受。被人欺骗的感觉固然难堪,但更让他难受的是,他堂哥的评断真的没错,眼前这个抱着他大腿苦苦哀求的女人,早就不是六年前那个单纯的小女孩儿,她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怎么救?可就这样看着不管,又实在于心不忍,正要开口向韩棠求情,那个姓厉的男子却抢先发了难。 “偷了我的东西,报警就算了?当我是什么人?” 韩棠看了那人一眼:“那你想怎么样?” “当然是按照我们那儿的规矩,她哪只手偷我的东西,我就要她哪只手!” 这就太过分了! 秦川皱了皱眉头,叶念泽只笑不说话,酒照喝,戏照看,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顾立夏早就吓破了胆,这会儿她是真的怕了,颤颤巍巍地悔不当初。如果不是手里实在没钱,瘾又快犯了,她怎么也不敢在韩家的地盘偷东西,还是在叶念泽的眼皮子底下。她看这个姓厉的大大咧咧,又灌了不少黄汤,以为神不知鬼不觉,顺走就没事了,过了海就是神仙。 没想到,原来这人更不好惹。 韩棠没什么表情,倒是好脾气地点点头:“等我们报完警,警察处理完之后,想怎么样,那是你的自由。但是在那之前,谁都不能动她。我们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不能由着你胡来。” 那姓厉的男人一听乐了,说:“我在寨子里,久闻韩先生的大名。今天一见,还真是见面不如闻名。怎么,你们韩家转做正行之后,连胆子都变小了吗?” 韩棠还没说话,那人一下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在地上缩成一团的顾立夏,挑衅一样,照着她的头,狠狠一脚踹下去。可还没等碰到她的头发丝,他整个人就像麻袋一样飞了出去,以自由落体的速度,“嘭”地一声,撞在对面的沙发脚上。 四周鸦雀无声,围观的人目瞪口呆。 “咳咳……”这一下冲击太大,牙齿磕到了腮帮子,那人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吐沫子。 随行的两个人也发了蒙,没人想到韩棠会为了一个女公关动手,回过神来,赶紧去扶倒在地上的人。那人气得面红耳赤,甩开左右,想自己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差点滑倒。 韩恕一在旁边看得触目惊心,他知道他堂哥这一脚的威力,一百公斤的沙袋,他能一脚踢飞,何况是一个大活人。如果不是脚下留情,那人的心肝脾肺肾,这会儿大约已经碎透了。 那人挣扎着站起来,指着韩棠:“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韩棠看着他笑:“我需要知道你是谁吗?” “等我回去,告诉我哥,告诉我爸……让你们韩家吃不了兜着走!” 听到这对白,韩棠冷笑:“你大哥见到我,还得恭恭敬敬喊我一声韩先生,不服气,就回去问问你老子,当年他带着全家跑路,是谁保他一路平安。上次我去看他老人家,你不在,他还指着你的照片对我说,你们黎家这几个兄弟,就你最不长进。”他看着那人上下打量,“今天一见,还真是。” 听到韩棠的话,韩恕一恍然大悟,他终于想起来,眼前的人是何许人也。 他不姓厉,真名姓黎,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军火大王黎邦伟的儿子。他老爸当年倒卖军火起家,东南亚很多游击队、非法组织都是他的客户,一度赚得盆满钵满,玩得风生水起。最后树大招风,被多国政府联合通缉,只得带着一家老小亡命天涯,树敌太多,黑白两道虎视眈眈,有钱都逃不出去。在他焦头烂额,以为全家就此玩完的时候,是韩棠的父亲念及旧情,出人出面又出力,派人一路护送他们偷渡出境。 后来听说,他们黎家在东南亚某个三不管地带栖身,建了个小山寨,俨然当起了当地的土皇帝。 很多年前的旧事了,隔着十万八千里,韩恕一没想到,韩棠跟姓黎这一家子,居然还有交集。 “又是我哥,又是我爸,你唬我?”那人不服气地说。 韩棠掏出自己的手机,递到他面前:“不信,自己打电话回去问。我手机里还存着你大哥的私人号码。他说这个号只有你们家里人才知道。” 那人看着手机不敢接,这趟是偷跑出来的,要是被他大哥知道,回去非得扒他一层皮。可不接又下不了台,正为难的时候,有人笑着站了出来,替他打了个圆场。 “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起自家人。一点小事,何必闹成这样。我看小黎先生也累了,不如我们今天就到这儿,我送你回去休息。” 人有时会这样,没台阶下的时候想台阶,可真有了台阶,又不愿意下了。 那人站着不走,叶念泽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这是他们韩家的地盘,你讨不到便宜,就这么算了吧。” 那人这才挪窝,叶念泽递了个眼色,秦川和两个随扈立马走过来,护送着小少爷出去。 门口围观的人,早就被值班经理撵散了。 叶念泽向韩家两兄弟笑了笑。闹剧结束,主角都走了,他这个看戏的还不走,难道等这两兄弟请他吃宵夜吗? 经过韩棠身边,这位韩家老大忽然说:“叶少如果对黎家的生意有兴趣,我可以做个中间人,帮你跟黎叔带个话,举手之劳而已。黎家老五可是个败家子,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叶少要当心。” 叶念泽顿住,莞尔一笑,“韩先生多虑了,我跟那小少爷不过是萍水相逢,你跟我……都是正经生意人,怎么会跟那些人扯上关系?” 叶念泽离开之后,缩在地上的顾立夏顿时松了一口气,该走的都走了,留下的大约也不会再计较她什么。 一场喧闹之后,不用断手,也没人再提报警的事儿,倒是让她躲过一劫。 她擦干眼泪,抬起头,跟一双利眸对了个正着——韩棠看着她的眼神,可不怎么友善。 她吓得赶紧低头,想到这尊刚才出手救了自己,心里又有点小窃喜,故意放软声音,柔柔弱弱地说:“谢谢韩先生,如果不是您帮我,我就……” 韩棠皱眉,看她的眼神十分不屑:“你要搞清楚,我不是为了帮你,只是看不惯有人在我面前打女人。你行啊,敢耍我们韩家的人,还敢在这儿偷东西,谁给你的胆子?” 立夏浑身一凛,吓得不敢言语,缩在地上瑟瑟发抖,只差没找个地洞钻进去。 韩棠见到她这个样子就反胃,说:“收拾东西,滚!让我在韩家的地方再看到你,仔细你的皮!” 韩棠说完就往外走,他堂弟却站在原地不动,韩棠回头,挑眉看着他:“你还不走?” 韩恕一说:“她伤得不轻,我得送她回去。” 韩棠端详他,气极反笑:“你可真是不嫌丢人。” 叶念泽走出会所,低头点燃一根烟,红色的火光在黑暗中忽闪明灭,他深深吸了一口,司机将车开过来,他弯腰坐进去,秦川正好赶过来。 秦川上了车,叶念泽问他:“人送回去了?” “让他手下带走了,这个黎家老五,可真够闹腾。” 叶念泽抿唇而笑:“没他闹腾,今晚怎么会这么热闹?本来只是过来消遣,没成想看了一出好戏。” 秦川心里打鼓:“你是故意让顾立夏来坐台?” 叶念泽瞟了他一眼:“我有那么无聊吗?值班经理安排进来的。这顾立夏的胆儿也真够大,在韩家的会所居然敢偷东西,吸粉把脑子都吸残了。” 秦川点点头,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你找人查过她?” 叶念泽向后靠着椅背,理所当然地说:“韩棠为了顾家姐妹,亲自来跟我说情,我怎么能不摸摸她们的底细?今天看,还真查对了。” “怎么说?” “看不出来吗?很明显,对于这两姐妹,韩家兄弟的意见不一致,他们兄弟有龃龉,对我们有利无害。”他想了想,吩咐道:“明天开始,叫人专门盯着那两姐妹,尤其是跟韩恕一接触的,让底下的人多留神。” 秦川不解:“两个小女孩,能闹腾出什么花来?” 叶念泽勾了勾唇角:“你可别小看现在的小女孩,一个个都精着呢。不管能起多大作用,盯着点总没坏处。韩家树大招风,他们兄弟如果内耗,我绝对乐见其成。” 秦川说:“我们不是正在跟韩家合作吗?这样防着他们,是不是太多心?如果被他们察觉,对合作不利。” 叶念泽冷笑:“你以为他们就不防着我们?这世上只有永恒的利益,哪有永恒的朋友?再说,韩家的手那么长,隔着千里之外的黎家都够得到,不防着点,怎么能放心。” 秦川叹气:“这韩家的人脉的确不能小觑,我们跟黎家合作了这么久,居然不知道,他们跟韩家一直有联系。” 叶念泽笑了笑,闭目养神:“很正常,我们跟黎家的事,韩家也未必清楚,否则韩棠刚才也不会探我的口风。这年头,谁还没几个朋友,谁身上没点秘密?没必要昭告天下。” 秦川点头:“这倒是,只是……这两兄弟总给人一种面面俱到的感觉,让我觉得有点恐怖。” 叶念泽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地说:“他们是两兄弟,我们也是两兄弟。韩棠有韩恕一,我有你,怕他们不成?” 韩恕一将车停在楼下,顾立夏从上车就没闲着,一路用面巾纸对着倒后镜擦个不停,到地方之后,她终于把脸擦干净了。 韩恕一看着她,卸了妆之后的立夏,倒还有几分当年的样子。只是面容憔悴,眼眶下面泛着青色,像一个患了失眠症的病人,因为长期酗酒和吸毒,皮肤已经失去了光泽,眼角和嘴角都有了些许细纹。 她今年只有24岁,应该是枝繁叶茂,胶原蛋白鼎盛的年纪,可她看起来却像30岁,30岁的女人至少还有成熟女人特有的饱满和风韵。而眼前的顾立夏,只剩了憔悴和萎靡。 立夏放好纸巾,合上皮包,对着驾驶位的韩恕一,漫不经心地说:“今天谢谢你,虽然你也没帮上什么忙。” 为了她,他今天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在他堂哥那里丢了里子,到头来,只换来她这样的一句揶揄。 韩恕一没想跟她计较,也不愿意跟她计较,却在下车之前拦住了她:“立夏,你先等一下,我有事问你。” 她连头都没回:“什么事?” “是关于谷雨。” 她嗤笑,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嘲弄:“呦,现在知道关心她了?我记得以前,你不是觉得她不好亲近,不怎么喜欢她吗?” 韩恕一望着她,脸上的表情严肃而认真,指了指副驾位:“你先回来,就两个问题,说完就让你走,不会耽误你太久。” 顾立夏呆了呆,望着韩恕一的眼睛愣了三秒,他的表情未变,神色未变,可不知为什么,看着路灯在他镜片上反射出来的清光,没来由地让她有点打怵。 终究没有走…… 她坐回副驾位,打开皮包掏出香烟,在手上敲出一根,衔在嘴上,熟练地点燃,烟雾缭绕中,她问:“你想知道什么?她的事,我可未必全都知道。” 韩恕一摘掉眼镜,疲惫地揉了揉鼻梁,放低声音:“立夏,咱们重逢之后,一直都没好好聊聊,其实……” 顾立夏狠狠吸了一口烟,不耐烦地打断他:“不是说就两个问题吗?我可没时间听你磨叽。你那些内疚,还有说什么你有苦衷的鬼话,等你死了之后,自己下去跟我哥说吧。我只知道,这六年,你他妈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从没管过我们的死活,如今才来表示你有多关心我们,你矫不矫情?” 韩恕一点点头:“好,那我们就直接说重点。我就是想知道,当年你们被叶家绑走,具体情形究竟是怎么样?还有,为什么谷雨对叶念泽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件事困扰了他整整一晚,就算谷雨跟正常人不一样,可是她曾经被叶家人绑架过,她右手的小拇指,也是被叶念泽命人剁掉的。 他知道,在整个过程中,叶念泽不会自己动手,甚至都未必跟她们打照面。但就算如此,谷雨对那个人也应该有最起码的抵触情绪,比如厌恶、憎恨、害怕,甚至是恐惧,就像立夏一样。可是,从下午的观察来看,谷雨对那个人,真的是什么感觉都没有,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曾经熟悉的陌生人,一个关联不太深的亲戚。 怎么会这样?怎么也不该这样。 韩恕一不仅纳罕,当年她跟立夏被绑走的那几天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 立夏看着手上的香烟,不由地冷笑,哪个正常人会愿意回忆那样一个过程?从天堂跌入地狱,又从地狱一层一层坠落的过程。 如果不是韩恕一和叶念泽的突然出现,她几乎忘了——她原本也有一个幸福的家,有美好的未来。 可是一夕之间,什么都完了。 是的,一切的变故和悲剧都开始于那桩惊动全城的凶杀案。 顾立夏到现在都弄不明白,那个温文尔雅,从小万众瞩目的哥哥,怎么会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杀了自己的老婆? 可顾立夏不是韩恕一,她对真相不敢兴趣。她只知道——她的未来,她的人生,她原本的生活,莫名其妙地被人从天堂拉进了地狱,她无力挣扎,也不愿挣扎。 18岁就像一道人生的分水岭:18岁之前的她是一个乖巧的大学生,18岁之后,书是念不下去了,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算什么。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但我真的想弄清楚。当时我派人接你们出来,去办事的人回来说,你还算清醒,谷雨却处在昏迷中。他们送你们进了医院,医生说你们只是伤口感染,没有生命危险……在那之后,我们就没再联系过。”韩恕一说完,看着一言不发的立夏,忍不住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被绑走的那几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烟灰堆了一截,立夏被香烟烧了手,回过神,淡淡地说:“我忘了。” “你忘了?”韩恕一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立夏转过脸,讽刺地笑:“怎么?只许你见死不救,就不许我遗忘?你这么想知道,怎么不去问谷雨?她的事,她自己最清楚,跑来问我做什么?” 韩恕一说:“你知道,她跟正常人……不太一样。” 立夏嗤笑:“你说得倒是婉转,不就是因为她有病,你怕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一个不小心刺激到她么?我猜得没错吧?” 韩恕一没答话,他的确有顾忌。他不知道谷雨当年经历了什么,才会对那个人完全没感觉。他怕问多了,反而引出一些不好的回忆。 谷雨目前的心态很好,让她去痛恨叶家人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当现实无力改变的时候,无知是福。 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 立夏弹了下烟灰,姿态傲慢:“她为什么不恨叶念泽,原因我的确知道。可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韩恕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从西装的内衣口袋掏出支票本,低头写了一串数字,递给她:“这样可以吗?” 立夏一把抢走那张支票,看着上面的数字,笑了笑:“你还真大方,好,有钱什么都好说。”她扔掉烟头,笑道,“答案其实很简单,跟叶念泽无关,不过是因为,那时候的她,根本就是个白痴。” “顾立夏!她是你妹妹,你嘴巴能不能别这么……”韩恕一忍无可忍,然而那个“贱”字,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立夏看着他笑:“你不相信我说的,又何必来问我?你是不是觉得她现在挺正常的,除了偶尔说话有点冲,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我告诉你,六年前,她根本就不是现在这样。” 韩恕一愣住了,立夏又点了一根烟,夹着香烟吞云吐雾,神色倒是难得的认真。 “这六年,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多。直到这次搬回来,我才发现,她真的变了很多。哥哥死了,她居然比哥哥在世的时候状态还好。只能说,哥哥活着的时候,对她保护过度了。” “这话怎么说?” “还用解释吗?你跟我哥关系那么好,他有跟你说过谷雨的病吗?你来过我家那么多次,跟谷雨说过几句话?”韩恕一怔住,立夏看着他的表情,冷笑道:“她不是不想跟你说话,是哥哥不让她说。不只是你,除了我们家的人,我哥几乎不允许她跟任何人说话。” “为什么?” 立夏吸了口烟,揉了揉额头:“这件事儿,还得从我爸妈去世的时候说起……” “事情发生在九年前,你大概听我哥说过,我们的父母在一次滑雪中出了意外,两个人一起去世了。我那年只有15岁,谷雨才13岁,哥哥在美国留学,还有一年才能毕业。家里的情况也就那样,他不能一边上学,一边照顾我们,只能把我们放在亲戚家。他临走的时候,最放不下的就是谷雨。 “我们的亲戚为了方便,打算送谷雨去普通学校,跟我念同一所。哥哥虽然不太愿意,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他临走那天,对谷雨说:‘如果有小朋友不喜欢你,就送一个苹果给他们,只要你对别人表达善意,他们一定会接受你。’谷雨听得很认真,她真的很听哥哥的话,每天上学都带着两个苹果,每次遇到不喜欢她的人,她就送一个苹果给人家。” 说到这儿,立夏笑了一声:“可是,这个方法屁用都没有!她在学校还是受尽排挤,小孩子对跟自己不一样的异类,远比大人残忍得多。 “他们骂她是小白痴,扯她的头发,拉她的裙子,把她的书扔得满地都是。谷雨不会告状,就算跟老师说,她也说不清楚。她也不会反抗,因为哥哥说过,要她做一个乖小孩。于是那些小孩就变本加厉,从欺负、排斥……变成暴力。 “她每天都带着一身的伤回来,我们的亲戚嫌她麻烦,看见了也当看不见。谷雨也知道自己不受人待见,被人欺负了也不说。她不会说,也没处说,自己躲起来拿着哥哥的照片,哭着念叨着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每一天都是这样。” 顾立夏吸了一口烟:“一年之后,在谷雨快被人弄死之前,我哥总算从美国回来了。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学校接谷雨,一直等到放学,在门口站了半天,也没见到她出来。他进去找她,结果……” 立夏揉了揉额头,似乎有点说不下去了,又吸了口烟,才继续道:“在谷雨的教室,他看到一群小孩对着她拳打脚踢,她蜷在地上,人已经晕了,手里还紧紧握着那个苹果。” 韩恕一感到一阵窒息。 立夏随手弹了一下烟灰,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语气:“这件事对哥哥的打击很大,当时他就像疯了一样,抱着谷雨去医院,一路跑一路哭。从那之后,他对谷雨就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保护欲。” “偏执?” “是的,偏执,甚至可以说是疯狂。他把我们从亲戚家接了回来,跟那家亲戚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不再让谷雨去上学,连特殊学校都不去,除了偶尔去康复医院,只让她留在家里。他不让她跟任何人接触,不让她单独出门,不让她跟陌生人说话,不让她受到外界任何的刺激,哪怕只有一点点都不行。” 韩恕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你说谷雨从14岁开始不再去学校,你哥哥自己就是哥伦比亚大学的高材生,怎么会不让自己的妹妹读书?” “我哥不是不让她读,是信不过外面的人——从那件事之后,他就像得了被害妄想症一样,觉得外面的所有人都会害谷雨。他坚持在家自己教她,从谷雨14岁到16岁,整整两年,从未间断,直到他死。” 韩恕一震惊了一下,立夏接着说:“我哥坚信谷雨与众不同,我们家只有她一个人遗传到了和他一样的天赋。那段时间,谷雨就像被豢养的小动物,跟外界几乎零接触。” 说到这儿,立夏笑得有点古怪:“你们都说我哥是个天才,有无与伦比的金融天赋,给他个平台,他就可以创造奇迹。可是在我看来,天才跟疯子……只有一线之隔。” 韩恕一沉默了片刻,问道:“就没人质疑过他的做法?” “当然有,我嫂子就曾经说过,他这样做有点过分了。毕竟,那丫头只是看着傻,她不是真傻,越是把她跟外界隔绝,她的问题就越严重。因为这件事,两个人还吵了一架。我哥说嫂子歧视谷雨,嫂子却说,哥哥这是揠苗助长。唉,总之一团糟。” 立夏叹了口气,语气感慨:“嫂子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谷雨变得越来越古怪,她总是自己跟自己说话,说的东西我跟嫂子一点都听不懂。全家四个人,只有哥哥能跟她沟通。他把她变成只属于自己的女孩儿,最忠实的小信徒。也多亏嫂子是个心宽的女人,换成其他人,谁受得了?” 这根烟也燃尽了,她扔掉烟蒂:“不过到了最后,还是出事了。” “什么事?” “就在嫂子被杀的前几天,谷雨离家出走了。” 韩恕一惊讶:“离家出走?” “是的,她从来不会反抗哥哥。基本上我哥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听话得不得了。居然会做这种事,我们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立夏摇了摇头,眼神悠远,似在回忆什么:“我至今都想不通,谷雨为什么要走?只记得那天很冷,我们一家人找了半天,最后在桥洞下面找到了她,已经冻得不省人事了。说起来也有些奇怪,几天之后,嫂子就在家里被人杀了。我那时住校,已经好几天没回家。谷雨因为离家出走,被冻成了急性肺炎,天天发高烧,在医院昏睡不醒。所以我们谁都不知道,嫂子死的时候,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韩恕一沉默地听着,感觉自己脑子里某个地方,就像被人浇了一瓢冷水,又浇了一瓢热水。立夏今晚给出的信息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她口中的顾清明,显然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一个。或者说,她让他看到了“儒雅睿智、成熟稳重”之外,另一个样子的顾清明——偏执,极端,甚至有些自私。 他不禁在想,叶巧巧的死,跟谷雨的离家出走,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着某种联系?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联系?他想不出来。 顾立夏又点燃一根烟,接着说:“谷雨是被人从医院绑走的,那几天她一直发着高烧,所以整个过程她根本就没印象。等她清醒了,我们已经在医院里,而我哥……已经死了。” 韩恕一似乎明白了什么:“你哥哥是谷雨跟外界唯一的联系,这个联系断了,她就没有办法从外界获得信息,是吗?” 立夏点点头:“没错,别人可能觉得匪夷所思,对她而言却是事实。对于六年前发生的一切,她只知道嫂子被人杀了,哥哥因为嫂子的死,悲痛过度自杀了。她不知道哥哥被怀疑是凶手,也不知道叶念泽对我们做过的一切。她只知道因为那次绑架,我们一人没了一根手指。可绑架的原因,她一直以为是遇到了悍匪,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你没跟她解释过?”韩恕一问。 立夏笑了一声,眼神讽刺:“解释过,可她根本就听不明白。哥哥死了,她的世界整个都塌了,每天只会哭,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跟神经病一样。” 她弹了弹烟灰,继续说:“我哥临死之前,把家里的钱都投在了股市里。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他炒了期货,本来应该能赚,可他走了之后,没人帮他操作,反而亏了一大笔钱,连我们住的房子都没保住。我们只能从过去的家,搬到了现在这个鬼地方,过起这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 顾立夏说完了,冷眼看着韩恕一:“现在你该清楚了——谷雨不但对姓叶的没感觉,她对那次的绑架事件整个都没什么感觉。六年前,她就是一只与世隔绝的小动物,莫名其妙,乱七八糟,没有人照顾,她就活不下去,除了拖累人,屁用都没有!” “所以,你就把她一个人扔在了你嘴里说的鬼地方,一扔就是六年?” 韩恕一看着远处灯火阑珊的街道,流莺在街边等客,瘾君子在暗巷里逡巡,面目不清的路人如同鬼魅,每一张模糊的面孔后面,或许都藏着恶毒的企图和杀机。 谷雨那样的女孩子,在这个地方是怎么活下来的? 立夏哈哈大笑,对于他的指责,毫无愧疚:“大哥,我那年才十八岁,我自己都是个孩子,哪有能力管她?您老人家倒是有能力啊,你们韩家多牛啊,你们兄弟跺跺脚,整个北城都要震一震。可你做什么了?咱们不过是半斤八两,谁也别怨谁!” 韩恕一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立夏瞟了他一眼,调侃道:“你要是不服气,现在可以告诉她。你去跟她说,当初我们是被谁绑架,我哥又是被谁逼死的,我们的手指是被谁砍掉的。你现在说,她一定明白。我是懒得说了,恨与不恨,有什么意义?人家一样过得风光得意。” 立夏举起自己的右手,在韩恕一面前晃了晃:“我这根手指是因为叶念泽没的,可你刚才看到了,那个人见到我,一点愧疚感都没有,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堆垃圾!什么叫恨?只有你这样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才会纠结这个。我只要能活着,别再被叶家迁怒,别再遇到那些倒霉事,就满足了。至于其他的,爱谁谁吧,我不在乎了。” 立夏打了个呵欠,看了一眼手表:“该说的都说完了,我困了,剩下的你自己慢慢琢磨吧。” 她想下车,沉默了很久的韩恕一,却在最后一刻唤住她:“立夏,你先等等。” 她回头,拿眼睛斜他,挑眉道:“又怎么样?” 韩恕一凝目看着她,几秒后,他说:“支票是我给你的,你还没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兑现,就这么走了?” 立夏愣了,赶紧打开包,翻出那张支票查看,韩恕一说:“别看了,支票是真的,只是对应的账户余额不足,银行没法付款给你。” 她无比愤怒,把那张支票扔在他脸上,骂道:“韩恕一,你他妈耍我?!” 韩恕一冷静地看着这个张牙舞爪的女人,淡淡地说:“钱我会给你,但不会给你现金。直接给你钱,你会拿去干什么,你和我都清楚。” 立夏气得直跺脚,大叫着:“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在外面欠了不少债,我会帮你还清。但是有一个条件,离岛有家戒毒中心,明天我会派人送你过去,你老老实实在那里把毒戒了,咱们好话好说。否则,你在外面被人大卸八块也好,横尸街头也好,我不会再管你!” 顾立夏总算听明白了:“你在威胁我?”忽然又委屈,抽抽噎噎地说,“你这样骗我,对得起我哥吗?” 韩恕一看着她表演,从愤怒到可怜,从可怜到愤怒,就这样冰火两重天的来来回回。他想,要论演技,立夏可以拿影后。 他叹气:“立夏,从我们重逢到现在,我一直忍着你,不是因为你所说所做都是对的,是因为我心里有愧,我让着你。但你要弄清楚,我愧疚,是因为我的道德观不允许我坐视不管,而不是我欠了你的。就算我欠了你的,你刚才自己也说了,你什么都不在乎。” 立夏不断哀求,又是服软,又是求饶:“韩大哥,你不能把我送进去。那里面太可怕了,这样对我,你忍心吗?” 韩恕一默默地看着她,最后说:“别再表演了,这六年,演技比你好的我见过很多。我的决定不会改,你也别想着逃跑。你知道的,无论你逃到哪儿,我都会找到你。我是个厚道的人,让人断手断脚那些狠毒的事我做不来。但你要记着,那些我做不到的事,底下有的是人帮我做。我们的手段,不比叶家少。” 立夏像看鬼一样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哭了,这次的眼泪是真的:“你跟我哥一样,他从来都没把我当妹妹,他眼里只有谷雨,对我视而不见。你呢?你居然这样欺负我。你们男人都一样,一个一个都不是好东西!” 韩恕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立夏,别再挑战我的耐心。你哥哥死了之后,你无能为力,这我理解。可是你跟谷雨在一间学校的时候呢,她被人欺负的时候,你在哪儿?她是你的亲妹妹,那些欺负她的孩子,年纪都比你小,你也管不了?你不但不管,还站在旁边看,甚至幸灾乐祸。相信你哥跟我一样,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对你已经失去了耐心。不是为了谷雨,而是你的所作所为,让任何人都心寒。”他转过脸,看着窗外的夜色,“如果你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遇人不淑,或许,你该从自己的身上多找找原因。” 立夏抹着眼泪走了,望着她在夜色中摇摇晃晃的背影,韩恕一不用猜都知道,她一定在骂他。 他关好车门,双手扶着方向盘,忽然感到一阵虚脱,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和挫折感,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几乎压垮了他。 他扯开领带,解开衣扣,还是觉得呼吸不顺畅,像被什么东西糊住了气管,扼住了喉咙,最后干脆敞开跑车的顶棚。夜里的凉风灌进来,他抬起头,看着楼宇间狭窄的天空,夜色深沉,星斗零落,乌云滑过城市的夜空,仿佛科幻电影的场景,明天大约会有一场豪雨。 这个缤纷多彩的世界,真是残酷又美丽。 ------------ 第五章 你是从火星来的 立夏这次很听话,第二天早上,接她的车到了,她乖乖上车,听从韩恕一的安排,去戒毒所解毒。 韩恕一不会天真地认为,她如此顺从,是出于对过去堕落生活的反省,以及对他的感激——她是个聪明人,会所的工作丢了,外面又欠了一屁股债,除了进戒毒所,她没别的选择。 不管怎么样,至少她的问题暂时解决了,韩恕一松了一口气。 谷雨对立夏的离开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在韩恕一去“明记”吃面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我姐说了,如果她死在戒毒所,一定是你害的,让我找你报仇。” 韩恕一笑,无奈地说:“她再不进去,才真的要死了。” 谷雨点头,将他面前的碗碟收进托盘:“这倒是,还是你有办法。” 虽然已经过了中午的饭口,面店的人却不少,餐厅里声音嘈杂,点餐的、埋单的、叫外卖的,人声鼎沸,乱成一团。明哥忙得像陀螺一样,迎来送往,居然还忙里偷闲,时不时拿眼睛瞄一下这边的状况,偶尔目光对接,他也不躲,笑得一脸肥肉都在打颤。 韩恕一不解,问转身要走的谷雨:“你们老板,为什么老是偷看我?” “不知道,可能……他觉得你好看。” 韩恕一心里一阵发毛,虽然知道这小丫头是有口无心,说的话不能全当真,但是看着明哥贼溜溜的眼神,还是多了几分防备和警惕。 他站起来,跟在谷雨后面问:“你今天几点下班?我来接你。” “你接我做什么?” 韩恕一挠了挠头:“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谷雨将托盘放在清理台,用围裙抹了下手,回头看他:“你要把我也送进戒毒所?不用了,我不吸毒。” 韩恕一哭笑不得,耐心解释:“不是,是另外一个地方。” “不去!”小姑娘拒绝他就像大热天喝凉水一样,特干脆。 韩恕一懵了,问:“为什么?” 谷雨还没回答,明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先对韩恕一笑了笑,接着三八兮兮地把谷雨拉到一边,小声问她:“他约你,你为什么不去啊?” 谷雨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要去?” “小姑奶奶,你怎么就这么轴呢?你回家能干什么啊?还不是一个人呆着,让这个高富帅带着你出去转转,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不是挺好吗?” “下班之后,我还有事儿呢。” 明哥恨铁不成钢,点着她的额头教训:“笨啊你,这么好的机会不好好利用。我都帮你打听过了,这个小韩先生可不一样,人家是律师,很少参与家里的事,为人正派得很。有自己的律师行,正经职业,关键是,他还没有女朋友。” 明哥声音暧昧,谷雨心领神会,看看站在那边风流倜傥、衣冠楚楚的韩恕一,有点惋惜:“原来他喜欢男人。” 明哥狠狠戳了一下谷雨的厚刘海:“真被你气死了。” 谷雨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心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就是不愿意搭理你。 为了不让韩恕一的邀约付诸流水,明哥决定,让谷雨提前收工——因为谷雨坚持下班之后她要回家看新闻,而这个习惯风雨不改。 韩恕一感谢明哥给他方便,于是投桃报李,答应明哥,近期内会帮他找一家更大的店铺,交通方便,地段繁华,租金便宜。反正他们韩家有的是临街店铺,慷家族之慨,为自己牟利,韩恕一算得也是蛮精的。 总之,这两人是有来有往,皆大欢喜。 谷雨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个安排,对他们私相授受的行为视而不见。能早点下班,躲开嘈杂的人群,出来呼吸新鲜的空气,她算是既得利益者,对自己有利的事,她认为没必要拒绝。 上车后,韩恕一显然有点兴奋,帮谷雨系好安全带,又问她一会儿想去哪里吃饭。 谷雨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韩恕一神秘地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谷雨看了看他,开始动手解安全带:“你不说,我不走。新闻都说了,很多女孩子都是被熟人带到没人的地方,然后遭遇不幸的。” 韩恕一苦笑,指着自己的脸:“谷雨,你看我像坏人吗?” 小丫头瞄了他一眼:“我哥说你不是,但是谁知道,这六年你是不是变坏了?” 韩恕一没弄懂她的逻辑:“那上一次,你还让我去你家里?” 谷雨紧了紧鼻子,慢条斯理地说:“上次不一样,立夏需要帮忙,我才让你进去。你如果有不轨的举动,我会大叫,老房子的隔音不好,左邻右舍我熟得很,邻居会来救我,警察会来抓你。” 韩恕一彻底无语,顿了顿,发现跟这小丫头卖关子绝对是个愚蠢的行为,干脆老老实实:“我不会带你去奇怪的地方,是去你家。” “我家?” “嗯,你过去的家。” 真的是她过去的家…… 谷雨从车上下来,站在院子门口,看着阳光下的花园和二层小楼,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他们三兄妹就在这里长大。 凤凰树下的秋千还在,院子里还有妈妈当年种的花圃,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曲径通幽,二楼的阳台搭着铁艺花架……都是当年的样子。 此刻斜阳夕照,院子里暮霭沉沉,仿佛一帧老照片,被刻在时光深处,而她站在岁月的风口,透过无声的金色光影,凝视着往昔。 岁月流沙,转眼不见,那些欢声笑语,是残存在另外一个世界的记忆。谷雨有些忧伤地抬起脸,望着曾经熟悉的一切,汹涌而来的悲伤如同潮水,几乎灭顶。 她看着空荡荡的院子,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身边的世界仿佛也消失不见,她走进去,如同走在一个支离破碎的梦里。 有人在风中轻轻呼唤,那声音几不可闻,好像是妈妈,又像是哥哥。谷雨抹了一把脸,压抑的泪水藏在眼眶里,轻轻一转就会落下,可是她没有哭。她答应过哥哥,重新回到家里的那一天,她不会哭,哪怕那些美好的幸福再也不会回来,哪怕那些逝去的亲人,早已天人永隔。 谷雨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有进屋,坐在花园的秋千上,长睫低垂,不知所想。 韩恕一一路跟过来,追着她的脚步,他不敢惊扰了她,就坐在她旁边,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问:“你不进去看看?” 谷雨摇了摇头:“这个房子已经被卖出去了,它不属于我。” “我买下来了,现在它属于我,你可以进去。” 谷雨怔了一下,点点头:“那挺好,你过去经常来这儿做客,你比其他人更明白它对于我们一家人的意义。你会善待它,就像我们当年一样,对吧?”谷雨仰起脸,用期盼的眼神望着他。 韩恕一看着她落寞的表情,泛红的眼眶,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他开始怀疑,把她带回这里,是不是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 时光匆匆,物是人非—— 顾家人走的走,死的死,只留下这两姐妹,一个在戒毒所,一个在这里。 他能帮她拿回房子,却无法帮她追回逝去的时光、离别的家人,也弥补不了这六年漫长的孤独,还有那些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伤害。 韩恕一觉得有什么东西噎住了嗓子,他清了清喉咙,说:“没关系,你可以先住在这儿,当我租给你,你给我租金。” 谷雨抬头,看了看眼前的白色小楼:“太贵了,我租不起。” “我可以便宜租给你。” “哥哥说,无功不受禄。” 韩恕一顿了顿,低声说:“谷雨,如果你哥还活着,这栋屋子也不会被卖掉。我是你哥的朋友,我有责任帮你把房子找回来。” 谷雨侧过脸,认认真真地对他说:“韩恕一,这不是你的责任。”然后低下头,小声补了一句,“是我的责任。” 韩恕一没听清最后这句话,“你刚才说什么?” “是我的责任,本来可以救的,期货赔了,可哥哥手里还有几支股票可以救。如果我当时够坚强,能让姐姐相信我,这栋房子就不会亏掉。” 韩恕一听得一头雾水,谷雨摇了摇头,从秋千上站起来,像老人一样唉声叹气:“算了,说了你也不会信。” 韩恕一愣了半晌,看着小姑娘越走越远,赶紧追了上去。 “谷雨,你真的不再考虑……”他跟在后面锲而不舍,小丫头却越走越快。 韩恕一发现,自从重逢后,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的模式:她一直在前面走,他一直在后面追。 谷雨一下站住,韩恕一差点撞在她身上,小姑娘向后退了几步,望着他,有点犹豫,又十分郑重地说:“韩恕一,我不能接受你这么大的恩惠,哥哥说,坐享其成是不对的。不过,如果你愿意借钱给我,我可以自己把房子赎回来。” 韩恕一没太理解:“借钱给你?” “嗯,不用太多,三十万就够了,我会还给你的,我保证。”小姑娘的表情很诚恳。 他看着她,上下打量:“可是,你怎么赚钱?” “我可以买股票,我看好了,只是手上没钱。” 听到这个说法,韩恕一笑了:“谷雨,我知道,你哥哥赔了很多,你想帮他赚回来,可股市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 “你不相信我?”小姑娘望着他,眼神是难掩的失望。 “不是,只是你手上忽然有这么多钱,你又住在那种地方,我担心你的安全,也害怕你被人骗。” 韩恕一觉得自己的担忧不是多余——三十万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对于贫民区的人来说,这已经是一笔巨款,足以让那些经济窘迫的人铤而走险。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他怎么跟她哥哥交代? 谷雨看着他,慢慢低下头,红色的晚霞映着她的侧脸,金色的余晖透过她长卷的睫毛和发丝间,让她的神情看起来有点哀怨,也有点庄重。 韩恕一望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撒娇的小妹妹,他没有妹妹,倒是有几个堂姐,这种感觉又奇怪又陌生。 他耐心地说:“谷雨,真的不行,你需要零花钱可以跟我说,这个房子你也可以搬来住,但我不能一次给你这么多钱,对你这样的小姑娘来说,真的太危险。” 谷雨抬头:“你以为我只有十几岁的智商,是不是?” “不是,但是……”韩恕一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事实上,他的确有这方面的顾虑。 这也不能怪他,谷雨个头小,长相也显小,看起来就像玩具店橱窗里的人偶娃娃,说话也没有大人的样子,很难让他把她当二十二岁的成人看待,更别说相信她可以用三十万就赚回顾清明当年失去的一切。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小女孩对成人世界的异想天开。 两个人无言了一会儿,谷雨郁闷地踢了一下脚下的石子,叹道:“算了,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她抬起头,用手挡了挡阳光,又嘟哝了一句,“没关系,我们还是好朋友。” 韩恕一轻笑,揉了揉她的厚头发,眼神温柔:“嗯,我们还是好朋友。” 谷雨摸着肚子,对他说:“韩恕一,我饿了。” 两个人一起去吃饭,韩恕一问谷雨想吃什么,以为她会说吃什么都行,没想到,小丫头还挺挑嘴,交代他要吃日本料理,正宗的! 韩恕一不喜欢吃日本菜,中华美食才是他的最爱,不过既然说了要请人家,自然是主随客便。 找了一家曾经陪客户来过的日料店,正是人多的时候,韩恕一是老主顾,店主特意腾出一间包厢给他,在榻榻米上盘腿坐好,韩恕一将菜单递给谷雨。 小姑娘还真不客气,专挑最贵的点,上完菜,摆了满满一桌子。 韩恕一有点傻眼,不是心疼钱,只是很单纯地……怕她撑到。 造型古朴的刺身船,冰碴托底冒着白色的凉气。谷雨夹起一块三文鱼,在自己的小碟子里蘸了蘸,刺身鲜美,酱汁地道,她咽了咽口水,正要放进嘴里,眼角的余光瞥到对面正襟危坐的韩恕一。 她放下筷子,奇怪地问:“你不吃东西,看我干吗?” 韩恕一喝了口茶,摇了摇头,看着红绿搭配的刺身船,眼神充满敬意:“我不吃生食,我怕有寄生虫。” “不用怕,都被调料里的芥末杀死了。” “你确定杀得死?” 谷雨皱了皱眉,不满道:“这是你们大人说的,我只有二十二岁,我哪儿知道?” 韩恕一嘴里含着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这丫头,真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可笑完又觉得哪里不对,这丫头是不是在揶揄他? 韩恕一擦了擦嘴,看着她若有所思:“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韩恕一笑:“我小堂嫂。” “哦?你堂哥结婚了?”谷雨咽下嘴里的刺身,又夹了一块鲍鱼寿司,小嘴上下蠕动,吃得倍儿香甜。 韩恕一摇头:“没有,她一直住在我堂哥家里,起初我跟她开玩笑,后来叫习惯了,就改不了口。” 谷雨想起了什么,点点头:“我知道是谁了,我听说过她。” “你听说过?” “嗯,在‘明记’听人说过。韩先生很有名,他喜欢的女人自然也有名。大家都说,你堂哥很宠她,金屋藏娇,都不让外人看。还有人说,她是被你堂哥抢回来的,你堂哥天天关着她,逼着她给他生孩子,都生仨了,两男一女。”谷雨咽下寿司,兴致勃勃地追问:“是不是真的?” 韩恕一嘴里的茶这次是真的喷了出来,好在他收得快,用餐巾擦了擦嘴,惊讶道:“外面都传成这样了?” “嗯,有人说得比这还夸张,但我不信。” 韩恕一夸她:“还是我们谷雨聪明。” 小丫头眼睛一闪:“所以,我之前说的是真的?” 韩恕一觉得脑仁疼,发现自己开始这个话题就是一个错误,小女孩的好奇心一旦被勾起来,真是压也压不住。女人天生爱八卦,这不分年纪。 “他们两个的事儿,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但是,我堂哥从来没有强迫她做过任何事。他敬她爱她,把她放在跟自己同等的位置上,对她的感情是爱和尊重。也是因为爱和尊重,所以无论为她做什么,我堂哥都不会觉得那是高高在上的施舍,是他心甘情愿,因为值得。” 谷雨点点头,又问:“你堂哥这么喜欢她,她到底哪里好?” “在他眼里哪儿都好……”他伸出手,一条一条数给她听:“坚强、勇敢、聪明,还能吃苦。听说以前上学的时候,还是个学霸,有影印机一样的记忆力。最关键的是,无论遭遇什么样的打击,她都能放下悲痛努力生活,这一点是我堂哥最欣赏的,他喜欢有自知之明又强悍的女人。” 谷雨挺受教,想了想,又说:“她挺好,但我觉得我比她厉害。” 韩恕一忍俊不禁:“你哪里比她厉害?” “你堂哥说,她有影印机一样的记忆力。但是我哥说,我的记忆力就像全息图一样,所以我比她强。” 韩恕一愣了两秒钟,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上下打量她:“可是,人家个子比你高,嗯……身材也比你好。”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补了一句,“前凸后翘。” 小丫头哼了一声,动了动两片粉嫩的嘴唇,扔给他两字:“肤浅。” 晚餐吃完,韩恕一送谷雨回家。小姑娘一路都不理他,因为餐桌上那句话。 韩恕一一边开车,一边赔礼道歉:“谷雨,其实我刚才不是……” 小丫头把脸扭到另一边,好像这样就听不到他的话似的,梗着脖子,黑色的小脑袋透着一股倔强,明明是一个小小的人儿,却楞要摆出御姐的气场。 韩恕一快要笑抽了,越看越觉得这丫头好玩,就像一株绿色的植物,浑身上下都透着生气,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成长。可笑着笑着,忽然就笑不出来了。立夏那晚说的话,就像藤蔓一样盘虬在他心里,他脑子里一直藏着个疑问,想问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谷雨,我问你一件事。” 谷雨回过头,见他神色严肃,不由地问:“什么事?” “我听立夏说,在你嫂子遇害之前,你曾经离家出走过,这……是真的吗?” 她神色微变,须臾之间,又淡定下来,轻轻“嗯”了一声:“是的。” “为什么?” 谷雨看着前面的路灯不说话。 韩恕一端详着她的神色:“你……不会是忘了吧?” 她说:“我没忘……但是,我不想告诉你。” 韩恕一被噎住了,想再问点什么,可是看到小丫头一脸抗拒,且态度十分坚决的样子,也只有忍了回去。 到家了,谷雨推门下车,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韩恕一,你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韩恕一愣了一下,对上谷雨的目光,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期许,他忙不迭地点头:“会,会,我当然会!怎么了?” 她摸了摸鼻子:“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样挺好的,以后有人陪我吃饭,我不用自己一个人。嗯,谢谢你。”谷雨说完,忽然仰起脸,有点忐忑地问,“你没骗我吧?立夏说,男人最会骗人了。” 韩恕一笑了,笑得有点心酸。他伸出手,揉乱她的厚头发,承诺道:“我没骗你,以后我有空就来看你,陪你吃饭,带你去看电影,逛海洋公园,不会再让你自己一个人,我发誓。” 谷雨顺了顺被他揉乱的头发,小声嘟囔:“我不是小孩子,不去海洋公园。”顿了顿,又说,“韩恕一,你对我好,以后我会回报你,我保证!” 韩恕一哑然失笑,心想:你能回报我什么呀? 但是,看着谷雨信誓旦旦的眼神,他忽然觉得,这丫头不是随便说说,她是认真的。他不想泼她冷水,伸出小手指,笑着说:“好,我们拉钩。” 没想到,小姑娘向后退了一步,有点嫌弃地看着他,抿了抿两片嘴唇,轻轻吐出两个字:“幼稚。” 谷雨溜溜达达地回家了,看着那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唐楼的拐角处,韩恕一嘴边的笑就没停过。 全息图一样的记忆力——她还真敢说。韩恕一怀疑,这小丫头究竟知不知道什么叫全息图。 他靠着自己的座驾,低头浅笑,这一晚上,他过得很开心,可是心中的疑问依然没有答案。六年前,谷雨为什么会离家出走?是什么原因能让一个连上学都害怕小女孩,做出这种超出常理的举动?就在刚才,他问起这件事的时候,她为什么避而不答? 这些问题,韩恕一始终想不通。 想不通,却也不急在一时。 晚上八九点钟,夜色渐浓,店铺的招牌渐次亮了起来,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令破旧的街道少了几分颓废,多了几分暧昧糜烂的味道。 韩恕一接了个电话,放下手机,正准备上车,脊背忽然绷紧,他倏然转身——就在刚才,他感觉身后好像有双眼睛在盯着他。然而四下看了看,没发现形迹可疑的人。难道是他多心? 叶念泽放下手中的照片,将它们推到秦川的面前,不满地说:“你安排谁去的?这拍照的技术还能再渣一点吗?” 秦川无语:“你是找人跟踪,又不是参加摄影大赛,要求那么高做什么?” “你至少得让我看清楚他的表情啊,现在乌漆墨黑一大片,我看个屁啊!”叶念泽找出一张夜拍的照片,很不耐烦地在韩恕一的脸上点了点。 秦川觉得奇怪:“你看他的表情做什么?” “看不到他的表情,我怎么知道他到底把那丫头当草,还是当宝?估算不清她的价值,我怎么判断接下来该怎么做?” 秦川沉默了下,说:“连个小姑娘都想利用,叶念泽,你过了吧。” 然而叶念泽毫无悔意,吊儿郎当地瞧了秦川一眼,双手垫在脑后,换了个话头:“你那边打听清楚了?” “清楚了,真的没想到,传言居然是真的。” “具体怎么回事?仔细说说。” 秦川说:“你应该听说过,韩棠家里藏了一个女人。” “听过,据说得宠得很,韩棠为了她,连唐家的大小姐,他的初恋情人,都一枪给崩了。怎么,那事跟她有关?” 秦川叹气:“问题就出在这个女人身上,文氏集团的当家主母想要她,具体原因不明。外面的人只知道,文家开出了不少好处,可韩棠不但不肯交人,还放话给文家——交人不可能!摆明要跟文家死磕。文家虽然财大气粗,可毕竟是正经生意人,不走江湖那套,就放消息出来——谁能从韩棠手里把那个女人活着弄出来,他们必有重谢。出的是天价。” 叶念泽低头点了根烟,淡淡地问:“那女的什么来头?” 秦川顿了顿,说:“文家有个规矩,家族事业向来传男不传女,这一代只有一根独苗,那个女的……是他们太子爷的未婚妻。” 叶念泽把衔在嘴上的香烟拿下来,惊讶地说:“那位太子爷不是跟韩棠的关系特别好,两个人称兄道弟好多年吗?” 秦川长叹:“是啊,这件事外面的人都知道,所以谁都没想到,韩棠藏着的那个女人,居然是文家太子爷的未婚妻。” 叶念泽嗤笑:“难怪他放着文家这么大一个靠山不用,跑来跟我们融资,原来两个人早就翻脸了。”说完又摇头,语气带着玩味儿:“韩棠这小子,居然连兄弟的女人都搞,还藏起来不还给人家,看不出来啊……这聪明人要是糊涂起来,可真吓人。” 秦川说:“我问过韩家老宅的守卫,事情似乎没这么简单。” “哦?那是怎么样?” “据守卫说,那女人是三年前,被韩棠从内地一家精神病院接过来的。当时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韩棠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治好她。还听说,她出身很一般,跟文家根本没法相提并论。她当初究竟是怎么跟那位太子爷相识,还做了他的未婚妻,这一直是个迷。但有一点,向我传消息的人说得很清楚,文家主母,就是那位太子爷的妈,这次跟韩棠要人,绝对是没安好心。否则韩棠也不会对那个女人的保护到了密不透风的地步。别说是人,就是只苍蝇想靠近她,也得先经过韩棠。” 叶念泽听过之后,哈哈大笑,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有意思……” 秦川说:“被文家死咬着,估计韩棠这次会很麻烦。我觉得,咱们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最好。” 叶念泽吐出一个烟圈,从烟圈里看着秦川,嘴角含笑:“那不是太无趣了?” “你想怎么做?” “我们把那个女人弄出来,交给文家,卖个人情如何?” 秦川惊讶地看着他,总结道:“不是你疯了,就是我疯了。一个文家,一个韩家,这滩浑水躲都来不及,你还要一脚踩进去?” 叶念泽噗嗤一笑,用手点了点秦川:“你呀,就是太老实。男人太老实,会让女人觉得没情趣。难怪追了我妹妹那么多年,她都不喜欢你,被别人挖了墙角。” 秦川没说话,思及往事,唯有苦笑,这么多年了,想起巧巧清丽的脸,依然是满心满腹的悲伤和遗憾。 叶念泽看了他一眼,也明白自己说得过份了。有些话说的时候是有口无心,可想起那段往事,他心里只会比秦川更难受。他清了清喉咙:“不就是韩棠的女人吗?有什么碰不得的。文家给出的条件这么诱人,总会有人跃跃欲试。” 说回这件事,秦川依旧是反对:“我们这边跟韩棠合作,转头就在背后捅他一刀,这在道义上就说过不去。再说那个女人,文家如果得到她,好好待她也就罢了,就怕死不让她好死,活不让她好活……” 叶念泽冷笑:“我又不认识她,管她是死是活。” 秦川叹气:“你是不在乎,可韩棠会不在乎?他护了她那么久,一直捧在手心里,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他怎么会善罢甘休?”说到这儿,秦川顿了顿,沉声道,“唐家的事你应该还记得,他们当年算计韩棠,他没说什么,等他上位之后,他灭了唐家一门。当年他不仅是要立威,更是向外界传递了一个信息——你整他可以,算计他也可以,但事后他的报复,可能会超出你的想象。”秦川神色严肃,苦口婆心,“阿泽,这不是闹着玩的。” 叶念泽只是笑,捻息香烟,漫不经心地说:“他不善罢甘休最好。韩文两家,商道匪途,本来各走各的,谁也碍不着谁。如今韩棠想做正行生意,踏进了人家的地盘,却得罪了这个商界泰斗,你以为他以后会有好日子过?”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如果这把火烧得不够旺,我不介意给他们填把柴。” 秦川仰脸望着他:“你不只想卖人情给文家,还想煽风点火?你以为我们能撇得干净?韩棠不是个冲动的人,他未必立刻找文家,只会可能先拿我们开刀。” 叶念泽嗤笑一声:“那又怎么样?我过去不怕他,以后有了文家这个盟友,我就更不怕他。手里握着一把好牌,是他自己玩脱了,他怪得了谁?现在世道那么乱,努力赚钱都嫌不够了,他还有时间玩爱情。”说到这儿,他看着窗外的景色,低头又想了想,“不过……如果我们能让火烧不到自己身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弄出来,才是最佳效果。” “怎么说?” “我们不出面,想办法把那女人引出来,支开她身边的人,用药迷晕,直接让文家的人带走。韩棠就算事后发觉,我们的人没直接参与,他也查不出什么。” 秦川断然否定:“说得容易,怎么执行?别说将她迷倒,把她引出来都很难。传消息的人说,她很少出门,每次出来身边都跟着不少人,明的暗的都有。还有,她从来不会在外面吃东西,每次只去固定的几个地方,韩棠都会提前布置,根本不会给任何人机会。” 叶公子挑唇一笑:“凡事总有万一,港岛这么大的地界,韩棠的手就算再长,也有鞭长莫及的时候。” 秦川狐疑地看着他:“你想怎么做?” 叶念泽没有立刻搭话,目光从秦川的脸上,移到桌上的照片,最后停留在一个模糊不清的女孩子的脸上。他拣起那张照片:“如果……约她出来的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女孩子呢?如果韩恕一为她保驾护航,韩棠还会怀疑吗?” “你想利用顾谷雨?不行!她只是一个小姑娘,你怎么能拖她下水?” 叶念泽看了他一眼,随手拿起桌上的飞镖,对着墙壁上的靶子瞄准:“秦川,是不是我让你负责正经生意太久了,所以你就以为我们叶家是开善堂的?还是我给你的权力太大,你就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 秦川被噎了一下,耳根发热,可他终究是个厚道的人,依然坚持:“真的不行,你跟她有段仇,她怎么会帮你做事?” “不试一下,你怎么知道不行?有仇……我跟顾立夏还有仇呢,她见到我就跟老鼠见到猫一样。六年前谷雨才多大?早吓傻了,她能记住什么。”叶念泽手一抬,嗖一声,飞镖正中靶心,吩咐道:“找这丫头谈一下,许些好处。现在的小女生,人小胆肥,为了钱什么都肯干,苦日子过了那么久,说不定,她自己愿意呢。” “如果她不愿意呢?” “她姐姐还在戒毒所里,她不愿意,就叫人进去招呼一下。” 秦川叹气:“你就不怕她告诉韩恕一?” 叶念泽冷笑,拿起谷雨的照片看了看,“她要是敢告诉韩恕一,我就让她吃不了兜着走!韩恕一弄不死我,我分分钟能整死她,就一个小丫头片子,我还摆弄不了?” 是,只要是他叶念泽想做的,他总能做到。 这事儿如果搁在平时,秦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只是,这次要牵连到一个无辜的女孩子,还是六年前就被牵连过的,秦川有点不忍心。这件事看着简单,却随时会演变成争斗的*,一个老实巴交的小姑娘,自己没做错什么,却莫名其妙地被人推到风暴的中心,他都替她叫屈。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就算能成功,如果事后顾谷雨害怕,全撂出去怎么办?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她一来约就出事,韩棠百分之百会找她逼问。她只是一个小姑娘,怎么顶得住?你要的最佳效果,不一定要利用她来完成,我们可以试试其他渠道。” 叶念泽笑了:“如果我老头还在,这事倒简单了……”他用手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下,“死无对证,一了百了。” 秦川登时变了脸色。叶念泽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时代不同了。我现在是个正经生意人,能文明解决的,就尽量不动手。” “你想怎么解决?” “如果成了,就把小丫头送走,给她点钱,再给她安排个地方躲一阵。世界这么大,让韩棠慢慢找去吧。”说到这儿,他似笑非笑地瞧着秦川,揶揄道:“这下满意了吧?秦川,做人有时候别想太多,想太多就不刺激了。” “你闲得无聊找刺激,却要搭上她的一辈子。因为你的一个决定,她以后的人生可能都要改写。叶念泽,你这个人,还能更混蛋一点吗?” 叶念泽双手一摊:“我就这德行,你第一天知道?” 秦川叹气:“你就作吧,什么时候自己玩脱了,你就老实了。” “玩脱就玩脱,大不了泰国那笔生意不做,韩棠还能咬我?此一时彼一时,他们现在得罪了文家,我对这桩生意也要重新估量。再说……”他长叹一声,褪下脸上的玩世不恭,语气正经地说:“富贵险中求,咱们是草根出身,论背景论人脉都不如人家。现在不‘趁他病,要他命’,等他继续做大,哪里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世界就是这么残酷,资源有限,狼多肉少,不争不抢,我们还能混多久?你真以为我那么无聊?” 秦川沉默了,抛去那些道德因素不谈,叶念泽的做法倒也没错。虽然冒进,却有他的道理。如果叶念泽像他这样谨慎保守,只怕几年前他们就被人吞得连渣都不剩了。当年叶正豪死了之后,局势是何等凶险,他至今心有余悸。 见秦川闷声不响,叶念泽知道他心里不托底,又给他了一颗定心丸:“韩棠上位也有几年了,得罪的人不少。就算那女人被人杀了,他找仇家复仇,一个一个排查,他都查不过来,你担的哪门子心?” 秦川沉默了一会儿,无奈地叹气:“阿泽,你以后可千万不要爱上什么人。你知道的,你的仇人比韩棠只多不少,你的女人要是被人弄走,或者弄死了……”他稍作停顿,“你可能要排查一辈子。” 谷雨打了个喷嚏,音量惊人。 旁边的韩恕一笑了笑,将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肩上:“冷了?” 谷雨摇了摇头:“之前不冷,刚才忽然觉得冷,耳根还发热,可能有人念叨我。” 韩恕一笑她:“谁会念叨你?” 谷雨点点头:“说得也是。” 韩恕一推了推她,指指大屏幕:“快看,电影开始了。” 谷雨抓了把爆米花,嘴里塞得满满登登,居然还能说话:“韩恕一,你为什么要带我来看电影?” 他惊讶:“不是你要来的吗?” 谷雨皱眉:“可我想看的是三级片,不是动画片。” 小丫头音量不小,周围的观众都是父母带着孩子,听到这话,齐刷刷地瞧过来,盯着这对男女,眼神怪异。韩恕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韩恕一……” “看电影,不许说话!” 谷雨觉得委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小声嘟哝:“我饿了。” 韩恕一惊讶地看着她:“你吃了这么多爆米花,还饿?” 谷雨晃了晃手里的纸盒:“这个只能算零食,不是正餐,吃不饱。” 韩恕一看着她厚厚的头发,认命了,问她:“你想吃什么?” “法国菜,我们可以看完电影去。” “不吃日本菜了?” 谷雨侧着头,用舌尖舔了一下自己整齐的小白牙:“地球这么大,美食这么多,我不能固步自封,要学会与时俱进。” 韩恕一伸出手,故意弄乱她的头发,就像搓一朵黑色的花:“对,你是从火星来的。” 看完电影,两个人坐在餐厅吃东西。 谷雨拿着菜单看了一会儿,放在一边,对侍应说:“我要跟他一样的。” 韩恕一奇怪道:“我还没点呢,你不再看看?” 谷雨摇头:“我看不懂,就算看懂了,我也不知道该吃什么,你点。” 韩恕一沉默了一下,点好两个人的餐点,在等上菜的当口,他跟小丫头说:“谷雨,有没有想过继续上学?” 谷雨看着他,问:“学什么?” 这句倒把韩恕一难住了,是啊,学什么呢?她从14岁就再没上过正规学校,底子打得不好,基础知识欠缺,现在她已经二十二岁了,难道让她回去念中学,跟一群十几岁的孩子一起上课?别说她跟一般人不一样,就算是个正常人,恐怕都受不了。 头盘上来,两个人铺好餐巾,韩恕一发现,谷雨虽然不会点餐,但餐桌礼仪还好,估计是小时候顾清明曾经教过她。他想了想,对她说:“你可以学一些自己喜欢,又比较实用的东西。我小堂嫂也没上过大学,现在她每天学英语,我堂哥找老师在家里教她,如果你需要……” “我不需要。”谷雨擦了擦嘴,断然拒绝。 好意被人打断,韩恕一心里有点不痛快,语重心长地说:“谷雨,你不能一直这样,以后的日子还那么长……” 谷雨抬头,奇怪地看着他:“我一直都在学习,哥哥教我的东西,我从来没扔掉,我为什么不能这样?” 韩恕一想起来,立夏的确说过,顾清明一直是自己教她,还说她天赋异禀。可是,她当年还那么小,她能学到什么呢?那些东西能让她找到更好的工作,赚更多的钱,更好地照顾自己吗? 谷雨看着韩恕一沉默的脸,问道:“韩恕一,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被人戳中心事,韩恕一顿感无措,这丫头有时犀利得让人尴尬,别人都是看破不说破,她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这样直接,跟她说话倒是不用绕弯,只是有时候真真让人下不了台。 见韩恕一没答话,谷雨撇了撇嘴:“我也知道你瞧不起我,但我不觉得自己现在这样有什么问题。每个人都不一样,她是她,我是我,你为什么要用别人的标准来衡量我?我又没碍着你。” 韩恕一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 “你觉得什么?” 他摆了摆手,决定放弃:“算了,没什么。” 谷雨点点头,不再理他,专心对付自己的鲈鱼。 韩恕一无奈地看着她,小丫头刚剪了头发,像不戴眼镜的阿拉蕾,怎么看都是长不大的样子,二十二岁的年纪,却长着只有十六七岁的容貌,让他不忍苛责。算了,不学就不学吧,大不了以后他养着她,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儿,能吃多少,穿多少,用多少呢?虽然……是能吃了点,可他也不是养不起。像谷雨这样无忧无虑挺好的,她本来就跟其他人不一样,如果顾清明还在,他也是这样的想法吧,打算养谷雨一辈子。这么想的时候,韩恕一忽然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谷雨说话向来有口无心,说完就忘,从不记仇。喝了口饮料,她就忘了之前的不愉快,随口问:“韩恕一,你是不是暗恋你嫂子?” “啊?”正在神游的韩恕一没防备,被她吓得一抖,叉子上的鲈鱼差点掉在地上。 “你嘴上叫她嫂子,可她根本就没有嫁给你堂哥,你还有机会。不过按照你们的规矩,这也算是勾引大嫂了吧?你要被三刀六洞的吧?”谷雨上下打量他,那眼神好像在说:就你那小身板,能受得了吗? 韩恕一哭笑不得:“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谁敢喜欢她?我不要命了?我堂哥是只公豹子,她是只母豹子,四五个大男人,专业练过的,都近不了她的身,我可不喜欢她那样的。” “你不是说,她人漂亮,身材又好,又好学,还很努力。” 韩恕一“哼”了一声:“那是我堂哥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她在我堂哥心中自带光环,在他眼里,她当然什么都好。” “在你眼里不是?” “也不能说不是,只是感觉没那么强烈吧。一个人再好,也有缺点。但是爱情会让人盲目,无限放大对方的优点,缺点也变成了优点。” 谷雨点点头,又问:“她是不是不爱你堂哥,还想离开他?” 韩恕一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从她学的东西就知道了,她想离开这儿,甚至想远离华语区,不然她学英语干吗?”谷雨动了动小刷子一样的睫毛,抿了抿自己可爱的嘴唇:“我猜对了?” 韩恕一低头笑了一声:“也对,也不对。” “怎么说?” “她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她被那个男人爱过,也被他伤害过。伤得很重,却依然忘不了他。所以她对我堂哥的感情,有感激,有欣赏,但是距离爱……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谷雨觉得奇怪:“既然这样,你堂哥为什么不干脆放了她?” 想起那两个人的过往,韩恕一有点唏嘘,拿起刀叉,一边给鱼剔骨,一边说:“这里面的事,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这牵扯到了很多人很多事。总之就是两个字,孽缘。” 第二天上午,韩恕一将修改好的合同放在韩棠的办公桌上。 韩棠拿起合同翻了几页,见对面的人一直在打呵欠,韩棠笑了一声,揶揄道:“怎么?昨晚做贼去了?” 韩恕一用手顺了一下头发:“没有,跟一个小丫头聊到大半夜,睡晚了,不太精神。” “顾清明的小妹?你们最近关系好像还不错……”韩棠打量他:“你心情也不错。” “把立夏送进了戒毒所,看谷雨生活得也可以,也算了了一件心事。”韩恕一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提神。 韩棠从合同上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地说:“我对这俩姐妹的人品始终有保留,你尽到心意就行,别陷太深。” 听到这话,韩恕一心里有点别扭,喝了一口咖啡,回道:“立夏是有点问题,可她的事,跟谷雨无关。” 韩棠扬了扬唇角,向后靠着椅背:“是跟她无关,可是你想过没有,一个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女孩子,你一顿饭的花销可能是她几个月的薪水,你家宠物的口粮费可能比她的伙食费还贵,当她把你的照顾当成了习惯,对你是否还有感激之心?” “哥,你这么说太武断了。” 韩棠将笔扔在桌上:“的确武断,所以我没有阻止你跟她交往,只是提醒你,凡事留个心眼。贫穷不是原罪,但人心难测。见利忘义是人性的弱点,不分有钱没钱。但有时候你得承认,人穷的时候,更容易受诱惑。” 韩恕一无奈地笑:“你在说我们自己吧?” 韩棠瞧了他一眼:“我在说所有人,不过……我们现在真是挺缺钱。”他揉了揉太阳穴,“是我太激进,盘子开得太大,投资的项目太多,资金回笼没有达到预期,又遭到文家的封杀,我们现在是捉襟见肘。” 韩恕一沉默了一下,问道:“叶家的资金到位也解决不了问题?” “能缓解一时。我们跟银行贷款屡屡受挫,找人融资,对方又推三阻四,文家这是要赶绝我们。” 韩恕一叹气:“真没想到,他们的影响力居然可以延伸到港岛。” “如今都在北望神州,文氏集团财雄势大,是盘根错节的大家族,谁敢得罪这个商界泰斗?” 韩恕一说:“如果顾清明还在,我们还可以把后备资金放在股市里搏一把,可惜……我们找别人操盘怎么样?我认识几个行内很有名的股票经纪,或许……” 韩棠摆了摆手,不感兴趣的样子:“财不入急门,现在世道不好,缓缓再说。我们就这么点家底了,败光可就没了。”他端起茶杯,瞧了眼坐在对面的韩恕一,“话说回来,你当初跟顾清明关系那么好,怎么就没把他挖过来?倒是便宜了叶念泽。” 韩恕一无奈地笑了笑:“谁让咱们没有一个像巧巧那样的妹妹,顾清明说,在我和巧巧她大哥之间,他只能选择后者。不过他也说过,等你上位之后,会极力促成两家的合作,他来做中间人。可惜,他没能等到那一天。” 韩棠点点头,语气颇惋惜:“虽说家族之间的合作,利益是大前提,但如果有个可信的人在中间斡旋,彼此之间就不会有这么多猜忌,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各怀心思。” 韩恕一又想到了什么,问他堂哥:“说起叶念泽,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哥,你找黎邦伟干什么?他们黎家现在就是战争贩子,哪里打仗,他们就往哪里凑,做的都是要命的买卖,跟我们可不是一路。” 韩棠站起来,在身后的书柜隔层里拿出一罐茶叶,闻了闻:“你想多了,黎老爷子做大寿,我就是过去问候一下,顺道跟他们预定了点东西。” “什么东西?” “M4系列,每样一件。” 韩恕一惊讶:“美式武器,军队用的,你要这些干什么?” 韩棠将那罐茶叶放了回去,又拿了一罐下来,随口道:“送人。小夏前几天迷上一款游戏,模拟武器拆卸的那种。那死丫头记性好得惊人,没几天就玩腻了。我就跟她说,有本事你去拆真的。她跟我较劲,说我能弄来,她就敢拆。” 韩恕一听得一愣一愣的:“所以,你就给她买真的,让她挨个拆着玩?” 韩棠没否认:“有问题吗?” 韩恕一有点无语,支支吾吾地说:“问题倒没有。只是,你不会连子弹一起给她吧?” 韩棠瞥了他一眼:“我傻?” 韩恕一干笑了两声,顿了顿,又问:“送东西给她,这是和好了?” 韩棠想了想,摸着下巴,嘀咕了一句:“算是吧。其实……我都忘了我们上次因为什么吵起来的。” 韩恕一瞅瞅他,心想:你们两个掐架就像吃饭一样,还需要理由吗?然后很多嘴地说了一句:“我记得上上次是因为一个牙印。” 韩棠瞪了他一眼:“就你话多。” ------------ 第六章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早上起来,谷雨觉得自己的右眼眼皮突突地跳。老人常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最初她也没当回事,直到这天,她才发现——老人说的话都透着苍老的智慧,或多或少都是经过历史和事实的验证,都是有道理的。 她背着挎包刚走出唐楼,连天色是晴是阴都没看清楚,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她面前。车里下来几个人,抓住她的胳膊,按着她的脑袋,二话不说就把她塞进车里,一路绝尘而去。 起初,她以为自己被人绑架了,可是绑她的人却没蒙住她的眼睛。她想:完了,他们不止绑架,还要杀人灭口。在等红灯的间歇,谷雨揪着裙角,泪盈于睫,为自己短暂的一生感到难过——这么年轻的姑娘,居然就要死了,还死得不明不白。 谷雨转了转自己的小脑袋,怎么都想不清楚,她为什么会招此横祸?思来想去,答案似乎只有一个——韩恕一。她以为自己是被韩恕一连累了,然而汽车七拐八拐,却拐进半山的一座别墅。 别墅是典型的和式庭院,小桥流水,桑竹垂荫,在港岛是比较稀罕的布置,处处透着清雅。院子里有喷泉和水池,池子里还养着几条锦鲤,蜿蜒游动,生龙活虎。 走过庭院,就是正房。 谷雨打量着四周的一切,觉得屋子里的主人一定是个偏执的浅色控,沙发是浅灰的,茶几是原木的,连窗帘都是被称作文艺范的亚麻色。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持稳中透着一股难言的冰冷。 一路走来,不知怎么的,谷雨竟忘了害怕。被后面的黑衣人推搡了一下,她跌进一个房间,看到一个*在落地窗前,逆光中,他的脸有点模糊。谷雨揉了揉眼睛,不太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 叶念泽看着眼前的谷雨,小丫头挺单薄,一双有神的大眼睛,睫毛很长,在脸上留下淡淡的阴影,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在她身上,在她头发上映出一层层光晕。他想,这丫头头发可真厚,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瓷娃娃,皮肤白得几乎透明,一点瑕疵都没有,下巴小小的,圆润的脸蛋像糯米团子,让人有一种……想在上面捏一把的欲望。 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 从过去到现在,其实,他对顾家姐妹都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在巧巧跟顾清明那场盛大得有些出格的婚礼上,见过她们一面。之后就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过各的日子,谁也不曾出现在谁的生命中。如果他们都是普通人,生活原本也该是这样——她的哥哥娶了他的妹妹,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亲戚。平素里八竿子都打不着,除了一场婚宴,还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交集? 然而,上天偏偏不这么安排—— 六年前的那次绑架,命令是他下的,结果他自然也知道,但是从头到尾,他都没想过见这姐妹俩一面。不是不敢见,也不是不想见,只是他怕见了他会让她们全都去死,比巧巧死得更惨! 时间是一剂万能的良药,如今事过境迁,看着眼前的小人儿,他没有特别痛恨的感觉。只是看着那张脸,某个瞬间,会让他想到顾清明,想起顾清明,就会想起自己惨死的妹妹。想到这儿,他的心情陡然变坏,看着谷雨的眼神,就不那么友好了。 叶念泽又贴得近了些,压迫感十足。谷雨被他瞧得有点不自在,向后退了一步,然而身后有几个高大的保镖挡着,她退无可退。揪着自己的衣角,有点无措。 他个子很高,不笑不说话的时候,气息冰冷,谷雨的个头只到他的胸口,于是他弯下腰,看着她的眼睛问:“你认识我吗?” 谷雨没说话,叶念泽便没了耐心,修长的指尖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四目相对,又问了一遍:“你认识我吗?” 谷雨被他捏得有点疼,眼前这张脸,熟悉而陌生,曾经在相册上看过无数遍,此刻出现在眼前,还离得这么近,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她点了点头,低声说:“认识,你是嫂子的哥哥,我们曾经是亲戚。” 他低头笑了笑,放开她,退后一点,靠着桌子,双手插进裤袋,笑得潇洒随意:“认识就好,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叶念泽一五一十说完自己的要求,谷雨一直低头不语。 他以为自己说得太快,信息量太大,这丫头没缓过来,又强调了一下:“你可以考虑几天,但我提醒你……” “时间、地点,我来定。” “你说什么?” 谷雨抬头看着他,重复了一遍:“我说,时间和地点,要由我来定。我提前通知你,你们做准备,这样比较妥当。” 叶念泽听明白之后,盯着她看了半晌,笑了一声:“好,这个没问题。” 谷雨扬起下巴:“可是,把她约出来,我有什么好处?” 他双手环胸,用探究的眼神看着她,反问道:“你想要什么好处?” “三百万,一分都不能少。” “港币,还是美金?” “港币就行,美金……就算我要,你也不会给吧?” 小丫头还挺识趣。叶念泽重新打量她,觉得自己一开始有点走眼,刚才还以为她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姑娘,没想到……可不知为什么,看着这个留着齐刘海,穿着背带裙的小丫头一本正经地跟他谈价钱,叶念泽总是有种想笑,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笑的感觉。 后来他总结:大约是谷雨讨价还价的样子太傻、太不自量力、太市侩,也太可恶。 他爽快地说:“好,只要你能把她约出来,我给你三百万。” 谷雨看着那双含笑的眼睛,问道:“我怎么相信你?我帮你做完事,你不给钱,过河拆桥怎么办?” 叶念泽用耐人寻味的眼神上下打量她,问:“那你想怎么样?” “我要一成的预付款,不要支票,只要现金。” 叶念泽很大方地说:“好,没问题,30万现金,现在就可以给你。” “还有,完事之后,你得给我安排个地方,让我藏起来。”谷雨拉了拉自己的挎包:“韩恕一的堂哥可不是好惹的,他如果审问我,我可扛不住。” 叶念泽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点点头:“这个自然,我会给你安排个好去处,保证谁都找不到。” 谷雨用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压了压自己的头发,最后说:“你别食言。” 让人送走谷雨,叶念泽靠着书桌,长腿交叠,一副沉思状。 秦川低头琢磨了半天,说:“我怎么觉得,这小姑娘有点奇怪。” 叶念泽冷笑:“奇怪?市侩倒是真的,表面上清纯得跟什么似的,骨子里跟她姐姐一样。她姐姐是心甘情愿做*,这小丫头更狠,把帮过她的人都给卖了。” 秦川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问叶念泽:“你打算怎么做?” 叶念泽绕过书桌,手扶着自己的转椅,留给秦川一个后背:“让人盯着她,等她的消息,完事之后,我不想再看见她。” “什么意思?” 叶念泽没说话。秦川明白过来,皱眉道:“不是说不动她,送走就完了吗?” 叶念泽转了转脖子,舒展筋骨,反悔得理所当然:“最初我还真是这么想的,她如果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女孩儿,我可能放她一马。可是你刚才也看到了,小丫头这么狠,我留着这个后患做什么?给自己添堵吗?想想还是我老头儿说得对,你要想让一个人闭嘴,就得让她永远都说不了话。”说完自己的想法,叶念泽回头,看了一眼沉默着的秦川,“怎么不吭声了?” 秦川摇了摇头:“我有种预感,这丫头似乎没这么简单,事情的发展,也未必如你所想。” 叶念泽嗤笑:“不过就是一个见钱眼开,愚蠢又贪心的小女生,还能给你这种错觉?” “刚才她离开的时候,经过我身边,我听到她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秦川沉思了一会儿,望着叶念泽:“我们从头到尾都没说,约韩棠的女人出来要做什么,她却知道告诉你,完事后给她安排住处。很明显,她明白这里面的门道。” 在自助甜点店,韩恕一从饮料杯上抬起头,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谷雨:“你想见我小堂嫂?” 谷雨点点头,挖了一勺冰糕放进嘴里,没看他,低头“嗯”了一声。 “你见她干什么?” 谷雨咬了咬吸管:“我好奇,外面的人都说她是个妖精,我就是想知道妖精到底长什么样。” 韩恕一差点呛到。谷雨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我说错了?” 韩恕一擦了擦嘴,咳嗽了两声:“你要是真见到她,可别这么说。” “为什么?” “她会笑死。” “笑我?” “不是,笑外面的传言太夸张。” 谷雨摸了摸鼻子:“那她还挺好相处的。” 韩恕一哭笑不得,心想,这两个姑娘如果碰到一块儿,估计得上天了吧。说真的,如果不是最近外面的形势比较紧张,他堂哥又看得严,对于她们的见面,他还真有些小期待的。 “见一面不行吗?”谷雨回到刚才的问题。 韩恕一有点为难,掏出手绢,帮谷雨擦了擦嘴角的雪糕渍:“也不是不行,就是时间不太对。” “怎么不对?她生病了?还是,你觉得我丢人,没资格见她?” 韩恕一愣了愣,看着谷雨期待的眼神,打心底里不想让她失望,这丫头看着神经大条,却在某些问题上敏感得很。 “最近可能有点难,我想办法安排吧。” 谷雨追问:“那是什么时候?” 韩恕一疑惑地瞧着她:“你怎么这么着急?” 谷雨垂下眼,小声嘟囔了一句:“你把她说得那么好,我就是想知道她是不是比我好看。” 他无奈地笑,揉了揉她的头发:“她没你好看,真的。” 韩恕一虽然嘴上答应了谷雨,心里却犯了难。约楚夏出来不是问题,韩棠从不限制她的自由,她可以随意出入。可是,如果韩棠知道他要带着楚夏去见谷雨,估计百分之百会反对。因立夏在会所偷东西,韩棠便“厌屋及乌”,对谷雨也很有成见。除非……楚夏自己愿意,还能替他瞒着他堂哥。 在韩家老宅,韩恕一坐在花园的凉伞下面,看着擂台上的楚夏,还有她身边的韩棠,心里琢磨着怎样才能在他高大威猛、目光如炬的堂哥的眼皮子底下,把他的心肝宝贝约出去。 两个人练完,韩棠去洗澡,楚夏跑来跟韩恕一聊天。 “你最近在忙什么?怎么都不来看我?我跟小蓝都想你了。”楚夏一边拆手带一边问。小蓝是家里的小保姆。 他笑了一声,无情地拆穿她:“她想的是我的礼物,你想的是我在堂哥发火的时候帮你顶雷,你们想的可不是我。” “有些事你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人艰不拆啊,帅哥。”楚夏笑得很爽朗。 韩恕一看着她一圈一圈地拆掉手带,拳峰上都是茧子,没长茧子的地方又红又肿,都是打沙袋磨出来的,忍不住叹气:“你过去的手多漂亮啊,就这么让你毁了。” 楚夏笑了笑,看着自己的手,说:“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过去我是个软妹子,每天被人撕来扯去。而现在没经过我的同意,谁都别想碰我。你堂哥有句话说得挺对——你弱势,所以你活该。做人其实挺简单,光抱怨是没用的,只有把自己变强,别人才不敢对你为所欲为。” 听到这话,韩恕一忽然有些心疼,无关乎男女情爱,纯粹是把她当做亲人一样来心疼。 韩恕一关心地问:“堂哥这两天心情不太好,有没有找你麻烦?” 楚夏笑了两声,“你堂哥在我面前,心情就没好过,他要是哪天不找我麻烦,那才叫新鲜。” 韩恕一说:“他那都是装的。” “不,你堂哥说了,他恨我,恨不得让我去死。” “他在说反话。” “不,他还说,在我断气之前,他会先睡了我,然后随便我去死。” 韩恕一哭笑不得:“你们俩吵架从来没好话,现在都开始限制级了。” 楚夏看着他,反问:“你觉得这只是吵架?我倒觉得他很认真。” 他摇头:“你要是有个好歹,他会先把自己杀了。” 她只是笑,接着正色道:“他不会的,你堂哥这个人,再怎么喜欢一个女人,也不会忘记自己的责任,你们韩家的男人都一个样儿,传说中的帝王之心,理性永远胜于感性。” 韩恕一有点无奈:“他不会伤害你,只是太爱你。你感激他,敬佩他,可你就是不愿意嫁给他。你不愿意给的,却是他最想要的。日子久了,他心里当然不痛快。” 楚夏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拳套,全皮纯手工制作,手背的位置纹着一只金色的火凤,在烈焰中展翅欲飞,栩栩如生。看着上面的图案,她抿唇而笑,淡淡地说:“之前没有这只火凤凰,是你堂哥让泰国那边的工厂特意加上去的。火凤凰意味着涅 重生,你堂哥希望我做一只飞翔的凤凰,可以跟他共效于飞。可惜,我只是一只傻乎乎的飞蛾,一辈子只能燃烧一次,扑火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韩恕一忽然觉得难受:“小堂嫂,有些话堂哥不能说,也不愿意说。可我真的觉得,文昭不值得你这样,做男人应该有担当,他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爱?” 楚夏放下拳套,双手垫在凉椅上,望着头顶的天空,瓦蓝瓦蓝的天空,干净得像被清水洗过一样。她说:“有时候,我也觉得挺不值的。他父母要我的命,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父母把我送进疯人院,他就只能偷偷摸摸地求你堂哥救我出来,把我带走。他自己呢?却连见我一面的勇气都没有。可是,人真的挺奇怪,理性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做一件事,感性却让我们背道而驰。” 她看着自己的手,手上有一道伤疤,当年割腕留下的。刀口整齐,几条经脉齐齐割断。下手的时候,她那么狠,没有留半点余地。她还记得,那个人当时抱着她的样子,好像比她更加痛不欲生。往事如风,飘飘散散,说好了再也不见,说好了不会后悔,所以就连他的笑容,都已经邈若山河了。 她轻轻叹息,想起往事,目光依旧沉静如水:“他害死了我妹妹,我接近他,是为了报仇。可是,老天偏偏让我爱上他。我就想,好吧,生活就是一滩狗血,我认了,大不了陪他一起扛。谁能想到,我想化解仇恨,人家却不答应。他父母把我当做眼中钉、肉中刺,用尽手段置我于死地。我反抗,把找到的证据交上去,他们就把我从原告变成被告,从被告又变成疯子,最后关进疯人院,完美结束。” 楚夏侧头瞧了瞧韩恕一,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点笑意:“恕一,你说我上辈子是不是做了特别缺德的事儿,老天爷才要这样罚我?” 韩恕一没说话,而楚夏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她望着天空,微微眯起眼睛:“后来我想,这根本与老天爷无关,是我自己欠下的债。他害死了我妹妹,可是他没害过我,因为这样,我就原谅了他之前的罪行。于是,老天就一个耳光将我打醒,让我明白,把爱情说得再怎么伟大,理由再怎么冠冕堂皇都没用。那些看似完美的借口,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其实,我们都是自私的。” 韩恕一看着那张平静的脸,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知道,那些过往毁掉了她的前途,也改变了她的一生,曾经的痛不欲生,呼天抢地,如今从她口中说出来,三言两语,却字字锥心。 “算了,不说这些事儿,听着丧气。”楚夏从凉椅上坐起来,端端正正地坐好,盯着眼前的人,左看右看:“恕一,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要是没什么重要的事,就多来看看我吧。最近你堂哥忙得很,我的马伽术课也快结束了,闲得快挠墙了。” 韩恕一噗嗤地笑了出来,脑补的画面很喜感,想起今天的任务,此刻不说,更待何时?他说:“小堂嫂,如果你真的很无聊,我介绍你认识一个可爱的小姑娘怎么样?” 楚夏问:“你有女朋友了?” 他赶紧摆手:“没有,是我故友的妹妹,她想见你。” 楚夏奇怪道:“你故友的妹妹,见我干吗?” “小女孩儿嘛,听了外面的传言,好奇。” 她瞧着他,似笑非笑:“她是想知道,我是不是长得像个妖精吧?外面都是那么传的吧?她是好奇这个吧?” 见韩恕一尴尬地笑起来,楚夏挥了挥手,大方地说:“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我闲得无聊,出去转转也挺好。你故友的妹妹,一定很可爱,上小学了吗?” 韩恕一顿了顿:“比小学生要大些……” “哦,那是中学生?” 韩恕一想,算了,等见了面,再跟她解释吧,便岔开了话题:“小堂嫂,我带你出去见外人,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堂哥?” 她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 “她姐姐,之前在韩家的会所偷过东西,堂哥对她们姐妹的印象不太好,所以……” 楚夏一副“我明白了”的表情,摇头叹道:“你堂哥这个人,严厉有余,含蓄不足。两个小女生,能闹出什么来?他也忒小心了些。我不告诉他没问题,可我每次出去身边都有人跟着,你能保证他们不说吗?” 韩恕一想了想:“我们出去那天,我安排跟我熟悉的人跟着你,咱们早点回来,让他们不要多话,应该没问题。” 楚夏忙点头,兴致勃勃地说:“好好好,这样最好,也让我透透气,咱们在哪儿见面?” 他笑了笑:“小丫头选了一家中餐厅,据说他们家的海鲜不错,就是地点……稍稍偏了点。” “没关系,大白天的,偏点怕什么?吃完饭,咱们带她去海洋公园怎么样?反正我也没去过。” 他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小堂嫂,她不是小孩子,不去海洋公园。” 约定见面的这一天,韩恕一起了个大早,跟楚夏通完电话,又给谷雨打了个电话。小丫头不太精神,说话温温吞吞的,韩恕一以为她紧张,又安慰了几句:“别紧张,我嫂子人很好,她一会儿就出门了,你确定自己过去,不需要我去接你?好,那你路上当心。” 他在自家书房看了一会儿文件,看时间差不多了,关好电脑,拿上钥匙,正准备出门,手机响了。 韩恕一低头一看,是楚夏的号码。 “恕一,我在路上。” “好,我马上过去,估计那丫头也快到了。” “不,我在回家的路上。计划有变,我去不了了,你堂哥……他知道了。” 韩恕一懵了:“堂哥?他是怎么知道的?” 楚夏沮丧地说:“我也不清楚,会不会跟你相熟的守卫走漏了风声?可是,就算咱们瞒着他,也只是跟一个小女孩儿出去玩而已,你堂哥怎么那么生气?” 韩恕一心里咯噔了一下,着急地问:“堂哥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就让我马上回去。我跟他说,我就是跟你带着一个小妹妹吃顿饭,在外面玩一会儿。他却跟吃了枪药一样,让我立刻回家,吓得司机直哆嗦。”楚夏看着防弹玻璃窗,不解地问:“你说,他这是怎么了?” 韩恕一心里发沉,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想法,像走马灯一样,最后定格在他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个念头上。他忽然感到口舌发干,浑身无力。他艰涩地说:“你先回家,没事,堂哥只是太紧张了。” 楚夏听后苦笑:“我看不像没事,这次回去,有我受的了。” 韩恕一慢慢放下电话,只觉得背脊发凉,然而韩棠的电话来得很快,跟楚夏的电话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 “你在哪儿?”韩棠问,没有起伏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在家。” “过来这边,有个人,需要你亲自过来看一下。” 叶念泽坐在自己的家里等消息,书房正对着花园。外头阳光很好,温度宜人,是一个适合出去游玩的好天气。 电话铃声响起,坐在他对面的秦川接起来,对方说了些什么,秦川放下电话,对着他摇了摇头:“人没到,被韩棠半路截了。” 叶念泽捻息手上的香烟,没什么表情:“怎么醒的?” “还不清楚,韩家老宅现在大门紧闭,消息传不出来。” “那丫头呢?” “被韩家的人带走了,我们的人晚了一步。” 叶念泽看着桌上的镇纸没说话。 秦川说:“她可能会把我们供出来,阿泽,怎么办?” 叶念泽低头想了想:“让人盯着韩家的动静,先别妄动,看看再说。” 见秦川一脸担忧的模样,叶念泽笑了笑说:“醒就醒了,就算他知道是我们干的,现在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同时得罪我们跟文家,他玩不起。” 秦川看了他一眼,知道此刻多说无益,可还是忍不住:“韩棠会不会拿那小丫头出气?” 叶念泽向后靠着椅背,长腿搭在桌上,吊儿郎当地说:“怎么出气啊?他们韩家向来标榜自己是江湖正统,凡事有规有矩,至今还守着民国那老一套,不干淫*女的事,就算出气,也会让她死得干净。” 秦川盯着他:“如果你不找她,也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叶念泽冷笑,瞧了一眼桌上的照片:“关我什么事?她拿了我三十万,敢见钱眼开,就该想到后果,谁的钱,都不是白赚的。” 韩恕一开车来到韩家老宅,大门紧闭,他打了个电话,守卫才放行,一路感受到与以往不同的紧张气氛。下车之后,有人直接将他引到正房西侧的会议室。 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紧张中带着焦灼,他不希望自己在这个地方看到那个人。可是等他推开大门,之前的希望彻底落了空。谷雨站在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中间,绞着双手,脸色惨白,眼神无措,像一只被扔在狼群中的小绵羊,可怜极了。他甚至看到她在发抖。 韩恕一感觉自己的脑子“嗡”地一声炸了。他见他堂哥坐在那儿,脸阴沉得几乎能滴出墨来,冷眼瞧着谷雨,好像要在她的小身板上瞪出两个窟窿。 他赶紧走过去,把谷雨拉到身后,直面韩棠,哀求道:“哥,先问清楚再说,事情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别吓着小姑娘。” 看着恕一紧张的表情,韩棠被他气笑了,他站起来,绕过书桌,指着谷雨:“我吓着她?你自己问问,她都干了什么?” 韩恕一回头看着谷雨,只见小姑娘低着头,细白的手指搓着衣角,小声说:“有人给我钱,让我把韩先生的女人约出来。” 虽然已经料到这事跟她脱不了关系,可听到眼前的小人亲口承认,韩恕一依然觉得不可思议,沙哑着问:“谁让你这么做的?” 谷雨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找我的人没告诉我他们是谁。只对我说,我提供时间地点,到时候出来露个面就行,只要她能出现,我就能拿到钱。” 韩恕一无比震惊地看着她,强迫自己稳了稳心神,问道:“他们说没说,约她出来要做什么?” 谷雨看了他一眼:“没说。” “谷雨,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不对的?” 谷雨点点头:“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他觉得自己有点呼吸不顺。 “我需要钱,他们答应给我三百万。” 韩恕一无言以对,这次是真的无言以对,他甚至不敢看他堂哥的脸,因为韩棠的脸上一定写着“我说什么来着”这六个大字。他深吸几口气,觉得有几个问题,他需要问清楚:“你不知道那些人是谁,就相信他们会给你钱?” 谷雨抬头看着他:“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坐着很漂亮的车,穿得也不错,而且……他们预付了三十万给我。” “支票?”韩恕一想,如果能拿到那张支票,或许会追查到它的来源。 谷雨摇了摇头:“是现金,我放在家里。” 他深深地看着她,似乎在揣摩她话里的真假。 谷雨抬起脸,认真地说:“我没骗你,钱还在我家里,你可以去查。” 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最后终于放弃,转身面对韩棠,低声说:“哥,小女孩儿,给她一次机会吧,她再也不敢了。” 韩棠好笑地看着他:“为了三百万就把你卖了,卖完还知道跟对方要预付金,你跟我说说,她哪里像是个小女孩儿?” 韩恕一只觉得脑门上一阵冷一阵热,不知道该怎么替她圆回去,只得说:“她有病,你听她刚才说的话和现在的样子,像一个正常人的行为吗?” 韩棠一百个不信,冷眼盯着他:“你不是说她智商正常吗?” 韩恕一看了一眼谷雨,小姑娘也在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害怕,只有茫然。他说:“她智商是正常,但理解力跟正常人有偏差,不能拿她当正常人看待。” 韩棠冷笑:“你在逗我,是不是?” 他低头,几乎哀求:“哥,她真的有病,她的脑回路跟咱们不一样。她也是被人利用了,我们一帮大男人,总不能难为一个小姑娘。再说,小夏也没……” 他的话还没说完,韩棠就直接打断了他,对底下的人说:“都出去!” 等下面的人都撤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一家之主这时才勃然大怒,反手一挥,打翻了桌上的笔筒,吓得谷雨浑身一颤。 她明白了,韩棠之前克制,完全是给他堂弟面子。 韩棠指着韩恕一的鼻子,冷声道:“等出事还来得及吗?我有没有提醒你,别再管顾家的事儿?你就跟着了魔一样!上次是这样,这次还是这样,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你是不是傻?!” 韩恕一自知理亏,更明白这次犯下的错误几乎不可饶恕,如果不是韩棠半路把人截了,一旦对方的目的达成,让楚夏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他们根本就没有把握还能再把她找回来。 那是他堂哥守护了整整三年,放在心尖上的女人。那是与他朝夕相对了三年,让他真心敬佩的女人。如果她就这么没了,就算韩棠不计较,他都没法原谅自己。 韩恕一低眉顺目地不敢回话。谷雨想说点什么,看了看韩棠的样子,觉得这人实在不好惹,而她是一个知道趋吉避凶的姑娘,就更不敢吭声。 韩棠胸口起伏,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平复情绪,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谷雨——小姑娘怯生生地站在那儿,搓着衣角,单薄的身体,小小的脸,像只待宰羔羊。 如果是顾立夏那样的女人,他还能狠下心处理,可是眼前这小姑娘,怎么看都是一个孩子,难道他真要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他深呼吸了一下,对韩恕一说:“先把她带走!其他以后再说。” 只让把人带走,没说追究,也没说不追究。韩恕一心里没谱,想给谷雨求情,韩棠挥了挥手,疾言厉色地说:“趁我没改变主意之前,带她走!” 韩恕一不敢多言,现在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拉起发呆的谷雨,退了出去,没忘关上门。 等人都走净了,韩棠心里的火却越烧越旺,几乎无法排解,他生恕一的气,也生自己的气,跟文家对峙了这么多年,依然没有办法让她彻底脱离危险。想起刚才的凶险,仍是心惊。他一脚踢飞椅子,狠狠骂道:“妈的!无孔不入!” 韩恕一拉着谷雨走到外面,一路畅通无阻,快到大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住,转身看着谷雨,怒火中烧:“你有毛病,是不是?小夏跟你无冤无仇,你害她干什么?” 谷雨垂着眼,看着被他捏红的手臂,轻轻说了声:“对不起。” 韩恕一几乎想仰天大笑,真是应了那句话——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吗?何况她的道歉,无论从表情还是从语气,都毫无诚意。他发现自己真是活该:一个顾立夏,一个顾谷雨,他是真心想帮助这两个“无辜”的女孩子,她们却一个接着一个,把他当傻子耍。 他冷冰冰地看着谷雨,质问道:“我有没有告诉你,她为什么不能离开韩家?” “有。”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有。” “那我有没有告诉你,如果让文家人带走她,她会落得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有。”谷雨仰脸看着他:“这些,你那天晚上都说过。” 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因为在谷雨的脸上,他完全看不到内疚或后悔的表情。她说得那样理所当然,仿佛她的所作所为,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就算她脑子里少一根筋,就算她的病让她的想法与众不同,但是……这也太过分了! “你需要钱,为什么不跟我说?” 谷雨低着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跟你说了,你不借给我。” 韩恕一想起那三十万,总算是明白了,这丫头不但少根筋,居连节操都没有。 “你说我帮过你,你以后会报答我,原来,你就是这样报答我。” 听到他的指控,谷雨只是低着头,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谷雨的这副模样,让他觉得连生气都没有意义。 “我真后悔,那天一时嘴快,跟你说了那些事,我以为你只是一个小女孩,看来是我错了。”他摇了摇头,看着她头发上的光圈:“谷雨,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收买你的人是谁?” 谷雨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信誓旦旦地说:“我真的不知道。” 他沉默了两秒钟,指着门口说:“门在那儿,你自己走吧,你跟你姐姐,我以后不想再见到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韩恕一回到院子,一个人坐在花园的凉伞下,千思万想,怎么都不是个滋味。从守卫那儿要来一包香烟,他捏在手上把玩,烟是好烟,想抽烟的人也很失意,只是依然勾不起他抽烟的欲望。 韩恕一很少抽烟,因为韩棠一口烟都不沾,而他从小就崇拜这个堂哥,以他为榜样,所以脱离了年轻时对尼古丁的好奇,这种东西他就没再碰过。可是在这会儿,他忽然很想吸上一口。他将香烟拆包,抽出一根,衔在嘴上,忽然想起来,刚才忘了要火,又将香烟从嘴上拿下来,心里一阵苦涩。 他低下头,揉了揉脸,一种无法言语的失落感油然而生。他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隐隐地在问:我对你就那么不重要吗?你说卖就卖了? 整整一下午,叶念泽在自己的书房里没出门,低眉敛目,心事重重。 秦川只看着他,不说话。他知道叶念泽在担忧什么——这件事失败了不可怕,不知道为什么会失败,才最可怕。这件事会暴露,简单点想,最大的可能性无非就是两个:要么是叶家这边出了内鬼,要么就是韩家那边有人洞悉了先机。 叶家这边出内鬼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知道详情的人,除了叶念泽和秦川,根本别无他人。叶念泽当然不会出卖自己,至于秦川,用叶念泽的话说: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忠诚,除此之外,一无是处。所以秦川明白,叶大少爷就算怀疑家里的猫,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那么是韩家有人洞悉了先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问题就来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从哪里看出了端倪? 叶念泽生性多疑,他不会允许有自己无法把握的暗角存在,他可以不出手,却不能不知情,如果不弄清楚,他怎么都不会安心。秦川知道这大少爷的脾性,所以整整一下午,他一直盯着电话,等守在韩家附近的人传消息回来。 终于,电话响了。 秦川听完之后,对叶念泽说:“顾谷雨已经离开了韩家,自己一个人走的。” 叶念泽点了点头,随手拨弄了一下桌上的水晶镇纸,并不吃惊。 “派人把她叫回来问一下?” 叶念泽摇头:“先不要动。” “为什么?” 叶念泽笑了一声:“如果我是韩棠,就会派人盯着她,看她跟什么人接触。现在把她弄回来,岂不是不打自招?我们不动,无论她说了什么,都是片面之词。” 秦川心领神会,想了想,又问:“既然这样,我们在等什么?” “等韩家老宅里面的人,传消息出来。”叶念泽看了眼手表:“应该差不多了。” 就在这时,桌上的手机响了。秦川拿起手机,一边听,一边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时不时点头,跟对方应和几句。几分钟之后,他放下电话,对叶念泽说:“他说,顾谷雨什么都没说。” 叶念泽放下手中的麒麟镇纸,略略吃惊:“什么意思?” 秦川耸肩:“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那丫头全都揽在自己身上,什么都没说。韩棠逼问她,她一口咬定自己不认识对方,为了钱就把韩恕一卖了,跟对方拿了预付款,并不清楚他们的身份。” 叶念泽沉默了片刻,又问:“韩棠相信?” 秦川说:“韩棠不信,但她说话奇奇怪怪,就像个小孩子,完全不知道害怕。问她那些人长什么样,她也说不清楚。韩恕一说她脑子有病,不懂事,极力保她。韩棠可能是看问不出什么,就让她走了。” 叶念泽低头想了想,玩味一笑:“有意思。” 秦川却有点糊涂:“那小丫头到底在想什么?这么大的事,她居然自己一个人扛了,难道她真的有病?真的不记得我们?” 叶念泽看着他说:“你觉得可能吗?你那天见她像是脑子不清楚的样子吗?” 秦川回忆了一下那天的细节,老实地回道:“不像。可是她为什么要袒护你?根本没理由啊。” 叶念泽靠着椅背,揉了揉鼻梁,好像在思索什么。 秦川心里没底,忍不住问:“我们现在怎么做?” 叶念泽睁开眼睛,淡淡地说:“那丫头的事先放一放,不要去接触她,也不要动她。韩棠不会就这样算了,八成是在利用她放饵,现在谁沉不住气,谁就输了。” 秦川点头,对底下的人一个个吩咐下去。处理完之后,他想了想,问正在喝茶的叶念泽:“你觉得,那丫头是不是料到了你现在的反应?她越是什么都不说,你就越是不能动她。如果她跟韩棠供出了你,有韩恕一护着,韩棠或许会放过她,但你绝对不会饶了她!与其这样,倒不如闭口不言,你为了避嫌,反而什么都不会做。” 叶念泽端起茶杯“哼”了一声,轻飘飘地说:“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还能想到这一层?我还真不信。” ------------ 第七章 虎落平阳被犬欺 那天之后,韩恕一没再见过谷雨,韩棠也没再提这件事,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韩棠越是这样,韩恕一心里就越是过不去。惴惴不安了几日,到底是忍不住,主动为自己的鲁莽和愚蠢,再次向他堂哥“忏悔”。 韩棠听过之后,叹道:“算了,小夏说得对,你像我。” 韩恕一不由地一愣。韩棠继续说:“这几天我一直派人盯着顾谷雨,没发现她跟任何人联系,也没有人联系她,背后的人很沉得住气。” 韩恕一说:“这不像是文家的做法,如果是他们做的,根本不会顾忌我们,反正两家早已撕破了脸。” 韩棠点头:“中间一定有人在做掮客。” “敢这样做的人不多,可真要一个一个排查起来,也要费一番功夫。” 韩棠看着他,道:“恕一,顾谷雨是不是真的有病?你说实话。” 韩恕一沉默了片刻,回道:“她真的有病,行为处事、思维逻辑就像一个小孩子。那天我也问过她,她说她真的不知道那些人的身份。如果你不放心,我叫她回来,请专业人士过来做一份拼图,或许能还原那些人的样子。” 韩棠笑了一声,将笔扔在桌上:“如果她有心隐瞒,怎么会把那些人真实的样貌告诉你?如果背后的人早有预谋,做事的人只怕早就跑了,怎么会等着你去找?我放过她,不是因为我相信她,也不是因为她有病,只有两个原因,一,小夏没事;二,我给你面子。” 韩恕一没敢吭声,韩棠继续说:“我不是警察,做事不需要证据,她说的是不是实话,她自己心里清楚。你记着,这样的事,我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明白吗?” 韩恕一点头:“我明白。” 韩棠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安慰道:“过去的事就算了,也不用一直记着。有空回老宅吃顿饭,小夏念叨你好几天了。那丫头一直担心自己连累了你,我已经告诉她了,让我们兄弟阋墙,她还没这个本事,可她还是不放心。” 韩恕一无奈地笑了笑,有点内疚地说:“是我差点害了她,哪关她的事?” 韩棠说:“她哪里知道这些事?我也不会讲给她听。” 韩恕一长叹一声,内疚地说:“如果她这次真的出了事,让我死一万次都不够。” 韩棠端详了他半晌,笑了一声:“韩恕一,你有多少条命?死一次就没了。以后别跟我说这种话,你跟她,都是我的亲人,对我一样重要,谁都不能出事。” 相比韩恕一连日来的惭愧内疚,叶念泽倒是潇洒得多,他知道韩棠不会就这样算了,不把幕后黑手揪出来,他不会轻易罢休。顾谷雨就是唯一的线索,对于这次的事件,叶念泽自己心里也有疑问。 首先,这么一件不起眼的小事,有韩恕一护驾,有韩棠的女人亲自点头,韩棠是怎么知道这背后的猫腻?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其次,顾谷雨为什么没有撂他出来?反而自己一个人扛上身?她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还是她天真地以为,她什么都不说,他就会放过她这个知情者? 他想知道答案,他有一种直觉——顾谷雨就是所有问题的答案。可是他不着急,因为他知道,韩棠只会比他更着急。 事情没漏之前,叶家跟韩家依然是合作伙伴,连着开了几天的会,合作的大小细节全部敲定。 这天,叶念泽在公司加班加到很晚,忽然觉得肚子饿,想去吃个宵夜。秦川没在港岛,他也不愿意让其他人跟着,便自己开着车,跨过大桥,来到远离繁华街区之外的“明记面馆”。 他记得这家店的清汤牛腩面味道不错,也记得那个蠢妈妈和熊孩子,还记得自己在这儿丢过一颗袖扣,巧巧送给他的袖扣。想到这儿,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袖口,忽然感到一阵刺痛,如同被利刃刺穿了胸膛,血肉模糊,痛不欲生。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这种感觉。 他想起韩恕一在顾清明死后,言之灼灼的指控,血红的眼睛里充满仇恨,那时的他手握顾家两姐妹的生死,却但笑不语。 顾清明家破人亡,难道他就不是吗?一场变故,妹妹惨死,母亲病故,过了没多久,父亲也去世了。叶家位于半山的别墅,偌大的房子,曾经满室的欢声笑语,如今只剩了他一个人的形只影单。如果秦川不在,他等闲不会回去。因为直到今天,他犹记得当年惨案发生时,那阵撕心裂肺般的痛,天昏地暗。他的人生,他的未来,在那一刻仿佛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他转过脸,看着窗外阑珊的夜色。有些事早就可以停止,他却任其发生,或许在他的内心深处,总是有一个声音在说:我不快乐,你们凭什么快乐? 夜已经深了,店里人不多,老板明哥一如既往地热情好客。 叶念泽心情不佳,想打电话给秦川问他回来没有,手机都掏了出来,仔细想想,又放了回去。 吃完东西,叶念泽从面馆里走出来,夜里的风吹得人神清气爽。他举目四望,街上的人已经很少了,俗艳的霓虹灯在夜幕下闪烁,他忽然发现,这地方倒是比金融区更加鲜活可爱。他突然不想立刻回去,便低头点燃一支烟,熹微的火光在风中明灭。他用夹着烟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手机还捏在手心里,想打给谁,却无人可打。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黑影窜过,他手上一轻,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的手机居然被人抢走了。叶念泽一愣,手机里还有巧巧的照片!他脑子一热,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拔腿追了上去。 黑影逃进了阴暗的后巷,从光明进入黑暗,四周安静得可怕,多年养成的危机意识这时才逐渐回笼,叶念泽感到不对,当他转身想走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砰”地一声,后脑震荡,疼得几乎麻木。他捂着伤口不可置信地转身,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手里拿着一块手臂粗的木棒,枯瘦的面容,躁狂的眼神,如同一头绝境中的狼。他怎么忘了,那些瘾君子毒瘾发作的时候,各个都是亡命徒,根本不会在乎他是谁,大约也不知道他是谁。 叶念泽在这个男人面前缓缓地倒了下去,好像是一个栽倒的麻袋、泄气的皮球,失去意识之前,他看着后巷狭窄黑暗的天空,在心里说:完了。 这天晚上,叶念泽以为自己死定了。生死一线之际,他忽然觉得可笑,这世上有多少人恨他、怕他、看不惯他,还想弄死他,可最后,他居然死在了两个小喽啰的手里。 这大约是明天港岛最爆炸的新闻——叶氏家族的继承人叶念泽,因一次打劫,死在贫民区后巷。 好在上天还算垂怜他,那两个瘾君子抢走了他的手机和钱包,就慌不择路地逃跑了,并没有在他的脑袋上再补上一棒,也没有捅上一刀。 后脑在流血,他的意识还算清醒,却怎么都站不起来,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后巷,好像一条被遗弃在那里的野狗。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耳边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他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一张小小的脸,一双乌沉沉的大眼睛,漆黑的头发在漫天的星光下就像一朵黑色的花…… 叶念泽再次睁开眼睛时,以为自己看到了地狱。他躺在一张木架床上,四周漆黑一片,只有不远处的电脑屏幕发出幽幽的白光。电脑前坐着一个姑娘,头发漆黑,身形单薄,一身白衣,鬼气森森。 听到床上的动静,女孩儿转过脸,对着他微微侧头。黑暗中,她皮肤雪白,瞳仁湛亮,红彤彤的嘴唇微微翕张,幽幽地问:“你醒了?” 眼前的景象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他有些怔愣地看着她——顾谷雨,顾清明的妹妹。叶念泽觉得头皮发麻,这是哪里?他怎么会在这儿?她想做什么? 见他没有反应,谷雨走了过来,举起一只手在他面前摇了摇,认真地问:“你没傻吧?” 叶念泽觉得,自己真是见了鬼了。 他挥开她的手,力气很大,语气十分不友好:“我没傻,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 谷雨向后退了一步,似乎在消化他的问题。半晌后,她说:“这里是我家,你被人打晕了,我看你躺在那儿可能会死,就拜托面店的阿恒,帮我把你捡回来了。” 叶念泽忽然想笑,可是他笑不出来,摸了摸后脑,伤口被人处理过,贴了一块止血棉布,他能清醒,大约是伤得不重。 是的,她救了他,可他依然不满意:“既然发现我被人打晕了,你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送我去医院?” 谷雨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要去医院?你只是流血,又没死。报警?我以为你不喜欢警察。” 叶念泽上下打量她,直到确信,她真的是这么想的。他脑子里第一个反应是:她有病吧。 叶念泽懒得再跟她废话,四下看了一圈,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谷雨好心提醒他:“你的手机和钱包都被那两个人抢走了。” 他抬眼看着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你看到了?” 谷雨点点头,一字一句地跟他解释:“我在明记打工,你来过两次,但我都在后厨帮忙,你没看到我。今天正好夜班,回家的路上,看到你被人抢了手机,还追进了后巷,我担心你有事,就跟过去看看,果然,看到你躺在哪儿。” 谷雨指了指窗外,熟门熟路地说:“这片街区夜里很乱,不过有自己的划分。街头有柳莺在拉客,街尾是瘾君子的地盘。你下次再来,记着站在有光的地方,顶多被凤姐调戏一下,不要往小巷子里跑,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叶念泽默默地看着谷雨那两片嘴唇,忽然有种“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她在教他做事?是的,她在教他做事。他突然有种想杀她灭口的冲动。 谷雨显然不知道此人的险恶心思,见他脸色不佳,便转身从书桌上拿了一个苹果,递给他:“你要不要吃个苹果?我有两个,可以给你一个。” 叶念泽笑了一声,几乎是狞笑,一双眼睛凉凉地看着她,冲口而出:“你有病吧?” 谷雨愣了一下,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很认真地回答:“没发烧,我没病。” 这天晚上,叶家公子第二次觉得,他见了鬼了。他正想说什么,天花板上面传来一阵暧昧的声音,老房子,隔音不好,因此声音很大。叶念泽几乎可以听到女人的*,男人的喘息,还有肉体厮磨的撞击声。 “上面住的是什么人?”他问出口之后,自己都觉得可笑,这样的地方,这种声音,还能是什么人? 谷雨抬头瞧了瞧,神色平静,语气更平静:“是红姐在做生意,都这么晚了,看来今天生意不错。” 叶念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可是在这样的地方,听到这样的声音,叶大少爷只觉得一阵恶寒,恶心的感觉直冲肺腑,压都压不住。他觉得自己快吐了。 谷雨端详着他的神色,奇怪地说:“你瞧不起她?可你头上的伤,还是她帮你包好的呢。我家里什么都没有,她家里有医药箱,红姐人不错,就是命不好,她……” “行了,你不用说了。”叶念泽打断了她。他不想在一间充满霉味、又暗又潮的屋子里,听她说些莫名其妙的废话。这个鬼地方,他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谷雨看着他忙乎,等了一会儿,才说:“你别找了,那两个人把你的鞋也抢走了,我们是抬着你回来的。” 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谷雨不解地看着他,觉得这个人真是没礼貌。她救了他,没让他躺在又脏又臭的巷子里被老鼠吃掉,把他捡回家,累得一身汗,给他擦手擦脚,帮他包扎伤口,还把自己的Hello Kitty被子给他盖。他不知道感激,连个谢字都不说也就算了,居然还瞪她。谷雨有点生气,不想理他了,专心盯着电脑,做自己的功课。 叶念泽这时才感到自己的狼狈,手机没有,连鞋都没有,他怎么叫人?又怎么走出去?他坐在床上,看向地板,虽然地板又破又旧,却擦得很干净,他可以走到门口,可是外面呢?想到贫民区肮脏的街道,叶念泽有点挪不动步,他看着自己的脚一筹莫展,这辈子没这么倒霉过。 正在看新闻的谷雨,忙里偷闲地看了他一眼,好心提醒:“你不会想光着脚走吧?外面很脏的。” 他冷眼看着她,问道:“你的手机呢?” 谷雨双手一摊:“拿去修理了。” “手机还修?” 谷雨点点头,说得理所当然:“我很穷,换不起新的,都是拿到富哥那里修。他人很好,小毛病都不收我钱,就是命不好,老婆跟人跑了,女儿还……” “行,你别说了。”叶念泽揉了揉后脑的伤口,觉得自己脑仁疼。 谷雨歪着小脑袋瞧着他,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夜深人静,更深露重,为了吃碗牛腩面,脑袋被人打破了,鞋都弄丢了,家也回不去了。越想越觉得可怜,于是,她不计前嫌,为他出主意:“要么这样,天亮之后,我出去帮你打个电话,叫人过来接你,你看好不好?” 叶念泽抬起头,端详了她片刻,像手术刀一样锐利的眼神,似乎要将她的脸细细地剖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研判的目光最后落在她的手上,只有四根手指的手上,他扬唇冷笑:“顾谷雨,你脑子有病吧?你究竟是真傻,还是真忘了我是谁?这里又没旁人,你装什么?” 六年前的一切,他不相信她什么都不记得,他更不相信她不清楚她的手指为什么会少了一根。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避重就轻,欲擒故纵,装疯卖傻。她以为她是谁?她有什么目的?她到底想干什么? 谷雨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当然记得你,你是嫂子的哥哥,我们是亲戚,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不是说过了吗?” 叶念泽只是看着她,不说话。谷雨又想了想,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不是因为哥哥和嫂子的事,所以对我有意见?” 他在心里想:好,终于说到重点了。 谷雨摸了摸鼻子:“可是,那是他们的事。嫂子被坏人害死了,哥哥因为伤心过度,也跟着她去了。这是一场悲剧,大家都不想,你没理由因为他们的事就对我有想法,这样很没道理。再说,我前几天还帮过你呢。”说到这儿,谷雨停了停,对他伸出那只残缺的右手,爽快地说,“叶念泽,我不计较你威胁我、利用我的事,你也别再计较哥哥和嫂子的事了,所以,我们和解吧。” 叶念泽笑了一声,用近乎恶毒的眼神打量她,最后总结道:“我终于知道了,你不是有病,你丫就是一个白痴!” 谷雨瞬间怔住,似乎被他话里的某种东西刺痛,她向后缩了一下,就像被弹弓惊到的小鸟,陡然睁大了眼镜,扎着羽毛,可怜巴巴,一副很受打击的样子。 叶念泽淡漠地看着她,心想:装,你再接着装。 半晌之后,谷雨恢复了神色,她看着自己的脚,小声对床上的男人说:“我不是白痴,我只是有亚斯伯格症。” 秦川刚回港岛,在家里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叶念泽叫了回去,在办公室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打电话。 “老吴,你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亚斯伯格症?”叶家公子一边目光炯炯地盯着着电脑屏幕,一边对着电话问道。 电话另外一端的精神专科医生,很专业地说:“亚斯伯格症候群,简称AS,是神经发展障碍的一种,可以将它归类为孤独谱系障碍中的一类,因为是奥地利的精神病专家汉斯•亚斯伯格在临床中发现的,才以此为名,这种病……” 叶念泽听得头晕,没好气地打断:“医生,你能不能说人话?” 然而,精神科医生也是有脾气的:“叶先生,我说的就是人话。” “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简单跟我说说,别扯那些专业术语?” “叶先生,我说的没有一句是艰深的专业术语。” “好,那就麻烦您,给我简单解释下那些不算艰深的专业术语,谢谢。” 老吴收了收脾气,直接道:“自闭症你应该听说过,简单来说,亚斯伯格症就是一种没有智能障碍和语言障碍的自闭症。这个病最大的特征是社交困难,兴趣狭隘,以及对于某种行为固执重复。” 叶念泽问:“跟白痴有什么不同?” 老吴愣了一下,回道:“差别很大啊,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有这个病的人智力是正常的,有些患者甚至比正常人的智商还高呢。所谓的社交障碍,指的是他们推测他人情绪的能力很低,对事物的关注点很奇葩,还有就是——对于特定的事有特别的执着。比如:他们会反复重复一句话,或者做一件事。哪怕你已经对此表现出反感,他们也感觉不到。” 叶念泽想起那小丫头昨天晚上言行举止,没错,都对得上号。 吴医生接着说:“另外,在情绪表达的成熟度上,亚斯伯格症患者只有自身年纪的三分之二。”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叶念泽对着天花板翻了一个白眼:“你不解释,我就理解成他们的智商只有年纪的三分之二,还是白痴。” 吴医生也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叶先生,我再说一遍,人家智商是正常的,可能比你还聪明。爱因斯坦,你听说过吗?大科学家,你知道吗?有科学理据证明,他就患有亚斯伯格症。还有比尔盖茨,听说过吗?世界首富,你知道吗?” “他也有这病?” “哦,他没有,不过有人说他有。” 候在一边的秦川没忍住,闷笑一声,被叶念泽狠狠一眼瞪了回去。 “好,我不跟你抬杠,你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情绪表达的成熟度只有自身年纪的三分之二?” 老吴深吸一口气:“意思就是,如果患者的年纪是二十来岁,那么他们说话的方式,可能就像十几岁的小孩子。不过,这个可以通过后天训练来改善,我见过很多患者,说话表达跟正常人几乎一样,嗯,只差那么一点点。” 叶念泽点了点头:“那就是说,还是个白痴。” 老吴十分不解:“我说叶大少爷,你今天怎么就跟白痴较上劲了?你知道吗?亚斯伯格症的患者很可怜的,新生儿的患病率是千分之七。有这种病的人跟孤独症患者不一样,孤独症的患者不渴望社交,他们渴望;跟普通的自闭症患者也不一样,因为他们什么都懂,你的恶意和蔑视,他们感觉得到,只是没法说出来。” 叶念泽冷笑:“也就是说,还不如白痴。” 老吴这次真的生气了,“叶念泽,你丫有病吧,你这是歧视,你知道吗?记得回来复诊,白痴!” 叶念泽挂断了电话,问坐在对面正极力忍笑的秦川:“他是不是忘了他现在的诊所还是我帮他开的?骂我白痴,信不信我一把火烧了它!” 秦川握拳在嘴边,勉强压住一阵强过一阵的笑意:“可能,他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了吧。” “你很开心,是不是?” “还好……”秦川收起笑意,正色道:“话说回来,你怎么想起来问老吴这个?” “遇到个小白痴,她说自己有这个病。” “谁?” 叶念泽点了根烟,没什么表情地说:“顾谷雨。” 秦川愣了一下,疑惑道:“你不是说,未免韩家生疑,最近先不要接触她吗?” 叶念泽瞪他:“你以为我愿意?” 叶念泽将自己“为了吃口牛腩面在后巷遇袭,又被谷雨捡回家”的事,三言两语跟秦川讲了一遍,表情很克制,语气很淡漠,可纵然如此,秦川也听出了他的咬牙切齿。 秦川挺理解叶念泽的心路历程,这事儿搁谁都不痛快——为了一口吃的,脑袋被人砸了,连鞋都丢了。最可气的是,整个过程还被一个小丫头看到了,如果谷雨是个大嘴巴,出去宣传一下,叶家公子从此在黑白两道,颜面无存。以这位少爷的性格,没手起刀落,杀人灭口,已经用了生平最大的克制,他懂。 可有一点秦川觉得奇怪:“她有亚斯伯格症,可是她又没惹你,人家也算救了你,你为什么总骂她白痴?” “因为,她就是个白痴。” 秦川哭笑不得:“她哪里白痴?你总得有个理由啊。” 叶念泽夹着烟看了他一眼:“我们之前不是一直在查,究竟是谁泄露消息给韩棠?” “这事跟她有关?” “是她自己找人放消息给韩棠,昨天晚上她亲口说的。” 秦川有点惊讶:“不可能吧,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叶念泽双手一摊:“完全没好处,可她就是做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仔细跟我说说。” 叶念泽沉着脸没说话,脑子里浮现出谷雨跟他谈起那件事的情景。 那时的他坐她的床上,后脑勺还贴着胶布,脑门的青筋一跳一跳地疼,用非常轻蔑的眼神瞧着眼前的女孩,冷笑着:“你什么时候帮过我?” 谷雨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膝盖,很有耐心地向他解释:“就是上一次,你们让我把韩棠的女人骗出来的那一次。” 他嗤之以鼻地说道:“我只知道,你事情没办成,还拿了我三十万定金。” 谷雨歪着小脑袋,说:“那笔钱我会还给你的,不过暂时还不行,我要用它做本金,我才能赎回我们家的房子。至于那件事……”她顿了顿,用手压了压自己的厚刘海,“我是故意没办成的。出发之前,我让楼下水果店的小明,到几条街之外的公共电话亭,给韩棠打了个电话,提醒他,他的女人有危险。” 叶念泽惊讶地看着她:“你哪来韩棠的号码?” “跟韩恕一吃饭的时候,从他手机里翻出来的。”谷雨动了动自己十个像小葡萄一样的脚趾:“趁他去洗手间的时候。” “一个小孩子的话,你确定韩棠会信?” “他那么爱她,就算不信,他也会及时阻止。” 叶念泽微微眯起眼睛,用质疑的眼神望着她:“你想跟韩家报信,直接跟韩恕一说不就得了,何必绕这么大个弯?” 谷雨本来在看新闻,听到这话,扭过脸瞧着他:“如果我直接跟韩恕一说,你是想我兜你出来,还是不兜你出来?现在这样挺好的,没破坏你跟韩家的关系,你们可以继续合作,又不会伤害韩恕一的小嫂子,皆大欢喜。”谷雨突然沉默了下来,撇了撇嘴,“就是让韩恕一误会我了,他以为我真的出卖他,很生我的气,不过……这个暂时忽略不计,以后我再想办法跟他解释。” 叶念泽简直哭笑不得:“你以为,你故意搅黄了这件事,我就会放过你?” 她微微皱着鼻子:“至少短时间内,你不会动我。我哥说过,你这个人哪点都好,就是生性多疑,心里弯弯绕绕太多了。所以情况没搞清楚之前,你一定会先留着我,我说的没错吧?” 是的,她说对了。她现在能活生生地坐在那儿,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谷雨有点小得意,然而叶公子再次冷笑,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嫌恶:“你是不是真的以为,这件事会就这样算了?” 谷雨警惕地看着他:“那你想怎么样?” 叶念泽说:“我想杀你灭口。” 谷雨向后缩了一下,委屈地说:“为什么?我又不会出卖你,如果真的想,就不会牺牲自己替你隐瞒了。再说,你应该感谢我及时阻止了你,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叶念泽终于笑了出来:“敢这样说,你凭什么?” 谷雨转过身,在键盘上敲了几下,盯着电脑屏幕,脸上的表情很笃定:“就凭有些事我知道,而你不知道。” 叶念泽皱眉看着她,心里想着,她敢胡说八道,他就一巴掌拍死她! 然而,他听到谷雨说:“叶念泽,你想把那个女人送给文家卖人情,但你想过没有,文家为什么一定要她?” 秦川看着叶念泽,说:“我们办事之前,的确是不知道文家主母为什么要这个女人,然而顾谷雨却知道。” 叶念泽捻息香烟,淡淡地说:“是的,问题就出在文家那位太子爷身上。” 那天晚上,谷雨对叶念泽说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文家的太子爷受重伤进了医院,这个消息一直被文家隐瞒得很深,只有韩家两兄弟知道一些内情。可是,韩恕一跟谷雨聊天的时候,却无意之间,将这个消息说漏了嘴。 原来,文家的那位少爷很爱被韩棠藏起来的楚夏,她离开后,多年来一直为了她茶饭不思,神思恍惚。文家主母要她,是为了唤回儿子的心。可那个女人韩棠也喜欢,他不愿意放她走,一直藏着不给。 直到那位太子爷出了事,文家主母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依然对这件事不依不饶,一定要把她弄回去。可这样一来,韩棠就更不敢给:一来,他舍不得;二来,他担心文家主母把文昭的事迁怒在她身上,弄残她,甚至弄死她。 谷雨还特意强调,那位太子爷伤得很重,是非常惨烈的车祸,全身大面积烧伤,一条腿截肢,完全没有复原的可能。 秦川点头:“如果真是这样,那很多事就合情合理了。他们之间那些感情债、三角恋什么的,跟咱们没关系。这件事的重点是——继承人出了问题。按照文家的规矩,他们的管理层会有很大的变动。” 叶念泽双手交叠在桌上:“没错,如果文家的主事人变了,我们就等于押错了宝,之前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还会赔上韩棠这个合作对象,这个买卖的确划不来。” 秦川瞧了他一眼:“你真该谢谢那个丫头,如果不是她,咱们这次就搞了个大笑话——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叶念泽冷嘲热讽地说“我谢个屁!话都让她说了,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呢。” 秦川想了想:“这倒是,这么大的事,不能只听她一面之词,要不要派人去查一下?” 叶念泽向后靠着椅背,望着电脑说:“不用!那小白痴说了,如果我不相信,可以留意文氏集团的股价,就在这几天,管理层变动,股价一定会跌。” 秦川再次惊讶:“她还懂这个?” “呵,她还说自己是天才呢!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笑死我算了。” 秦川却不这样认为:“你别忘了,顾清明就是一个金融天才,他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在华尔街已经小有名气。当年有多少大公司要招揽他,如果不是为了巧巧,他不会留在叶氏。如果他妹妹学到了他的本事,这就说得通了。” 叶念泽不以为然,站起来,看着落地窗外的景色:“六年前她才多大?就凭她?” 望着叶念泽的背影,秦川纳罕:“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什么事?” “她为什么要帮你?” 叶念泽转身看着他,秦川才继续道:“你们名义上是亲戚,可六年来,彼此没有任何交集。还有,你逼死了她哥哥,还让她没了一根手指,说是血海深仇都不为过,她居然帮你……她究竟是不记得当年发生了什么?还是别有所图?” 叶念泽单手插着裤袋,想起谷雨昨天晚上对他说的话,说:“我觉得,她不是不记得,而是根本就不知道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秦川很讶异:“不知道?这怎么可能!”又低头想了想,仿若自语:“不过,如果她有那种病,也不是不可能。” 叶念泽有点烦躁地挥了挥手:“算了,别再提这个小白痴了,管她是什么原因,我懒得再想。” 秦川说:“我不相信一个人可以毫无目的,牺牲自己的名誉,来做一件对自己完全没好处,甚至很危险的事。除非她智商真的有问题,可你刚才也听老吴说了,亚斯伯格症患者不是白痴。”他望着落地窗前的叶念泽,若有所思:“阿泽,这丫头心里明白得很,在她第一次见到你,你对她提出那个要求的时候,她就想好了要怎么做。” 叶念泽不以为然:“她明白什么?三两句话就能解决的事,她偏要绕这么大一个弯。” “她当时提醒你,你也不会信;彻底断了这条线,你就老实了。她可一点都不蠢,相反,韩家、叶家、文家,这么错综复杂的关系,她瞬间就捋顺清楚了。这个顾谷雨脑子非常好使,判断也很准确,结果也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叶念泽被秦川逗笑了,然而事实上,他自己也糊涂:“那你说,她到底想干什么?” 秦川盯着叶念泽上下打量。叶念泽五官深邃,眸色淡淡,窗外广厦千间,楼宇间一抹斜阳,阳光下金碧辉煌的城市,满眼的盛世繁华,仿佛都成了他的背景,仿佛只为他而生。这等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女孩子都喜欢吧。 秦川笑了笑,调侃的语气:“难道,她暗恋你?” 叶念泽愣了一下,脑海中晃过谷雨厚厚的黑头发,齐刷刷的刘海,就像一个长发版的樱桃小丸子,两道浓淡相宜的柳叶眉,一双盈盈的秋水眼,说话的方式永远是一副长不大的蠢样子,内容却每每让他心惊。 天亮之后,她出去帮他打了个电话,司机赶来接他,还给他带了一双鞋。 临走的时候,她将一张纸条递到他面前,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稚气地对他说:“这是我的电话,如果你有需要,就打给我。虽然嫂子和哥哥不在了,但我们依然是亲戚,应该互相帮助的。” 清晨的阳光照进小小的出租房,他这时才看清屋子里的一切——残旧不堪,斑驳破败,就像上个世纪老电影里才有的场景。而眼前的女孩,站在金色的晨光中,阳光在她脸上撒了一层金粉,细细碎碎,与周遭的一切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说,他们是亲戚。她说,亲戚应该互相帮助。 他在逆光中看着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接过纸条,当着她的面,一撕两半,然后指着她的鼻子,近乎恶毒地说:“别跟我提巧巧,你不配!还有,以后有多远,你就给我滚多远,别让我再看见你。” 谷雨呆呆地望着他,好像一时之间难以消化他话里的意思,长睫在阳光下忽闪,慢慢有泪光流动,她吸了吸鼻子,如同一个受了训斥的孩子,觉得委屈,却说不出话来。他的话就像刀子,让她不知所措。她抬起右手,用四根细细的手指,压了压自己的黑头发,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我又没惹你。” 叶念泽忽然愤怒,绕过她,推门出去,出门前狠狠骂了一句:“智障,跟你多说一句都是浪费时间!” 回忆在此戛然而止,叶念泽望着窗外的景色,诧异自己居然还记得。记得那小丫头当时泫然欲泣,又失望至极的表情,记得她水汪汪的眼睛,自带光圈的黑头发,在漫天的星光下,就像一朵黑色的花。 他转过身,捻息香烟,对秦川说:“这几天让公司的操盘手盯着那边的动静,如果文氏的股价真的下跌,就抄底买进。” 秦川点点头:“我去办,那这个顾谷雨……你看,是不是该照应她一下?人家小姑娘怎么说也算救了你,还向你传递了这么重要的信息。韩棠现在是拿她做饵,利用完了,难保不会秋后算账。” 叶念泽冷笑:“那个小白痴,我管她是活是死。” 谷雨把手上的盘子放在水槽里,不知怎么,忽然觉得耳根发热。她走到职员休息室,脱下手套,对着镜子揉耳朵,还是觉得热,她就拼命地揉,拼命地揉,把耳朵揉得火辣辣地疼,揉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明哥到休息室拿东西,看到谷雨站在镜子前,耷拉着头,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他走过去,竟然看到她在哭,小丫头在这儿工作了这么多年,这是她第一次哭。明哥紧张地问:“谷雨,这是怎么了?” 谷雨转过身,用袖子抹了一把脸,鼻子哭得红红的,哽咽着问:“明哥,我真的像个白痴吗?” 明哥愣住了,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谷雨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慢慢汇成小小的一片。明哥知道自己的沉默伤了她,想弥补,可他一个糙汉子,除了焖牛腩什么都不懂,不知道该说什么。肥厚的手掌停在半空中,本想拍拍她的肩膀,给她打气,可眼前的女孩仿佛是水做的,他怕自己把她拍散了。 谷雨越哭越伤心,竟然一发不可收拾,后背靠着墙壁,她慢慢滑坐在地上,双手环住自己瘦小的肩膀,仿佛回到小时候被同学欺负时的样子。 可是那个人,比那些同学更坏! 她用手背抹干眼泪,红着眼睛,用很小的声音,仿佛是说给明哥听,又像只是说给自己听:“我不是白痴,我只是有亚斯伯格症……” 接下来的几天,明哥明显感觉到谷雨有点不对劲,总是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干活也没有以前专心,人也没有之前开朗了,脸色憔悴,好像很多心事。 起初,明哥以为小丫头恋爱了,所以分心,想想也对——小韩先生那样的人物,的确是需要费点心思。可是,韩家那位少爷连着好几天没来吃东西,也没再来接谷雨,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明哥忽然懂了,原来小丫头是失恋了。他琢磨了一下,也觉得合情合理。像韩恕一那样的人,怎么会喜欢一个有缺陷的女孩儿?而谷雨虽然漂亮,但并没有漂亮到能让男人看一眼就丧失判断的地步,可能一开始会觉得新鲜吧,可是日子久了,他总会厌倦和嫌弃。 他理解韩恕一,只是替谷雨感到可惜。看着谷雨常常丢三落四,神思恍惚的样子,又忍不住在心里骂那个韩家少爷薄情寡义。 韩恕一虽然跟谷雨再也不联系,可他是个守信的人,答应了帮明哥找店铺,就不会食言。 明哥接到他的电话时,十分意外。两个人将店铺的事情说完,明哥千谢万谢,本来不想多管闲事,可最后还是忍不住说:“小韩先生,你跟谷雨是不是闹别扭了,怎么这几天都不见你来接她?” 电话那边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最近忙……” 明哥好脾气地笑:“这几天她做事恍恍惚惚的,人也瘦了,脸颊也凹陷下去了,估计是在想你。您别怪我多嘴,这丫头不傻,只是说话做事跟咱们不一样,像个小孩子。她如果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您别介意。我敢保证,她虽然有缺陷,但跟那些贪钱的女人不一样,绝对没有坏心眼儿。她在我这儿工作了这么久,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韩恕一无奈地笑笑,跟明哥又客套了几句,挂断了电话。 快到六月了,阳光炙热,万物蛰伏,连风都变得慵懒,时光仿佛静止。韩家老宅的庭院有两棵高大的影树,殷红的树叶就像火焰,噼里啪啦一路烧到天上去,连云彩都被染红了。 韩恕一站在韩家老宅的书房,看着树叶泛出的点点碎光,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眼睛发酸。其实他曾经想过,要把谷雨带回来给他堂哥看看的。没有任何目的,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甚至都没仔细想过对她到底是什么感情,只是单纯地想告诉这位最重要的亲人——这个女孩子,他想照顾她一生一世。 他相信她没有坏心眼儿,她只是不懂,或许,她也没太把他放在心上,“出卖”他的时候,才会那么容易。想到这儿,韩恕一忽然觉得难过。 身后的门开了,韩棠大步走进来,看到他堂弟站在窗边,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好看吗?” 还在神游的人,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好看。” “嗯,我也觉得好看,那你觉得是后背好看,还是肩膀好看?” 韩恕一蓦然回神,没太懂韩棠的意思,眯起眼睛,又仔细瞧了瞧后院的风景,然后……他的嘴张成了O型,结结巴巴地说:“她……她怎么在下面?还穿得那么少?” 刚才没留神,这会儿才瞧见。透过层层树叶,只见穿着比基尼的楚夏姑娘,正趴在白色的躺椅上,整个后背和长腿都暴露在大太阳底下,身上的防晒油泛着淡淡的亚光,线条婉转,曲线玲珑,像条栖息在沙滩上的美人鱼,十分诱人。 韩棠瞥了他一眼:“她最近迷上美黑,说想要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今天一直在下面晒太阳,我都不让人到后院去。” “美黑?就她那肤色,能晒黑吗?”韩恕一摸着下巴说。 “不能,没几天就会白回来,她就爱瞎折腾。” 韩恕一纯粹从欣赏角度,叹道:“不过,这爱运动的姑娘,线条就是好,啧啧,看着就像件艺术品。” “嗯,我也觉得挺好。所以,你是想继续看?还是过来跟我开会?还是让我把你扔下去?” 韩恕一尴尬地笑:“开会,开会……” 韩棠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那就过来坐吧,别在窗边站着,我看着眼晕。” 韩恕一刚坐下,韩棠就扔了个*过来:“最近见过顾谷雨吗?” 他一时来不及反应,当即愣在那儿,过了一会儿才说:“没见过,她怎么了?” “派去盯着她的人说,她前几天见过叶念泽。” “你怀疑那个幕后黑手是叶念泽?” 韩棠摇头:“不能确定。派去的人说,不是叶家人主动找她,是叶念泽在她家附近的后巷遇袭,她救了他,还把他带回家里,他第二天早上才走。我觉得奇怪,她居然会救他,而不是趁机踩他一脚,她不恨他吗?” 韩恕一怔忪片刻,摇了摇头:“她根本就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哥,我跟你说过,她有病。” 韩棠凝目看着他,仿佛在揣摩他话里的真假,半晌之后,他说:“我这次相信你说的,因为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救一个曾经用那么残忍的手段伤害过她的人,虽然不是他亲自动手。” 韩棠揉了揉太阳穴,有点疲倦地说:“我已经把人撤回来了,再跟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或许对方早就察觉了我们放她回去的动机。至于那个顾谷雨……” “哥,她只是个小女孩儿,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见她,绝对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韩恕一信誓旦旦地保证。 韩棠盯着他,目光深邃冷静。 韩恕一觉得自己就像没完成作业,被老师抓了个正着的小学生,从头发丝麻到脚心,瞬间没了底气。 韩棠看了他有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随意道:“小夏总说我太严厉,让我说话做事给别人留个余地。她不是我们圈子里的人,就算经历过再多的险恶,她也不愿意去相信,有些人的软弱不过是假象,你永远无法知道,他们背后藏着多么险恶的用心。” 韩恕一没敢说话,心里七上八下。韩棠继续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拿她怎么样。但是,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对待那些出卖过你的人,你该明白什么叫‘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韩恕一默默地点了点头,他还能说什么?谷雨已经触到了韩棠的底线,他之所以能网开一面,只能说是她的病救了她。 韩棠说:“还有一件事,文氏集团已经发出内部调动的通知,他们高层大换血,今天一开盘,文氏的股价……就一路狂跌。” 韩恕一愣了一下,旋即说:“没想到文家人这么现实,文昭出事也没多久,他们就急着改朝换代。” 韩棠说:“商场如战场,亲父子都能反目,没什么不可能。但不管怎么样,文家的封杀会慢慢解除,我们终于要熬出头了。” ------------ 第八章 终归是内疚吧 叶念泽看着电脑屏幕,今天一开盘,文氏的股价又跌了几个价位,连续几天都跌停板。财经新闻连番报道,当初跟风高位买入的人被深度套牢,股民怨声载道。股市向来跟红顶白,几个庄家已经摩拳擦掌,对着这盘肥肉虎视眈眈。 叶念泽单手拄着下巴,看着眼前的局面,面上风平浪静,底下暗潮汹涌。 都被那个小白痴说中了——文家的太子爷重伤,文氏集团领导层洗牌重组,家族内斗,股价大跌,这一连串的反应就像多米诺骨牌,各种问题纷至沓来,曾经财大气粗的文氏一族乱成一盘散沙,那位太子爷的母亲自顾不暇,哪里有时间和精力继续跟韩棠撕扯? 如果谷雨没破坏掉他的计划,他这次等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投机取巧,自以为得意,最后却是两边不讨好。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的确应该谢谢她。 叶念泽手里拿着笔,眼睛盯着屏幕,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她坐在那台破电脑前,细细的胳膊抱着膝盖,嫩嫩的脚趾就像十颗小葡萄,摇头晃脑地同他分析局势,十个脚趾还翘啊翘的。从头到脚的孩子气,就像从卡通片里走出来的,让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比起那些一笑倾城的大美人,她的长相没有特别出众,但皮肤白皙,五官柔和,就像一块温润的羊脂玉,说不出的妥帖适度。他临走的时候,对她说了很难听的话,小丫头的表情很受伤,水汪汪的眼睛里含着泪,泪珠好像转两圈就要掉了…… 秦川推门进来,发现叶念泽正对着电脑神游,连自己进来他都没发觉。 “想什么呢?”秦川问。 叶念泽回神,淡淡地说:“没什么。吩咐下去了?” “吩咐下去了,公司的操盘手会盯着盘面,到了你说的那个价位会大笔买入。不过,你就不担心文氏的股价还会跌?” 叶念泽点燃一根香烟,深吸一口:“不会跌得更深了,文氏家大业大,资金雄厚,如今的混乱只是暂时的。而且顾清明说过,你永远不可能在最低点买入,在最高点卖出,玩股票最忌贪心,要懂得见好就收。” 秦川觉得奇怪:“他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我怎么不记得?” “他对他妹妹说的,你当然不记得。” 秦川愣了愣:“顾谷雨?你什么时候又见过她?” 叶念泽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没再见过,是她那天晚上对我说的。那小白痴还说,我们应该跟韩家合作,这也是他哥哥一直以来的心愿。说到这儿,我倒是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小白痴说,她哥哥曾经留下一份计划书。” 秦川忖度片刻,有点担忧地说:“六年前,公司还没有进入正轨,我们做的并不是全都能见光的生意,会不会在顾清明那儿留下了什么证据?” 叶念泽否定:“没这个可能。顾清明对那些事只是知道,他从没参与,手上不会有任何东西。我只是好奇,他当年对公司的未来有什么样的规划?” 秦川说:“如果他没死,公司现在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 叶念泽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如果巧巧没死,我的人生也应该是另外一个样子,你的人生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秦川默默地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川,别再跟我讲这些,这世上没有如果,只有因果。”叶念泽夹着香烟的手揉了揉太阳穴,咳嗽了一声,喝了口水压住,道:“我最近精神不太好,公司的业务你多盯着点,底下的兄弟也多加以管束,别太心软,在这方面,你应该多学学韩棠。以后我要是有个好歹,这烂摊子就交给你了,反正,你也盼了很久了。” 秦川笑着骂了一句:“又胡说八道!你以后少抽点烟,少喝点酒,少碰女人,你能活一万年。” 叶念泽捻息香烟,笑了笑,“是啊,好人不长命,祸害遗万年。” 秦川看他脸色确实不怎么好,关心地问:“最近还是头疼?” 叶念泽双手交叠在脑后,仰脸望着天花板,不紧不慢地说:“我老头的死忌快到了,最近总是梦见他小时候教训我的样子,那么粗的藤条,他说抽就抽,怎么能睡得好?” 他的话音刚落,内线电话响了。叶念泽按了接听,秘书说:“叶先生,楼下有位姓顾的小姐说想见您,可是她没有预约,您看……” 叶念泽跟秦川对视一眼,秦川以为他会让她上来,没想到,他冷冰冰地说了句:“让她走。” 秦川愣住了,看他放下电话,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赶她走?” 叶念泽瞥了他一眼:“难道我要请她上来喝杯茶?” “你都不好奇她找你究竟要做什么?” 叶念泽不耐烦地说:“我管她做什么!那小白痴奇奇怪怪,总跟我说些莫名其妙的废话。他们顾家的人,我现在一个都不想见。” 秦川上下打量他:“你之前见到那个姐姐,可没这么大反应,你是因为内疚不想见她,还是心虚不敢见她?” 叶念泽瞬间冷脸:“你什么意思?” 秦川还没说话,内线电话又响了。叶念泽没好气地接起来:“说话!” 诚然,叶念泽虽不是一个好人,却从来不是一个严厉的人。这人向来长袖善舞,轻易不动怒,动怒只会冷笑,典型的笑里藏刀,很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秘书显然受了惊,一时没缓过来,过了几秒,才磕磕巴巴地说:“叶……叶先生,她已经走了,留了一个文件袋在大堂,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一定要交给您看看。” 叶念泽有点意外,皱了皱眉头,吩咐道:“让楼下的人送上来。” 几分钟之后,秘书将一个牛皮纸做的文件袋放在叶念泽的办公桌上。在秦川好奇的目光下,叶念泽打开文件袋,里面是一叠纸,第一页用碳素笔写着三个扭扭歪歪的大字:计划书。 叶念泽愣住了,秦川探过头来瞧了瞧:“计划书?顾清明六年前做的那份?” 叶念泽面无表情地拿起来,翻了几页,又扔在桌上:“不是顾清明,他的字哪有这么丑!” 秦川说:“说不定内容一样呢,可能是那小丫头自己抄了一遍。” “那小白痴说,那份计划书她只看过一遍,后来搬家的时候就弄丢了。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难道她能像冯衡一样过目不忘?” 秦川叹气:“你先看看再说啊,反正人家小姑娘都给你送来了。你若不好奇,也不会让底下的人拿上来了。” 叶念泽想想也对,拿起那叠纸,认真地翻了几页。 几分钟之后,秦川捺不住性子问:“怎么样?” 叶念泽将那叠纸拿到眼前,双手一撕,纸片纷纷飘落,冷冷地说了句:“全是垃圾!” 秦川看着满地的纸屑,脸上一片茫然:“顾清明会做一份垃圾出来?” “根本不是他做的计划书,这小白痴不知道从哪儿西拼八凑弄来一份,全是狗屁不通的东西!” 秦川看着叶念泽:“她耍你?” 叶念泽瞪了他一眼,等于是默认了。 秦川觉得奇怪:“不会吧?她不像是这么无聊的人。”一时好奇,便从地上捡起了那些纸片,一张张拼好。拼完之后,他也笑了,“这都是什么?财经新闻,军事政治,连名人的娱乐八卦都有……” 这就是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油然而生,叶念泽愤愤道:“早就跟你说了,她就是一个神经病!” 就在这时,内线电话又响了,叶念泽不耐烦地按了接听:“又有什么事?” 秘书的声音很迟疑:“叶先生,刚才那位顾小姐又回来了。她说,她放错了文件。您手上那份东西是她的。而您想要的东西,还在她那里,她想跟您换回来……” 叶念泽咬牙,一股莫名的怒意自胸口涌起,骂人的话几乎就要破口而出。幸亏秦川眼疾手快,抢过电话说:“你告诉下面的接待员,让那位顾小姐等一会儿。” 秦川放下电话,叶念泽盯着他:“你干什么?” 秦川将桌子上的纸片整理好,放回袋子里:“你大少爷撕了人家的东西,又想要人家哥哥的计划书,还不肯纡尊降贵去见她,我当然要去帮你善后。” 谷雨站在人来人往的写字楼大堂,脚下的大理石地面光可照人,映着她小小的面孔,她背着挎包,等得有些无聊。 秦川走出电梯,看到一个穿着背带裙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几乎跟她差不多高的大挎包,一个人溜溜达达地在大堂里走来走去,好像在遛弯儿,又好像在逛公园,浑然不觉周围诧异的目光,跟那些衣着光鲜的社会精英,显得格格不入。他双手环胸,不觉一笑。 如果他没记错,她今年应该二十二岁了,可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干净透亮,人畜无害,白白的,暖暖的;又像个糯米团子,一副很好吃的样子,让人心里涌起一股温暖的情绪。 他忽然明白,叶念泽为什么不愿意见到她了。终归是内疚吧。虽然那件事过了那么多年,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在乎,虽然他永远摆出一副“高高在上、你奈何我”的倨傲面孔,虽然在某个时间里,他可能真的忘记了这对姐妹的存在。可是,在看到谷雨的那一刻,他心里还是会不舒服,不舒服到……连想起她都觉得厌烦。或许,他不愿意面对的还有当年的腥风血雨。 想到这儿,秦川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他走过去,喊住正在到处溜达的人:“顾小姐,我是叶先生的助理,我叫秦川,我们见过。” 谷雨停住脚,抬头看着秦川端正却不失和气的脸,点点头:“是的,在叶念泽家里。” “你说,你有东西要交给叶先生?” 谷雨用力点点头,从背包里掏出一个跟之前差不多的文件袋:“是这样,我装错了,这份才是。之前那份,请你们还给我。” 两个人交换了文件袋,谷雨打开瞧了瞧,从袋子里掏出那叠碎纸,皱了皱眉,抬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很多的男人,问道:“我的资料,怎么被撕成两半了?” 秦川抱歉地笑了笑:“叶先生以为你耍他,所以……” 谷雨没说话,低头翻了翻那几页纸,不解地问:“怎么还少了一张?” 秦川凑过去看了看,解释道:“可能刚才装进去的时候落了一张吧。很重要吗?你要不要跟我上去找一找?” 谷雨摇头,扁了扁自己的两片嘴唇:“我不上去,那一张我不要了。他不想看到我,我也不想看到他。” 秦川笑了。谷雨拉了拉挎包,对他说:“那我走了,再见。” 秦川忽然叫住她:“谷雨……” 她回头:“还有事儿?”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上一次,为什么要帮他?” 谷雨奇怪地看着他:“我一共帮了他两次,两次他都不领情,你问的是哪一次?” “就是……”秦川揣摩着用词:“我们请你帮忙约韩棠的女人出来的那一次。” 谷雨明白了:“哦,原来是你们威胁我,想利用我绑架楚夏的那一次。” 秦川尴尬地笑,心想:小丫头还挺记仇。他说:“好吧,就是那一次,你为什么要帮他?” “因为我们是亲戚。再说,嫂子是那么好的人,她哥哥有事,我怎么能不管?”谷雨看着自己的脚,语气平淡。 秦川问:“就这样?” 谷雨说:“就这样。” 秦川又问:“你就不怕得罪韩恕一?” “这个倒不怕,他是好人,不会为难我。而且他们韩家也需要你们,合作是双赢,反目对彼此都不利,如果我有机会说给他听,我想他会明白。”说到这儿,谷雨搓着自己的衣角,有点地难过地说:“不过,可能没这个机会了。因为这件事我让他很失望,他不会再理我了。” 谷雨忽然觉得很泄气,抬起头,看到秦川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冲他挥挥手,交代了一句:“我该走了,再见,不用送。” 走出去好几步,她又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看,那个人居然站着没动。 她想,索性好人做到底吧,又对他说:“还有,你们不想跟韩家合作,也别再去招惹那个女人了。韩棠真的不好惹,他好凶。”想起韩棠看她的样子,小姑娘抖了抖肩膀。 秦川轻笑出声,点点头:“好,你的意思我一定转达。” 谷雨松了一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背着挎包回家了。 秦川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看着小姑娘的背影,忍俊不禁。 秦川上楼,将换回来的文件袋推到叶念泽面前。 叶念泽打开看了看,点头:“应该是这份,不过是手写的。” “顾谷雨写的?” “估计是她,字难看得像蟑螂爬一样。顾清明写得一手好字,他这个妹妹,可真是一点都没学到,这都写的什么啊,难看死了!” 就在叶公子对一个小女生的字迹无限吐槽的时候,秦川一直没说话,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那份计划书真的丢了,而她只看过一遍就能记住……难道,她真的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叶念泽嗤笑:“你信她?说不定是她自己对着原版抄的,拿过来蒙我。” “用这么迂回的方法来蒙你,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另外,我在被你撕烂的那叠资料中,发现了这个东西。”秦川将一张纸递给叶念泽。 叶念泽接过来,看了一会儿,脸上微微变色,道:“这能说明什么?”他将纸扔在桌上。 秦川奇怪地看着他:“你是不是真的不懂?这张是用虚拟软件模拟操盘的数据表,我们公司每一个操盘手在入职之前,都要经过这一层考核。你还记不记得,最好的那个人成功率是多少?只有44.8%,那已经很了不起了。可是这小丫头,她居然能达到80%以上。她真的是一个天才,一个可以预测股市风云的天才!” 秦川的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激动,然而对面的人却反应平平。 “那又怎么样?”叶念泽将那张纸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就算她不是人,是一个神,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秦川越发奇怪:“这样的人才,多少年都遇不到一个,你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 叶念泽冷笑:“我该怎么做?招揽她回来,让她为我操盘?这公司是我一手一脚打出来的,我会放心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何况,我们还有仇。” 秦川愣了愣,叹了口气:“你还是碍着当年的事,刚才我跟她聊了一会儿,我觉得……那丫头是真的不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她对你没有敌意。” 叶念泽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眼神凉凉的:“她对我没有敌意,不是她大度,是因为她有病。”他站起来,望着窗外的繁华都市,“股市就是一个修罗场,我不会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仇人手里,我不想等到她明白过来的那一天,动动手指,就能让我赔得倾家荡产。这件事不用再说了,不管她是天才,还是神话,我都不会要。” 见叶念泽如此态度决绝,秦川有点惋惜:“可惜了,那小丫头就是一块没有开发的金矿,未来有无限的可能,她自己还糊里糊涂的。” 听到这个说法,叶念泽噗嗤一声笑了,捻息香烟,说道:“别想这些有的没的,黎家老大近期就要来港,我答应给他备份大礼,就这几天,你安排一下。” 秦川皱了皱眉,瞬间变了脸色:“我前段日子听边境那边的人说,他们黎家在当地早就恶贯满盈。头几年,军队管得不严的时候,他们仗着手里有人有枪,欺压山民,将整个村子都屠了,男的杀掉,小孩卖掉,女人下场更惨。那黎家老大就是一个变态,专挑未成年的睡,年纪越小他越来劲。你还是交给别人吧,这样的人,我伺候不起。” 叶念泽看着他:“我们跟黎家合作这么久,这种事你第一天听说?你不愿意,我也不愿意,我们都不愿意。可谁让我们当年为了活下去,站稳脚跟,欠了野蛮人的钱,又欠了野蛮人的情。我又没让你逼良为娼,就是多花点钱,看有没有小妹妹愿意接。最近公司的事已经够闹腾了,别再让我分心了,行吗?” 秦川木着脸,他觉得黎家老五是个窝囊废,他心里再不满,顶多也就是为窝囊废的脑残善后。可这个黎永孝,心思深沉、阴鸷冷血,每次这位黎家老大来港,秦川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想到未来几天要跟这样的人为伍,还要任他差遣,秦川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看着眼前的叶念泽,忍不住叹了口气,对他说:“阿泽,我们这样,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这几年你是赚了不少钱,可是,钱不是这样赚的。你还记得你当年留学回来,跟我说过什么吗?而你现在做的,跟你当年的理想,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叶念泽冷着脸没说话,打开抽屉,掏出烟盒,懒洋洋地点上一根,夹着烟,忽然笑了一声:“理想?你不说,我他妈都忘了,原来我还有那么可笑的时候。” 谷雨坐在椅子上,看着狼吞虎咽的立夏,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立夏离开戒毒中心后,身无分文,居无定所,往昔的狐朋狗友根本指望不上,她有毒瘾,风评不佳,臭名昭著,男人早就对她避之不及。无路可走,只能回到这里,向谷雨求救。 那时谷雨正在店里干活,看到胭脂未施,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的立夏,几乎没认出来。 其实她们姐妹长得有七成相似,明哥第一次见到立夏,不知道她的操行,听说是谷雨的姐姐,对她十分客气。立夏说她很饿,明哥就请她在店里吃牛腩面,还特意交代了——管够。 看到对面的人终于放下筷子,打了一个饱嗝,谷雨问她:“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立夏喝了口果汁:“毒已经戒了,我想找份工作。” 谷雨看着她,“你上次从戒毒所里出来,跟我借钱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立夏握住妹妹的手,眼圈红红的:“谷雨,你再相信我一次,这次我真的戒了。你再帮我一次,好不好?” 谷雨奇怪地问:“你想我怎么帮你?” “你能不能帮我跟韩恕一说说,让我回韩家的会所上班?我保证,绝对不会再偷东西。” 谷雨摇头:“我帮不了你,我跟他已经绝交了。” 立夏愣了一下,那个“蠢”字几乎冲口而出,但为了生计,她还是控制住了,笑笑说:“那也没关系,我没地方住,你先让我搬回去,可以吗?” 谷雨本想拒绝,因为立夏太不讲卫生,把她弄回家就是一个*烦,可是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有些不忍心,想到这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就更不忍心。最后点点头:“可以,不过你要去找工作。还有,以后你得付一半的房租。” 立夏满口答应,跟着谷雨回到那间出租房。她的东西还在,被谷雨归置在一个大行李袋里。住的问题解决了,然而钱的问题依然窘迫,她想到了那个曾经帮她拉过皮条的阿辉。 趁着谷雨去上班,她一个人在家仔细打扮一番,挑了一条性感的桃红色露背装,自信满满地出门了。 在酒吧遇到阿辉,他正坐在吧台边,跟几个小女生不知道在聊什么,很热闹的样子。她风情万种地走过去打招呼,然而对方只是闲闲地看了她一眼,就转过脸跟身边的小妹妹调情。 立夏憋着一口气,满脸堆笑地凑过去:“阿辉哥,最近我手头紧,有没有好关照?” 阿辉陪着小妹妹调笑完,才转过脸来,阴阳怪气地敷衍了她一句:“大姐,您还会手头紧?别跟我们这些小喽啰开玩笑了。” 周围的年轻人都跟着笑,都是十几岁的孩子,正是青春无敌、光彩照人的年纪,登时就将立夏比了去。 她有点下不了台,脸上的笑容也十分勉强,说:“我过去怎么说也给了你不少好处,山水有相逢,你也别这么现实,说不定哪一天……” 这话阿辉有点不爱听,顿时变了脸色,眯着眼睛,恶毒地打量她:“大姐,你来之前都不照镜子?看看你脸上的粉,足有一尺厚,你怎么跟这些小妹妹比?你以为你是明星啊?能让人忽略你的年纪?你都做得烂大街了,还山水有相逢,你凭什么?” 立夏气得浑身发抖,她才二十四岁,这些人就嫌她老了,就这样羞辱她。 阿辉不愿意再搭理她,扭过脸,比比划划,对着身边的几个小妹妹挥斥方遒:“你们记住了,卖归卖,就是出来做,也要懂得自爱。别像她一样做得那么烂,是个男人就上,又吸毒又酗酒,皮都垂下来了,还有哪个男人愿意要?” 小女生们笑做一团,你推我搡,声如银铃,其中一个甜甜地说:“阿辉哥,听说叶家公子想找一个未成年的,价钱高得很,你怎么不介绍我们去?” 阿辉哼了一声:“你以为那钱是随便能赚的?人家价钱给得高,要求也高啊。叶少说了,要那种看起来纯纯的,干净得像矿泉水一样的女孩子,处女最好。再看看你们,才十七八岁,就弄得自己像二十七八岁一样,哪一个够得上?” 有人不高兴了,掐着嗓子喊:“哎呦,刚才还说我们是青春少艾呢,这一会儿就变成老太婆了,阿辉哥,你这脸变得也太快了……” 一堆人笑笑闹闹,在酒吧嘈杂的音乐声中也显得十分刺耳。没有人留意到,顾立夏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她一路跌跌撞撞冲到后巷,哭得泣不成声,几只在垃圾堆里觅食的老鼠听到动静,吓得四处乱蹿。 顾立夏抹了把眼泪,满腹的怨毒,正无处发泄,对着逃走的老鼠狠狠踩下去,嘴里骂道:“连你们都敢吓唬我、嫌弃我,都去死吧!什么东西!” 她拿地沟里的老鼠出气,可那些老鼠比她恶,反应也比她快,有一只狡猾地跳上她的脚背,张嘴就咬,她吓得大叫,甩了半天才把它甩掉。鞋子飞走了,她摔倒在地上,那只老鼠从她手边跑过,她早没了之前的气焰,吓得直呼救命,裙子上沾了某种污秽,一阵恶臭。 顾立夏哭红了眼睛,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跟她作对,所有人都对不起她,她恶毒地咒骂,恨不得让全世界跟她一样倒霉。哭了一会儿,她将另外一只高跟鞋从脚上脱下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扔进角落的垃圾堆里,恶狠狠的语气自言自语道:“我不能活,咱们就一个都别活!” 黎永孝来港的时候,天正下着蒙蒙小雨。 他是一个身高伟岸的男子,皮肤黝黑,眼神冷漠,五官跟他弟弟很像,但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成熟稳重。 叶念泽带着一干随从走过来,两个人握了握手。 晚餐安排在一家私人别墅。这是叶家的地方,一楼是餐厅,卧室就在楼上,做什么都很方便。 黎家老大跟老五不同,行事向来低调,不喜欢人多,叶念泽特意选了这个地方,清光所有人,给他安静。 晚餐相谈甚欢。黎老大话不多,但是句句切中要害,只谈生意,老五偷跑来港的事,他一个字都没提。 叶念泽心里明白,那个败家子的一举一动,怎么能瞒得过黎老大的眼睛?而他招呼黎家老五,原本是给黎家人面子,可如今看黎永孝的态度,似乎并不领情。 晚餐过后,双方在客厅又聊了几句,天色渐晚,叶念泽带着秦川起身告辞,这座别墅留给黎永孝和他带来的人住。黎既然是暂时的主人,他便也十分客气,送他们到门口,正好瞧见几个人扶着一个女孩儿走过来。那女孩儿半长的头发遮住了脸,被两个大男人架着,脚步虚浮,神智不清。 保镖面无表情地拦住来人,伸手撩开女孩的头发,黎永孝的眼睛落在女孩子的脸上,冰冷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她的皮肤,如同爬行动物,没有一丝温度。须臾之后,他移开眼,淡淡一笑,仿佛很满意:“叶少太客气了。” 叶念泽还没答话,他身边的秦川先变了脸色,失声道:“谷雨……” 秦川的声音并不大,却足以让身边的两个男人都听到。叶念泽微微变色,他这时才看到,被架进来的人居然是顾谷雨,着实吃了一惊。然而不过一瞬,他就恢复如初,笑了笑,语气平常:“黎先生尽兴,我们告辞。” 秦川像尊门神似的站着不动,叶念泽扭头冷冷看了他一眼,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庭院的大门,秦川一把拉住叶念泽,声音急切:“你没看到?那个女孩儿是顾谷雨!” 叶念泽很平静:“看到了,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那小丫头好歹救过你,你怎么能把她扔到那个变态的床上?” 叶念泽好笑地看着他:“你搞错了吧,这件事我是交给你办的,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你们送上来的人是谁。” 秦川无言以对,他当初是因为心里厌恶这种事,就全权交给底下的人去处理,找来的人究竟是圆是扁,他根本就不清楚。他低头认错:“好,是我失误。可你刚才看到了,那小丫头神智不清,可能是被人下了药骗来的,我们就这样看着不管,这说不过去。” 他的语气几乎哀求,然而叶念泽不为所动:“这种事你见得少吗?你不是不知道今天在这里会发生什么,换另外一个人,你会心软吗?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凭什么别人就可以,她就不行?再说,你现在冲得进去吗?门口都是他们的人,如果他不放人,难道我们要跟黎家开战?用脑子想想!” 秦川瞬间愣住了。 司机打开车门,叶念泽用手隔着山风,点燃一根香烟,抬眼看了一眼别墅的大门,事不关己地说了一句:“算她倒霉吧。”语毕他坐进了后座。 秦川站在那儿没动,叶念泽目视前方,看都不看他,淡淡地说:“如果你不跟我走,以后就不用再回来了。” 车子拐进城市的主干道,窗外黝黑深深,夜色重重,起伏的山峦如同暗夜里奔腾的野兽,路灯一盏一盏疾速掠过,好像飞舞的流星,划过苍茫的夜空。 叶念泽的脸沉在车厢的暗影里,手上的香烟还未燃尽,烟灰积了一截,熹微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好像一滴殷红的泪水。秦川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从刚才到现在,他感觉自己像做梦一样,前后不过几分钟,他已经开始后悔了。叶念泽则沉默地看着窗外,不知所想。 香烟燃尽了,炙热的烟灰烧灼了皮肤,仿佛某种暗示,刺痛的感觉此刻才被唤醒,他转过脸,对前排的司机说:“回去!” 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司机差点转错方向盘:“叶少,您说什么?” “我说回去,马上!” 车开回别墅,叶念泽坐在车里没动。秦川心急火燎地望着他,也不知这个人到底是怎么个想法。正急着,大门开了,黎永孝的一个随扈走过来,俯在车窗边,恭敬地说:“叶少,黎先生知道您去而复返,一路上辛苦,想请您进去坐坐。” 叶念泽怔了怔,什么都没说,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随扈打开客厅的大门,黎家老大衣着整齐地坐在正中央,侧边的沙发上躺着同样衣着整齐的谷雨。他笑了笑,眼神耐人寻味,对着谷雨的方向,十分绅士地伸出手,调侃的语气:“叶少比我预算的时间晚了点,不过没关系,来了就好,完璧归赵。” 叶念泽心下一惊,缓过神来,淡道:“黎先生误会,这是我一个故友的妹妹,底下的人搞错了,不知怎么把她给弄来了……” 那人扬了扬唇角,眼里却无笑意:“叶少,说谎可不是好习惯。我没别的本事,察言观色还是懂的。君子不夺人所爱,这女孩儿我没动过。当我还一个人情给你,咱们来日方长。” 话已经说到这儿了,再说旁的都是多余。 叶念泽递了个眼色,秦川走过去,将沙发上睡得正酣的人扶起来,架走。 待他们出了门口,叶念泽向黎永孝微微颔首,客气道:“今天是我安排不周,扫了黎先生的雅兴,改天一定补上。” 那人笑了笑,淡淡地回道:“好说。” 叶念泽上了车,看到昏睡在秦川怀里的谷雨,忽然气不打一处来,对着她的额头狠狠地戳了一下:“小白痴,真会给我找麻烦!你到底是有多蠢,才能被人骗到这儿来?” 谷雨的皮肤白嫩得像牛奶,被他轻轻一戳就戳出一个红印子。 旁边的秦川看得心疼,劝道:“你现在骂她,她也听不到,想问什么也得等她醒了再说吧。” 叶念泽瞪了他一眼,然而他说的是对的,谷雨不知道被人灌了什么药,变成了一个人事不知的睡美人,脸色红润,气息均停,任人摆布。 叶念泽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嫌恶,司机问:“叶少,现在去哪儿?” 他没好气地说:“海边,弃尸!” 最后,还是回到叶家的半山别墅。 叶大少爷很不情愿将这个麻烦带回来,奈何他虽知道谷雨的住处,却不想大半夜破门而入。再说那个破地方,打死他也不想再踏入一步。 秦川将谷雨安排在二楼的客房,把她抱上床,盖好被子,又帮她关好门,才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叶念泽洗完澡出来,腰上只围了一条浴巾,开了瓶红酒,打算喝一杯就上床睡觉。酒喝到一半,忽然听到隔壁的客房有人在哭,悲悲切切,凄凄楚楚,一声高过一声,在寂静的夜晚听着,仿佛正在看鬼片一样,惊悚极了。 叶念泽气得想骂人,大半夜的,这是诚心不想让人睡了是不是?他一脚踹开隔壁的房门,看到谷雨缩在两米宽的大床上,将自己蜷成一团,好像回到母体中的样子。床太大,她又太小,仿佛飘在江水上的一片孤叶,又像大海里无所依傍的小舟,颤抖的小肩膀,紧咬的小牙齿,又可怜又无助。 然而小姑娘的楚楚可怜,也无法平息叶公子的愤怒。他大步走过去,揪住谷雨的胳膊,把她整个人拽了起来,用力拍她的脸:“小白痴,醒醒,别哭了!” 可是这种暴力的方法,不但没起到半点作用,反而让小姑娘顺势搂住他的脖子,眼泪掉得更凶。 叶念泽整个身体都僵住了,想扯开她,可她就像一只八爪鱼,将他缠得死死的,眼泪鼻涕糊了他一脖子。他厌恶到了极点,琢磨着,干脆把她从二楼扔下去算了,正要动手,却听到趴在他肩上的人,一边哭,一边小声嗫嚅:“哥哥……” 小姑娘半睡半醒的呢喃犹如童音,软软地敲在男人的耳膜上。 叶念泽一怔,就这么一瞬间的犹豫,谷雨就像一条灵活的小鱼,将他搂得更紧,边哭边说:“你为什么不回来?我很乖的,你说,如果有小朋友不喜欢我,就送一个苹果给他。我都按你说的做了,可他们还是欺负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是不是连你都不要我了?哥哥,哥哥……” 药物让谷雨的神智有些错乱,恍然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的她是那么孤苦无助,所有人都欺负她,所有人都不喜欢她。她那么努力,努力地想得到他们的认同,努力地想要融进他们的世界,可每一次,得到的都是欺辱和伤害。她想缩回自己的壳里,然而连这个都做不到,那些小孩子每天都欺负她,甚至对她拳打脚踢。谷雨不会告状,也不会反抗,没有人教过她,这个时候该怎么做。她是一个不会伤害别人的小孩,她总以为别人跟她一样,所以她不明白,有些人伤害别人,根本就不需要理由。她只会等,只能忍,小小的孩子,苦熬着时光,等了一天又一天。终于,等到哥哥回来了。 然后哥哥有了嫂子,嫂子是一个温柔的好女人,她跟哥哥说——我们可以照顾谷雨一辈子。然而没什么一辈子。嫂子死了,哥哥也死了,他们的家被人封了,所有的东西被人搬走,那么好的家,那么幸福的生活,原来可以说没就没了,所有的快乐和幸福瞬间化作乌有。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不想知道,也不愿意知道,记忆太苦,当年那个小小的她,根本没有能力去面对和承受。 她从医院回来,少了一根手指,她很疼,可是她没有哭,她告诉自己,哥哥和嫂子那么疼她,看到她哭了,他们会更难过。可是,哥哥和嫂子却再也没有回来。她以为只要她听话,他们就会回来,她就像小时候一样,一小时一小时地等,一天一天地等。直到确定,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叶念泽不知道谷雨究竟梦到了什么,她搂着他的脖子,死活都不肯放开,就像溺水的人搂着救命稻草,就像她怀里抱着的是整个世界,是她全部的生命。她哭得泣不成声,好像用尽全部的力气,去抓住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唯一的希望,然而没有希望,从来就没有。 她搂着他哭诉,颠三倒四,泣不成声,到了最后,反反复复,只剩了一句:“你们把我带走吧,我不要一个人,把我也带走吧……”好像小孩子在撒娇。 叶念泽一直没有动,由着她哭闹,直到谷雨哭累了,乖觉地从他身上滑下来,或许是觉得冷,她又变成一条灵巧的鱼,钻进被子里。过了一会儿,她沉沉地睡了,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如果不是看到她长睫上挂着泪珠,他几乎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 窗外更深露重,林间偶尔有夜鸟飞过,声音凄厉,如泣如诉。他的知觉被那声音唤醒,微微怔忪,看着被子里的女孩儿,她脸上的泪痕犹在,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细碎的泪珠宛如星光,然而稍纵即逝,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在这一刻,叶念泽依然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就像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她,他隔着午后的阳光,静静地看着她,耐心观察,细细打量。在那一刻,他在想什么呢?或许,他只是试图从她身上找到一个理由,一个……可以让他不必为了那段往事内疚的理由。 就像重遇顾立夏,他漫不经心、毫无愧疚地看着她自轻自贱,看着她自甘堕落,然后告诉自己——她不过如此,就算没有他,她的人生也就是这样,死不足惜。 可是面对谷雨,那些事实他不想看到,也不愿意看到,所以他虚张声势,他言不由衷,慢慢的……他开始束手无策。 看着谷雨睡熟了,叶念泽叹了口气,想回自己的房间,刚要起身,发现小丫头居然抓着他浴巾的一角。他皱了皱眉毛,想把浴巾抽出来,没想到她死抓着不肯放手,他不敢动作太大,怕惊了她,又是一顿嚎啕。他疲累至极,懒得再折腾,打了个呵欠,干脆躺下,心想:等天亮了再说吧。 他合上眼,四周一片安静,只有她清浅的呼吸,不知为何,有种莫名的安心,似睡非睡之间,感到一双冰冷的小手,轻轻地搂着他的腰。他身子一僵,想扯开她。可是,小姑娘把他当成了家里的泰迪熊抱枕,就是不撒手,还得寸进尺地把脸压在他的胸口上,砸了砸嘴,滑嫩嫩的小脸,在他胸前蹭了蹭,像只骄纵的猫,心满意足的样子。 叶念泽有点好笑地瞧着她,小丫头的白衬衫扯开了一点,露出饱满的胸脯,像两只白馒头,白白嫩嫩,软玉温香,勾人欲望。叶念泽没想到,这丫头看着瘦,还真有料。他觉得自己好像醉了,刚才那杯红酒发挥了作用,这一会儿,酒劲一阵阵往上冲。 谷雨这一夜睡得很不踏实,浑身都累,好像做了很多梦,流了很多眼泪,在梦里喊过哥哥,可是没有人回答她。好像……还有人打过她,是谁这么坏,在梦里还要欺负她?她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明媚的阳光透过白色的窗纱,深深浅浅地照在乳白色的地毯上。 谷雨以为自己在做梦,揉了揉眼睛——白色的窗子,复古的大床,考究的家具,昂贵的实木地板,这不是她的家。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连窗外的景色和透进来的阳光都是那么陌生,她整个人都懵了。她明明在家里的,怎么喝了杯饮料,睡了一觉,就跑到这儿来了?谷雨四下看了看,最后在自己的床上,发现了一个男人,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她心里有点慌,低头瞧了瞧自己,衣服是有点乱,但是没有被人脱过的痕迹,她放心了。 身边的男人睡得很熟,趴在那儿,微微皱着眉毛,挺直的鼻梁,菲薄的嘴唇,侧脸的轮廓在金色的晨曦下,是一个完美的弧度。 谷雨俯下身,细细地看他的眉眼,觉得他长得真是好看。 七年前在哥哥的婚礼上,偶然的惊鸿一瞥,她就记住了他。他陪在嫂子身边,衣冠楚楚,风度翩翩,那么自信的笑容,那么睥睨的神色,仿佛眼前的万千繁华,都抵不过他的低眉浅笑。可是,他看着嫂子的眼神却是那么专注,那么温柔。那时候,她觉得嫂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她多么希望,这个笑起来很好看的男人,可以有一天像看着嫂子那样的看着自己,哪怕一眼也好。然而,终究是奢望吧…… 七年了,他眉目如初,笑容依故,那么难得的重逢,她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有了,在这里见到他的那一刻,她愣愣的,几乎以为那不是真的。他却带着满怀的恶意,冷冷地打量她。想起他恶狠狠的样子,谷雨缩了一下,心里一阵难过。 那天他离开她的小屋,她就一直在想,他为什么那么讨厌她?是不是因为她跟别人不一样,他嫌弃她?所以,她都不计较他利用她、威胁她的事,还愿意帮助他,给他包扎伤口,还把自己的被子给他盖,他依然厌恶她,甚至连句“谢谢”都不稀罕对她说? 谷雨越想越难过,单手撑着下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困惑而专注地望着熟睡中的人,轻轻地叹气:“嫂子是那么好的女人,你为什么这么坏?”慢慢地,红了眼睛,她吸了吸鼻子,“我也不想这么奇怪的,我有病,这又不是我的错。我也不想跟嫂子比,我知道,在你心里,她才是最好的。” ------------ 第十章 他也不算坏,就是讨厌我 这是谷雨第三次踏进叶念泽的地盘,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放弃每天做功课的时间,跑来看这个总是对她一脸嫌弃的人。可是,她就是来了。 秦川低头解安全带,看到谷雨绞得发白的小手,笑了一声:“不用紧张,那个坏人现在病得像只猫,不会为难你。” 谷雨“哼”了一声,把脸扭到一边:“我才不怕他,我只是来送外卖的,你说你们不会煮牛腩面,我才跟你回来,我才不想见到他。” 秦川只是笑,帮小丫头解开安全带:“是,你只是来送外卖的。” “嗯,看在你帮过我的份儿上。” 秦川下车,绕到谷雨这边,很绅士地帮她拉开车门,笑着附和:“是,你完全是看我的面子,你一点都不想见到他。” 叶家的园子依旧古色古香,羊肠小路,郁郁葱葱,四条锦鲤在池子里游弋,生龙活虎,倒是比它们的主人健康多了。 两个人走进主屋,秦川去厨房放下餐盒,谷雨四下看了看,这房子跟上次来一样,落地长窗,整洁高雅,家具考究,大气端方。可除了门口和院子里的守卫,谷雨没有看到其他人,装修得再舒适,她也觉得这地方冷飕飕的,缺少温暖的人间烟火气。 厨房是开放式,中间有一个备餐岛,对着一个大明窗,采光极好。秦川从柜子里拿出盘子,把餐盒打开,一个菜一个菜地装盘。 谷雨趴在流理台上,双手撑着下巴,看着认真做事的秦川,问了他一个问题:“秦大哥,你是Gay吗?” 秦川被这句话惊到了,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斩钉截铁地说:“不是!你可别乱说。” 谷雨不理解:“那你为什么要跟那个坏人住在一起?” 她知道秦川住在这儿,叶念泽住在楼上,他住在楼下。所以,上次她被叶念泽非礼的时候,他才会那么快就冲上来救她。 秦川笑了笑,很耐心地回答她:“我有自己的房子,以前不住在这儿。六年前,阿泽的父亲去世后,他嫌房子太空,我才搬回来。” 谷雨点点头,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将四周迅速扫了一圈,评价道:“他的品味可真奇怪,花园的装修是日本和风式,客厅、厨房、餐厅是北欧小清新,卧室却弄成了美式田园。三个样式,三种风格,被他混搭得乱七八糟。” 秦川停下手上的活计,看着她问:“你还懂这个?” 谷雨撇了撇嘴:“我又不是傻瓜,我也会看杂志的。” 秦川抱歉地笑了笑,抽出纸巾擦了擦手,淡淡地说:“阿泽的父亲死于一场大火,就在这栋房子里,当时厨房烧得一塌糊涂。办完他父亲的丧事,阿泽不想把房子卖掉,因为我们是在这里长大的,有太多的回忆,他就决定里里外外重新装修一遍。但那段时间,他过得很混乱,一天一个想法,就弄成了现在的样子,之后也没改,就这么过了六年。” 说起这段往事,秦川的声音很平静,谷雨却很震惊:“这么大的房子,怎么会失火?”说完又一想,怎么就不能失火呢?就是因为房子大,才容易疏于管理。 “是意外吗?”她追问。 秦川没看她,将空出来的餐盒扔进垃圾桶,平平淡淡地说:“是的,意外,他父亲碰倒了正在燃烧的酒精炉,引火烧身,当时阿泽就在现场,却救不了他。从那之后,别墅的每个角落都装了灭火器,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让人检查一次,以确保它们在关键的时候能派上用场。” 谷雨没说话,心里一阵难受,失去亲人的同理心,让她对叶念泽充满同情。过了一会儿,她惋惜地说:“那就是说,他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比我还惨。至少,我还有一个姐姐,虽然她跟我不亲。” 秦川笑了:“谷雨,阿泽这个人平时虽然跋扈了点,嚣张了点,说话难听了点,人也作了一点……但他本性不坏。” 听到这个说法,谷雨歪着脑袋想了想:“我觉得他是一个机会主义者。” “哦?这话怎么说?” “这边跟韩家合作,那边又接受文家的橄榄枝,说得好听叫左右逢源,不好听就是两面三刀。” 秦川听乐了,把最后一个菜倒进盘子:“其实,他是对韩家兄弟心存顾虑,也是过去被人坑怕了,不想跟着沉船,也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希望给自己留条退路。他过去就经常说,这年头,不怕神对手,就怕猪队友。” 谷雨点点头:“这我能理解,不然我也不会帮他隐瞒。” 秦川看了一眼趴在餐岛上的小姑娘:“说起这件事,我真要谢谢你,也难为了你。” 谷雨摆摆手:“不用,如果我哥还活着,他也会这样做,不想看到你们因为顾虑和猜忌跟韩家反目成仇。他以前就说过,你们两家没有利益冲突,合则双利,分则双失。而且……韩家现在真的挺艰难,没有你们的资金投入,那个项目只怕要流产,我隐瞒下来,对大家都好。” 秦川有点惊讶:“你连那个项目的事都知道?” “知道,韩恕一对我说过,那段时间他为了这件事烦得很,韩家家底不薄,可是老一辈做事太保守,那些不动产都动不了。” 小姑娘想了想,又问:“话说回来,那个坏人不会再搞事了吧?他们真的很需要那笔钱……” 秦川双手撑着流理台,看着她说:“你放心,合同我们已经签了,资金会分批打过去。阿泽虽然鬼心眼儿多,但契约精神还是有的,这是原则性问题。” 谷雨放心了,想了想,又点小失落:“他也不算坏,就是讨厌我。” 秦川和颜悦色地端起盘子,放在餐桌上:“他不讨厌你,不然,上次也不会救你。”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总是撵我?” 秦川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或许,他是不想伤害你,也不想被你伤害。” 谷雨不解地看着他:“我们做朋友,就是互相伤害吗?那为什么韩恕一就不会伤害我?” 秦川被她问住了。谷雨也没指望他的答案,她觉得,这种事还是问本人比较妥当。 她朝二楼看了看,那个人似乎没有起床的意思。 看秦川忙完了,她绕过餐岛,打开装牛腩的餐盒,跟他要了一个锅子,将牛腩倒进锅子里,又问:“家里有葱吗?洋葱也行。” “不要放葱,阿泽不喜欢吃。” 谷雨点点头,将面饼放进锅里。 秦川把八个盘子在餐桌上摆好,回到厨房,看着站在夕阳的余晖下,认真煮着牛腩面的小姑娘。 她低着头,细白的脖子,因为太瘦,所以骨节分明,阳光在她周身映出一层毛茸茸的光圈,是一道温情的剪影,她用木勺舀起汤汁,尝了尝味道,满意地眯起眼睛,伸出小舌头舔了一下唇角……像只小猫——秦川看得想笑。 谷雨觉得很满意,放下汤勺,秦川又看到,那只握着汤勺的手,只有四根手指。他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慌忙地低下头,觉得喉咙有些发紧,松了松嗓子,才问:“谷雨,你哥哥去世这六年,你一个人,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她煮面的手停了一下,认真地想了想,回道:“其实还好,可能我天生比较钝,别人觉得很难受的事,我反而没什么感觉。就像我现在住的房子,立夏就受不了,我却认为很好,邻居很热情,上班也方便,楼下水果店的小明还总是请我吃苹果,虽然都是烂的……总之一切都还好,除了寂寞。” 秦川听得有点难受,谷雨扭过脸,看着这个靠在柜子边,相貌端正的男人,疑惑而小心地问:“秦大哥,你真的不是Gay吗?” 秦川再次哭笑不得:“我真的不是,我发誓!” 这天傍晚,秦川惊讶地发现,原来谷雨懂很多事,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历史科学,见闻杂记,她都有涉猎。凡是她喜欢的领域,她的逻辑都非常清晰,记忆力又好得吓人,数据理论,张嘴就来,就像一台精密的电脑。遇到她不懂的问题,她也会耐心请教,提问的方式简单直接,天真懵懂,总是引得他发笑,她却毫不在意。 秦川慢慢发现,只要不触碰到她那个“奇葩”的点,跟她聊天是一件非常有意思,且十分愉快的事。他不仅觉得奇怪——老吴曾经说过,有亚斯伯格症的人,大多兴趣狭隘。谷雨却不是这样,只能说,凡事总有例外。又或者,谷雨是一个人生活,没有亲人的保护,她想得到其他人的关照和帮助,就需要被理解,被喜爱,被认同。那么,她就必须有一套自己的方法,来维系跟这个世界的联系,学会跟这个残酷的世界握手言和。 想到这儿,秦川禁不住感慨:生活真是一个强大的老师,能让一切不可能变成可能。 两个人准备好晚餐,摆好餐具,叶念泽正好从楼上下来,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没刮,下巴上都是新长出来的青茬。他打了个呵欠,下到最后一个台阶,见到谷雨,瞬间愣住:“你怎么在这儿?” 谷雨没回话,秦川看到叶念泽这幅颓废的样子就直叹气,解释道:“你大少爷不是说想吃点特别的吗?我去明记给你买牛腩面,请谷雨来帮忙做。” 叶念泽皱了皱眉头:“你自己不会做?让她来干什么?” 谷雨解下围裙,抹了抹手,乖觉地说:“我现在就走。” 秦川很过意不去,尽力挽留:“吃完饭再走吧,这么多菜,我们两个也吃不完。” 谷雨扭过脸,瞅了一眼外面的天空,摇了摇头:“太晚了,再晚了回去不安全。” 秦川说:“你现在走也不安全,一起吃吧,吃完我送你回去。” 谷雨看了看叶念泽,叶大少爷冷着脸不说话,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秦川无可奈何地瞪了叶念泽一眼,叶公子这才不冷不热地说:“吃完再走吧,也不差你那一份。” 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长长的实木餐桌,中间放着菜,秦川坐在谷雨对面,叶念泽坐在正中央,谁都不说话。秦川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帮谷雨夹了一块牛肉:“多吃点,你太瘦了。” 谷雨从善如流地放进嘴里,小嘴塞得满满的,嘟哝道:“我吃得不少。” 叶念泽瞥了她一眼:“吃多少都没用,瘦排骨,矮冬瓜。” 秦川受不了地望着这位大少爷——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刺人,刁钻古怪,十分讨厌。 谷雨吸了吸鼻子,低头吃自己的,权当听不见。 秦川给她倒了一杯水,吩咐道:“慢点吃,别噎着。” 谷雨很听话,喝了口水,放慢了咀嚼的速度,她不说话的时候,总是一副乖乖巧巧的样子,可遇到自己喜欢吃的菜,又忍不住,一个不小心,就把腮帮子塞得满满的,像一只圆滚滚的花栗鼠,瞬间自带萌点。秦川又想笑。 小姑娘安静地吃饭,只占一个小小的空间,秦川无声地照顾她,谷雨很感恩,嘴里不忙的时候,就对他笑笑。 叶念泽放下筷子,喝了口水,看着“眉来眼去”的两个人,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见人就撩,吃相难看。” 秦川听出他话里有话,冷眼看着他。可谷雨不是秦川,她不理解这话里的另外一层含义,只单纯地以为,叶念泽是嫌她吃饭的样子不好看。 她有点羞愧,也觉得自己太不淑女了,而她是一个知错就改的姑娘,于是带着歉意小声嘀咕了一句:“那我慢点吃。”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不解地说,“可是,我没挠你啊。” 秦川对她的话反应过来之后,笑得前仰后合。叶大少爷再次踢到铁板,不对,是棉花——他的阴阳怪气,他的指桑骂槐,在谷雨那里,完全没了章法。气急败坏的叶公子扔掉餐巾,一句话都没说,三步并成两步,上楼了。 谷雨抬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小声说:“他还没吃多少呢。” 秦川又夹了一块牛肉放进谷雨的碗里,语气毫不在意:“那大少爷在乱吃飞醋,咱们吃咱们的,别搭理他。” “可是,他不吃饭不会饿吗?” “他饿了就会知道出来找食了,他才不会亏待自己。”秦川指了指盘子,招呼谷雨:“来,吃肉。” 晚饭吃完,谷雨主动请缨刷碗,秦川却说明天会有钟点工来收拾,盘子堆在水池里就成,让她不用辛苦。 秦川拿了车钥匙,想送谷雨回家。两个人还没出门,天就变了色,飞沙走石,狂风大作,刚刚还月朗星稀,不过一瞬,倾盆大雨说下就下。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雨天路滑,风又太大,这时候下山,很容易出事故。秦川看着大雨面露难色,回头看了一眼谷雨,小丫头绞着手指,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试探着问:“谷雨,要不今天别回去了,在这儿凑合住一晚吧。” 谷雨揪了揪挎包的带子,一双大眼睛理透着不确定,她也知道,这样的大风雷雨天气,强行下山的危险系数很高。可让她住在这儿,她又十分顾虑。 几分钟之后,她期期艾艾地问:“那……那我住哪儿呢?” 秦川说:“我住楼上,你住我房间……”想了想,又交代,“锁好门。” 叶念泽在自己的房间睡到半夜,直到饿醒睁开眼睛,才发现下雨了。他这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醒了就再也睡不着,干脆下楼找东西吃。他刚打开冰箱,就看见一个小人儿,穿着宽大的男士衬衫,睡眼朦胧地从秦川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叶念泽看清是谷雨后,瞬间石化:“你怎么还没走?” 谷雨揉了揉眼睛,迷迷瞪瞪地说:“下雨了,秦大哥说不安全,就让我住下了。” “在他的房间?” “嗯。”谷雨点点头。 叶念泽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他人呢?” 谷雨抬头看了看,指着二楼:“应该……在我上次住的房间吧。” 叶念泽又问:“你为什么穿着他的衣服?” “我没有睡衣,秦大哥说这件衬衫他不要了,让我当睡衣穿。” “你穿成这样,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找水喝。” 叶念泽没话了。谷雨看他在翻冰箱,好心地问:“你饿了?” 他看了她一眼,没搭话。谷雨也没期待他的回答,自己走过来,一副热心肠的样子:“菜都凉了,我帮你热热吧。” 叶念泽向后退了一步,好像她身上有病毒似的。而谷雨不在意,她说:“这些菜都太荤了,你吃这些不消化。家里有米吗?我可以帮你熬点粥。” 他看着她,四周一片昏暗,只有冰箱冷藏室透出的一点光,暖黄的、温柔的光,映在谷雨的脸上,让她的轮廓看起来特别柔和。 他低头,看着她的头顶,听到自己说了一个字:“有。” 谷雨坐在餐桌旁边,双手支着下巴,看着坐在她对面,正在一口一口喝粥的叶念泽。他吃饭的姿势很优雅。他在她眼里,一直就是一个优雅的人,一如七年前,婚礼上那次初遇,他风度怡然,语声淡淡,举手抬足之间,优雅天然。只是这个优雅又好看的人,面对她的时候,总是脾气暴躁。 叶公子抬起头,看到对面的小姑娘正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放下勺子,冷冷地问:“你看我干什么?” 谷雨歪了歪小脑袋,并不掩饰:“我觉得你好看。” 他被她的简单直接惊到了,哑然失笑:“你还真不害臊。” 小姑娘垂下头,嘟囔了一句:“至少我没有撒谎。” 他忽然来了兴致,一边喝粥,一边貌似漫不经心地问:“那韩恕一呢,他不好看吗?” 谷雨单手撑着下巴想了想:“他也好看,跟你是不一样的好看。” 叶公子哼了一声,心想:见到帅哥就往上扑,你还真没节操。 谷雨又说:“但我看着他,心不会跳得那么厉害,见到你就不一样……”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心跳得很厉害,脸还会红,七年前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喝粥的手顿了一下,叶念泽用餐巾纸擦了下嘴,抬起头看着她:“我对你那么差,你不生气吗?” 谷雨觉得这是个问题,低头想了想,回道:“我习惯了,所有刚认识我的人,对我都不好。我知道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样,对我不好的人,大多不是他们的错,是我得罪了人家自己却不知道。所以我告诉自己,不要生气,也不能着急。就像我哥哥说的,时间能证明一切,只要我认真做好每一件事,讨厌我的人一定会对我改观。” 叶念泽忍不住皱起了眉:“你哥就是这么教你的?” “嗯。” “那个书呆子,读书都读傻了,难怪把你教得这么蠢。” 谷雨奇怪道:“哥哥说得不对吗?” 叶念泽放下勺子,直直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指点:“我告诉你,这世上有些人,从来都不懂什么是礼貌和包容,他们就是喜欢挑毛病,自己的日子过得不如意,就看什么都不顺眼,对周围的人充满恶意,就算你做得再好,他们也不会领情,反而觉得你软弱,以后会变本加厉地欺负你。” 谷雨受教般的点点头:“我明白,有些人没有亚斯伯格症,却比我更没有礼貌,你放心,那种人我不会搭理。”她眼睛一转,又说,“但我会搭理你,因为我知道,虽然你总是欺负我,挑我的毛病,不领我的情,还把我推倒在雨地上,但你还是一个有底线的坏人,你放心,这个我拎得清。” 叶念泽怔了一下,哭笑不得——得,绕来绕去,他把自己给绕进去了。他擦了擦嘴,狐疑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只见她双手撑着下巴,肤白如雪,眸如点漆,唇角弯弯,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就像一道光,不刺眼,不灼热,却是说不出来的温暖明亮。看着她慧黠的微笑,叶念泽忽然有一种自己好像被她耍了,但又不太确定的感觉,也忽然顿悟,她在那“苦大仇深”的贫民区独自生活了六年,自有一套应付各种奇葩的办法。 比如在某年某月某日某夜,他一时脑抽,让自己身处险境,是她把他从黑街陋巷里捡了回去,告诉他在那个地界,什么地方能去,什么地方不能去。事实上,她比他更明白底层社会的法则,对那个环境的各种套路,早就了熟于心,不需要他来指点和教育。 谷雨见他不说话,心里有点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索性不再说什么,专心致志地欣赏他吃东西。 一碗粥喝完,叶念泽放下餐具,端正地坐好,很认真地对她说:“谷雨,咱们打个商量,以后你不要在我面前提你哥哥,也不要提巧巧,我们就能做朋友。” “为什么?” “也不要问为什么。” 谷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懂事地点点头:“我能做到。” 叶念泽放下心来。谷雨又问:“可是,你为什么不让我提他们,还不让我问为什么?” 又来了,叶公子觉得自己想掐死她! 看到他不怎么友善的眼神,谷雨马上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乖觉地说:“我不问了。” 看着她乖乖的样子,他还算满意,然而小丫头捏着自己的手指,又缓缓地说:“其实,我知道原因。” 他愣了一下,谷雨看着他的眼神,有种同病相怜的忧伤:“我每次听到有人提起他们,心里就特别难受。”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这里,就像要裂开一样,连想都不敢想,所以你的感觉,我懂。” 叶念泽安静地看着她,在心里说:你什么都不懂,我也不希望你懂。 谷雨托着下巴,将两个人说的话捋顺了一遍,忽然又高兴起来:“那这么说,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我有时间的话,可不可以来看你?你会不会去看我?就像韩恕一那样。” 叶念泽看着她,笑了笑:“我们还可以更进一步。” 谷雨有点晕,被他的笑容迷晕了,她迷迷糊糊地问:“怎么更进一步?” 他贴近了看她,而她不知道危险,还傻乎乎地望着他。然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她粉嫩的唇上啄了一下。谷雨瞪大眼睛,猝不及防地捂着嘴:“你……好好说着话,你怎么又非礼我?” “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 谷雨用力擦了擦嘴,气愤道:“这是两回事,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你就不能亲我,这是原则问题。” 他啼笑皆非,站起来,干脆把她拉进怀里。抱进怀里才发现,小丫头就像一团棉花,软绵绵的,特别好抱。 “你跑来撩我,又不让我碰你,你是不是傻?” 她将双手横在胸前,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他一脸不怀好意:“你说呢?” 谷雨这次没废话,张嘴就要喊,然而叶公子不是吃素的,早就料到她会来这招,一把捂住她的嘴,另外一只手反剪住她的两只细腕子,干净利落。 谷雨像只被黄鼠狼抓住的小松鼠一样扭来扭去,挣脱不开,眼巴巴地望着这只食肉动物,她以为他在开玩笑,就像上次一样,玩笑开够了,他会放开她。可是,他只是看着她笑,低头咬了一下她的耳垂,暧昧地说:“急什么?一会儿有的是时间让你叫。” 谷雨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直觉一定不是好话,这人就是喜欢欺负她,不喜欢她,还要欺负她——心太坏了。 可是,更坏的还在后面。 他绕到她身后,捂着她的嘴,将她一路拖到卧室门口,腾出一只手去推门。谷雨的两只手腕得以解脱,像只垂死的猫,九根细细的手指死命地抓住门框,就是不肯就范。 叶公子十分耐心,一根一根去掰开她的手指头,发现这样太慢,干脆将她打横抱起来,还没等她喊出声,他就“砰”地一声关上门,顺手又将门落了锁。 第二天,叶念泽一觉睡到近中午。心满意足地睁开眼,看见是秦川的卧室,房间很大,风格跟他的人一样,线条硬朗,简单实用,屋子里的光线昏暗暧昧,到处都飘着一股甜甜的味道,女孩子体香的味道。 他坐起来,伸了个懒腰,谷雨睡相不好,总是四处乱窜,他以为她不知道又窜到哪儿去了。等他把被子掀开,才发现里面是空的,小丫头不见了。他猜她可能在浴室,但喊了几声,没人回答。 叶念泽穿好衣服,推开卧室的门。秦川正在客厅喝咖啡看报纸,看到他出来,并不惊讶,只是淡淡地说:“看来你睡得不错。” 叶念泽没搭理他,四下看了看,没见到小丫头的人影。 秦川喝了口咖啡,翻了一页报纸,好整以暇地说:“她说早晨约了人,我让人送她回去了。” “约了谁?” “不知道。” 叶念泽拿起桌上的手机,想起自己没有她的号码,问秦川:“她电话多少?” 秦川掏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几秒钟之后,谷雨柔柔嫩嫩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喂……” 叶念泽接过电话:“你在哪儿?” 那边的人没想到是他接的电话,一声都不言语。 叶念泽没好气地说:“说话!” 谷雨有些底气不足:“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别让我问第二遍。” “在韩恕一家里。” 叶念泽咬牙切齿:“你刚从我的床上下来,就跑去别的男人家里,顾谷雨,你的节操是不是拿去喂狗了?” 谷雨觉得奇怪:“节操还能喂狗吗?狗不是吃狗粮的吗?” 秦川端不住了,伏案大笑。叶念泽揉了揉太阳穴,说:“你给我回来。” “我不回,他家很漂亮,他答应中午请我吃意大利菜,下午带我去看电影。” 叶念泽拿着手机在客厅里转圈:“为了一顿饭,你一个女孩子,就跑去单身男人家,你是不是傻啊?” 谷雨生气了:“我才不傻,韩恕一是正人君子,才不像某人……就会耍流氓。” “我说顾谷雨,是你把我当泰迪熊抱了一夜,我碰你了吗?咱俩谁流氓?” 谷雨咬着嘴唇,回想了昨夜的情景,好像是这么回事,她的脸又红了:“我……我不跟你说了,他就快回来了。” 眼看小姑娘就要挂电话,叶公子急了,放软语气:“你先别挂,谷雨,你先告诉我,你到底在哪儿?” “我刚才不是说了,在韩恕一家里。” 叶念泽当然知道是韩恕一家,可问题是,作为一个有点身家的钻石王老五,韩恕一不会只有一处房产,而谷雨只提供了“很漂亮”这一个线索。显然,搜索的范围实在太大。 “具体位置,能说出来吗?” 谷雨站在宽敞的阳台上,向外看了看,想着该怎么跟他描述,可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她就忘了叶念泽的问题,兴奋地说:“他回来了,我们要出去玩,不跟你说了拜拜!”她一口气说完,就挂了电话。 叶念泽对着电话喊了几声,只换来一阵盲音,他气愤地扔下手机,恨道:“没节操的小吃货!” 秦川向那边瞧了一眼,不紧不慢地说:“你不用担心,韩恕一说请她吃东西,就是真的吃东西。韩家规矩多,韩恕一又是个做事有章法的人,他就算真的对她有点想法,也不会乱来。” 叶念泽正琢磨着是不是该再打过去,听到这话,不由地冷笑:“不会乱来?那是他狐狸尾巴还没有露出来。” “你在说你自己吧?狐狸尾巴藏得不错啊,出乎我的意料。” 叶念泽看了秦川一会儿,忽然明白了什么,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从昨天到现在,你故意把她弄到我面前,又故意留下她,你到底想干什么?” 秦川放下报纸,气定神闲地说:“这句话该我问你才是,大少爷,你作了小半个月了,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又想清楚了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叶念泽冷静下来——是的,他到底想怎么样?这么多天了,这个问题,他似乎一直都没琢磨明白。 见叶念泽茫然的眼神,秦川叹了一口气:“她喜欢你,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你也喜欢她,我能看出来。” 叶念泽冷眼看着他,没否认,也没承认,却一直盯着手里的手机,眼神焦灼。 秦川看得无奈:“你不用担心,韩恕一是个谨慎的人,他也明白‘难得糊涂’的道理。六年前的事,他要是想说,早就说了,不会等到现在,你急什么?” 秦川的话提醒了叶念泽,他轻轻放开手机,从桌上拿起烟盒,把最后一根香烟抽出来点上。在烟雾缭绕中,心底那股莫名的焦躁,缓和了许多。 秦川静静地看着他,直到那根香烟快要燃尽,才对他说:“阿泽,喜欢一个人不是错。” 叶念泽将烟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是,喜欢一个人不是错,但她哥哥是怎么死的,还有她的手……你忘了,我忘了,还有人替我们记着!”他说不下去了,站起来,又是找烟。 秦川看着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冷声提醒他:“你别再找了,你的烟和酒都被我扔了,你刚才抽的那是最后一根。老吴说了,你再这样下去,早晚猝死!” “砰”地一声!叶念泽一脚踢翻了椅子,狠狠地瞪着秦川。秦川也不再迁就,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几秒钟之后,叶念泽不说一个字,拿起外套就往外走。 秦川站起来,在他身后大声说:“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只会逃避,为什么不勇敢面对?你们发展下去,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真相大白之后,她不原谅你,你们两个老死不相往来,就算是这样,你也没什么损失。你一直就是一个无法无天的人,你说你敢作敢当,你谁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却不敢面对一个小姑娘?” 叶念泽回头看着他:“好的结果呢?我能得到什么?” “好的结果,就是她原谅你。你们最后是花好月圆,还是分道扬镳,那要看日后的造化。你不试一下,怎么知道不行?” 叶念泽忽然笑了:“那我们付出的感情呢,时间呢,这些不是成本?你以为我是铁石心肠,我不会痛苦,不会难过,不会受伤?这些不是损失?我的感情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 秦川看着他,叹了口气:“如果是这样,你就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吧。从此以后,无论她跟谁在一起,是韩恕一,还是其他男人,你都要忍受;无论她结婚生子,还是孤独终老,都与你无关;无论她功成名就,还是流落街头,你们都形同陌路。如果你决定了,我刚才说的那些假设你都能承受,我可以保证,她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你不用出面,我去跟她说,谷雨是一个明白事理的女孩子,她会懂。” 秦川说完,等着叶念泽的答复。他却铁青着脸,一声都不言语。室内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铃声打破了沉默,是秦川放在桌上的手机。 他走过去,拿起来一瞧,来电显示闪着谷雨的名字。他直接按了免提,小姑娘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似乎有些犹豫:“秦大哥,是我……” 秦川看着叶念泽的脸,低声问:“谷雨,有事吗?” “嗯,你帮我告诉那个坏人,我跟韩恕一是看下午的电影,不会太晚,估计五点不到,我就能回家了,让他不用惦记。还有,替我谢谢他。” 秦川奇怪地问:“谢他什么?” “谢谢他关心我,韩恕一是个好人,虽然他担心得有点多余,但还是要谢谢他。” “好,我帮你转达。” 谷雨拿着手机,朝售票口看了看,对秦川说:“那我不跟你说了,他已经买好票,我们要进场了。” 秦川有点好奇:“你们看什么电影?” 谷雨撇了撇嘴,有点不满:“动画片,我想看三级片的,可韩恕一说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不能看。” 在场的两个男人几乎绝倒,在叶念泽发飙前,秦川赶紧抢在他前面,劝道:“你真的不能看,你要听他的。” 谷雨嗫嚅:“可是我已经二十二岁了,不是小孩子。” “二十二岁也不能看,你要听话。” “好吧,我听话。” 秦川笑了:“这么乖?” “嗯,你跟韩恕一都是好人,你们都说我不该看,那就是真的不该看。他过来了,我要挂了,回头见。” 秦川收了线。 叶念泽冷眼瞧着他,笑得讽刺:“好人?那小丫头如果知道,你昨天请她过来压根就没安好心,她还会不会认为你是好人?” 秦川无言以对,叶念泽的指责一针见血,他昨天请谷雨过来,还提议她留宿一晚,的确是抱着某种隐晦的目的。原本想着,这两个人一个不小心,干柴烈火,生米煮成熟饭,那之后的事,估计就简单多了。只要叶念泽不太过分,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假装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可万万没想到,这个大少爷缺席了多年的道德感居然临时归位,让他一片苦心付诸流水。 秦川摊了摊手:“愿者上钩,如果她对你没想法,我的诱饵也无的放矢。你也看到了,韩恕一追得很紧,你如果放弃,说不定明年……就能喝到他们的喜酒。何去何从,你自己选。” 叶念泽沉默了,慢慢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盯着某一处,过了很久,他说:“我不想选。” 谷雨手里捧着爆米花,看着电影,却有些心不在焉。她的心思根本就不在电影上。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谷雨觉得自己从耳根到脖子……都是热的。 那个人把她拖进屋里,她以为,他要对她做不好的事。可是,他只是亲亲她,抱抱她,扒拉她的耳朵,蹭她的鼻尖,把她当小猫一样搂在怀里。谷雨记得,自己小时候养了一只小白猫,每次逗它玩的时候,就是那个样子。 她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却很喜欢这样的亲昵,之前只是渴求一个眼神,如今却得到了更多,她满心欢喜。可是欢喜之中,又觉得羞耻。他从来都没说过喜欢她,也没给过她任何承诺,他一厢情愿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把她当成小动物一样逗弄,她竟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居然还很高兴,希望他更亲近一点,抱着她的手臂再用力一点…… 想到这儿,谷雨的脸又红了,咬着自己的九根手指头,她觉得自己堕落了,变成了一个坏女孩,既不清醒,又不自爱。这种感觉实在太糟了! 谷雨抓了一把爆米花,狠狠塞进嘴里,忽然觉得委屈,他又欺负她了,这次不是身体上的,也不是言语上的,而是心理上的。他让她觉得自己像极了陈伯口中的坏女人,不知羞耻,还振振有词。 正在看电影的韩恕一,发觉小丫头从刚才就神思恍惚,甚至有些心浮气躁,忍不住问:“怎么了?电影不好看?” 谷雨摇了摇头:“没有,很好看,那个兔子很可爱。” “你的表情可不是这样说的,其实这部动画片……” “有暗喻,反对种族歧视,告诉人们只要坚持梦想,就能突破自身和现实的局限,传递社会正能量。” 韩恕一惊讶道:“你看过?” 谷雨又抓了一把爆米花塞进嘴里:“没看过,但是电影已经演了近一半,主旋律基本看懂了。” 韩恕一对她刮目相看。而谷雨看着他惊讶如同发现新大陆的眼神,她郁闷了。其实她一直都懂,是他总拿她当小孩子,认为她不该懂,面对这样的他,她有点无可奈何。 一场电影看完,天还是亮的,韩恕一送谷雨回家。到了楼下,他对她说:“谷雨,我明天要出差,可能要去一个月。” “这么久?你要去哪儿?” “欧洲,有些事情要过去处理,我随身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这个号码只有亲友才有,你如果有事,可以随时打我电话。” 谷雨乖乖点头:“好。” 看着谷雨乖乖软软的样子,韩恕一忽然有点不放心:“谷雨,立夏最近有没有回来找你?” “没有,自从我把她赶走之后,她就没再回来过。” 韩恕一叹了口气,想起立夏,只觉得头疼:“我派人去了她常去的那几个地方,没有找到她,就像消失了一样。” 谷雨说:“你也别着急,她在外面生活那么多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如果她回来,你给我电话,我给她安排地方,你不要让她跟你住在一起,明白吗?” 谷雨点点头,心说:见过鬼,我还不怕黑吗?她没有将立夏出卖她的事告诉韩恕一,她觉得这是自己的家事,尚在她能应付的阶段,没必要惊动他。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地鸡毛,对她来说大如天的事,对别人来说不过等闲,能自己面对,就不要假手他人。 谷雨很清楚,生活是最现实不过的事,不能对任何人产生太深依赖,哪怕对像是韩恕一这样的君子。所以对于立夏的离开,她只是告诉他,她这个姐姐再次涉毒,吸得太凶,她看不下去了,无奈将她赶出家门,立夏脾气倔,从此一去不回头。对于这个说法,韩恕一只是叹息,没有多说什么。 送走了韩恕一,谷雨打了一个呵欠,打算回家休息,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谷雨狐疑地接起来:“喂……” “你玩得很开心?”叶念泽的声音,隔着听筒,不冷不热地传过来。 谷雨愣了一下,想起昨夜,他的呼吸就缠绵在耳边,嘴唇贴着她的耳朵,舌尖划过她的耳廓……那么温柔。她的脸登时火烧火燎,说话也有些结巴:“还……还行,反正比跟你在一起开心,你总是欺负我。” 她说完,电话那边沉默了。谷雨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只兔子,那边半天没有动静,她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饿不饿?我请你吃东西?” 谷雨赶紧点头,其实她一点都不饿,刚才在电影院吃了太多爆米花,现在还撑得有点难受。可是,她不想拒绝他的邀请,这么善意的,小心翼翼的邀请。 她忙不迭地问:“你在哪儿?我在家里等你?还是过去找你?” 那边笑了一声,对她说:“你回头。” 谷雨握着手机转过身,看到叶念泽就站在她身后,站在一片烂俗的霓虹招牌下,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边……她怔怔地望着他,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是这么的虚幻,就像某个电影镜头。他衣冠楚楚,颀长挺拔,手机贴在耳边,唇角微微扬起,这个微笑太过熟悉,在那个十五岁的少女梦里,重复过无数遍。 他走到她面前,揉了揉她的头发,挺开心的样子:“怎么,看到我傻了?” 谷雨有点郁闷地想:怎么所有人都喜欢揉她的头发?她哥哥是这样,韩恕一是这样,眼前这个男人,还是这样。 又忽然想到,女孩子应该矜持的。她赶紧向后退了一步,垂下眼:“我是没想到,你居然会站在我家楼下……等我。” 叶公子挑了挑眉,矢口否认:“谁等你?我过来吃牛腩面,顺道过来看看你。” 谷雨瞧了他一眼:“那你看过了,可以走了。” 看着小姑娘倔强的样子,叶念泽忽然气不打一处来,用手戳她的额头:“你行啊,对着韩恕一怎么不见你这么硬气?笑得像朵花一样。” 谷雨吸了吸鼻子:“他哪有你这么坏。” 叶念泽向前一步,故意贴在她耳边说:“我哪儿坏?” 谷雨从耳根烧到脖子,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叶念泽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忽然心情大好,拉起她的胳膊说:“走吧,先找地儿吃饭去,我已经叫司机开车过来,你们家楼下不能停太久,咱们得快一点。” 见谷雨站着不动,他挑眉道:“你又怎么了?” 她抬头望着他:“叶念泽,你看到我,是不是特别不舒服?”谷雨垂下眼,“其实我看到你也一样,你的妹妹,我的哥哥,这是我们之间没法逾越的障碍。今天一整天,我仔细想了你说的话,不是你不让我提,过去的一切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 叶念泽呼吸一窒,蹦进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韩恕一跟她说什么了? 然而,谷雨吸了吸鼻子,又说:“嫂子被坏人害死了,哥哥伤心到自杀,这是我们谁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可那段悲剧,跟我们没有关系。生活已经够艰难的了,我们活着的人,没必要再去承担死者的痛苦。这几天,我脑子里一直都是你,什么都做不好,效率低,还总是犯错,你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我的生活。” 谷雨拉了拉挎包的带子,扬着下巴,认真道:“叶念泽,你已经妨碍我赚钱了,我是一个生活很有规律的姑娘,时间宝贵,我不能浪费,我还有自己的人生规划。我喜欢你,很喜欢,七年前就喜欢。但是,你喜欢我吗?如果喜欢,我们就在一起。如果不喜欢……”她红了眼眶,故作潇洒地挥了挥手,“请你以后不要再打扰我,咱们别再见面了。我就当自己做了一个梦。而且,我不是非你不可。” 听懂了谷雨的意思后,叶公子啼笑皆非,是真的啼笑皆非——他发现,她永远有办法让他哭笑不得。 “你不是非我不可,那你想去找谁?” 谷雨胳膊一抬,指着街口说:“肉店的伙计迅仔,前几天向我表白了。我觉得以后当肉店的老板娘也不错,顿顿有肉吃,前途很光明。”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笑了一声,爽快地说:“好,肉店老板娘,我祝你生活幸福。” 谷雨眼睛红红地望着他:“好,我也祝你幸福,晚餐就不必了,我刚才爆米花吃撑了。”她转身欲走,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对了,你上次给我的三十万,我不还给你了。” 叶念泽双手环胸,好笑地看着她:“你凭什么不还给我?你之前不是很有骨气地说,那笔钱算是我借给你的吗?” 谷雨下巴一扬,理直气壮地说:“借据呢?口说无凭,也没有银行的过账记录,我可以说,自己从来没有拿过这笔钱。” “哈……”叶公子侧脸一笑:“跟我耍无赖是不是?” “我没有耍无赖,这钱是我应得的。”她用手按了按自己的厚刘海,站得很直,说出口的话,也是有理有据,至少她自己这样认为:“你算计韩棠的女人,是我替你顶雷,他那样吓唬我,我都没把你供出来,你应该支付劳务费给我。还有,你一共非礼了我两次,给我健康的身心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你应该赔偿精神损失费。两项加起来,三十万不算多。” 叶念泽几乎要笑抽了,像她这种小家碧玉,胡同公主,不是应该很清高吗?不是应该视钱财如粪土吗?不是应该就算自己勒紧裤腰带,也不欠男人一分一毫吗?可这个小滑头,临走还要敲他一笔。不错!懂得为自己争取,就算伤心到了极点,该讲明的还是要讲明,该清算的还是要清算,不能让自己太吃亏。不愧是顾清明的妹妹,继承了他的精于算计。 他向前几步,将她逼到墙角,不厚道地说:“小妹妹,你是不是忘了我不是普通人,我是流氓黑社会,不是韩恕一那种有名有姓的大家族,我们是最街头最无赖的那种,杀人放火,逼良为娼,无恶不作。你不还钱,我就叫人到你家门口放火,泼红油漆……”他用手指在她胸口点了点,坏笑着:“妹妹,我可知道你住哪儿。” 谷雨向后退了一步,靠着墙壁:“那我搬家。” “你就是搬到火星上去,我也能找到你。” “你耍流氓。” “谢谢,我就是流氓。” 正说话间,一个衣着随便的中年男人从旁边走过,要上楼的样子,见到这个情景,明显是一个大男人在欺负小姑娘,刚想开口…… 叶念泽先发制人:“看什么看!滚!” 那人一看不好惹,低着头,从他们身边溜走,痴肥的身子,跑得飞快。 叶公子哈哈大笑,幸灾乐祸的样子:“你看,你的好邻居都不管你了。” 谷雨吸了一下鼻子:“他不是我邻居,是嫖客,来找红姐的。” 他恶意从生:“你不还钱,我就把你推进火坑,我看那个肉店的伙计还要不要你。完了,你的肉店老板娘也做不成了,前途黯淡无光,只能被我蹂躏。” 谷雨的眼圈更红了,心跳得很快,感到大脑都快缺氧。她一把推开他,赌气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就是不给。” 趁叶念泽没防备,谷雨撒腿就跑。眼泪却控制不住地落下来,她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告诉自己:顾谷雨,你要做个坚强的姑娘,这没什么,看开点,失恋而已,表错情而已,又不会死。反正梦醒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她不是拿不出那三十万,这几个月来,钱在股市里滚过几圈,她已经用这三十万,赚了不止一个三十万。可她就是不想给他!这人太坏!不喜欢她,还要轻薄她,那天晚上还抱着她,对她那么温柔,让她几乎以为,他是喜欢着自己的。他还对她说了那么多话,让她的一颗心为了他小鹿乱撞,神思恍惚了这么久。原来都是在骗她,都是在耍她!(这一段是小女生在闹脾气,后来女主角的心理活动也说了,她会还钱,不会欠男主的,不存在故意欠钱不还的想法,所以这部分个人觉得没必要修改) 她一边哭,一边上楼,几乎走不稳。怎么办?她还是觉得很伤心,伤心得想赶紧逃回家里,蒙着hello Kitty被子好好痛哭一场。 她觉得自己太失败了,他连想都不想,就将她pass掉了,这太让人难过了。她想,明天还是把钱给他,从此人海茫茫,再不相见。她是一个有尊严、有气节的姑娘,说了放手,就要放得干干净净!(此处说了会还钱) 谷雨抱着挎包,踉踉跄跄地上楼,泪水模糊一片,今天回家的路似乎特别漫长,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到家。忽然眼前一黑,有人从身后欺身过来,将她打横抱起。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天旋地转,还没看清楚,就被叶念泽塞进了车里。 谷雨像只小兔子,怔愣地望着他,双手护在胸前,看着男人不怀好意的眼神,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又要干什么?” 叶念泽一边吩咐自己的司机开车,一边瞥了她一眼:“江湖规矩,钱债肉偿,吃了你。” 谷雨不太理解:“吃了我?我又不是食物。” 叶念泽翻了个白眼,对,她有亚斯伯格症,不能按常理出牌,于是,十分好心地跟她解释:“对于男人来说,非礼你、轻薄你、睡了你,统称吃了你,明白了?” 谷雨愣了三秒钟,看着他的眼神犹如看一个变态,眼泪噼里啪啦落了下来,浑身瑟瑟发抖:“你……你就是看我好欺负,你不喜欢我,还欺负我,不喜欢我,还要欺负我……” 她越说越伤心,因为太伤心,所以此刻的谷雨特别混乱。她知道自己应该骂他欺人太甚,如同禽兽!可是她太难过了,她骂不出来。她捂住脸,觉得自己特别没用,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逻辑清晰的聪明姑娘。可是此时此刻,她完全没了章法。 谷雨哭得像朵带雨梨花,声声悲切,叶念泽的司机都听得不忍,从倒后镜偷瞄后面的状况。 然而,叶公子毫不怜惜,横了她一眼:“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弱你有理啊?” “我……我没理,我……我把钱还给你,明天就过账给你。”小姑娘抽抽哒哒,用手背擦着眼泪,哭得鼻尖红红,泪水涟涟,看着可怜死了。 叶念泽忍着笑,想帮她擦擦眼泪,又发觉她连哭的样子都特别好玩,就不想帮她擦了。 她边哭边说:“你……你把银行账号给我,收到钱后,你要写张收条给我。” “你要收条干什么?” “存证据,免得你耍赖。” 叶念泽看着她说:“我改变主意了,不要钱,只要你!” 谷雨如遭雷亟,抹了一把眼泪,慢慢地冷静下来:“叶念泽,我给你讲个故事。” 叶公子有点蒙,斜睨着她,不知道这小丫头又出什么幺蛾子,摸着下巴说:“好,你说,我听着。” “我看过一个电影,叫《你是下一个》。开头男主带女主回家,以他女朋友的身份陪他参加家宴,然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几个暴力分子闯进男主家里,虐杀了男主的家人。一屋子的人都很恐慌,男主却很镇定,还自告奋勇去请救兵,大家都觉得他很勇敢,所以没有人想到,那几个杀手都是男主请来的,为了争夺遗产,他让他们虐杀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本来女主也会死,但男主没想到的是,女主居然是一个反杀小能手,不但没被杀死,还设计机关,杀了那几个变态。当然,最后男主也没有好下场。” 叶念泽听得一头雾水:“所以,你的重点是?” 谷雨看着他,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在厚刘海下眨了眨:“你再欺负我,说不定哪一天,你就被我杀了。” “噗……”压抑的笑声来自前座,是没控制住的司机。 叶公子翻了个白眼,狠狠戳了下她的额头:“小妹妹,你很嚣张啊!” ------------ 第十一章 一万只羊羔奔腾而过 折腾了半天,两个人最后达成协议——谷雨负责为叶公子做一次小笼包,他同意她还钱,并且高风亮节,对她妄图赖账的行为不再追究。 谷雨觉得,自己真是见了鬼了。 两个人在超市买齐材料,回到叶家的别墅,秦川不在,谷雨开始忙活,她想早点摆脱这个坏蛋。 叶念泽把谷雨放在厨房做苦工,自己回楼上的浴室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穿着睡裤,头发还滴着水,就大大咧咧地下楼拿饮料。 港岛的天气,到了盛夏,出门一趟就是一层汗,这会儿洗过了澡,还是觉得燥热,他拿起遥控器,将空调调低了几度。一转身,看到在厨房忙碌的谷雨,围着碎花小围裙,鼻尖上沾了点面粉,额头上挂着汗珠,一双白白的小手,却把和面、剁肉馅、拌调料等活儿做得十分利索。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孩子的手可以这么巧,能将软趴趴的面团拧出一个个漂亮的形状,整齐地排列在蒸笼里,就像一只只白色的小猪,模样憨厚,可爱极了。 他越看越饿,慢慢的分不清,他究竟是想吃包子,还是想吃她。 他放下饮料,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从身后将她抱了个满怀,贴在她小巧的耳朵边,低喃道:“我饿了。” 谷雨吓得一惊,手里的包子掉在地上,摔得一塌糊涂。她的脑子有点晕,她就知道,这个坏人没安好心,却挣不开他的怀抱,这温暖的怀抱,炽热的怀抱,带着淡淡的沐浴露清香的怀抱…… “一……一会儿就好了,你再等等。”她结结巴巴地说,想挣脱,却用不上力气。 他低头,在她脖子上亲了一下:“我等不了。” 谷雨慌了,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手忙脚乱地向旁边躲,他却寸步不让。这时谷雨一缩头,仗着自己个头小,从他胳膊下面钻了出去。 叶念泽站在原地,没好气地瞧着她:“你是鼹鼠啊,还会打洞?” “不是说好了,我做小笼包给你吃,你就不再欺负我了吗?你怎么又这样?”绕过流理台,谷雨站在一个安全距离,捂着自己扑扑乱跳的小心脏,惊惶未定地看着他,气得直跺脚。 叶公子笑得像只狐狸,对她招了招手:“我不欺负你,你先过来。” 谷雨才不信他,撒腿就跑。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长臂一伸,揪住她的衣领,像拎兔子一样将她拎起来,直接扔在沙发上,接着扑过去,把人压在沙发角,没好气地说:“我说,你是不是傻?我说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谷雨一惊一乍地望着他:“你什么意思?” “我要不喜欢你,我为什么来找你?为什么拉你上车?为什么跟你说这么多话?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望着她迷茫的小眼神,他叹了口气,捏了捏她的鼻子:“我喜欢你,你是不是必须得听到这四个字,才能明白我的意思?” 谷雨看着他,忽然哭了,伸出两条胳膊,紧紧地搂住叶念泽的脖子:“讨厌,你不早说。” 佳人投怀送抱,然而叶公子并不享受,他拉了拉吊在他脖子上的小人儿,艰难地说:“先别激动,你勒得我喘不过气了……” 谷雨赶紧松手,擦了把眼泪,破涕为笑:“我有亚斯伯格症,我没谈过恋爱,这个领域对我来说太新鲜,很多隐喻、暗喻、明喻,我都听不懂,可能我也不太温柔,但是我会回去学,努力学,你别嫌弃我。” 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他觉得特别心疼,温柔地将她搂进怀里,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不嫌弃,你本来就这么傻,应该我来习惯你……” 谷雨一边揉眼睛,一边哽咽:“我还有很多缺点,你得慢慢适应。” 他哑然失笑,宽宏大量地说:“只要你别出去找野男人,我都能接受。” 谷雨不解地望着他:“明哥算不算野男人?” “他不算。” “面店的阿恒呢,水果店的小明呢,还有陈伯、富哥、财叔,他们算不算野男人?” “他们也不算。” “韩恕一呢?” 叶念泽咬牙:“我说的就是他。” 谷雨有点懵,一双小手搂着他的腰,十分不解:“他那么斯文,人又好,哪里像野男人?” 他捏着她的下巴:“我说是就是,以后少见他。” 谷雨想了想,最后总结:“你嫉妒他。” “我嫉妒他?” “你不但嫉妒他,你还诋毁他。” 叶公子刚想反驳,这个用一双小手撩得他心猿意马的小姑娘,又十分笃定地说:“因为他比你人好,你就嫉妒他,诋毁他。可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因为你的嫉妒去拒绝一个那么好的朋友?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我就少见他。” 他无言以对,只好穷凶极恶:“啧,你又来劲了,是不是?” 谷雨从他怀里抬起头:“不,我只是不理解。我刚才跟你说了,我有很多缺点,很多你们认为合理的事,我都觉得不合理。所以你必须跟我讲清楚,你不说清楚,这么没道理的事,我做不到。” 他捂着额头,好吧,她已经提前说明了,是他自己说不介意。 “不过,你现在是我男朋友了,我要照顾你的情绪。”谷雨仰起脸,望着他:“所以,你还吃包子吗?还是,你想吃我?” 谷雨指了指厨房的包子,又指了指自己,眨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 叶念泽愣了一下,扶额大笑,揉了揉她的发顶:“小丫头,卖萌可耻,你知道吗?” 谷雨伸出丁香小舌,舔了舔自己的小白牙,说:“不知道。” 他突然觉得口干舌燥,贴在她耳边,暧昧地说:“我想先吃你。”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谷雨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一样的上班,一样的干活,一样的做功课,一样的吃饭睡觉。 但是心情,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觉得自己太幸福了。她喜欢了七年的男人对她说,他也是喜欢她的,她等待了七年的爱情,终于开花结果,她做了七年的梦,终于美梦成真。谷雨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这段日子,她跟叶念泽几乎每天都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看电视,一起聊天。他会带她去很好的餐厅,请她吃很好吃的东西,陪她说一些很无聊的傻话,抱着她睡觉的时候,还会讲故事给她听。 她再也不是一个人,不用每天回到家,要么对着电脑,要么就是对着四面冰冷的墙壁。从此以后,她有爱人,有朋友,有亲人,以后还会有自己的儿女。 幸福的家,温暖的家,她渴求了很多年的东西,仿佛一下子就近在咫尺,是真的近在咫尺。就像她想了许多年的人,每每看着他的照片都觉得他远在天边,明明知道两个人都在同一座城市,却是可望不可及。 现在,她只要伸伸手就能触碰他,只要张开双臂,就可以拥抱他,只要仰起脸,就能亲到他——每次想到这些,她就高兴得要飞起来。虽然,偶尔也会有些小小的不如意,但他对她那样好,温柔细致,事事贴心,她觉得自己可以忽略那些小小的不如意。 总之,谷雨对当下的生活非常满意。爱情美满,生活平顺,手里也有了一些小钱,她可以慢慢将小钱变成大钱,然后就可以从韩恕一那里买回以前的房子。前途一片光明。 然而,在谷雨幸福的蓝图上占了很大一部分空间的叶家少爷,最近却有点郁闷。 下午三点,叶念泽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一个小时之前,银行打电话过来,业务经理十分礼貌地通知他,他的一张白金卡被人刷到限额——这个月第三次。 叶念泽揉了揉太阳穴,他不是第一次给女人附属卡,卡也不是第一次被人刷到极限,男女之间那些逢场作戏,他从不真心投入,却向来大方。可他不是“凯子”,每张附属卡都有限额,限额到了,情也就尽了,从此各不相干,好聚好散。 说不清楚是出于习惯,还是某种补偿心理,他也给了谷雨一张附属卡,让她给自己添置些东西,毕竟,他是真的很忙,不可能天天陪着她。 小姑娘第一次见到白金卡,好像看到什么稀罕物件,眼睛都在闪光,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让叶念泽看得又好笑,又心疼。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顾清明还活着,谷雨应该活得像个小公主一样,衣食无忧,简单快乐。 说不内疚是假的,两个人在一起呆得越久,这种内疚感就越深,尤其…….当他看到她的手,心里都是说不出的难受。就是这种内疚,让他不知不觉之间,对这小丫头特别纵容。 所以,第一次知道谷雨刷爆了附属卡,他没多想,只是默默地提高了限额,只认为她是图新鲜,手里忽然有钱,就控制不住花多了。第二次稍微有些想法,两次间隔的时间太短,他有点好奇,她到底买了什么东西,让银行查了账单,却发现,原来两次都是提现。到了第三次,他再也坐不住了,倒不是心疼那些钱,却不得不担心她是不是被人骗了,尤其她那个姐姐,简直就是一个无底洞。 左思右想,他还是打了个电话给谷雨。 电话通了,那边一片嘈杂,噪音很大,叶念泽把手机往旁边挪了挪,大声问:“谷雨,你做什么呢?” 谷雨好像正跟什么人说话,说完才得空理他:“正上班呢,今天人很多,你有事儿吗?” 听到小姑娘这样直接,叶念泽反倒有点说不出口,只能“曲线救国”:“谷雨,你最近买什么东西了吗?” “东西?没有啊。” 没有?那钱都花到哪儿去了?他干脆直截了当:“你一个月三次刷爆了卡,什么都没买?你把钱都用到哪儿了?” 谷雨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因为附属卡,卡主来兴师问罪了。 “你给我的时候不是说,卡里的钱可以随便花吗?” 叶念泽噎了一下:“是,我是这么说的。” “你心疼了?” “不是心疼,我是担心你是不是被人骗了。”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是不是你姐姐,她回来问你要钱?” 有客人点单,厨房又在叫人,谷雨有点忙不过来,只得对电话那边的人迅速地交代了几句:“我没被人骗,那些钱也没给立夏,是我用来赚钱了。你放心,那些钱算你投资,本金我会还给你,年底还有分红,具体的分法,等见面再详谈……” 叶公子瞬间懵了,她要分红给他?还要见面详谈? 明哥喊人过去帮忙,看到谷雨在讲电话,没说什么,可一双眼睛总在她身上打转,表情很不满。谷雨赶紧说:“我真的很忙,我要去工作了,你自己玩,拜拜。” 她说完就挂了,留下叶念泽,对着自己的办公室发呆。不知不觉间,怨念横生,她居然用那么公式化的口吻对他说话,一点都不顾忌,一点都不害怕他会生气。叶念泽忽然觉得,自己的小心翼翼,简直不值一提。 这小丫头是不是觉得,他说过喜欢她,他们两个在一起,从此以后就万事大吉了? 他问坐在对面的秦川:“她刚才说,要分红给我,我有没有听错?” “你没听错,有个会赚钱的女朋友,多好。” “你是不是在嘲笑我?” “不,我在羡慕你,但我更好奇,她最近到底赚了多少?”秦川抱着手臂,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 叶念泽不以为然,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屏幕上跳出股市走线图:“最近行情不好,她手里资金有限,时间又短。实战跟模拟不同,一支股票是涨是跌,受很多因素的制约,30%已经是极限,就算顾清明来操盘,最多也就是50%,再多就不现实了。” 秦川却不这么认为:“你说的是优秀的普通人,谷雨记忆力惊人,分析力强悍,她是个天才。” 叶念泽说:“牛顿,爱因斯坦,莫扎特,他们都是天才,碰巧他们都有亚斯伯格症,但是你不能说,所有亚斯伯格症患者都是天才。” 秦川笑了一声:“真是近墨者黑,如果不是看着你,我还以为这话是谷雨说的。” 叶公子想了想,噗嗤乐了:“是啊,最近传染了她的傻气。” “话说回来,你还是不想让她为你操盘?”秦川问。 说起这个问题,叶念泽有些纠结:“等等再说吧,她哥哥的事,还不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而且天赋这种事,向来是把双刃剑,我担心她状态不稳。” 秦川表示赞同:“也对,小打小闹还可以,大笔资金还是要慎重。说真的,你们最近相处得怎么样?” “挺好的。” “好到……她最近在别墅过夜,你们要分房睡?” 叶念泽从文件上抬起眼:“你怎么知道?” “她自己说的,她问我,你是不是觉得她不够漂亮,才跟她分开睡。” 叶念泽合上文件,揉了揉鼻梁,叹了口气:“你怎么说的?” “我当然告诉她不是,不过看小丫头的样子,似乎不太相信。她说,我不告诉她就算了,她自己去找原因。唉我说,你什么时候改吃素了?还是……”秦川点到为止。 叶念泽将笔扔在桌上:“我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她。” “啊?” “她不懂。” 秦川愣住了:“不懂?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在她的认知里,男女朋友就是可以亲一亲,抱一抱,搂在一起睡觉,但如果更进一步,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操作。” 秦川听得目瞪口呆,“不会吧,现在还有这样的姑娘?她平时不是有上网吗?她都看了些什么?” 叶念泽瞥了他一眼:“学术论坛,财经新闻,你以为她是那些宅男怪叔叔?这两天她还对我说,想跟我生个小宝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秦川忍不住笑,越想越有意思:“她不会以为两个人亲一亲,抱一抱,孩子就会自己生出来吧?” 叶念泽瞪了他一眼,神色不悦。 秦川收起笑意,摇了摇头,依然觉得不可思议:“简直像中世纪来的……不过仔细想想,也能理解,她父母早逝,她哥不会教她那些,姐姐又不管她,她整个青春期几乎都是自己一个人度过的,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还有那种病,难免在认知上会有缺陷。” 总算说到叶公子的心坎儿上了,他为难地揉着太阳穴,对秦川大吐苦水:“最要命的是,她楼上还住着一个妓女,这么多年,不知道听了多少不入流的床戏。每次我想更亲近点,她就吓得像只兔子,好像我要虐待她一样。偏偏她还特别喜欢抱着人睡觉,不分房睡,完全没办法。” 秦川看着眼前的男人,头一次,觉得他有点可怜。 “要么,你带她去看几场三级片?反正小丫头自己也好奇,说必定就开窍了呢。”秦川出主意。 叶念泽冷笑:“你这点子还能更烂一点吗?她本来就抵触,看到那些黄暴的内容,万一落下点心理阴影,你怎么赔给我?” 秦川凝目看了他一会儿,笑道:“我发现你最近变了,懂得替别人着想了。” “是,我还开始戒烟戒酒了。小丫头说了,人家韩恕一不抽烟,不喝酒,谦谦君子,温文尔雅,那才是好男人的典范,让我多向他学习。”说到这儿,叶公子咬牙,骨节捏得咯咯响,“那丫头到底明不明白,在一个男人面前提另外一个男人的优点,这是犯了大忌?” 看着叶念泽一脸不爽的样子,秦川反而觉得很痛快:“我觉得,她是真的不明白。不过这一点,我认同她。人家谷雨没说错,你真的该戒烟戒酒。还有,别总是一言不合就欺负她,男人嘛,要有风度。” 叶念泽“哼”了一声,懒洋洋地看着椅背,叹道:“她有病,我当然要让着她。其他都还好说,我现在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韩恕一已经走了一个月了,就快回来了。如果知道我跟谷雨正在交往,你说他会是什么反应?” 秦川脸色一变,没了之前玩笑的心情,这的确是个问题,叶念泽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我想,他应该不会祝福你,还会揭你的老底。” 叶念泽点点头,这段日子每次想起那个人和那件事,他的心情就跌到谷底。 “阿泽,要么在他回来之前,你自己先跟谷雨交代一下。有时候伤人的不是真相,而是隐瞒真相的人。” 叶念泽沉着脸不说话,下意识地去摸香烟,可是拿了起来,又慢慢放下,一时之间,他有些无措。 桌上的手机响了,叶念泽拿起来一看,是谷雨打来的。他按了接听,谷雨的声音清脆地传过来:“我今天五点下班,你会不会来接我?” 叶念泽知道——如果他说“不会”,那谷雨下句话一定是“哦,那我回家做功课了,拜拜。”这小丫头,有时候简单粗暴到令人发指。 他笑了笑:“我去接你,咱们一起吃个饭,今天晚上,在我这边住?” “嗯,好的,正好我有事要跟你说。” 谷雨说完就挂了,连个拜拜都不说,叶念泽几乎能看到电话那头,小丫头毫不留恋的表情。他放下手机,看着秦川,无奈地说:“等等再说吧,我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晚餐在一家高级中餐厅,老字号,这里的鲍鱼是特色,叶念泽提前几天订好了座位,所以他们来了就能吃,不用排队。 作为一个资深吃货,谷雨的胃口永远都是那么好,整整一盘子上等三头鲍,她又吃了很多。 叶念泽看着她一声不响,默默耕耘,腮帮子不断鼓动,就像一只小松鼠,他忍不住想笑,拿起餐巾替她擦了擦嘴:“那些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慢点吃。” 谷雨听话地放慢速度,含糊不清地说:“我也不想这样,面店工作太忙,吃饭的时间特别短,我不快点吃,就要饿肚子,习惯了。” 叶念泽听得有点难受,也有点心疼,倒了一杯饮料,放到她面前:“面店的工作如果太辛苦,你可以考虑辞掉。” 谷雨喝了口饮料,点点头:“做到下个月,我就不做了,忙不过来。” 叶念泽不用问,也能猜到她最近在忙什么,但他觉得奇怪:“为什么要等到下个月?现在才月初,你不是还要辛苦一个月?” 谷雨夹起盘子里的鲍鱼,边吃边说:“没办法,明哥一时请不到合适的人,只能先帮他顶着。” 叶念泽不以为然,他知道谷雨的工资,对面店那个肥腻的胖子明哥,心里十分厌恶:“什么找不到人,他就是看你好欺负,像你工资这么多低的员工,当然不好找。” 谷雨看了他一眼:“可我没饭吃,就要睡大街的时候,也是他雇的我。再说,万一哪天我炒股失败,又变得一无所有,明哥至少会给我一份工作,我也是为自己留后路。” 叶念泽愣了一下,心里一阵尴尬,堪堪地笑了一声,揉了揉她的头发:“小妹妹,想得挺远啊。” 谷雨自豪地点点头:“那当然,顾家家训,未雨绸缪。对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饮料杯子,从挎包里掏出一张纸,推到叶念泽面前:“这是我做的计划,你看一下,我从你那儿拿走的钱,到年底的时候,我大约能赚到这个数,所以,我可以分给你这个数。” 谷雨拿出笔,在纸上划出两个数字。叶念泽看了一眼,笑了:“小妹妹,你的目标定得太高了,你达不到。” 他居然不相信她?在谷雨的认知里——你可以骂她情商低,骂她拎不清,但绝对不能质疑她的智商,尤其是她操盘的智商。谷雨二话没说,拿出手机,打开自己的股票账户,递到叶念泽面前,说:“事实上,我已经赚了这个数,所以这个目标,真的一点都不高。” 看着那一串数字,叶念泽吃了一惊,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着谷雨得意洋洋的样子,不由地笑了:“你该不是弄了个假账户,故意骗我吧?你要是只用那么点本金,就能赚到这些,你可以把我手下的操盘手秒成渣了。” 谷雨撇了撇嘴,不满道:“我可以把账号和密码都给你,你自己去查,以小博大是我的强项。你就是直男癌,见不得女人比你强。” 叶公子只是笑,捏了捏她饱满的苹果肌,暧昧地说:“看来,你的智商跟情商成反比,跟胸围倒是成正比。” 谷雨的脸刷地红了。她身上其他地方都瘦,整个人也是娇娇小小的,唯独胸围,相当出挑,饱满的小胸脯傲然挺立,就像一对发育成熟的水蜜桃。 所以,每天晚上搂着她睡觉的叶公子不止一次感慨:那些好菜好饭,她都没白吃,只是肉都长在胸上了。 谷雨咬着吸管,看了看身边一本正经的男人,他拿着她的手机,正在翻看她的买卖记录,每一条都看得很仔细,好像在估量什么。他侧脸的轮廓很漂亮,五官深邃,鼻梁挺直,单层双眼皮,眼睛下面有两条好看的卧蚕肌,传说中薄情寡义的薄唇,此刻微微抿着,是时下年轻女孩最喜欢的类型。 谷雨越看越喜欢,这么好看的男人,居然是她的男朋友,害羞和欢喜的情绪从心里一层一层漾开,像烧开的水,冒出无数彩色的泡泡。 这几天,她恶补了不少关于男女情爱的知识。自从叶念泽不再跟她一起睡觉开始,谷雨就意识到,他们之间出了问题,可究竟是什么问题呢?她想不通。好在,先天的不足可以通过后天来弥补,网上有的是现成的理论和五花八门的教材,只要她有心想学,就没有学不会的道理,何况她的学习能力向来很牛。 恶补之后,单纯了二十二年的小姑娘,忽然开窍了。 原来,真正的情侣应该是这个样子;原来不是只有妓女跟嫖客,才会有那么亲密的接触;原来他每次想那样对她,不是想虐待她;原来只有这样,才能生出宝宝。 研究过男性和女性的生理特点之后,谷雨终于明白,叶念泽为什么不再抱着她睡了。 过去的这段时间,她一直以为自己跟他是对完美的情侣,两个人相亲相爱,传说中的“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也不过如此了。如今她才明白,其实他们之间一直少了一层关系,一种特别重要的关系,一种能让人热血沸腾、心醉神迷的关系。想着想着,她的小脸又开始发烧,连看着叶念泽的眼神,都有了些不可描述的味道。 叶念泽将手机还给谷雨,发现小丫头的眼睛里像含了水,连耳根都红了,以为她着了凉,手在她额头上试了试温度,低声问:“是不是感冒了?怎么脸这么红?” 谷雨赶紧摇头,将手机放回口袋,低着头不敢看他,闷声说:“你看清楚了吗?如果没问题,年底我们就这么办。” 叶念泽笑了一声,将那份计划书放回她的包里:“我不要你的分红,本金也不用还给我,钱是给你的,你可以自己处置。再说了,这也没多少钱。” 谷雨其他方面糊涂,说起经济账却是有板有眼:“这不行,亲兄弟明算账,我是一个有原则的姑娘,还是清楚些好。” 叶公子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调侃道:“算得这么清楚,那这顿饭,是不是也该AA制?有原则的姑娘。” 小丫头想了想,断然拒绝:“不行!你是我男朋友,你有义务带我吃好吃的,玩好玩的,如果你什么都不为我做,那我要你干什么?” 他摸着下巴笑:“原来我的作用,就是天天哄着你玩。可是我让你开心了,我又有什么好处?” “我可以跟你生宝宝,如果你愿意。” 又来了,他无奈地看着她,故意揉乱她的厚头发,就像搓一朵黑色的花:“小妹妹,什么都不懂,就不要乱说话。” 谷雨顺了顺自己的头发,垂下眼,不敢看他,脸红红地说:“我懂。” “你懂什么?” 谷雨抬起下巴,忽然贴过来,看着他的眼睛:“叶念泽,我真的懂。” 回家的路上,依旧是司机开车。 谷雨靠在叶念泽怀里,白天工作太累,这会儿吃饱就想睡,打了个呵欠,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酣然入梦。 叶念泽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姑娘,刚才还精神饱满地跟他卖萌,不过一会儿,就睡得像头小猪。她雪白的脸蛋就像一团糯米糍,总是一副很好吃的样子,让人想一口吞下。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柔软的情绪,过去不曾有,以后除了她,或许也不会再有…… 他在她的头发上亲了一下,轻轻将她推开,安置在一边,从公事包里拿出电脑,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提了提神,接着打开文件,细细查看。 到家的时候,他看完一份报表,谷雨已经趴在后座上睡得天昏地暗。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她揉了揉眼睛,迷茫地看着四周,这是她的房间,她在叶家的专属房间。自从他们开始交往后,秦川就自觉地搬走了,所以现在一楼没人,二楼只有他们两个。 谷雨看着空荡荡的卧室,心里有点小失落——她已经对他说,她懂了,他怎么又这样?起身,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旁边的房间,贴在叶念泽的房门上听了听,里面没有动静。她推开门,没看到人。但浴室里有水声,他应该在洗澡。 谷雨把自己往床上一扔,舒舒服服地躺在叶念泽的床上。两个人的床差不多大,她却总觉得他的床更舒服——床单纹理诱人,被子好像也特别柔软,枕头上有男士洗发水的味道。 她像只小松鼠一样钻进他的被子里,到处都是他的气息,感觉就像在他的怀抱里,又安全又舒服。谷雨打了个呵欠,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 叶念泽边擦着头发边从浴室里出来,腰上围着浴巾,累了一天,只想上床好好睡一觉。他将毛巾丢在一边,打了个呵欠,掀开被子…… 然后,他吓了一跳。他的小女朋友,几乎是光溜溜地躺在他的床上,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白衬衫,还没系上扣子,像只*的小羊羔,肤如凝脂,细腰纤纤,波峦叠嶂,两个胸脯挤出一个深深的小*,两条细腿还无知觉地蹭来蹭去,蹭来蹭去…… 他呼吸一窒。此时此刻,叶念泽心中似有一万只羊羔奔腾而过,可爱的、调皮的、伤心的、我见犹怜的、聪明过人的、一本正经的……每一只都像极了谷雨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快崩溃了。 他捂住眼睛,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转身找了条床单,将她整个裹起来,包得像个粽子,将她扛回旁边的客房,放在床上。为了安全起见,他没打开包着她的床单,只是稍稍将床单松了点。帮她调好空调的温度,转身离开了。临走之前,还没忘记把她的房门锁好,以免她半夜再搞一次突袭。 做完这一切,他又出了一身汗,然后,他疲倦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却再也睡不着。一夜春梦…… 第二天早上,谷雨安静地坐在餐桌边,安静地吃早餐,安静地享受早晨的阳光。实木餐桌上的早餐很丰富,她又吃了很多。 叶念泽在看英文版的财经报纸,手边一杯黑咖啡,一副社会精英状。 谷雨伸头瞧了瞧,他看的东西,她只认识几个单词,她琢磨着,的确该学英语了,否则以后会跟他有代沟。 叶念泽不经意抬头,看到小丫头鬼头鬼脑地向这边瞄,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含笑问:“不生我气了?” 谷雨把脸扭到一边:“别跟我说话,我讨厌你。” 叶念泽忍俊不禁。自从谷雨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发现房门被反锁了,叫了半天,他才给她开门之后,她就恨上他了,已经恨了一个早上。 “你今天不用上班吗?”叶念泽问。 谷雨握着叉子,将一片烤培根放进嘴里:“今天我晚班,不用去那么早。你不用上班?” 他翻了一页报纸:“今天是周六,我休息。” 谷雨这才想起来,原来已经周六了,想了想,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她说了不再搭理他的,怎么又搭理他?郁闷地戳了戳盘子里的荷包蛋,谷雨对自己十分不满:“说了不搭理你,我又理你,真没记性。” 叶念泽笑了,将报纸对折放好,对她的小打小闹不放在心上:“乖了,晚上想吃什么?”基本上只要提到吃的,谷雨的心情就会特别好。 小姑娘喝光杯子里的牛奶,擦了擦嘴巴,对他说:“今天晚上我不跟你一起,我要回家做功课,下周有新政出台,盘面会有震动,我需要提前准备。” 叶念泽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问:“下周走势,有什么想法?” “实体经济疲软,市场信心略有不足,新政出台只能暂缓问题,整体走势不会有太大起色。”她将最后一块面包放进嘴里,想了想,又说:“不过个股依然有机会,我看好科技和互联网,大数据时代,处处商机,你手下的操盘手怎么说?” 叶念泽喝了口咖啡,随意道:“跟你的想法差不多,非牛非熊的行情,是赚是赔,全看个人道行。” 谷雨点点头,忽然问:“你听没听说,CN证券这支股票?” 他放下咖啡:“听过,最近很有名的妖股,听说有人一转手就赚了十几倍,直接小康变中产,中产变土豪,怎么了?” 谷雨咬着自己的叉子,建议道:“如果你手下的操盘手握着这支股票,周一开盘,无论它怎么疯涨,都让他们快点抛,否则后期可能损失惨重。” “哦?你怎么知道?” “那支股票背后有庄家在操控,还是一个狠庄,他们资金吸得差不多,就会抛售套现,我们这边不同于上证,没有涨跌停,跟美股也不一样,没有熔断机制。这种妖股井喷之后,接着就是一泻千里,可能最后会跌得一毛都不值,到时候抛盘都来不及。” 他笑了一声:“哪只妖股背后没暗庄?给我个心理价位,我参考一下。” 谷雨放下叉子,看着他:“你这是在考我?这是妖股,庄家的抛盘价哪是那么好预测的?能预测,就不叫妖股了。” 叶公子也放下叉子:“怕了?” 小姑娘撇了撇嘴:“激将法,一点诚意都没有。” “那你想怎么样?” 谷雨双手交叠在餐桌上,认真道:“我给你价位,如果误差不到五毛钱,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好!”他答应得很爽快,又问:“如果你错了,怎么办?” 谷雨说:“我错了,我就无条件答应你一件事,但是你不能让我做坏事,也不能让我做没道理的事。我答应过哥哥,要做一个好姑娘,好姑娘不能做坏事。” 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讨价还价,叶念泽快笑抽了:“好,但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你赢了,你想让我做什么?” 小丫头看了他一会儿,神秘地说:“等我赢了再告诉你。” 在叶念泽家里腻了一个上午,谷雨下午要回面店工作,吃完午餐,叶公子亲自开车送她回去。 谷雨侧着头看窗外的风景,挎包里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听了一会儿,对那边说:“没有,我很乖,立夏?没见过她,嗯嗯……你还要半个月才能回来?好吧,我等你,礼物?我想要……”谷雨报出一串名单,思维连贯,口齿伶俐,显然蓄谋已久。 叶念泽听得目瞪口呆,这小丫头,不但是操盘小能手,还是个宰人小能手,这刀子磨的,半点不含糊。 谷雨放下电话,正在开车的人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问:“韩恕一?” 她点头:“他在欧洲出差,已经去了一个月,还要半个月才能回来。” 想起这个人,叶念泽心里就有些发闷,甚至烦躁,忍不住问:“谷雨,如果有一天,我跟韩恕一发生矛盾,你会偏向谁?” 谷雨给了他一个字:“他。” “为什么?” “因为他比你诚实,而且厚道。” 如此简单的答案,却让他无言以对。他心里更加烦闷,对着谷雨谆谆诱导:“谷雨,老实人也会有坏心眼,而坏人在某个特定条件下,也有善良的一面。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 谷雨认同他的说法,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我前几天看过一本书,叫做《路西法效应》。书的内容就是讲诉好人是如何变成恶魔的。作者在1971年做过一个监狱实验,得出的结论是:人的性情并非我们想象的那么重要,善恶并非不可逾越,重压之下,好人也会做出暴行。” 叶念泽点点头,谷雨扭头看着他:“你忽然问我这个问题,不会又想在韩家兄弟背后搞事吧?你可别再折腾了,你再来一次,我可替你兜不住了。” 前面是个岔路口,叶念泽打转方向盘,笑了一声:“我们正在合作,他们那个基建项目,我可是投了大笔资金,我折腾他们干什么?” 谷雨看了他一眼:“你这个人,可难说。我哥说你聪明过人,就是疑心太重,心里的弯弯绕绕太多,容易走偏。” 叶念泽看着前面的路况,没什么表情:“有些事,不是我能控制的,我不提防他们,他们也会算计我。” 谷雨扭过脸看着他:“叶念泽,我觉得你很奇怪。” 他蓦地一怔:“哪里奇怪?” “你好像一直在预设立场,把自己放在跟韩家兄弟对立的位置。虽然这个世界没有永远的朋友,但你是学经济的,你应该知道,在商业领域,敌人可以合作,对手可以言和,资金可以融合,限制可以规避,打破局限,才能争取利益最大化。所以,只要你们的根本利益是不相冲突的,你根本没必要提防他们。” 谷雨双手一摊,质疑道:“在商言商,你们分属不同领域,不是竞争对手,他们为什么要针对你?你们现在是合作伙伴,你的资金对他们而言是雪中送炭,算计你,等于算计自己,韩家兄弟不傻,为什么要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完全说不通嘛。” 小丫头句句切中要害,叶公子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总不能说因为我逼死了你哥哥,又让你失去了一根手指,所以韩恕一恨我入骨,让我不得不防。 这个理由,他能不能说出口? 没等到叶念泽的答案,谷雨的眼睛转了转,又说:“除非……” “除非什么?” “你以前得罪过他们。” “理由呢?” “帮派才讲道义,商人只看利益。如果他们抛弃了利益,只能是为了某种不得不做的理由。比如,你过去做了特别对不起他们的事,让他们就算放弃利益也要针对你。”谷雨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我猜对了?” 叶念泽心里有点瘆得慌,这小丫头的脑子转得太快,一旦开动起来,总让人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他调整了一下情绪,平静地说:“不是,我提防韩家,其实是为了你。” 谷雨指着自己,一脸迷惑:“为了我?” “你跟韩恕一关系那么好,他如果横刀夺爱,我当然要还击,所以不得不提防。” 谷雨听完,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叶念泽目不斜视地盯着路况,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半晌之后,她嫣然一笑,带着几分羞涩,几分幸福地说:“原来是这样,你不用担心,他不是那种人,他对我就像对妹妹一样。再说,我是个专一的姑娘,我只喜欢你。” 他心里稍松,腾出一只手,揉了揉她的黑头发,叹道:“是啊,除了我,谁会喜欢你这朵奇葩。” 他这句话倒是没撒谎,谷雨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专业领域,智慧过人;至于情商,不提也罢。 车开到楼下,谷雨亲了一下叶念泽,心满意足地下车了。看她进了唐楼的大门,叶念泽才掉转车头。可是,刚开出几米远,他就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他十分不愿意见到的人——顾立夏。 他的眼神瞬间冷了,目光紧锁住她,眉心微皱,过了一会儿,将车停在路边。 顾立夏站在唐楼下面,用手挡住火辣辣的太阳,吸了吸鼻涕,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她穿了一件黑色的裙子,脸上没有任何妆容,乌青的黑眼圈,苍白得像一只鬼。谷雨就在楼上,她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忽然被人一把揪住后脖子。 她吓坏了,那人力气很大,一直把她拖到后街的暗角,她才站稳了看清楚,原来是叶念泽。 叶念泽厌恶地看着眼前这个萎缩颤抖的女人,如果可以,他真想把她扔到天边去,或者挖个坑埋了,让她永远消失不见,永远不再出现在他们面前! 然而,他只能想想。 他松开手,笑了一声:“你上次拿了我的钱,答应我再也不会出现在谷雨面前,你是不是吸毒吸失忆了?” 立夏吓得缩在墙角,用手捂住头:“我不是故意回来的,钱都花光了,我没地方住,我已经几天没吃饭了,我不回来找她,根本没地方去。” 叶念泽听到这番话,恨不得一脚踢她上西天:“你丢下她六年不管,钱花光了就跑回来找她,你恶心不恶心!?” 立夏用手擦了擦鼻涕,畏畏缩缩地说:“我也不想这样,要么,你再给我些钱,或者给我货也行,我拿了就会走,绝对不会再骚扰你们,保证守口如瓶。” 他沉下脸:“你说什么?” 立夏“嘿嘿”一笑,指着路口:“我在那儿观察好几天了,你经常送她回家,你不就是怕我回来,会告诉她当年的一切吗?我保证什么都不说,拿了钱就走。” 他一把揪住她的衣领,表情狰狞:“你就不怕我让你永远都开不了口?” “你杀了我,她一定会怀疑。” 他冷笑:“你吸毒,社会关系复杂,我让人做出意外死亡的样子,她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怀疑?” 立夏打了个冷战,然而人有急智,她马上说:“还有韩恕一呢!他没有放弃,这几天一直在找我,如果我死了,他一定会彻查到底,到时候,你的秘密,谷雨全都会知道。” 叶念泽略略一怔:“我有什么秘密?” “你们当年是怎么对我的,如果她知道了,你觉得她还会相信你吗?” 他怒极反笑,指着她的鼻子:“你到底要不要脸?那种事你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立夏梗了梗脖子,为了钱豁出去了:“我为什么不好意思?如果不是因为你,我至于变成现在这样吗?你们叶家当年有把我们当人吗?我哥哥是怎么死的?我跟谷雨的手指又是怎么没的?” 她举起手在男人面前晃了晃,见他不出声,以为他心虚,便壮着胆子继续道:“我要求不高,你给我钱,我马上消失。我对你没有恶意,她就是一个小白痴,你想拿她怎么样,我完全没意见!” 叶念泽忍无可忍,一个耳光扇过去,重重地抽在立夏脸上,看着她倒在地上,恨不得再补上一脚。立夏没想到他会动手,缩在地上不敢动弹。 他指着她,厌恶至极地道:“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别拿着你那点烂事来要挟我,要不是看在你是谷雨亲姐姐的份儿上,我早就把你剁碎喂狗了!还你完全没意见?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有意见?!你当你妹妹是傻子?凭你几句话,她就会信你?看看你平时的德行!” 看着顾立夏跑远,叶念泽平息了一下情绪,掏出手机,给秦川打了个电话。秦川听完他的讲诉,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个顾立夏真是穷凶极恶,那件事也敢拿出来跟你讨价还价。你当时就不应该给她钱,本来不理亏的,现在反而显得你心虚了。” 说起这件事,叶念泽也颇后悔:“我那时只想让她滚得远远的,别再骚扰谷雨。” 秦川叹息:“这种人钱花光了就会回来,给她钱只会越来越糟糕。” 叶念泽恨道:“我当时没想那么多,也没想跟小丫头更进一步,唉,算了……我现在就是担心她会到谷雨面前,把当年她在叶家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乱说一通,谷雨单纯,我怕……” 秦川说:“谷雨的单纯是看人的,对于她信任的人,她不会过多的猜忌。但她同时又是一个思维缜密的人,若是没有逻辑,只靠煽情,就算把谎话在她面前说一千遍,她也不会信。顾立夏那件事,你没做过,她诬赖不了你。我倒是担心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她哥哥的死,还有她的手指,这是你确实理亏的地方。就算你逼死顾清明是为巧巧报仇,可顾家姐妹是无辜的,如果顾立夏拿这件事来指摘你,你赖不掉。还有……你跟谷雨交往到现在,一直隐瞒事实,她有理由怀疑,你是别有用心。” “那就别纠结了,让那个女人彻底闭嘴!” 秦川立马说:“咱们现在还真动不了她,我刚收到消息,韩恕一这几天一直派人盯着她,估计是他人没回来,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安置她。你现在动她,只会让事情更加难以控制。” 叶念泽深吸一口气:“我现在还真是投鼠忌器。” 秦川想了想,对他说:“我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你刚才说,顾立夏在公寓楼下守了好几天了,那韩恕一的人……” 叶念泽猛地一惊,是的,顾立夏盯着他们,韩恕一的人盯着顾立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按此推论,那么韩恕一是不是已经知道,他跟谷雨这段时间一直在一起? “中午谷雨接了一通电话,是韩恕一打来的,我当时在开车,听到一两句,他好像没问关于我的事。” “不奇怪,他心细如毫,人又在国外,事情没弄清楚之前,当然不会打草惊蛇。” 他笑了一声:“所以了,我最讨厌跟这种人打交道,妈的!处处都是细节。” 秦川冷静分析,“我看,六年前的事你已经瞒不下去了。你主动跟谷雨说,跟别人告诉她,是两个效果,我建议你主动。” 叶念泽顿了顿,低声说:“再等等,韩恕一还有半个月才回来,我需要一个缓冲的时间,让她能接受我的话。” 秦川在心里想:她如果接受,你没有这个缓冲,她照样会接受。她如果不接受,你就算缓冲一辈子,她一样恨你。可他不能把这些话说给叶念泽听,设身处地,他能理解这位少爷的纠结和逃避,于是说:“好吧,你自己把握。” 挂断电话之前,叶念泽忽然说:“谢谢你。” 他突如其来的谦逊,倒让秦川吃惊了一把,笑问:“谢什么?” “我最近有点乱,谢谢你帮我理清思路。” “你是关心则乱,咱们两个的立场互换一下,我不会比你做得好。” “如果你是现在的我,我会骂你蠢货,自讨苦吃。” 秦川笑了笑:“聪明人向来如此,看得清别人,看不清自己。别太担心,她喜欢了你七年,结果未必有你想的那么坏。” 叶念泽拿着电话在原地转圈,略微焦躁地说:“可是,我们正式交往才一个月,我心里没底。” “没底是正常的,不过现在这个情况应该在你的预料之中,我们早就讨论过,是你不愿意放弃。” 叶念泽看着自己的手:“我现在更不想放弃,我只是……”他将电话换到另外一边耳朵,“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当年的一切。” 秦川幽幽一叹,想起这段纠结如麻的往事,只觉得感慨:“这一点,我帮不了你。” ------------ 第十二章 你是小女生,不用负责 谷雨在面店忙了一个下午,她今天只有半天班,下班之后,背着挎包刚出店门,就看到叶念泽从对面的凉茶铺走出来。 谷雨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他将她的挎包接过来:“想你了,过来看看。” “怎么不去店里找我?” “进去了,看你正在忙,就没打扰你。”他笑了笑。 谷雨有点奇怪地看着他,觉得他今天的神色不太对劲,可是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出来。 叶念泽拎了拎谷雨的挎包:“这里面都装了什么?怎么这么重?” “明嫂给我的牛腩,我装在密封饭盒里。”谷雨有点为难地看着他,指了指家的方向:“我要回家做功课,今天晚上不能陪你。” 叶念泽陪着她走了几步,忽然说:“那你陪我吃点东西吧,我还没吃晚餐。” 小姑娘想了想,提了个建议:“要么,去我家吃牛腩?反正是现成的。” 叶公子说:“好。” 谷雨奇怪地看着他,凑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叶念泽,你今天是不是发烧了?平时我让你上去,你都嫌东嫌西的,今天怎么转性了?” 他握住她的手:“没有,就是想跟你多呆一会儿。” 两个人向前走了一段,谷雨扭头看着身边的人,忽然说:“CN证券的抛盘价,如果我预测对了,你答应我的事,你可不能耍赖。” 他笑了笑:“我答应你什么了?” “我让你做一件事,你不能拒绝。” 他微微侧过脸,凝目望着她,半开玩笑地说:“那要看你想让我做什么,你要是想要我的命,我可不答应。” 谷雨没看他,听到这话,皱了皱眉头:“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就是……想让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慢慢停住,转过身,仰起脸望着他:“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睡?”谷雨微微垂下眼,长睫轻颤,“是不是因为我不够漂亮,所以你嫌弃我?” 叶念泽愣了一下,他看了她半晌,耐心地说:“不是这样,男人的事你不懂,你还太小……” 他拉着她向前走,谷雨却犯了倔,不肯挪步,道:“我不小,我已经二十二岁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过去是我无知,我现在真的懂了。我想跟你在一起,像真正的情侣那样。” 看着她倔巴巴的样子,他忽然笑了:“真正的情侣是什么样儿?说出来我听听。” 回忆起那些恶补的激情画面,谷雨的脸刷地红了,揉着衣角,小声嗫嚅:“就是,就是那样儿……” 他微微颔首,贴在她耳边,炙热的呼吸吹着她的耳背,暧昧地问:“就是那样儿,是什么样儿?” 谷雨捂住脸,跺了跺脚:“讨厌,偏要人家说出来。” 他哈哈大笑,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将她抱了一抱:“你怎么这么好玩?” 小姑娘羞得满脸通红,在他怀里仰起脸:“那你是答应了?” “我答应你什么了?” “如果我猜对了,你就跟我*做的事。” 他宠溺地轻拍了一下她的额头:“姑娘家家说这种话,不害臊!”说完拉起她的手,继续向前走。 谷雨看着他的侧脸,又问了一遍:“你到底同不同意?” 他深深地叹息,弯下腰,看着她的眼睛:“我怕你以后会后悔,你是小女生,可以不用负责,但我是一个大男人,我得对你负责。” 谷雨听得云里雾里,垂下头,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忽然问:“叶念泽,你是不是要抛弃我?” 他顿住脚:“你从哪儿看出来,我要抛弃你?” “你不愿意跟我睡,还说这是对我负责,难道不是要抛弃我?很多不想跟女朋友开花结果的男人,都是用这个当借口,你不用说了,我明白。”谷雨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她忍着不哭,质问他:“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哪里不好?” 谷雨吸了吸鼻子,终究还是哭了,她只顾低头抹眼泪,所以不知道,这个她深深喜欢并且正在质问的男人,此刻的表情有多焦虑。 他跟她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六年前的仇恨,还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段感情,他太过小心,她又太过懵懂,以至于两个人兜兜转转,总是没法真正的坦然相待。 灯火通明的大街,物欲横流,纸醉金迷,人群东来西往,都市众人忙忙碌碌。惟有他和她,仿佛被上帝施了魔法,定格在时间的洪流里。他轻轻地搂住她的肩膀,亲她的额头,心里有了决定:“我不会抛弃你,就算你要离开我,我也不会放弃你。” 谷雨抬起头,一双大眼睛黑亮亮的望着他,眼里含着泪水,像个怕被人遗弃的孩子,可怜巴巴地问:“真的吗?” “真的。” “那么,你会跟我生宝宝吗?” 又来了,他哭笑不得,托起她的下巴:“生,只要你别哭着喊停就行。” 谷雨用袖子擦干眼泪,奇怪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哭?” 他看着她笑,样子有点坏,谷雨又想起那些让人心跳加速的画面,再一次从脖子红到耳根,垂下眼,羞中带怯地嘀咕了一句:“流氓。” 他笑起来,拥着她向前走:“你先别急着骂我,那只妖股邪得很,很多老行尊都着了道,我可不信,你就那么神。” 谷雨舔了舔嘴唇,说起自己最擅长的领域,立马自信满满:“其实我已经推测出来了,你输定了。” 他不以为然:“多少?说来听听。” 谷雨说了一个数,叶念泽低头看了她一眼:“你确定?” “那当然,我有特殊渠道的消息,那些老行尊没得比。” “什么渠道?” 两个人聊着天,不知不觉走到公寓楼下,正要上去时,有人叫她:“谷雨……” 谷雨回头,十分惊讶:“韩恕一,你怎么回来了?” 看到那个人的脸,叶念泽脑子瞬间空白——说了再过半个月才会回来的人,居然站在谷雨家楼下,这说明了什么?他的心开始狂跳,慢慢转过脸,用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谷雨。 谷雨却没有留意到他,她的眼里此刻只有“久别重逢”的韩恕一,径直迎上去,高兴地说:“不是说还有半个月才回来吗?”见他两手空空,又奇怪地问,“我的礼物呢?” 韩恕一看了叶念泽一眼,对方也在看着他,两个人眼神对接,都没什么表情,几秒钟后,叶念泽轻轻一笑。 韩恕一没再看他,对谷雨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正好,叶少也在,或许,他也有话想对你说。” 纵然谷雨对情绪的感知再木讷,也觉察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目光在两个男人中间来回逡巡,困惑地问:“你们怎么了?” 韩恕一说:“立夏就在我车上,我们找个地方谈谈,有一些六年前发生的事,关于你哥哥,关于你嫂子,我需要让你知道。” “六年前?那些事我知道啊。” 谷雨向叶念泽这边看了看,她以为他会阻止韩恕一说下去,因为死去的是他们的亲人,她知道,他跟她都不愿意旧事重提。可是,叶念泽却用一种她读不懂的眼神望着她,那眼神里似乎包含着陌生、焦灼,甚至绝望。 谷雨走过去,拉住他的手:“你怎么了?” 叶念泽看着她的手,这只因为他而少了一根手指的手,犹如一道刺目的光,灼痛了他的眼睛。 韩恕一说:“或许,我们可以先从你的手说起。” 谈话的地点在一家酒店的总统套房,酒店的位置在韩家和叶家势力的楚河汉界。 顾立夏一番话说完,屋子里一片沉默。在场的其他三个人,叶念泽、韩恕一、谷雨,谁都没有说话。 立夏不满地望着众人,这么大一个秘密,她揭露出来,这些人居然一点表示都没有?这算什么意思? 韩恕一一言未发,却慢慢攥紧了拳头,当年她们姐妹遭遇的一切到底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几个月之前,他询问立夏,她们姐妹被绑架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她欲言又止,原来是这样。他望着叶念泽,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鄙视,然而那个人,却像六年前一样,对他的愤怒视若无睹,对他整个人都视若无睹。 叶念泽的目光始终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谷雨缩在沙发一角,脸色苍白,眼神空洞,抱着膝盖,细细的胳膊挡住半张脸,整个人显得更小了,目光呆滞地望着某处,似乎无法消化她姐姐刚刚揭露的一切。 韩恕一看得不忍心,正想开口说些什么,谷雨却从胳膊中抬起脸,跟叶念泽目光对视,低声问:“她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叶念泽看着她,没说话。 “她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她又问了一遍,眼睛里闪着水一样的光。 叶念泽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一个字,一颗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抓着、揪着。之前千想万想,设计了无数个场面,无数种方法——他总想用一种委婉的,间接的,比较健康的方式,将过去发生的一切,慢慢说给她听。 她可以骂他、怨他、打他、恨他,所有的后果他都愿意接受,只要她肯留一个机会给他,他愿意用任何方式去弥补这个错误。可是,老天偏偏安排了这样一场闹剧,让六年前的一切,以这种令他猝不及防的方式展现在她面前。 他还能说什么?他还能怎样?他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说,他只想带着谷雨离开,离开这让人厌烦的一切!可是……他不能这么做,顾立夏只说了一部分事实,另外一部分完全扭曲了,他需要跟这个女人对质,将错误的那一部分纠正过来。就算他跟谷雨之间已经穷途末路,他也不想在谷雨心里留下那种印象。 叶念泽正要开口,顾立夏却先忍不住了。 她腾地一下站起来,瞪着自己的妹妹:“到现在,你还相信他?他逼死了哥哥,又把我们害成这样,你还巴巴地往上贴,你就这么贱……” “立夏!”韩恕一厉声喝住她,她悻悻地坐下了。 韩恕一叹了口气,对谷雨说:“让你经历这些,我很抱歉……” “你不用抱歉。”谷雨打断了他,“事情的真相还没有完全清楚,你不用抱歉。” 她姐姐一听,立刻炸了,气冲冲地说:“你还要什么真相?我说的还不清楚?”她指着叶念泽,声色俱厉,“就是那个人,就在六年前,他为了逼死哥哥,绑架了我们,哥哥不肯自杀,他就让人剁了我们的手指,一天送一根,这样还不够,他……他还让那些人渣侮辱了我……” 叶念泽打断她:“当年的真实情况,是这样吗?” 立夏梗着脖子:“为什么不是?我自己遭遇过什么,我会不知道?” 他冷眼看着她:“你们姐妹俩是我让人抓的,你们的手……也是我让人做的,顾清明也是我逼死的,这些都是我做的,我认!”说到这儿,他看向坐在沙发一角的谷雨,她的脸白得近乎透明,一双大眼睛正定定地望着他。 两个人交往的这段日子,她曾经无数次这样望着他,她眼神中的依恋总是让他觉得心动和欢喜,可如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痴缠,只剩了空洞,一种让他害怕的空洞。 他强迫自己移开眼睛,继续道:“但有一样,我得说清楚,我没让人碰过你!六年前,是你主动勾引看守你的人,以为他们占了便宜,就会放你走。可你没想到,他们穿上裤子就不认账,我没说错吧?” “你放屁!”立夏涨红了脸:“你说我主动勾引,你有什么证据?” “那几天跟你搞在一起的人,都还活着呢,要不要我把他们找过来,一个一个跟你对质?” “他们都是你的人,当然向着你说话。” 叶念泽看着她冷笑:“你不敢对质,因为你心虚,这里面还有一些细节,你怕他们说出来,让你那张脸烂得更彻底。”他上下打量她,“你要是为了你们姐妹俩的安全,牺牲自己,我也算你仗义。可你当年做了什么?你让他们动手的时候,只动你妹妹,别动你。你说,反正她有十根手指,你哥哥撑不了几天,他早晚会死,不会有问题。可惜,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他们玩完就把你忘了,动手的时候没半点犹豫。这些事,我把你们放走了之后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以为那些人全都忘了?” “你……你血口喷人!我根本就没说过!这件事我才是受害者,你凭什么这样冤枉我?”立夏呜呜地哭了起来,好像受了极大的委屈。 叶念泽冷笑道:“好,那我问你,如果我那么恨你们,恨到要糟蹋你们姐妹出气,为什么我只让他们动你,却不让他们碰谷雨?你觉得这说得通吗?” 立夏蓦地一怔,韩恕一转过脸,深深地望着她,一句话都没说,眼神中藏了深深的质疑。 她眼睛一转,想说谷雨也是受害者,可又一想,那个小白痴当年什么都不懂,现在可未必像过去那么傻,撒那种慌,很可能会被拆穿。反正那件事过了那么久,事实如何根本就无从追查,只要她一口咬死,叶念泽能把她怎么样? “你没有放过她,只是你下了命令,底下的人没执行而已,是我当年一直护着她,那些畜生看她又瘦又小,才没碰她。叶念泽,你口口声声说我撒谎,可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那些肮脏事不是你授意的?有录音吗?有视频吗?如果你觉得自己没错,你为什么不敢把当年的事告诉谷雨?你分明就没安好心!” 叶念泽沉下脸,看了一眼谷雨,她的脸白得像纸,他几乎看到她在发抖。他转过脸,望着那个信口开河的女人,咬牙切齿道:“顾立夏,你尽管造谣,等你走出这个房间……” 然而,此刻的顾立夏已经有恃无恐:“姓叶的,你不是第一次威胁我,上次在谷雨家楼下,你不但威胁我,还拿钱收买我,你不让我回来找她。你要是心里没鬼,你为什么给我钱?你怕什么?!” “没错,我那时候的确不该给你钱,我就该直接弄死你,扔进海里喂鱼,一了百了!” 顾立夏呜呜痛哭,看着屋子里另外一个男人:“韩大哥,你看到了,他当着你的面都敢威胁我。这种人的话,你相信吗?” 两个人各执一词,纠结的是六年前那场悲剧的某个细节。韩恕一冷静下来,发觉立夏说的话不是没有漏洞,但是,他更不愿意相信叶念泽。叫当年参与过这件事的人来对质,无疑是一个选择,但正如立夏说的,叶念泽的人,自然是向着他说话,对质就能找到真相吗?只怕又是一场各说各话的闹剧。 他转过脸看着谷雨,想知道她的想法。接到韩恕一的目光,谷雨终于有了反应,用很低的声音说:“我不相信。” 叶念泽惊讶地望着她,近乎失态地问:“你相信她?你真的以为我是那种人?” 谷雨没理他,扭过脸,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姐姐:“我不相信你,立夏,你在撒谎。” 立夏愣了愣,随后勃然大怒:“直到现在,你还偏袒他?你被猪油糊了心是不是?” 谷雨静静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偏袒他,我的确不知道那几天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捏着自己的手,“我们的手指……被人剁掉的那两天,那两天发生的事,我却记得,虽然不太清楚,但我的确记得。” 立夏愣住了,韩恕一愣住了,叶念泽也愣住了。 叶念泽感觉自己的喉咙发紧,连嘴唇都在颤抖,如果说,刚才他心里还残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如今就只剩了绝望,无法言喻的绝望。原来她记得,她都记得,虽然不是全部,却是最惨痛最无助的那一刻。瞬息之间,他觉得天昏地暗。 谷雨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发抖,说出的话却依然带着颤音:“第一天是因为你吵得很大声,我曾经清醒过一段时间,我听见你在求那些人,求他们不要动你的手。我听见你对他们说,你给了他们好处,要他们放过你。我听到你在骂他们,然后又哭着求他们。你说的话我当时不懂是什么意思,现在才明白。这件事,他没有说谎,的确是你主动勾引了那些人,你要他们别剁你的手指,只用我的。你还说哥哥看到我的手指,自己就会去死,就不用再连累你。这些我都听到了。” 立夏气急败坏:“你疯了是不是?就因为你喜欢他,你连这种谎话都说得出来?” 谷雨看着她:“是不是谎话,你自己心里清楚。第二天,我是疼醒的,迷迷糊糊地听到你在骂他们,也在骂我,你骂我活该,你还说哥哥为什么不快点死,你担心他如果不死,第三天又会轮到你……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自己当时在做梦,对那件事的过程也模糊不清,我不愿意面对,我一直以为我们是遇到了绑匪,直到今天,把所有的事情联系起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些都不是梦。” 谷雨望着立夏,渐渐地红了眼睛:“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恨我。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做一个好妹妹,可你一次又一次地欺负我、利用我。我想赚钱,买回我们家的房子,我以为你回到原来的地方,就会变得跟过去一样。可是,我没想到,原来你从过去就这样恨我,恨哥哥……” 立夏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直响,这么多年,在她眼里,谷雨一直傻乎乎的,什么都不跟她计较,没想到那两天发生的事,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她全都记得。她担心谷雨再说出一些对她不利的话来,如果让韩恕一知道她对自己的妹妹还做过更过分的事,她就真的别想再翻身了。 她冲过去,一把拉住谷雨的手,哭得泪眼朦胧:“谷雨,是我错了,我当年一时糊涂。我被那些人吓傻了,才会说那些话。你想想,当年咱们多可怜啊,哥哥死了,房子也没了,这六年,我们过得那么惨,这全都是因为他!你不能因为喜欢他,你就忘了本,你就忘了哥哥是被谁逼死的!我们才是亲姐妹,我们才是一家人!” 谷雨慢慢地从立夏手里抽回自己的手,道:“我知道,我们是一家人。但是,你不该撒谎,更不该那样说哥哥。他没有对不起你,他为了我们,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如果不是为了我们,他怎么会……”谷雨说不下去了。 立夏终于低下头,哽咽着:“我知道我错了,可是,我也不想,我当时怕死了,真的怕死了,我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当时吓糊涂了,我不是真的想让哥哥去死,真的不是……”立夏说得颠三倒四,渐渐泣不成声。 谷雨用哀伤的眼神看着她,就像看着当年的自己,她记得当时的她们是多么的害怕,多么的无助。那种恐惧,直到今天她都记得,她没有忘记,只是不愿意去深究,不愿意去回想。可是这一刻,他们这些人,把她最不愿意面对的那段过去,毫无遮掩地展现在她面前。她不知道她这个姐姐这辈子到底说过几次真话,可是这一刻,她相信立夏说的是真的,她的恐惧是真的,害怕也是真的。 谷雨说:“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都是普通人,都会怕死,怕疼……我理解你。” 谷雨说完,没再理立夏,她站起来,转过身,望着叶念泽——这个造成她所有悲剧的罪魁祸首。 “为什么骗我?”她问。 他凝目望着她,唇角微扬:“我没骗你。” 谷雨怔了一下,是的,他没有骗过她。他从来就没告诉过她——她哥哥不是他逼死的,她的手指不是他让人剁掉的,还有这六年漫长的孤独,他也从没说过,这一切的不幸,不是他造成的。从过去到现在,他没对她说过一句谎话,他只是……没有纠正过她的错误。她能怨他什么呢? 谷雨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毯上。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接受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总是赶她走,为什么不愿意听她提起他们的亲人。 山长水远,生死两端,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爱恨纠葛,逝去的亲人无法回来,而那些往事,就像她跟立夏被斩断的手指一样,手起刀落,无法回头。他是她喜欢了七年的人,她以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可这个世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永远。 她擦干了眼泪,眼睛红红地望着他:“我哥哥死了,姐姐吸毒,我曾经流落街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叶念泽没有否认,低声说:“是的,都是因为我。” “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他看着她,目光沉痛,声音沙哑:“我不喜欢你……我爱你。” 谷雨怔了怔,垂下眼睛,眼泪又不争气地流出来:“你说,就算我想离开你,你也不会放手。” “是的,我说过。” 她举起自己残缺的右手:“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多疼?” 他目光直直地望着她,十指连心,他怎么会不知道?面对谷雨的质问,他几乎想夺路而逃,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一步都走不了。他脑子一片空白,听到一个空洞的声音,下意识地从自己嘴里冒出来:“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们当时多害怕?” “知道。” “你知不知道,无论哥哥做了什么,我跟立夏都是无辜的?” “知道。” 她慢慢放下手:“既然你都知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为什么还要跟你在一起?” 他低下头,几秒钟之后,又慢慢抬起来,如同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嘴唇翕动,用近乎绝望的声音说:“我爱你。” 谷雨怔怔地望着他,他又说了一次,他说的是“爱”,不是“喜欢”,她知道这两者之间的差别,也明白这个字的份量和含义。几个小时之前,如果他这样对她说,她会欣喜若狂,可是这一刻…… 她的眼泪又落下来,摇了摇头:“我接受不了,我们分手吧,从此以后,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我们不能在一起。” 叶念泽仿佛被人夺走了呼吸,猛地闭上了眼睛。 谷雨转过脸,望着韩恕一,轻声说:“我们回去吧。” 立夏慌了:“谷雨,你不能把我扔在这儿,韩大哥,你们……你们……” 韩恕一看了她一眼,却什么都没说。 立夏望着那边的叶念泽,对方根本没空搭理她,他垂着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整个人仿佛都懵了,站在那里,摇摇欲坠,因为谷雨的一句话,这男人似乎伤心到了极点,也绝望到了极点。 立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叶念泽,可是,他越绝望,她越恐惧。如果韩恕一不保她,谷雨不帮她求情,自己的下场会怎么样?立夏不敢想。她悔不当初,本以为用那件事博博同情,可以给自己多捞点资本,顺便报复一下叶念泽,结果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两面不讨好。 她赶紧去拉妹妹的手,哀求道:“谷雨你先别走,我不是故意说谎,你帮我求求他……” 谷雨抽回自己的手:“我们已经分手了,你自己去求他。” “你说你理解我的。” “是的,我理解你,但是,我帮不了你,你不再是我的责任。” 谷雨说完就走了,韩恕一不说一句话,甚至没看立夏一眼,也跟了出去。 两个人谁都没说要带她走,立夏想追出去,叶念泽仿佛这时才如梦初醒,狠声道:“拦住她!” 守在门口的人挡住她的去路,立夏站在那儿,绝望地看着谷雨和韩恕一的背影,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你们不能把我丢下啊!” 叶念泽坐进车里,秦川端详着他的神色,问道:“怎么样?” 叶念泽说了两个字:“分了。” 秦川愣了一下:“分了?怎么分的?” “她说不能接受,就分了。” “韩恕一说什么了?” 叶念泽忽然觉得愤怒,一拳砸在司机的椅背上:“他什么都没说!没人引导!没人强迫!是谷雨说的,是她自己对我说,她接受不了,她要分手!” 秦川沉默了。叶念泽双手撑着前额,深深地呼吸:“六年前的事,她还记得,最关键的部分,她全都记得。我输得一败涂地。” 听到这个说法,秦川惊讶了,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无可奈何的沉默。他们早该想到——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是他们一厢情愿地希望谷雨什么都不记得,希望她大脑的那部分记忆最好干净得像白纸一样,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然而,这一切不过是奢望,可笑的奢望。 叶念泽曾经以为上天眷顾,让谷雨逃过了最不堪忍受的一切,可是老天只给了他短短的三十天的幸运,然后就用最不堪的方式,让一切无所遁形。他悔不当初,却无能为力。 秦川看着眼前这个痛苦不已的儿时伙伴,低声问:“你有没有想过,把真正的实情告诉她?六年前的事,其实你也是受害者。” 叶念泽看着他:“说了又能怎么样?我是受害者,也是杀人凶手,难道因为我也不幸,我就值得被原谅?” 秦川长叹一声:“我原以为她与众不同,考虑问题……或许会跟别人不一样。” “她是有缺陷,但不是白痴,小事上不计较,大事上她一点都不糊涂。”叶念泽深吸了一口气,无力地说:“再说,我凭什么要她原谅我?当年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我现在想想,都觉得心寒,我都没办法原谅我自己。” 秦川无奈道:“我当时应该阻止你的,就不会造成现在的局面。巧巧的死,让我们都变得不正常了。” 叶念泽苦笑一声,目光悲戚:“跟你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做下的孽,过去因,今日果,是我的报应到了。” 秦川沉默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问道:“顾立夏呢?跟着韩恕一走了?” “没有,韩恕一跟谷雨走了,他们把她留下了。” 秦川有点惊讶,这个情况,他是真的没料到,于是问:“具体是怎么回事?” 叶念泽把刚才的情况,跟秦川说了一遍。 秦川叹气,又问:“你打算怎么处理她?” 叶念泽冷笑:“今天这场闹剧,她没少给我泼脏水,想起她嚣张的样子,我是真的很想弄死她。不,弄死她都不解恨!她不是犯贱吗?我就让她贱到底,把她扔到红灯区最底层,直到她变成一堆烂肉。” 秦川摇头:“这种事你想想就算了,谷雨把她姐姐留给你,可不是让你虐待她。你要知道,今天这事儿,她不过是一个引子,不是主因,主因是你六年前犯下的错误。你报复她,就是迁怒,跟当年你绑架顾家姐妹,都是一个性质。谷雨把顾立夏留下,我琢磨着,她就是想看你怎么处理。你迁怒在她姐姐身上,你就真的还是六年前的你,她就更有理由远离你。而且韩恕一不会真的放着不管,你若做得太过分,他还是会出手。” 叶念泽说:“你以为我不懂吗?韩恕一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谷雨把人留下的那一刻,估计他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秦川看着他:“谷雨说得没错,从今天开始,顾立夏不再是她的责任,也不是韩恕一的责任,她是你的责任。” “我的责任?那是不是我治好了她姐姐,她就会回到我身边?” 秦川沉默地望着他,低声说:“我不知道,可至少……是个希望。” “希望?”叶念泽低声重复了一遍,转过脸,看着茫茫黑夜:“我不想再要这种不明不白的希望,太渺茫,也太遥远。我们本来好好的,如果不是顾立夏……我现在只想弄死她!还有韩恕一!他们全都死了,这个世界就太平了。” ------------ 第十三章 生活从来就是不容易的 韩恕一打了一个喷嚏,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鼻子,望着坐在电脑前的谷雨。 她住在他家里,已经六天了。整整六天,她宅在家里,照常吃饭,按时睡觉,每天洗澡,连头发都记得吹干,就是不怎么说话,也一次都没有出去过。 起初,韩恕一以为她会伤心欲绝,每天以泪洗面,没想到,她平静得好像无风无皱的湖水,什么涟漪都没有。 可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摸不准她的脉络。怎么会不伤心呢?六年前的一切就像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或许对谷雨来说,那真的是梦,就在她以为,噩梦早已远离的时候,是他,再次将她推回那场噩梦之中。 韩恕一看着谷雨那张莹白如玉的小脸,六天了,她什么表情都没有,他有点担心地问:“谷雨,你饿不饿?” 小姑娘摇了摇头:“饿……” 饿的话应该是点头吧?韩恕一叹气——这六天,她一直这样心不在焉。 “那我们出去吃饭,西区新开了一家泰国餐馆,听说不错,我们去尝尝?你上次不是说想吃泰国菜吗?” 韩恕一靠在电脑桌边,小姑娘没看他,注意力还停留在电脑上,点点头:“你去吧,我吃外卖就行。” 韩恕一已经被她的肢体语言弄蒙了,所以决定忽略,说:“谷雨,你不能一直待在家里。” 她抬头望着他,忽然之间,红了眼圈,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你烦我了,是不是?对不起,我也不想麻烦你,可我真的没地方去,我不想回家,不想一个人待着,我已经在那个地方,待了六年。” 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又好笑,又心疼:“我家这么大,你这么小的一个人,能占多大地儿?你又这么安静。我不是嫌你烦,是担心你,你总是留在家里,容易胡思乱想,钻牛角尖。” 谷雨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脸埋在臂弯,像只小鸵鸟。 韩恕一无奈地看着她:“谷雨,你想跟我聊聊吗?你这样会把自己憋坏的。” 过了一会儿,小姑娘闷声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错的不是你。” “不,我替我们全家,向你说句抱歉。从过去到现在,你一直在为我们家的事奔走忙碌,这么多年,不得安生。” 韩恕一笑了笑:“别这么说,我跟你哥哥是最好的朋友,我跟你……也是好朋友。” 听到这句话,谷雨的眼圈又红了,她垂下头,现在的她特别敏感脆弱,稍稍友一点触动,就忍不住想哭。她调整了一下情绪,低声问:“对了,有立夏的消息吗?” 韩恕一点头:“我听说那个人把她送进了一家戒毒中心,让人看着她戒毒。” 谷雨点点头,又把脸埋进膝盖之间,就没别的表示了。 “你不惊讶?” 谷雨说:“不惊讶。” 韩恕一倒惊讶了:“你就不担心他会报复立夏?” 谷雨说:“不担心,担心也没用,我对立夏已经没办法了,你也没办法了,你跟我都狠不下心,只有他能做到。” 韩恕一看着她:“你就那么确定,他会如你所想?” “不确定,我只知道,立夏会变成今天这样,他有责任,他心里清楚,他应该负责,我能力有限,已经无能为力了。”谷雨看着电脑屏幕,幽幽地说:“几天前发生的一切,感觉就像一场闹剧。我一直认为,做人应该就事论事,所以无法理解,立夏为什么要把他没做过的事,也诬陷在他身上。看来,她真的非常恨他。” 韩恕一对她说:“或许,她更希望得到我的同情,她身上的钱花光了,已经走投无路。” 谷雨说:“我没法评断她,但有时我会想,如果我没有这个病,是不是也会像她那样?忽然从天堂掉入地狱,可能,她只是太绝望。” 韩恕一问:“如果你对当时发生的一切一点都不记得了,你会不会相信她的话?” 谷雨摇了摇头:“我不确定,她的话漏洞太多。但我不了解六年前的叶念泽,我不知道他那时到底恨我们恨到什么程度。我只知道,如果一个男人,用那么下作的手段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孩,就算他有再多的理由,他也是一个人渣。这样的人,不配得到原谅。” 韩恕一沉吟,是的,这是一个底线问题。那天晚上,叶念泽什么都认了,唯独这一样,他咬死不认。想到这儿,韩恕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看着缩在椅子上的小姑娘,忍不住问:“谷雨,你恨他吗?” 谷雨缩了一下肩膀,微微地垂着眼睛:“我在努力恨他。” 这是一个十分古怪的说法,爱就是爱,恨就是恨,都是自然流露的情绪,何需努力?韩恕一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说了:“谷雨,恨一个人不需要努力。” 听到他的话,谷雨看着自己的脚,过了一会儿,才缓声说:“时间不对,方法不对,什么都不对。如果,我六年前就知道一切,我会恨他;如果在我们开始之前,我就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我可能也会恨他。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恨他。” 她咬了咬嘴唇,不觉间,泪盈于睫:“韩恕一,我现在特别混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几天,我在网上查了六年前的新闻,原来嫂子死得那么惨,现场没有第三个人出现过的痕迹,刀子上有哥哥的指纹,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他是唯一的嫌疑人。我忍不住问自己,如果你是叶念泽,你会怎么做?如果有人杀害了你的亲人,你会不会恨他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发觉,我竟然一直在为他开脱。” 韩恕一沉默地看着她,谷雨越说越难受:“他逼死了哥哥,我还在为他开脱,立夏说得没错,我就是恬不知耻,我就是没心没肺,他害死了哥哥,我还贴上去……” 纵然心里对那个人再有想法,韩恕一也听不下去了,整件事阴差阳错,她扭曲了真相,身边有一群知情者,却没有一个人去纠正她的错误,怎么能怪她? “别这样说自己,你不是。” 谷雨抱着自己的手臂,哽咽道:“我知道,我应该跟他划清界限。可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他对我说的话,为我做的事。我想了各种可能,他恨哥哥,那么他到底是爱我多一些,还是恨我多一些?哥哥是被他逼死的,我不能继续喜欢他了,可我到底应该怎么样才能恨他?我一直在努力地恨他,使劲地恨他,可是现在……我已经努力不下去了,我的脑子全都乱了,我没办法思考,完全没办法。” 他轻轻拍她的背:“想不出来,就不要想了,说不定过几天,你就想通了。” 谷雨看着自己只有四根手指的手,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手背上:“为什么要让我知道那些事?就让我糊里糊涂的,什么都不知道,不行吗?” 韩恕一凝视她片刻,叹了口气:“谷雨,生活从来都是不容易的,如果你觉得容易,是因为有人替你承担了那些辛苦。可是,我们不能因为辛苦,就拒绝真相和成长。” 她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我不想长大。” 他笑了一声,有些难过地说:“可是,你已经长大了。” 她仰起脸,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悲伤地望着他:“我们是刚长大的时候觉得痛苦,还是一直都痛苦?” “一直都痛苦,但是,即使我们看穿了生活的真相,依然要热爱它。” 谷雨又将脸埋了回去:“太悲哀了……” 韩恕一看着眼前的谷雨,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安慰她。理性,感情,亲情,爱情,当所有复杂混乱的情绪搅合在一起的时候,这原本就是一个难解的谜题。正常人都会痛苦不已,何况是一个有亚斯伯格症的人?自从顾清明死后,她一个人完成了所有的成长,然而这“成长”的过程却是千疮百孔,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不够美好,她却甘之如饴。 她不痛苦,是因为她不懂,她的世界壁垒分明,一切都是那么的简单快乐。可是现在,他们这些人,为了各自的目的,硬是把她从那个简单干净的世界里拉了出来,一个接着一个声嘶力竭、穷凶极恶地对她说—— 你的哥哥是一个杀人凶手,你的姐姐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抛弃了你,你喜欢的男人逼死了你哥,还剁掉了你的手指,让你流落街头孤独生活了六年,这才是现实。 好在,谷雨是一个务实的姑娘,难过归难过,该做的事一样没少。她给明哥打了个电话,辞了面店的工作,有交代、有歉意,明哥对她的突然离职表示理解和惋惜,告诉她有空的时候,就回去看看他们。其他的时间,她都待在韩恕一的书房里,对着电脑做自己的事。 韩恕一白天上班,晚上用笔记本处理公务,那台电脑几乎用不到,所以他也不知道,谷雨每天都用它在做什么。只是从那天之后,她没再跟他谈过任何关于“叶念泽”和“六年前”的话题。面对“沉默是金”的谷雨,韩恕一总是隐隐地担忧,有心发问,却又无从问起。 不过这段日子,他也真的是分身乏术。 全球经济不景气的当口,韩家分散在海外的投资没有达到回报预期,泰国的基建项目四处要钱,叶家的资金到位,依然解决不了问题。银行的商业贷款需要资质证明,虽然没有了文家的阻隔,但面对韩家复杂的背景,原本容易的事,竟也比别人难了几倍。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为了万恶的金钱,韩家兄弟这段时间是费尽心力。在韩棠的授意下,韩恕一开始尝试将后备资金投入到股市当中,用韩棠的话说: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死马权当活马医吧。 韩恕一请了业内有名的操盘手做咨询师,自己亲自打理,奈何隔行如隔山,他又太过谨慎,虽然没有赔钱,收益却是杯水车薪。 这天晚上,韩恕一坐在客厅,对着走势图一筹莫展。 谷雨去厨房倒水,路过客厅的时候,不经意瞄了一眼,见他一直盯着那条K线图看,忍不住问:“你买了这支股票?” 韩恕一点头,漫不经心地说:“是啊,涨涨跌跌,走势不理想,现在不知道是该抛,还是继续握着。” 小姑娘把头探过来,看了一会儿,说:“抛吧,庄家已经开始跑路,涨不上去了。” 韩恕一惊讶望着她:“你懂?” 谷雨点头:“我懂。” 手指在键盘上灵巧地敲了几下,屏幕上跳出买入价格,她简单道:“你买入的价位不算高,现在抛,还有得赚。” 韩恕一狐疑地望着她,对小姑娘的话将信将疑。谷雨没看他,目光专注在那些走势图上,摇了摇头:“这支股票到顶了,上行压力太大,已经没有升值空间,价格已经异常波动好多次了,你没留意到吗?” 韩恕一不敢相信:“我咨询过业内的行家,他们说,是庄家在洗盘。” 小姑娘摇头:“之前几次的确是庄家洗盘,但现在不是。”她的手指敲了几下,找出那支股票的周线图,“庄家洗盘是为了握住更多的筹码,减轻抬价的压力,洗盘之后成交量会萎缩,股价波动会变小。但你看,这支股票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连着几笔大单抛售,如今市场低迷,散户都是惊弓之鸟,没有人会这样震仓,如果散户不跟盘,庄家也会被套牢。很明显,庄家目的明明不在震仓,却做出震仓的样子,说明他们已经准备抛盘出逃。” 韩恕一怔怔地看着她,谷雨瞧了他一眼,说:“如果你不信,就再等几天,反正你买的不多,你也赔得起。” 几天之后,那支一直被热炒的股票真的跌了,并且是一路走低,一蹶不振,不少人在高位被套牢,韩恕一因为离场早,不但没有任何损失,还小赚了一笔。事实证明,他真的小看了这个粉妆玉砌的小姑娘。 她曾经对他说,她哥哥说她是一个天才,有着全息图一样的记忆力。她说,她哥哥教给她的东西,她一直没扔下,她一直在学习。 他曾经以为她不学无术,担心过她的未来,还暗暗发誓,要养她一辈子。此刻他才发现,他的担心完全多余。 谷雨嘴里含着一根棒棒糖,看着电脑屏幕,浏览今天的新闻。 韩恕一端着茶杯走过去,发现她在看八卦新闻,好奇地问:“你说做功课,这些也是功课?” 谷雨把棒棒糖从嘴里吐出来:“很多上市公司都是家族企业,小三、离婚、私生子、兄弟阋墙,都会影响公司的格局,股价也会随着波动。” “你每天看这么多东西,能记得住吗?” 谷雨滑了一下鼠标,一目十行:“我看东西很快,看这些也不用太多的脑容量。” 韩恕一点头,看到她又换了一个版面,有点惊讶:“你连国际政治和军事新闻也看?现在是和平年代,这些对股价会有影响?” 谷雨看都不看他,简单道:“会影响期货市场,比如原油和黄金。原油的价格控制在几个原油大佬手中,国与国之间的政治冷暖,决定了它的走向。黄金就更不用说了,‘911’那年黄金暴涨,有人赚得日进斗金,有人赔得倾家荡产。” 韩恕一不说话了。 谷雨看了他一眼,奇怪道:“你怎么不问了?” “不敢问了,感觉自己的问题特别幼稚。”他笑。 她点头:“的确幼稚,但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不了解。” 韩恕一噎住了,这小丫头,还是这么简单粗暴。 谷雨靠着椅背,微微侧头:“我哥说过,股票市场就是一个万兽之地,想在这里立足,靠的不是努力,是眼界、胆识、天赋和智慧。”她指指自己的脑袋,“这些我都有,我比别人还多一样。” “什么?” “专注,你认识的任何一个操盘手,都不会有我专注。” 谷雨抱着膝盖,看着那些走势图,微微眯着眼睛:“我从十四岁跟着我哥学操盘,八年了,我只有这一个爱好。如果你八年只做一件事,就算资质普通,也会做得不错。何况,我的天资还比别人高。” 他看着她笑了笑,小丫头提起股票,倒是自信满满,这一点像极了顾清明。 “对了,我手上那几支股票,你有什么想法?”韩恕一一杯茶喝完,终于入了正题。 谷雨敲了几下键盘,进入韩恕一的账户,看着那几支股票的名称和代码,皱了皱眉头:“都是大蓝筹,马马虎虎,看你想怎么做,如果长线投资,握个一年半载,也会有回报。” 听到这个说法,韩恕一有点着急:“泰国那边需要资金,我们等不了,有没有别的办法?” “财不入急门,高回报就意味着高风险,你想只赢不输?很难……”她顿了顿,又问:“你手里能调动的资金有多少?那个项目的资金缺口是多少?” 韩恕一报了两个数,小姑娘摇头,直言道:“时间紧,缺口大,你手里的钱又太少,就算炒妖股都达不到你要的收益,还是放弃吧,想别的办法。” 他叹了口气,将茶杯放在一边,道:“我堂哥已经在想办法,他决定跟一个他不喜欢,我不喜欢,我小嫂子也不喜欢的人……合作。” 谷雨奇道:“什么人?这么不招人待见?” 韩恕一笑了笑:“一个虚伪而让人心生厌恶的人。” 谷雨点头:“真小人和伪君子,我还是喜欢前者,至少让我死得明白。” 韩恕一看看她,没说话,怕自己一开口,又勾起她的伤心事。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谷雨看着那几支股票,忽然说:“可惜,如果我哥还活着,你们就不用这么为难了,他一定会有办法。” 韩恕一黯然,看到小姑娘伤心的模样,不愿多说,换了个话题:“谷雨,晚上咱们出去吃吧,你已经在家里宅了半个月了,不想出去转转吗?” 她想了一会儿,还是拒绝了:“不,我不出去,还是点外卖好了,我吃碗阳春面就行,不要放葱。” 他叹了口气,撩了撩她的齐刘海:“你就算不出去吃饭,也该出去剪头发了,都挡住眼睛了。” 她垂下眼道:“我可以自己剪。” 韩恕一彻底没办法了,反正只要谈到这个话题,小姑娘就是这个态度——吃饭可以,帮你赚钱可以,干什么都可以,但她就是不出去。 “谷雨,你想躲一辈子?”他问。 小姑娘犯了倔:“我不出去,你说什么都没用。” 这只小鸵鸟……他无奈,看着她笑:“那你就在这儿住一辈子吧,我没意见。” 她又把脸埋回臂弯里:“我也没意见,反正我不出去,一出门,整个世界都是他……” 他终于忍不住问:“你就那么喜欢他?” “我喜欢了他七年。” 谷雨的直接,让韩恕一犹如挨了一个闷棍,又觉得不可思议:“你喜欢他什么?” 她从胳膊上抬起脸:“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说不出理由的爱情,可能只是一场幻觉。”他语重心长地说。 她反问:“所以,你觉得我在做梦?” “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那个人身上,更没必要不敢面对他。整件事,你才是受害者。” “那是不是谁受到了伤害,谁就不用伤心了?” 韩恕一被噎住了。 谷雨垂下头:“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但我做不到,我现在想起他,就想哭。” 他叹息:“我没生气,只是不理解,你为什么对他这么执着?” 她揉了揉眼睛,说:“那年夏天,在哥哥的婚礼上,我见到他。他站在嫂子身边,笑得那么好看,又那么温柔。哥哥带着嫂子给客人敬酒,我一个人在角落里吃蛋糕。他走过来,温柔地看着我,又递了一块蛋糕给我,还问我够不够。” 韩恕一听得一愣一愣的:“所以,你就这样喜欢上他了?” 她闷声说:“你不懂,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他太完美了。我是这样想的,哥哥以后就是嫂子的了,按照这个规律,他就应该是我的了。但是,婚礼结束之后,他就把我忘了,七年后再相遇,他也没想起来,太悲哀了……” 韩恕一满脸莫名,他的确不懂,谷雨也不需要他懂,她的爱情世界有她自己的格局,她自己明白就行了。他只是不敢相信:一个条理清晰、思维强悍,能将复杂的行情数据处理得头头是道的女孩,偏偏在感情方面,混乱得一塌糊涂。 上帝真的是公平的。 他沉默片刻,又说:“那场婚礼,我也参加了。” “是吗?我没留意到。” “其实,我也没留意到你。” 她看着他:“你那时候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韩恕一心中微怔。是的,那时候他觉得她很奇怪,不好相处,眼里就没有她,倒是记得立夏那天穿着很漂亮的裙子,围在顾清明身边,骄傲得像一个小公主。 叶念泽却在一片喧腾热闹当中,发现了这个独自躲在角落里吃蛋糕的小姑娘,然后……一块甜腻的蛋糕,一句亲切的问候,一个温柔的微笑,就把她收买了。 这个小吃货! 韩恕一在心里叹气,看到她这么难过,又有些不忍心,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跟我出去吃饭?” 小姑娘摇头,又把脸埋了回去:“不去,我需要冷静,你去吧,我在家里看小说。” “看小说能让你冷静吗?如果是逻辑不通的书,只会让你更混乱。” “就要这样,我要以毒攻毒。” “以毒攻毒?” “童话般的爱情故事都是骗人的,都是套路,过去是我经验不足,了解的太少,看多了,我就懂了,就不会再伤心了。”谷雨滑动鼠标,一双大眼睛盯着屏幕,坚定地说:“你不要管我,我要努力恶补。” 望着斗志昂扬的小人儿,他有点无奈:“好吧,你记得吃饭。” 韩恕一刚出门,就接到楚夏的电话,让他回韩家老宅吃晚饭,他稍稍想了一下,就答应了。他今天的心情,有点糟糕,需要看到某些容易让他感觉快乐的人和事,纾解一下。 晚饭吃得很愉快,他的堂哥和小堂嫂还跟以前一样,一言不合就开掐。 楚夏姑娘从不服软,他堂哥也不是善茬,两个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掐到酣畅淋漓之处,还能掐出新高度,看得他眼花缭乱。不知不觉间,忽然有点羡慕。 如果真心喜欢一个人,哪怕每天跟她吵吵嚷嚷,哪怕明知道她心里爱着别的男人,只要能看到她,也是一种快乐吧? 晚饭吃完,又聊了一会儿,他才起身离开。 回到家里,谷雨已经睡着了。 他推开客房的门,进去看她,小姑娘睡得很香,侧着身,揪着被子,缩得像一团雪,刘海儿已经自己剪好了,就是技术有点差,像被小狗啃过一样。他忍不住想笑。帮她顺了顺她的刘海儿,韩恕一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替她掖了掖被子,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出去。 回到自己的卧室,洗了一个澡,躺在床上,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韩恕一坐在餐厅吃早餐。 谷雨抱着笔记本,忽然抬头,对餐桌边衣冠楚楚的男人说:“或许,我们可以试试其他方法。” “你说什么?” 她站起来,把电脑放在餐桌上:“我们可以尝试换个思路,转到期货市场,或许还能搏一把。” “期货,谷雨,我记得你哥哥……” “我知道,我哥当年就是在期货市场,输光了所有家产。我研究过他当年的交易记录,他的操盘没有问题,只是在关键的时刻,他被关进了收押所,没人接手,最后才赔得血本无归。” 韩恕一低头想了想:“收益率是多少?” 她坐下来,打开一个期货交易的页面,解释给他听:“期货市场是保证金制度,特点是以小博大,用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的保证金就可以做百分之百的交易,也就是说,你的收益可以放大十到二十倍。当然,操作失误,亏损也会放大十到二十倍。” 韩恕一看着她:“谷雨,这不是投机,是赌博。” 她点头:“本来就是赌博。金融市场,长线是投资,短线是投机,像这种能让你顷刻暴富,顷刻赤贫的,就是豪赌。买股票就算被套,你还可以等着翻盘。但是期货,完全是另外一套玩法。期货交易是每日结算盈亏,你赚了,钱可以直接打入你的账户;亏了,要从你的保证金里扣掉亏空,你没钱补仓,会被强制平仓,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他琢磨了一下,低声说:“十到二十倍的杠杆,风险很大。” “的确很大,但你们时间有限,银行贷款又迟迟拿不下来,跟别人融资,就要让出利润,反正手上还有点闲钱,要不要搏一把,你自己决定。” 韩恕一有些心动,也有些犹豫,这笔后备资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真要亏光了,他也不好交代。 “你有把握吗?” “没有。” “啊?” “看你要什么样的把握,百分之百的,我给不了你,任何人都给不了你。” 韩恕一明白了:“有几成的几率?” 谷雨动了动鼠标:“看你想做什么,商品期货,金融期货,品种不同,玩法不同,风险也不同。” “你决定,我听你的。” 小姑娘看看他,又看看电脑屏幕:“如果你想让我帮你操盘,咱们要约法三章。一,不要质疑我的任何决定;二,只能用我一个操盘手;三,别问为什么。” 韩恕一说:“好,都听你的。” 小姑娘点点头:“从明天开始,我帮你操盘,你可以自己开个期货账户,如果想节省时间,你又信得过我,用我的账户也行,反正可以监督我,资金流水你都能看到。如果盈利,我不收你佣金,你请我吃好吃的就行。” 韩恕一笑了:“用你的账户,我信得过你,佣金还是要给的,不能让你白做。” 谷雨摇头:“不用给,当我报答你。再说,我也有四成的几率,让你赔得血本无归。” 他愣了愣,最后说:“好吧,如果赔了,我认命。” 谷雨扭头看着他:“你真好说话。” 韩恕一又问:“我们需不需要将之前买的股票卖掉,把资金集中起来?” “不需要,那几只大蓝筹先留着吧,可以帮你均衡一下风险,除非你想背水一战。” “但是,如果你要补仓,我手里可没有多余的现钱了。” “这样……”小姑娘双手交叠,托着下巴想了想:“如果有需要,可以从我的银行账户拨钱过去。” “你的账户?” “嗯,我最近炒股票,也炒期货,赚了点小钱,账户上的余额,可以先借给你,大约这个数。” 她打了一行数字给他,韩恕一看着那行数字,又看看她,就像看着一个小偶像,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二天,韩恕一以为会是相当紧张刺激的一天,可是谷雨从上午开市,到下午退市,对着电脑整整一天,什么都没买,也什么都没做。 他以为她在观察,在思考,高手不都是这样吗?要么不出手,出手必然一击即中! 然而第三天,她还是如此,坐在电脑前一动不动,除了吃了一顿比较贵的寿司外卖,韩恕一买单,还是什么都没做。 到了第四天,韩恕一有点忍不住了,项目那边催得紧,他这边却毫无进展。他想开口询问,可是想起之前的约法三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到了第五天,眼看是这一周的最后一个交易日,如果什么都不做,这一周就算过去了。 谷雨这天起得很早,梳洗之后,倒了一杯牛奶,烤了两片面包,煎了一份荷包蛋当早餐。吃完之后,她又坐在电脑前面,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手指在键盘和鼠标之间转动,行情数据,走线图表,页面翻得飞快。 韩恕一端着咖啡杯,站在一边看着她,想知道她都在看什么,但她看东西实在太快,几乎扫一眼就翻页,他跟不上她的节奏。 可是,到了开市的时间,小姑娘还是什么都没买。 一天又过去了,下午收市之后,韩恕一忍不住了。 晚饭,两个人吃的是汉堡和薯条。 吃饭的时候,韩恕一说:“谷雨,这一周你什么都没买。” “嗯,我还在观察,你着急了?”她问。 “有点,如果资金不到位,项目就要停工,我们违约,损失惨重。” 小姑娘咬着吸管说:“期货交易,跟股票不一样,买卖的不是实物,是商品交易契约。你看涨,别人可以看跌,你做多,别人可以做空,双方以约定的价格成交。如果你是看涨的一方,商品的价格跌了,你就要赔钱;反之,你就会赚钱。这个价格每天都在波动,说白了,就是你用你的眼光,跟别人对赌,输赢都是五成几率,急不来。” “可是,你之前跟我说,你有六成的把握。” 谷雨点头:“别人做是五成,我做是六成,但我没有金手指,随随便便就能点石成金。如果我不做好功课,就没办法帮你做好风险控制,更不可能用有限的资金,帮你获得最大的利润。” 他叹气:“不好意思,最近有点急躁。” 小姑娘抓了一把薯条,沾着番茄酱,吃得畅快:“不用不好意思,我开始就应该跟你讲明白。你真金白银拿出来,心急是正常人的反应。” 韩恕一笑了:“那不正常是什么样?” 谷雨指了指自己:“我哥说,我就是不正常的。因为我的病,我比普通人更冷静,心理素质浑然天成,不会受外界影响,反而能看清问题的本质。别人恐慌的时候我贪婪,别人贪婪的时候我冷静,这就是我的优势。” 韩恕一愣了愣,忽然觉得无言以对,顾清明分析他这个妹妹,分析得很精准。 面对感情问题,她稚嫩天真;面对金融股市,她沉稳老成。一个女孩子,居然会有两幅截然不同的面孔,转变之快,让他叹为观止。 “那么,你还要观察多久?”他忍不住问。 “下周,我会开仓。” “你打算做什么?” 小姑娘嚼着汉堡,扔给他两个字:“期指。” 他惊讶:“风险是不是太大了?” 韩恕一虽然不懂股票,但对期指的风险也略有耳闻。期指交易是按指数的涨跌计算收益,可以买涨,也可以买跌。每一个指数等于50元港币,如果买涨,指数涨10点,买一手就能赚500元,指数涨100点,就能赚5000元,以此类推。但同样的,如果指数跌了10点,一手就要赔500元,跌100点就是5000元。当然,你也可以买跌,就是沽空,进行所谓的逆向操作——指数涨了,你会赔钱;指数跌了,你反而会赚钱。 这不是投资,也不是投机,是*裸的豪赌! 在韩恕一眼里,这就跟赌桌上赌大小一样,他是一个不喜欢赌博的人,忽然被人推到一个他完全不熟悉的领域中,只觉得头晕目眩,心惊胆战。 谷雨放下吃了一半的汉堡,擦了擦嘴:“你害怕了?” 他没说话,脸上的表情不言而喻。 小姑娘看着他,信誓旦旦地说:“不用怕,有我在。” 他笑了,帮她擦了擦嘴角的番茄酱,怎么看她都像一个小孩子,说话再掷地有声,也给人玩闹的感觉。 小姑娘又说:“期指不是洪水猛兽,只要运用得当,就是赚钱的利器。我会控制仓位,帮你规避风险。如果我能套利出来,你跟你堂哥,就不用再为钱发愁了。”她侧头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至少短时间内,就是这样。” 周一开市,韩恕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担心赔钱,他只担心赚不到钱。韩棠已经决定抵押老宅的房产,那是韩家的根基。抵押房产没什么,只要能盈利,他们总会赚回来,可这件事如果被家族内的叔伯知道,只怕又是一场风波。改革的道路举步维艰,他堂哥一个人撑得艰难,韩恕一有心帮衬,却无处用力。 所以,他看着坐在电脑前的谷雨,如同看着一个小斗士,说不期待是假的,但期待太高,他又怕自己会失望。 然而此刻的谷雨,并不知道韩恕一的纠结。她全神贯注地盯着盘面,每一个数字的跳动都牵动着她的神经,不是紧张,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股指期货,指数就是商品,指数的涨跌就是收益和金钱,配合6%的保证金制度,也就是说,她用6万的资金,就可以做100万的事。如果操作正确,收益可以扩大十六倍,可一旦失误,损失也会被放大十六倍。 这种玩法惊险而刺激,她感觉自己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活了起来,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胜利。她想起她哥哥说过的话,一个顶级操盘手,喜欢的不是金钱,而是金钱从指尖流动的感觉。 一天下来,她的精神极度高亢,也极度疲倦。收市之后,关上电脑,她冲金主挥了挥手,一句话都没说,回到客房睡得昏天黑地。 第二天早上,她吃饱喝足,神采熠熠,继续应战。 接连几天,如此循环…… 韩恕一看着这个全力奋战的小姑娘,她的黑眼圈一日比一日深,人也一天比一天消瘦。吃得不少,但消耗太大,不过几日,脸颊就塌了下去,苹果脸变成了锥子脸。 韩恕一帮不上什么,谷雨操盘的时候,精神高度集中,也不怎么搭理他。他索性回事务所上班,把这边的一切都交给她,她的一日三餐由外卖上门服务,自己也落得清闲。 令人费解的是,从谷雨开仓之后,股市的走势变化就异常凶猛,上下浮动少则几百点,多则上千点,股票市场人仰马翻,期指以此为风向标,其中的凶险,可见一斑。 韩恕一心中忐忑,忍不住咨询了一位业内人士,对方告诉他:最近的行情这么诡异,是因为有金融寡头在盘中对赌,在这样的环境下若想获利,操作十分困难,一个不小心,会被那些大鳄吞得连渣都不剩。 而且,港岛的期指没有涨跌停限制,中间还有十六倍的杠杠,仓位过重,1%的逆向,都会有爆仓的危险。到那时候,他不但会赔掉本金,还会倒欠交易所数额不小的保证金,如不缴清,会被法律追索。 那个业内人士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现在这种状况,老行尊都规避了,建议他最好不要入场,等风头过了再来。 韩恕一怔愣,对那人说:“我已经入场了,仓位好像还不轻。” 那人看看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敢在这个时候入场,不是高手,就是傻瓜,祝你好运。” 韩恕一想起了七年前的顾清明,当年的他,在华尔街一战成名,如果不是回到港岛,如果不是在关键时刻身陷囹圄,他不会输得倾家荡产。他不知道,谷雨究竟继承了他哥哥几成的衣钵,可世界这么大,每天都有新闻发生。 金融市场就是一片万兽之地,疯狂炙热,有人破产,有人跳楼,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曾经股场扬名,最后却赔得血本无归。看着那么多的“前车之鉴”,短短几日,他心中不是没有动摇。 可是,他应了谷雨的约法三章:不问,不换,不质疑。他就不能食言。 终于捱到这周的最后一个交易日,韩恕一觉得,这短短的五天,自己就像经历了五年。 收市之后,谷雨将那个账户,交给韩恕一:“我今天平仓,你看一下。” 韩恕一心里紧张,低头看了看账户余额,那长长的一串数字,他数了半天,才数明白,又抬头看看她,不敢置信。 他握住她的小肩膀,只差没将她举起来,惊喜道:“谷雨,你是一个天才!” 她打了一个呵欠,无精打采地说:“我是天才,我早就知道。”又指指那些数字,“这些钱,估计够你们顶一阵了,之后我会把这几天的交易记录给你,资金流水,你可以慢慢核对……” 他笑了:“不用核对,我信得过你。” 小姑娘揉了揉眼睛,转身向卧室走去:“要对的,亲兄弟明算账,这是规矩。” 等谷雨睡醒了,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她踩着拖鞋出来,看到韩恕一正坐在阳光下看报纸,一身白色的家居服,脚上搭着拖鞋,很悠闲的样子。 她伸了一个懒腰,半梦半醒地问:“你今天不用去上班?” “今天是周六,我休息,你睡糊涂了?” 谷雨迷迷糊糊地说:“是啊,今天你休息。” “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帮我赚了多少钱?” 她趴在餐桌上:“这个我记得,土豪,你今天要请我吃好吃的,最好吃的那种,我都熬成黄花菜了。” 他忍俊不禁,放下报纸,叹道:“我要谢谢你,帮我们解决了燃眉之急。” 她摆了摆手:“不用这么客气,你对我们这么好,我帮你是应该的。话说回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接下来?把钱给那边打过去,就完事了,还需要做什么?” 她托着腮帮子,望着他:“期货市场呢,股票投资呢,你没有什么想法吗?如果你有多余的闲钱,我可以继续帮你操盘。” 韩恕一笑道:“我手里没什么闲钱,跟我堂哥一起都压在泰国那个项目上了,这种太刺激的游戏不适合我。” 小姑娘忍不住端详他:“很少有人像你这样,见好就收,居然一点都不贪心。” “韩家家训:做人要脚踏实地。” “话不能这么说,没有股市,企业的资金就不能盘活,普通人也没有参与投资的机会。股票,期货,外汇,债券,这些不过是工具,搞坏市场的不是市场本身,而是人的贪欲。” 韩恕一看着她,若有所思:“你哥哥过去跟我说过同样的话。” 谷雨愣了一下,又趴回桌上,过了一会儿,闷声说:“要么这样吧,你把房子抵押给银行,套钱出来。我保证,绝对不会让你亏掉,亏了算我的,赚了你拿大头,你看行吗?” 他只是笑:“可我的房产也没有很多,除了父母留下的遗产,就剩这栋市区的房子了。父母的遗产我不能抵押,这栋房子抵押出去,你让我睡哪儿啊?” “抵押给银行也不会马上收你的房子,除非我让你亏掉,最后资不抵债。怎么,你信不过我?”小姑娘歪头瞧着他。 他叹气:“我是怕你太辛苦,这种操盘压力太大,我在旁边看着都心惊,你年纪还这么小,该是享受人生的时候。我手上那几只大蓝筹,你可以随便炒。” “那有什么意思,蓝筹谁都能炒,让我这个高手没有用武之地。我不需要玩乐,我就这一个爱好……”她看着自己的手:“让指尖感受金钱的流动,心脏随着数字跳跃,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享受。” 韩恕一看着她笑,忍不住去捏她的脸:“你是玩上瘾了,但我的房子不能抵押,抱歉,我陪不了你。” “你可以搬到你父母的房子里住,把这个公寓卖掉,反正现在房价高,你稳赚不赔,这样你手里不就有钱了吗?” “我父母的房子在山顶,妹妹,你让我每天开几个小时的车去上班?” 谷雨气鼓鼓地瞪着他:“你要么多房子做什么?房价就是被你们这些人炒高的,万恶的资本家。” 他哑然失笑:“我是资本家,你就是金融掮客,咱俩半斤八两,都是万恶。” 小姑娘见融资无望,失落地趴在桌上,嘴里嘀咕:“过河拆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太悲哀了。” 韩恕一将咖啡放在一边,认真地看着她:“你自己就有钱,数目还不小,你想炒什么,自己操作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拉上我?” 小姑娘有气无力:“不一样,给自己赚钱,没这么大动力。我不用穿得太好,也不用住得太好,我只是喜欢吃而已,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呢?又吃不完。” 他低头笑了笑,无奈地看着她:“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你知道吗?你就像一座小金矿,你的能力,让多少人望尘莫及,你居然不珍惜。” 谷雨坐起来,离开餐桌,转身去了厨房:“我倒宁愿自己跟普通人一样。” 韩恕一愣了愣,望着她的背影,默然长叹。 午餐又是叫的外卖,谷雨想吃好的,韩恕一提议出去吃,谷雨要宅在家里看电视,再次拒绝了他的建议,并且告诉他,她不需要吃好的了,给她一碗阳春面就行。 总之,她就是不出去。 吃饭的时候,韩恕一忽然想起了什么,对谷雨说:“说起房产,我倒是想起来,你家的那栋房子,我还给你,就算是这次的佣金,你看好不好?” 她的手顿了顿:“不,我不能要。” “你不收我钱,房子总可以,再说,那房子本来就是你们家的。” 谷雨仍是摇头:“那栋房子,我不能要了。嫂子死在那儿,我过去不知道哥哥可能是凶手。现在知道了,我没法再回去。” 韩恕一沉默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个人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谷雨问了他一个问题:“韩恕一,你觉得,嫂子究竟是不是哥哥杀死的?” 他沉默了片刻,回道:“我不知道,我相信你哥是无辜的,但是,我找不到证据。” “你那天问我,为什么六年前我会离家出走。其实,当时发生了一件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过。” 韩恕一抬头:“什么事?” 谷雨捏着筷子:“哥哥打过嫂子,我听到他说,嫂子肚子里的孩子是野种。我当时很害怕,就跑了出去,我想找人回来帮忙,可是我不认识路,我那时是走丢了,不是离家出走。” 韩恕一十分惊讶:“巧巧怀了孩子?” “哥哥就是那么说的,他们当时吵得很凶,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错。”谷雨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我没见过那样的哥哥,很可怕。” 韩恕一皱眉沉思。 谷雨慢慢抬起头,犹犹豫豫地说:“韩恕一,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如果嫂子真的是被哥哥杀死的……那么叶念泽的做法,如果站在他的角度,是不是……” 韩恕一打断她:“你哥杀人,是犯罪,他伤害你跟立夏,一样是犯罪。你不能因为你哥哥犯罪在先,就原谅了他的错误行为。” 小姑娘质疑:“是不是所有犯过错的人,都不值得被原谅?法官在审判犯人的时候,没有大笔一挥,全部宣判死刑,难道不是因为犯罪的人各有前因?” 韩恕一点头:“没错,法官量刑会考虑客观因素和主观动机,在同样的罪行下,量刑也有轻重之分。但是,谷雨,你哥哥已经死了,叶念泽却不用接受审判,你觉得这样公平?” 谷雨低下头,眼圈发热:“韩恕一,我是不是很自私?因为我喜欢他,就为他找各种借口。” 韩恕一放下筷子,叹气:“他伤害的是你,如果你愿意原谅他,没人能指摘你。只是,他妹妹死得很惨,你哥哥,我在停尸房见过他的尸体,惨不忍睹,所以你们……” 小姑娘捂住脸:“不要说了。” 韩恕一却继续道:“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你别怪我直接,我见过跟你差不多的人和事,没什么好结果。有一个女人,她的妹妹被一个很有权势的男人害死,她想报仇,来到这个男人身边,最后却爱上了他。她想放下一切,跟那个人花好月圆。可到了最后,那个男人的家人为了掩盖罪行,把她关进了疯人院。” 谷雨的肩膀缩了一下,韩恕一继续说:“这个人你没见过,但是听说过。” 她听得心惊,追问:“是谁?” “是我的小堂嫂,那个男人就是文氏集团的太子爷。”他扶了扶眼镜,无奈地说:“谷雨,在感情方面,你率直天真,你不知道人心到底有多黑暗,人性又是多么的自私,爱情还没有强大到可以抵挡这一切的地步。” 谷雨说:“可是那个文家少爷,也没有过得很快活。” “是的,在我堂哥救小堂嫂出来之后,文昭失去了小堂嫂,他受不了没有她的日子,醉酒撞车,最终落了个终身残疾。他们彼此深爱着,也彼此伤害着,最后相爱相杀,劳燕分飞。爱情应该是美好而纯粹的,如果中间隔着太多的东西,比如怨怼,比如仇恨,结局就由不得你自己做主。你跟叶念泽,也是如此。” 谷雨不再说话,她默默放下筷子,低声说:“我吃饱了,要去睡了。” ------------ 第十四章 天才的想法,我看不懂1 下雨了,天空灰蒙蒙的,叶念泽站在落地窗前,望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城市,繁华依旧,忽然之间,他心生厌恶。 电话响了,他懒得接,直接按了免提。 “叶少,她还在韩恕一的公寓里,一直没出来。” “知道了。”叶念泽按了挂机。 秦川看着他,说:“你有她的电话,为什么不直接打过去?” “打过去,说什么?” “说你想她,求她原谅你。” 叶念泽白了他一眼:“然后她拒绝我,我再失望一次,谢谢,我不想说。” 秦川叹气:“叶念泽,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你永远都端着,承认自己的愚蠢和软弱没什么,你又不是圣人。” 叶念泽从抽屉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根衔在嘴上:“顾立夏怎么样了?” “一直让人看着她戒毒,有点效果,还需要时间,她毒瘾太深,急不来。” “其他方面检查了吗?” “检查了,没有艾滋,也没有其他性病,万幸。” 叶念泽夹着烟,揉了揉太阳穴:“让她快点戒毒,快点滚蛋,我现在听到她的名字都烦。” “医生说,不能更快了,否则会有危险。” 叶念泽冷笑:“我管她有没有危险,早死早利索。” “你别这么急躁,如果能治好她,你跟谷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秦川说。 “一线生机?”叶念泽叼着烟冷笑:“除非,她哥哥从地底下爬上来。” 秦川长叹一声,又说:“对了,你听说没有,韩家最近多了一笔资金,将那个项目的缺口补上了。” “是吗?我以为韩棠最后不是抵押房子,就是继续找人融资,怎么补上的?” “我听人说,好像是韩恕一从期货市场里套出来的。” 叶念泽弹了弹烟灰,不可置信:“韩家从来不做那些,他从哪儿找来的操盘手?几亿的资金缺口,他说套就套?” 秦川看着他没说话,叶念泽思忖片刻,恍然大悟:“谷雨?” “我猜是她,快一个月了,她躲在韩恕一的公寓里一直没出来,估计就干这个了。” 叶念泽琢磨了片刻,轻轻一笑:“死丫头,我以为她一直不出来,是难过得爬不起来了。原来是我想多了,人家根本就没当回事,什么都没耽误。”说完狠狠捋了一下头发,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秦川说:“阿泽,我之前让人估算过,韩家的后备资金没多少,一千万见顶。她短短几天之内,在期货市场就套出几个亿,我怎么觉得,这事有点恐怖?” 叶念泽捏着香烟,低头想了想:“我估计她炒的是期指,十六倍杠杆,加上最近上下近千点的波动,指数涨的时候,她做多,跌的时候,她沽空,无论涨跌,她都赚钱,反复套利,资金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假设她手里的本金是一千万,增值三十倍,就是三个亿。但我觉得,她应该赚了不止三十倍。” 秦川咋舌,觉得可不思议:“那种行情,老行尊都规避了,新手只敢观望,她居然敢下场套那些金融大鳄的钱?” “她赚的就是大鳄的钱,才专门挑那个时机入场,行情平稳的时候,哪有这么高的收益?” 秦川笑了笑:“天才的想法,我理解不了。” 叶念泽捻息香烟:“很简单,因为你不是天才。我琢磨着,就是让顾清明来操盘,他都没这么好的战绩。” “为什么?” “他没有他妹妹豁得出去,那小丫头天赋异禀,不怕输,从没输过,就更不知道怕。我不知道她如何做风控,但我估计,她仓位一定很重,防线设得很低,从来没输过的人,大多不懂‘登高易跌重’的道理。” 秦川摇头:“这小丫头,轻轻松松就套出几个亿,我觉得有点瘆得慌,老人有句话说得好,过慧易夭……” 叶念泽斜了他一眼,秦川自觉失言,马上闭了嘴。 叶念泽将火机扔在桌上,分析道:“也不算轻松,她之前应该做了大量的资料收集,嗅觉灵敏,这一点像他哥哥。这样的好事也不会天天有,她只是抓住了机遇。” 秦川说:“就这样才可怕,她是靠技术,不是靠运气。这刚入场的人,瘾都很大,尤其是这种天才型选手,天赋是把双刃剑,能所向披靡,也能一败涂地。你是不是找个机会跟她说一下?她再这么玩几次,那些大庄家早晚盯上她,你得让她悠着点。” 叶念泽没吭声,习惯性拿起桌上的烟盒,顿了顿,又扔下:“这事我管不着,她帮谁赚钱,就该谁来管,跟我有什么关系?” 秦川说:“这可不一样,金融区里的道道,韩恕一未必明白。这个圈子,都是杀人不见血。她赚钱容易,赔钱一样容易,有人一夜暴富,接着又一夜发疯,最后跳楼收场,这样的悲剧,遍地都是。” 等秦川走了,叶念泽盯着手机发呆,想着秦川的话,心里忽然有些发虚,拿起手机,拨了谷雨的号码,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正琢磨着要不要挂断,那边接听了。 他正想说话,就听到那边说:“叶少,谷雨在睡觉,有事?”接电话的人,是韩恕一。 叶念泽愣了愣,回道:“没事,我打错了。” “没事就好,下次请看清号码,别再弄错了。” 叶念泽忽然气不打一处来,笑道:“小韩先生,我想打给谁,需要经过你同意?” “不需要,只是替谷雨转告你,她想要安静。” “好啊,让她自己跟我说。” 韩恕一冷笑:“叶念泽,六年前,我求你放顾家姐妹一马,你不听;六年后,你又来招惹人家的妹妹,你没搞错吧?” 叶念泽也冷笑:“韩恕一,你动不动就提六年前的事,有意思吗?我们家也死了人,也是家破人亡,你总是摆出一副圣人姿态,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我,你累不累?” “你知道就好,顾家死了哥哥,你死了妹妹,你们中间隔着家仇,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你们都没有可能,死心吧。” “我再说一遍,你说了不算。” “她有麻烦第一个想到我,现在还住在我家,你说我说了算不算?” 叶念泽用力捏着手机,恨不得捏着的就是韩恕一的脖子,道:“好,那我告诉你,我就是想搞她,有本事,你让那个小白痴在你家里躲一辈子!” 韩恕一扭过脸,看着站在旁边的谷雨,她脸色发白,从他手上接过手机,对那边的人说:“你没搞错,是我搞错,你别再找我,我不想见到你,我们分手了,就这样!” 没等对方回应,她就挂了电话。 韩恕一默默地看着她,谷雨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不知不觉,脸上都是泪水。 她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想睡得昏天黑地,手机偏又不依不饶地响起来,叶念泽的名字在屏幕上跳来跳去,搅得她不得安生。 谷雨干脆接起来,听到那人说:“你想分手,行!见面谈,我不接受远程。” “我说分手就分手,我不见你。” “你凭什么不见我?你把我撩完了,自己拍拍屁股就走,你有没有点责任心?” “我没有,你说了,我只是一个小姑娘,不需要负责。” “行,我以后天天让人在韩恕一家楼下堵你,有本事,你就在上面呆一辈子!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他能保得了你,他在韩家也要听他堂哥的,因为上次的事,他堂哥很讨厌你,早就下了命令,让他不许接近你。” 他故意放慢语速,一字一句让她听得清楚。 谷雨气得直哭:“上次的事,我是为了帮你,才得罪了他堂哥。你现在居然这样说,混蛋,渣男……” “对啊,我就是混蛋,就是渣男,我从来就没说自己不是,你不是早就知道?” 她吭哧吭哧哭得可怜,又不敢太大声,怕外面的人听见,小声而委屈地说:“那你想怎么样?” “见面谈!” “不谈!” “你姐姐还在我这儿,你信不信我把她……” “人反正交给你了,想怎么样,随你!反正,你……你就是这种人。” 叶公子恨不得把口中的牙都咬碎了:“我是哪种人?顾谷雨,你讲点良心,我们交往到现在,我对你怎么样?” 她只顾抹眼泪:“我不知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存心骗我,是不是计划好了,以后慢慢折磨我。你那么恨我,恨我们一家,你逼死我哥,还剁我们的手指……韩恕一才是好人,他从来都不骗我,我应该听他的,早就应该听他的,是我蠢,是我笨,才会被你骗……” 叶念泽冷笑,穷凶极恶:“对,我就是骗你,我就是欺负你,怎么着?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出来,我就告诉他堂哥,你这个韩家的眼中钉一直被他藏在家里,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你自己看着办!” 谷雨害怕了,说话的语气不由自主地软下来:“我不想出去,你别再逼我了……” “你不出来,我就天天骚扰你,还有韩恕一,他为了维护你,已经被他堂哥修理过一次,你再连累他,我看你以后还怎么做人!” 谷雨握着电话,不停地抹眼泪,哭得快断气了。 叶念泽静静地听着,有点无法想象——这么一个被人唬两句就哭得涕泗滂沱的小不点,身高才到他胸口的小萝卜头,她是怎么在期指市场里翻云覆雨,帮韩恕一指点江山的? 这也太反差了! 他拿着手机走来走去,被她哭得心都碎了,心中各种无奈和焦灼,他想见她一面,非常想。 那天的场面太混乱了,他心中翻江倒海,脑子都变成了浆糊,很多话都没有说清楚,事情隔了一个月,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冷静,他想知道她此刻的想法,就算判他死刑,他也得死个明白。 “不许哭!一句话,你到底出不出来?” 小姑娘擦了擦眼泪,终究服了软:“你让我去哪儿?” “我家。” “我不去,你没安好心。” “我根本就没好心,你来不来?” 小姑娘抽抽搭搭不吭声。叶念泽叹气,放低声音说:“你怕什么?秦川也在,我让他去接你。” 秦川看着谷雨一声不响坐进后座,眼睛都哭肿了,想跟她说点什么,小姑娘把脸扭到一边。他叹了口气,吩咐司机开车,看了看谷雨,只见她一动不动,看着窗外的风景。 “谷雨,你出来,韩恕一知道吗?” “不知道,他回韩家老宅吃饭了。我不敢告诉他,不想给他惹麻烦。”小姑娘说着说着,眼睛又红了,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负气地望着窗外。 秦川看着不忍:“谷雨,别这样,阿泽就是找你过去聊聊,他想见你,想了好久了。” “他不是,他就是想欺负我,还说要把我住在韩恕一家里的事告诉韩棠,让韩恕一受连累,让我没法做人!” 秦川扶额,叶念泽那张嘴,他算是服了他,只好勉力地笑了笑:“他说着玩的,一言不合就告状,那是小孩子的把戏,阿泽都多大了,他不会这么做的。” 小姑娘畏缩了一下:“也就是说,他可能会做得更过分?” 秦川瞬间无语,神色尴尬:“谷雨,我们不是好人,但也没那么坏。你跟阿泽在一起的时候,你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我们不会伤害你,你以前很信任我们的。” “我信任过你们,可你们都骗我。” 秦川叹气:“我们不是有意骗你,阿泽不止一次想过,要把过去的一切告诉你,只是一直没想好怎么开口。” 谷雨低着头没吭声,秦川继续道:“当年的事,对两家人来说,都是一场灾难。你没了哥哥,他妹妹惨死,母亲离世,后来父亲也死了,他那时几乎崩溃。阿泽的妈妈是一个特别温柔的女人,因为巧巧的事,受了刺激,心脏病发,在他面前咽的气。他气得失去了理智,才会绑了你们姐妹俩……” 她转过脸,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霓虹灯:“他也遭遇了不幸,是不是代表,他就有道理?” 秦川看了她一眼,叹道:“谷雨,我没想替他开脱。我只是觉得,把叶家当时的情况告诉你,或许你心里会好受一点。” 谷雨低下头,眼睛红红的:“不,这样我更难受,我们之间的结太深,根本就解不开。我的知识储备不够用,我处理不了……” 秦川又说:“你别这么悲观,事情不见得像你想得这么糟。你想想,阿泽早就知道过去发生的一切,他还是选择跟你在一起,他是真的喜欢你。过去的事,他不会再迁怒在你身上,他不是那么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谷雨握着自己的右手没说话,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看到这一幕,秦川心下一叹,也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十分讽刺。如果叶念泽真的是一个恩怨分明,不会迁怒无辜的人,那么在六年前,谷雨和立夏又怎么会落到那个处境? 只不过事过境迁了,他心中的怨气慢慢消化了,变淡了,可人家小姑娘的怨气呢?难道因为你不在意了,就要求人家跟你一样? 原谅的,不原谅的,过去的,过不去的,他没法替这两个人做主。 对话进入死角,两个人一时无言,秦川想了想,又说:“其实,六年前,他照顾过你的。” 谷雨迷茫地看着他:“我只记得,七年前,他给了我一块蛋糕。” 秦川笑了一声:“咱们两个说的应该不是一件事。” “你希望我原谅他?” “不,我希望,看在他曾经救过你的份儿上,请你救救他。” 见谷雨不解,秦川说:“这几年,他只是表面风光,其实过得很糟糕,一个生活没有目标的人,跟行尸走肉没区别。” 她转过脸:“这几年,我们过得也很糟糕,他再糟糕,也不会有我们糟。” 秦川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主屋门口,叶念泽靠着大门,双手环胸,上下打量被他胁迫来的谷雨,一个月没见,她瘦了一圈。 他叫她进去,她却睁着一双哭红的眼睛,怯中带怨地望着他:“我不进去,你有话,就在这儿说。” 他看看她,忽然觉得无力,微微侧身:“你先进来。” 谷雨向后退了退,秦川在后面推了她一把:“进去坐坐吧,喝杯茶,慢慢聊,你们站在门口,什么都说不明白。”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叶念泽将门关好,想了想,又回身落了锁。 谷雨坐在叶念泽对面,双手放在膝盖上,瞪着一双大眼睛:“我来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叶念泽看着她的手,今天觉得更加刺眼,比“真相大白”的那天还要刺眼。他低咳一声,有点生硬地说:“你这几天过得好吗?” “很好,韩恕一很照顾我。” 叶念泽低头,笑了笑:“那挺好。” “你就问我这个?” “另外一件事……”叶念泽靠着沙发背,把玩着手里火机:“你最近是不是在帮韩恕一炒期指?” “是,怎么了?” “见好就收,韩家把饼画得太大,战线拉得太长,原材料如今涨价飞快,资金的问题以后还会出现,期货市场水很深,你不会只赢不输,别总跟着掺和。” “我没跟着掺和,韩恕一对我说,他们想稳扎稳打,不想在股市套利。这次只是江湖救急,如果再有资金缺口,他们自己会想办法,他也不希望我太辛苦。” 叶念泽忽然没话了,长腿叠在桌上,不冷不热地说:“行,当我没说,反正好人都让他做了。” 谷雨说:“他本来就是好人。” 叶念泽“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又问:“你本金用了多少?帮他赚了多少?” “他手里只有八百万,三百万买了蓝筹,五百万买期指,我赚了……”谷雨顿了顿:“你问这个干吗?” 叶念泽双手垫在脑后,吊儿郎当地看着她:“你不是想分手吗?满足了我的好奇心,我就让你分得痛痛快快。” “八亿两千一百二十四万三千两百二十三元七毛二分。” 屋里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叶念泽问:“八个亿?你满仓操作,完全不留底?” 谷雨摇头:“不是,我账户有一千五百万活钱,留给他补仓,赚了八亿多,平仓之后,我扣回自己的钱,其余的留给他。” 秦川只觉得谷雨慢悠悠的一句话,在他听来却震耳欲聋,仿佛在他眼前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叶念泽深吸一口气:“你用三百万蓝筹为他风控,又自己贴钱给他补仓,赚了他全拿走,赔了就算你的?” “嗯。” 他盯着她:“你是不是傻?有你这么分账的吗?” “我不傻,我知道规矩,这是我报答他的。这么多年,他为了我们家的事尽心尽力,这段日子,又照顾我跟立夏,这是他应得的。” “应得?”叶念泽冷笑:“他要是真那么高尚,当初就不会看着你哥哥在收押所里,被我……”他忽然打住,谷雨看着他,之后发生了什么,两个人心知肚明。 谷雨别开眼,眼中含着泪,只是没落下来。叶念泽顿时没了力气,有些烦躁地捋了一下头发:“总之,是人都有私心,你别太相信他。” “我知道了。”谷雨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你还有事儿吗?” “你现在,是不是特别不想看到我?” 小姑娘没吭声。 他冒火了:“说话!” 谷雨吓得一缩,怔怔地看着她,白嫩的小脸,红肿的眼睛,好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动物,可怜巴巴的,又透着股倔强劲儿。 秦川看着不忍,用眼神示意他——别再逼她了。 他们家大少爷跟他的目光对视,却说:“我要跟她单独谈谈,你先回避一下。” 谷雨立刻投来求救的眼神,秦川进退两难,叶念泽将火机扔在大理石茶几上,“啪”地一下,铿锵有声,不耐烦地说:“你放心,我吃不了她。” 等秦川走了,叶念泽看着她笑:“八个亿,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都有,你自己一分不拿,全都给了他,你这么帮他,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谷雨先是一愣,接着觉得委屈。 他咄咄逼人地道:“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他?我跟你讲,就算分手,你也得跟我说清楚,别糊弄!” 小姑娘扬起下巴,赌气道:“我喜欢他怎么了?他长得帅,人品又好。六年前,你要我们全家死光,是他救了我和立夏,我应该报答他。” 他冷笑:“你还想怎么报答他?要不要以身相许?” “如果他需要,我愿意。” 叶念泽点点头:“好,我算是弄清楚你的逻辑了。他救过你,你就要报答他。那我也救过你,你是不是也该报答我?” 她疑惑:“你要我为你操盘?” “不!”他摇头:“我有更高的追求,只要人,不要钱。” 谷雨慌了,站起来就想跑,被他揪住衣领,一把拎了回来,反手扔在沙发上。他像只饿虎一样扑过去。谷雨缩在角落,勉力挣扎,她就知道这人没安好心,好在自己也留了一手,被逼到紧急处,她乱中生智,喊道:“CN证券……” 他正专心致志地吻着她的嘴唇,没听清楚,含糊道:“你说什么?” 谷雨气喘得有点急:“我们之前打赌,你说如果我能猜中CN证券的顶点价,你就答应我一件事。” “没错,可是你输了。你这几天没看盘吗?CN证券比你预测的价位,又涨了三块钱。”他捏了捏她的下巴,在她唇上一啄:“而且无论输赢,我都吃定你了。” 她用一双小手抵住他的胸口,直直地看着他:“我知道我输了,但你胜之不武。” 他捏住她的下巴:“你什么意思?” 谷雨想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但他不放手,她只好顺了顺自己的头发,慢条斯理地说:“我在一个IT论坛,认识了一个朋友,他是一个黑客,家境一般,却有个身患顽疾的妈妈。有一次他跟我说,他想把从一家上市公司偷来的资料,卖给他们的对头,换钱给他妈妈看病。我告诉他,这样是犯法的,一旦被抓,他就不能照顾他妈妈了,但是,如果他能把资料给我,我就可以进行更准确的数据分析,帮他赚医疗费……” 说到这儿,谷雨顿了顿,小声嘀咕道:“虽然,这也是犯法的,但是那些上市公司的屁股都不干净,就算知道有人窃取了资料,只要没有太大的损失,他们一般不会报警。我们这样合作了一段时间,还算默契,他很感激我,我也一直在尽力帮他。” 叶念泽瞧着她,一言未发。 谷雨鼓足勇气,继续道:“所以CN证券的内部抛盘价,其实我早就知道。但是很奇怪,咱们打赌之后,那个背后的庄家居然又向上推了三块钱。要知道,这么大一个盘面,三元钱可不是说推就推的。我就在想,这个背后的庄家究竟是谁?于是,我让他帮我查了那家公司的业务往来,虽然对方的做得很隐秘,可最后,还是让我从一些细节中发现……那个暗庄就是你。” 叶念泽慢慢地放开她,变了脸色。 谷雨继续道:“但是,你的公司最近几年投资了不少项目,赚得不少,可开销也大,流动资金是有限量的。那个盘子不小,你哪来这么大一笔资金控制一支股票,还是一只妖股?” 他向后撤开一点,双臂搭在沙发背上,饶有兴趣地瞧着她:“继续说。” 谷雨一语道破天机:“叶念泽,你在帮人洗钱,资金通过境外的地下钱庄,分几十笔汇流入境。你做得很精细,但并非无迹可寻。我手上已经有了一部分证据,虽然不直观,可如果引起证监会和警察的注意,你会很麻烦。” 他凝视她半晌,点点头,竖起大拇指:“不愧是顾清明的妹妹,好样的。那你现在想怎么样?举报我,为你哥报仇?” 谷雨低下头,过了很久,才缓缓地说:“最近我查了当年的新闻,几天前,在韩恕一的书房,又无意中看到了当年的案件卷宗。所有的报道都没错,我哥哥,他是唯一的嫌疑人,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我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无论他做了什么,在我心里他都是一个好哥哥。但是……我不能无视他犯下的错误。” 谷雨哭了,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她的虎口上,也砸在叶念泽的心上。 “我替哥哥向你道歉,嫂子是一个好人,她不该是那样的结果。最近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太复杂了,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我看了很多书,查了很多资料,但没人能告诉我,再厉害的心灵鸡汤都没用。” 她抬起脸,望着他:“但有句话,我觉得很对——宽恕别人,就是善待自己。过去的事,无论对错,咱们双方都有损伤,就当粉笔字擦了吧。” 她又看着自己的手:“我有十根手指,其实少一根也没什么影响。虽然当时很疼,但是过了这么多年,我也忘了。哥哥杀了人,就算你不下什么命令,我们家也会破产,我跟立夏还是会流落街头,这些我都可以原谅。当然,这是我的想法,不能代表立夏。” 叶念泽听得心潮澎湃,一阵激动,心里暗喜:有你的想法就够了,我管她呢! 他刚想去拉她的手,又听到她说:“但是我原谅,并不代表我遗忘。” 他瞬间呆住,小姑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已然清明一片:“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太拧巴了,韩恕一说得对,两个人之间如果夹杂着太多东西,就很难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 她擦干眼泪,最后说:“叶念泽,你的事我不会说出去,证据我也不会交给警察,但我保留追究的权利,只为给自己换一个没有你的未来,求放过……” 谷雨的话说完了,叶念泽默默地看着她,很久很久没有说话,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 良久之后,他轻轻一笑:“所以,这就是你的筹码?你觉得有用?”他双手一摊,一脸无赖的样子,“我不同意,不接受,也不分手,你死心吧。” 谷雨有点懵,不明白他的意思,问:“你又想怎么样?” “回到原点,CN证券,你输了,你就得无条件答应我一件事。” 谷雨冷静下来:“那就回到原点,我来之前,将所有的证据都交给了我那个朋友。如果我二十四小时之内不跟他联系,他就会公之于众,你自己看着办。” 叶念泽再次打量她,摸了摸下巴:“看不出来啊,还是连环套,我真是小瞧你了。”他抬手看手表,“不过没关系,不是有二十四小时吗?足够我做事了。” “什么事?” “杀人灭口。” 谷雨一惊。叶念泽冷笑着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小把戏?从你给我价格开始,我就怀疑这里面有猫腻,让人一查,果然有人切入了公司的电脑系统。你大概不知道吧,你那个小朋友活儿做得不利索,给自己留了条尾巴,我让技术人员一查,就追到了。他是港大的学生,家庭住址、电话,我都有。我一会儿就叫人……” 谷雨慌了,拉着他的衣角:“你别,我诈你呢,他手上什么都没有,都在我这儿,那些资料是他帮我偷的,但是资料太多太杂,他根本就看不懂,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推开她,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角:“你现在跟我说这个没用。” 谷雨又怕又慌,这事情非比寻常,她担心殃及池鱼、累及无辜,急匆匆地解释:“他真的没有!你相信我。” 他瞧着她,神色严峻,拨了拨她脸颊边的碎头发:“我相信你。” 谷雨松了一口气,却又听到他轻描淡写地说:“我也诈你呢,我不知道他住哪儿,根本没查过。” 她瞬间怔愣:“那你怎么知道他是港大的学生?” 叶念泽指指二楼:“你用楼上的电脑逛论坛,跟他私信的时候,他自己说的。你私信的人不多,跟他最聊得来,我猜是他……还真蒙对了。” “你偷看我的私信?” “你自己忘了退出登陆,怨我?” 谷雨的脑子开始嗡嗡响。 叶念泽坐回去,捏了捏她的下巴,轻佻地说:“怎么着,没白比你多活这几年吧?死丫头,跟我玩心理战,你得再练十年!记着,手里有了证据,就别废话,直接按死对方,你跟这儿虚张声势有什么用?让人家知道你的底,先弄死你!” 谷雨见他的眼神锋利如刀,悔不当初,呜呜痛哭起来:“坏人,我都不跟你计较了,你还……” “你不计较就算了,我同意吗?” “我不把资料交给警察,你别杀我灭口。” 他贴过去,捧起她细细白白的小脸蛋,左看右看:“放心,我舍不得,我现在就把你关进小黑屋里,让你不见天日,看你还能给我弄出什么幺蛾子!” 谷雨傻掉了,叶念泽站起来,长臂一伸,想把她从沙发上拖起来。小姑娘吓得直喊救命,抱着沙发,死也不肯松手。他薅住她的厚头发,谷雨吃疼,被他揪了起来。 动静闹得太大,秦川从房里出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就是一愣:“不是说好了,只把她接过来说两句话吗?你怎么又动手?你还薅人家头发!快松开!” 叶念泽指着他,脸色铁青:“没你的事,站远点!” 谷雨的头发被他揪着,头皮生疼,感觉到他的力气,吓得花容失色,狼狈地向秦川伸出手:“秦大哥,救我……” 秦川左右为难。 叶念泽把她裹在怀里,冷笑:“你再扑他一次试试?你看他会不会救你,我告诉你,洗钱的事,我们是同谋,你害我,就是害他,他为什么要救你?” 秦川听得一头雾水,叶念泽跟他解释:“这死丫头让人查我们,还留了证据。” 秦川望着一脸惊恐的谷雨,不可置信,那只想要“英雄救美”的手,也慢慢地收了回去。 谷雨看看秦川,又看看叶念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感觉特别绝望。 叶念泽将她打横抱起来,想直接带上楼,秦川揪住他的衣领,贴在他耳边小声说:“小女孩儿,吓唬吓唬就行了,你别太过分,她会当真的。” 叶念泽瞥了他一眼:“这可没准,说不定会见血。” 谷雨没听清秦川的话,却听见了叶念泽的话,尤其是“见血”这两个字。 她越过叶念泽的肩膀,可怜巴巴地望着秦川,就像一只被人拖去宰杀的小羊羔,伸出她的细胳膊,费力地想去捞他的衣袖,就像溺水的人去抓一根救命稻草……终究没捞到。 谷雨第三次被他扔在床上,这次叶公子一点都不着急,解着袖扣,颇为绅士地问:“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小姑娘一边抹眼泪,一边怯怯地望着他:“不脱,行不行?” 他点头,爽快地说:“也行,半遮半掩,这样更刺激。” 她捂住脸,可怜巴巴地说:“不这样行不行?我好怕。” 他俯身过来,把她的手从脸上拿下来,直接将人按在枕头上:“怕什么?这不是咱们先前说好的吗?” 她在他怀里泪水涟涟,眼泪都蹭在他的下巴上:“不一样了,都不一样了。” 他低头吻她,呼吸渐热,含糊地说:“没什么不一样,我不需要你忘记,你恨我也没关系,你给我一个机会就行。” 她推开他的脸:“不行,韩恕一说了,我们这样不会有好结果。你会恨我,我也会恨你,我们会相爱相杀,最后会穷途末路。” 叶念泽简直悲愤,将她的一对小手扣在头顶,恶狠狠地盯着她:“他说的话怎么就那么好使?他未卜先知,他无所不能,他是上帝啊?” 小姑娘还在抽噎:“可是,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有道理个屁!” 他气得不行,揪住她的衣领,用力一扯,露出大片皮肤,白色的胸衣紧紧包裹着她的胸脯,上下起伏,波涛汹涌。叶念泽觉得自己的呼吸有点急促,手也不听使唤了,绕到她背后,指尖一挑,看着她浑圆饱满的胸脯从胸衣里跳出来,就像两只小兔子。 他把她牢牢地钉在床上,少女美好的身体像滩滑腻的牛奶,被他从衣物里一层一层剥出来,如同剥一段新鲜的嫩笋……那莹白如玉的皮肤,晃得他移不开眼睛。 他俯下身,在她的嫩皮肤上又亲又咬,心里的焦躁已经到了临界的边缘,怎么都无法抚平,却痛快地想着——早该这样,他从来就不是绅士,就该坏事做尽,该下十八层地狱!可下地狱之前,他也要把她拉下去! 三下五除二,谷雨被他剥得像个初生的婴儿,她好像怕极了,可怜兮兮地蜷成一团,缩着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树叶,眼泪成串地流出来,模样特可怜。 他看得无奈,心里的戾气慢慢地散了个干净,指尖触到她的泪水,一点一点帮她擦干,他道:“你哭什么啊?我怎么着你了吗?还哭得这么丑……” “你恨我,是不是?所以你要报复我了,是不是?” 他稍稍起身,仔细端详她,哭笑不得地说:“你从哪儿看出来我恨你?我就要扭曲到报复你?” “你自己说的,要把我关进小黑屋。” 叶念泽扶额,耐心跟她解释:“我开玩笑的,再说,我家里哪来的小黑屋?连地下室都没有。” 她哭:“书上都是这么写的,你会报复我,折磨我,有了孩子也会让我打掉,最后彻底抛弃我。” 他翻白眼:“你看的是什么书?” “好书,教人如何谈恋爱。” “书名叫什么?” “《恶少家的小XX》《总裁家的小XX》《霸道总裁XXX》。” 叶念泽一口老血几乎要喷出来,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是不是傻?情商已经够低了,还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书,你是不是想变得更傻?” 谷雨无助地捂住脸:“我很混乱,我们之间的事太复杂,我处理不了,哥哥说,知识就是力量,我只能向书本求助。” 叶念泽发觉,他还是没弄懂她的逻辑:“就算我们反目,也是你恨我,不是我恨你,你怎么反过来了?” “因为在那些故事中,男人都是扭曲的变态,女人都是有理说不清的受害者。那些女人悲惨的遭遇让我产生了同理心,所以我认为,你以后一定会发展成一个暴力狂,就算不是,也是一个十足的变态。” 他发觉,她不是无聊说着玩的,她是认真的。叶念泽有点蒙,谷雨超乎寻常的想象力,让他无力招架。不,应该说,从遇见她的那天开始,顾谷雨大脑分区的某一部分,他就没弄明白过。 他悠然长叹,继续跟她解释:“我从来就没恨过你,你跟你姐姐,那时候在我心里就是一个符号,我让人绑架你们,只想利用你们达到目的,无所谓爱恨,你懂吗?六年前,因为巧巧的事,我失常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有些问题我处理得是不怎么样……” 她揪着被角小声说:“现在也不怎么样。” 他想掐死她,手按在她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终究不忍心:“对,我不是好人,我是一个混蛋。可是,你自己也说过,你哥哥和我妹妹,他们是一场悲剧,可我们活着的人,没必要将悲剧延续下去。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 忆起那段往事,他说说停停,十分艰难,握住她那只残缺的手,这是过去不敢触碰的隐疾,反复揉搓,贴着自己的脸:“过去是我错了,给你造成的伤害可能我这辈子都还不完。但如果你不给我一个机会,我又怎么去弥补过去犯下的错误呢?” 小姑娘只是哭,不说话。 叶念泽急切地说:“你还是喜欢我的是不是?你心里放不下我,所以才不敢面对我,是不是?你再相信我一次,让我补偿你,好不好? 她抽搭了半天,终于动容:“可是,立夏她……” 他叹气:“你那个姐姐,她心里对你有恶意,不是一两天了,你自己也感觉得到。她对待自己的家人都这么恶毒,这人本质就有问题。不过你放心,等她戒了毒,我给她一笔钱,把她送走,她想出国留学也行,想自己做点生意也可以。总之,你们必须分开,这事你得听我的。” 谷雨揪着被子不说话,长长的睫毛挂着泪珠,他侧身,把她拉进怀里。她被他扒得光溜溜的,像颗多汁的水蜜桃,肤如凝脂,柔弱无骨……他努力克制,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你给我些时间,让我把曾经破坏掉的一切,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好不好?” 她没吭声,断断续续地抽噎着,仿佛有着满腹的委屈要吐出来。却把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胸口上,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怦怦……怦怦……”感觉是这么近,又是那么远,却是没来由的安心。 她开始觉得困倦,整个世界一片昏暗,她变成一抹尘埃,在无垠的黑暗中飘荡起伏,慢慢地,坠进一片黑甜乡里。 地上的手机嗡嗡地响……叶念泽从一堆衣服当中捡起它,看了一眼床上睡熟的人,拿着手机,去了阳台。 盛夏的夜晚,空气卷着热浪,抬起头,能看到满天的繁星。叶念泽裹着睡衣,看着那只手机,很想把它扔到天边去,可是看了半天,最终还是接起来。 不用想也知道,电话那边,是急得快发疯的韩恕一。 “谷雨,你在哪儿?”韩恕一的声音急得冒火。 叶念泽靠着栏杆,朝卧室看了一眼:“她在睡觉。” 那边顿时没了动静,过了一会儿,韩恕一冷静地说:“叶念泽,是男人就别为难……” “我没为难她,她说愿意原谅我,我们决定在一起。”他三言两语说完,此刻的语气,是连他自己都惊讶的平静。 可对方并不信他:“你让她接电话。” “她真的在睡觉,刚才累坏了。” “什么?!” 叶念泽笑了一声,更正道:“哭累的,你别多想。她应该好几天都没睡一个安稳觉了,眼圈都是黑的,刚才一睡下,就怎么都叫不醒,晚饭也没吃。” 韩恕一沉默了,是的,谷雨这段时间一直睡得不坦实。 叶念泽说:“都是男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们不会分开。” 韩恕一问:“你觉得你们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她愿意包容,我愿意弥补,有什么问题?” 韩恕一说:“你天天看着她,然后想着惨死的巧巧。她天天对着你,然后惦记着她被你逼死的哥哥,你觉得这叫合适?你天天看着她的手,她因为你没了一根手指的手,你觉得这样没问题?”韩恕一捏着手机,觉得不可思议:“叶念泽,你没搞错吧?谷雨不懂事,可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天真?” 叶念泽一时无话,阳台对面是一片树林,耳边听到风声,他定了定神,淡道:“未来的事没人说得准,但是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你清楚自己,但你清楚谷雨吗?她有亚斯伯格症,智商有多高,情商就有多低。你能保证她不会明天一觉睡醒,就推翻今天所有的想法?” 叶念泽瞬间怔住,看着卧室的方向,里面一片漆黑,他喜欢的女孩儿就在那里,仿佛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林间有夜鸟飞过,啾啾的鸣叫声唤醒他的意识,仿佛某种决定,他深吸一口气道:“如果她反悔,我立刻让她走,绝对不再纠缠。我也是有心的,被人这么折腾,我也伤不起。” 韩恕一冷笑:“你还有心?六年前,用那种手段欺负两个无辜的小姑娘,你根本就没人性……” “是,我没人性,你们韩家就是好人?你堂哥刚上位,就灭了唐家满门,别告诉我,你这个堂弟只站在旁边加油助威打嘴炮来着。” 韩恕一怒了:“你别在这儿偷换概念,我们跟唐家是势均力敌的死敌,你六年前是伤害无辜,这能一样吗?” 叶念泽笑:“哪儿不一样?先撩者贱,打死无怨。唐家当年先招惹你们,有那样的下场就是活该。我当年把妹妹嫁给顾清明,结婚不到一年,她就惨死在家里,我报复顾家就是没人性?” 韩恕一一时无语,这位叶公子在江湖上是有名的长袖善舞,跟他耍嘴皮子,他这个律师都要甘拜下风。 “韩恕一,你跟我的手都不干净,咱们这种人,死了都该下地狱。当年我伤害无辜,老天已经给了我报应,把谷雨放在我面前,让我爱不得,恨不得,没处放,没处搁。我现在不求别的,只想好好照顾她,跟她在一起。” “一个毫无诚信的人,你让我怎么信你?” 叶念泽奇道:“小韩先生,这话就说得重了,我怎么没诚信了?” 那边反问:“你利用谷雨,骗我嫂子出来,想把她交给文家,这叫有诚信?” 叶念泽并不惊讶,只道:“这事是我做的,我认。那段日子刚认识她,对她不熟悉,也没什么感情,让她做了磨心。那时候咱们还没正式签约,我心里对你们也有怀疑,但签约之后,我可没做一件对不起你们兄弟的事,你不能说我没诚信。” 韩恕一说:“你以为这样就完了?” 叶念泽顿了顿:“我郑重向你和你堂哥道歉,为表诚意,泰国那个基建项目,我愿意追加资金,与你们共同承担风险。不过在商言商,我们分成方式也要按照资金比例,重新调整,你们也不能让我亏得太多。” 韩恕一冷笑:“你可真是无商不奸。” “彼此彼此,我要赚钱养家,你们兄弟也不是善男信女。文家的事,你们心里清楚,你堂哥给自己挖坑,不能怪我给他填土。当时那个局势,我只是选择了对自己有利的一方,仅此而已。再说这个工程,没有我追加资金,你们就要向凌氏融资,据我所知,你们兄弟跟那边的关系……似乎不大好。” 韩恕一抿唇不搭话。 摸到他的软肋,叶念泽笑了一声:“我知道,谷雨帮你从期市套出了八个亿,可那些钱也不会让你们撑很久。如今原材料一天一个价格,你们兄弟经验不足,这个项目战线又拉得太长,未来就是一个无底洞。我愿意继续扔钱下去,为我自己,也是为她。” “你是为了赚钱,跟她有什么关系?” 叶念泽奇道:“你是不是觉得,谷雨帮你从期市赚钱特容易?你就没想过,她套大鳄的钱,大鳄的钱又是从哪儿来的?” 韩恕一听得不明所以。 ------------ 第十四章 天才的想法,我看不懂2 “他们套的是散户的钱,大鳄进场,有经验的操盘手都会规避,目的就是让他们吃饱,小鱼小虾才有活路。没有一个庄家会喜欢一个不懂规矩的人,她为了你铤而走险,在老虎嘴里抢食吃。你觉得,她还能这样帮你几次?如果她再出手,很可能会被人追击。我在金融市场这些年,也见过几个天才,凡是不懂规矩的,都没什么好下场。” 韩恕一心下一惊,又听那边的人说:“你们缺钱,她不会看着不管。我帮你,就是帮她落个清静。” 韩恕一顿了顿,又说:“你说得好听,我怎么确定,你爱的是她的人,不是她的能力?” 叶念泽回道:“她没帮我赚过一分钱,她只帮你赚过钱。她喜欢我七年,如果我想利用她,不用等到今天。”他稍稍一停,望着对面漆黑的树林,又说,“如果你还是不放心,我可以跟你定一个君子协议,我不会让她帮我操盘,无论我们日后修成正果,还是分道扬镳,期限是永远。如果食言,我不得好死,这样你是否满意?” 那边沉默了。 叶念泽把玩着手里的火机,反复摸索着上面的花纹,诚恳道:“我对她是认真的,请相信我的诚意。我不想要战争,割让利益,收起棱角,一心求和,因为在谷雨心里,你是特别的。你的人和你的话,对她真的很重要。”说到这儿,他轻叹一声,“请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 韩恕一坐在沙发上,忽然感到疲倦,淡道:“明天我过去看她,她选择跟你在一起,我没话说。但我需要确定,这是她的真实想法。” 叶念泽向卧室看了一眼:“好,我等你。” 韩恕一挂了电话,在黑暗中坐着,忽然拿起自己的手机,朝墙壁狠狠地砸过去。手机顷刻间粉身碎骨,他在黑暗中重重地呼吸,从来没有这样愤怒过,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愤怒什么。 他只走了一个月,不过短短的一个月,天就变了色,所有的事情就不在他的控制之中。他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看着满地盐粒子一样的月光。 几分钟之后,他站起来,走到书房,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六年前的卷宗,翻出夹在中间的尸检报告,在橘黄色的台灯下,陷入沉思。 叶念泽回到卧室,打开床头灯。床上的人还在沉沉睡着,睫毛轻颤,气息均停,他脱掉睡衣,掀开被子,看了一眼,唇角微弯。 谷雨一丝不挂地侧躺着,把枕头当成了抱枕,夹在两腿之间,细皮嫩肉,人事不知的样子,活像一个充气娃娃。 他用手捏她的鼻子,她呼吸不顺,小嘴微微张开,他顺势吻上去,勾出她的舌尖,一吻渐深,谷雨嘤咛一声,翻过身子。 卧室里的冷气太足,皮肤暴露在空气中,起了一层小疙瘩,她本能地寻着温暖而去,一点一点地蹭进叶念泽怀里。 他看着她,低眉浅笑,心满意足地抱着她柔软的身体,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就像抱着一颗鸡蛋。忽然觉得不安心,明天天一亮,她会不会又变了? 他的眼神沉了沉,仿佛做了某种决定,他脱掉自己的睡裤,俯身上去,细细亲吻她的眉眼。她嫌他重,胡乱挣扎,他别住她的手脚,让她不能动弹,想了想,又将一个软枕垫在她的腰下面。 刚开始并不顺利,谷雨怕疼,皱着眉头,拧着身子不让他进去。他调整呼吸,温柔地亲吻她,直到小姑娘在睡梦中慢慢放松。 这一次,他狠了心,谷雨呜咽一声,人没有彻底醒过来,双手胡乱地抓,抓住叶念泽强壮有力的手臂。 他知道她疼极了,两条秀气的眉毛拧成了麻花,一张小脸皱成一团,他不敢动,低头亲她的唇角和眉心。谷雨苦着小脸,被他困在方寸之间,进退不得。 他忍得一脑门子汗,再也捱不住,动作起来,一次次进到她身体的最深处。谷雨感觉自己好像被戳在了刀尖上,身下是一片火海,她是穿在铁红钳子上的美人鱼,被烈火炙烤,抽筋扒皮。起初只是疼,疼得她恨不能死去。慢慢的,却在这疼痛之中,感受到了别样的刺激。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叶念泽的脸,那么冷酷的脸,因欲望而扭曲,她有些怕,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疼痛如斯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喃喃地问他:“你在做什么?” 他仿佛一个喝醉的人,眼里都是血丝,炽热的呼吸吹在她耳边,引得她浑身战栗。他说:“我在爱你。” 她懵懵懂懂地听着,失神地望着天花板,身子被他顶得不断耸动,恍惚想着,原来这就是别人口中的“男欢女爱”,然而快乐都是他的,跟她没半点关系。 她心里委屈,又不愿意放开,害怕这次再放开,他们就真的各奔东西,细白的贝齿咬着嘴唇,他的爱让她痛到极点,却依然伸出手臂,搂紧了他。 他汗水淋漓,滴在她胸口上,他不知道她此刻是清醒,还是糊涂。无所谓了,反正对他来说,这没有分别。她是他的了,已经是他的了,这就够了。 至于答应韩恕一的事,说什么“天亮之后,如果她反悔,就会放她离开”的话,他自动忽略,约等于无。 再放她走?那是做梦! 反正在那个人心里,他向来就是一个背信弃义、不择手段的混蛋,再多添一条“寡廉鲜耻”的罪名,他不在意。 这么想着,他换了个姿势。谷雨恍恍惚惚的,被他炮制得云里雾里,脸贴着枕套,倒是没有了之前的痛楚。 他的吻细腻又温柔,他的人霸道又强硬,被这样上下夹击,饱涨酸涩的触感勾动她每一根神经,她咬着手背,最后在一片炫目的白光中,又睡了过去。 天亮之后,谷雨在叶念泽的怀里睁开眼睛,看到他沉睡的脸,忽然觉得陌生。她从他的胳膊底下钻出来,抱着被子,瞧了瞧自己,又瞧了瞧身下的床单。望着那滩不大不小的血迹,一时之间,不知所想。 叶念泽忽地醒过来,明显没睡足,但勉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他的小女友抱着被子,整个后背露在外面,坐在那儿,咬着自己的九根手指,看着地毯上的阳光发呆。 想起昨夜,他忽然有点怕,坐起来,从身后抱住她,柔声问:“你不睡觉,看什么呢?” 谷雨没看他,托着腮帮子,摆出深思者的造型,淡淡地说:“我在思考。” 叶念泽忍俊不禁:“思考什么?” 她回身瞥了他一眼,指了指身下:“昨天晚上,我那么痛,还流了这么多血,是不是你的技术有问题?” 他被问蒙了,怔怔地说:“你第一次一定会痛,是女人都会痛。至于出血量,有的人多,有的人少……老天,我怎么知道你们女人的事?” 谷雨奇怪地看着他:“你不知道,还能解释得这么清楚?你究竟糟蹋了多少好姑娘?” 他想咬断舌头:“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 “就是没多少。” “数得过来吗?” 他说多错多,唯有闭口不言。谷雨“哼”了一声,继续咬着自己的手指头,愤愤地说:“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变态,花样那么多,必须是变态!那么会接吻,绝对是变态!” 他看着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贴过去,在她光滑的肩膀上亲了一下,贴在她耳边说:“那昨天晚上,最后是谁叫得那么大声?” 谷雨急了,转身捂住他的嘴,气冲冲道:“不许说!” 他大笑,将她搂紧,亲了亲她羞红的脸蛋:“不用害羞,这是正常反应。” 谷雨俏生生地抬起脸,圆嘟嘟的苹果肌上飘着两朵红云,青葱一样的手指在他胸前画圈:“是吗?我都变得不像自己了,好像变成了陈伯嘴里的坏女人。” 他抓住她的手:“那当然,你又不是石头。” 谷雨虽然不太理解这跟石头有什么关系,却很受教,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我懂了。” 他再次抓住她的手,叹息:“你能不能不要一边说话,一边在我胸前画圆圈,这样真的很像坏女人,也很挑逗。如果我再有什么禽兽行为,你要负责。” 她咯咯地笑,把脸埋在他胸前,忽然又有点忧郁地问:“你说,我们会不会有宝宝?” 他愣了一下,手抚上她平坦的小腹:“不知道,你喜欢吗?” 她的脸又红了:“开始不喜欢,后来……喜欢。” 他笑起来,捏她的下巴颏:“我是说宝宝,你想哪儿去了。” 谷雨认真地想了想:“喜欢,可是……” “可是什么?” “我不想她跟我一样。” 他低头看着她,宽厚的大手轻抚她的背:“为什么?像你多好,可爱,聪明,心宽,不记仇,这样的孩子容易得到幸福。” 谷雨摇了摇头:“不好,大部分人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明明活在万人之中,却要忍受地久天长一样的孤独,这样的人生很悲哀,我不喜欢我的孩子像我。” 叶念泽听得难受,想起过去的一切,他就更难受,忍不住说:“谷雨,把你这六年的生活,跟我说说。” 谷雨撇了撇嘴:“太长了,你真的想听?” 他想起了她在顾清明墓前强悍的战斗力,这丫头话匣子一打开,就跟泄了闸的洪水一样,他有点悚,堪堪一笑:“你不用一口气说完,咱们可以像讲故事一样,分章节说。” “好,我以后每天讲给你听,你别嫌我烦就行。” 他低头在她唇上一啄:“不嫌,你可以讲一辈子。” “但是,你得先告诉我……”她仰起脸,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他:“除了我之外,你究竟糟蹋过多少个好姑娘?” 秦川坐在餐厅吃早餐,一杯咖啡喝完,叶念泽衣冠楚楚地下楼。 叶念泽看这秦川,不冷不热地说:“你觉不觉得,其实我们家的房子也不是很大,三个人住着会有点挤?” 秦川放下咖啡杯,笑道:“有异性没人性,我算认识你了。行,下午我就搬走,不做你们的电灯泡。” 叶公子给自己拿了一份早餐,换了个话题:“CN证券的事,查了吗?” 秦川点头:“昨天连夜叫技术人员做事,系统的确被人侵入过,对方是个高手,没留下什么痕迹。如果谷雨不说,我们很难察觉,想想都后怕。” 叶念泽沉着脸,叉起一块火腿,放进嘴里:“尽快搞定吧,这样的事不能再发生。” 秦川说:“这是当然,不过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什么事?” “就算他们能窃取到文件,可是那些来往文件纷繁复杂,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她是怎么从几万页相似的文件中,分辨出哪些是来自地下钱庄,哪些不是?就算让咱们公司最好的会计师来做这件事,也需要很久,短短几天,她是怎么做到的?” 叶念泽笑了一声:“阅读速度快,记忆力惊人,加上强大的心算能力,她能以一顶十,甚至更多。别用你平凡人的脑袋去估算一个天才,否则爱因斯坦就变成上帝了。” 秦川打量他:“你好像很得意。” 叶公子喝了一口果汁,淡道:“当然,我就喜欢她脑子转起来,那副傲娇的小模样,迷死人了。” 秦川低头一笑,正经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可悠着点。” “不用担心,我不打算让她帮我操盘。” 听到这个说法,秦川略惊讶:“你不让她给公司操盘,是不是太可惜了?像这样的天才,可遇不可求。你是不是该问问谷雨,听听她的想法?” “不用问,就算她自己想做,我也不会让她做。” “为什么?” 叶念泽放下叉子,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我答应了韩恕一,永远不会让她帮我操盘,做人要讲信用。” 闻言,秦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笑道:“我说叶大少爷,你什么时候转性了?这画风变得太快,让我都不适应了。” 叶念泽一叹,将荷包蛋切开:“没办法,谷雨很信任他,我不想跟他交恶。而且,咱们必须得承认,韩恕一这小子做事虽然磨叽,没有韩棠老辣果断,却是难得有情有义的人。他跟顾清明不过是朋友,六年前能为他做到那种程度,六年后又主动照顾他的妹妹,很不容易。” 秦川点头:“这倒是,谷雨那么信任他,不是没道理。” 叶念泽拿起餐巾擦了擦嘴:“韩恕一此刻在她心里的地位,等同于二号顾清明。他如果不祝福我们,小丫头心里会有疙瘩。我不想她不开心,只能妥协。” 秦川心领神会,想了想,又问:“可是,你以后真的不让她为你操盘?” 叶念泽挑了挑眉毛,一副懒得再讲的样子。 秦川却觉得可惜:“放开公司利益不说,这对谷雨本人也是一个损失。一个天才级操盘手,你把她闲置不用,等于暴殄天物。她之前帮韩恕一套钱,那不过是小打小闹,帮一个机构操盘,才是真正属于她的战场。” 叶念泽喝光果汁,杯子放在一边:“暂时不行,过几年吧,等公司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业务了,看她自己的意思。” 秦川点头,又叹道:“说得也是,我们跟黎家做的那些事都见不得光,让她现在掺和进来的确不妥。” 叶念泽擦了擦嘴,将餐巾扔在桌上,想起黎永孝,又想起CN证券的事,他心里登时暗黑一片,某个地方空空的,总是没个着落。 “黎家最近有什么动静?”叶念泽问。 秦川摇头:“没什么新鲜的,上次那笔资金转过来,在我们这儿过一下,一部分转回去,一部分投在CN证券上。过去我们只是帮他们洗钱,如今他们尝到了股票的甜头,胃口大得很。” 叶念泽看着骨瓷餐盘上的花纹,似乎在思考什么,冷冷一笑:“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们以后有得烦了。” 秦川看着他:“你打算怎么办?” 叶念泽说:“他们不懂市场,只盯着利益,这么个搞法,不是长久之计,早晚被他们拖下水。” 秦川一叹:“几个野蛮人,手下带着一群亡命徒。你跟他们讲道理?讲不通;拼武力?又拼不过。咱们现在不比当年,底下的兄弟太平日子过久了,一个个拖家带口的,早就没了火气。” 叶念泽靠着椅背,扭过脸,望着落地窗外的大好阳光,深邃的眉眼没什么表情:“人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从小就被同学骂小流氓,那时我就想,我老头儿是一个流氓,难道我这个儿子就一定要跟他一样?毕业回国之后,我做金融公司,穿西装打领带,把自己弄得像个社会精英,结果绕了一圈,我还是走了他的老路。他走的时候,留给我一个烂摊子,我不想死,就要控制局面,想控制局面,就要得到那些老家伙的支持,想得到支持,就要许给他们好处。当年若没有黎家的资金,公司撑不到今天,你跟我都撑不到今天。所以这么多年,我们一直被黎家人牵着走……”他深吸一口气,收回视线,“但是这不代表,我们就要被人牵着鼻子一辈子。时代变了,连韩家都在做正当行业,为自己找退路。我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只后悔……这条路我没走好。” 秦川叹气,两个人都知道,如果顾清明还活着,如果没有那场变故,如果叶念泽没有因为那场变故心力交瘁,就不会有今天的困局。 两个人正说着,谷雨打着哈欠下楼,刚才又补了一觉,但她感觉自己还是没睡够,整个人晕晕的。 两个男人顿时闭口不言,谷雨揉了揉眼睛,看见秦川,对方冲她笑笑,一脸憨厚,她却冷淡地别过脸,权当没看见,自己去厨房倒水喝。 秦川觉得奇怪,问旁边的人:“谷雨怎么不理我?” 叶公子瞥他一眼:“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昨天干了什么?” “我干什么了?” “见死不救,为虎作伥,她不记仇,记性却很好。” 秦川更加奇怪:“那她怎么不无视你啊?你才是主犯,我顶多算帮凶。” 叶公子耸了耸肩,有点无耻地说:“可能……是因为她喜欢我,而我的颜值又比你高。” 秦川走了之后,谷雨坐在沙发上,抱着叶念泽的笔记本,看着某个页面,若有所思。 叶念泽打了几个电话,看到她抱着笔记本发呆,一时好奇,俯身过去:“看什么呢?” 谷雨淡淡地说:“CN证券。” 叶念泽变了脸色,谷雨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又回到电脑上:“你们已经开始抛盘,今天跌得很凶,那些高价买入的人,损失惨重,但他们舍不得割肉。你们明天会稍作调整,做出上涨的假象,接着再大笔抛出,这样几轮下来,散户会被牢牢套死,五花大绑,任人宰割,想跑都跑不了。” 全部都是肯定句,没有疑问。谷雨说到儿,手指在键盘敲了几下:“散户心理抓得很准,价位控制也很得体,正好卡在他们心理防线的临界点上,帮你操盘的人是个高手,还是个狠角色。” 叶念泽放下手机,坐在她对面:“谷雨,股市里有上千支股票可选,没人逼着他们炒妖股。每只妖股背后都有狠庄,那些人心里都跟明镜一样,他们会被套,是因为太贪心。” 小姑娘没看他,注意力依旧在电脑上:“这是愿者上钩的游戏,我懂。我哥说过,至少六成的上市公司,财务报表都有猫腻,明明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却仍然会有人前赴后继。”她呼出一口气,表情淡漠,“都疯了,这么大的泡沫,全都视而不见。已经没有人认为入市是一种投资,大家都在投机,都在赌。可是,股市的初衷不是这样,是为了促进社会稳定,让经济更加繁荣。”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困惑地说:“贪婪是人性的弱点,操盘就是一场心理战,操盘手的第一课就是要学会控制散户的心理,以争取集团利益最大化。可利用人性的弱点,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样真的对吗?” 叶念泽看着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谷雨,这不是对跟错的问题,庄家套散户,散户也在研究庄家,双向选择而已。” 她点点头:“你这么说可以,如果单靠技术吃饭,也无可厚非,但是……叶念泽,你跟普通庄家不一样。你操纵一支股票,放假消息,煽动舆论,哄抬股价,这都是违法的。你的资金来源还不干净,这已经是犯罪了,你知道吗?” 小姑娘眼神威严,表情严肃,参差不齐的刘海儿里透着孩子气,语气却是绝对的老气横秋。叶念泽想笑,又有点不敢。 她缓缓道:“你不能再这样了,你会进监狱的,我不想到监狱里去看你,那场面一定很恐怖。” 他垂下眼,沉默片刻,抬头望着她:“我没办法,六年前,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欠了别人的债,我得还。” 谷雨歪着头,似乎有点意外:“你欠了很多钱吗?” “不只是钱,还有人情,如果我不还,那些人不会放过我。” 谷雨凝目看着他,眼前的男人神色有些局促,甚至有些颓唐,似乎不再是她眼中无比完美的那一个人了。 她轻声问:“是不是我们还钱就可以了?是不是我们多还一些,他们就不计较了?” 他笑了一声,心说:没那么简单。却不愿意她多想,于是说:“是的,还钱就行了。” 小姑娘神色稍松,左手捏着右手,看着电脑,容色淡淡:“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他看着她笑,凑过来,亲吻她的额头。谷雨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腰,忽然说:“叶念泽,我会保护你的。” 他轻轻一颤,又听她说:“我不会让你沉下去,我已经没了哥哥,不能再没有你。” 他心中酸涩得无以复加,压了压嗓子,摸着她的厚头发,低声说:“好,谢谢你。” 韩恕一说好了过来看谷雨,然而叶念泽等了他一整天,他都没来。只是下午他给谷雨打了一个电话,两个人说了几句,都是不重要的事。叶念泽坐在旁边,留心听着,谷雨听说他不来看她,有点小失落。 韩恕一说他临时有事,要她好好照顾自己,还问她什么时候回自己的家?还回不回去了? 谷雨有点犹豫,叶念泽直接抢了手机,对那边说:“她不回去了,唐楼那边,我让人回去收拾。” 韩恕一沉默了片刻,说了一个字:“好。”就挂了电话。 叶念泽挑了挑眉,没想到这人居然这么“通情达理”,连面都不见,就直接把人交给他了,真让他意外。 谷雨却有点忧郁,单手撑着下巴,坐在沙发上,没精打采地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左手撑累了,又换右手撑。 叶公子坐在她身边,手不老实地搂住她的腰。谷雨没空理她,撑着小下巴,唉声叹气:“我觉得,他好像不开心。” 叶念泽心想:你管他开不开心,他不死就行了。然而,话不能这样说,小丫头会跟他急。于是,他就轻轻搂着她,陪着她忧郁,手指百无聊赖地插进她黑亮的发丝间,发觉小丫头的发质不是一般的好。他越玩越上瘾,慢慢地,将她的头发揉得像个鸡窝。 夕阳的余晖笼着他们,整个房子安静极了,能听到窗外鸟儿的鸣叫,就在叶念泽琢磨着,是不是该给谷雨编两股麻花辫的时候,沉默了很久的人,终于开口。 “叶念泽,你说,他如果不开心,是不是在天上的哥哥看到我们在一起,也会不开心?” 他蓦地一僵,低头看她,小姑娘神色萎靡,表情惆怅,洁白的牙齿咬着嘴唇,一副很烦恼的样子。 他最怕她有这样的想法,搂着她的胳膊不由地紧了紧,安慰道:“不会的,他没有不开心。他是真的有事才会不来看你。” 谷雨点点头,顺了顺被他弄乱的头发,把脸埋进他怀里:“他对我真的很好,就像哥哥一样。” 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低声说:“我知道。” 谷雨搂着他的腰,过了一会儿,又不安地仰起脸,小心翼翼地问他:“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所以他不想理我了?” 他心疼地抱着她:“你没错,是我错,从头到尾,错的都是我。” 谷雨垂下眼:“也不全是你的错,哥哥害死了嫂子,你生气了,才会又害死了他。你对不起的是我跟立夏,我原谅你了,立夏那边,等她戒了毒,你就会补偿她。所以,我们扯平了,是不是?” “是的,扯平了,比白纸还平。” “但是,哥哥在我心里,还是一个好哥哥,他一定不是故意害死嫂子的,是不是?” 叶念泽没说话,谷雨仰起脸看着他,目光凄凄。他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厚头发:“是的,一定不是。” 谷雨终于将这一切捋清楚了,心满意足,靠在男友的怀里,撒娇道:“叶念泽,我饿了。” “你是困了?还是饿了?” “我又饿又困,用脑过度,现在浑身无力。” 他无奈地看着她,好吧,这一切太复杂了,比那些图表数据、行情分析、资讯新闻还复杂,比股指期货还难推测,她的脑子不够用了。 “想吃什么?” 谷雨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说:“我要吃好吃的,你决定,好吃就行。” 小姑娘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将她放好,上楼拿了一条毯子,盖在她身上,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拿起手机,走到屋外,打给秦川。 “你叫人去查一下,韩恕一究竟在搞什么?” 秦川正在开车,问:“他又怎么了?” “他答应了谷雨,今天过来看她,结果却没来。” 秦川有点无语:“可能有事耽搁了,为了项目的事,他最近忙得很,没赴约而已,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叶念泽却说:“我对那小子还是不放心,那人有时蔫坏蔫坏的,他越不动声色,我心里越是没底。” 秦川转动方向盘,调整了一下蓝牙,不以为然道:“没那么严重吧?” “让人查一下,他跟什么人接触,做过什么事,去过哪些地方,我全都要知道。” “好,我让底下的人去查。” 秦川关了电话,却没把这个大少爷的话放在心上。在秦川看来,谷雨都已经原谅他们家大少爷,跟他冰释前嫌了,韩恕一心里就是再不满意,他又能搞出什么呢?这个陷入爱情的男人啊,真是越来越疑神疑鬼——他如此想。 ------------ 第十五章 这世上好些事,只能看到答案,却 韩恕一坐在自己的办公室,看着六年前的那份验尸报告,百思不得其解。验尸报告里没有提及叶巧巧怀孕的事。究竟是当年的法医遗漏?还是当时的谷雨太过混乱,听错了顾清明的话? 那天她还对他说,顾清明曾经打过叶巧巧。韩恕一相信她没有撒谎,她为这件事曾经“离家出走”,想必印象深刻。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他真的非常惊讶。以韩恕一对顾清明的了解,他温文尔雅,谦和有礼,受过高等教育,极为尊重女性,是一个就算别人骂他,他也只会高冷不屑的人,跟暴力绝对沾不到半点关系。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会对自己的妻子动手。是什么让他如此冲动?冲动到……会当着谷雨的面打自己的老婆?他难以想象。 他盯着那份验尸报告,放下所有的个人情感,沉下心思,仔细思考。 假设谷雨说的都是事实,她也没有听错——顾清明打过巧巧,巧巧真的怀了孩子,而顾清明骂那个孩子是野种,也就是说,巧巧怀的孩子,可能不是顾清明的。 那么以此推论——顾清明恼羞成怒,失控之下杀了自己的妻子,并非没有可能。 可是,如果以上的推论全部成立,那么问题又来了:为什么验尸报告上没有死者怀孕的信息?这样一起恶性杀人案件,法医会遗漏这么重要的内容吗?又或者,这份验尸报告被人动过手脚? 他再次拿起那份尸检报告,仔细查看,又对比了法证的现场勘查和痕迹鉴定,轻轻摇头——就算法医这边能作假,法证那边有那么多人参与这个案子,这么精细的勘查和鉴定要经过许多双手,要作假简直难如登天。除去顾清明和叶巧巧,现场没有第三个人出现过的痕迹,这基本可以确定。 他的视线又回到那份验尸报告上,假设的确有人在这份报告上动了手脚,抹去了叶巧巧怀孕的事实。那么,谁有本事做到这一点?这个人的目的又是什么?还有,叶巧巧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是谁?他跟验尸报告的事有没有关系? 一个又一个疑问,徘徊在韩恕一的脑子里,找不到答案,却又挥之不去。但有一个答案却越来越鲜明,越来越清晰立体——无论验尸报告是否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顾清明在叶巧巧的死亡上,似乎都不可能如他心中所期盼的那般清白无辜。 想到这一点,他觉得很沮丧。 他摘掉眼镜,望着眼前厚厚的卷宗,六年了,他很想用某种方法证明顾清明的清白,重遇谷雨之后,这种想法就更加强烈。可是理想和现实永远背道而驰。到了今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执念究竟还有没有意义?连谷雨都认同了那个结果,他再继续纠缠,未免就有点可笑。 他靠着椅背,觉得身心俱疲,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响了,拿起来一看,是韩家老宅打来的。他按了接听,听到楚夏说:“恕一,晚上过来吃饭?” 韩恕一笑了,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你又跟堂哥吵翻天了吧?你是要我过去劝架,还是帮你站队,你得先跟我说明白了,不然我不知道该怎么配合你。” “你也把我想得太不纯洁了,我是诚心邀请你,完全没有利用你的意思,过来吧,你堂哥不在,小蓝想你了,汪汪也想你了。” 汪汪是他堂哥跟楚夏共同养的一只纯种迷你腊肠犬,给韩棠生了六只狗仔,全家都宠得很,他的小嫂子连这尊都请出来了,他不得不答应。 回到韩家老宅,他依然郁郁寡欢。楚夏送走了她的马伽术教练,离开饭的时间还早,拿了瓶矿泉水,过来找他聊天。 韩恕一正坐在花园那棵火红的凤凰树下,双手插着裤袋,眼帘微垂,长腿交叠,本身就是个在港岛排得上名号的美男子,比绝大多数男星都帅气很多,他即使面无表情什么都不做,只是这么站着,这画面就看着很勾人。只是他脸色凝重。 楚夏姑娘拧开瓶盖,一边喝水一边看着这边,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怎么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没什么。”他无精打采,却还是对她笑了笑:“就是有件事想不通。” “什么事,说来听听。”她在旁边坐下,一副闲了太久,想听八卦的样子。 韩恕一心中挤压了太久的情绪,正愁找不到倾诉的对象。于是,他将顾家和叶家六年前的恩怨,包括前几天两个人如何摊牌,又如何重新走到一起,从头到尾,绘声绘色地跟她描述了一遍。 “所以,你现在该明白我的顾虑了。”他如此总结:“他们根本就不合适,他们隔着家仇,怎么可能在一起?简直就是开玩笑!”韩恕一的手在空气中一划,语气跟手势一样坚决。 楚夏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笑了笑:“那你觉得,她跟谁合适?” 韩恕一愣了愣,心里有一丝尴尬,甚至恼火:“总之不能是他,我相信一个人的性格是有延续性的,他六年前能伤害无辜,以后怎么会好好对她?” 楚夏觉得奇怪:“怎么就不能呢?他的妹妹死了,凶手也死了,一命抵一命,他大仇得报,已经没什么好怨的。时间又过了六年,天大的怨恨,也随着柴米油盐慢慢变淡了。人是很现实的,现实到没有任何一个人,会为了另外一个人去痛苦一辈子,哪怕是自己的亲妹妹。” 韩恕一皱眉:“你怎么能确定他就放下了?说不定,他是想找机会继续报复她,折磨她,宣泄自己的不满。” 楚夏看着他,缓声道:“因为我是过来人,我恨过一个人,恨不得他死得奇惨无比。所以我知道,仇恨这种情绪本身就是反人性,除非他遭受了重大的打击,变成了一个扭曲的变态,否则,没人愿意揣着仇恨过一辈子。” 韩恕一冷着脸说:“说不定,他就是一个变态。” 闻言,楚夏将双手撑在额前,叹了口气:“好吧,我们就算他居心不良。但你不觉得奇怪吗?你朋友的妹妹那么聪明,她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韩恕一耸了耸肩,面无表情地说:“她有亚斯伯格症,IQ高到爆表,EQ低到爆表,没发觉很正常。” “一个智商在线的姑娘,就算情商再低,她也会知道谁是真心对她好,你朋友的妹妹也是一样” 楚夏的话让韩恕一心中一窒,然而他还是不愿意承认,下意识地反驳:“这可不一定,女人都是感情动物,最容易被人忽悠。你也很聪明,文昭害死了你的亲人,你还是爱上了他,最后被他伤得体无完肤,我不想她跟你……” 他马上打住,可是已经晚了,楚夏变了脸色,他赶紧解释:“小堂嫂,你别误会,我不是……” 楚夏挥了挥手:“算了,不说了,我去厨房看看,小蓝的晚饭怎么还没做好。” 韩恕一站了起来,追在她后面解释:“小夏,我不是有心的。” 她忽然站住,回头看着他:“恕一,在你心里,是不是一直认为我爱上文昭,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是我活该?” 韩恕一仿佛被施了魔法固定在原地,挪不动步子,没有吭声。 她垂下眼:“文昭对我是真心的,爱上他我从不后悔。我们把自己最美好的感情奉献给对方,就从这一点来说,我们彼此并无亏欠。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他害死了我妹妹,又伪造了一份意外死亡的验尸报告来掩盖罪行,被我揭穿后,他和他们全家都在逃避责任,不敢承认,甚至还反咬一口……”她抬起眼睛看着他,“他们对我和我的家人太不公平,我的怨气无处宣泄,我跟文昭只能恩断义绝。但是,谷雨和叶念泽不一样,你却一直否认这一点。” 韩恕一心跳加速,突然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楚夏摇了摇头,继续道:“姓叶的到底怎么想,没有人能知道,因为一个人的主观动机很难判断。不过,我也听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一个人总是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摩另一个人的想法,那么此人不是愚蠢,就是极恶。”她稍稍一停,进屋前最后对他说,“恕一,你可一点都不蠢。” 韩恕一站在夕阳的余晖下,望着远处的港湾,心下惶然——他越来越不认识自己了。 晚饭吃得有点尴尬,连保姆小蓝都觉察出来了。韩恕一琢磨着应该怎么弥补,楚夏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不过是女人都记仇。韩恕一有点内疚,他下午的行为等于在她的伤口上撒盐,虽然同样的行为,他堂哥每天都要做个十遍八遍,两个人为此吵了又吵,都吵不出新花样了。但自己毕竟是第一次,还那么郑重,那么口无遮拦,所以他真的很内疚。 他正心不在焉地夹菜,楚夏却先开了口,声音还有点踌躇:“恕一,其实……今天我请你过来,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韩恕一赶紧放下筷子:“你说。” “我妹妹的骨灰,你能不能再替我回老家找找?” 韩恕一微怔,回道:“堂哥之前替你回去找过,他没找到?” 楚夏捏着筷子,眉心微蹙:“是的,他告诉我,他让人挖遍了整个院子,也没找到我妹妹的骨灰坛。可是没理由啊,我明明把骨灰坛埋在老槐树下面了,那棵树就在我们家平房的院子里,怎么会找不到呢?” 韩恕一想了想:“你别着急,反正过两天我有时间,我再帮你回去找找。” “谢谢你。” “哪里,几个小时的飞机而已,也不是很远。” 楚夏垂下眼,过了一会儿,勾唇一笑:“是的,真的不太远。” 韩恕一看着她没说话,心里明白——这个“不太远”,却是她回不去的地方。 回家的路上,韩恕一想起楚夏落寞的表情,多少替他堂哥有点惋惜。 楚夏是北方人,记得有一年冬天,她随口说了一句:港岛的冬天怎么不下雪,没有雪的圣诞节感觉很无趣。 就为了她这句话,他堂哥曾经想在老宅的花园给她下一场人工雪,后来觉得这个想法实在太傻,可能会被她嘲笑,才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件事,只有韩恕一知道。 一个人大概要很爱很爱另一个人,才会愿意为她做尽任何事,才会不顾忌外人的眼光,才会毫不在乎她心里是否还装着别人,她是不是一辈子都不可能爱上他。 楚夏为什么会爱上文昭,这是一个谜。 韩棠为什么会爱上楚夏,或许韩棠自己都说不清楚。 谷雨为什么会爱上叶念泽,谷雨更是一头雾水。 韩恕一活了将近三十个年头,也终于明白,这世上的好些事,你只能看到答案,却找不到起因。 他回到家里,打开公寓的大门,宽敞的房子,偌大的空间,却没有人等他回家。想起那天晚上,他从外面回来,发现谷雨不见了,就发疯一样地打她的电话,而她却在叶念泽那儿睡得昏天黑地。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真的很失望,失望中还夹杂着一股莫名的焦躁和愤怒,直到现在都还没有缓解,以至于……楚夏不过说了几句将心比心的话,就让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瞬间消失得荡然无存。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收拾了一下心思,来到书房,打开电脑,查看从港岛到内地的航班表。他这两天太不对劲了,需要给自己留一个时间和空间来缓一缓。 他一边移动着鼠标,一边想着楚夏拜托他的事,心中不由困惑起来,连他堂哥都没找到的东西,会不会是被人偷走了?可骨灰坛这种东西,对于亲人来说价值千金,对于旁人却是分文不值,谁会偷这个?怎么就找不到了呢?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替她回去看看。 想起楚夏和她妹妹当年的遭遇,韩恕一不由地叹息,文昭有性瘾症,酒醉之后服了药,意识失控的情况下*了楚夏的妹妹,又间接令她从高处坠下,当场死亡。 文昭并非有意,作案时的精神也不在正常状态。在他父母和朋友的眼中,他不是一个恶毒之人。可那是一件刑事案,他要承担什么样的刑事责任,应该经过专业的精神鉴定,经过法庭的审理,得出一个公正的判决,这才叫公平。 可文昭的母亲为了让他彻底脱罪,花钱让人做了一份虚假的验尸报告,瞒天过海,硬是将一个刑事案变成了意外死亡,最后,还逼着楚夏的奶奶在火化同意书上签了字。 那时楚夏人在外地,等她赶回家的时候,她妹妹已经被人烧成了灰。她不甘心,才找上文昭,两个人之前根本就不认识,却因为一个冤案,结了一段孽缘。 韩恕一叹息,尸体就是无言的证据,如果不是楚夏从其他渠道得知那份验尸报告的详情,或许她妹妹的冤案就会石沉大海。想到这儿,他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一个想法在他脑子里呼啸而过。 验尸报告! 他拉开抽屉,拿出叶巧巧的验尸报告,心跳得越来越快。 楚夏妹妹的验尸报告,是有人把刑事案,变成了意外死亡。那么叶巧巧的验尸报告,会不会正好反过来——有人将非他杀案件,定性为刑事案件? 他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他再次拿出法证的痕迹鉴定,再次确认——现场没有第三个人出现。如果顾清明不是凶手,现场也没有其他人,那么,叶巧巧会不会是自杀?这个推测在他脑子里反复徘徊,他手心冒汗,为这个发现激动不已。 但是,会有人那样自杀吗?身上六处刀伤,最深的一刀是割断了自己脖子的三分之一?她怎么做得到?想到这里,韩恕一如同被人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又冷静下来。 沉思片刻之后,他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已经很晚了,此刻打扰别人并不礼貌,可他真的等不下去了。 他给一个熟悉的法医打了电话,将自己的想法跟对方说了一下。 对方思考了一会儿,对他说:“有这个可能。” 韩恕一问:“她的脖子被割断了三分之一,她是怎么做到的?” “前面的五刀都没又戳到要害,她把刀夹在固定的缝隙之间,把头伸过去,自己割断。” 韩恕一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这样也可以?” “怎么不可以?你以为割喉自杀就是直接抹脖子,可有些人那样做反而下不去手,这样却做得到。我们还见识过更离奇的死法,有人在浴室的水龙头上缠好麻绳,另外一端套在脖子上,身体前冲,把自己勒死。还有人在自家的窝棚里自杀,但是窝棚太矮,他就屈起双腿,把自己吊死。” 韩恕一说:“这好像是一部电影的情节。” “没错,艺术来源于生活,有不少导演跟我们法医找灵感,见多不怪了。总之,一个人如果想死,怎么样都能死成。” 韩恕一深吸一口气,是的,顾清明当年在收押所,也是用一把牙刷把自己戳成了血窟窿。我们认为不可能,是因为我们不是他们,我们不想死,所以我们不会知道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到底有多极端。 法医继续说:“就你说的这个案子来讲,验尸报告非常重要,拿前五刀来说,入刀的角度和力度,自杀和他杀就完全不一样。这种情况,法医是不会把自杀,错误地定性为他杀。除非……如你所想,验尸这个环节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韩恕一摇头:“如果不问你,我不敢相信这个案子还会有另外一种可能。” “这很正常,普通人看到那位受害人的尸体,都会认为是他杀。但法医跟普通人不同,我们不会单凭一个人的死亡状态,表面伤口的颜色,甚至尸块的大小来判断是他杀,还是非他杀,给死亡定性需要专业的检验流程。所以很多你们不理解的事,在我们看来都是正常。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真的在验尸报告上动了手脚,那你的朋友就死得太冤枉了。以当时的情况看,他就算说了真话,也没人会相信他。” 韩恕一缓缓地放下手机,看着那份卷宗,如果他此刻的推论正确——叶巧巧是死于自杀,死前还怀了一个不属于顾清明的孩子。那么按此推断,六年前有人买通了法医,将自杀变成他杀,嫁祸给顾清明,甚至在验尸报告中抹去了叶巧巧怀孕的事实。 这个人跟孩子的亲生父亲,就算不是一个人,只怕也脱不了关系。那么这个人究竟是谁?跟叶念泽有什么关系?又或者……他就是叶念泽本人? 韩恕一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手上的卷宗掉在书桌上,仿佛烫手,他发现自己真如楚夏所说,正在用最恶毒的心思揣摩别人的想法。 可仔细想想,又觉得这个结论虽然荒诞,却并非空穴来风。叶念泽当年爱妹如命。他曾经听顾清明说过,他们约会回去晚了,叶念泽都会勃然大怒。巧巧又是那么乖巧娴静的女孩子,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一天胜似一天的美好。谁敢说,这里面没有一丝超越亲情的想法? 韩恕一再次捡起那份验尸报告,看着上面法医的签字,如果想知道答案,找当事人去问,最清楚。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帮我查一个人,六年前,他是法医。” ------------ 第十七章 叶念泽,我会救你的 秦川心里有事,一夜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刚到公司,就被叶念泽叫了过去。 他进门之后,看到叶念泽坐在椅子上,手指敲着膝盖,见到他,张嘴就问:“你昨天送谷雨去见她姐姐,当时什么样儿?” 秦川把当时的场景说了一遍,又把谷雨当时对他说的话,鹦鹉学舌似的讲了一遍,最后他自己加了一句:“毕竟是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不能要求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叶念泽沉默,大拇指搓着钢笔上的花纹,过了一会儿说:“我没要求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没想到,她居然会反复。那天我们说得好好的,我以为没问题,结果,见了她姐姐一面,就又变了。” 秦川说:“她就那样,跟正常人不在一个频道上,在感情世界里就像一个孩子,简单得只能处理‘一加一等于二’这样的问题,复杂一点,她就当机了。” 叶念泽苦笑了一声,对这个说法简直不能同意更多:“昨天我跟她讲电话,小丫头爱搭不理的,也不知道她多久才能想明白,还能不能想明白。” “如果她想不明白了,你打算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追回来呗。” 秦川想了想,又问:“你是不是非她不可?” 叶念泽看了他一眼,奇道:“这话说的,当初不是你让我放下顾虑,跟她在一起的吗?” “当初我看她喜欢你,你对她也有好感,老吴一直说,你应该给自己找一个精神寄托,心里学上叫做行为补偿,可以帮你恢复信心,你才能从你父亲的阴影里走出来。我觉得她能治好你,才鼓励你们在一起。可是现在……” “现在怎么了?” “你好像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 叶念泽冷了脸,放下手里的笔:“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川支支吾吾的,最后还是说:“我就是想说,男女之间,分分合合很正常,就算她离开你,也不是你的错,当然也不是她的错,你别做伤人伤己的事。” “你怎么知道她会离开我?”叶念泽看着他,变了脸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秦川在再三犹豫之后,把昨天跟韩恕一见面的细节,一五一十地跟叶念泽说了一遍。 叶念泽听完,脸色发黑,第一句话就是:“你是不是傻?” 秦川被他骂懵了。 “六年前我就让人找过那份验尸报告,那个法医什么都没留下,韩恕一哪来的验尸报告给你看?” 秦川恍然大悟:“他用假的诈我,我以为……” “你以为他看起来很厚道,对顾家兄妹有情有义,就不会骗人?你第一天出来混?就算他手上有那份真的验尸报告,他也知道巧巧不是我的亲妹妹,那又怎么样?能说明什么?他怎么能证明那些事都是我做的?” 叶念泽用手指点着他,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把巧巧的邮箱给他看,那个邮箱我不是让你清空了吗?你居然留了这么多年,你……”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秦川低下头,道:“他一连串扔出几个重磅*,我被他轰得找不到北,我担心他对那些事一知半解,就跑去跟谷雨说。谷雨那么信任他,会跟着他的思路走,如果她认为是你买通了法医,玩弄了巧巧,又害死了她哥哥,你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叶念泽愣住了,半晌之后,叹了口气:“算了,我该谢谢你,如果没有巧巧留下的遗书,被韩恕一那么一搞,我还真是有理说不清。” 秦川说:“现在怎么办?” 叶念泽忽然觉得疲倦,无奈道:“还能怎么办?听天由命吧。我倒不怕他公开,我老爸已经去了,这件事揭开了,叶家大不了就是没面子,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随他们说去吧。” “如果他告诉谷雨呢?那小丫头愿意跟你和好,是因为她以为顾清明是杀人凶手,如果她知道她哥哥是无辜冤死的,她会不会……” 秦川戛然而止,叶念泽已经面罩寒霜。 他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没什么表情地说:“快开市了,等忙完再说吧。” 话音刚落,手机响了,叶念泽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居然是谷雨打来的。他脑子嗡地一响,看着呜呜震动的手机,一时之间竟没了反应。 秦川见他不接,那边又不停地打,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说不定有急事。” 叶念泽这才按了接听,小丫头语气挺正常,问他在不在公司。 他木讷地“嗯”了一声,然后听到谷雨说:“在就好,今天股市会暴跌,你手下的操盘手大笔买入了四家公司的股票,今天都会受到重创。你仓位这么重,是不是跟那四家公司有什么利益输送,得到了他们的内幕消息,才敢这么大胆?算了,先不说这个,反正说也没用了。总之,这次的暴跌可能会引发股灾,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谷雨像连珠炮一样,叶公子被她说得有点懵,还没理清思路,小姑娘又说:“我帮你算过了,你公司的资金链暂时没问题,可是连续几天的暴跌就很难说,一旦亏损的额度填不上客户的账单,窟窿会越来越大。不如这样,你把手上能调动的资金放进期货和外汇市场做对冲,股市大跌,黄金、美金、农产品一定会暴涨,再匀出一部分资金沽空期指,这边赚,那边赔,能帮你降低损失。” 他终于反应过来,一时之间,不太相信她的话,却依然说:“如果你的情报没错,我手上的活钱有限,配置和风控是一个问题。” “我可以帮你操盘,你挑几个手脚麻利、思维敏捷的操盘手,不用多,四个就够了,腾出一个房间,让他们听我调动。” “你来我公司?” 谷雨说:“不,我在家,视频电话,我可以远程指挥。人多,会影响我的思路。” 叶念泽没立刻回她,谷雨感觉到了什么,直接道:“你不相信我?”她看了一眼桌上的闹钟,“还有十分钟开盘,你有十分钟的时间考虑,如果相信我,就给我打电话。”说到这儿,她顿了顿,又说,“叶念泽,我说过,我会救你的。” 挂了电话,叶念泽脸上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沉重。 秦川问:“什么事?” “谷雨说,今天股市会暴跌,而且连着几天,都是暴跌。” 秦川变了脸色,叶念泽又说:“她告诉我不用怕,她会帮我操盘。” 两个人对视一眼,秦川问:“你害怕她能力不行?” 叶念泽摇头,神色犹豫:“不是,她说今天开始会爆发股灾,我之前却一点消息都没收到。我有点怀疑,她是不是这几天太闲了,骗我让她操盘?她想一个人控制几个账户,之前就跟我说过很多次了。” 秦川谨慎道:“可是,如果她说的是真的,我们可真的赔不起。我们的仓位太重了,那四家公司如果沉了,损失无法估量。” 叶念泽略略沉吟,带着几分质疑说:“我还是觉得不可能,股市只有在烈火烹油的时候,泡沫膨胀到临界点,才会忽然暴跌,这个时候闹股灾,不符合既往的规律。” 秦川说:“规律也是从业者在经验中总结出来的,就算她说谎,你给她几个人,让她过过瘾,也无大碍。” 叶念泽依然犹豫:“话是这么说,可是我答应了韩恕一,不让她帮我操盘。” 秦川笑了笑:“她没亲自下场,就不算,承诺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实了?” 叶念泽想了想,也是这么回事,又叹道:“我知道她的能力,但是,如果不是特别必要,我真的不想让她帮我做这些事” “为什么?” “金融就是操盘手的指尖风云,有人动动手指,有些人可能就要倾家荡产。入场实战后,她成长得太快,让人心生畏惧,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秦川却说:“这是行业自身的残酷,跟操盘手无关,股市有风险,入市要谨慎,这是所有人都该明白的道理。” 叶念泽揉了揉鼻梁:“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十分钟之后,叶念泽拨通了谷雨的电话,同时叫了手底下四个最好的操盘手,在一个设备齐全的房间,听这个小姑娘调配。 让他意外的是,九点半开盘之后,股市真的暴跌,以摧枯拉朽之势,指数一度下落几百点,稍稍上扬,又一路狂泻,曲线图如同跳水一般,跌得一发不可收拾。 叶念泽盯着盘面,这次剧震又与上次不同,只跌不涨,引发了人们关于股灾的集体记忆,恐慌蔓延,环环相扣,散户的非理性抛售,让盘面雪上加霜。 不过一个小时,就有十几家上市公司宣布临时停牌,各种传闻甚嚣尘上,直到中午休市才慢慢确定——有分析师称,国际空头卷土重来,之前几大巨头盘中对赌不过是假象,联合做空,搞垮亚洲经济才是真正目的。 叶念泽对于这种耸人听闻之说向来鄙视,那些专家和分析师最擅长放马后炮,股灾之前永远看不到他们,狂跌之后一个比一个叫得欢畅,除了引发更大的恐慌,起不到任何作用。相信他们,不如相信自己的大拇指。 一个地区的经济不会说垮就垮,关键是——整个行业如何应付眼前的困局。 他离开自己的座位,去了另外一间办公室,四个操盘手对着自己的电脑正辛苦忙碌,中间放着一部手机,视频电话,画面转接到大屏幕上,显示的却是谷雨家里那台旧电脑,所以屋子里的人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秦川隔着玻璃看着他们,叶念泽走过去,站在他身边,问:“里面现在什么情况?” “还不清楚,要到今天收市才见分晓。” “他们听她的话吗?” “开始有质疑,后来就越来越老实,谷雨功课做得足,各种数据张嘴就来,说得他们哑口无言。” 叶念泽深吸一口气:“照这么个跌法,我担心股市会全线崩溃,接着引发一连串的金融危机,上次股灾还是九几年的事,我那时还是一个小屁孩儿。没想到,二十年之后,自己也经历了一回。” 秦川停了停,说:“可能明天就会好。” 叶念泽笑了一声,淡淡地说:“希望吧。” “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担心已经没有用了,这种跌法,所有的反击都成了笑话。”叶念泽轻叹,“是我的问题,以为自己只赢不输,篓子捅得太大,盘子又开得太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把自己玩死了。” 秦川无奈:“也不全是你的错,得到那四家公司内幕消息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会稳赚不赔,谁能想到在这种时候,居然会爆发股灾?” 他扭过头看着叶念泽,迟疑地问:“如果……她帮不了你,你会怎么样?” “我会破产……”叶念泽顿了顿,又说:“还欠黎家十几个亿。” 秦川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几个小时之前,他们还云淡风轻地谈论着谷雨的动机和消息的真假,不过须臾之间,天地就变了色。他看着身边的叶念泽——这个自己从小陪着他一起长大的人。他们的关系比亲兄弟还要亲密,他不知道他此刻究竟在想什么,他平静而英俊的脸上,并无颓色,也看不出半点恐慌。 感受到两道凝视的目光,叶念泽扭头望着秦川:“别这么看着我,我会以为你爱上我了。” 秦川笑了:“难为你还有心情跟我说笑。” 叶念泽转过脸,望着办公室里的人,嘴唇翕合,喉结上下滚动,仿佛一个倔强濒死的人,在最后一刻,才肯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其实,我很害怕,非常怕,我怕我不在了,就再也看不到她了。可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相信她。” 下午收市,所有人如同经历了一场战争,没有硝烟的战争,面容憔悴,筋疲力尽。 叶念泽和秦川坐在办公室等消息,会计师进行核算,最后将结果汇报给他们,股票跌得一塌糊涂,期货和外汇则都有进账,此消彼长,综合来看,账面亏损不到一千万。 叶念泽吐出一口气,秦川只觉得万幸:“指数跌了一千多点,几大富豪的财产都蒸发了一成以上,咱们居然只亏了一千万,奇迹啊!” 叶念泽拿起手机,直接拨了谷雨的电话。小姑娘有点无精打采,听到这个结果,遗憾地说:“没平账,看来我进步的空间还很大。” 他笑了笑,问她:“你怎么知道今天股市会暴跌?” “是那个朋友给我的消息,具体从哪个渠道来的,我不能透露。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今天只是开始,明天还会继续。” “国际空头?” “嗯。”谷雨有点困,揉了揉眼睛:“前几天已经有预兆,指数波动不大,但是成交量和换手率暴涨,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叶念泽说:“今天外面有人放消息唱衰市场,明天抛盘的人会更多,估计会造成恐慌性踩踏。” “意料之中,每次股灾的时候,都有人不断煽动股民的情绪,故意做空期指,专等着发灾难财。可怜的是下面的小散户,不是被深度套牢,就是赔得血本无归。” “你觉得会延续多久?” “这个难说,要看大庄们如何应对,上头的外汇储备量有多少,够不够应对,否则只能等他们吃饱,但那样就太被动。想想九几年的股灾,太恐怖了,如果之后几天继续下跌,那些小股民会怎么样?我几乎无法想象。” 两个人一阵沉默,都是熟悉股灾和金融危机的人,虽然以他们的年纪,都没经历过这么大的恐慌性灾难。可是,那些因为股票暴跌而一夜疯癫的人,他们听过不少;那些因为股灾而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的人,他们也见过不少。 谷雨说:“叶念泽,你……” “CN证券的事,不会再有下一次,以后无论是违规的,违法的,黑的,灰的都不会再有。等这次危机过了,我就把该清的都清了,该了结的都了结了,你相信我。” 谷雨毫不犹豫地说:“我相信你。” 叶念泽想了想,又说:“谷雨,你姐姐……” “她的事过几天再说,我们先解决眼前的问题,我累了,要去睡了,明天还有硬仗要打,你也去睡吧,晚安。” 谷雨说完就挂了电话,叶念泽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还不到下午五点。 叶念泽有些错觉,难道这丫头的智商都是睡出来的?可能也是吃出来的,她惊人的饭量跟身材严重不成正比,估计都吃到脑子里,用来给大脑供氧和扩容了。 秦川望着他,犹豫道:“你给谷雨那样的承诺,其他人好说,只是黎家那边你要怎么处理?他们正在兴头上,不会让我们说不玩就不玩。” 叶念泽有点累,站起来,松了松筋骨:“介绍别的同行给他们,总会有人愿意为了钱铤而走险。” “黎家老大戒心很重,我觉得他未必会答应。” “那我们就告诉他,要么好合好散,这次CN证券圈到的钱我们一分不要,全部给他;要么玉石俱焚,他们一分钱都捞不到。” 秦川心里不落稳,谨慎道:“阿泽,黎家的老巢在三不管地区,他们做的是刀口舔血的买卖,三国政府都拿他们这种人没办法,不怕我们的威胁。” 叶念泽沉默了一下:“你有什么想法?” “或许,我们可以跟韩棠打声招呼,请他在中间斡旋一下。” 叶念泽深思片刻,点头:“是个办法,黎家欠韩家人情,他们在军火市场走动,那些大佬多数都是国军出身,不少人是韩家祖辈的旧部,他们怎么也要给韩家人面子。问题是,韩棠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秦川答得沉稳:“我们钱多,他们人多,你可以用你的钱,来换他们的人脉,看他怎么衡量。” 叶念泽自嘲地笑了笑:“有个大家族做靠山就是好,不像我们,处处被人掣肘。” 秦川叹道:“凡事都有两面性,他要养一大家子人,压力比你大,钱没你多,也没有你自由。韩棠是一个聪明的领袖,理智、冷酷。这样的人,凡事更看重利弊,而不是个人喜恶。他们韩家正是缺钱的时候,我们给足他想要的,我想不出他有什么拒绝我们的理由。” 叶念泽却没这么乐观,看着桌上的电脑,说:“我就怕他太过精明,未必如我们所想,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其他的,缓缓再说吧。” 第二天,股市开盘,依旧延续了前一个交易日的走势,大家眼睁睁地看着股指又跌了一千多点,连续两天暴跌,对比股灾之前,指数下跌达10%以上。 交易所犹如追悼会现场,每一张脸都如丧考妣,交易员捶胸顿足,散户哀鸿一片。 下午收市之后,叶念泽跟秦川在办公室看财经新闻,股票专家坐在直播间口若悬河,称此次市场的迹象,跟九十年代的股灾极为相似。 回想这段日子的种种,叶念泽倒抽了一口冷气。 秦川眉头深锁,对他说:“这些专家继续渲染恐怖气氛,明天只怕会跌得更深。” 叶念泽道:“就算他们不渲染,明天也好不了,股市都是跟红顶白,股民不理性,市场又习惯跟风,那些大空头就是利用这一点,进一步打压股市。” 秦川一叹:“国难,家难,股市之难,金融之难,总有一些人在发着灾难财。我不明白,几大富豪的资产已经缩水了五分之一,他们为什么不出手救市?” 叶念泽缓声道:“对于他们来说,那些钱不过是数字,对我们来说,几百亿的损失会要了我们的命。指望他们,不如自救。” 两个人正说着话,会计师送来今天的业绩单。 叶念泽看过之后,十分惊讶,秦川以为赚了天位数字,拿过来一看,他也吃了一惊:“我们今天赔了九千万!” 秦川看了叶念泽一眼,他没多做表示,只让会计师把那四个操盘手叫进来问话。细问之后,才知道,今天那位指挥的小姐似乎不在状态,如果继续沽空期指,他们今天不但不会赔钱,反而会有盈余。可是她今天只平仓,不买进,把手上的活钱全部转入黄金和外汇,收益自然不如昨天。 叶念泽听过之后,把人都放走了。 秦川虽然觉得奇怪,可是依然相信谷雨:“可能,她是听到风声,才做这样的安排。” 叶念泽叹了口气:“我看未必,你没看今天的早间新闻?” “什么新闻?” “一家五口,父亲炒股亏得精光,负债几百万,在家人的饭菜里下了毒药,两个大人,三个小孩,全都死了。” 秦川心里一震:“那谷雨……” 叶念泽叹息:“应该是看了新闻,受了刺激,今天她故意避开沽空期指,是不想发灾难财。”他看着桌上的麒麟纸镇,“你说得对,天才就是把双刃剑,控制不好,伤人伤己。明天让她停下来,我们自己来吧。她状态不稳,只怕会越赔越多。” 秦川表示同意,两个人正计划着,叶念泽的手机响了,谷雨打过来的。他接通之后,谷雨的第一句话就是:“今天赔了多少?” 他不想她难受,轻声说:“谷雨,这件事你不要管了,我们……” “赔了多少?” “九千万。” 谷雨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一句:“果然不行。” 叶念泽说:“不怪你,是我在股票上捅的篓子太大,我们手上的资金太少,以小博大,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谷雨没说话,隔了一会儿,她说:“我哥第一天教我操盘就对我说,不要发灾难财,不要赚死人的钱,不能做违法的事,如果别人不惹你,不能设套故意害人,否则就不是一个好姑娘。叶念泽,我想做一个好姑娘,就不能救你;救了你,我就做不了一个好姑娘。” 他说:“没关系,我自己惹的烂摊子,我自己收拾,你不要管了。” “我不管你,你会破产。你是领导者,不是前线的战士,你手下的操盘手还不够优秀,他们帮不了你,等不到大庄家出来救市,你就已经一无所有了。”她一语道破问题所在。 他心中一窒,身后的高楼大厦、万千繁华,眼前的曲线指数、金钱利益,这一切扰乱人心,他却如此安静,耳边只有她的呼吸声,心中无数个想法,犹如雨后春笋争相而出,却唯有这一个,简单而清晰。 他说:“没关系,我还有你。” 谷雨想了想,又说:“但是,你欠的不止这些,你帮人洗钱,你没有钱给他们,他们会要你的命。如果你连命都没了,你还怎么爱我?” 叶念泽顿时语塞,谷雨说:“从明天开始,我不让你损失一分钱,也不会帮你赚钱,我只帮你把账填平。这样,我就能做半个好姑娘。” 他笑了一声,忽然觉得很感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他稳了稳情绪,说:“谢谢你,半个好姑娘。” “明天我们继续,我要去睡了,晚安。” 叶念泽抬头看了一眼挂钟,知道她又要去睡智商觉了,对她说:“晚安。 谷雨却没像往常一样立刻挂断,迟疑了很久,才嗫嚅着问:“我们没有故意害人,是不是?股灾不是我们造成的,我们这么做,只是为了自保,是不是?” 他顿了顿,低声说:“是。” 谷雨听完,默默挂了电话。 秦川一言不发地看着叶念泽,见对方神色复杂,眼神凝重,他忍不住问:“不会有事吧?” 叶念泽拿起对账单看了看,随手扔在桌上,叹了口气:“她压力很大,想想也是,我们这个时候跟风沽空,等于让股灾雪上加霜。谷雨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的技术,让她套大鳄的钱,她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她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秦川无奈:“大庄家不救场,舆论一边倒,股民团结不起来,整个行业都在砸市。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人会逆势操作,我们只能顺势而为。就像一场洪水,有人抱住了木头,有人爬上房顶,有人却被洪流冲走。你总不能让抱住木头的人放弃木头,跟着落水的人一起被冲走吧?股市如战场,只有立场,无所谓对错,大家都明白的道理。” 叶念泽轻轻一笑,觉得秦川比喻得非常恰当,同样无奈道:“顾清明在这方面就有点轴,谷雨是他教出来的,你让我如何跟她讲得明白?道理我有,但对她没用,她有自己的信仰。” 秦川想了想,说:“按照刚才说的,我们自己做呢?不让她帮忙。” 叶念泽看着眼前的股价列表,将电脑转了一圈,正对着秦川:“你看,我们仓位最重的四家公司,有三家的股价已经腰斩,另外一家跌成了地板价,抛盘都没人要,那些仓位不重的也基本被套牢了,投出去的几个项目不会马上回本。我们手上的活钱跟股票的窟窿相比,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他拍了一下电脑,一筹莫展,“今天才是第二天,后面还不知道会跌成什么样。她说得没错,如果她不帮我,这一关我过不了。” 秦川看得触目惊心,跟叶念泽一样,几分钟之前涌起的雄心壮志,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现实如此残酷,他们还能怎样?漂亮话说说可以,可如果真的不让谷雨帮忙,叶念泽输掉就是全部的身家性命。 钱没了可以再赚,可如果连命都没了,他又拿什么爱她? 两个男人都不再说话,叶念泽看着桌上的麒麟镇纸,拿到手里摩挲了一下,心有所触,一时千回百转,总不是个滋味。 秦川转过脸去看当地新闻,又是关于股灾,家破人亡,哥哥开煤气自杀,妹妹放学回来,按了门铃,闪出的火花,引发煤气爆炸,一层楼陷入火海…… 他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屋子里一阵安静,叶念泽把玩着手上的麒麟,忽然问:“股灾过后,你打算做什么?” 秦川有些乏力地靠着椅背:“想去泰国走一趟。” “旅游?” “拜四面佛。” 叶念泽看着他:“你过去不信这些。” 秦川越过他的肩膀,望着窗外的天空:“当你觉得人没法胜天的时候,就什么都信了。” 股灾第三天,谷雨把自己封闭起来,她对自己说,除了关于操盘的一切,她什么新闻都看不到、听不到。就让她“坏”一次吧,那是她爱着的男人,她答应了要救他,她不能食言。 所有的资金重新布局,她将一部分资金放入期指,另外一部分投入黄金和外汇,做空期指,做多黄金,彼此照应,以此来对冲股票上的巨额亏损。 令人意外的是,一个交易日下来,指数只跌了不到100点,甚至在午间收市之前,还略略上冲了几十点。有人对此欣喜若狂,认为是行情即将好转的迹象,还有人放出消息,几大富豪已经联合出手,阻击国际空头。 叶念泽问谷雨的意见,她答得有气无力:“高兴得太早了,大庄只是在试水,还没有下场的意思。” “明天会怎么样?” 谷雨说:“我不知道,但我不会去看新闻,真的。” 股灾第四天,开市就疯狂下挫,上午狂跌1000多点,下午狂跌近900点,一天之内,指数暴跌近1900点。叶念泽不看新闻,也知道此刻的市场是如何的尸横遍野,愁云惨雾。 收市之后,他的会计师将战绩报上,不出所料,账面上不但没亏损,反而盈余近一个亿。 会计师很高兴,操盘手很高兴,公司的个别员工收到了消息,也很庆幸自己跟对了老板,往往股灾之后,就是失业狂潮,这家公司不用倒闭,他们就不用跟失业大军挤在一起找工作,那种场面,想想都觉得辛苦。 可是,他们的老板却很沉默。 叶念泽想给谷雨打个电话,仿佛一车子的话都攒在心里,可是拿起了手机,他又十分犹豫。终究还是没有打,谷雨也没有联系他,只是在临睡之前,给他发了一个短信,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我希望这场股灾能早点结束。 他看着那条短信,仿佛看到那个小姑娘,时而单纯,时而精明,时而可爱,时而冷若冰霜。 他也希望早点结束,这样的日子,让人不堪负重。 然而,这场股灾却前后延续了近半个月,指数跌幅近40%,无数中产一夜赤贫,接连有几十家上市公司因资不抵债而宣布破产,坏消息一波接着一波,股民的精神已经不堪负重,濒临崩溃。 在这个欣欣向荣,经济高速发达的城市,人们再一次见识到了股灾的可怕——不需要一枪一弹,不需要坚船利炮,对一个城市的摧毁程度,堪比地震洪荒。 整个金融行业遍地狼藉,破产者有之,跳楼者有之,疯癫者有之,趁机捞金者有之,捞金不成反被套牢者有之。 叶念泽不知道自己算哪一种,他明里暗里操纵的股票几乎全军覆没,却没有让他负债累累;期货和外汇赚得盆满钵满,也没有让他的资产翻倍,一跃成为顶级富豪。 谷雨把尺度掌握得非常好,说了不帮他发灾难财,他赚的利润就超不过六位数;说了不让他亏钱,他就一分都亏不了。 这天收市之后,谷雨对他说:“其实我可以帮你赚更多的钱,但我不能那样做,等局面稳定下来,我就把控制权还给你,你自己来操盘吧。” 叶念泽笑了笑,摩挲着那只陪了他很多年的打火机,淡淡地说:“当初带我入门的老行尊垮了,与我并肩作战的朋友垮了,跟我搞对头的敌人也垮了,前后不过十几天,整个天地都变了颜色。他们有的人比我聪明,有的人比我有钱,有的人比我地位高,但是,没有一个人有我的运气。” 他站起来,拿着手机,走到落地窗边,望着大太阳底下的盛世繁华,说道:“能遇到你,我已经足够幸运,这次死里逃生就是最大的财富。谷雨,我现在只想见你,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我很想你。” 谷雨面上一红,嗫嚅道:“等股灾过去再说吧,我怕自己会分心。” 他笑了笑,说:“狡辩!以你的脑容量,能装下整个数据库,却容不下一个我?” “有些事我还没想好,我现在不能见你。” “你姐姐的事?” “我现在不想谈这个,等危机过去,我们再说。” 他只有耐心等待,看了看窗外万里无云的天空,叹道:“真希望那一天能早点来,我现在每天睁开眼睛,感觉天都是灰的。” 谷雨说:“应该快了,就这一两天,天就亮了。” “什么意思?” “有大庄家要进场救市,就在这一两天。” 叶念泽说:“大庄家?国际游资兵强马壮,那几个资产千亿的大富豪都龟缩不动了,谁还会进场救市?” “大庄上面还有庄家,一山更比一山高。” 叶念泽忽然想到了什么,心领神会,却又堪堪一笑:“怎么不早点入场?这次我们损失惨重。” 谷雨看着电脑上的五日均线图,想了想,分析道:“可能上面有自己的考虑,你应该还记得九几年那次股灾,干预得早,却顾此失彼,救了汇率,救不了指数,股市暴跌,几千亿的资金都打了水漂。” 叶念泽当然记得,那次股灾,简直就是一场噩梦,直到今天,人们想起来,都不寒而栗。 谷雨继续道:“我哥说过,那些国际空头最擅长用连环计,我们的经济链接不出现问题,他们不会出手,一旦出手,专打我们的七寸。如果要救市,弹药要足,策略要比他们做得完美,不能顾头不顾尾,否则就是给对手白送钱,这个时候……送钱就是送人头。” 叶念泽默默一叹:是的,上面总要顾全大局,关键是,你在不在那个大局之外。想到这儿,看惯了股市浮沉的他,回忆最近发生的一切,也不由地悲从中来。 他调整了下情绪,对电话那边的人说:“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很奇怪,你能把这些连我都觉得复杂的事,分析得这么透彻。为什么一遇到感情的事,哪怕是非常简单的问题,你就弄不明白呢?” 小姑娘叹了口气:“你问我,我问谁?我生下来就这样,我也不想的。我从十四岁跟我哥哥学操盘,整整八年,每天接触的都是这些,当然熟悉。但是其他的,我就不行了。就像你之前总说我撩你,我到现在都不明白,我到底什么时候挠你了?我有吗?” 他几乎笑喷:“这个撩,不是挠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他琢磨着用词,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轻叹一声,最后放弃:“算了,跟你讲不清楚。” 小姑娘“哼”了一声:“你自己都讲不清楚。为什么简单的一句话,不能坦白直接地说,你们大人就是太复杂了。” 他哭笑不得:“好吧,我们太复杂了,把你都搞糊涂了。” 谷雨关掉均线图,看了一眼闹钟,说:“我一会儿就去睡了,睡前跟你说一下,明天开始,让你的操盘手留意成交量和换手率,这两个数据如果暴涨,就找潜力好的绩优股准备抄底。我估计,指数很快就会反弹,就这一两天吧。” 叶念泽在心里记下,又问:“我们之前沽空的期指……” “我会在合适的点位叫他们平仓,外汇和黄金的仓位我会重新布局。你放心,我说了,不会让你亏一分钱,我说到做到。” 他笑了一声:“谢谢你。” “不用谢,等股灾过去了,你请我吃好吃的就行。” 他又是笑,她还真好打发。笑着笑着,又想起了一件事——半个月了,某人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一直忙着股灾的事,几乎忘了他的存在,这会儿局势稍定,那个人和那件事就变成了肉中刺。 他琢磨了一下,试探着问:“谷雨,韩恕一最近有没有找你?” 谷雨打了个哈欠,没心没肺地说:“找了。”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语气有点急:“找你干什么?” “他之前买了几支大蓝筹,最近股市暴跌,他问我那几支股票的事。我告诉他,股灾之前,我已经全都替他放了,他安心了,就这样。你忽然问他干什么?” “哦,没什么,想知道他们韩家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受到股灾的影响。” 谷雨说:“没影响是不可能的,股灾之后,整个经济体系都会受冲击,尤其是房地产,韩家那些祖业都要打折。不过听韩恕一说,他堂哥也没指望那些,他们家规矩多,叔伯辈都是老思想,祖业不能动,韩棠只能另想办法。” “什么办法?” “听韩恕一说,他们好像跟内地的凌氏集团合作,不过他们全家人都不喜欢那个姓凌的,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韩恕一清高,韩棠就精明得多,不喜欢一样要合作,商场都是利益为王,没办法的事。” 叶念泽听得心中着急,韩棠选择跟凌氏合作,就是不想在他叶念泽这一棵树上吊死,以免日后被他这个大债主牵着鼻子走。这个韩家老大,果然深谋远虑。 可这样一来,韩家就不缺钱了,他就没了谈条件的资本,黎家那边他该怎么解决?还有韩恕一,他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居然可以守口如瓶,他究竟在想什么?韩家这两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再加上一个黎永孝——叶念泽忽然有一种四面楚歌的感觉。 股灾没过的时候,天天盼着股灾过去,现在终于要看到亮光了,却发现他以后的日子只怕也很难太平。 谷雨听到这边没动静了,忍不住问:“你不会又在算计什么吧?” 叶念泽回神,笑着说:“我算计他们做什么?现在哪儿有那个闲心?他们跟我有合作,我关心他们的财务状况,合情合理。” 谷雨撇了撇嘴:“你这个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说你是坏人,你似乎又没那么坏。说你是好人,可你总是做一些踩线的事。叶念泽,你真的那么喜欢钱吗?” 他深思了一下,反问道:“你不喜欢吗?我没见过哪个操盘手,会跟钱过不去。” “喜欢跟需要是两回事,我需要钱,没钱我就不能好好生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但超过我的需要,钱就变成了数字游戏。我们这一辈子,能吃多少,能穿多少,能住多少套房子?” 叶念泽笑了一声:“人只要想花钱,多少都不够花,反正我们能赚,你怕什么?” 谷雨想了想,说:“我就是觉得不踏实。这次股灾,所有跟股票有关的人都快崩溃了。我瘦了整整一圈,你也每天都在煎熬,我们还算是好的,有些人连命都没了。你喜欢钱,你觉得有钱才会开心,可如果钱让你变得不开心了,你还会喜欢它吗?任何做金融的人都知道,股灾不会只有一次。” 叶念泽一时语塞,谷雨又打了个哈欠:“算了,不说了,我真要去睡了,不然明天脑子不够用,晚安。” 谷雨说完就挂了,叶念泽的心却没法平静。他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看着电脑上那一串串的数字,是的,如果感觉不到快乐,这些数字就毫无意义,反而是一个接着一个的负担和枷锁。 六年前,巧巧自杀,母亲心脏病发,父亲在他面前被火烧死。当年他继承叶正豪的位置时,不止一个人怀疑他弑父,对此他不愿意解释,也懒得解释。 他站稳了脚跟,因为不想死;他酗酒、夜夜笙歌,因为不愿意面对当年发生的一切;他追名逐利,因为只有金钱才能给他满足感和安全感。 可是直到今天,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他只是不停地向前走,向前走,从来没有回头看一看自己走过的路。甚至一度,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他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理想,没有希望,除了秦川,没有一个真心以待的朋友。这样的日子,居然也过了六年。 如今,看着电脑上那些冰冷的数字,他也在想,是不是该停下来,认认真真地活一次?为自己爱的人活一次? 谷雨推测得没错,两天之后,果然有神秘资金入场,一部分在期货市场悄无声息地吸纳了期指的空单,另一部分在股市大量吸货,稳稳托住指数。 同时,政府出台多条利好的政策救市,呼吁民众团结一致,拒绝非理性抛售,给国际空头有力的一击。 连番举动一出,仅仅一个上午,指数就反弹了1000多点,可下午开市,又跌了300点,就在大家复又绝望之时,指数又戏剧性地反弹了400点。蛇爬一样上下波动的走线图,让大家看得云里雾里。 叶念泽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望着变幻莫测的行情,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谷雨的电话却在这个时候拨过来,两个人沟通了一下,忽然明白了——国际空头大军内部反水,有些人想平仓跑路,有些人还没吃饱,内讧导致意见分歧,才会出现这样戏剧性的变化。 叶念泽建议避战观望,谷雨同意他的想法,过了一会儿,又说:“把期指那部分给我,让那个操盘手下班吧,我自己操作。” “你想做什么?” “把我们这边搅得一团糟,他们说走就走?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们!”谷雨愤愤道。 叶念泽笑了一声:“那些都是能空手套白狼的高手,别让人家把你套了去。” “那就看谁的道行高了,放心,我不恋战,苗头不对我就跑,让他们出点血也好,套出来的钱,我们捐出去。” 他有些犹豫:“我答应了韩恕一,不让你帮我操盘。” 谷雨问:“你什么时候答应他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们两个第一次那天晚上,他怀疑我利用你,不是真心对你。我对他发誓,绝不会让你帮我操盘,期限是永远。如果食言,我就不得好死。” “可这半个月,我一直在帮你啊。” “你没亲自下场,就不算。” 谷雨终于明白了:“你在玩文字游戏,是不是?非常时期,别管那些了,你不会死的,否则你早死了一百八十遍了,快点给我,不然等到收市就来不及了。” 他笑了笑,嘱咐道:“给你可以,不过你记着,别恋战,见好就收。” 四点收市之前,指数又上冲500点,一个交易日下来,升了大约1600点。交易所的欢呼声此起彼伏,人们阴郁了许久的脸,总算有了喜悦的气息。 叶念泽看着今天的走线图,还有成交量和换手率,呼出一口气。 终于,拨开云雾见青天了。 这场股灾延续了半个月,搞垮了几十家上市公司,有三分之一的企业陷入债务危机,另外三分之一苟延残喘,余下一小部分算是劫后余生。 叶念泽再次感叹,自己是何其幸运,在一场几乎灭顶的灾难中毫发无伤,他的小姑娘镇定自若,四两拨千斤一般,救他于水深火热。 他的会计师将今天的成绩单奉上,他扫了一眼,在期指上略作停留,抬头问会计师:“期指那部分,仓内的资金有多少?” “反弹之前,大部分都平了,大约只留了四百万。” 叶念泽低头浅笑,这丫头要么不认真,认真起来可真吓人。 他对会计师说:“你出去吧,通知外面,今天提前下班,庆祝股灾结束。” 会计师喜形于色,出门之前,叶念泽又叫住他:“除了你和那四个操盘手,公司里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她?” 那人面色微怔,呆了一下,才说:“没有,您吩咐过,要我们守口如瓶,没人敢说。” 叶念泽看着他,半天没出声,仿佛在甄别他话里的真假,那人屏住呼吸。半晌之后,他挥了挥手,“出去吧。” 等人走了,他看着期指收益后面那一长串数字,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什么东西悬着,头顶是无尽苍穹,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那四个操盘手跟谷雨相处了半个月,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她在什么地方,她的身份是什么。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依然觉得不踏实。心里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下楼梯的时候忽然踏空了一级,又像是恐怖片里的男主角,转过一个弯,总有恶鬼在等着他,让他十分恐惧。 正发愣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他低头一看,是谷雨打来的。 小姑娘开篇就问:“收市之后,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跟韩恕一怎么不问问我,就擅自决定我的未来?” 叶念泽刚要说话,她又问:“还有,为什么是咱俩第一次的那天晚上?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叶念泽在心里说:我怎么想的?当然是怕你又跑了,生米先煮成熟饭再说。 “你是不是想,生米煮成熟饭,然后我就再也不会走了?” 被一语道破心事,叶公子唯有俯首认罪,谷雨在那边气鼓鼓地说:“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坏人,渣男……” 他笑着逗她:“你现在知道已经晚了。” “明天我不帮你了。” “正好,股灾过了,明天开始,我也不需要你帮我了。” 她快气哭了:“过河拆桥,鸟尽弓藏,男人果然都一个样子。” 他笑不可抑,忽又正经道:“谷雨,我很想你,晚上见个面?” “不要!我恨你!” “出来吧,我不恨你,我请你吃好吃的,西班牙菜。” 小姑娘有点犹豫,他轻声诱哄:“来吧,吃完饭,我就送你回去,保证什么都不做,我发誓。” 然而,叶念泽的誓言就像喝水一样,简单、便利,却脆弱到基本不靠谱的地步。吃完晚饭,谷雨趴在车后座,已经困得昏昏欲睡,回家是不可能的,直接被坏人拐回了自家别墅。 小别胜新婚,将怀里的人扒得光溜溜的,叶公子心疼了。 谷雨原本就不胖,连日来的操劳,让她瘦得像只小猴子,胸脯都变小了,脸颊也塌了下去,眼窝深陷,整个人好像又小了一圈。他将她抱了一抱,听着她均停的呼吸,感觉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怀里。 这就是他未来的人生了,唯一的温暖,唯一的希望,唯一的亲人,唯一的牵挂,全都在这儿了。 谷雨嘤咛一声,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他趴下来,贴在她唇边,听到她说:“坏人,又欺负我……” 他忍俊不禁,翻了一个身,伸出手臂搂她入怀,没多久,也睡着了。 ------------ 第十八章 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 1 第二天早上,谷雨从叶念泽的臂弯里醒过来,看看自己,又看看他,忽然张嘴,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叶念泽从梦中惊醒,肩膀上一阵刺痛,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小脑袋贴在他颈窝上,两排小白牙还紧紧地插在他肉里。 他疼得头皮发麻,扣住她的后脖子,把她像拎兔子一样拎起来,望着她恨恨的目光,好笑地问:“你干吗?” 她指控:“你答应了送我回家,你又骗我。” “我没骗你啊,这儿不就是你的家?” 她指了指宛如初生婴儿般的自己:“你还欺负我。” 叶公子打了个哈欠,把她撂在一边,拍了拍她光裸的背:“我没欺负你,你都丑成那个样子了,谁有兴趣欺负你。” 谷雨伤心了,抱着被子,翻到一边,不再吭声。 叶念泽见她没动静了,贴过去搂住她:“怎么了?我开玩笑的。” 谷雨把头埋进枕套里,声音闷闷的:“你别跟我说话,我还没想好,该不该搭理你。” 叶公子有点无奈:“谷雨,你姐姐的事,我一直在想办法。咱们不是说好的吗?等你姐姐把毒戒了,我给她一笔钱,让她离开这儿重新生活。你不能总拿这件事打压我,这样很不厚道。” 小姑娘趴在那儿不搭话,他心里越发没底,揉了揉她的小肩膀:“戒毒的人都是那个样子,她毒瘾太深,不那么做,就没办法治好她。谷雨,你明白我说的吗?” 她还是不理他,安静地趴在床上,望着地毯上的阳光,过了一会儿,才悠悠地说:“其实我明白,立夏的事不能全怪你。即便是在同样的环境下,也不会每个人都走同样的路。我只是有点弄不清,她变成那样,有几成责任在你,几成责任在她自己,我觉得是五五开,你觉得呢?” 他哪里敢说不是?赶紧应下:“我觉得也是。” 她回头瞄了他一眼:“但是我又觉得,四六开更合适,或者三七开?” 他在她肩膀上亲了一下:“你说多少就多少,你高兴就行。” 谷雨“哼”了一声,“就会说好听的。” 他笑:“难道你要我说难听的?你姐姐的事,我负全责,但如果你让我从感情上同情她,对她觉得内疚或者亏欠,抱歉,我真的做不到。对于这种连自己亲妹妹都能卖的女人,我没一巴掌打死她,已经用了生平最大的克制了。” 他以为谷雨会不高兴,谁知道,小姑娘十分通情达理,晃了晃她的小脑袋,认真地说:“这个我理解,她是我姐姐,我体谅她,包容她,这是我自己的事,不能要求你跟我一样。” 叶公子暗喜,这丫头终于转过弯来了。 谁知道,小姑娘话锋一转,又说:“其实,立夏的事只是一个引子,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好像忽然开窍了。这几天闲下来,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到底喜欢你什么?我对你的感情,究竟是爱,还是错觉?” 他愣了愣,贴过去,握住她的小下巴:“什么意思?” 谷雨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意思就是,我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你。” 他深吸一口气,手放在她脖子边:“那你现在想清楚了?”心里琢磨着,如果她敢说是幻觉,是误会,他就掐死她。 “想清楚了,我接触过的男人太少,最优秀的只有三个:哥哥,韩恕一,还有你。我跟哥哥是不可能的,跟韩恕一也不可能,他等同于哥哥。所以,就只剩下你了。” 他愣了愣:“我是你无奈之下的选择?” 她瞅瞅他:“也不能这么说,对于感情问题,我有时候会表达不清,你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我想说的是,虽然你有时候很坏,喜欢欺负我,惹我生气,但我还是喜欢你。不是因为你七年前给了我一块蛋糕,也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而是我说的话,只有你听得懂;我做的事,只有你能明白;我说帮你操盘,你就毫不怀疑地把自己的命脉都交给我。跟你在一起,我才最像我自己。” 他听得有点感动,凑过来亲她。她扒开他的脑袋,又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叶念泽,我要求不高,你别再犯法,保住底线就行。股灾这几天,我每天都睡不好,半夜都会吓醒。我的能力是上天给的,上天能给我,就能收回去。我害怕下一次,我救不了你……”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这一点,我可以保证,绝对没有下一次。” 她狐疑地望着他:“你说到做到才行,你知道的,你这个人向来没信用。” 他笑:“对你例外。”他揉了揉她的头发,“经过这次股灾,我也怕了,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一个人的力量是那么渺小。过去觉得自己挺聪明的,把那些傻瓜耍得团团转,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要你一个小丫头搭救,才能逃过这一劫。我哪儿还有脸面让你再救我一次。” 谷雨看着他,软软地说:“是我自己愿意帮你的,哥哥害死了嫂子,虽然我觉得他一定不是有心的,但想起这件事,我就对你很内疚,我……” 他捂住她的嘴:“这件事我们不提了,都不再提了,好不好?” 谷雨点点头,他松开手,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乖,你再睡一下,我一会儿去公司,股灾刚过,很多后续工作需要处理。” 小姑娘揉了揉眼睛,被他一说,又觉得困了,重新裹好被子,对他挥挥手:“那你走吧,不要打扰我。” 他又贴过去在她脖子上亲了几下,揉捏着她的身子,腻歪了半天,才放开手。 叶念泽上午处理完公事,中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小丫头还在睡着,他吩咐家里的阿姨给她做些吃的,在炉子上热着,等她睡醒了就拿给她。那边应下,他又叮嘱了几句,才放下电话。 料理完这些事,正要去吃饭,秦川推门进来,张嘴就对他说:“那边刚通知,黎家老大近期来港。” 叶念泽变了脸色,靠着椅背,沉默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问:“具体什么时间?” “那边没说,只说到了会让我们知道。” 他冷笑一声:“还真把自己当皇帝了,以为这是他们家山寨?” 秦川谨慎地说:“都是亡命徒,跟他们硬碰硬,只有我们吃亏。” 叶念泽想了想,吩咐秦川:“告诉CN证券那边,把钱准备好。另外物色几个同行,做事利索,行事规矩,口风又紧的,任他们选。” 秦川一一记下,又问:“要不要跟韩家打个招呼?如果他们愿意出面,我们脱身也能顺当些。” 叶念泽叹气:“韩棠已经跟凌氏勾搭上了,凌氏虽比不上文家,也是实力雄厚,韩家现在不缺钱。我们想拿钱买韩棠的人情,人家还未必答应。” 秦川心细,提醒道:“韩棠跟凌氏关系一直不好,如今合作,也是权宜之计,我觉得这事有商量的余地,关键是……我们要拿出诚意。” 叶念泽点点头,又堪堪一笑:“因为那女人的事,我得罪了韩棠,如今风水轮流转,我倒要求他帮我说项。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说得对,我做事太急功近利,现在自讨苦吃,也是活该。” 秦川说:“你知道就好了,人都难免犯错,现在纠正还来得及。” 叶念泽叹道:“只要能从黎家那边顺利脱身,要打要骂,要钱要人,随他们。” 秦川点头称是。叶念泽看了看窗外,又吩咐道:“下午我有事,晚点过来,公司的事你先帮我盯着。” 港岛的天气说变就变,上午明明艳阳高照,下午居然下起了大雨。 叶念泽等雨水稍停,从车上下来,一手拿着雨伞,另外一手拿着一瓶红酒,沿着石板路上山。今天不是清明,路上没遇到几个人,墓园里清冷孤凉,一片静寂。他走到顾清明的墓碑前,将那瓶红酒放下,看着碑上的人,一时之间,失了言语。 六年了,这是他第二次站在这个人面前,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忏悔,还是内疚,但无论他做什么,埋在地底下的人都不会知道了。曾经的天之骄子,他冤死了六年。而自己明明知道一切,却从未替他分辩半句,起初是不能,后来是觉得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所谓真相再也没有意义。 可是,真的没有意义吗? 叶念泽动了动嘴唇,听到自己的声音:“对不起,我应该告诉她六年前的真相,可是每次想要开口,却怎么都说不出来。我怕对她说了,她就不会再理我了。我真的爱她,就像你当年爱巧巧一样。” 雨忽然下大了,瞬间暴雨倾盆。叶念泽望着顾清明的墓碑,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是那么无力。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或许他只是想站在这儿,如果顾清明在天有灵,他能听到他心里的声音。 六年了,他一直在忏悔,一直在心里对他说了无数句对不起。他记得,当年他们也曾把酒言欢,也曾意气风发,一起畅想过未来。可是六年前,当那一切发生的时候,他没有选择相信他,他相信了自己的父亲。 “叶正豪死了,他死于一场大火。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这么多年,外面一直在传,说我弑父,你相信吗?” 他慢慢地俯下身,微微侧头,看着那人的眼睛,就像当年一样——棋逢对手,他们的目光彼此交接,有挑衅,有好奇,更多的是“英雄重英雄”的惺惺相惜。 他笑了一声,对墓碑上的人说:“那真是一场意外,他跟我争执的时候,碰翻了酒精炉。我当时想过要救他,可在火烧大的一瞬间,我犹豫了。我忽然觉得,或许他死了比较好,这样什么恩怨都了结了,你跟巧巧就不算枉死。就是那么一瞬间的迟疑,一切都无法挽回。” 墓碑上的人没有回答他,也不可能回答他,叶念泽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地上雨水汇聚,他没办法坐下,只有靠着旁边的石壁,望着远方的天空。 “为了当年的事,我痛苦了六年,整整六年,你没法想象,那段日子我是怎么过的。我感觉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时间都变得毫无意义。我不敢面对过去的一切,我想忘记巧巧,忘记叶正豪,也忘记你。直到遇到谷雨,我才明白,逃避只能躲得了一时,自己做过的事,早晚要去面对。对于你的事,我内疚忏悔,我觉得亏欠,可是……我不想再被你们的悲剧纠缠了。不是我想逃避责任,而是我终于明白,我只有让自己幸福,才有能力让谷雨幸福,而谷雨的幸福,才是我对你们顾家最好的弥补。” 叶念泽打开那瓶红酒,将它悉数倒在墓碑周围的土地上:“谷雨你不用担心,立夏我也会替你照顾。这是除了我父亲的命之外,我唯一能补偿给你的东西,如果不够,剩下的,我来世再还。” 他放下酒瓶,最后看了那人一眼,接着,转身离开。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恩怨情仇,就此作别。 下山的时候,叶念泽正好遇到上山的韩恕一,两个人都有点意外。 走近之后,韩恕一二话没说,一拳打过去。叶念泽站着没还手,硬生生地接下了这一拳,倒在地上,嘴角流血。 两个人的伞都掉落在地上,大雨倾盆,将二人淋了个遍体通透。 韩恕一看着地上的人,冷声道:“这是你欠他的。” 地上的人吐出一口血水,抬头看着他,半晌后,笑了笑:“谢谢你。”他知道这一拳的含义,挥拳泄愤的人,已经决定守口如瓶。 韩恕一没理他,捡起掉在地上的雨伞,面色傲然:“我不是为你,是为谷雨。” 叶念泽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泥水:“那我替她谢谢你。” 韩恕一冷冷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很得意?我明明知道了一切,却不能把你怎么样。” 叶念泽侧脸一笑:“你错了,我最得意的时候,还没爱上她。爱上她之后,每一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状低做小地陪着小心。” 韩恕一依然愤怒:“顾清明的死,你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叶念泽低头一笑:“你觉得没有我,顾清明就不会死了?” 韩恕一怔了怔,叶念泽继续道:“我只是叶正豪手里的一把枪,没有我,他会换另外一把枪。” 见韩恕一不搭话,他有些犹豫,但还是说:“我没有任何立场指责你,真的,这六年我最怨恨的是我自己。但是,偶尔我会想,如果当初你能去收押所看看顾清明,他就会把巧巧和我父亲的事告诉你。如果……我们当时就能知道在巧巧身上发生的事,结局……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韩恕一无言以对,叶念泽说出了他的心中所想,因为他的一念之差,他的见死不救,间接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他责怪叶念泽未审先判,先入为主,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叶念泽回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谷雨吃了阿姨做的饭,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刚洗过澡,黑亮的头发随意披在肩头,两条腿盘在一起,手上抱着一小盆芒果布丁。 见叶念泽进门,她上下打量他,裤子上有泥,嘴角开裂,还有一块淤青,奇怪地问:“你去哪儿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去看你哥哥,遇到韩恕一,被他揍了一拳。” 谷雨放下布丁,阿姨递了一条毛巾,她接过来,帮他擦了擦脸上的伤口:“你去看哥哥,他打你做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对他说,我把你关进了小黑屋里。” 谷雨把毛巾扔在他脸上:“活该!让你胡说八道。” 他放下毛巾,忽地将她打横抱起来:“不胡说,我现在就关你。” 小黑屋是没有的,叶公子的浴缸很大,缠着谷雨陪他洗了一次鸳鸯浴。 谷雨趴在浴缸边上,看着自己的右手,细细白白,柔若无骨,可惜小手指的位置光秃秃的,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 他看得内疚又心疼,凑过去,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一吻,心里有一万句对不起,在他的心肝脾肺滚过千遍万遍,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谷雨任他搂着,亲昵地耳鬓厮磨,忽然扭过脸,问他:“今天你去墓地,跟我哥说什么了?” 他在她额上一拍:“跟他说,你越来越笨了。” 谷雨撇撇嘴:“我哥才不信。” 他搂着她笑,正色道:“我跟他说,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她认真瞧着他:“你不恨他了?” “不恨,全都过去了。” 谷雨搂着他的脖子,小声说:“你这个人虽然其他方面不怎么样,这一点倒还算敞亮。十四岁的时候,我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教我那些,他只对我说,我的天赋不应该浪费。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为了你跟韩恕一。他走了,但是我还在,我可以帮你们度过难关,哥哥知道了,也会觉得安慰吧?” 他抱着她,心里五味杂陈:“会的,你哥哥会为你骄傲。” 谷雨扬了扬下巴,得意地说:“那当然,我一直都是哥哥的骄傲。” 他看着她笑,谷雨贴过去,主动钻进他怀里。他看着怀中莹白如玉的小人儿,忽然说:“谷雨,等我把这边的事都了结了,我带你去一个新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重新开始,好不好?” “新的地方?这里不好吗?”谷雨四处看了看:“我觉得不错啊,就是你的品位差了点,如果重新装修一下,应该会很舒服。” “不是这样,我们换另外一个城市,离开这儿。” 谷雨困惑地看着他:“离开这儿,我就看不到韩恕一,秦大哥,明哥,红姐,还有小明了。” 他捏了捏她的下巴:“有我陪着你,不好吗?” 谷雨不太理解:“也不是不好,只是我们为什么要走?这才是我们的家,我们的朋友、亲人都在这儿,离开这里,我会害怕。” 看着她迷茫的小眼神,叶念泽忽然想起来,老吴说过,有亚斯伯格症的人对旧环境有依赖心理,一个全新的环境会让她感到恐惧。可是,这个地方他是真的呆不下去了。没有她的时候,他生死都无所谓,有了她,生活就有了新的希望,可凡事都有两面,一个心中怀着希望的人就会畏首畏尾,这里的人和事开始让他不堪负重。 “叶念泽,我困了。”谷雨打了个呵欠,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 看了看怀里的人,他轻轻地叹气,走也好,留也好,得先摆脱了黎家,才有后话。那个问题不解决,一切都是妄言。 一个星期之后,秦川收到消息,黎家老大带着一干随扈已经启程,可到达的具体时间和行程却并未通知,只对他们交代——这次是来见几个老朋友,不用叶家人照顾,他们如有需要,会另行通知。潜台词就是:我们来,如果找你,就会通知你;如果不找你,就不用见面。 叶念泽听说之后,脸色不大好看,他摸不清黎永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已经不止一次表示过,有重要的事要跟他面谈,还提到CN证券的事。然而对方反应平平,只说多年的合作伙伴,绝对信任叶少的为人,分账的事,不着急。 叶念泽心里暗骂:你不着急,我着急! 然而试着沟通了几次,对方都是这样的态度,他纵然有天大的火气,也只能忍着。好在谷雨这几天很老实,不再提她姐姐的事,不再提回自己家,也没有其他让叶念泽头疼的想法。 她每天窝在叶家的半山别墅,吃了睡,睡了吃,把自己当小猪一样养着,自在得很。对于这种情况,叶念泽求之不得,他不怕她没想法,就怕她太有想法,她肯消停,他简直要谢天谢地。 可纵然谷雨不问,叶念泽也给顾立夏换了一个地方,派人二十四小时专职看管,尽最大的可能,让她在戒毒期间也能过得舒服又体面,权当爱屋及乌。当然,有付出就有回报,谷雨不用操劳,放下心事,身体一天比一天好,慢慢地恢复到了他最爱的体型。 夜幕降临,叶念泽揉捏着她饱满的胸脯,软玉温香抱了满怀,看着她乖乖巧巧地靠在自己怀里的样子,那种满足感,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只是偶尔的时候,谷雨会一个人看着什么发呆,问她是不是有心事,她又否认。 韩恕一正在忙工作,谷雨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两个人互相问候了几句,而谷雨期期艾艾,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韩恕一觉得奇怪,问她:“怎么了?” 谷雨纠结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问:“韩恕一,你觉得我跟叶念泽合适吗?” 他愣了愣:“怎么忽然问这个问题?” “我就是想知道你的想法。” 他笑了一声,声音苦涩:“这个男人是你自己选的,合不合适,你自己不知道吗?” “股灾之前,我想得很少,做事只看自己喜不喜欢。股灾之后,我感觉自己好像忽然长大了,我开始关心身边人的看法。韩恕一,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你的看法对我很重要。任何人都会骗我,你一定不会。” 他将钢笔扔在桌上:“如果我告诉你不合适,我不喜欢你们在一起,你会听吗?” “为什么?” “没有原因,就是不喜欢,你会听吗?” “我……”谷雨挺为难的样子:“他是不是得罪你了?如果是,我替他跟你道歉。” “他没有得罪我,我就是不想看到你们在一起,你会听我的吗?” 谷雨没说话,韩恕一笑了一声:“你不会,是不是?谷雨,长大就是要学会自己面对所有的选择,并且承担后果。你未来的生活,还会遇到很多次选择,你不能每次都问我。” 谷雨有些悲伤:“你生气了?我离开你家,都没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我当时太混乱,我……” “你不用向我道歉,你没有亏欠我。你帮我赚了八个亿,帮我们韩家度过难关,你没亏欠任何人,所以你不必道歉。” “可是……我觉得你不开心。” “我不开心,你就会放弃你想要的男人吗?如果我对你说,我希望你回到我身边,你会回来吗?”他稍稍一停,放缓声音:“如果我对你说,我也喜欢你,你会重新选择吗?” 谷雨懵了:“你……我……你开玩笑吧?” 韩恕眼睛发热:“所以,你看,就算我是你最信任的人,我也会有私心,我的建议不足为虑。无论你再怎么努力,你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等你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你就真的长大了。” 谷雨似懂非懂:“我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说话总是那么高深,直接点不好吗?” “大人就是这样,做什么事都要端着。” “为什么?” “因为不想让别人为难,让自己尴尬;因为心里已经知道答案,就不想再问;因为不问,心里残留着希望,问了……只会让自己更难过。”他忽然觉得阳光刺眼,这通电话,这样的对白,让人猝不及防。 谷雨沉默了,隔了一会儿,她说:“韩恕一,如果你真的喜欢我,我会很荣幸,真的很荣幸。” “是吗?” “谢谢你,照顾了我这么久。” “不用,你很可爱。” “我……” “谷雨,还有事吗?我这边有电话进来。” “哦,没事了,你忙吧,再见。” “好,再见。” 韩恕一放下电话,忽然觉得眼睛有点模糊。他摘下眼镜,用手绢擦了擦,才觉得好一些。拿起钢笔,瞧着眼前文件,半个小时过去了,却瞧不进一个字。被刻意延迟的痛楚,仿佛这时才铺天盖地压过来,让他无处躲藏。他再次摘下眼镜,只觉得喉咙生疼,鼻尖发酸,竟像是得了重感冒,伏在桌案上很久。 临近下班的时候,韩恕一接到一个电话,韩棠让他回韩家老宅,说有事商量。 他回到韩家,在二楼书房见到韩棠,对方示意他坐下,问道:“黎家跟叶家的事儿,你听说了吗?” “什么事?” 韩棠放下茶杯,言简意赅:“过去几年,叶念泽利用自己的公司,帮黎家做了一些见不得光的买卖,现在他想脱身,对方好像不答应。” 韩恕一皱眉:“叶念泽的底子咱们都知道,短短几年,他能将公司做到如今的规模,不会完全靠运气。做他们那一行的,没几个手上不沾腥,但我没想到他会跟黎家牵扯到一起。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连黎家的生意都敢接,他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韩棠笑了一声:“就是胆子大,玩出火了,现在想抽身,对方却没那么好打发。” 韩恕一似乎听出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叶念泽身边的那个秦川,今天对我说,希望请我出面,让黎家别再纠缠。他的话就等同于叶念泽,我没给他们正面回应,想问问你的意见。” 韩恕一低头想了想:“他们答应过追加投资,但是要调整分成比例。” “今天已经改口,分成可以让,只要能顺利脱身,他们花多少钱都无所谓。”韩棠笑:“这是看中了咱们缺钱,拿钱换咱们的人情。” 韩恕一说:“有利可图,可以帮衬一下,黎家也不是非他们不可。” 韩棠有点奇怪地望着他:“我没想到,你居然答应得这么痛快。” ------------ 第十八章 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 2 韩恕一简单道:“谷雨在他身边,他如果出事,她也不会好。她帮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这个人情,我们得还。” 韩棠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以为你会揪着顾清明的事儿不放,没想到,你倒是比我敞亮。” 韩恕一苦笑一声:“顾清明的事,我纠结了这么多年,真相大白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悲剧中的一环。那些罪魁祸首早就作古,剩下我们这些人,再去纠结又有什么意义?” “不打算告诉谷雨?” 韩恕一摇了摇头:“暂时不打算。她现在很幸福,我真的不忍心告诉她,她哥哥是含冤枉死,而害死她哥哥的幕后黑手就是叶念泽的父亲。” “他父亲已经死了。” “可叶念泽还活着。” 韩棠看着他:“把谷雨交给叶念泽,你放心?” “小姑娘有自己的想法,也轮不到我来操心。不过凭良心说,我觉得叶念泽是真的爱她。这次想从黎家脱身,只怕也是为了她。否则,这么容易赚钱的买卖,以他惯常的做法,怎么会说放下就放下?于公于私,咱们都应该帮一下。凌家那边态度不明,凌靖不好相与,我们需要叶家的钱来平衡资金的比例和配置。” 韩棠点点头:“想得够深远,人也够大方。” 韩恕一缓缓道:“看了太多的悲剧,不想再重蹈覆辙。我不想谷雨变成……第二个小夏。他们两个都经历了那么多,六年前的悲剧,一个孤苦无依,一个家破人亡。六年后再相遇,一个愿意妥协,一个尝试原谅。不敢说这样的结合有多完美,至少他们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这几天,我一直在想秦川说的话,真相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每一段悲剧后面都有起因,如果一个真相会引发一连串的悲剧,我们是不是还要死抓着它不放?他说得对,这个城市已经没有人记得顾清明,公开这段往事,不过是增添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柄,毁掉的却可能是谷雨一生的幸福。就当我自私吧,在顾清明的清白和谷雨的幸福之间,我选择了后者。” 韩棠听过之后,许久没说话,半晌之后,他对自己的堂弟说:“你比我强。” 兄弟两人各有所思,桌上的电话响了,韩棠拿起来一瞧,是叶念泽。他静静地看着手机震动,没有接听的意思。 韩恕一觉得奇怪:“既然我们已经决定了,怎么不接?秦川回去没给他准信,估计这会儿是着急了。” 韩棠笑了:“你倒是积极,就算要帮,也不能上赶着。叶念泽这个人,刁钻古怪,精明世故,现在他有求于你,不趁着这个时候敲打敲打他,以后还怎么合作?小夏那笔帐,我可还没跟他算呢!” 韩恕一有点不明白:“那件事我们不是合计过,还是以大局为重,别因为文家丢失了这个合作对象,如果真把当时站队的人一个一个拖出来清算,我们身边就没人了。” 韩棠说:“没错,他有心求和,我们没必要咄咄逼人,可不给他点教训,我怕他不长记性。” 韩恕一琢磨过味儿来,不觉一笑。 电话响了半天,韩棠才接起来,不动声色道:“叶少,有事?” “韩先生,不知道我的助理有没有把我的意思转达给你?”叶念泽的声音有点急,但他极力地压抑着。 “转达了,很明确。” “这件事,请一定帮忙。” 韩棠笑了笑:“叶少,这话就过了,我们不是兄弟,连朋友都算不上,只是生意上的伙伴,我能帮你什么呢?何况,我这边的坑这么深,别把您也跌下去。” 叶念泽被噎了一下,是他理亏在先,纵然心急如焚,也只能放软语气:“之前的事是我不对,请韩先生海涵,大人不记小人过。” “海涵不敢当,记得我当初就跟你说过,我们跟他们不是一路,叶少自己也说了,不会掺和到黎家的生意中,结果却是说一套做一套,你如此不坦诚,让我怎么信你?” “是我错,一切都是我的错,可是谷雨不该因为我犯下的错误受苦,请你看在她帮过你们的份上,帮我这个忙。” 韩棠奇道:“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前几天股灾,谷雨帮了我,黎永孝收到风,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现在要求我要么继续合作,要么把人给他。” 韩棠问:“她帮你做什么了?” “我手上的股票暴跌,原本应该血本无归,是她帮我炒期货做对冲,才挽回了损失。黎永孝他们知道她的能力,不依不饶。” 韩棠略略沉吟:“这件事我没法马上答应你,容我想想。” “韩先生,请你……”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觉得我现在开口还有用吗?”韩棠叹气:“看好她,黎永孝的人不敢在这里闹出太大的动静,可如果离开你控制的范围,就难说了。” 韩棠放下电话,问自家堂弟:“那个顾谷雨到底有多大本事?” 韩恕一不明所以,却也照实说:“操盘的事我不懂,但是上次我亲眼看到,五个交易日,她用我们那点后备资金,在期指市场套出了八个亿。” 韩棠听后摇头:“难怪……” “怎么了?” “黎家老大发话,如果叶念泽想要脱身,用谷雨来换。” 韩恕一登时变了脸色:“这不行!那些人杀人不眨眼,谷雨不能落在他们手上!” “你以为他们真想要她?不过是借着引子,逼他妥协。把那小丫头放在山寨里有什么用,在这座城市她才能发挥作用。” “如果叶念泽不妥协呢?” “那他最好看紧谷雨,黎永孝这人不动声色,做起事来却心狠手辣。” 韩恕一有些急了:“我们从中调和一下,让他们各让一步?” “之前还有得商量,现在黎家知道他手上握着这样一个天才,怎么让?谁来接手才能让他们满意?除非叶念泽舍得割爱,把人交出来,黎永孝没了赚钱的平台,却多了一个生钱的利器,他有了补偿,这事才能谈得下去。” 韩棠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对这个话题似乎失去了兴趣:“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们爱莫能助。” 韩恕一跟上去,急道:“她帮过我们,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韩棠回头看了他一眼,最后说:“如果你良心不安,可以把钱还给她。” 韩恕一愣在原地,看着韩棠的背影,陡然无措。 叶念泽坐在自家客厅,心急火燎地等着消息。秦川从外面回来,对他摇了摇头:“还是查不到,只知道他人到了,没人知道他们住在哪儿。” 叶念泽看了他一眼,眼神凝重:“告诉他们,我们交人。” “交人?”秦川愣了愣:“你想交谁?” 叶念泽沉着脸没说话。 秦川忽然懂了:“你想把顾立夏交上去?这样不行,黎永孝不傻,她说两句话就露馅了。” 叶念泽说:“我们交人,他们就要出来接人回去,找到黎永孝,然后……一不做二不休。” 秦川倏忽地睁大了眼睛:“阿泽,这样太冒险!黎家不会善罢甘休。” “黎家老爷子已经老到废了,基本就是半瘫,其他几个儿子都不争气,这些年都是黎永孝一个人撑着。我们釜底抽薪,永绝后患!” 秦川是一个谨慎的人,在他看来,这个做法太冒进,叶念泽正想说什么,手机响了,他低头一看,是韩恕一。 韩恕一没废话,张嘴就问:“黎家的事你打算怎么解决?” 叶念泽也没废话,把自己的想法对他说了一遍,韩恕一略想片刻,对他说:“我觉得可行。” 听他这样说,叶念泽倒有些惊讶,又听韩恕一问:“具体计划?” 叶念泽说:“跟那边再周旋一下,如果他们不肯让步,我主动把人交上去,他们来接人,我的人就能找到黎永孝的位置,然后……” “你打算把谁交上去?他们没有一定的把握,不会跟你要人。” “顾立夏,她们姐妹两个有七成像,给她伪装一下,对方不会察觉。” 韩恕一说:“你要保证立夏的安全。”他停了一下,又说,“她再怎么样,也是顾清明的妹妹。” 叶念泽顿了顿,回道:“我们的目标是黎永孝,不会伤到她。” “做完之后,怎么善后?黎家还有其他人,打算怎么处理?” 叶念泽略略踌躇,方法想到了,执行起来却有难度,在那个三不管地界,他实在力有不及。 韩恕一又说:“如果你没想好,善后的事就由我来处理,让你的人手脚干净些,别留下证据。” 叶念泽再次惊讶,过了一会儿,他说:“谢谢。” 韩恕一拿着电话,望着远方的茫茫黑夜:“等黎家的事处理完了,你再谢也不迟。”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秦川看着叶念泽,忍不住问:“你真的有把握让顾立夏毫发无伤?” 叶念泽摇头:“我没把握,只能见机行事。” 秦川沉默,半晌后,说道:“我没想到,韩恕一会参与。” 叶念泽看着自己的手:“我也没想到,刚才听他那么说,我吓了一跳。” “我们真的要做?”秦川犹豫。 叶念泽盯着墙上的飞镖壁靶,笑了一声,反问道:“开弓哪有回头箭?” 接下来的几天,谷雨发现她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奇怪。 首先是叶念泽,每天出去得很早,回来得很晚,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问他是不是有事,他也爱搭不理,要么就是三言两语敷衍了事。后来更是接连几天不见人影,没有跟她说明去向,更没有交代半句。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连秦川都不知所踪。 她想出门,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外面多了几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对她的态度恭敬有礼,却不让她离开半步。谷雨晃了晃自己的小脑袋,她感觉自己被软禁了,马上打电话向韩恕一求助。 韩恕一对她说:“他不让你出去,一定有自己的道理,你好好在家待着吧。如果觉得无聊,就看看电视,或者玩玩游戏。” 谷雨奇道:“你都不好奇他为什么关着我?” 韩恕一笑了一声:“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为什么要好奇?” “我什么都没做错,他忽然就这样了。” 韩恕一看着手表,说话的语气有点敷衍:“等他回来了,就放你出去,别着急。” 谷雨愣了愣,问他:“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韩恕一转过身,走到落地窗边,笑了笑:“我跟他话不投机半句多,怎么可能一起瞒着你?” “不,你们一定有事……” 韩恕一打断她:“谷雨,他今天就能回家,我向你保证。” 韩恕一挂了电话,卷起百叶窗,望着夜幕下的城市,满眼的霓虹烂醉、灯火通明,手机又响,却是叶念泽打来的。 “他们把人接走了,黎永孝没出现。” 韩恕一一点都不意外:“意料之中,这里不是他的地头,他会比平时更小心。” “我的人已经跟了上去,估计他们接了人,今晚就会偷渡离港。” 韩恕一长叹:“今晚风大,就算在公海沉了一艘渔船,也不算新鲜事。” “是,天灾,非人力能控制,只是边境那边……” “寨子里都是雇佣兵,他的死讯一传出来,就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韩恕一顿了顿,婉转道:“剩下的事,叶少就不用操心了,我自有安排。” 叶念泽心领神会,诚恳道:“谢谢,我欠你一次。” “不用,我堂哥说,如果我良心不安,就把钱还给谷雨。但是我们韩家现在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拿不出八个亿,只能用其他交换。” 叶念泽略略一怔,又说:“我的人混在船工之中,起航之前,会把顾立夏偷偷转移出来,不过……” “不过什么?” “情况瞬息万变,他们没有十足的把握。” 韩恕一心头一窒,这样的情况原在他预料之中,在他同意用立夏交换的那一刻,心里就明白,不可能百分之百护她周全。 “她的毒瘾,戒了吗?” “不彻底。” 他靠着玻璃窗,望着窗外此起彼伏的万家灯火,低声说:“你们……尽力而为吧。” 叶念泽顿了顿,最后说:“明白了。” 韩恕一挂了电话,望着窗外的夜景,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忽然之间,他觉得有些冷。 叶念泽是在天刚擦亮的时候,才回到家里。他钻进浴室,打开喷头,冲掉满身的浑浊气息,随意裹了一条浴巾,头发滴着水,用毛巾擦了几下,走出来。 东方泛出暖暖的霞光,拂晓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卧室,床上的谷雨睡得正甜。 他贴过去,亲了亲她的睫毛,她觉得痒,手胡乱地挥,被他抓住,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看着他,恍惚地说:“你的事办完了?”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鼻尖:“办完了。” “顺利吗?” “还成。” “有没有做坏事?” 他看着她,笑了一声,手捏在她的胸脯上:“我每天都做坏事。” 谷雨撇撇嘴,轻轻地搂着他:“叶念泽,我昨天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立夏死了,有人把她从很高的地方摔了下去,她临死之前,双眼血红地望着我。” 叶念泽身体一颤,捂住她的嘴:“梦都是反的,你姐姐很好,如果你不信,吃完早饭,我就带你去看她。” 谷雨疑惑地抬头:“那为什么我会做这样的梦?” “你在家里待得太久,开始胡思乱想,出去转转就好了。” “你不关着我了?” 他揉乱她的头发:“不关,以后把你当菩萨供着。” 谷雨躲开他的手,自个儿挪到一边:“我才不信你,韩恕一都跟你学坏了。” 叶念泽无奈地笑:“我带坏他?你可真是冤枉我了。” 谷雨是真的冤枉了叶念泽。事实上,韩恕一这次的表现,让叶念泽都咋舌。他以前一直以为,韩恕一是个虚有其表,白瞎了他那高大硬朗的外表,性子黏黏糊糊,凡事拎不清的人。 这一次他才看清楚,韩家人一旦冷硬起来,是真正的六亲不认。韩恕一不是软弱,只是对某些事不愿意计较,也没必要计较。经此一役,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地把韩家兄弟当做假想敌。 叶念泽自诩是性情中人,难免受感情困扰,很多时候,他做事只凭喜好,没有明确的想法和目的,随心所欲,恣意汪洋。而韩家兄弟正好相反,他们对某些问题的处理方式太过纯粹,只有目的和结果,没有感情。 所以叶念泽认为,像韩恕一这样的人,往往让他这样的性情中人心生忌惮。好在,他们如今虽然算不上是朋友,但也不是敌人。 吃过早餐,叶念泽陪谷雨去一家私人诊所看望立夏,她精神还不错,对昨天的事也没什么印象——为了让她不露出马脚,他们昨天给她服了一些安眠类药物,她那时一直处在昏睡中。 谷雨通过走廊的玻璃窗,看着病房里的立夏,她的面容有些憔悴,衣服还算整洁,瘦若鹰爪的手指绞在一起,双眼无神地望着窗外。 谷雨又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心里的不安减缓了几分,却有些忧郁地说:“她究竟什么时候能好?” “就快了,医生说,她再坚持坚持,不是没有希望过回正常的生活。” 谷雨点点头:“看她好好的,哥哥在天上才会得到安慰。我总觉得,我对不起哥哥。可是,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对不起嫂子,对不起你……” “别这么说,那一切都跟你无关。” 谷雨幽幽地说:“怎么可能跟我无关?一个是我哥哥,一个是你妹妹,就算我们再怎么想忘记,还是会想起,每年清明节,每年他们的生忌和死忌,都会想起。” 叶念泽有些不安地望着她,他总觉得她最近变得有些不一样,好像忽然之间,醍醐灌顶,灵魂开窍了一样。 谷雨侧过脸:“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他微微一笑,捏了捏她的小下巴:“感觉你最近好像变了,矫情多了。” 谷雨说:“是吗?我倒觉得像回光返照。” 叶念泽忽地变了脸色:“不许胡说。” 谷雨没理他,兀自说下去:“叶念泽,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 “什么事?” “哥哥为什么会杀了嫂子?他那么爱她,就算嫂子怀的孩子不是他的,他也不会忍心伤害她吧。这一点,我一直想不通。”她扭过脸望着他:“之前我一直对你装傻,不愿意面对这个问题,你不提,我不问,你说过去了,我就默许,这似乎变成了咱俩之间的默契。可是,我心里还是困惑。” “谷雨,其实……”他欲言又止。 “其实什么?” 叶念泽望着谷雨,那个真相就在嘴边,只要动动嘴唇,就能和盘托出。可他就是觉得自己的嗓子如同缺少水分的泥土一般龟裂干涸,那些语言还未成形,就已经支离破碎。 谷雨还在等他的答案,他却没勇气说下去:“没什么,累了吧?我送你回去。” 送回谷雨,叶念泽赶回公司,秦川正在办公室里看新闻,见他回来,调小了声音。 叶念泽看了一眼屏幕,有些吃惊:“黎家的山寨被政府军围剿了?” “是,海外新闻下午一直在播,说是政府军盯了很久,今天一举出击,铲掉了这颗毒瘤。” 叶念泽脱下外套,扔在一边,坐下之后,思度片刻:“居然这么巧?”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韩恕一昨天说,善后的事他来处理,原来指的是这个。” 秦川有些困惑:“阿泽,你觉得这件事,韩棠知不知道?” 叶念泽向后一仰,略略疲倦地说:“他怎么会不知道?韩家哪件事能避开他的眼睛?我终于明白,韩恕一为什么愿意帮我。” “他不是为了还谷雨的人情?” “那只是一部分,韩家跟泰军方关系向来亲厚,泰军要立功,剿灭黎家的行动只怕他们早有计划。正好我们求上门,韩家兄弟干脆做个顺水人情,既收服了我们,又笼络了泰军方,同时还了小丫头的人情。”他双手一摊:“一石三鸟,精明得很。” 秦川若有所思:“黎家跟韩家,好像是多年世交。” 叶念泽笑了一声,看向秦川:“一边是政府军,一边是占地为王的悍匪,如果是你,你怎么选?不过我觉得,韩棠想的恐怕不止这些,日后他们再有资金上的难处,向谷雨求助,我就不好拒绝了。她就像一个小金矿,谁能无动于衷?” 秦川明白过来,默默一叹:“不管怎么样,他们总算帮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所以动机无所谓,我只在乎结果。”叶念泽揉了揉太阳穴,把后背每一根骨头都恨不得压在椅子上:“这次我是真的感激他们,那个合作项目,大原则不变的情况下,能让就让吧。” 秦川看着他,有点奇怪地问:“你好像很累的样子,终于摆脱了黎家的纠缠,怎么一点都不轻松?” 叶念泽一叹,双手撑着额头:“不知道,总觉得心里发空。今天上午,小丫头跟我说了一些话,我心里就像被什么悬着,总没个着落。” 秦川纳罕:“她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是我自己乱想。”叶念泽站起来:“等忙完这一段,我想带她出去转转。那丫头长这么大,除了面店,唐楼的出租房,我的家,哪儿都没去过。六年两点一线的生活,换别人,只怕早就疯了。” 秦川却说:“上天赐这个病给她,或许就是帮她度过难关,才能让她把别人觉得痛苦无比的事,六年如一日,视若等闲。” 叶念泽听后黯然,惆怅道:“今天她问我,他哥哥为什么会杀死巧巧,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发现,真相其实是瞒不住的,因为它会自己爬上来。过段时间,等她姐姐好得差不多了,找个机会……我想跟她讲清楚。” 秦川愣了愣:“你想好了?” “想好了。” 秦川沉默片刻,长长一叹:“这样也好,总不能瞒她一辈子。” 叶念泽站在窗边,有些内疚地说:“今天我陪她去看她姐姐,她瘦瘦小小地站在那儿,穿着松松垮垮的棉布裙子,还是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她穿的那件。她没有多少衣服,来来回回就那几件,衣角都磨旧了,颜色也洗褪了。回程的路上,我看看她,再看看那些跟她同龄的女孩子,一个个都衣着光鲜的,忽然觉得特别对不起她。” 说到这儿,他轻叹一声:“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买给她,也不知道一天到晚都在忙什么。” 秦川笑了笑,安慰道:“小姑娘自己也有钱,她的关注点不在那儿。” “是啊,她只是喜欢玩股票,她不爱钱,只爱金钱流动的感觉。有时候想想,她说得挺对的,她那么小一个人,能吃多少?穿多少?能占多大的地方?够了就是够了,小富则安,不需要太多。” 秦川听着好像觉得不对劲:“阿泽,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叶念泽转身瞧着他:“等过些日子,我想把公司的控制权交出来,不想再做了。” 秦川惊讶道:“交出来?你跟我开玩笑吧?这家公司,你是最大的股东,你交出控制权,你让公司怎么运作?” 叶念泽双手一摊:“我的股权可以转让,如果有人愿意接手……” 秦川立刻反驳:“这样不行,公司刚成立的时候,很多叔伯入了股,他们愿意支持你,是看中了你每年给的红利。这六年,你可得罪了不少人,你忽然说不做,不但兄弟们没着落,那些人也不会放过你,这事不能冲动!” 秦川满脸紧张,那个站在落地窗边的人,却低头笑笑,说道:“冲动吗?你不知道我想了多久。公司刚成立的时候,我跟顾清明有很多理想,后来他死了,我一个人撑着。这么多年,每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我都不知道自己在算计什么。我不是韩棠,没他那么大的志向,也不是韩恕一,能把日子过得毫厘必较。我只想带着自己心爱的女孩儿,去我们喜欢的地方,活得自由自在。” “你可以带着谷雨离开一段时间,没必要放弃公司,毕竟是多年的心血。再说……”秦川叹气:“这里面牵扯到不少问题,也不是你想放就能放的。” 叶念泽沉默片刻,最后叹道:“上山容易下山难……” 晚上,叶念泽下班回家,看到谷雨正坐在沙发上瞧着什么东西。他好奇,走过去一看,竟然是一只验孕棒,上面两条清晰的红线,顿时刺中了他的眼睛。 “谷雨,这是你的?”叶公子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颤。 “嗯,我在研究怎么看,两条清晰的红线,我好像有宝宝了。”谷雨歪着脑袋,看了看身边的男人:“你可能要当爸爸了。” 叶念泽觉得自己有点恍惚,脑子有点不够转,他摸了摸她的肚子,平平坦坦的,而里面却正在孕育一个小生命,属于他们的小生命! 幸福突然而至,老天居然如此善待,他有点不敢相信。 谷雨警惕地看着他:“你不会不认账吧?” 他逗她:“得先确定是不是我的。” 谷雨抓住他的手,张嘴就咬:“渣男!” 他呲牙咧嘴地揪住她的细脖子,以免她咬得太深,小丫头人不大,两排小白牙倒是锋利得很。 她在他怀里跟他厮打:“坏人!你不认算了,我自己养!” 他捂着手,心里乐开了花,却依然逗她:“你想做单亲妈妈?也行,以后孩子没爸爸,被人骂是野孩子。” 谷雨快气哭了:“你……你……” “我怎么样?” 她用衣袖抹了把眼泪,站起来就走。他赶紧抱住她,笑着说:“我逗你玩呢!你现在是懂得思考了,可你什么时候才能分清玩笑跟真话?” 小姑娘更伤心了:“你还嫌弃我。” 他吻了吻她的脸颊,动情地说:“不,我感谢你。” “先别谢,孩子可能不是你的。”小姑娘耿耿于怀,推开他:“说不定是哪个野男人的。” 他又凑上去,腻在她耳边调笑:“哪个野男人有我这么威武雄壮?” 叶念泽和谷雨吃过晚饭,没像往常一样研究金融行情,而是早早地躺在床上,他把耳朵贴在谷雨的小腹上,谷雨奇怪地瞧着他:“你听见什么了?” 他笑了笑:“听到你的肚子在叫。” “没听到宝宝?” “就算我们第一次就有了,也就两个来月,还没成型呢。”他仰起脸,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那你还听?” 他轻叹:“每个爸爸都这样,希望自己的孩子快点长大。” 谷雨“哼”了一声:“刚才还怀疑不是你的呢。” 他嗤笑:“除了我,谁还会要你?” “才不是,我很珍贵的,我哥说过,女孩都是千金。” 叶公子慢悠悠地说:“你哥那是骗你的,你再吃下去,体重就过千金了。” 谷雨扬手要打他,他抓住她的手,看着她笑,想起件事,又正色道:“明天我陪你去医院做检查,让医生看一下,放心些。” 谷雨点点头,又问:“你说,我们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好?” “你决定,听你的。” 谷雨想了想,眼睛一亮:“我们三兄妹的名字是清明,立夏,谷雨。不如我们的孩子就叫夏至、大暑、小暑,挨个排下去好不好?” 叶念泽翻了个白眼:“我都不好意思说,你们三兄妹的名字已经够难听了,你还想给我的孩子起这么难听的名儿?免谈!” 谷雨在他腰上掐了一下,不依不饶:“怎么难听了?这是我爸妈取的,你凭什么说难听?” 他投降:“好好好,不难听,不难听。可我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叫大暑小暑,换一个。” “芒种?” “你除了二十四节气,就不会别的了吧?” “良辰,美景,奈何天?” 他瞪她:“你耍我,是不是?” 两个人笑笑闹闹,谷雨不知不觉就困了,趴在叶念泽怀里,像条八爪鱼似的抱着他,不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低头看她,总觉得她还像个孩子,一个孤独脆弱,又无依无傍的孩子,可是她的身体里,却孕育着一个全新的小生命,是跟他们血脉相连的结晶。将这条小八爪鱼从自己身上扒下来,为她弄了一下枕头,才把她轻轻放好。 他整夜睡不着,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小,明明快要二十三岁了,却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像细瓷一样的皮肤,小小的下巴,厚厚的黑头发,两片嘴唇就像粉嫩的樱花,明亮的眼睛里仿佛含着千言万语。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院子里传来阵阵的蝉鸣,他靠着写字台,长腿交叠,单手插着裤袋,看着她,就像看着橱窗里的洋娃娃。她不是风情万种的大美人,却明眸皓齿,雪白透亮,又像一团温暖却不刺眼的光,让他不由自主地想靠近。 他为什么会爱上她?这是一个迷。为什么爱她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也解释不清。他在这苍茫的人世间活了这些年,早就明白,不是每一个问题都有答案,也不是每一段爱情都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茫茫人海中,让他遇到她,这是缘,也是命。他只知道,眼前的女孩儿,还有她肚子里的小生命,就是他未来人生的全部意义。 第二天上午,叶念泽就带着谷雨去做了检查,听到医生宣布了结果,知道不是吃诈胡,两个人都很高兴。谷雨建议吃海鲜庆祝,被叶公子否决了。他听老一辈人说过,孕妇不能吃寒凉的东西,又琢磨着除了家里做饭的阿姨,还应该再给她请一个保姆,二十四小时照顾,这样他才放心。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他心里千万个小心,谷雨有时又是小孩心性,这让他十分忧虑。 最后决定去“中华楼”吃燕窝,一顿饭下来,让谷雨觉得,叶念泽是想一口气撑死她。 饭吃完了,又去看了一些孕婴用品,叶念泽给谷雨买了几件孕妇装,每一件差不多都有她两个大。 谷雨想要S号,叶公子坚持要M号,怕她勒到孩子,结果试了一下,实在松垮到穿不上,两个人又拿回去换了S号,很是能折腾。 谷雨看着展示柜上的婴儿鞋,小小的,粉粉的,觉得很喜欢,叶念泽却觉得宝宝的性别还不知道呢,现在买太早了。售货员却极力推荐,说孩子刚生出来的时候,都当女孩打扮,性别不重要。谷雨听到这话,眼睛都亮了,叶念泽拗不过,只好买了那双粉的,又陪着她挑了几双婴儿鞋,谷雨这才满意。 付款的时候,收银员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扫过一圈,眼神游移,态度暧昧,仿佛别有深意。 出门之后,谷雨不解地问叶念泽:“她们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叶公子拎着大包小包,不以为然:“估计她们以为你还未成年,于是浮想联翩,以为我勾引未成年少女,然后一奸成孕。” 谷雨皱了皱眉,有点不高兴:“这些人真无聊。” 他垂眼瞧着她,笑了笑:“你该高兴,你比同龄人都年轻。” 谷雨低下头,揉了揉自己的小腹,将那个她曾经担心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你说,这个孩子未来会不会像我?” 叶念泽稍稍一顿,认真地瞧着她:“这孩子一定要像你,不然我不疼他。” 谷雨小声嘟囔:“你又骗我,你一定希望自己的孩子是正常的。” “谁说的?像你一样是个天才,多好。” 她仰起脸,有点担心地问:“如果他不是一个天才,只是一个单纯的傻瓜,你还会不会爱他?” “会,自己的孩子,无论什么样,做父母的都喜欢。” 谷雨低下头,有点忧郁地说:“可是,这样他就得不到幸福了,没有人会喜欢一个傻瓜。” 叶念泽摸了摸她的头顶:“都说孕妇容易多愁善感,你这才两个月,就开始矫情了。我们的孩子,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因为他们的父母会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他们,没有人敢嘲笑他们,我保证!” 谷雨点点头:“说得也对,就算你不行,还有我呢。” 叶念泽无语地看着她,随即又大笑起来。 两个人走到车边,他把大包小包都放好,谷雨坐在副驾驶上,他帮她绑好安全带。这时手机响了,他走到一边去接电话。 秦川的声音传出来:“阿泽,你在哪儿?” “我陪谷雨买东西,有事?” 他的话音刚落,猛然听到一声巨响,“砰!” 他心下一惊,被这声响震得几乎五脏俱裂,拿着手机怔怔地转过身,望向声音来处,原来是汽车追尾,震天的喇叭声响彻街道,巡逻的警察走了过去。 “阿泽,怎么了?”秦川听到这边的骚动,声音有点急。 叶念泽惊魂未定,向自己停在街边的车子看了看,谷雨全须全尾地坐在车里,冲他摆摆手,甜甜地一笑。 他放松下来,呼出一口气:“没什么,街上有车追尾,把道堵了。” “你们没事吧?” “没事,你找我什么事?” “一会儿开会,你别忘了出席,叔伯们都来。” 他抬手看了看表:“我还要送谷雨回去,有点来不及了。” 秦川说:“干脆带她来公司吧,安排个房间让她休息,这个会很重要,迟到了不好。” 叶念泽想想也是,跟秦川又交代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他回到车上,谷雨抱着购物袋,像只土拨鼠似的翻得正欢。他无奈地看着她,只见她翻了半天,终于找到她要的东西——粉蓝色的婴儿鞋。她拆了包装盒,将小巧的鞋子放在手心里,托给他看,笑着说:“你看,多可爱。” 他也看着她笑,一颗狂跳的心渐渐地安定下来,发动了车子,随意道:“是啊,很可爱,可惜你穿不了。” 谷雨把鞋子收好,见他在路口掉转了方向,问道:“我们去哪儿?” “回公司,我一会儿要开个会,你先在公司歇着,等我忙完,咱们一起回去。” 谷雨想了想:“对啊,你是老板,那我以后就是老板娘了。” 叶念泽在心里快被她笑死了,面上却不显露,打过方向盘,气定神闲地说:“谁说我要娶你了?” 谷雨指指自己的肚子:“我都有你的孩子了。” “那又怎么样?你没听说有些渣男只要孩子,不要娘吗?” 谷雨瞧着他:“那我是你的什么人?” 他答得理所当然:“情妇啊,你还想当正房夫人啊?” 谷雨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没事,反正你不娶我,我就带着你的孩子找野男人去。我虽然不漂亮,但是能赚钱,不愁没人要。” 他终于绷不住了,伸手拍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你敢!” 回到公司,叶念泽将谷雨安排在会客室休息。她不是第一次来精英云集的金融区,却是第一次踏入他的地盘,进入井然有序的办公区,看着那些衣着光鲜的员工,她一路上四处张望,仿佛无限好奇。 叶念泽将她安置在沙发上,把遥控器放在她手里,嘱咐道:“你在这儿乖乖待着别动,我去开会,你要是觉得无聊,就看看电视。” 叶念泽让秘书给她拿了些水果,又吩咐秘书:“好好照顾她。” 秘书应下。叶念泽回头看了谷雨一眼,见她乖乖地坐在那儿玩遥控器,才转身离开。 这样的例会每隔几个月就要召开一次,无非是向股东交代公司的业绩。这个季度经历了那么大的股灾,公司不但没赔钱,反而还有收益进账,叔伯们自然开心。 整个会议进行顺利,叶念泽却如坐针毡,心里七上八下,怎么都不踏实,只想早早结束。见他急躁的模样,几个叔伯的脸上渐渐地浮现出不满,偏又不明说,秦川轻咳几声,示意他专心。 好不容易捱到散会,叶念泽留下秦川招呼那些人,自己借机脱身,来到会客室,推开门,却是空的。他登时乱了方寸,揪住秘书厉声询问谷雨的去向。 秘书被他吓得半死,结结巴巴地说:“那位小姐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她说自己会通知你。” 叶念泽放走秘书,掏出手机,果然有几通未接来电,刚才开会的时候调了静音,所以没听到。 他赶紧打回去,响了几声,那边就接了,他急吼吼道:“谷雨,你去哪儿了?” “我……我跟韩恕一在一起啊。”谷雨被他吼得有点懵,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家的老房子,昨天被贼偷了,丢了几样摆设,韩恕一带我去回去看一下。” 听到她跟那人在一起,叶念泽悬着的心才放下来,长吁一口气:“我一会儿不看着你,你就被人拐跑了是不是?” “没有啊,他说想把这房子还给我,你要不要过来看一下?” 他一边讲着电话,一边走到地下停车场,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地下空荡地回响:“好,我过去找你们。” 他放下电话,打开车门,从车座上拿起那个购物袋,将它放在旁边的副驾位上,眼角的余光瞥到那双粉蓝色的婴儿鞋,一时父爱泛滥,拿起来瞧了瞧。鞋子真的很小,两只放在一起,才有他一个手掌心那么大,他想象着孩子的样子,一会儿觉得像自己,一会儿又觉得应该像谷雨。 正想得出神,一时没留心,婴儿鞋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 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他的嘴,锋利的刀刃卡住他的喉咙,他陡然睁大了眼睛,还未来得及反应,脖子上一凉,耳边似乎听到刀刃割裂喉咙的声音,好像风箱漏气,那只手松开对他的控制。 鲜血喷涌而出,他惊恐地用手捂住脖子,殷红的鲜血却顺着指缝汩汩地流出来。这一切来得太快,实在太快,让他一点防备都没有。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求救,却无人可求。 一个瘦高的男人,深棕的肤色,冷酷的面容,有一双爬行动物般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用生硬的中国话对他说:“黎先生叫我问候你。” 地上的手机一直在响……叶念泽绝望地看着闪动的屏幕,谷雨的名字在上面轻灵地跳动。他慢慢伸出染满鲜血的手,握住那只手机,他想听一听她的声音。 真的不甘心啊,马上就要幸福了,真的不甘心…… 电话接通了,谷雨清脆的声音隔着无限的虚空传过来,在黑暗中不断地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敲在他的心上,她好像很开心:“叶念泽,你到哪儿了?” 他的小姑娘,还在等他,可是他已经说不出话,他永远都不会到了。眼泪流了出来,他都没有空去擦一擦,他多想再见她一面,哪怕一秒钟也好,可是,就连这个都变成了奢望。 那个人割开了他的喉管,他已经发不出一个字。他趴在地上,想起那天晚上,他一个人躺在贫民区的后巷,仰面朝天,鲜血直流,他以为自己死定了。是她将他捡了回去。他在她的床上睁开眼睛,看到她厚厚的齐刘海,白白的皮肤,浓密的睫毛又长又卷,一双乌黑黑的大眼睛又圆又亮,像童话里的小妖女。 可是这一次,已经没有人能捡他回家。他对着黑暗伸出手,徒劳地想触摸些什么,然而抓住的只是虚空。想起上学的时候,老师讲过的一句话,依稀记得是王尔德说的——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依然有人在仰望星空。 他想起她对他说过的话——“叶念泽,我一定会救你,我不会让你沉下去。” 他想起与她相处的每一幅画面,那些酸甜苦辣,那些玩闹嬉笑,那些心酸纠结,那些点点滴滴。 他不想死,他还有那么多话没对她说,还有那么多事没和她一起做。 她对他说过,如果他死了,他还怎么爱她。 是啊,只有活人才能爱,死人不能,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他握着手机,想对她说些什么,哪怕只有一句话,哪怕只有一个字也好…… “叶念泽,你怎么不说话?叶念泽……”谷雨还在叫着他的名字。 韩恕一在旁边默默地看着,过了一会儿,他说:“可能在开车,不方便接。” 谷雨无奈地放下电话,坐在庭院的秋千上,抬起头,望着蓝丝绒一样的天空,她伸出细细的胳膊,好像要触摸天上的星星。 韩恕一说:“小心点,别摔下去。” 谷雨笑了笑,摸着自己的肚子,幸福地说:“宝宝,别着急,爸爸一会儿就来了。” ------------ 尾声 错的事情,总是在我们认为最对的时候 错的事情,总是在我们认为最对的时候出现 谷雨孤零零地站在加护病房外面,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透过玻璃,牢牢地盯着里面那个呼吸微弱的人。已经一天一夜了,他依然睡着,毫无清醒的迹象,身上插满了管子,四周都是仪器,那些管子和仪器用来帮助他维持生命。 谷雨多想进去抱抱他,跟他说话,陪他度过难关,对他说要加油,要努力,她和宝宝都在等他。可是医生告诉她,这样不可以,他还没脱离危险期,她不能进去。 谷雨痴痴地望着里面的人,他的脸色那么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好像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有风轻轻一吹,他就散了。 她两手扒着玻璃窗,恨不得自己可以破窗而入,可是她做不到。她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她一边用衣袖抹眼泪,一边委屈地哽咽着:“你答应了会来接我的,你怎么又骗我。” 秦川买水回来,听到谷雨的话,心里难受,把水塞进谷雨的手里,她不肯接,只是倔强地看着ICU里的人,好像自己一眨眼,他就会消失了一样。 秦川看得心疼,轻声安慰她:“谷雨,阿泽会醒的,他一定会醒的。” 闻言,她转过脸,哭红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他:“真的吗?他真的会醒?” “真的,医生说,他不是没有希望。” 谷雨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砸在脚背上:“你骗我,医生也说了,他就算过了危险期,醒过来的几率也非常低。我知道,没希望了,这次是真的没希望了。” 没有人会想到,黎永孝的亲信居然在那次剿灭中漏网,潜逃来了港岛,埋伏在叶念泽周围,只为复仇,不为活命。 秦川收到消息,马上带人赶到地下停车场,叶念泽已经泡在血泊中,手里还紧紧地抓着一只婴儿鞋,眼睛看着放在旁边的手机,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不知道是上天垂怜,还是他命不该绝,那个人逃走的时候手受了伤,那一刀割裂了他的喉管,却没有彻底割断他的动脉,他们用布按住他的伤口,护送他到最近的医院,为他抢回了点滴生机。可是因为失血过多,他的情况依然不容乐观。 谷雨赶到的时候,叶念泽正在里面做手术。听到医生说病人会有生命危险,她吓得两腿发软,哭得不能自已,恐惧唤醒了所有记忆,关于哥哥的记忆,关于嫂子的记忆,他们都是这么走的,是死亡带走了他们。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能紧紧抓住医生的袖子,声嘶力竭地求他救救她孩子的父亲。 医生见惯了生死,却从来没见过哪个家属竟激动成这样,几乎是哭天抢地,如果他多说一句话,他几乎怀疑,眼前的小女孩会先把自己哭死,或者把他勒死。医生被她吓得不敢言语。最后是韩恕一在后面打晕了她,医生才得以脱身。 秦川和韩恕一把她安置在一间独立的普通病房,不敢让她远离,两个人都知道,如果谷雨睁开眼睛见不到叶念泽,她只会比之前更加失控。 等谷雨醒过来,叶念泽已经进了ICU,她什么东西都不吃,一口水都不喝,踩上鞋子,就跑过来找他,见到躺在里面的人,就再也不肯走开。 秦川低头看着身边的小姑娘,两天没洗脸,她的脸有点脏,头发也乱糟糟的,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肮脏的布娃娃,又疲惫又颓废。可是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病房里的人,眼神狂热而绝望。他不由地担心,如果叶念泽就这样走了,或者变成了一个活死人,眼前的小姑娘会怎么样?会不会随他而去? 两天之后,叶念泽被移出了ICU,危险期过了,人却没有醒来。 医生推测得没错,失血造成的脑部缺氧损伤了大脑的部分功能,他变成了一个只会呼吸的植物人,身体还活着,意识却不知道游移到了哪里。至于什么时候会醒过来,这个没人说得准,医生也给不出确定的答案,只能听天由命。 秦川听到这个结果,有些担忧地望着谷雨,没想到,她却变得异常冷静。 她坐在叶念泽的病床边,轻轻地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有点凉,但并不冰冷,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并不僵硬。她看着他,执着地相信他只是太累了,所以睡着了,只要睡够了,他就会醒过来。 她每天都守在叶念泽身边,为他清洁擦身,为他修剪指甲,不需要任何人帮忙,秦川请来的护工都被她撵走了,她坚持自己做这些事,好像她做得越多,他就有越大的希望能醒过来一样。 秦川不忍心揭穿她的自欺欺人,所有人都不忍心,他们安静地看着谷雨为那个人做尽一切,不愿意将她从梦境中唤醒。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四肢还是那么细,人还是那么小,穿上叶念泽买给她的孕妇装,就像在肚子上绑了一个西瓜。秦川怕她太操劳,会影响孩子,跟她提出建议,她这才同意把照顾叶念泽的事交给护工来打理。 她去参加孕前辅导课,每天都坚持做适当的运动,吃很多东西,虽然她每次想起宝宝的爸爸还躺在医院,就会没有胃口,但她还是努力地吃下去。这是他们的孩子,他们一起承诺过,要给孩子最好的一切,她必须让宝宝吃饱,哪怕每次想起叶念泽,她都难受得几乎食不下咽,她还是在努力。 她依然每天坚持去医院陪叶念泽,跟他说话,把自己每天的生活琐事,哪怕是再鸡零狗碎的小事都讲给他听,就像在顾清明墓前做过的那样。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也不知道他究竟会不会醒。然而这样的生活却变成了一种信仰,她人生里惟一的希望,只要他还活着,还有心跳,还有呼吸,那就是希望。 八个月后,谷雨在医院准备待产,她坚持要自然生产,可是生到一半发现胎位不正,出于安全考虑,医生建议剥腹。 秦川和韩恕一等在产房外面,护士询问他们二人谁是产妇的丈夫,手术需要家属签字。 两个人互看一眼,韩恕一说:“我是产妇的哥哥,我来签。” 等待空当,韩恕一一直站着,时不时看着产房的方向,眼神明亮,神色平静。秦川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的韩恕一。有些事,谷雨并不知道。 自从叶念泽入院后,叶家的叔伯步步紧逼,他们要求秦川交出公司的股份和叶家的控制权。控制权可以交出,可公司是叶念泽的心血,有人妄想不劳而获,秦川自然不肯就范。 他们咄咄逼人,秦川摆出谷雨,她肚子里怀着叶念泽的孩子,属于叶念泽的一切,应该由她跟孩子来继承。 叔伯们却说:秦川是叶家的养子,本就名不正言不顺,这个姓顾的女人更是居心叵测,怀着的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叶家的种,不能考虑。 就在秦川跟一群老狐狸孤军奋战、精疲力竭之际,是韩恕一出手帮助了他。 他对叶家的叔伯说:“顾清明是我的兄弟,谷雨就是我妹妹。如果怀疑孩子的身份,等孩子出生,可以验DNA;如果想拿走叶家的控制权,敬请随意;如果以为她们是孤儿寡母,就想趁火打劫,想欺负我们韩家人,那得先问问我韩恕一答不答应。” 叶家叔伯这才作罢。 秦川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阿泽出事那天,是你通知我,说有人会伏击他,我才能第一时间找到他……”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藏了一个话尾,仿佛别有深意。 韩恕一看向他:“你怀疑我早就知道消息,却只是带走了谷雨,留他一个人等死?如果我说,我带走谷雨之前,并不知情,得知消息之后,就第一时间通知了你,你相信吗?” 秦川沉吟片刻,点点头:“我相信。” “不怀疑我撒谎骗你?” 秦川说:“不想去怀疑,也不愿意去怀疑。我宁肯相信,每个人心中都藏着魔鬼,可更多的还是对这个世界的善意。没有证据之前,我不想用恶毒的心思去揣摩你的动机。” 韩恕一低下头:“其实,我嫉妒他,非常嫉妒他,嫉妒他不需要任何努力,就能得到一个人的心。而另外一个人,却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可是嫉妒归嫉妒,不代表我就要嫉妒到置他于死地。那天收到消息,我立刻就通知你了,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秦川凝目看着他,半晌后,轻轻一笑:“这世上有好些人,道德都是用来刻薄别人的,你正好相反,用来约束自己。” 韩恕一说:“或许,我只是更容易向自己妥协,因为知道会良心不安,承担不了那些可怕的结局。” 听到这个说法,想想眼前的困局,秦川忽然觉得难过:“谷雨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阿泽身上了,如果他醒不过来……” 韩恕一默默低着头,隔了一会儿,他说:“他会好的,就算今天不好,明天也会好。我们未来的每一天,都会比过去更好。” 他话音刚落,产房里传出哭声。 过了一会儿,护士抱着一个小婴儿出来,两个男人凑过来,护士说:“产妇生了一个健康的男婴,六斤七两重。” 秦川接过孩子,婴儿的脸皱巴巴的,他笑了笑说:“鼻梁这么高,长得像阿泽。” 韩恕一接过来,看了看,摇头说:“不,眼睛这么大,像谷雨。” 小护士有点懵,赶紧接回孩子:“你们两个到底谁是孩子的父亲?” 秦川说:“我是孩子的叔叔。” 韩恕一说:“我是孩子的舅舅。” 小护士不满,撇嘴道:“原来都不是当爹的,还抱得这么来劲,神经……”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 一个月之后,谷雨带着孩子去看叶念泽。 她记得那天阳光很好,叶念泽病房里的花都开了,满屋子馥郁的花香,思思绕绕,醉人心脾。她抱着他们的儿子,在阳光下静静地看着他,小男孩大大的眼睛,瞳仁漆黑。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对他说:“叶念泽,我给你生了一个儿子,你不起来看看?”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整间病房只能听到心率仪的声音。 谷雨有点失望,把儿子的手贴在他的脸上,对孩子说:“叫爸爸……” 小婴儿懵懂地望着她,粉嫩嘴唇咿呀有声,她又说了一遍:“叫爸爸。” 这么小的孩子当然不会叫,却有点困了,两只小手搂着她的脖子,小小的脑袋搭在她的颈窝里。 谷雨叹气,看着床上的人:“你再不醒,儿子就不认你了。” 谷雨喂过儿子,把他放在婴儿车里,孩子很安静,吮着小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听话得像天使一样。 谷雨转过来看向床上的叶念泽,不知不觉地红了眼眶,一双大眼睛里盈满泪水,她努力将泪水忍了回去。 “没关系,你要是觉得困,可以接着睡,我跟儿子会一直等着你。” 谷雨趴在叶念泽的床边,直愣愣地望着他,慢慢觉得困倦,不一会儿,也睡着了。 叶念泽睁开眼睛,以为自己看到了地狱。 整个病房黑咕隆咚,他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热的,他没死。床头趴着一个人,他张了张嘴,想要叫醒她,却语不成声。他的眼泪流出来,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口不能言的遗憾彼此交织,让他快乐无比,又痛苦不堪。 他艰难地抬起手,想要叫醒她,用无力的手指推了推趴在床头的人,一下,两下,三下…… 婴儿车里的孩子哭了,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底气十足,声音震天。谷雨被哭声唤醒,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叶念泽温柔地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很没骨气地泪流满面。 谷雨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她打开床头的壁灯,再次揉了揉眼睛,一下捂住嘴,喃喃地问:“你醒了?还是我在做梦?” 然而真的不是梦,孩子的哭声就是证明。在儿子震耳欲聋的哭声中,谷雨扑了过去,紧紧搂住病床上的男人,没有一点克制,跟孩子一起,哭得声嘶力竭。 叶念泽温柔地搂着她的背,努力张了张嘴,然而声音破碎,他反复努力,也只能发出几个零星的单音。 谷雨终于想起孩子,把小家伙从婴儿车里抱出来,举到叶念泽面前:“你看,我给你生了一个儿子,像不像你?” 叶念泽擦了擦眼泪,幸福地笑着。 其实儿子不像他,更像谷雨,哭得眼睛红红的样子尤其像,可他不觉得遗憾,老人都说,儿子像妈好,有福气,所以他很满意。 他在她手心上写字:“孩子叫什么?” 谷雨看了半天,没看懂,给他拿来纸笔,他歪歪斜斜地又写了一遍,谷雨看懂了,一边哄着儿子,一边说:“他叫大暑,叶大暑。” 叶念泽无语,又写道:“不好听,换一个。” 谷雨转了转眼睛,甜甜一笑:“那就叫良辰,叶良辰。” 他看着她笑,她也看着他笑,他们终于找回了差点遗失的幸福,或许是上天垂怜,或许是有人成全,或许是因为他们足够虔诚,也足够努力。 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奇幻森林,妖兽出没,荆棘丛生,他们曾经千难万难,也曾经临近绝境,如今所有的劫难和尘煞都轰然倒塌,只剩了他们,彼此对望,相依为命。 一年之后,楚夏离开了韩家,回到属于她的地方,见了她想见的人,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做了她想做的事,几经辗转,又去了更远的地方。 韩恕一跟她一直保持着联系,倒是韩棠,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从她走后,两个人再无只言片语。有一次她和韩恕一讲电话,回忆起过去的种种,都很怀念,也很感慨。 楚夏想起韩恕一那位故友的妹妹,又想起自己离开韩家之前,韩恕一曾经收养过一个孩子,不由地将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 远在世界另一端的人轻笑:“那个孩子不是谷雨的,是她姐姐立夏的。” 楚夏惊讶,问他原因,韩恕一将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讲给她听。 叶念泽昏迷后,谷雨伤心欲绝,没有人再管立夏,她脱离了叶家的控制,故技重施,又染上了毒瘾,跟一个贩毒的马仔混在一起,怀了他的孩子。 韩恕一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快要临盆,孩子是一个早产儿,受了父母的影响,天生畸形。他将这个可怜的婴儿带回加抚养。立夏去找孩子的父亲,遇到那人的仇家,二人双双死在街头。 他替立夏收尸,操办后事,保住了那个孩子,江湖上却多了一段风月传奇。有人觉得他痴心,更多的人笑他是傻瓜,对于那些纷纷扰扰的谣言,他从来没解释过半句。 听完这些,楚夏有些困惑:“你为什么要收养她姐姐的孩子?” “或许,是一种补偿心理吧,我总是觉得,如果当年我能早点出手,她就不会是那样的结局。” 楚夏叹气:“客观环境会影响一个人的发展,可路都是自己走的,对于她的事,你已经尽力了。” 韩恕一默然,隔了一会儿,他轻声说:“小夏,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奇迹吗?” “我相信,相信奇迹,就是最大的勇气。” 他笑了笑:“那就好,从明天开始,我每天给你打电话,把堂哥的事讲给你听,告诉你,堂哥到底有爱你。你不回来,我就天天骚扰你。” 楚夏只是笑,没有回应他的话,却另起了一个话头:“她哥哥的事,你真的不打算讲给她听?” “叶念泽说,他会说的,如果谷雨想公开,他也完全同意。我想,他们之间经历了生死,已经有太多的理由可以去宽恕和原谅,应该会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楚夏长叹一声:“谢谢你,给我讲了他们的故事,让我知道,原来这世上真有另外一种可能,可以握手言和,可以冰释前嫌,可以花好月圆,可以相依为命。你们几个大男人,用尽全部的努力,去守护一个女孩子的幸福,同为女人,我很感动。” 韩恕一说:“或许,我们是认为,如果一个单纯无辜的生命都不能被善待,我们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能相信什么。现实的生活充满痛苦和荆棘,我们看破了真相,却依然要热爱它。” 说到这儿,他稍稍一顿,笑道:“你不要岔开话题,你跟堂哥的事,打算怎么办?给个敞亮话,不然我天天骚扰你。” “你堂哥前几天给我打了电话,他说,要到西雅图来看我。” “哦?你怎么说?” “我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错的事情,总是在我们认为最对的时候出现。起初,我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后来才明白,当我们为了某个目的而执着的时候,有时会看不到自身的问题。人的一生要做出很多个选择,选择穿什么样的衣服,走什么样的路,做什么样的工作,跟什么样的人相爱。我们一直告诉自己,要做出正确的选择,摒弃错误的选择。可是我们认为对的选择,是否真的就是正确的?我们认为错误的选择,是否就真的毫无意义?” 韩恕一被她绕懵了:“所以,你的重点是?” 远在西雅图的楚夏,望着辽阔的大海,轻轻地微笑:“重点是,有时候做出选择,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要经历一场头脑风暴,这种感觉不亚于第二次成长。我明白,人只有忘记过去,才能拥抱未来,但是这种事,你帮忙没用,得让你堂哥自己努力……” 韩恕一笑了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懂。楚夏仿佛向他许诺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但是他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就像这世上许许多多在红尘中辗转的男男女女。 走遍千山万水,历尽千回百转,看尽一路繁花,涉过红尘万丈,只为一人停下脚步,一眼万年,此情不渝。 这一生,惟愿是你,只能是你…… (全书完)